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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時期 “兜帽首相”

克雷根·史塔克卸任國王之手,宣佈回歸臨冬城,但離開南方前,他還要解決一個棘手難題。

公爵南下時聲勢浩大,軍中多為北境的富餘人口,這些人如若回去,隻會讓故土的親族受苦,乃至造成饑荒。傳說(“蘑菇”也這麼說)提出解決方案的是亞莉珊小姐,她提醒史塔克公爵,三河流域如今遍地寡婦,許多女人隻能拖帶幼兒過活,她們的丈夫因被領主征發而戰死沙場。凜冬已至,許多人傢亟需強壯的脊梁和有力的臂膀。

國王大婚後,超過一千名北方人隨“黑亞莉”及其侄子班吉寇伯爵來到河間地。“一個寡婦一匹狼,”“蘑菇”戲言,“冬天給她暖床,開春啃她骨渣。”鴉樹廳、奔流城、石堂鎮、孿河城和美人集都舉辦瞭所謂“寡婦市場”,促成數百對婚姻,不願娶親的北方人也投靠河間地大小諸侯麾下,成為守衛或士兵。盡管最終產生瞭一小撮為非作歹的不法之徒,但亞莉珊小姐的方案整體上大獲成功。北方移民不僅增強瞭接納他們的河間領主的實力——尤以徒利傢族和佈萊伍德傢族為最——且在頸澤以南復興並傳播瞭舊神信仰。

另一些北方人選擇去狹海對岸謀生致富。史塔克公爵卸任國王之手數日後,伊耿二世派往裡斯招募傭兵的馬斯森·維水爵士兩手空空地回來瞭,他欣然接受赦免,報稱三城同盟會業已瓦解,“三女兒”在開戰邊緣加緊招募傭兵團,出價令他望而生畏。克雷根公爵的許多部下認為這是個好機會,與其回到冰天雪地的北境忍受凍餒之苦,不如去賺取狹海對岸的黃金。這些人組成兩個傭兵團:一個是狼群團,由人稱“瘋哈爾”的哈裡斯·霍伍德與菲林特之指的私生子提蒙特·雪諾指揮,它完全由北方人組成;另一個是破風團,由奧斯卡·徒利爵士出資並領導,成員來自維斯特洛各地。

冒險者們準備離開君臨時,從維斯特洛各地趕來參加加冕式和婚禮的人紛紛抵達君臨。喬安娜·蘭尼斯特夫人和她父親峭巖城伯爵羅蘭德·維斯特林自西境而來,萊昂諾·海塔爾伯爵和他父親的遺孀、強勢的薩曼莎夫人帶著四十名海塔爾傢族的親屬自南境而來——伯爵與繼母雖無法正式結婚,但這段感情已人盡皆知,總主教視為驚天醜聞,拒絕與他們同行,他在雷德溫伯爵、科托因伯爵和畢斯伯裡伯爵的陪同下晚三天抵達。

博洛斯公爵的遺孀埃琳娜夫人陪伴襁褓中的嬰兒奧萊瓦留在風息堡,她派女兒卡珊德拉、艾蓮和弗洛麗斯作為拜拉席恩傢族的代表(尤斯塔斯修士告訴我們,四女兒馬麗絲當時已加入靜默姐妹。“蘑菇”在《證詞》中說她是被母親拔掉舌頭後加入的,這個令人作嘔的細節不太可靠。它源於民眾長久以來的迷信,即靜默姐妹沒有舌頭,事實上讓姐妹們保持沉默的是虔誠的信仰,而非燒紅的鐵鉗),而她的父親、邊疆地總帥暨夜歌城伯爵羅伊斯·卡倫負責護送三個外孫女,並留在君臨充當她們的保護者。

埃林·瓦列利安從潮頭島乘船而來,曼德勒兄弟帶著一百名藍綠披風的騎士自白港回歸,連狹海對岸的佈拉佛斯、潘托斯、“三女兒”和古瓦蘭提斯也遣使觀禮。盛夏群島的代表是三名高挑的黑膚王子,他們的羽毛鬥篷華美無比、世所罕見。君臨的旅店與馬廄很快人滿為患,找不到住處的人在城墻外搭起臨時的帳篷城市。“蘑菇”描述瞭大眾如何酗酒尋歡、放縱淫亂,尤斯塔斯修士卻說人們專心祈禱、禁食和行善。總而言之,旅店老板賺得盆滿缽滿、樂不可支,同樣開心的還有跳蚤窩的低等娼婦和絲綢街的高級妓女,唯有平民百姓抱怨與日俱增的嘈雜與臭氣。

隨著大婚之日的臨近,君臨城的各方勢力心不甘情不願地結成瞭脆弱的聯盟,許多人一年前還在刀兵相向,如今卻要並肩擠在食堂酒肆之中。“如果隻有鮮血能洗掉鮮血,君臨城隨處可見沒洗幹凈的人。”“蘑菇”形容。好歹街頭巷尾的爭鬥遠低於預期,總計隻有三人被殺,領主們或許終於厭倦瞭戰爭。

由於龍穴泰半損毀,伊耿與傑赫妮拉的婚禮遂放在維桑尼亞丘陵頂端露天舉行,層層升高的觀禮臺搭建起來,供貴族男女安坐並盡覽典禮。據尤斯塔斯修士記載,婚禮當天氣溫不高,好在陽光燦爛。時值伊耿征服後第一百三十一年七月七日,在這個獻給諸神的神聖紀念日,舊鎮的總主教親自主持儀式,宣佈雷妮拉女王與其叔戴蒙王子的長子小伊耿王子,同伊耿二世國王與其妹海倫娜王後的女兒傑赫妮拉成婚,就此融合坦格利安傢族的兩大支脈,結束長達兩年的廝殺與爭奪,百姓為此爆發驚天動地的歡呼。伊耿和傑赫妮拉隨後乘敞篷轎子前往紅堡,又有數萬人擠在街道旁熱情喝彩。在紅堡,王子戴上一頂樣式樸素未加裝飾的金環王冠,宣佈成為伊耿·坦格利安三世,安達爾人、羅伊拿人和先民的國王,七國統治者。他親自為小王後戴上後冠。

新國王是個不茍言笑但儀表堂堂的男孩,他的臉龐和體型堪稱俊朗,又生有銀白色頭發和紫色眼瞳。王後亦十分俏麗。自伊耿二世在龍穴加冕以來,這場婚禮堪稱七大王國的頭等盛會。隻可惜沒有巨龍參與,國王無法威風凜凜地繞城飛行,也無法莊嚴尊貴地降落在城堡庭院,更眼尖的觀禮者還會發現前朝太後不見蹤影,身為傑赫妮拉的祖母,阿莉森·海塔爾本當出席。

