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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且行

方茴說:

“那天我做瞭個夢,

夢見我們都還在上高中。

大概是黃昏吧,天空是暗黃色的,

大傢在操場上跑步,

一個挨著一個,

我當時啊,好想就這麼一直一直跑下去……”

01

在和方茴待久瞭之後,就能很輕易地發現她隱藏在冷漠和寂寥下的笨拙和單純。

那天她給我講述陳尋與她的第一次牽手,好像怕我不明白似的,她拉過瞭我的手,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掌中,十指交叉地握在一起說:“喏,就是這樣。”

做這些的時候,方茴一臉純凈,沒有絲毫的曖昧與羞澀,就像是給大人表演節目時非常認真的小朋友。而攥住她的手,我卻不自覺地稍稍用力瞭。從掌心傳過來的溫度讓我意亂情迷,這樣溫潤的女孩子,我真的想就此抓住不放。

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房門被突然推開瞭,Aiba拉著一個女孩大剌剌地闖瞭進來,一邊走一邊喊著:“張楠,看見方茴沒有啊!我沒帶鑰匙!”

很快她就看見瞭我們,以及我們尚未分開的雙手,她愣瞭兩秒之後馬上轉過身說:“狗沒拿傘!”她身後的女孩則滿臉歉意地使勁給我們鞠躬。

方茴掙脫開我的手,通紅著臉縮在凳子上。驟然冰涼的掌心讓我心裡缺瞭一塊兒,我轉過身沖Aiba喊:“操!你丫別說鳥語!”

“瞧你那樣!方茴,你怎麼居然找他瞭?”Aiba白瞭我一眼說。

“不是……我……我們沒什麼,我就是跟張楠聊聊天。”方茴忙撇清說。

我又有點難受瞭,頓時覺得特他媽自作多情,非常替自己不值,於是站起身切瞭一塊蛋糕遞給Aiba說:“今天爺爺我過生日,賞你的,哎,你也沒介紹,這個姑娘是誰啊!”

Aiba歡呼著接過蛋糕,遞給身後的女孩,用日語說瞭幾句什麼,扭頭笑著沖我說:“生日快樂啊!她是和子,我那啥!”

“哦!”我恍然大悟地看著和子,和子很友好地沖我點點頭。

Aiba又和她說瞭點什麼,她笑瞭笑,沖我微微鞠躬說:“有婁西褲!”(日語, 請多關照)

我忙擺手說:“別別別!我可受不瞭這個!”

Aiba哈哈大笑說:“人傢是禮節性的問候,張楠你丫真不是一般的沒文化!”

“操!他們的文化還是從我們這裡傳過去的呢!”我瞪著眼說,隨後笑瞇瞇地一邊鞠躬一邊沖和子說:“你們丫日本大大地不是東西!嫁給日本男人不如嫁給中國女人地!多幾個Aiba你們就滅種地!呦西呦西!”

和子聽不懂中文,仍然微笑著點頭,然後詢問似的看著Aiba。Aiba狠狠打瞭我一下說:“行!你這孫子!我們惹不起躲得起行吧!方茴把鑰匙給我,我們不在這兒打擾你們瞭,要不丫還指不定說出點什麼來呢!”

方茴忙起身說:“不是這樣的,你別瞎說!我也跟你們一起回去!”

我愣瞭愣,有點始料未及。

她走過我身邊,看瞭我一眼,小聲說:“今晚……謝謝瞭!”

三個人前後走出瞭我的房間,隨著屋門“咔嗒”一聲關嚴,我才回過味來。低頭看看桌子上的蛋糕、酒瓶、櫻桃梗、水漬,我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瞭灰姑娘的故事,在午夜鐘聲之後,當馬車、禮服、王子都消失瞭的時候,她大概就像我現在這麼失落。

那之後我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瞭最初,念書、打工、做飯、睡覺,一切都沒有變化。隻不過方茴多少和我親近瞭點,偶爾在樓梯遇見的時候,會聊聊天氣和功課,如果她手裡拎著東西,也不再介意我幫她提上樓。要是被Aiba看見,她就會朝我意味深長地擠眉弄眼,我也會沖她擠回去,隻不過心下卻很黯然。我想在方茴眼裡,她已經把我當成瞭可以安全接觸的“無性人”。

她和陳尋的故事也再未向我提起半句,我也沒問。我知道那夜的方茴是某種特定時間地點情由的產物,就像《七龍珠》裡面的超級賽亞人,不到特殊的時候,小悟空隻是小悟空,不會產生能量變化。而方茴什麼時候再變身,是我完全掌控不瞭,也無法預計的。

然而,我沒想到,沒過多久,方茴就又變身瞭。

起因是方茴和Aiba的房間被盜瞭。

留學生的被盜和普通居民的被盜不是一個意義的,當地居民失竊的話,不過是損失一些財物,不會影響到生活。而對本身就沒什麼財產可言的留學生來說,無論什麼都是丟不起的。我剛來的時候曾經丟過包,裡面的車票、卡、現金、學校書本資料、電話卡全部沒瞭,那就幾乎讓我斷糧瞭一個禮拜,絕望得恨不得回國算瞭。而方茴她們更是丟得幹幹凈凈,這簡直可以算是滅頂之災。

別看Aiba平時大大咧咧,什麼都看得開,這次她可真是傻瞭眼。平時的接觸可以看出來,Aiba傢境肯定不算富裕。她和方茴一起住,除瞭因為和子傢裡在澳洲有親戚,不能和她一起之外,多少還是因為方茴能多負擔一些房租。失竊之後,她們兩人值錢的東西一樣沒剩,本來說是報警,可是方茴卻死活攔瞭下來。因為她丟瞭幾本中國雜志,這種東西對小偷來說就像垃圾,一點用也沒有,可是偷她們的人卻給順走瞭,方茴說肯定是中國人幹的。

對於同胞,我們無法徹底痛恨。

其實這就是中國留學生特有的悲哀。出過國的人大概都有這種感覺,在國外,同一國傢的人本來是很抱團的,不管是打工還是上學,一般都會互相幫忙,彼此照應。可是中國人卻不是,冷漠相處也就罷瞭,欺騙同胞的事屢見不鮮。也許特殊的國情特殊的成長才促成瞭這種特殊的現象,作為其中的個體,很難改變什麼。而來過這裡的我們,隻是希望在回去之後,在一代代的蛻變之後,讓我們的孩子再來到這裡的時候,能夠坦然面對互相平等的另一種族,驕傲地說出自己是中國人。

無可奈何之下,Aiba暫時住在瞭和子那裡,她管傢裡又要瞭些錢,我也接濟瞭她一點。方茴自己住在那間房子裡,她平時在留學生裡面算闊綽的,而當她用剩下的錢購置瞭必需品之後,生活質量一下子降到瞭讓人無法想象的程度:每天隻吃一頓飯,水電煤氣都盡量不用,晚上打兩份工,在夜裡兩點還步行回傢。

這樣的情況讓我實在看不下去,一天我在樓下碰見瞭她,她剛從超市買菜回來, 為瞭能便宜點,她寧願去兩公裡遠的地方買分量可觀的大顆卷心菜。我忙接過她的書包,她累得已經不再客套,任由我拿過所有的袋子。我看見她肩膀上勒出的深深兩道紅痕,心疼地說:“幹嗎過這麼苦?打電話跟傢裡說實話吧,讓他們寄點錢來。再這麼下去,我看你撐不住。要是你病瞭,花銷不是更大?”

她搖搖頭說:“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我就沒辦法在這裡待下去瞭,他們一定會讓我回國的。”

我嘆瞭口氣,那一瞬間我很火大,我不知道到底發生瞭什麼讓她這麼義無反顧地離開,即便受瞭這麼多的苦,也不願意再踏上故土。我深深痛恨讓她流落到這裡的人,因為不管是誰看到她這樣子都無法狠心。

她走到門口,剛要接過袋子跟我道謝的時候,卻被我拉住瞭,我很堅定地對她說:“今晚到我這裡吃飯!不!你解決問題之前都跟我一起吃!洗澡什麼的也都來我這兒!凌晨飯館那工也別打瞭,不是快考試瞭麼?你晚上回來給我踏踏實實地看書!我還有點錢,咱倆一起湊地花沒問題!”

方茴詫異地看著我,她眼睛中閃過瞭與以往不同的目光,這目光讓我渾身酥麻瞭一下。我很開心,因為她從來沒有這麼看過我,而這次,我敢百分之一百肯定,她的眼睛裡,全部是我。

“不……不用瞭,”方茴低下頭說,“我還能行!”

“別廢話瞭,我知道你們傢電話,你要不同意,我就給你傢打過去,告訴他們你現在什麼樣!”我威脅說。

方茴咬著嘴唇,最終點瞭點頭。

後來,我們就像半同居似的過瞭一段日子。現在想想,那會兒還真挺苦的。我當時根本沒什麼錢,方茴不打工就代表著我要把我們倆的工都打出來,有的時候回傢之後就像死瞭似的,洗著澡都能睡著。可是我卻很快樂,直到現在都沒有再那麼開心過。男人跟喜歡的女孩在一塊,不管多難都能挺過去,這是我對那段時間下的結論。

也就是在那會兒,我陸續聽瞭方茴和陳尋的很多故事。

02

1999年不管從哪個意義上來說,都是歷史上重大的一年。

不過對活在當時的他們來說,那也不過是又一個學年,與以往沒什麼不同。

方茴和陳尋已經習慣在公眾場合暗送秋波,表面上看比誰都正直,私底下卻如蜜裡調油。林嘉茉毫不客氣地說他們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的公然猥褻,為這個理由,她騙吃騙喝瞭無數次。本來按陳尋的說法,告訴大傢也未嘗不可,但是方茴不敢。那時候的教育總是讓她覺得這種事從本質上來說是不好的,她不想就這麼和同學們區別開來。說到底,她還是對被人另眼相看的感覺心有餘悸。

北京的春天可以很美也可以很糟糕,幾天的沙塵暴就讓所有東西都蒙瞭一層黃土,空氣中飄著大顆大顆的可吸入顆粒物,陽光折射在上面再返回到人身上,形成瞭古怪的藍色光暈。

“這什麼破天啊!”陳尋揉散方茴頭發上的塵土說,“我記得以前的春天,就是有小禮拜、周六還上半天課的時候,那天氣好著呢!小時候我媽老嚇唬我說再不聽話,《西遊記》裡那黃風怪就來,我就琢磨這黃風怪來瞭得什麼樣。現在我可算知道瞭,也就這樣!”

“別鬧!讓人看見!”方茴扒拉開他的手四處看看說。

“等會兒等會兒!還有個柳絮呢!”陳尋拽住她,把柳絮從她頭發中擇瞭出來。

方茴假裝不在意,紅著臉錯開兩步說:“春遊定瞭沒?剛才侯老師跟你說瞭麼?”

“定瞭,去黑龍潭。”陳尋翻著手裡的一摞表格說。

“看什麼呢?”方茴疑惑地湊過去看,“體檢表有什麼好看的?”

“嘿嘿,我找你的呢!”陳尋笑著說。

“討厭!不許看!”方茴一把搶瞭過來,瞪瞭他一眼。

“怕什麼啊!我就看你個兒多高,不看胸圍!”陳尋嬉皮笑臉地湊過來說。

“陳尋你真流氓!”方茴拿起表格狠狠敲他說。

“哎喲!不看瞭,我不看瞭!”陳尋閃開說,“放學一塊買春遊帶的吃的去吧?”

“不去!”方茴黑下臉說。

“去吧去吧!”陳尋拉住她的袖子,“我把我的體檢表給你看還不行!”

“誰愛看啊!”方茴瞥瞭一眼陳尋揮動的表格說。

“那咱就不看!放學一起去啊!就這麼說定瞭啊!”

“那還要提著回傢,齁沉的……”方茴猶豫地說。

“要不買完瞭先都拿到我傢?”

“哼!那到春遊那天還能剩下麼?”方茴取笑他說。

“我才不吃你喜歡的那種零食呢!再說多吃點怎麼瞭?我又不胖!”

“都140斤啦!還不胖!”

“哎?你怎麼知道?啊!你肯定看我的體檢表瞭!你不是說不看嗎?”陳尋指著方茴大叫。

“我……我猜的!”方茴慌亂地搪塞。

“切!看就看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184厘米,140斤,你呢你呢?”陳尋開心地問。

“誰……誰看瞭!我才不告訴你呢!”方茴忙打岔說,“買完東西還是放我奶奶傢吧,就在附近,方便。嘉茉他們也一起去的話,肯定少不瞭。”

“那好吧!我跟趙燁他們說去,”陳尋湊到方茴耳邊說,“你不胖也不瘦,我就喜歡這樣的!”

方茴望著陳尋跑走的身影,臉又紅瞭。

放學之後幾個人一起去瞭華普超市,他們推著車在裡面又瘋又鬧,惹得旁人不住側目。

“我要卡迪納和上好佳!”趙燁撒開歡地說。

“你是男生吧?”林嘉茉上下打量他說,“居然吃這種東西!”

“廢話!我能吃那個麼!給你買的!”趙燁不高興地說。

“誰說我要吃那個瞭!我要乖乖!”林嘉茉有些不好意思,假裝強硬說。

“你說女生怎麼愛吃這種東西!”趙燁扔瞭兩包到筐裡說,“也吃不飽。”

“好像……裡面送玩具。”喬燃詢問地望向方茴。

“是送小貼畫。”方茴笑著說。

“你也喜歡吃嗎?那也給你買兩袋吧!”喬燃也往自己的筐裡裝瞭些。

旁邊的陳尋突然停瞭動作,他詫異地看著喬燃,喬燃大方地沖他笑瞭笑。

“不……不用瞭,”方茴從他的筐裡又把兩包零食拿出來放回瞭架子上,“買瞭很多瞭,肯定吃不瞭的。”

“那好吧。”喬燃依舊微笑,而方茴卻低下瞭頭。

從華普出來的時候,每個人好像都多瞭點心事,春日的晚霞,映在少年們的心上,也漸漸能看出溝壑。

趙燁裝好袋子說:“我去那邊看看,新的《當代歌壇》好像出瞭。”

“啊!我也想買,那天看瞭封面,好像鄭伊健和邵美琪真的分手瞭。”林嘉茉應和說。

“那一起去吧,”陳尋說,“他們好瞭多少年瞭?為什麼分手啊?”

“因為梁詠琪,據說啊,我也說不準呢,”林嘉茉嘆瞭口氣說,“當初鄭伊健的表白多感人啊,說會照顧她一輩子呢!”

“誰能照顧誰一輩子呢,除非早早地死瞭。”方茴淡淡地說。

“怎麼這麼悲觀啊!”喬燃拍拍她的肩膀說,“走吧!”

