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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他們一行人回到醫館時,聽聞醫童說楊程萬剛剛醒來。謝霄聽說醒瞭就放瞭心,他素來不慣那些噓寒問暖的禮數,也不願麻煩楊程萬病中見客,當下請楊嶽代為問候便匆匆走瞭。

踏入房內前,楊嶽與今夏相視一眼,彼此心領神會,桃花林之事暫且不向楊程萬提起,讓他靜心養傷才是正事。

“爹爹,來,喝藥。”

楊嶽小心翼翼地扶起爹地,今夏端來醫童煎好的湯藥。

雖剛剛經歷傷腿打斷重接的過程,元氣大傷,楊程萬的目光卻依舊犀利,隻望瞭今夏一眼,便問道:“夏兒,你臉色不對,出什麼事瞭麼?”

“啊……嗯……”今夏支支吾吾,撒瞭個謊道,“不知怎麼回事,馬丟瞭……我找瞭半晌也沒找著。”

原來如此,楊程萬素知她性情,但凡牽涉到銀兩,對她而言都是天大的事,當下也隻能嘆口氣道:“官傢的馬都打瞭印記的,民間不敢私藏,你且慢慢找。”

“我也是這麼勸她的。”楊嶽接過湯藥,岔開話題道,“我方才問過沈大夫,他說腿接得很妥當,這幾日就讓咱們住後廂房調養,方便他隨時給您復診。”

楊程萬深知自己小小捕頭,能受此厚待,必定是陸繹使瞭銀兩囑咐下來的,緩聲問道:“陸大人呢?”

今夏楞瞭楞,這才想起陸繹來:“不知道,我沒留意,之前他還在的……”

“你們,”楊程萬頓瞭下,才已有所指道,“你們要謹慎,說話,做事都要規矩,莫讓人抓住什麼把柄。”

這個人難道是指陸繹?楊嶽詫異道:“他一直熱心給您治腿,隻要不越逾,我想他應該不至於為難我們吧?

對兩個小輩有些話不好明說,楊程萬嘆瞭口氣道:“他熱心自然有他熱心的道理,錦衣衛何時會做虧本買賣。”

頭兒指得是陸繹別有所圖?

可頭兒就算治好瞭腿,也隻是個小小捕頭,以陸炳呼風喚雨之能,又能圖他什麼呢?

今夏不解,楊程萬卻已不願再說下去。

服侍爹爹用過湯藥,仍扶他躺下休息,楊嶽要照顧爹爹,晚間自然留在醫館內;今夏是個姑娘傢,多有不便,隻得回官驛去。

“你記得把這個吃瞭。”楊嶽把那瓶芰荷丹給她。

“我沒事瞭。”

“保不齊身體裡還有餘毒未清,吃下去妥當。”

今夏隻得接過來。

“六枚藥丸就得一兩銀子呢,你可別糟蹋瞭!”楊嶽擔心她不吃,把藥丟一旁糊弄事兒。

今夏大驚:“這麼貴!那怎麼能吃,咱們把它退瞭吧,能不能退?”

楊嶽無語:“我說小爺,命要緊錢要緊?這玩意退不瞭,你不吃可就糟蹋一兩銀子呢。”

“我知道瞭。”

今夏百般無奈地把藥瓶揣進懷裡。

夜色如墨,無星無月,亦無風無雨。

今夏躺在官驛廂房的床上,瞭無困意,腦中密密匝匝都是這幾日間發生過的事情,一幕幕在腦中來回交替。不知是否體內果真有剩餘毒瘴,她靈臺一片混沌,絲毫理不出頭緒,便爬起來倒瞭一枚楊嶽給的芰荷丹吞下去,恐辣得難受,又倒瞭杯水小口小口地喝。

此丹完全不像她之前所吃的那枚藥,入口冰涼,帶著淡淡水菱角的清香,簡直可以稱得上爽口。

那麼,她之前所吃的究竟是什麼?又是誰喂她吃的?

今夏愈發弄不明白,拖瞭腳步復躺回床上,也不知過瞭多久,隱隱約約聽見外間梆子響瞭兩聲,才模模糊糊睡去……

恍恍惚惚間,她身處一處既陌生又熟悉的大街上,周遭燈火璀璨,人們摩肩擦踵,處處笑語喧嘩,仿佛在過什麼熱鬧的節日。她茫然四顧,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繁燈似錦,她卻始終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奔跑著,倉皇尋找,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尋什麼……

身子忽然猛地落下,踏入半溪流水,似飄似浮,聽得流水潺潺,見一艘畫舫緩緩飄來,舫中有絲竹之音,娉娉裊裊,少女眼梢眉角般勾人。待那畫舫自她眼前駛過,她才見到舫內一對男女相擁而立。

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朝今夏嫣然一笑,面似桃花柳如眉,赫然是翟蘭葉。

今夏正想開口,忽見那男子也轉過頭來,正是楊嶽。他嘿嘿笑著,眼耳口鼻滲出細細紅線,越來越多,鮮血泊泊而流,笑容扭曲而猙獰。

“啊!”