年僅十歲的君主的首要任務是任命自己的保護者,以及在親政前代行攝政的人選。韋賽裡斯國王時代的禦林鐵衛僅剩維裡·費爾爵士一人,他被任命為白騎士的隊長,馬斯森·維水爵士為副手。鑒於這兩人均是“綠黨”,出缺的禦林鐵衛便自“黑黨”補選。剛從密爾回歸的泰蘭·蘭尼斯特爵士被任命為國王之手,裡奧恩·科佈瑞伯爵成為全境守護者,兩人分屬“綠黨”和“黑黨”。在他們之上是攝政會議,其成員包括艾林谷公爵夫人簡妮·艾林、潮頭島伯爵科利斯·瓦列利安、峭巖城伯爵羅蘭德·維斯特林、夜歌城伯爵羅伊斯·卡倫、女泉鎮伯爵曼佛利·慕頓、白港的托倫·曼德勒爵士以及學城新近派來頂替歐維爾大學士的慕昆大學士。

(根據可靠記錄,克雷根·史塔克公爵曾受邀加入攝政團,但他拒絕瞭。被拒之門外的顯要人物則包括克米特·徒利、烏爾溫·培克、沙比瑟·佛雷、撒迪厄斯·羅宛、萊昂諾·海塔爾、喬安娜·蘭尼斯特和班吉寇·佈萊伍德,但尤斯塔斯修士堅稱隻有培克伯爵對沒能入圍心存怨恨。)

尤斯塔斯修士由衷地稱贊攝政會議是“六名強健男兒和一位睿智女士,七人統治世間,宛如天堂的七神照看萬物”。蘑菇卻不以為然。“明明隻要一個人就好,”他說,“可憐的國王真不知該如何應付。”雖然弄臣言論悲觀,多數旁觀者還是認定伊耿三世國王的統治有個充滿希望的開端。

征服一百三十一年剩下的日子以離別為主旋律,維斯特洛的各大諸侯陸續離開君臨、返回故鄉。先走的是“三寡婦”中的喬安娜夫人,她灑淚揮別留在君臨陪伴國王夫婦(並充當人質)的女兒和親屬;加冕式半個月後,克雷根·史塔克也率大幅縮水的部隊踏上國王大道;又過瞭三天,佈萊伍德伯爵和亞莉珊小姐亦帶著史塔克公爵留下的一千多名北方人,啟程回歸鴉樹廳;萊昂諾伯爵和他的情婦山姆夫人帶領海塔爾族人南返舊鎮,羅宛伯爵、畢斯伯裡伯爵、科托因伯爵、塔利伯爵和雷德溫伯爵護送總主教另行一撥,前往同個目的地;克米特·徒利公爵攜一幹親隨騎士回到奔流城,他弟弟奧斯卡爵士則率領破風團趕赴泰洛西和爭議之地。

有一人沒按計劃離開。梅迪裡克·曼德勒爵士答應用座艦——劃槳戰船“北星號”——捎帶發配長城的犯人,他們抵達白港後再轉陸路去黑城堡。然而“北星號”出發的早晨點數囚犯時少瞭一人——前任大學士歐維爾似乎臨時改變心意,他賄賂獄卒松開鐐銬,換上乞丐的破爛衣服,消失在都城的妓女區。梅迪裡克爵士不願耽擱,便判處私放歐維爾的獄卒頂替其位置,“北星號”照常出海。

尤斯塔斯修士告訴我們,征服一百三十一年底的君臨和王領籠罩於“灰色的安寧”之中。伊耿三世必要時才坐上鐵王座,其他時間很少露面,保衛王國的擔子遂落在全境守護者裡奧恩·科佈瑞肩上,枯燥乏味的日常政務則由盲眼首相泰蘭·蘭尼斯特打理。泰蘭爵士曾和已故的雙胞胎哥哥傑森公爵一樣身材高挑、滿頭金發、風流倜儻,今被雷妮拉的審問官折磨得不成人形,屢次嚇暈剛進宮的女士。為杜絕這種事再度發生,首相決定在正式場合以絲綢兜帽遮面,然而似乎適得其反地讓他顯得更邪惡恐怖瞭。君臨的百姓沒過多久就傳言紅堡出瞭個可怕的蒙面巫師。

不過泰蘭爵士的頭腦依然敏捷。有人以為經受過嚴刑拷打的他會變得心胸狹窄,乃至蓄意報復,實情截然相反。這位首相自稱罹患古怪的失憶癥,記不清從前誰是“黑黨”誰是“綠黨”,並對折磨過他的雷妮拉女王的兒子鞠躬盡瘁。國王之手和全境守護者從法理上講平起平坐,但泰蘭爵士很快就蓋過瞭裡奧恩·科佈瑞,後者被“蘑菇”形容為“脖子粗壯,腦袋空蕩,放屁響亮”。首相和守護者又需對攝政團負責,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攝政會議召開得越來越少,目不視物但不知疲倦的兜帽首相泰蘭·蘭尼斯特的權威則越來越大。

泰蘭爵士面臨的挑戰極為艱巨。冬季早已降臨維斯特洛,它不但還將持續四個年頭,且在七大王國漫長的歷史裡也算得上特別寒冷嚴酷。王國的貿易因“血龍狂舞”降至冰點,無數村莊、市鎮和城堡受損乃至毀滅,盜匪和殘人到處攔路搶劫或嘯聚山林。

迫在眉睫的問題是處置拒不承認新國王的前朝太後。最後一個兒子也遭毒殺讓阿莉森變得心如鐵石,盡管攝政團的成員都不想處決她——有人出於憐憫同情,有人擔心重燃戰火——但也不能容許她像過去那樣參與宮廷活動,唯恐她厲聲詛咒國王,或從沒留神的守衛身上奪過匕首。人們甚至不放心讓她與小王後接觸,之前她得到允許和女兒一同進餐,便在席間慫恿對方割熟睡的王夫的喉嚨,嚇得小王後放聲尖叫。泰蘭爵士別無選擇,隻能把太後禁閉於梅葛樓中的房間,用相對溫和的方式關押。

首相著手恢復王國的貿易,並重興土木。他廢止瞭雷妮拉女王和賽提加伯爵制定的稅收政策,以此贏得貴族和百姓的贊賞;他收回王室財產,又從中拿出一百萬枚金龍幣,借貸給在“血龍狂舞”中城堡被毀的領主(很多領主憑這筆錢東山再起,鐵王座和佈拉佛斯的鐵金庫卻因此互生嫌隙);他還下令在君臨、蘭尼斯港和海鷗鎮各建一座加固的巨型糧倉,並出資貯滿倉儲(這道諭令讓小麥、大麥和玉米的價格飛漲,有餘糧可售的市鎮和領主眉開眼笑,旅店和食堂的老板,以及食不果腹的窮苦人傢則大為不滿)。

首相叫停瞭伊耿二世為伊蒙德王子和戴倫王子樹立兩尊巨型雕像的工程(兩位王子的頭部已經雕好),派出數百名石匠、木匠和建築工人去重建龍穴;他又令人加固君臨各道城門,使其不僅能抵禦外敵,亦能防備內患;他還宣佈啟用國庫資金建造五十艘嶄新的劃槳戰艦,當攝政會議質詢此事的合理性時,他回稟這是給造船廠提供工作機會,並提防“三女兒”進犯都城……但很多人私下懷疑,泰蘭爵士的真實目的是減少王室對潮頭島瓦列利安傢族的依賴。