方茴無所謂地搖搖頭,她推好車剛要向前走,卻猛地停住瞭。

“怎麼瞭?”陳尋在她後面問。

“沒事……你們去吧,我不過去瞭。”方茴重新支好車說。

“啊?為什麼啊?就在馬路那邊,也不遠。”林嘉茉不解地說。

“嗯,真的不去瞭,還要把這些送到奶奶傢呢。”方茴很堅持地回絕。

“那也行,趙燁你們去吧,我們把東西送回方茴奶奶傢。”喬燃接過話來。

陳尋疑惑地看瞭看,那個報亭邊上隻停瞭輛車,也沒什麼不妥。

“你怎麼瞭?”陳尋小聲問。

“沒事兒。”方茴勉強地笑瞭下說。

春遊那天,大傢先到瞭方茴奶奶傢集合。林嘉茉穿瞭件桃紅色的上衣和一條黑色的喇叭腿牛仔褲,十分時髦。而方茴則是普普通通的大白T恤和牛仔褲,遠遠看去就像是初中生。眼看時間不早,反正一會兒也是一起玩,他們就沒再細分,男生把吃的都塞到瞭自己包裡,一起騎車去瞭學校。

同學們在路上就玩瞭起來,有的湊在一起玩“捉黑叉”“敲三傢”“升級”,有的拿撲克牌算命,有的聽隨身聽唱歌,車頂棚恨不得都被掀翻。

到瞭黑龍潭,侯老師囑咐瞭幾句就解散活動瞭。他們幾個人精力充沛,林嘉茉又心心念地想追上前面高二的,走瞭一會兒就到瞭隊伍最前面。這一路上的景色,他們根本沒有細看,那大潭小潭的在他們看來不過是一汪水,真正開心的原因還是待在身邊的人。大概年輕時候的快樂就是這麼簡單,幾個動作幾個玩笑就足夠開懷。

趙燁揪瞭片樹葉夾在拇指中間對著嘴唇吹瞭起來,雖然動靜不小但是卻很難聽。林嘉茉捂著耳朵喊:“趙燁!你別學鳥叫瞭,小心待會兒把鷹招來!”

“趙燁?趙燁跟哪兒呢?”陳尋假裝四處看著說。

“孫子!你什麼意思!”趙燁扶住一塊大石頭說。

“哦!在那兒啊!你快過來,我都看不見你瞭!說多少次瞭,別跟黑石頭站一起,你們倆靠色兒,不好找!”陳尋揮著手說。

“你大爺的!”趙燁蹲下去,向陳尋撩水。

陳尋順手拉住旁邊的方茴,方茴一腳不穩,踩在瞭旁邊的溪水中。

“都別鬧瞭!快上來!”喬燃著急地伸出手喊。

方茴猶豫瞭一下,還是拉住喬燃的手,踩著石頭爬瞭上來。

“沒事吧!”陳尋忙扶住她問。

“哎呀!褲子都濕瞭!”林嘉茉指著說。

“真對不起!要不你穿我的?”陳尋雙手合十說。

方茴白瞭他一眼,泄氣地看著自己的褲子。

“現在幾點瞭?”林嘉茉突然問。

“兩點半瞭。”喬燃看看手表說。

“不是三點就集合嗎?咱們得趕緊走瞭。”林嘉茉說。

“啊?她怎麼也得曬曬啊!褲子還好說,鞋濕瞭會磨腳的!”喬燃搖搖頭。

“這樣吧!陳尋留下陪方茴,我們先回去,跟侯老師說一聲!”林嘉茉背好書包說。

“啊?”大傢詫異地看著她。

“誰讓他把方茴拉下水呢!”林嘉茉壞笑著說。

“好吧!我陪她曬曬褲子,你們先走,一會兒我們去追你們!”陳尋心領神會。

“不……不用吧。”方茴不好意思地說。

“就這麼著吧!再不走我們也得遲到瞭!”趙燁站起來,撣瞭撣身上的土說。

“一會兒見啊!”林嘉茉向他們兩個眨瞭眨眼。

等他們三個走遠,陳尋靠著方茴坐瞭下來,他揪住方茴的褲腳,使勁擰水。方茴僵直著腿,不由有些緊張。

“放松點,我又不會把你吃瞭!”陳尋拍拍她的膝蓋說。

方茴生氣地蹬瞭他一腳說:“你就不正經吧!”

“喬燃正經,你讓他陪你唄!”陳尋躲開她,斜著眼說。

“你怎麼老喬燃喬燃的,我又沒說他好。”方茴笑著說。

“你看看這一路上,他又是給你背包,又是給你編花環……真夠殷勤的!剛才還拉你來著吧。”

“人傢那是拉我上來,你倒是不拉我,一下子就給我推下去瞭。”

陳尋沉默瞭會兒說:“我想還是告訴喬燃咱倆的事吧。”

“啊?”

“我總覺得……他好像也挺喜歡你的。”

“哪……哪兒啊……”

“我知道你也有感覺,你一緊張就結巴。”陳尋撿起一塊石頭扔向水裡說。

“那你就說唄……”方茴低下頭說。

“算瞭,你不是不樂意讓別人知道麼。”陳尋站瞭起來,深吸口氣說,“走吧!別晚太多瞭,要不讓同學們看著,以為咱倆幹什麼瞭呢!”

方茴也站瞭起來,她抿抿嘴唇說:“喂……”

“幹嗎?”陳尋回過頭。

“拉……拉手麼……”方茴慢慢伸出胳膊說,“這兒沒人……”

陳尋愣瞭愣,隨即笑開瞭花,他一把拉住方茴說:“跟著我啊!”

方茴點瞭點頭,緊緊地回握住瞭陳尋的手。

兩個人比規定時間晚瞭20分鐘,他們做賊心虛地在快到客車之前拉開瞭很誇張的距離。林嘉茉在車下一直等著,看到他們忙跑過來說:“陳尋你先上去!我和方茴在後面。”

陳尋茫然答應瞭,方茴疑惑地問她:“怎麼啦?”

“哎呀,你們倆還真傳出緋聞瞭,剛才侯老師還說你們是不是男女朋友呢!”

“真……真的?”方茴一下子嚇白瞭臉。

“看著倒像是開玩笑,不過我還有一個爆炸性發現。”林嘉茉小聲說。

“什麼啊?”方茴膽戰心驚地問。

“門玲草,好像喜歡陳尋呢!”林嘉茉神秘地說,“我上廁所時聽見她跟何莎說什麼一定要找機會和CX說明白,你想想,咱們班除瞭陳尋,還能誰是CX?而且,你上次說黑板上的字,就是寫你喜歡陳尋那個,聽那意思多半就是她幹的。”

“啊……”方茴若有所思地說。

“反正你小心點吧,你們倆的事最好別傳出去,我總覺得有人盯著你們呢!”林嘉茉擔心地說。

03

話說自古以來,兒女私情在傢國千秋面前全都輕如鵝毛,方茴和陳尋還沒來得及擔心點什麼,數枚炸彈就炸開瞭所有人的註意力。

5月8日晚上,方茴接到瞭陳尋電話,他心急火燎地說:“明天上午9點到學校集合,開全校大會。”

“哎?是北約轟炸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的事麼?”

“對!操他媽的北約,太孫子瞭!不說瞭,我還要通知其他人呢!”

“嗯,你別那麼上火啊!”

“知道瞭,就這樣吧,他奶奶的!”陳尋憤憤地掛瞭電話。

方茴嘆瞭口氣,打開電視全是關於此次轟炸的報告,5月8日凌晨,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悍然使用導彈襲擊瞭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南聯盟大使館,造成館舍嚴重毀壞,3人死亡,20餘人受傷。新華社記者邵雲環,《光明日報》記者許杏虎、朱穎不幸遇難,全中國都因此陷入瞭憤怒與悲傷中。

第二天全校師生都準時到校瞭,沒有一個人遲到。平時總被教訓“站好隊,不許說話”的學生們在那天都十分安靜,整個操場都籠罩在莊嚴肅穆之中。開會之前奏響瞭國歌,洪亮的“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的旋律響起,每個學生都大聲地唱著,聲音沖破雲霄。

總有人說我們是自私的一代,國傢意識淡漠,中國人曾經的堅硬骨頭到瞭我們這裡成瞭軟趴趴的花骨朵。但是我覺得這種說法特扯淡。因為我們小時候信息不發達所以在保守教育下最先知道的就是愛祖國愛黨愛人民;因為是獨生子女所以歸屬感更強烈;因為沒吃過多少苦所以覺得中國也不錯,不會崇洋媚外天天把美國掛在嘴邊;因為教育還算良好所以在公共汽車上知道給大爺大媽讓座,垃圾全都會扔到桶中並且不隨地吐痰;因為有自我意識所以不趾高氣揚地評判同胞沒素質,隻管自己做好;因為在國外受過歧視又離不開爸媽格外想傢,所以一點不瞎掰,真的是想 回國報效,盼著祖國統一繁榮昌盛……

我想當時方茴陳尋他們肯定也是抱著這種想法的,散會之後,他們一起回瞭教室,一路上趙燁的嘴就沒閑著,美英為首的北約首腦的親戚傢人和生殖器官被他問候瞭個遍:

“他大爺的,什麼叫地圖標錯瞭,炸錯瞭?操!怎麼不標錯到他媽傢去呀!看丫炸不炸!”

“咱們也不能炸回去!真憋氣!”林嘉茉把橡皮摳成瞭渣兒。

“對瞭!我聽我姐說他們大學要去美國大使館遊行!他們做瞭好多標語口號呢!咱們去看看怎麼樣?”喬燃說。

“去呀!”趙燁一拍桌子說。

“咱們一起去!方茴,你也畫倆標語,咱帶上!”陳尋一下子來瞭精神。

“嗯……那寫什麼啊?”方茴從講臺下拿出畫板報用剩下的紙說。

“寫克林頓我操你媽!”趙燁義憤填膺地喊,大傢笑瞭起來。

使館區的路都戒嚴瞭,但人卻絲毫不見少,基本上北京所有大學都來瞭,他們舉著各自的校旗院旗標語口號,一片群情激昂。北京市公安局統一安排瞭遊行路線,人群沿著道路緩慢向前移動著,陳尋他們就混在瞭其中。

看著周圍和自己一樣的年輕面孔,感受到不同以往的激情,他們一下子就興奮瞭起來,趙燁個子最高,他高舉起方茴畫的標語,走在瞭前面,那上面用血紅的大字寫著:“譴責北約暴行,還我同胞骨血!”

身邊的一個大學生走過來說:“同學,你們是哪個學校?”

“F中的!”趙燁響亮地回答。

“哦?中學生?怪不得看著這麼小呢!”那個大學生詫異地說,“好!你們真有勇氣!”

“我們學校沒有組織遊行,我們是自己過來的!”趙燁驕傲地說。

“嗯,中學生應該不會安排這種活動,你們要註意安全,小心不要被人群擠到!” 大學生拍拍他的肩膀說。

陳尋聽瞭忙把方茴往自己身邊拉瞭拉說:“跟住我啊。”

“咱們這是往哪兒走啊?”喬燃望著看不到頭的人群問。

“沿著公安局指定路線,最後目的地是美國大使館,每個學校在那裡停留三分鐘,可以喊口號示威,”大學生說,“你們拿東西瞭沒?”

“什麼東西?”林嘉茉納悶地問。

“水瓶、墨水瓶什麼的啊!”大學生笑著說。

“啊?幹嗎用啊?”趙燁不解地說。

“哈哈,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扔咱們炸彈,咱們回擊點墨水瓶也不過分吧!”

“我明白瞭!”趙燁恍然大悟,“我去撿幾塊板兒磚!”

“那倒不用,容易傷人,這樣吧,我把我這瓶給你們,”大學生掏出一瓶碳素墨水遞給趙燁說,“到時候看準瞭往墻上扔,砸花他們!”

“啊!謝謝哥哥!”趙燁興奮地接過來說,“你放心!我打籃球的,扔這個準著呢!”

“好!你們就跟在我們後邊吧!一定要註意安全啊!”大學生揮揮手又走回瞭前面。

“行!待會兒一起喊!”趙燁攥住墨水瓶說。

隊伍走瞭很久才到瞭美國大使館,一到這裡人群頓時達到瞭沸點。站在最前面的一個學生,帶頭喊起瞭口號,他喊一句,後邊的人群就跟一句。

“抗議北約暴行!”

“還我使館,還我親人!”

“NATO is NAZI!”(北約是納粹)

“American is killer!”(美國是兇手)

“中國人民不可欺,中華民族不可辱!”

“聲援南聯盟人民,嚴懲戰爭罪犯!”

每個人都竭盡全力聲嘶力竭,那棟漂亮的小樓在震耳欲聾的呼喊聲中仿佛搖搖欲墜。透過玻璃已被砸碎的窗子,可以依稀看見裡面荷槍實彈的美國大兵,他們戴著鋼盔,卻絲毫沒有威風的樣子,那頻頻晃動的身影,反而顯示著內心的恐慌。平日裡鮮艷刺目的星條旗,也毫無精神地耷拉在旗桿上,偶爾吹過的微風也沒能掀起它的一角。

陳尋看到旗子突然靈機一動,他舉起胳膊大聲喊:“降旗!讓他們降半旗!”

周圍的人註意到他的呼喊,也一齊嚷瞭起來,漸漸人越來越多,到最後所有人都有節奏地齊聲大喊:“降旗!降旗!降旗!……”

趙燁適時地竄出人群,他高高地蹦瞭起來,把手中的墨水瓶狠狠扔向瞭裡面。隨著清脆的破裂聲,一塊漆黑的顏色印在瞭墻上,方茴深深地吐瞭口氣,屈辱的心情在那一瞬間終於釋放。

從美國大使館走回來之後他們都累得不行,因為一路上隻能走步,外加上長時間的呼喊,所以特別消耗體力。不過盡管疲憊,他們卻仍然很興奮。趙燁提議大傢一起吃晚飯,於是他們就在路邊找瞭個燒烤店,走瞭進去。那時候北京城剛剛流行起燒烤,但是和現在的“三千裡”“權金城”不一樣,美其名曰“音樂燒烤”,其實不過是放著嘈雜流行歌曲的小館子,像他們這樣的學生,也還消費得起。

上菜之後,林嘉茉親自夾瞭一塊肉到趙燁盤子中說:“趙燁,你今天真棒!夠男人!”

“那是!國傢興亡,匹夫有責麼!”趙燁暢快地咬下去說。

另一邊喬燃也給方茴夾瞭一片,他笑笑說:“今天走累瞭吧?快補充點營養!我還怕你撐不住呢!”

“謝謝。”方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她偷偷瞅瞭陳尋一眼。

“吃這個吧。”陳尋也夾起一片肉放到方茴碗裡說,“我挑瞭半天,就這個沒辣椒。你不是吃不瞭辣的嗎?”

“啊……謝謝……”方茴更加不自然瞭。

“哦?不能吃辣的啊!”喬燃尷尬地說,“我不知道啊。”

“沒……沒關系的!”方茴連忙說。

“我說!今天咱們喝點啤的吧!”趙燁打斷他們。

“哈?你行嗎?”林嘉茉詫異地問。

“當然行瞭!服務員,給我們拿兩瓶啤酒!”趙燁張羅說。

服務員拿上瞭兩瓶啤酒,一個綠瓶一個黃瓶,趙燁開心地說:“嘿!真不賴!還有瓶酒頭!”