當然,造船之事也與西境的戰火息息相關。伊耿三世登基標志著“血龍狂舞”大體落下帷幕,但王國全境並非處處迎來和平,尤其西境在少年國王登基後的三年一直烽煙不斷,凱巖城的喬安娜夫人代表兒子羅利恩公爵頑強抗擊道爾頓·葛雷喬伊的鐵民(這場鬥爭的細節與本書主旨無關,若想深入瞭解,可參閱曼卡斯特博士所著《海魔:群島淹神子民的歷史》一書的相關章節)。盡管“黑黨”在“血龍狂舞”時期將“紅海怪”視為得力盟友,但和平到來後,人們發現鐵民根本不在乎“黑黨”與“綠黨”。

道爾頓·葛雷喬伊雖未敢自命鐵群島之王,卻長年無視鐵王座的諭令……或許是欺負國王年幼,首相又是個蘭尼斯特。葛雷喬伊收到停止劫掠的指示,暴行卻一如既往,針對歸還擄走的女人,他聲稱“隻有淹神能拆散鐵種和他的‘鹽妾’”,至於說把仙女島交還其合法領主,他答道:“如果他們能從海底再起,我們很樂意物歸原主。”

喬安娜·蘭尼斯特試圖重建艦隊,反攻鐵民,“紅海怪”卻突襲船廠,將船隻付之一炬,又順便擄走一百名婦女。首相憤怒譴責這場襲擊,道爾頓大王回復說:“西境女人根本瞧不上懦弱的獅子,她們更喜歡勇敢的鐵種,所以才紛紛跳進海裡,乞求我們帶她們上船。”

狹海對岸的局勢也在迅速升溫。喉道之戰慘敗的三城同盟會艦隊司令裡斯人沙拉克·洛哈遇害,這成為“三女兒”互相開戰的導火索,盡情釋放出泰洛西、裡斯和密爾之間的新仇舊恨。今天人們普遍認為沙拉克之死隻是私人恩怨,自負的海軍上將因爭奪交際花“黑天鵝”而被情敵害死,但在當時這被視為政治謀殺,嫌疑對象是密爾。裡斯和密爾開戰後,泰洛西趁機對石階列島出手。

為確保制勝,泰洛西大君派出行事浮誇的雷查裡諾·雷恩登將軍,此人曾率三城同盟會的軍隊對抗戴蒙·坦格利安。雷查裡諾迅速奪占石階列島,將當時的狹海之王處死……然後竟給自己加冕,背叛瞭大君和母邦。混亂的四方戰爭因此爆發,阻隔瞭狹海南端的航路,君臨、暮谷鎮、女泉鎮和海鷗鎮與東方的貿易被迫中斷。潘托斯、佈拉佛斯和羅拉斯也大受影響,它們派使節來君臨,希望與鐵王座結成大聯盟,對付雷查裡諾和爭執不休的“三女兒”。泰蘭爵士慷慨地款待使節,卻拒絕瞭提議。“維斯特洛不能卷入自由貿易城邦永無休止的紛爭,那將鑄成大錯。”他告訴攝政會議。

時運多艱的征服一百三十一年就這樣走向尾聲,七大王國的東西海岸仍舊戰火紛飛,臨冬城和北境風雪肆虐,君臨的氣氛相當晦暗。都城百姓對婚禮之後便不見人影的少年國王和小王後感到幻滅,關於“兜帽首相”的謠言不脛而走。金袍子逮捕“牧羊人轉世”,拔掉瞭他的舌頭,然而他後繼有人,街頭巷尾繼續熱衷於宣講國王之手如何修習禁斷的知識,啜飲嬰孩鮮血,還是個“對諸神和世人隱藏真面目的怪物”。

紅堡內部對國王夫婦亦頗有微詞,這樁王室聯姻打一開始就麻煩不斷。新郎和新娘都是孩子——伊耿三世十一歲,傑赫妮拉才八歲——婚後幾無交流,隻在寥寥可數的正式場合相見,其中小王後又更為自閉,她極不願離開房間。“兩個孩子都殘破不堪。”慕昆大學士在給樞機會的信中寫道。小王後親眼目睹“鮮血”和“奶酪”殺害她的孿生哥哥,少年國王則一連失去四位兄弟,還目睹母親被舅舅拿去喂龍。“他們失去瞭童年,”慕昆寫道,“他們沒有歡樂,不愛笑也不愛玩耍。女孩晚上會尿床,被人指正時哭得撕心裂肺,貼身侍女都說她雖已滿八歲,行為卻像四歲嬰孩。大婚之日若非我提前一晚在她的牛奶裡加入甜睡花,她肯定會在典禮中途崩潰。”

關於國王,大學士的記述則是:“伊耿不僅對妻子興趣缺缺,也毫不在意其他女孩。他不尚武,回避騎馬、狩獵和長槍比試,亦不熱衷閱讀、跳舞和唱歌之類雅興。他的心智似無大礙,隻是從不主動開口,即便被人搭話,也總是短促含糊地回應,仿佛交談十分痛苦。他隻有私生子‘淡發’戴蒙這一個朋友。他晚上睡不踏實,常於狼時站在窗前凝視星空,但我呈上林曼博士的《天空王國》時,他又興味闌珊。他很少微笑,更不會開懷大笑,也不曾展現憤怒或恐懼,除非涉及龍——一提起龍,他就會陷入罕見的暴怒。歐維爾常用冷靜和城府來形容陛下,我不以為然,我認為這個孩子的內心已經死去,他就像徘徊於紅堡廳堂的鬼魂。兄弟們,我必須坦白,我為我們的國王和王國深感憂慮。”

他的憂慮很快應驗。征服一百三十一年固然命運多舛,接下來兩年更是災禍頻頻。

第一個兇兆是前任大學士歐維爾再次被捕。他此前寄身絲綢街坡道盡頭名為“聖母樓”的妓院,剃光胡須頭發,摘去職位頸鏈,化名“鷗韋爾”,靠打掃擦洗和檢查嫖客有無痘疹謀生,還給聖母樓的“女兒們”調配月茶及艾菊和薄荷油的混合藥劑,用於打胎。“鷗韋爾”的生活原本風平浪靜,他自己卻耐不住寂寞,開始教“聖母樓”的年輕妓女認字。他的一個女學生向金袍軍的軍士顯擺學到的技能,以至對方起疑,將老人帶去審問,立時真相大白。

守夜人逃兵是死罪。盡管歐維爾尚未念出黑衣人的誓詞,但在世人眼中已構成背誓,而這次他不可能再用發配長城來保命瞭。攝政會議一致認可,史塔克公爵最初宣判的死刑必須執行。泰蘭爵士並未反對,但指出禦前執法官一職出缺,而他雙眼已盲,無法行刑。以此為借口,首相將歐維爾囚禁在塔樓房間(知情者都說那裡寬敞明亮,過於舒適),“直至找到合適的劊子手”。尤斯塔斯修士和“蘑菇”對此心照不宣:泰蘭和歐維爾曾在伊耿二世的“綠黨會議”共事,舊時的情誼和同病相憐的經歷顯然影響瞭首相的判斷。他甚至為前任大學士提供羽毛筆、墨水和羊皮紙,讓其繼續書寫供詞。歐維爾此後近兩年都投身於這份工作,詳細記錄韋賽裡斯一世和伊耿二世兩朝的史實,為繼任者勒成《真史》提供瞭寶貴的原始材料。

此事發生不過半月,君臨接獲報告,明月山脈的野蠻人大舉侵入艾林谷,到處燒殺搶掠,簡妮·艾林公爵夫人不得不離開宮廷,乘船返回海鷗鎮,守護領地和人民。多恩邊疆地也有異動。十七歲的亞歷姍卓拉·馬泰爾公主在陽戟城上臺,她狂妄地自詡為“娜梅利亞再世”,而赤紅山脈以南的年輕貴族個個渴求她的芳心。為應對突然增多的掠襲,卡倫伯爵亦匆忙離開君臨,返回邊疆地的夜歌城組織防禦。七位攝政就這樣隻餘五人,主軸顯然是財力、經驗和人脈都遠邁同僚的“海蛇”,他也是少年國王唯一信賴的臣屬。

正因如此,“潮汛之主”科利斯·瓦列利安攀登紅堡的螺旋梯時突然衰竭,帶給王國巨大的打擊。時為征服一百三十二年三月六日,慕昆大學士趕來救助但為時已晚,“海蛇”就此過世,享年七十九歲。他輔佐瞭四位國王和一位女王,也曾航向世界的盡頭,為瓦列利安傢族帶來空前絕後的財富和權勢;他與本該成為女王的公主結合,生下兩位馭龍者;他打造出繁榮的城鎮和威武的艦隊,在戰爭時期英勇無畏,在和平年代睿智賢明。他是七大王國不世出的英傑,而他的離去給紛擾不休的國傢留下一個難以彌合的缺口。

科利斯伯爵的遺體陳列於鐵王座下憑吊七日,隨後由“美人魚之吻號”運回潮頭島,船殼鎮的瑪爾達是船長,她兒子埃林在船上扶棺。回到島上,他們找來老朽破舊的“海蛇號”,讓它再次下海,拖拽到龍石島以東的深水區,讓科利斯·瓦列利安乘坐賴以成名的座艦葬身大海。據說船體下沉時,貪食者掠過天空,張開碩大的黑色雙翼,向“海蛇”最後致敬(相當感人的情節,但很可能出於後人杜撰。就我們對貪食者的瞭解,比起敬禮,他更可能撲來吞吃屍體)。

船殼鎮的私生子埃林早已成為埃林·瓦列利安,他是“海蛇”指定的繼承人,但其權利並非毫無爭議。前已述及,在韋賽裡斯國王統治時期,科利斯伯爵的侄子魏蒙德·瓦列利安爵士自稱是潮頭島真正的繼承人,雖然他因此被斬首,但留下瞭妻兒。魏蒙德爵士的父親為“海蛇”的二弟,而“海蛇”的三弟生下的五個兒子也都想得到繼承權,他們前往病入沉疴的韋賽裡斯禦前申訴,卻犯瞭大忌,因這等於質疑國王外孫們的血統。韋賽裡斯拔掉他們的舌頭以示懲戒,但留下瞭他們的腦袋。“沉默五人”中有三個於“血龍狂舞”中效忠伊耿二世對抗雷妮拉而死……剩下的兩個又夥同魏蒙德爵士的兒子們,再次聲稱他們比“船殼鎮老鼠的野種”權利優先。

魏蒙德爵士的兒子戴米昂和戴倫把訴求帶到君臨的禦前會議,但當他們發現首相和攝政團對此均不認同,便明智地接受裁決,與埃林伯爵和解。伯爵回贈以潮頭島上的大片土地,條件是他們為他的艦隊貢獻船隻。兩個沉默的叔叔選瞭另一條路,“蘑菇”說“他們無法開口表達訴求,隻能靠手中傢夥爭辯”。可高潮城的衛兵們忠於“海蛇”的遺願及其指定的年輕繼承人,刺殺計劃宣告破產,馬倫丁爵士在行動中喪命,他的兄弟雷霍伽爵士被俘並判處死刑,後以披上黑衣保命。

“鼠兒”的私生子埃林·瓦列利安正式成為“潮汛之主”和潮頭島伯爵。他即位後立刻趕往君臨,企圖繼承“海蛇”的攝政之位(埃林伯爵年紀輕輕,卻不乏野心)。首相感謝他的熱情,然後打發他回傢……這是合乎情理的抉擇,畢竟征服一百三十二年的埃林·瓦列利安隻有十六歲,更何況科利斯伯爵的席位業已遞補給年長也更有資歷的星梭城、杜斯頓伯裡和白園城伯爵烏爾溫·培克。

征服一百三十二年,泰蘭爵士在繼承問題上有個遠比潮頭島棘手的難關。科利斯伯爵固然年事已高、身體虛弱,但其猝不及防的離世方式卻是個嚴肅的警告:凡人皆有一死。伊耿三世國王年紀輕輕又身體健康,但戰爭、疾病、意外……世事無常,若他遭遇不幸,誰來繼位?

“若他沒有繼承人就駕崩,我們即便不願老調重彈,恐怕也隻能再次隨之起舞。”曼佛利·慕頓伯爵提醒其他攝政。傑赫妮拉王後的權利跟國王相當——在某些人心目中甚至更高——但所有人都同意,將這個可愛、單純、飽受驚嚇的女孩送上鐵王座是瘋狂之舉。而若追問伊耿國王有何打算,他會推出自己的侍酒“淡發”蓋蒙,解釋說這孩子“當過國王”。攝政團當然無法接受。

人們隻能寄希望於國王同父異母的雙胞胎姐姐,即戴蒙王子與其第二任妻子蘭娜爾·瓦列利安小姐所生的貝妮拉·坦格利安和雷妮亞·坦格利安。兩個女孩年方十六歲,身材高挑苗條,還有一頭銀發,深得民眾喜愛。由於伊耿國王在加冕式後便深居簡出,小王後甚至不願離開房間,過去一年的大部分外事活動遂由雷妮亞或貝妮拉出面,包括騎馬打獵鷹狩,周濟窮人,陪同首相接見使節和領主,主持少之又少的宴會和假面劇(直到那時,還未舉辦過正式的宮廷舞會)。簡而言之,外界能接觸的坦格利安族人便是這對雙胞胎。

但在她倆當中,攝政會議也存在分歧。裡奧恩·科佈瑞聲稱:“雷妮亞小姐能成為偉大的女王。”泰蘭爵士卻指出貝妮拉先出娘胎。

“貝妮拉太任性。”托倫·曼德勒爵士反駁,“她連自己都打理不好,談何打理國傢?”