“什麼是酒頭?”林嘉茉問。

“喏,就是這個黃色的,一箱裡隻有一瓶,其他都是綠色的啊。”趙燁舉起酒瓶說。

“你懂得還真多啊!”林嘉茉欽佩地說。

“我看他就這方面懂得多!”方茴笑著說。

“嘿嘿嘿!你瞧不起誰啊!今天是誰突圍出去,把墨水瓶向洋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趙燁站起來用筷子敲她說。

“行瞭!你最牛逼!喝酒吧!”陳尋忙攔住趙燁說。

趙燁喝瞭一大口說:“不是我說,你們看著吧!總有一天我發跡瞭,到時候咱們就不來這種破飯館瞭!我帶你們去吃王府飯店!”

“好!那我們等著你哦!”林嘉茉忍住笑說。

他們從飯館暈暈乎乎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瞭。幾個人多多少少有點醉意,陳尋和方茴走在最後面,他趁著酒勁一把拉住瞭方茴的手。

“你……放開!”方茴嚇瞭一跳,“讓他們看見!”

“沒事,看不見,天黑著呢!”陳尋望著她傻笑。

方茴還是有點緊張,她掙瞭掙說:“等會兒……回傢的時候再……”

“嘿!你們倆快點!跟上啊!”趙燁回過頭搖搖晃晃地喊,“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拿屁崩……”

“知……知道瞭。”方茴慌張地把手藏到身後說,陳尋仍舊攥得很緊,她生氣地掐瞭他手背一下。

春末的北京泛著其獨特的慵懶味道,他們嬉笑著穿過路燈昏暗的胡同,白天的激憤就像青春中的一場旋風,吹過之後反而顯得他們更加清新。無論是跑調的兒歌,還是偷偷牽著的手,都那麼單純美好。

04

遊行的事剛過去不久,新的政治任務就佈置瞭下來。1999年10月1日是新中國成立50周年大慶,F中被指派參加隊列和集體舞表演。學校對這件事十分重視,一接到任務馬上開始組織同學排練,高二年級翻花舉牌,高一年級學習集體舞,整個校園頓時忙碌瞭起來。

侯佳自然打算讓一班突出表現,她委派班裡身條模樣最順眼的陳尋和林嘉茉擔任學習舞蹈的小教練,一心想博個頭彩。不過這可苦瞭一班學生,不但體育課犧牲成瞭舞蹈課,就連放學之後還經常要多練40分鐘。當別的班級放學回傢的時候,他們卻要傻瞭吧唧地在操場站成一圈,學跳《開門紅》和《好日子》什麼的。

本來陳尋還是挺願意參加這種活動的,他屬於人越多就越顯眼的那種人,俗話說是金子就會發光,他是尤其愛在石頭中使勁放光的很屌的金子。但是集體排練的時候他卻不怎麼高興,因為雖然這集體舞是男生女生圍成裡外兩層的兩個圓環,面對面轉著圈地跳,指不定跳到哪裡停下,然後面對面地拉胳膊挽手,可是集合歸隊時則是統一的隊形,所以也有相對意義的固定舞伴。而方茴的那個舞伴就是喬燃。這讓陳尋很不爽,他和林嘉茉是小教練,大多數情況下不能站到隊裡,因而他也搭不上方茴的邊,就算偶爾遇見瞭,也就是幾秒鐘的工夫,一眨眼她就轉回到瞭喬燃身邊。

方茴也有不稱心的地方,陳尋和林嘉茉在一起她是沒有意見的,可是同樣作為小教練,五班的王曼曼也一直跟他們在一塊。這女孩很開朗,總是和陳尋說說笑笑,鬧得歡瞭恨不得能趴在他身上,這就讓方茴心裡不是滋味瞭。

這樣一來一往地,他們兩個人就有些別扭瞭起來,平日裡不能明目張膽在一塊兒的缺憾,就一股腦地在晚上打電話的時候補齊。可惜事不湊巧,陳尋傢的子母機 壞瞭,他房間裡用於和方茴聯絡的子機掉到瞭水池子裡,倒不至於不能用,隻是通話時雜音遠遠大於話音。

方茴說他們倆那時候特缺心眼兒,就那樣還每天晚上都打電話聯系。為瞭不被傢長發現,他們約定每天晚上十點再偷偷通信。因為陳尋傢的電話在他父母的房間有分機,所以不能方茴給他打過去,隻能陳尋打過來。而方茴傢的電話在客廳,她每次都要像做賊一樣,把電話線拉長到自己房間,在電話上面蓋上枕頭被子,響一聲就馬上接起來,生怕被她爸聽見。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膽戰心驚地在“沙沙”的噪音中堅持不懈地說話。雖然他們的對話通常演變成“喂……什麼……再說一次……聽不見……我什麼……哦……喂……聽得見麼……還是聽不見……”這樣搞笑的猜詞遊戲,但是那會兒他們卻樂在其中。難得能聽到的幾句“我想你瞭”“喜歡你”,已經足夠他們晚上做個美夢。

高一生活隨著集體舞、會考、期末考試忙忙碌碌地臨近尾聲。趙燁每次到期末都小宇宙爆發,死活拉住陳尋他們一起復習。大傢實在纏不過他,就約好周末一起到東城區圖書館看書。那裡面都是附近學校的學生,時不時就遇到個熟人,方茴的地理圖冊、生物筆記、計算機書頓時成為搶手貨,在超大的自習室裡廣泛流傳。

他們中午到附近的一個叫寶隆的小商品市場吃瞭涼面和酸辣粉,那裡樓上還賣文具小玩意什麼的,林嘉茉就拉著方茴一起上去逛。

林嘉茉拿起一個毛絨小豬說:“茴兒,你看這個可愛不?”

“還好吧。”方茴說。

“你給陳尋送過禮物麼?”林嘉茉放下小豬問。

“沒有,”方茴低下頭說,“他生日是8月29日,還沒到呢!”

“哦!你說……送男生什麼好呢?”林嘉茉四周看著問。

“啊?你要送給誰?”

“還能有誰啊!蘇凱唄!他快過生日瞭!”林嘉茉笑著說。

“幾號?”

“24,正好咱們考完試!”

“還以‘高依依’的名義送?”

“不!這次我想以林嘉茉的名義送!”

林嘉茉笑著轉瞭個圈,然而就在這360度裡,她的世界突然跟著顛倒瞭。

在林林總總的玩具中間,她看見瞭蘇凱,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女孩,雖然不很清楚,但就那麼一瞬間,她還是看到瞭兩隻牽在一起又匆匆分開的手。

“你們也來這裡玩啊?是不是在東圖看書?”蘇凱走過來打招呼。

“是啊……”林嘉茉牽強地扯瞭扯嘴角說,“你也和同學來復習啊?”

“啊!對!”蘇凱不好意思地說,“趙燁也來瞭吧?跟那小子說,會考一定得及格啊!要不然萬一以後有大學招特長生,就不好辦瞭。”

“嗯。”林嘉茉垂下頭說。

“怎麼瞭?這麼沒精神啊?走!我請你們吃冰棍去!”蘇凱湊過來說。

“不用瞭!”林嘉茉錯後一步說,“我們要回去瞭。”

“哦,那下次吧!平時活蹦亂跳的,現在跟蔫茄子似的我還真不適應,要是有心事趕明兒跟哥哥我聊聊,免費幫你答疑解惑!”蘇凱揉瞭揉她的腦袋,寵溺地說。

“誰有心事啊!”林嘉茉扁著嘴說。

“哈哈!還保密!行!那我們就先回去瞭!別忘瞭提醒趙燁啊!”蘇凱沖她們揮瞭揮手,很自然地扶著旁邊女孩的背走瞭。

林嘉茉望著他們的背影幾乎掉下淚來,那個女孩背後的大手,想必是十分溫暖的,可是那樣呵護的溫度絲毫沒有過繼到她這裡,反而讓她格外心酸。

蘇凱走瞭幾步好像突然想起瞭點什麼,他跟身旁的女孩耳語瞭兩句又跑瞭回來。

林嘉茉忙吞回淚水,抹抹眼角說:“怎麼瞭?”

“剛才忘瞭說,”蘇凱溫和地笑瞭笑說,“麻煩你跟你們班的那個高依依說一聲,別呼我瞭,也別再給我買水什麼的瞭。幫我謝謝她,但是……我不能和她一塊兒。”

“為什麼啊?”林嘉茉的聲音有些發顫。

“也不為什麼,可能是有代溝吧。再說,你們都跟我妹妹似的,我總覺得這樣 不好。”蘇凱撓撓頭說。

林嘉茉舉起胳膊,指著站在那邊等他的女孩說:“是因為她吧?是你女朋友麼?”

蘇凱愣瞭愣,隨即笑著說:“對,她叫鄭雪,是我女朋友。”

“我明白瞭,我會轉告她的!再見!”林嘉茉沒等蘇凱再說話,就拉著方茴走瞭。

林嘉茉死死抓住方茴,甚至在她手腕上留下瞭紅色的指痕,可是方茴沒有吭聲,她們一直跑到旁邊一條小胡同裡才停瞭下來,方茴抱住林嘉茉,輕撫著她的頭說:“哭吧,沒人瞭,哭出來就好瞭。”

早已淚流滿面的林嘉茉,終於發出瞭嗚咽的聲音。

05

那天之後林嘉茉一下子消沉瞭,無論學習還是跳舞都心不在焉的,原本紅潤的鵝蛋臉也幹癟瞭下去。而且她不再和別人逗笑聊天,脾氣也大瞭,動不動就跟人嗆茬兒。趙燁被她噎瞭幾次之後,再也不敢去逗她瞭。方茴勸瞭勸,也不見好。

一般有點眼力見兒的人都看得出來林嘉茉不是善主兒,知道繞道走不招擺她,偏偏這種時候,王曼曼無意中撞在槍口上,成瞭炮灰。

那天休假,他們全年級來學校練舞,跳過幾圈休息的時候,王曼曼走到陳尋和林嘉茉身邊,頗有深意地問:“平時總找你們的女孩是誰啊?”

“啊?你是說方茴?”陳尋說。

“對!就是留扣邊兒的那個,叫方茴是吧?她可真逗!”王曼曼望著遠處的方茴說。

“怎麼瞭?”陳尋納悶地問。

“喏,你看看她穿的是什麼褲子啊!”王曼曼湊到他旁邊笑著說。

陳尋和林嘉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方茴正在和喬燃說話,她沒穿校服,上身是件很普通的翻領T恤,下身則是一條早已退出流行的深藍色短裙褲。

“還真是夠土的!”王曼曼嬉笑地說。

陳尋知道方茴不是時髦的女孩,平時別的女生拴個繩掛個鏈的,她就從來沒有。那會兒F中要求全體穿校服,渾身上下大傢都是一個樣,稍微能顯露點品位的地方就在腳上,所以大傢都對鞋下功夫。一般傢裡條件不錯的男孩都穿耐克阿迪銳步,稍微遜色點就穿李寧。女孩中時尚點的就穿松糕鞋、大頭鞋,或者女版的高級運動鞋,平常些的女孩也買雙顏色鮮艷的百事什麼的。而方茴則一直穿著很普通的佈鞋,上體育課時穿的,也僅僅是國產雙星牌球鞋。

不過,方茴雖然樸素,但是氣質很清淡,學習又格外出色,所以沒人因此而嘲笑她。陳尋更是從不挑揀她,換句話說,在他眼裡根本就沒看到過這些,他覺得方茴無論怎樣都是好的。

可是如今被王曼曼這麼一說,他心裡就不自在瞭,嘴上訕訕地說:“還好吧,我看著還行啊!”

“還行?得瞭吧你!我都多少年沒看過裙褲瞭,好像還是小學的時候穿的呢!對吧,嘉茉?”王曼曼扭頭向林嘉茉說。

林嘉茉本來氣就不順,聽她這麼一說更是勾起瞭火。陳尋的回答也讓她不滿意,她心想,別人都這麼說方茴瞭,他怎麼也該出頭反駁兩句,可是瞧他卻蔫頭蔫腦的壓根沒這個意思。於是她白瞭陳尋一眼,冷冷地對王曼曼說:“裙褲怎麼瞭?你那天不還穿短褲來著麼?”

“能一樣嗎?今年流行牛仔短褲,我那條是前幾天才在西單勸業場買的!”王曼曼不高興地說。

“反正這褲子穿就得分人,方茴腿好看,穿什麼都顯好,是吧陳尋?”林嘉茉挑釁地看著陳尋說。

“對!我看就挺好看的!”陳尋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美滋滋地說。

這下換成王曼曼惱怒瞭,她臉蛋長得漂亮,個子也高,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小腿略粗一些。她覺得林嘉茉這是明褒方茴暗貶她,尤其當著陳尋的面兒,未免太讓她下不來臺。

她從鼻子裡“哼”瞭一聲,嘀咕說:“得得得,你們都是一班的,不跟你們倆說 瞭,不就一土老帽兒麼,至於這麼護著嗎?”

“王曼曼,你別這麼說她啊!”這回陳尋終於忍不住瞭,惡狠狠地撂瞭一句。

“你有完沒完啊!”林嘉茉幾乎同時說。

“怎麼瞭!她是誰啊,還不準人說瞭!”王曼曼也急瞭,瞪著眼睛喊瞭回去。

“當然不能說瞭,她是我好朋友,是他女朋友!”林嘉茉心裡終於舒坦瞭點,幸災樂禍地說。

“啊?”林嘉茉的話讓王曼曼瞬時忘記瞭憤怒,她驚訝地看著陳尋,一臉不相信。

陳尋瞥瞭林嘉茉一眼,林嘉茉知道自己說漏瞭嘴,也不狡辯瞭,幹脆破釜沉舟說:“幹嗎?不信啊!我又沒撒謊,她就是陳尋女朋友。”

“真的嗎?”王曼曼哀怨地看著陳尋說。

“是真的。”陳尋大方地點瞭點頭,“你別跟別人說啊。”

練舞解散之後,林嘉茉拉住方茴上下打量著說:“明兒別穿這身瞭。”

“啊,怎麼瞭?”方茴不解地問。

“沒怎麼,就是今天王曼曼說你來著,現在不流行穿裙褲。”林嘉茉輕描淡寫地說。

“哦。”方茴牽強地笑瞭笑,手不自覺地拉緊瞭衣服下擺。

“沒事,我已經把她頂回去瞭,以為自己多有范兒呢,瞧那兩條粗腿吧!”林嘉茉拍拍她的肩膀說。

“嗯,你也沒必要跟她爭這個,我知道自己,是有點土。”方茴自嘲地說。

“那不是還當著陳尋的面嗎!你不往心裡去,他還往心裡去呢。”

“他也在?”方茴停住,擔心地望著林嘉茉說。

“在,不過你放心,他還是挺向著你的!”林嘉茉揮揮手說。

“那他說什麼瞭?”

“他……”林嘉茉一下子卡瞭殼,她突然想起王曼曼已經知道瞭他們的事,忙歉意地說,“他說你是他女朋友,讓她別這麼說你。是我說漏瞭,他才承認的,對不起。”

方茴愣住瞭,她心裡七上八下的,一方面她竊喜陳尋勇敢地承認、堅定地維護, 另一方面她又擔心他們的事會被傳出去。王曼曼不是本班同學,這效應更可怕,一旦傳開,那就是全年級皆知的秘密瞭。

“你別生氣啊,我這些天心亂,說話沒譜,真是……”林嘉茉搖晃著她的胳膊說。

“算瞭,紙包不住火,我看這事早晚瞞不住瞭。唉……但願她嘴嚴點,別讓老師們知道。”方茴無奈地說。

“那她肯定不敢,”林嘉茉說,“不過這也不一定是壞事,你們的關系一公開,估計也就沒人打陳尋主意瞭。你可是沒看著王曼曼和陳尋那親密的樣兒,就跟她是陳尋女朋友似的!這回她肯定死心瞭!”

“呵呵,也沒準她一看原來是我這樣沒威脅的人,反倒更踏實瞭呢,”方茴看著林嘉茉說,“話說回來,見到鄭雪,你對蘇凱就死心瞭麼?”

林嘉茉沉默瞭,那天之後她稍稍打聽瞭一下鄭雪這個人。那個女孩子是高二很有名的級花,文文靜靜的,學習好人緣也好。據說喜歡鄭雪的人可多瞭,不過她最終還是選擇瞭蘇凱。他們的事在高二年級被傳為佳話,仿佛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這兩個人不在一個班,他們幾乎是一見鐘情,相識的過程很浪漫。蘇凱忘記帶課本,就去鄭雪她們班借,他本來想找籃球隊的隊友,可是迎面就見到瞭鄭雪。僅僅這麼一面,他就被這個大眼睛長得像周慧敏的女孩兒吸引瞭。於是他就故意搭訕地向鄭雪借瞭書,借書是學生時代永不落伍的小把戲,有借必有還,這樣一來一往之間,自然而然就喜歡上瞭。林嘉茉知道自己和鄭雪是不同類型的女孩子,仔細比較的話,不管從哪個方面似乎都是鄭雪更勝一籌。可是她還是喜歡蘇凱,喜歡得心都疼瞭。

年輕的時候大概沒什麼比這個更讓人憂傷,林嘉茉就纏繞在這種情緒內,沉浮不定。

“好像還是沒死心呀。”林嘉茉苦笑地望著方茴說,“巨巨巨……巨不甘心,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高依依就是我,我就是高依依呢……”

“別想瞭,現在這樣不也挺好的麼。”方茴也感染瞭她的悲傷,嘆瞭口氣說。

“嗯!當不成女朋友,當朋友也行,”林嘉茉吸吸鼻子說,“我還要看他打球, 給他送水,回傢呼他,放學等他,攢SK的一塊錢!幫他做好多好多的事,一直到他畢業,再站在他面前漂漂亮亮地告訴他,我其實特喜歡他……”

林嘉茉蹲在地上小聲哭瞭出來,方茴依靠在她旁邊,摟住瞭她的肩膀。

“方茴,我是不是特沒起子啊?”林嘉茉抬起頭,淚眼蒙矓地問。

“沒有,嘉茉,沒有……”方茴的眼圈也紅瞭,她一邊抹去林嘉茉的眼淚,一邊抹去自己的眼淚說。

“呵呵,別哭瞭,你哭什麼啊!真傻……”還掛著淚珠的林嘉茉站瞭起來,她使勁擦擦臉,深呼瞭口氣,大聲地唱著:

“看著她走向你,那幅畫面多美麗,如果我會哭泣,也是因為歡喜,地球上兩個人,能相遇不容易,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舍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很愛很愛你,隻有讓你,擁有愛情,我才安心……”

方茴望著林嘉茉在夕陽下的亮麗身影,突然覺得特別難過。在那一瞬間,她發現,原來喜歡不僅僅是兩個人之間的美好的事,也許有人會因為喜歡而肝腸寸斷。明明都是一樣的心情,可是結果卻是歡喜與憂愁兩種,而且根本不能簡單地判別是非對錯。她無法想象,如果以後在她與陳尋之間出現另一個人會怎麼樣,該怎麼辦。

盛夏的暮色中,方茴打瞭個冷戰。

06

會考結束的那天,林嘉茉為瞭能獨自給蘇凱過生日而提前交瞭卷,她拿著禮物跑到蘇凱的考試教室門口眼巴巴地等著。蘇凱是倒數幾個出來的,他看到站在門口的林嘉茉驚訝地說:“你怎麼跑我們班來瞭?你沒考試?!”

“怎麼可能!提前交卷啦!”林嘉茉把他拉到一旁樓道裡說。

“嚇我一跳……”蘇凱拍拍胸口說,“怎麼瞭?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事,”林嘉茉低下頭看著自己腳尖說,“今……今天不是你生日麼!生日快樂!”

“特意來跟我說啊!謝謝謝謝!”蘇凱開心地笑著說。

“嗯……還有……這個給你!”林嘉茉從書包裡掏出一個包裝好的卡通紙袋子,別別扭扭地遞給蘇凱。

“哇噻!還有禮物?太感動瞭!”蘇凱興奮地拆開紙袋,裡面是一副耐克的護腕。

林嘉茉捋瞭捋耳邊的碎頭發說:“哪,這個可是我自己送的啊……”

“嗯!我知道的,謝謝你!不過這玩意還挺貴吧?幹嗎花這麼多錢啊!”蘇凱小心翼翼地又重新裝好說。

“也沒有太貴……不過你以後打球可必須戴著!”林嘉茉強調說。

“好!我天天都戴!”蘇凱很鄭重地保證說。

林嘉茉滿意地看著他把禮物收回到書包裡,因為考試,所以那裡面沒有幾本書,一個紅色的東西在其中格外顯眼。

“那是什麼啊?鄭雪送給你的禮物麼?”林嘉茉有些不是滋味地問。

“這個?”蘇凱掏出來給她看說,“不是,是本小說,鄭雪想看我就幫她借來瞭,最近好像還挺流行的,叫《第一次親密接觸》,你看過麼?”

“是《第一次親密接觸》啊!我知道,總聽別人說,據說很感人呢!”林嘉茉接過來翻瞭兩頁,很感興趣地說。

“想看嗎?要是想看你就先拿走看吧!”蘇凱笑瞇瞇地望著愛不釋手地捧著書的林嘉茉說。

“啊?”林嘉茉驚訝地抬起頭,猶豫地說,“不用瞭……那多不好啊,鄭雪不是還要看麼。”

“晚兩天沒事兒,你先看吧。”蘇凱拿過林嘉茉的書包,不由分說就把書塞瞭進去。

“那謝謝瞭!”林嘉茉高興地說。

“客氣什麼啊!”蘇凱揮揮手說,“對瞭,待會兒和我們一起吃飯吧,去雨花餐廳,我過生日請客!”

林嘉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蘇凱卻掉轉目光朝另一邊使勁揮起瞭手,林嘉茉回過頭去看,隻見鄭雪背著書包款款地走向瞭他們。她沖林嘉茉點瞭點頭,轉向蘇凱說: “考得怎麼樣?”

“還行,及格沒問題!”蘇凱笑著說。

林嘉茉這才想起來蘇凱也要考試,而她卻都沒問一問,就像生怕輸瞭一籌似的,她也急急忙忙地說:“是啊!你總說趙燁,你自己呢?”

“就那麼信不過我啊?”蘇凱揚起下巴說,“要沒這點本事我也甭當校隊隊長瞭!再說,我還有秘密武器呢!”

“什麼秘密武器啊?”林嘉茉好奇地問。

蘇凱看著鄭雪很溫柔地笑瞭笑說:“你問她。”

林嘉茉又疑惑地看向鄭雪,鄭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別聽他胡說瞭,就是考試前拿瞭我的幾本筆記看看。”

“你是希瑞啊!那就已經賜予我力量瞭!”蘇凱毫不避諱地開玩笑說。

“行瞭吧你!”鄭雪輕輕拍瞭蘇凱一下說,“現在就走麼?嘉茉也一起去吧。”

林嘉茉看著他們打情罵俏心裡一陣泛酸,她勉強笑著搖搖頭說:“我不去瞭,你們倆好好玩吧!”

“不行!今天我過生日,你必須得去!你別擔心,都是你認識的,待會兒趙燁也來!”蘇凱說。

林嘉茉剛想再推辭掉,遠遠地就聽見瞭趙燁的喊聲,他跑過來驚喜地看著林嘉茉說:“你怎麼在這兒啊!蘇凱說讓我叫你一起吃飯,我還沒來得及和你說呢!看你那麼早交瞭卷,我那叫著急!敢情你都知道瞭啊!”

林嘉茉當然並不知道蘇凱早就要叫她一起,也不好在他們面前說提前交卷是為瞭送禮物,隻好“嗯啊”瞭兩句帶過,很不情願地和他們一起去瞭雨花餐廳。

如果不把林嘉茉的少女情懷、黯然神傷算進去,那頓飯還是吃得很愉快的。那天去的基本都是籃球隊的人,高一年級的隻有趙燁和林嘉茉兩個。席間蘇凱在照顧鄭雪的同時,也兼顧著幫林嘉茉夾兩筷子菜。

籃球隊的男生吃飯一個比一個生猛,剛上一盤菜,林嘉茉還沒拿起筷子,周圍 的無數雙筷子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紛紛夾中瞭目標。下一道菜上來時,等她做好準備事先拿好瞭筷子,那邊卻又全部直接用手抓瞭。

趙燁大呼吃虧,慘兮兮地說:“不帶你們這樣的!也不知道讓讓我們!欺負我們小啊!”

蘇凱笑著罵他:“滾蛋!要你還算小,那中國沒他媽大人瞭。”

趙燁一邊給林嘉茉盛湯一邊說:“看見沒有,咱們還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你趕緊多吃點,他們可不讓著你!”

“那是,我們哪有你知冷知熱啊!”蘇凱別有深意地接話說。

林嘉茉一下子沉下瞭臉,趙燁也不好意思瞭,拿起湯勺甩他。鄭雪在一旁拉住蘇凱的衣袖說:“你別逗人傢瞭。”

“知道瞭,知道瞭,我們趙燁是學雷鋒做好事,熱心幫助女同學,LADY FIRST!”蘇凱壞笑著說。

“對!我就做好事瞭!鄭雪,把你碗給我!我也幫你盛!”趙燁無賴地說。

“去去去!你丫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蘇凱擋住他的手說。

“切!嘉茉你看他,還有臉說我呢!”趙燁在一旁起哄。

這些人沒一個知道林嘉茉的心思,她是看在眼裡疼在心裡,越來越傷心。她沒有理睬趙燁的調笑,拿起旁邊的酒杯倒滿啤酒,站起來說:“光吃瞭,還沒來得及祝生日快樂呢!我帶個頭吧!祝你生日快樂!”

蘇凱也舉起酒杯說:“還是嘉茉最有良心啊!謝謝啦,不過一天祝一次就行瞭,要不我就覺得比你更老瞭!”

趙燁在旁邊驚訝地說:“你都祝過一次啦?”

林嘉茉苦笑地點點頭,把杯子舉到瞭嘴邊。

蘇凱忙喊住她說:“唉!小姑娘意思意思得瞭!你還真喝啊?趙燁,這會兒你丫怎麼不管瞭?”

趙燁扯瞭扯林嘉茉說:“你不用喝,抿一口就行瞭,剩下我替你!”

“沒事,我行!”林嘉茉一仰頭,“咕嘟咕嘟”就喝幹瞭酒。

坐著的籃球隊員在下面拍手叫好,一個勁地起哄讓她再喝,林嘉茉也不推辭,那天她祝瞭無數次生日快樂,每祝一次就喝一口,恨不得湊夠瞭蘇凱一輩子的生日。趙燁和蘇凱都攔不住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點地醉瞭。

散席之後,蘇凱叮囑瞭幾句就陪鄭雪走瞭。趙燁送林嘉茉回傢,他好不容易才把林嘉茉安置在瞭自行車大梁上,用胳膊緊緊環住她。林嘉茉暈暈乎乎地靠在趙燁胸前,含混不清地哼唱著《很愛很愛你》。

趙燁知道不能把她就這麼送回去,於是帶著她繞著二環騎瞭一圈又一圈。

等林嘉茉酒醒的時候,天已經黑瞭。她趴在車把上,不再唱歌,也不再依靠著趙燁。在她後背與趙燁的胸膛之間,吹入瞭夏日甜膩的風。

趙燁奮力蹬著車說:“腦袋暈麼?還難受麼?”

“不。”林嘉茉閉起眼睛,吹著風說。

“知道麼?我都帶你遛瞭兩次雍和宮啦!”

“哦。”

“那現在回傢?”

“嗯。”

“嘉茉……”

“啊。”

“今天你其實不開心吧。”

“嗯?”

趙燁深吸瞭口氣說:“你一定不開心,因為你一不開心,我就會跟著難受。”

“……”

林嘉茉沒有回答,她偷偷地哭瞭,因為在她身後,趙燁唱起瞭那首《很愛很愛你》,他唱瞭一路,直到把她送回瞭傢。

方茴說,從此之後林嘉茉完成瞭某種蛻變,她也說不好這是什麼感覺,隻是忽然之間林嘉茉沉穩內斂瞭,那種感情好像經過瞭一個蒸餾的過程,更加美好純粹。在這個過程中,林嘉茉仿佛先她一步成長瞭起來。而僅僅這樣的一步之遙,就讓她

們的人生分別去往瞭不同方向。

07

那年夏天在嘈雜的大喇叭音樂和紛亂的集體舞步中慢慢流逝。

後來方茴再也沒穿過裙褲,學校統一派發瞭集體舞專用T恤和黑褲子,上衣有紅黃兩種顏色,上面龍飛鳳舞地印瞭個大大的“舞”字。這讓方茴松瞭口氣,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混在人群裡,而不被人註視,這套集體服裝算是幫瞭她的大忙。

放暑假之後,F中要求高一年級除周末外每天早上到學校練習三小時的集體舞。方茴嫌天天往返太熱又太麻煩,就幹脆住在瞭奶奶傢。

她奶奶傢在東城,是那種北京胡同裡常見的大雜院,院裡住著三四戶,街坊間見面打招呼都是按傢裡的輩分論,一張嘴就“三叔”“大姑”的,親近得就像是一傢子。方茴奶奶傢占瞭一間北房和後搭出來的半間西房。老兩口住在北屋,方茴去就住在那鴿子窩般大小的小西屋裡。院裡有個公用水龍頭,打水的時候見著瞭,都客氣兩句“您先來,您先來!”。但是沒有廁所,方便的話都得去胡同裡的公共廁所蹲坑。廁所往北去一點,有個副食店,方茴小時候在那兒買冰鎮酸梅湯,現在也闊氣地擺瞭冰櫃,賣著高檔冰激凌。再往前小口兒那有棵大槐樹,傍晚的時候就聚著一幫光大膀子的老少爺們,有的下象棋,有的聊聊形勢,都說皇城根底下的人愛談政治,老舍的《茶館》裡描寫的貼“勿談國事”的字條那是一點不假,到瞭現在老百姓們還是照樣管不住他們的嘴。間或也有穿著寬松背心褲子的婦女,聚在一塊嘎達牙說誰傢二丫頭四小子又怎麼怎麼著瞭。老人們見面,則一定會說“吃瞭麼您哪?”,要不就說“晚不晌遛彎去?”。