維裡斯·費爾爵士附和托倫爵士:“隻能是雷妮亞。她有龍,而她姐姐沒有。”

慕頓伯爵說:“可貝妮拉曾馭龍上天,雷妮亞隻有一條剛孵化的幼龍。”

羅蘭德·維斯特林對此的回應是:“很多人並未忘記,正是貝妮拉的龍將先王打成重傷,擁她登基等於揭開傷疤。”

慕昆大學士打斷爭論:“諸位,這些都不重要。她們是女性,血的教訓還不夠深刻嗎?我們必須遵循征服一百零一年大議會確立的先例:男性的繼承權優先於女性。”

泰蘭爵士追問:“敢問男性繼承人在哪裡,師傅?他們好像被殺光瞭。”

慕昆無言以對,隻說會繼續研究。

王位繼承的重大議題懸而未決,但這並未冷卻求婚者、馬屁精、新朋舊識和趨炎附勢之輩巴結雙胞胎姐妹的熱情。姐妹倆對此的態度大相徑庭:雷妮亞樂於成為宮廷矚目的焦點,貝妮拉卻相當厭惡無孔不入的諂媚,每每嘲弄或羞辱那些飛蛾撲火一般的男人。

這對雙胞胎打小形影不離、難分彼此,但被“血龍狂舞”拆散後,不同的經歷卻將她們塑造成不同的樣子。雷妮亞在谷地成為簡妮公爵夫人的養女,生活舒適優渥,她有眾多為她梳洗打理的女仆,為她作詞頌美的歌手,以及佩戴她的信物上場比拼的騎士。回到君臨也同樣如此,數十位英勇的貴族少爺明爭暗鬥、隻求博她一笑,畫師們千萬百計謀得替她繪像的機會,城裡最優秀的裁縫也以能給她制衣為榮。而且她無論去哪兒,幼龍“黎明”都像圍巾一樣掛在肩頭。

貝妮拉在龍石島就沒這麼安逸瞭,最後甚至以血與火的搏殺作結,她來到君臨宮廷時堪稱王國上下最膽大妄為的少女。雷妮亞窈窕優雅,貝妮拉瘦削敏捷,雷妮亞喜歡跳舞,貝妮拉喜歡騎馬……和飛翔,但自從沒瞭龍,她無法上天。她把銀發剪得跟男孩一樣短,以免騎行時甩到臉上,又總愛撇下女伴,獨自去街上冒險。她會參與姐妹街的酒後賽馬和黑水河的月下夜泳(河裡湍急的渦流淹死過許多遊泳健將),會跟金袍子在營房喝酒,甚至跑到跳蚤窩的鬥鼠坑去賭錢(錢沒瞭還賭過衣服)。有次她一連消失瞭三天,事後拒絕吐露去處。

貝妮拉的交友口味更令人不敢恭維,她像收容流浪狗一樣把三教九流帶回紅堡,堅持要給他們安排工作,甚至帶在身邊。她這些來路不明的寵物包括一個年輕英俊的雜耍藝人、一個肌肉令她羨慕的鐵匠學徒、一個模樣讓她同情的無腿乞丐、一個被她當成真正巫師的三腳貓魔術師、一個侍奉雇傭騎士的平庸侍從,甚至有一對妓院的雙胞胎姐妹,“小雷,她們多像你和我啊”。她還帶回過一整個戲班。負責指導她信仰、管束她行為的阿馬利斯修女束手無策,尤斯塔斯修士也拿她的野路子沒轍,隻能告訴國王之手:“這孩子必須立刻結婚,我擔心她做出有辱坦格利安傢門楣的事,令她的弟弟、我們的國王陛下蒙羞。”

泰蘭爵士理解修士的用心……卻不敢貿然行事。貝妮拉不乏追求者,她年輕漂亮又健康富有,出身極為高貴,七大王國的大小領主莫不樂意娶她為妻。然而結婚對象稍有不慎即會造成嚴重後果,因貝妮拉的丈夫離王權近在遲尺,此人若是心狠手辣、惟利是圖或野心勃勃之輩,隻怕給王國帶來無盡的戰爭與災厄。攝政會議考慮過大約二十個人選,包括徒利公爵、佈萊伍德伯爵和海塔爾伯爵(他仍屬未婚,隻是收瞭繼母作情婦),甚至有一些出格的目標,如道爾頓·葛雷喬伊(“紅海怪”自吹“鹽妾”無數,但未有“巖妻”)、多恩領執政公主的弟弟奎爾和泰洛西強盜將軍雷查裡諾·雷恩登。這些人選皆因種種緣由遭到否決。

國王之手和攝政會議最終決定把貝妮拉許配給金樹城伯爵撒迪厄斯·羅宛,這無疑是出於慎重。羅宛的第二任妻子去年已過世,他正尋找合適的童貞少女續弦,而他的生育能力毋庸置疑——他跟結發妻有兩個兒子,跟第二任有五個。由於羅宛沒有女兒,貝妮拉將成為金樹城無可爭議的女主人,並照顧伯爵留在傢中的四個較小的兒子。事實上,令羅宛伯爵脫穎而出的重要一點即他的後代全為男性,將來他若能和貝妮拉也生個兒子,伊耿三世的後繼就有瞭確保。

撒迪厄斯·羅宛的性格直率爽朗、樂觀豁達,備受愛戴與尊敬。他是愛護妻子的好丈夫、言傳身教的好父親。他曾在“血龍狂舞”中為雷妮拉女王起兵,以能幹和善戰聞名。他驕傲而不自負,公正而不狹隘。他對朋友忠誠,對信仰忠貞,卻不過分虔誠,也沒有逾越的野心。如若貝妮拉繼承鐵王座,羅宛伯爵將是完美的王夫,他想必一方面會竭盡全力輔佐她,另一方面不會妄圖支配她或篡奪權柄。據尤斯塔斯修士記述,攝政會議對深思熟慮後的結果非常滿意。

但貝妮拉·坦格利安不高興。“羅宛伯爵大我四十歲,腦袋禿得跟石頭一樣,肚子都比我重。”據說她這樣頂撞首相,還補充道,“我睡過他兩個兒子。一個是老大,還有個應該是老三。但不是同時,那太不體面。”此話真假難辨,貝妮拉有時喜歡故意挑釁——若這次她有意如此,顯然把首相氣得夠嗆。泰蘭爵士將她送回房間,門口佈下守衛,宣佈她在攝政會議商議妥當前不得離開。

可是次日泰蘭爵士就驚恐地發現貝妮拉不知怎地溜出瞭城堡(後來查明她翻出窗戶,跟一個洗衣婦交換衣服,大搖大擺地走出正門),當眾人慌亂失措時,她早已雇瞭個漁民,橫渡黑水灣去往潮頭島。她在島上對表哥“潮汛之主”大倒苦水。半個月後,埃林·瓦列利安就與貝妮拉·坦格利安在龍石島的聖堂結婚瞭,新娘十六歲,新郎即將年滿十七歲。

暴怒的攝政團敦促泰蘭爵士向總主教請求廢止這樁婚事,爵士卻意外地妥協瞭。他對外放風說這是國王和朝廷賜婚,因他相信與貝妮拉選擇的夫婿相比,她的激烈反抗勢必造成真正的醜聞。“那男孩的血統同樣高貴,”他安撫眾位攝政,“而我堅信他會跟他哥哥一樣忠誠。”尊嚴受損的撒迪厄斯·羅宛得到的補償是與弗洛麗斯·拜拉席恩訂婚。弗洛麗斯是芳齡十四歲的童貞少女,被公認為博洛斯公爵四個女兒(外號“四風暴”)中最漂亮的,而且與外號相反,她非常甜美可人,隻是有點輕佻——不過時間證明,真正掀起風暴的婚姻是在龍石島締結的那場,弗洛麗斯兩年後便死於生產。

對首相和攝政會議來說,貝妮拉·坦格利安夜逃黑水灣的行為證實瞭所有疑惑。“這女孩正如我們擔心的那樣野性難馴、荒唐無狀。”維裡·費爾爵士痛心疾首地說,“如今她還跟科利斯伯爵那個暴發戶野種勾搭在一起。蛇與鼠的後代……怎配成為王夫?”攝政們一致同意貝妮拉·坦格利安不能作為伊耿國王的繼承人。“必須選擇雷妮亞小姐,”慕頓總結道,“隻要她同意成婚。”

泰蘭爵士這次堅持讓女孩也參加討論,結果證明,雷妮亞的姐姐有多任性,她本人就有多乖巧。她表示會接受國王和攝政會議指名的對象,不過“如果對方沒老到不能生育,也沒胖到會把我壓死在床上,我會更開心。隻要他善良、溫柔又高貴,我一定會愛上他”。首相詢問她在眾多追求她的領主和騎士中是否有所傾向,她坦承自己“特別中意”科恩·科佈瑞爵士,她在谷地做艾林公爵夫人的養女期間同他相知相識。

科恩爵士遠非理想人選,因他身為次子,還跟前妻留下兩個女兒,況且他雖比羅宛伯爵年輕,但當年也有三十二歲,早已是成熟男人。不過,科佈瑞傢族古老尊貴,科恩爵士更不負傢族名聲,故得先父賜予瓦雷利亞鋼族劍“空寂女士”。此外,他哥哥裡奧恩是全境守護者——僅憑這點,攝政們就很難反對。兩人的婚事就此決定下來,僅僅經過半個月訂婚便倉促舉辦瞭婚禮(首相希望訂婚期能長一些,但攝政團認為雷妮亞越快結婚越穩妥,以防她的姐姐搶先懷孕)。

征服一百三十二年結婚的名門仕女不止這對雙胞胎。當年晚些時候,鴉樹廳伯爵班吉寇·佈萊伍德率隊沿國王大道北上臨冬城,參加姑姑亞莉珊與克雷根·史塔克公爵的婚禮。寒冬緊緊攫住北境,旅程比平時多花瞭兩倍時間,隊伍在咆哮肆虐的暴風雪中失去半數坐騎,又三度遭遇土匪團夥,裝有大半食物和所有結婚禮物的馬車被搶走。好歹婚禮據說頗為隆重,“黑亞莉”與“臨冬城之狼”於冰雪包裹的心樹前許下誓言,之後的婚宴上,克雷根公爵的前妻艾娜夫人留下的四歲兒子瑞肯為繼母獻唱。

風息堡的寡婦埃琳娜·拜拉席恩夫人亦於本年再婚。博洛斯公爵過世,奧萊瓦又在襁褓,多恩人對風暴地掠襲日緊,禦林的強盜亦十分棘手,夫人需要男人強有力的臂膀來維護和平。她選瞭鷲巢城伯爵的次子史蒂芬·克林頓爵士,爵士比埃琳娜夫人小二十歲,但隨博洛斯公爵討伐“禿鷹王”曾立下戰功,相傳樣貌也極英俊。

在這些婚姻達成的同時,戰火依舊燃燒不息。“紅海怪”及鐵民繼續在落日之海沿岸燒殺搶掠,泰洛西、密爾、裡斯以及佈拉佛斯、潘托斯與羅拉斯結成的三頭同盟在石階列島和爭議之地混戰。雷查裡諾·雷恩登的強盜王國阻塞瞭狹海南端的航路,君臨城、暮谷鎮、女泉鎮和海鷗鎮的貿易大幅萎縮,商販們天天吵著要見國王……但國王拒絕接見他們,或是無法接見他們——不同的編年史說法不一。北方出現饑荒的征兆,克雷根·史塔克和北境領主們眼看糧食儲備日朘月減。守夜人軍團苦苦支撐,奮力抵擋愈發頻密的野人突襲。

本年年末,一場可怕的疫病席卷三姐妹群島,史稱“冬季大風寒”。姐妹屯的半數人口因此喪命,幸存的一半人堅信疫病是被一艘伊班捕鯨船帶來,群情激奮之下殺瞭所有能找到的伊班水手,燒光瞭他們的船,但於事無補。疫病很快越過咬人灣傳入白港,修士的祈禱和學士的藥劑在那裡也不起作用,病逝者數以千計,包括戴斯蒙·曼德勒伯爵和伯爵傑出的繼承人、北境最優秀的騎士梅迪瑞克爵士(他隻比父親多撐瞭四天)。鑒於梅迪瑞克爵士無後,爵位隻能由弟弟托倫爵士繼承,而這造成不幸的連環影響,托倫被迫脫離攝政會議回去安定白港,七位攝政銳減到四位。

“血龍狂舞”中有太多貴族領主殞命,這個冬天也被學城恰如其分地稱為“寡婦之冬”,因七大王國的歷史上空前絕後地有如此眾多的女人掌權。她們頂替死去的丈夫、兄弟和父親,以尚在襁褓、嗷嗷待哺的幼兒之名發號施令,相關事跡被阿拜隆博士收錄於鴻篇巨著《女權時代:餘波中的貴婦們》。不過阿拜隆記錄瞭數百位寡婦,本書篇幅所限,隻能扼要敘述征服一百三十二年年末至一百三十三年年初四個耀眼的女人,無論其影響好壞。

首當其沖的是凱巖城的寡婦喬安娜夫人,她代幼子羅利恩公爵領導蘭尼斯特傢族。夫人多次向從前的小叔子、現今伊耿三世的首相泰蘭爵士求援,要對方阻止掠奪者,卻毫無成效。為保護子民,喬安娜夫人不得不穿上男人的鎖甲,領導蘭尼斯港和凱巖城抗敵。歌謠傳唱她在凱切鎮的鎮墻下手刃十幾個鐵民,雖然這多半出自歌手醉酒後的杜撰(喬安娜上戰場時高舉戰旗,而非手握長劍),但她的勇氣的確鼓舞瞭西境人,他們一鼓作氣趕跑掠奪者、拯救凱切鎮,還殺掉瞭“紅海怪”最喜歡的叔叔。