按現在的話說,方茴就是在重溫著濃厚的老北京文化,因此也不覺得太無聊。

陳尋他們總在練完舞後到她奶奶傢一起玩會兒。那時候他正彈吉他上癮,什麼《小草》《我是一隻小小鳥》早就彈得滾瓜爛熟,已經開始練習新曲子《戀戀風塵》和《那些花兒》,手感好瞭還能來一段許巍的《在別處》。喬燃在暑假裡也學瞭吉他, 不過還隻是在《同桌的你》的初級階段。兩個人經常一起背著吉他去,在方茴的小屋裡輪流彈唱。林嘉茉和趙燁不會這些,就坐在一旁的馬紮上聽。方茴的爺爺奶奶總給他們準備不少好吃的,一來就切西瓜煮玉米,拿個大鋼種盆,放在地下扔皮吐籽。屋裡地兒小,西曬的時候更加熱。方茴把傢裡那咯吱亂響的華柱牌老風扇開到最大,再一人發個蒲扇扇風。要是有蚊子,就在屋門口點上一盤蚊香。

方茴笑著說,可想而知那時候他們過得是怎樣的邋遢和悠閑,吉他聲、電扇聲、說話聲混合成一片,蚊香味、西瓜味、汗味蒸發在一起。大概因為看不到離別,所以時光總是慢悠悠的。

而在開著空調的澳洲小屋中,聽到她說這些,我卻不禁有點悲哀。一是因為我發現成長帶給她的疼痛越來越清晰可見,二是因為在我這裡她仿佛並未得到真正的安慰。我突然有點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讓她在我面前從心底綻放這樣的笑顏。在我們之間,沒有過去的話,會不會有將來。

但是方茴並未發覺我的心思,她薄薄的嘴唇一張一翕,又開始緩緩念出瞭陳尋的名字。

轉眼間陳尋的生日就快到瞭,他生日和我一天,所以註定會和我遇到一樣的問題,那就是記住這日子的人少,忘記的人多,不得不年年在暑假裡長大。因此陳尋的生日習慣性地和發小們過,而並不和同學一起。如今有瞭方茴自然又不一樣瞭,不可能拋開方茴,那麼必然這些人要再次見面。上次的會面以那種方式結束讓陳尋很不舒服,他決定調和這兩方的矛盾。因為不管是方茴還是唐海冰他們,都是他不願意舍棄的人。而且,以陳尋的性格也不願意與往事糾纏。他覺得,既然都過去瞭,又不是開心的事,那麼就忘瞭唄。

陳尋在頭一天挨個給他的發小們打瞭電話,他語氣堅定地說一定會帶方茴去,所以無論方茴以前出過多大的事,都不要再計較瞭。他自己都不在意,他們就更沒有在意的必要。反正他就是喜歡方茴,沒轍,隻能這樣瞭。

孫濤和楊晴答應得還算痛快。楊晴前一陣剛看瞭不少席絹的小說,因此特為之感動,她說陳尋能為一個女孩這樣做特他媽男人,這樣的愛情應該歌頌應該弘揚應該寫成小說拍成電影,反正不應該被破壞。她堅定地站在瞭他們一邊,堅決反對一切邪惡勢力棒打鴛鴦,還信誓旦旦地說,如果他們私奔,她一定去幫著弄票,還特意問瞭問到時候是不是要坐到上海然後換船去香港,這樣比較符合故事情節,有懷舊的味道。

孫濤比較冷靜,他根本沒理楊晴那小女生般的愛情幻想,很誠心地跟陳尋說,這麼做他也沒什麼太大意見,畢竟方茴是陳尋女朋友又不是他的,如果楊晴以前那樣他肯定早蹬瞭她。但這種事作為朋友而言,立場隻有一個,那就是陳尋自己能過得舒心。至於方茴能不能讓他舒心,孫濤從理論上持保留意見。

他這番話陳尋和楊晴都不愛聽瞭。楊晴在電話那邊操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罵道:“你丫蹬啊!蹬啊!蹬你大爺的!抽你小丫挺的信不信,再說一遍我跟你丫死磕!”眼見自身難保,孫濤忙掛瞭電話,陳尋一肚子詞都讓楊晴說瞭,他在電話那邊憋屈瞭半天才又聯系瞭吳婷婷。

吳婷婷聽瞭陳尋理直氣壯的陳述後沉思瞭一會兒,她和孫濤的想法差不多,對方茴這個人還不太能接受。她總覺得這兩個人並不合適,經歷多的那個很敏感,而經歷少的那個又太熱血。這樣的結合註定會擾亂彼此的生活步調,越努力接近就越痛苦。不過這些話吳婷婷沒有明說,隻是提醒陳尋,方茴和她不一樣,不能心如止水。如果陳尋認真,就一定要多擔待。陳尋知道她又想起瞭白鋒,就沒有再說什麼。最後吳婷婷還是答應到時候會照顧方茴一點,並勸他最好親自去和唐海冰說這件事,畢竟隻有他見過當時的情景,心結也最大。

傍晚的時候陳尋去找瞭唐海冰。他們小時候住在同一條胡同,後來幾個人都隨著北京的建設而不斷搬遷,現在已經分散在瞭不同的地方。陳尋騎車在幾棟紅磚樓之間穿梭,他回想起小時候和唐海冰一起騎著父母的二六永久牌自行車在胡同裡亂鉆的日子,那會兒他個子還小,甚至夠不到自行車座,唐海冰總在一旁陪著他,每 當他來不及剎車摔倒瞭,唐海冰都立馬下車去扶他,而陳尋也總心甘情願在他前面開道,把車把上的銅鈴按得震天響。那會兒他們總是自然而然地做這些事,一直到現在陳尋覺得他們之間還應該那樣,既然他喜歡方茴,唐海冰就也一起玩好瞭,又不是多大不瞭的事,不至於弄得那麼不開心。這麼想著,陳尋又緊蹬瞭兩步。

陳尋到唐海冰傢樓下時,正好趕上他買煙回來。唐海冰高興地揮瞭揮手,往旁邊的蔭涼地一指就走瞭過去。

“今兒怎麼有空找我來瞭?你們現在不是跳舞呢麼?”唐海冰說。

“操!我們是早上跳,現在這會兒跳還不熱死!我就知道你丫忘瞭!明天什麼日子啊?”陳尋把車支好說。

“我他媽才沒忘呢!不就是你丫誕辰日麼!明兒什麼安排?”唐海冰抽出根煙說,“來一根麼?”

“不要不要!我想先一塊吃飯,然後去地壇滑冰去。”陳尋推開他的手說。

“我都忘瞭你丫是好學生瞭!行!那明天我和孫濤他們一塊找你去!”唐海冰掏出打火機自顧自地點燃瞭煙,深深吸瞭一口。

“海冰……”陳尋猶豫著開口說。

“啊?”

“明天我會帶方茴去。”陳尋直直地看著他說。

唐海冰愣瞭愣,把煙扔在地上狠狠踩瞭一腳大聲說:“你丫還沒死心啊!怎麼就那麼不進鹽津味兒!方茴她……”

“不就是初中喜歡她的人死瞭麼!”陳尋打斷他說,“那怎麼瞭?又不是她殺的,她有什麼錯啊?”

“你不懂!那女的玩人玩得……操!你想想李賀要沒嘗過甜頭,至於為她賣命嗎?”唐海冰氣急敗壞地說。

“她也沒讓李賀去和人傢打架啊!海冰,你相信我,方茴不是那種人。”陳尋言辭懇切地說。

“相信你?我是親眼看見的好不好!”唐海冰推開他說。

“親眼看見怎麼瞭?你又不是李賀,你知道他怎麼想的?再說瞭,那是誤傷!又不是誰成心安排的!方茴也想不到啊!生死有命,白鋒也沾過這事,你能說他是壞人麼?”陳尋奮力替方茴辯解說。

“操!你為瞭她居然拿白鋒說事兒!我先告訴你,你這話別在婷婷面前說啊!要不然她恨死你!”

“我知道!”陳尋煩躁地說,“海冰,我就是喜歡她,長瞭我也不敢說,至少現在我肯定要和她一塊兒,要是哥們兒你也別勸我瞭,明天來大傢一起好好玩。行還是不行?你說句話!”

唐海冰冷冷看著他說:“得!我明白瞭!我也不和你爭,你小,我讓著你!但我這話撂這兒,早晚有一天你自己會受不瞭的!明天幾點?我去!”

“啊?”陳尋沒想到他這麼痛快。

“啊什麼啊!幾點?”唐海冰不耐煩地說。

陳尋告訴他瞭時間,唐海冰也沒再跟他說話,轉身就上樓瞭。陳尋總覺得這事特別不痛快,也沒法發牢騷。好在總算還是擺平瞭他們,一切都安排好隻差方茴沒通知瞭,陳尋打算晚上回到傢再給她打電話。

可是他沒想到,那天晚上他卻怎麼也沒能找到方茴。

08

陳尋回到傢以後很自然地給方茴奶奶傢打瞭電話,可是一向和藹的老人卻語氣冷淡地說:“方茴不在。”還沒等陳尋再問點什麼,那邊已經變成忙音。陳尋有點奇怪,接著撥給瞭她自己傢,是她爸爸接的,一樣的簡單冷漠,而答案卻讓他很詫異,居然還是那句“方茴不在”。

陳尋突然不知所措。

他發現自己沒有任何辦法,不知道她去瞭哪裡,不知道她在做什麼,甚至不知 道該怎麼找到她去問問她。

我想那種感覺肯定很絕望,明明如此親近的兩個人,卻可以在一瞬之間分開,可怕的是,他都不知道究竟分開瞭多遠。

那時候的陳尋還是年輕的,他不甘這種失落。他不敢再給方茴傢打電話,於是他就托自己的同學朋友們,趙燁、林嘉茉、吳婷婷、孫濤、楊晴等等,去給方茴傢打電話。他知道這種行為可能很騷擾,也明白會因此更加降低方茴在他發小心中的信任度,可是他管不瞭這麼多瞭。到瞭現在,方茴的神秘感對陳尋而言已經不是一種吸引瞭,準確地說,是不安與煎熬。

但是結果仍然讓他失望,不管是方茴的爸爸還是奶奶都沒說她去瞭哪裡,問來問去都隻是說她不在。

就這樣幾乎折騰瞭一晚,第二天陳尋早早地就騎車去學校瞭,他完全忽略瞭自己的生日,也沒有絲毫的開心與興奮。他隻想趕緊見到方茴,問問她到底怎麼回事。

陳尋幾乎是第一個到的,他也沒進去,就在校門口坐在車後架上四處張望。陸陸續續有人來瞭,陳尋面兒熟人緣廣,不少人跟他打招呼,但他都沒怎麼理,揮揮手就過去瞭。王曼曼進來時跟他說生日快樂,他也僅僅點瞭點頭。一直等瞭很久,方茴才姍姍來遲,她沒騎車,看見陳尋忙小跑瞭幾步過去。

“生……生日快樂。”方茴還沒喘勻氣,笑瞇瞇地說。

可是陳尋卻沒有絲毫領情,他面容冷淡地說:“昨天幹嗎去瞭?”

“啊?”方茴被他問得發蒙,不明所以地說,“我一直在傢,沒幹嗎啊……”

“是嗎?”陳尋冷笑瞭一下,轉身推起瞭車。

方茴發覺瞭他的不開心,她突然想起自己昨天的確出去瞭一趟,去一個小商品市場取為陳尋定做的“米鏈”。那是那會兒挺流行的小項鏈,吊墜是一個很小的玻璃瓶,裡面的透明油狀液體中裝著米和一些亮晶晶小珠子,在米粒上面可以寫字,方茴定做的那個寫著“陳尋生日快樂”。方茴覺得陳尋一定是以為自己沒給他準備禮物,所以別扭瞭,她從書包裡拿出那條小項鏈,拉住陳尋說:“對瞭!下午是出 去瞭一會兒,我去……”

“別騙人瞭!”陳尋甩開她的手說,“我問你晚上!晚上去瞭哪兒!我輪著番地讓人給你自己傢、你奶奶傢打電話,都說你不在!方茴,你跟我說實話就那麼費勁嗎?”

方茴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項鏈上的小瓶子在兩人之間晃來晃去,最終滑落在瞭地上,小玻璃瓶應聲而碎,寫著“陳尋生日快樂”的幾顆米粒滾落四散,沾上瞭臟兮兮的土。方茴悲傷地看著陳尋,慢慢把手收瞭回去。

陳尋毫不示弱地問:“說啊!你昨天晚上去哪兒瞭?”

“在傢。”方茴抿著嘴唇說。

“方茴!”陳尋幾乎是嚷著說,“你別再……”

“在我媽媽傢。”方茴的聲音很小,但還是一下子就讓陳尋停止瞭怒吼,“我媽和我爸……離婚瞭。”

操場的大喇叭響起瞭集合的聲音,方茴低著頭從陳尋旁邊走過,陳尋猶豫地拉住她的衣袖,小聲說:“為什麼不告訴我啊……”

“我不想和別人不一樣。”

方茴深吸瞭口氣,掙開陳尋的手,擦瞭擦眼睛向操場跑去。

陳尋覺得心像被什麼刺穿瞭一樣,生疼生疼的。他默默蹲下,一粒一粒地撿起瞭地下那些碎片,白色的米粒已經變得黑乎乎的瞭,上面依稀的字跡加劇瞭他心中的疼痛。他恨不得立時去跟方茴道歉,可是他又突然想起,他追方茴的時候給她的保證就是,絕對不說對不起。

其實方茴的父母在她初中的時候就離婚瞭。那一代人可真是什麼倒黴事都趕上瞭,年幼的時候剛解放,整個國傢都在復蘇的階段,可以說一窮二白要什麼沒什麼。上學的時候正“文革”,學校全部停課,不管你學得多好都別念瞭,上山下鄉去兵團,天南地北地發配出去,這一走就是幾年,離傢數千公裡。等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過去瞭,知識青年再教育結束瞭,分配工作時卻基本都留在瞭外地。好不容易國傢政策允許知青返鄉瞭,孩子戶口又不好弄。終於遊子歸傢,一切落聽瞭,沒過兩年 踏實日子,又市場經濟下崗瞭。

方茴的爸爸方建州就親身經歷瞭以上這一系列的所有事。他思想並不開化,怎麼也想不通好好的國有企業怎麼就完瞭,工人兄弟怎麼就都卷包袱回傢瞭,他有著這麼好的技術,會畫這麼漂亮的圖紙,怎麼就沒活幹瞭?相比之下,方茴的媽媽徐燕新就精明很多,她早早地就當起瞭個體戶,從開始在街邊賣煮苞米,到後來買賣“軟黃金”羊絨,她是什麼掙錢就做什麼,一步步將資本累積到驚人的數字。