騰石鎮的寡婦莎麗絲·傅德利夫人致力於重建飽經蹂躪的城鎮,並因此聲名鵲起。她同樣以幼兒的名義統治(第二次騰石鎮之戰半年後,她生下一個健壯的黑發男孩,宣稱這是亡夫的遺腹子和繼承人,其實更可能是“無畏的”瓊恩·羅克頓的後代)。莎麗絲夫人拆除瞭被燒得隻剩空殼的店鋪和房屋,修整鎮墻,埋葬死者,在軍營舊址種植小麥、大麥和蕪菁。她甚至讓人把海煙和沃米索爾的頭顱清洗幹凈,掛在城鎮廣場展覽,讓旅行者付費參觀(遠看付一枚銅分幣,觸碰付一枚銅星幣)。

在舊鎮,總主教和蒙德伯爵的遺孀山姆夫人繼續對峙。夫人不肯按總主教的指令斷絕與繼子的不倫之戀、並發誓成為靜默姐妹以贖前罪,怒不可遏的總主教據此宣判她是個不知廉恥的通奸蕩婦,除非公開懺悔並請求饒恕,否則禁止踏足繁星聖堂。然而山姆夫人趁總主教主持祈禱時騎著戰馬闖入聖堂,總主教質問她意欲何為,她回答說他不準她“踏足”聖堂,卻沒禁止她的馬。隨後她命令騎士們關閉聖堂大門,既然不準她踏足,那誰都別想進來。總主教氣得渾身發抖、大呼小叫,瘋狂地詛咒這個“騎馬的娼妓”,但最終隻能妥協。

第四位值得關註的女人(如前所述,這將是我們談論的最後一位寡婦)盤踞於神眼湖畔廢墟般的巨城,即塔樓扭曲、堡壘破落的赫倫堡。自戴蒙·坦格利安和侄子伊蒙德那場決戰之後,“黑心”赫倫受詛咒的傢堡已被世人遺忘,成瞭土匪、強盜騎士和殘人的巢穴,他們以高墻為掩護,伺機劫掠旅人、漁民和農夫。這裡的匪幫一年前人數還不多,但近來聲勢漸漲,傳說其首領是一個女術士——一個擁有可怕魔力的巫女王。流言傳到君臨,泰蘭爵士認為應該奪回城堡,他把任務交給禦林鐵衛雷吉斯·格羅夫斯爵士,並撥予五十名經驗豐富的老兵。征討隊抵達戴瑞城後,達蒙·戴瑞爵士又帶著數量相當的人馬加入,雷吉斯爵士便輕率地認定這足以對付那群鳩占鵲巢的強盜瞭。

然而他來到赫倫堡下,隻見城門緊閉,城上站瞭數百名嚴陣以待的敵人——這裡至少有六百遊民,三分之一是青壯男性。雷吉斯爵士要求與首領對話,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出來見他。原來赫倫堡的“巫女王”乃是亞麗·河文,這個出身低微的奶媽最初被伊蒙德·坦格利安王子俘虜,後來做瞭他的情婦,現在自稱其未亡人。她告訴禦林鐵衛,她生下的男孩是伊蒙德的後代。

“他還有個野種?”雷吉斯爵士問道。

“他的嫡子和繼承人,”亞麗·河文不甘示弱,“維斯特洛的正統國王。”她命令騎士“向國王下跪”,並宣誓效忠。

雷吉斯爵士哈哈大笑。“我不會向野種下跪,更別說是弒親者和奶牛的下賤崽子。”

後續發展略有爭議……有人說亞麗·河文不過抬起一隻手,雷吉斯爵士就慘叫著捂住腦袋,然後那顆頭炸開瞭,鮮血和腦漿四處飛濺;又有人堅稱寡婦的手勢是個信號,城垛邊一名弓箭手突施冷箭,射中雷吉斯爵士的眼睛;“蘑菇”(他在幾百裡外的君臨)推測城上有個擅長投石索的高手,軟鉛球若用繩子蓄夠力道,足以造成類似爆炸的效果,讓格羅夫斯的手下誤認為是巫術。

不管怎樣,雷吉斯·格羅夫斯爵士暴斃,赫倫堡的各道城門突然打開,成群結隊的騎馬匪徒吶喊著殺來。隨後的惡戰中,國王的征討隊大敗虧輸,達蒙·戴瑞爵士憑借精壯的坐騎、上等的盔甲和良好的訓練方才逃生,卻也被巫女王的部下徹夜追趕,狼狽不堪。一百人的征討隊最終隻有三十二人回到戴瑞城。

次日,第三十三名幸存者在城下現身——他和另外十二人一起被俘,敵人強迫他見證同伴們被輪流折磨至死,然後放他回來傳達警告。“我替她帶話,”他喘著粗氣說,“但你們聽瞭不能笑。寡婦已對我施加詛咒,若有人聽瞭我的話發笑,我就得死。”達蒙爵士再三保證沒人會嘲笑他,他才繼續開口,“她說我們若不肯屈膝稱臣,便不許再來,膽敢靠近城墻者必死無疑。石墻之中蘊含著魔力,寡婦喚醒瞭它們。七神在上,她還有龍。我看見瞭。”

傳信人已不可考,同樣名字佚失的還有戴瑞伯爵那個忍不住發笑的手下。前者驚恐萬狀地盯著後者,隨即捂住喉嚨,猛烈吸氣。他無法呼吸,片刻後窒息而死,據說皮膚上有女人的手指印,仿佛巫女王在光天化日之下掐死瞭他。

禦林鐵衛以身殉職令泰蘭爵士深感不安,烏爾溫·培克則駁斥瞭達蒙·戴瑞爵士關於巫術和龍的陳述,認定雷吉斯·格羅夫斯一行僅是敗給瞭強盜。其他攝政同意這個結論。在“和平的”征服一百三十二年年尾,攝政會議決定派遣更強大的征討隊清剿赫倫堡,但泰蘭爵士還沒來得及組織隊伍,甚至尚未敲定雷吉斯爵士禦林鐵衛之職的接替人選,遠比巫女王可怕的威脅便降臨在都城……

征服一百三十三年一月三日,君臨首度出現冬季大風寒的病例。

無論風寒是否像“姐妹男”認為的那樣源於伊班島的黑暗森林,經由捕鯨船帶到維斯特洛,它的確會在港口間不斷傳播擴散。白港、海鷗鎮、女泉鎮、暮谷鎮……據說佈拉佛斯也慘遭荼毒。風寒的最初癥狀是臉色發紅,很多人誤以為是冬季接觸室外冷空氣後的潮紅,但緊接著就會發燒,一開始並不嚴重,體溫卻持續上升。放血無用,大蒜無用,各種藥劑、膏藥和藥酒也不見效。將病患浸入裝滿雪或冰水的澡盆能延緩體溫攀升,但為此嘔心瀝血的學士們很快發現,這並不能阻止病情發展。染病次日,病患開始激烈地打擺子,不住抱怨寒冷,但他們的身體實際上滾燙無比。第三天,病患開始語無倫次,汗中帶血。第四天,病患會死去……或者會退燒,並逐漸康復。冬季大風寒的存活率僅為四分之一,席卷七大王國的瘟疫中能與之相提並論的,唯有傑赫裡斯一世時代的顫抖癥。