社會學傢說得沒錯,最穩定的婚姻是男人比女人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都稍高一些的婚姻,而最不穩定的婚姻就是女人比男人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都高很多的婚姻,比如方茴父母這種。他們離婚倒不是說就沒有感情瞭,隻是來自社會的影響,遠遠勝過瞭內心的影響。

離婚後方茴跟瞭她爸爸,定期會去媽媽那裡住幾天。雖然她不願意承認自己爸爸是弱者,但是其實也明白自己站在瞭弱勢的一方。她覺得爸爸更需要她,失去瞭完整的傢庭,富裕或貧窮對她來說不再有什麼意義。而且,她還是有點淡淡地埋怨媽媽,不管什麼理由,結果表現出來的就是媽媽為瞭金錢拋棄瞭她。

我覺得方茴的獨特性格,就是由生活中這些事一一促成的。但是,作為旁觀者,已經成人的我可能可以看出這些,而對那時剛剛過完16歲生日的陳尋來說,我想大概還是不能明白。不能明白就無法體貼,無法體貼就會無意傷害,無意傷害就會削弱彼此間的牽絆。

而年少的他們,也許就此惡性循環。

那天跳舞,陳尋一直心不在焉的,他緊緊盯著方茴,一結束就徑直跑到瞭她面前。

“一會兒一起吧!”陳尋有些羞愧地說,“陪我過生日。”

方茴沒有答話,陳尋早上的話讓她有點傷心,但是怎麼說今天也是陳尋的生日,她也不想讓他不開心。如果說去年他們之間發生問題,那麼她會膽小地選擇分手瞭事。可是今年她卻下不瞭這個決定瞭,不是因為她變得可以勇敢地去承受,而是因為她更加膽小瞭,膽小得不敢離開,生怕失去。

“我昨天就安排好瞭,但是怎麼也找不到你……真是特別特別的著急,我心裡巨不踏實。方茴,以後不管去哪兒都讓我能找到你,行嗎?”陳尋看著她,越說越委屈。

“還有這個……我都撿起來瞭。我很喜歡,回傢我就把它洗幹凈,我會一直留著的……我……”陳尋攤開手心,上面是寫著“陳尋生日快樂”的那幾顆米粒,因為一直攥著,被手裡的汗漬浸得幹凈瞭些。

“好吧,”方茴看著心軟瞭些,點點頭說,“那先陪我回趟我媽傢,我拿東西,晚上不住那裡瞭。”

“嗯!我帶你!”陳尋高興地說。

在路上,兩個人還是有些別扭,沒怎麼說話,他們騎車三拐兩拐地,就到瞭朝陽門外。

陳尋問:“你媽傢在這裡?”

“嗯,從這兒拐進去!”方茴拍拍他後背說。

那條路就在華普超市旁邊,陳尋突然想起瞭春遊那次方茴的特別反應,說:“上次咱們來這裡買吃的,你是不是看見你媽瞭?”

方茴愣瞭一下說:“嗯……”

“我說就隔一條馬路的事,你怎麼不去呢!不過遇見她也沒事啊。”陳尋說。

“就是不想讓她看見,左拐,到瞭。”方茴淡淡地說。

陳尋停下車,詫異地看著面前的高檔小區說:“就這兒?”

“嗯,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出來!”方茴跳下車說。

那時候絕大多數北京人還沒聽說過復式住宅,而方茴媽媽徐燕新住的地方,就是全部復式小樓的俱隆花園。陳尋看著裡面鬱鬱蔥蔥的園林和跑進跑出的外國孩子,不由感嘆生活的差距。他從來沒想到方茴她媽會這麼有錢,從方茴身上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他不理解方茴幹嗎不告訴他,他覺得有錢又不是壞事,完全沒必要掖著藏著的。

不一會兒,方茴就背著包走瞭出來,陳尋往前騎瞭兩步,她一下子就躥上去瞭,現在,她已經習慣躥陳尋的車。

“咱們去哪兒啊?怎麼沒叫嘉茉他們?”方茴問。

“去地壇滑冰,不和他們一塊,每年我都和唐海冰他們過,咱倆得快點,估計現在他們已經到瞭。”

“啊?”方茴吃驚地說。

“沒事!你放心,我都跟他們說好瞭,反正我就要和你在一起,他們不會怎麼樣的。以後,我要讓你覺得和別人都一樣!沒什麼你害怕的事!不過,你可不許再有什麼瞞著我瞭!”

“我不會滑冰……”

“我教你!”

“我……”

“坐穩瞭啊!我可加速瞭!”

陳尋飛快地蹬起瞭車,方茴坐在他身後沒有吭聲。其實她心裡一萬個不情願,她實在不想再跟唐海冰見面,因為一見面兩個人就都會想起以前的事,那絕對不可能愉快。但是看陳尋這麼篤定,她也不好再拒絕。

從那個時候起,他們就漸漸發現瞭彼此間的缺憾。小裂縫帶來的恐懼感讓他們誠惶誠恐地去暗暗妥協,甚至費盡心思地努力彌補。可是,我想他們或許太用力,或許太稚嫩難以承受,或許命運戲弄陰錯陽差。總之,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卻慢慢地漸行漸遠。

09

陳尋帶著方茴趕到地壇,他出瞭一身的汗,後背有兩大片水印。唐海冰他們都到瞭,孫濤遠遠地沖他揮瞭揮手。也許因為緊張,方茴跳下車的時候褲子掛在瞭自行車支架上,兩人踉踉蹌蹌的,幾乎摔到一起。

“我操……真他媽笨!”唐海冰瞇著眼睛不屑地說。

楊晴在旁邊“哧哧”一聲笑瞭出來,吳婷婷扽瞭扽她,笑著迎上去說:“怎麼瞭? 一來就給我們行這麼大禮?”

“別沒良心啊!還不是著急怕你們等久瞭!我剛才腿差點抽筋!”陳尋笑著說,“是吧,方茴?”

方茴怯怯地從他身後走過來,眼睛看瞭一圈,點點頭算是打瞭招呼。

“上次都認識瞭,我就不介紹瞭!今天咱們一塊好好玩!”陳尋把方茴往自己身邊拉瞭拉,看著唐海冰說,“說吧海冰,今天上哪兒吃去?早商量好怎麼宰我瞭吧?”

唐海冰點瞭根煙,隨手向馬路對面一指說:“就麥當勞吧!齁逼熱的,待會兒不還滑冰麼,也別走太遠瞭。”

“行,等我存車,咱一塊過去!”陳尋推著車走向瞭存車處。

方茴沒來得及跟上他,她呆呆站在一群人旁邊,顯得格外孤立無援。

“嘿!你知道麼?”唐海冰走到方茴旁邊,吐瞭口煙圈說,“就是李賀教會我抽煙的。”

方茴輕輕顫瞭顫,臉一下子就白瞭,吳婷婷一巴掌拍在唐海冰後背上說:“你這人!真他媽沒勁!”

“操!輕點!你丫橫紋掌,打人疼著呢!”唐海冰嘰嘰歪歪地走開瞭。

“甭理他!”吳婷婷對方茴說,“他嘴欠!”

方茴惶恐地點瞭點頭,陳尋存好車跑瞭過來,拉住她的手說:“背著我說什麼壞話呢?走吧!”

攥住陳尋的手,方茴稍稍心安瞭些,他們一起過瞭天橋,去瞭地壇對面的麥當勞。

幾個人占瞭張大桌,楊晴一坐穩就噘著嘴說:“陳尋,我想吃巧克力聖代!”

“行行行!吃什麼都行!”陳尋笑著說,“都還要什麼?告訴你們,就這一回啊!過這村,沒這店!別超過100塊錢。”

“仨巨無霸!”孫濤搖搖晃晃地舉起三根手指說。

“操!吃得瞭嗎你!撐死你丫的!”陳尋憤憤地說。

“誰說吃不瞭!我他媽天天幹體力活,就得補補!是不是,晴兒!”孫濤瞪著眼睛說。

“滾蛋!”楊晴一拳打在他身上。

“你丫真淫蕩!”唐海冰不懷好意地笑著說。

“行瞭啊你們!這還有好學生呢!”吳婷婷望著臉紅的方茴說。

“切……好學生可不見得是好人啊!”唐海冰陰陽怪氣地說,“我要麥香雞!”

“海冰!”陳尋瞪瞭他一眼。

“看什麼看!記啊!”唐海冰嚷著說。

方茴默默地低下瞭頭,她的心情幾乎沉到瞭谷底,她知道唐海冰不會輕易原諒自己,這樣的時間對她來說太漫長太難熬瞭。

“方茴,你想吃什麼啊?”吳婷婷打圓場,和氣地問她。

“隨便……”方茴小聲說。

“我知道她吃什麼。”陳尋把筆扔下說,“還要不要別的瞭?不要我可買去瞭!不能再追加啊!”

“沒瞭,你坐著,把錢給我,我去買。”吳婷婷拉住陳尋說。

“也行。”陳尋知道吳婷婷是想讓他留下陪方茴,感激地說。

終歸還是年紀小,等到吃飯的時候,他們之間氣氛就好瞭很多。這些人聚在一起像是有說不完的笑話,彼此揭短,以前幹的那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翻出來說瞭個夠。

陳尋剛講完唐海冰被他爸拿笤帚疙瘩追著滿胡同跑的英雄往事,唐海冰馬上就清清嗓子說瞭起來:“嘿!這次說一段絕密的,保準你們以前都沒聽過!”

“別逗悶子!快說!”孫濤笑著說。

“故事叫作《陳尋和狗》……”唐海冰慢條斯理地說。

聽這名字楊晴就笑瞭起來,她一邊拍打唐海冰一邊說:“《陳尋和狗》……你真能琢磨啊!還《籬笆、女人和狗》呢!”

“你丫別他媽瞎編啊!”陳尋笑著說。

“今天我要是瞎編!我唐字倒著寫!”唐海冰好像跟他杠上瞭,挑起眼睛學著 單田芳的聲音說,“話說80年代末期,在北京西城德外東大院中,那是群雄割據……”

“操!還說沒瞎編呢!”陳尋扔過去一根薯條說。

“就是!你丫簡練點!真當自己是說評書的啊!”孫濤附和說。

“行行行!就是老張傢二大媽養瞭條狼狗你們還記得麼?”唐海冰笑著說。

“我知道!”孫晴舉起瞭手,“剛拿回來時還挺小的,沒倆月就長得特大!兇著呢,我都不敢去那院玩瞭!後來好像讓套狗的給抓走瞭,對吧?”

“對,就是那條狗,”唐海冰點點頭,“有天晚上我和陳尋去小賣部買冰棍,陳尋嘴饞,偷拿瞭他媽點錢,又買瞭包粘牙糖。結果剛一出門,就看見那條狗瞭……”

“啊!”陳尋一聲慘叫,拉住唐海冰說,“大哥!我服瞭,別講那事瞭!行麼?”

“不行不行!”吳婷婷攔住陳尋,笑著說,“海冰,甭理他!你快講,後來怎麼瞭?”

唐海冰得意地看瞭眼陳尋,接著說:“當時二大媽沒在旁邊,那狗也沒人牽著,就自個跟那兒溜達呢。丫小時候膽兒不是特小麼,嚇得手裡東西撒瞭一地。我就跟他說,別瞎動換,撿起來趕緊走。都說狗怕人蹲,它估計不敢過來。哪承想那狗厲害著呢,一看陳尋蹲下,以為他要拿石頭砍它,‘呼’的一下就躥過來瞭。操!嚇得我拉著陳尋撒丫子就跑啊!”

“不是越跑越追麼?”楊晴插嘴問。

“對啊!但那會兒哪還想得到啊!結果你們猜怎麼著?別看陳尋那會兒個兒小,跑起來是一點不含糊,居然跟得上我!我也管不瞭那麼多瞭,見胡同就往裡面竄,我剛藏好,就看一條黑影“嗖”就過去瞭,一點不誇張,那速度,是人是狗我都看不清楚!過一會兒,我就聽見那狗在嗚嗚。我偷偷一看,你猜怎麼著?狗在那兒轉圈,陳尋影都沒瞭!操!丫比狗跑得還快!”

大傢哈哈笑成一片,方茴也笑瞭,她覺得說起這些的唐海冰,真的隻像是陳尋從小玩大的好朋友,一點也不可怕。

“聽著!還有最關鍵的呢!等我被解救出去,我馬上就去瞭陳尋傢,他正坐小板凳上哭呢,我抬眼一看院裡的晾衣服繩上,掛著一條濕漉漉的小褲衩,就是……就是他剛才穿的那條。”

唐海冰憋不住,自己先笑出瞭聲,大傢愣瞭一會兒,轟的一聲爆笑瞭起來。陳尋紅著臉,越過桌子去揪唐海冰,唐海冰笑著閃開他說:“不賴我!我說的可都是真話!”

楊晴幾乎笑出瞭眼淚,她趴在孫濤身上說:“哎呦媽呀,逗死我瞭!這段子真經典!你以前怎麼沒講過啊?那後來你是怎麼從那小胡同出來的?那狗就跑啦?”

“白鋒聽見狗叫,把二大媽叫來拉走的!”唐海冰說。

哪知他說完這句話,剛才還嘻嘻哈哈的所有人,突然一下子沉默瞭。方茴納悶地看著他們,陳尋瞪瞭唐海冰一眼,唐海冰自知說錯話,低下瞭頭。楊晴小心翼翼地看著吳婷婷,孫濤輕輕嘆瞭口氣。

吳婷婷沒說話,她拿起杯子喝幹瞭剩下的可樂,抹瞭抹嘴說:“都吃完瞭就走吧。”

方茴發現她的手有點微微顫抖,忙問她:“怎麼瞭?不舒服?”

大傢都別有深意地看瞭她一眼,方茴有些不知所措,陳尋忙在桌子下面拉瞭拉她。

“行!那咱走吧!”孫濤站起身說。

出門的時候,陳尋特意走到瞭吳婷婷旁邊,他小聲問:“沒事吧,海冰不是有心……”

“我知道,不用你說!”吳婷婷打斷他。

陳尋皺著眉說:“你別這樣,婷婷,跟你說真的,都這麼多年瞭,你別鉆牛角尖瞭行不行?他在哪兒,能不能回來,誰都不知道,你何苦這麼……”

“你他媽煩不煩啊!”吳婷婷紅著眼睛幾乎沖他喊瞭起來,“自己的事還沒弄利索呢,還他媽管閑事!我怎麼樣不用你管!我這話先放這,你今天留點意,海冰明顯沒憋好屁!”

陳尋回頭看看方茴,猶豫地停瞭下來,他望著吳婷婷的背影想瞭想,又跟上瞭她:“我不信海冰能怎麼著,你現在這樣我沒法不管。你從小就倔,還愛蒙人,多大事都擱心裡。這麼大人瞭,還這樣……別哭瞭!待會兒讓他們看見!要不一會兒都圍過來,煩也煩死你!”

“事兒媽!要你管!”吳婷婷使勁吸吸鼻子,笑著擦瞭擦眼淚。

10

聽方茴講瞭後來發生的事之後,我有點像娘們似的埋怨。我覺得當時陳尋要是不跟吳婷婷在一塊說話就好瞭,他去做濫好人,方茴卻被扔在瞭一邊,然後才會發生那些事……

現在我想,可能是我恨不得充當陳尋的角色才會產生這麼無理取鬧的想法。因為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兩件事,第一,陳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這樣走到吳婷婷旁邊;第二,假如那會兒他陪著方茴,該發生的也一樣會發生。

就在陳尋安慰吳婷婷的時候,唐海冰走到瞭方茴旁邊。方茴有些瑟縮,但還是努力地沖他笑瞭笑。

唐海冰沒有笑,他皺著眉頭,樣子很為難地說:“你喜歡陳尋麼?”

方茴一怔,點瞭點頭。

“就跟以前喜歡李賀一樣?”唐海冰這次其實並沒有一點諷刺的意思,但是方茴還是覺得渾身顫悠瞭一下。

“不……不是。”她聲音有些發抖,卻又堅定。

“不是也不行,你明白麼?”唐海冰點瞭支煙說,“我知道可能這麼對你也有點不公平,但是這世道你沒法強調什麼公平。要是公平的話,幹嗎李賀就死瞭,可是捅瞭他的那個傻逼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年輕殺人就不用償命啊!李賀是壞人麼?他就該死麼?不是吧,可他怎麼就死瞭呢?”

方茴的眼淚在眼眶裡凝聚瞭起來,她想起瞭李賀,想起瞭曾經和他一起玩拔根、唐海冰在旁邊起哄搗亂的時候,那會兒的他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變成現在這樣。

“實話說,以前你鉛筆盒裡的蚯蚓都是我放的,你自行車的氣門芯都是我拔的,你和別的男生說一句就得給李賀道歉也是我規定的,還有你戴瞭三年的小白花,這主意也是我想的。你肯定覺得我特渾蛋,可我也沒辦法,不管為什麼,沒有你的事他就不會死。所以不幹點什麼我覺得對不起李賀。你知道麼?他那會兒真是特喜歡你……”

“你別說瞭,我不怪你,”方茴摸瞭摸眼睛,“我現在還記得那日子,清明也給他燒紙。”

“嗯,那你也算還行。不過,你還是不能和陳尋在一塊。李賀對我來說就像親哥哥,而陳尋就像親弟弟。他們倆通過你聯系起來,我怎麼也接受不瞭。我是看著李賀死在我旁邊的,而他當時最後看見的肯定是你,雖說你沒看他吧。就這一點,咱倆誰瞅誰都痛快不瞭。而且不是我故意找借口,我太瞭解陳尋瞭,我覺得你們倆根本沒可能,成不瞭。你別怪我說話狠,說白瞭就是我不放心你,當然也不放心他。年輕時候不就是玩玩麼?你找別人我絕對不管,沒準還祝福你呢!可陳尋,絕對不行。”唐海冰望著陳尋的背影,堅定地說。

方茴半天沒有吭聲,她在腦子裡把唐海冰的話好好過瞭一遍。雖然唐海冰這人平時挺不講理的,但這幾句他還真是打心眼裡好好說的,有些地方也確實就像他說的那樣。但是,她不可能因為這些話就放棄陳尋。方茴和陳尋在一起的日子,可以算是她十幾年的生命中最舒心的時候。不僅是少男少女間的那種懵懂愛戀,更重要的是,陳尋帶著她看到瞭生活的美好。而她,原本已經絕望。

就像一個想跳樓自殺的人,你要是不理他,那跳下去死也就死瞭。可是如果你在半截拉住他,那他自然產生的求生欲望則是驚人的,而且一旦救上來就絕對不會去自殺第二次瞭,這是心理學的結論。方茴的情形,和這個有些類似。

唐海冰緊緊盯著方茴,她的手因為害怕和緊張而不自覺地攥住,指節泛起瞭青白色。

“我……我還是……喜歡陳尋,”方茴輕輕地顫抖著說,“海冰,我不會離開他。”

唐海冰沒想到這個戰戰兢兢、說話都顫悠的女孩居然這麼回答他,因此更加嚴厲地說:“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方茴咬著牙搖瞭搖頭說:“我做不到。”

唐海冰差點背過氣去,他記得初中時無論他做什麼,方茴都不敢反抗,他本以為這樣半推心置腹、半逼迫威脅的方法能有效果,但是卻錯估瞭方茴的勇氣。他正想再說點什麼,腰上別的BP機卻響瞭起來。他拿出來看,“嘿嘿”笑瞭兩聲說:“方 茴,那你就別怪我瞭。”

方茴淒然地笑瞭笑,走在前面的陳尋如春花般絢爛,走在身後的唐海冰黑暗得深不見底。遠離天使或許惡魔也不會再糾纏,可是為瞭那一點點光,兩者之間,她選擇面對未來,背對過去。

他們走到地壇冰場,在前臺租瞭鞋。方茴從來沒滑過冰,看著明晃晃的冰刀直眼暈,陳尋笑著扶她站起來,她緊緊抓住陳尋的胳膊,像到瞭陌生地方的小動物,滿臉驚恐。

“喲!我才看見,你怎麼穿短褲就來瞭?”吳婷婷系好鞋帶,走過來說。

“啊?怎麼瞭?”方茴勉強站穩,抬起頭問。

“冷啊!”吳婷婷向手心呵瞭口氣說,“再說,摔冰上也容易破。陳尋你真是的,也沒提醒人傢一下!”

“呀,我還真沒想那麼多,不過就算我想起來,也沒辦法告訴她。”陳尋說。

方茴知道他還在介意昨晚沒能找到自己,就沒再多說什麼,沖吳婷婷笑瞭笑說:“沒事,不是特別冷。”

吳婷婷瞥瞭陳尋一眼,自己滑瞭進去。

孫濤和楊晴在裡面已經滑瞭一圈,兩個人動手動腳又笑又鬧,親熱得不行。大概是怕唐海冰找麻煩,吳婷婷纏住他非要學倒滑。唐海冰倒也配合,一直耐心地陪著吳婷婷,也沒過來和陳尋方茴說話。

陳尋拉著方茴滑到另一個半圈,扶住她的肩膀問:“冷麼?冷就出去坐會兒。”

“還行。”方茴嘴唇有些發紫,輕聲說。

“行什麼啊!說話都上牙打下牙瞭!”陳尋一把拉住她,“出去吧!”

“那你陪我……行麼?”方茴哀求地看著陳尋說,她之所以硬撐瞭這麼久,就是害怕獨自在外面的時候,唐海冰會再和她說些什麼。

“廢話!我不陪你幹嗎去呀!”陳尋搓瞭搓她的手說,“你看看,都快僵瞭!你怎麼不說啊!”

“我覺得還行……”方茴笑瞭笑。雖然陳尋嘴裡一直在嘟嘟囔囔地埋怨,但是手卻攥得很緊,手心那一點點溫度,仿佛就讓她暖和瞭起來。

兩個人到瞭外面,方茴坐在凳子上,她僵硬的手指怎麼也解不開鞋帶。陳尋還瞭鞋,徑直走過去蹲下說:“我來吧。”

“不……不用瞭!”方茴忙推開他說,“我自己就行!”

“你看你,哆哆嗦嗦跟老太太似的,得瞭吧。”陳尋自顧自地解起瞭鞋帶,“我啊,要是多想點就好瞭,我沒想到這麼冷,要不然一定讓你多穿點。”

“嗯,我知道。”方茴兩隻手支在旁邊,微笑著說。

“早上的事不生氣瞭吧?今兒還高興麼?”

“挺……挺好的啊。”

“是吧?我就說吧?”陳尋興奮地抬起頭,“別看他們一個個跟小流氓似的,其實骨子裡都是好人!尤其是海冰,特仗義!”

方茴的笑容中摻雜瞭些苦澀,她低著頭,腿一晃一晃地蹭著地,套在腳上的白襪套染上瞭一層薄灰。

陳尋把鞋扔到一邊,坐在方茴旁邊說:“小時候我們幾個玩拍畫兒,我的技術最棒,自己攢有一套變形金剛的拍畫,別人都沒有,好看著呢!結果讓旁邊胡同的幾個大孩子盯上瞭,有一次他們和我玩,輸瞭還耍賴,非要我把那套畫兒給他們,我當然不給瞭,他們就急瞭,跟我搶。孫濤真是沒白搭他這個姓,那孫子就是一貨,看形勢不對撒丫子就跑瞭,隻有海冰跟我一起撐著,一直等到白鋒來,才算擺平。所以說海冰這人是面惡心善,你和他待長瞭就適應瞭。”

方茴點瞭點頭,其實唐海冰這些特點她已經很瞭解瞭,因為他們也曾經同窗三年,在那段時間內,她充分地感受到瞭唐海冰的義氣。方茴不想再和陳尋討論唐海冰,這話題就讓她不舒服,於是打岔問道:“你們總說白鋒、白鋒的,到底是誰啊?怎麼一直沒見過?”

“白鋒啊……下回再說吧。”

陳尋看見吳婷婷他們走瞭出來,站起身向他們揮瞭揮手。

11

方茴疲倦地和他們一起走出冰館,動作僵持地穿久瞭沉甸甸的冰鞋,猛地脫掉卻並不覺得輕松,腿沒勁,軟綿綿地落在地上沒有真實感。就如同她的心情一樣,壓抑瞭很長時間,現在仿佛沒什麼不開心的事瞭,反而隱隱不知所措。

唐海冰出門後就說有事先走瞭,孫濤送楊晴回傢,陳尋和吳婷婷順路。方茴回奶奶傢,對面有公共汽車到,便和他們告別,打算自己坐車回去。

陳尋拉住瞭她說:“我送你到車站吧!”

“不用,就過個天橋,你們走吧。”方茴說。

“還是我送你吧,等你上車我再走,”陳尋扭臉對吳婷婷說,“跟我一塊把她送走,咱倆再回傢。”

“得得得!”吳婷婷擺擺手說,“我可不當電燈泡,我先取車去,你回來找我吧。”

陳尋笑瞭笑說:“也行,那你等會兒我。”

夏末的北京還有些燥熱,白天曬在柏油路上的熱氣,在傍晚全部蒸發瞭出來。兩人走上天橋,陳尋走在前面,嘴裡哼唱著《白樺林》,方茴慢瞭他一小步,跟在後面。

“上我旁邊來!”陳尋側過身說,“要不我老看不見你。”

“人多。”方茴抬頭看瞭看前面臺階上的人群說。

“不行,那你走我前頭!”陳尋幹脆回過頭,站住瞭說。

“你這人……”方茴無奈地笑瞭笑,陳尋也笑瞭,一把抓住她,把她推到瞭自己前面。

方茴沒站穩,輕輕撞瞭旁邊一個人,那人“哎喲”一聲,急赤白臉地說:“嗎呢?”

“對不起。”方茴連忙道歉說。

“你丫走路不長眼啊!他媽的挺大的窟窿,出氣用呀!”那人流裡流氣,頭發染成紅色,身上穿的T恤幾乎到膝蓋那麼長。他身旁還有兩個人,一看就都不是善主兒。

“你丫嘴幹凈點!也沒怎麼著!至於麼!”陳尋沖他嚷嚷著說。

“操!你丫哪兒蹦出來的呀!關你丫蛋事啊!”紅頭發上去就推瞭陳尋一下子。

“你丫再……”陳尋擋開他,指著他剛要罵,就被方茴攔瞭下來,她戰戰兢兢地說:“別吵瞭,算瞭,對不起,對不起……”

“滾蛋!我操你媽!”紅頭發一點都不含糊,拉開方茴,照著陳尋肚子上就是一拳。

陳尋從小到大沒挨過什麼打,這一拳打得他差點吐瞭酸水,他一下子火瞭,不管不顧沖上去就和紅頭發廝打在瞭一起。旁邊兩個紅頭發的同夥亦不甘落後,馬上過來把陳尋圍在中間一頓拳打腳踢。雖然陳尋比他們高大,但畢竟寡不敵眾,眼見就處在瞭下風。

方茴快要瘋瞭,她一次次地去拉他們,一次次地被他們推開,她大聲地叫陳尋的名字,大聲喊不要打瞭,但是沒人聽他的,也沒人幫她。

最後她用盡全身力氣抱住紅頭發的胳膊,哭叫著求他住手,紅頭發才停瞭下來。他一邊罵一邊又給瞭陳尋一腳:“讓這孫子橫!操!打不死丫挺的。”

“別打瞭,求求你……求求你……”方茴忙拉住他,泣不成聲地說。

紅頭發戲謔地看著方茴說:“丫太欠,這是讓他長點記性,剛才他罵我你也聽見瞭,罵瞭不能白罵,我得抽他一嘴巴,抽完咱們就兩不相欠瞭!”

“你大爺……”陳尋捂著肚子,掙紮著還要說,方茴忙擋在他身前說:“你要打就打我!”

“也行啊!”那紅頭發仿佛就在等這句話,他出手又快又狠,上來就扇瞭方茴一個耳光。

方茴被他打得身子一晃,半邊臉都腫瞭起來,耳朵“嗡嗡”作響。疼痛感和恥辱感直襲到她心底,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瞭初中時那段苦難的日子。

就在這含著雜音的空曠瞬間,方茴模模糊糊地聽見紅頭發湊到她身邊說:“你呀,好自為之。”

陳尋被這一巴掌徹底激怒瞭,他的眼睛已經被打腫,幾乎睜不開,但從紅脹的眼縫中,他還是看見瞭方茴搖搖欲墜的身體和絕望的表情,那一刻他根本沒辦法再理性思考,他沖上去狠狠掐住瞭紅頭發的脖子,語無倫次地喊:“你幹嗎!你丫幹嗎!操你媽!我宰瞭你!”

路旁看熱鬧的人和紅頭發的朋友都被陳尋的氣勢嚇蒙瞭,所有人都呆立著,甚至沒人敢上去勸一勸,說一句話。

“放開!你們都放開!”方茴突然聲嘶力竭地尖叫,“陳尋!分手吧……我們分手吧!我不和你在一塊瞭!我不要瞭!我受不瞭,真的不行瞭!我……我要分手!”

陳尋被方茴的話駭住瞭,他的雙手無力地垂下,根本顧不上身邊差點翻白眼的紅頭發瞭。他覺得時間仿佛一下子靜止,呆呆地望著站在他對面的方茴。

方茴頭發凌亂,臉頰紅腫,眼淚像珠子一樣不停地滾落,眼睛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哀傷。

陳尋有些茫然,他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就這麼狼狽瞭,就在不久前他們還在一起聊天,還牽著手滑冰,還坐在車後座上聊她傢裡的事,還笑鬧著上天橋……早上送的禮物雖然成瞭碎片,但也還好好在他褲兜裡放著呢。明明剛才都還好好的,可是為什麼現在卻像要失去這一切的樣子呢?

陳尋不能接受,也根本不想接受,他搖搖晃晃地走向方茴,不顧天橋上人來人往,一把摟住她嗚咽地說:“不行!我不幹!絕對不行!我不和你分手!”