在君臨,致命的臉紅癥狀最先出現在黑水河邊討生活的水手、船夫、魚販、碼頭工人、搬運工及低等娼婦身上。大部分人在意識到自己染病之前,就把瘟疫散播到瞭城裡各個角落,富貴窮苦皆無幸免。消息傳進宮中,慕昆國師親往會診,以確證病患感染的是冬季大風寒,而非其他較輕的病癥——與四十例高燒的妓女和碼頭工人的近距離接觸讓他打消瞭所有懷疑。為免自身成為傳染源,國師並未返回城堡,轉派助理學士十萬火急地通報國王之手。泰蘭爵士立刻行動,下令金袍軍封鎖都城,在風寒銷聲匿跡前嚴禁出入。他還指示給紅堡大門緊閉上閂,以防危及國王和宮廷。

可惜城門、守衛和高墻擋不住冬季大風寒,瘟疫在向南傳播的過程中雖勢頭稍減,仍於數日內感染瞭幾萬君臨人。四分之三的病患死去,慕昆大學士屬於幸運的四分之一,他得以康復……禦林鐵衛隊長維裡·費爾爵士卻被病魔奪走。全境守護者裡奧恩·科佈瑞伯爵染病後退回房間,想用香料熱葡萄酒對抗,結果連同情婦和許多仆人一起喪命。傑赫妮拉的兩名侍女發熱身亡,小王後本人倒安然無恙。都城守備隊隊長病逝,繼任者亦於九天後步其後塵。攝政團也未能幸免,維斯特林伯爵和慕頓伯爵雙雙倒下,曼佛利·慕頓最終燒退得活,身體狀況卻大不如前,年歲較長的羅蘭德·維斯特林不幸逝世。

隻有一個人的死似乎稱得上解脫。出自海塔爾傢族的阿莉森太後乃韋賽裡斯一世國王的續弦妻,伊耿王子、伊蒙德王子、戴倫王子和海倫娜公主的母親。她在維斯特林伯爵病逝的當晚也離開瞭人世,臨死前曾向修女懺悔罪孽。所有的兒女均先她而去,而過去的一年她被囚禁起來,隻能見到身邊的修女、送飯的侍女和門口的守衛。她能得到書本和針線,但守衛們說,她很少閱讀或操持女紅,大部分時間用於哭泣,有一天甚至撕碎瞭所有衣服。去年年底至今,她更開始自言自語,並對綠色產生瞭深深的厭惡。

太後彌留之際回光返照。“我想見兒子們,”她對修女說,“還有寶貝女兒海倫娜,哦……還有傑赫裡斯陛下。我想給他讀書,就像小時候那樣。他總誇我嗓音甜美。”(奇特的是,阿莉森太後在生命盡頭不斷說起“人瑞王”,卻隻字未提丈夫韋賽裡斯國王)。那晚下著雨,陌客在狼時帶走瞭她。

尤斯塔斯修士忠實記錄瞭辭世者們的情狀,尤其在意留下諸位領主和貴婦感人肺腑的遺言;“蘑菇”同樣列舉瞭諸多死者,卻更樂意呈現生者的愚蠢,譬如某位樣貌平平的侍從想跟漂亮的童貞侍女上床,就說自己已出現臉色發紅的癥狀,“我還沒嘗過做愛的滋味,四天後就要死瞭”。侍女心一軟便從瞭他,他又用這個大獲成功的計謀睡瞭六個女孩……直到女孩們發覺他沒死,開始互相印證懷疑——順帶一提,“蘑菇”將自己沒死歸功於喝酒。“喝得昏天黑地,不知道自己病沒病,而不知道的事害不瞭自己,這連傻子都知道。”

這段黑暗的日子也短暫湧現出兩位出人意表的英雄。其一是歐維爾,由於許多戰鬥在第一線的學士染病過世,人們放他出來參與救治。高齡、長期禁閉和朝不保夕的憂慮心情讓他變得骨瘦如柴,他的藥劑和療法也不比其他學士更有效,但他不知疲倦地幫助病患,並想方設法緩解逝者的痛苦。

更讓人意外的是少年國王。他不顧禦林鐵衛們的驚惶反應,天天探訪病患,時常一坐就是幾個鐘頭,有時還握住他們的手,或用濕冷的佈條冷敷他們的額頭。國王很少開口,他隻是安靜地陪伴,傾聽病患講述生平,請求寬恕或吹噓功績、美德和子孫。他探訪的人大部分還是死瞭,但痊愈者無一不將生還歸功於國王的“治療之手”。

即便國王的碰觸真如百姓們相信的那樣具有神奇療效,它並未在最需要的時刻發揮作用。伊耿三世最後探訪的是泰蘭·蘭尼斯特爵士。都城被恐怖籠罩時,泰蘭爵士在首相塔裡夜以繼日地尋找對抗陌客的辦法,眼盲身殘的他時常累到虛脫,但並未生病……然而殘酷無情的命運終究沒有放過他,在冬季大風寒的高峰過去、幾乎不再有新病例出現的一個早晨,泰蘭爵士吩咐仆人關窗。“好冷。”他說……可壁爐裡火燒得正旺,窗戶也是關著的。

首相的病情發作極快,風寒隻用兩天(而非尋常的四天)就帶走瞭他。他侍奉的少年國王與尤斯塔斯修士一起在病床邊陪伴。伊耿始終緊握著他的手,直到他與世長辭。

泰蘭·蘭尼斯特爵士從未得到世人愛戴。雷妮拉女王死後,他規勸伊耿二世處死她的兒子小伊耿,“黑黨”人士因而憎惡他;伊耿二世死後,他繼續為伊耿三世效力,“綠黨”人士又對此耿耿於懷。他跟雙胞胎哥哥傑森的出生僅毫厘之差,便與公爵的高位和凱巖城的黃金無緣,必須靠自己打拼。他沒有結婚,亦無子嗣,去世時隻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為他哀悼。他用絲綢兜帽遮掩慘遭損毀的面容,以免他人不適,卻被形容為邪惡恐怖的巫師。

許多人嚴斥他的懦弱,因他不願讓維斯特洛卷入“女兒們的戰爭”,也隻用言辭來譴責肆虐西海岸的葛雷喬伊大王。這就好比他出任伊耿二世的財政大臣時,曾將國庫四分之三的黃金運出君臨,這份審慎與精明為將來雷妮拉女王的倒臺和喪命埋下伏筆,卻讓他自己付出雙眼、雙耳和健康的代價。

無論如何,我們必須承認,泰蘭·蘭尼斯斯爵士出任雷妮拉之子伊耿三世的首相期間盡忠職守、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