橋下的繁華如流水般匆匆而過,尚還青春年少的兩個孩子放任地在那年的一點時光中緊緊擁抱,那時候的他們還不知道以後將會是怎樣的結局,隻是單純地以為,能夠這樣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抓住彼此不放,便是永恒。

方茴淚眼蒙矓地從陳尋肩膀上凝視著對面地壇古老的牌樓,她明明死死抓著他的衣服,卻仍說著別離的話:“陳尋,咱倆啊……還是別在一塊瞭……”

“不!不成!你肯定是生氣瞭對不對?我不該跟他們打架?我下回再也不這樣瞭,我發誓,行不行?我不分手,死也不分手!”陳尋也哭瞭出來,在男孩子還能 盡情流淚的年紀,他因害怕別離而淚流滿面。

“不是的……你也看見瞭,不是你不好,是我……今天這些人,肯定是沖我來的……要不然也不會這樣……”

“不可能!”陳尋緊緊抱著她,不讓她有一點掙紮的餘地,“你一個女孩兒,礙著他們什麼瞭?那幫人就是流氓!我保證以後絕對不去招惹他們瞭!”

方茴淒然一笑說:“你沒看見,他們不是三個人,剛才他們下瞭天橋就有一個人過去說話瞭,那個人我認識,也是李賀的朋友,以前總和海冰他們一起玩的……你還不明白麼?我們已經沒辦法好好地在一塊瞭,你最好的朋友不願意我們好,我也不願意和他見面,我們誰也不能妥協,就算我妥協瞭也沒用……看見你這樣我受不瞭,真的……受不瞭……”

方茴說不下去瞭,她伏在她最喜歡的男孩肩膀上放聲大哭,她害怕,也不解,她覺得自己已經非常用心地去喜歡陳尋瞭,也沒做一點對不起他的事情,可是最後卻還是變成瞭這樣。

“唐海冰是麼?那咱們以後不見他們瞭,我們隻和趙燁、喬燃、嘉茉一起玩,我們好好念書,考外地大學,離這片兒地遠遠的,行不行?方茴,我不和你分手,求求你瞭,我喜歡你,我不想分手,真的不想……”陳尋扣住方茴纖薄的肩膀,在她耳邊不住地說著。

方茴再也忍不住,她已經哭得喘不過氣,一頓一頓地說:“我……也喜歡你,特喜歡……特喜歡……我也不想……分手……”

“那我們不分手!永遠也不分手!”陳尋不容置疑地堅定地說。

兩個人就這麼抱瞭很久才慢慢分開,他們誰也不再提分手這個詞,剛才的經歷讓他們徹底感受到傷心與恐懼,離別不僅僅是說說而已,這玩意兒太撕心裂肺,他們根本經受不起。

陳尋牽著方茴的手一直走到車站,他走得很慢,總停下來看看方茴。

方茴的眼睛哭腫瞭,她拿手擋住自己的臉說:“看什麼啊……齁寒磣的。”

“一點也不寒磣,”陳尋笑瞭笑說,“方茴……”

“哎?”

“沒事。”

“……”

“方茴。”

“幹嗎?”

“沒事。”

“……”

“方茴。”

“你怎麼啦?”方茴停下來,無奈地看著他說。

“嘿嘿,我就是叫叫,我特愛聽你答應我那聲兒,”陳尋不好意思地說,“車來啦,你上吧,晚上我給你奶奶傢打電話。”

可是方茴卻慢騰騰地沒怎麼動,陳尋納悶地看著他,她紅著臉說:“再……再陪我等一趟吧,我也挺愛聽你叫我的……”

陳尋腫脹的臉頰上綻開瞭一個大大的笑容,他清脆響亮地喊瞭聲“方茴”,方茴也清脆響亮地答應瞭聲“哎”。

他們來來回回等過瞭四趟車,天都漸漸黑下來瞭,陳尋突然躥起來說:“糟瞭!”

方茴嚇瞭一跳,忙問他:“怎麼瞭?”

“婷婷還在存車那兒等我呢!我怎麼把她忘瞭!我得趕緊找她去!晚上!晚上我給你打電話啊!”

“嗯,你快去吧。”方茴淡淡地說,她其實也想得到,雖然陳尋答應說以後不和他們一起玩瞭,但他和唐海冰他們是從小的交情,怎麼會那麼輕易就舍棄掉呢?

陳尋飛奔在天橋上的背影英俊挺拔,方茴從下面仰望著,輕輕嘆瞭口氣。

當陳尋趕到存車處的時候,吳婷婷早已不見蹤影,隻不過在陳尋的自行車旁邊,她用紅磚頭在地上寫瞭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母“BYE BYE”。

陳尋看著這種小孩子的把戲,不由有些失落。他想起瞭小時候吳婷婷穿著小花裙子、塑料涼鞋蹲在地上畫跳房子的樣子,也想起瞭剛才信誓旦旦答應方茴和發小們不再見面的諾言,在這兩者之間,他突然覺得自己格外落魄、孤單。

12

“他那時候真哭瞭?”在黑暗中我摸索著杯子說。因為要省電,所以那段日子我和方茴晚上都不開燈,為瞭避免兩個人面面相覷的尷尬,我就一直讓她講故事。

“嗯,哭瞭……啊!小心!別碰右邊!”方茴驚呼。

她的夜視能力比我好,及時阻止瞭我把歡歡遺留下來的杯子扒拉掉地上,避免瞭它粉身碎骨的命運。

我忙把那個小熊杯子小心翼翼地挪到櫃面中間,問她:“你喝水麼?”

“不喝……你別弄瞭,喝我也自己去倒,你破壞力太強悍,都 瞭多少個杯子瞭?”方茴把書清理好,給我騰出瞭過道。

“嘿!你踩咕誰呢?”我笑著端著水走過去,“我不就有點夜盲麼?你還不允許我這麼優秀的21世紀新好男人有一丟丟小缺點啊?”

“沒有……”方茴往一邊坐坐說,“要不……還是開燈吧,我再想想辦法,要沒有我的事,你也不至於這樣……”

“瞧你!又見外瞭不是?你說這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咱倆怎麼著也占瞭其中一條吧?所以你別和我客氣啊!告訴你,誰要阻止我見義勇為幫助落難老鄉,我就跟誰急!”我忙插科打諢道,說實在的也許有點犯賤,我生怕她自己想轍去,跟她一塊受苦,我樂意。

“你就貧吧!”方茴笑瞭笑說,“你再堅持堅持,好日子離咱們不遠瞭。”

“嗯,”我雖然嘴上應和著,心裡卻不這麼想,我是巴不得能和她多待些日子,“接著說,沒想到陳尋還挺多愁善感的,動不動就掉金豆兒啊!”

“不是,”方茴好像有些不高興,“他也沒哭過幾回……”

“切!我小學畢業之後就沒哭過!”我逞能地說。

“但我覺得能哭出來挺好的,至少能讓人知道,到底是高興瞭還是難受瞭。要是兩人在一塊,沒的哭也沒的笑,那我估計也就到頭瞭。還是小的時候好,你看現在人長大瞭,一個個都猜不出喜怒哀樂,沒勁透瞭。”

方茴淡淡地說著,我知道她其實是在維護陳尋,我也承認長大的我們多少都在偽裝,不願意輕易透露悲喜,蕓蕓眾生恨不得都一個樣兒。但我心裡還是挺別扭的,我有點嫉妒在那個年紀可以抱著方茴痛哭流涕的人,他可以使勁地愛使勁地傷害,而我卻連保護都遮遮掩掩不敢明說。

“那後來呢?”我一邊暗暗咒罵著沒出息的自己,一邊問她。

“後來啊……”方茴輕嘆瞭口氣,娓娓講瞭下去。

那天回傢之後陳尋還是沒憋住給唐海冰打瞭電話,他一上來就氣急敗壞劈頭蓋臉地問候瞭唐海冰的祖宗八輩,把唐海冰罵得直發蒙,好半天才弄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事。

“操!真不是我幹的!要是我安排的我他媽就是孫濤的孫子!你丫還全年級前幾名哪,腦子進水啦?你好好想想,我就是再不待見方茴,也不能連你一塊收拾啊!”唐海冰也急瞭,奮力解釋說。

陳尋愣瞭愣,他一琢磨也對,唐海冰說到底是為瞭他,不可能連他都捎上,但嘴裡還是不依不饒地說:“操!沒準你丫沒跟人說清楚,他們就連我一鍋端瞭呢!也沒準你丫故意使的苦肉計!要不然誰沒事跟我們倆學生過不去呀!方茴說他們還有同夥,在天橋蹲著等他們來著,她認識,以前就是和你們一塊的!”

“操你媽!”唐海冰一下子火瞭,“我要是那麼有心眼當年也他媽上F中瞭!還至於現在這麼瞎亂晃?你怎麼不想想是不是你那位長瞭毛比猴還精的方茴栽贓我的啊?我就一個操!我看你是徹底讓丫迷住瞭!”

“不可能!你那是沒看見今兒我倆都什麼樣瞭!”陳尋大聲嚷。

“哼,等我想想啊,嗯……沒準是耗子幹的,丫在那邊混,媽的,等我問問他, 敢動你,我他媽連他一起滅瞭!”唐海冰怒火中燒,電話那邊“咔吧”一聲,不知道他掰斷瞭什麼。

“那倒也不用,但是你一定得告訴他們,讓他們別他媽再來找方茴麻煩瞭!這次是當著方茴的面,下回我決不跟他們客氣!愛誰誰,我豁出去瞭!”陳尋嚴肅地說。

“得瞭吧你!你能怎麼著啊?少給我來這套!告訴你,你給我踏踏實實念書啊!當初你上瞭F中你媽多高興啊!挨個給老街坊打電話報喜,還讓我媽氣不過抽瞭我一頓,要因為這事弄個處分什麼的,我看你怎麼交代!”唐海冰輕笑著說,“你放心,要真是他們幹的,我肯定不會讓他再招惹你瞭。但是我還是這句話,這事的本質是在方茴這塊兒,不是我能保證怎樣就怎樣的,當初李賀不是就我一個哥們兒,這件事也不是就我一個耿耿於懷,所以要我說啊,你還是和她分手算瞭,你條件這麼好,是金子在哪兒都發光,還怕找不到比方茴更好的?她也就頂多算個一般人,還有前科,我就奇怪你看上她什麼瞭!”

“去去去!別跟我再提這事瞭啊!”陳尋煩悶地說,“我還奇怪你們呢!都什麼年代瞭,真當自己劉關張啦?又不是過命的哥們兒,還成天琢磨著兩肋插刀、報仇雪恨,有本事找捅人那個去呀!跟一女孩兒過不去算什麼本事!”

“哼,遲早有收拾那人的一天,丫跑不瞭。至於方茴,還就不能說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當年李賀在校門口蹲人她比誰都明白為什麼,但她一次也沒攔過,連勸勸都沒有。後來人死瞭,倒是比誰跑得都快。這種女的,也就你這種缺心眼兒當個寶!白送給我我都不要!”唐海冰冷笑著說。

“滾蛋!不和你說瞭,跟你丫說不明白!反正我就是喜歡她瞭,不管誰欺負她我都不答應!掛瞭!”

陳尋摔掉電話,回屋仰躺在瞭床上,他很生氣,卻不知道到底在生誰的氣。

在帶著血腥味的生日之後,他們又回到瞭循規蹈矩的校園生活。雖然又要早起、穿校服、寫作業、考試,但是方茴卻很喜歡過這樣的日子,踏踏實實的,不必害怕侵害。畢竟在學生時代的生活也好,戀愛也好,並不是那麼風花雪月,更刻骨銘心的是每 天相依相伴的感覺。

因此開學那天,方茴的精神特別好,她滿臉笑容地和每個熟人打招呼,如沐春風。

喬燃走到她身邊說:“怎麼那麼高興啊?我看全班就你最開心!別人都盼著多放幾天假呢!”

“是嗎?”方茴一邊收作業一邊笑著說:“開學也挺好的啊,不是又每天都能見面瞭麼?”

“也對!”喬燃笑瞭笑說,“那天練完舞你和陳尋上哪兒去瞭?我們還說一塊吃串兒去呢,後來怎麼也找不著你們瞭。”

“啊……我有點事……”方茴結巴地說,“幫我數數本。”

喬燃接過本說:“那咱今天放學去吧,估計今天沒什麼作業。”

“21、22、23……嗯……行啊!”方茴把本戳齊瞭說,“你那邊多少?”

“20個,怎麼少倆?我再數一遍。”喬燃皺著眉說。

“不用,剛才我都數瞭一遍瞭,看來就是少兩本,誰沒交暑假作業啊?”方茴抬起頭問。

“我我我!等會兒啊!馬上就好!”趙燁舉起手說,林嘉茉在他旁邊焦急地催促,“快點!快點!”

方茴和喬燃走過去一看,發現趙燁正奮筆疾書地抄著林嘉茉的作業,喬燃笑著說:“我一猜就是他!每次都這樣,現上轎現紮耳朵眼兒,嘉茉下回不借他!不慣他這臭毛病!”

“嘿!喬燃你丫真不仗義!”趙燁憤憤地說。

“快寫!”林嘉茉一巴掌拍在他後背上,委屈地說:“我哪兒知道他差這麼多啊!下次再也不借他瞭!”

“是得快點,一會兒侯老師就來瞭,”喬燃說,“嘉茉,剛才我和方茴說好瞭,晚上一塊吃串兒去!”

“好啊!”林嘉茉興奮地說,“不過咱們別吃串兒瞭,我都膩味瞭,咱今天去吃麻辣燙吧!”

“麻辣燙?是火鍋麼?那多費事兒啊!”方茴說。

“不是涮鍋!也跟串兒似的,不過是放鍋裡煮的,倍兒香,你去看就知道瞭!”林嘉茉說。

陳尋從班門口跑瞭進來,往趙燁旁邊一坐說:“還抄哪?快點,侯老師這就來!我剛從她辦公室出來!”

“操!寫完瞭!”趙燁合上本扔給方茴說,“我手腕子都快折瞭!怎麼他媽這麼多啊!”

林嘉茉瞪他一眼說:“活該!早幹嗎去瞭!哎!方茴!把我們倆本兒錯開,別放一塊!答案都一樣,一看就是抄的!”

“累死我瞭!今兒放學我得好好吃一頓!”趙燁喘瞭口氣說。

“吃什麼去啊?”陳尋問。

“麻辣燙,嘉茉找的地兒,剛商量好,一起啊!”趙燁說。

“沒問題!”陳尋笑瞭笑,掏出課本坐好。

放學的時候這幾個人痛痛快快地收拾好書包就走瞭,方茴沒騎車,陳尋帶著她。陳尋新買瞭一個索尼的隨身聽,帶線控的,特高級,方茴拿過來擺弄,陳尋很興奮地給她介紹功能,方茴也不懂,笑笑塞上瞭耳機,裡面是張信哲的歌,聽著確實不錯。趙燁和喬燃笑話他顯擺那勁兒,不停擠對陳尋,一路上又笑又鬧就沒消停。

說到底那時候他們也沒什麼愁事,當然也沒有什麼遠大理想,天天晃悠著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的,所有人都很知足。隻不過他們年紀小,不明白這是什麼樣的感覺,其實就像張信哲的那首歌唱的,且行且珍惜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