今夏大叫一聲,騰地坐起身,自夢中驚醒過來。外間春雷滾滾,電光將室內照得慘白,她方才想起來,今日正是驚蟄,雷從地底而起,驚醒萬物。

起身摸到桌邊,想點燈卻一時摸不到火石,摸索間她把早前喝水的瓷杯碰落在地,摔瞭個響脆。

還不及嘆氣,她尚未回神之際,隻聽哐當一聲,門被人踹開,有人強行闖瞭進來。

身上隻著單衣,手邊連個趁手的兵器都沒有,她隨手抄起茶壺就預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砸過去再論其他。

“袁姑娘!”那人道。

這聲音有點熟,今夏手一滯,夜空又是一道電光閃過,那人眉目雋秀,正是陸繹,卻又烏發散落,素袍半披,顯然是急匆匆而來。

“陸大人?!”

陸繹原是全身緊繃,見她全然無恙,似松口氣,沒好氣地瞥瞭眼她手上的茶壺:“……這也算是待客之道麼?”

今夏捧著茶壺,慢吞吞地看向半殘的門:“您的樣子,也不像是來做客的。”

“方才我聽到你這裡有叫聲,”他並不習慣對別人解釋,“還有瓷杯碎裂之聲,以為此間在打鬥。”

想不出什麼借口,今夏隻得如實道:“我被夢魘住瞭,起身後想點燈,不小心把杯子打瞭。大人您真是內功深厚耳力非凡,這麼遠都能聽得清楚。”兩人所住廂房相隔甚遠,況且還夾雜著雷聲,她著實由衷欽佩。

陸繹冷哼瞭一聲,也不知是不屑她的欽佩,還是不齒她驚叫的緣由。

雷聲陣陣,仿佛從屋簷邊滾過,今夏借著閃電總算摸著瞭打火石,將燈點起,看見地上的碎屑,暗嘆口氣,扯瞭塊佈將它們收拾起來,裹瞭裹丟在屋角。等她做完,回身看見陸繹竟然還在,而且還坐瞭下來,原本半披的素袍已穿戴整齊,烏發仍舊披散著。

既然他不走,今夏也不好怠慢,倒瞭杯水推過去:“大人,請喝茶。”

陸繹並不去端茶,略挑起眉。

對於這位錦衣衛大人細微表情的含義,今夏已能猜著幾分,無奈且歉然道:“我知道是茶是涼的,可三更半夜,我也沒地方燒水去。大人您大人大量,將就一下吧。”她自己也口渴得很,自倒瞭一滿杯咕咚咕咚喝下去。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弄著杯子,陸繹並不解釋自己為何還不走,況且錦衣衛做事向來沒解釋的必要。他似帶著幾分漫不經心道:“說說你的夢。”

“……沒什麼,就是尋常噩夢,”今夏本能地不想說真話,信口胡謅道,“被狗追,被蛇咬之類的。”

陸繹抬眼望她,緩緩道:“我聽說你今天去瞭城西桃花林。”

今夏愣住,一時想不出他是從何處聽說,且究竟知道多少,隻能順勢應瞭聲。

“命還挺大,沒死啊?”他淡淡道。

瞳仁嗖一下緊縮,今夏背脊繃緊,戒備地盯著他,沉聲問道:“我沒死,大人很失望麼?”

聞言,陸繹似乎怔瞭下,復打量她的神情,壓抑著語氣中的氣惱:“你以為是我想殺你?不是我妄言,我若想要你死,有三十六種以上的法子可以讓你無聲無息地消失。若是我,你以為你此時還能在這裡麼?”

錦衣衛的手段,今夏自然是知曉的,說老實話,她也想不出陸繹有什麼殺人理由,當然她也沒聽說錦衣衛殺人需要理由。

於是,她隻好不吭聲。

大概也懶得和她計較,陸繹接著問道:“你在桃花林裡遇見瞭什麼?”

“一對男女,抱在一塊兒……咳,他們都穿著衣服。”生怕陸繹誤會,她補充道,“女子已經死瞭,我不認得她的臉。那男子我沒看見長相就暈過去。後來有人往我嘴裡塞瞭一枚藥丸,讓我含化瞭咽下去,再後來有人把我抱出瞭桃花林,我也沒看清他的樣貌。最後,是謝霄背我下山,說起來,我在此事上還欠瞭他份人情。”

陸繹冷哼瞭一聲,才皺眉道:“你能確定真有一對男女,會不會是你中毒後的幻覺?”

今夏怔瞭怔,腦海中,那對男女確是古古怪怪模模糊糊,更像是幻境中的人,可是自己又怎麼會有如此臆想呢?

“我、我不知道。”她慢慢道,“我方才夢見那男子轉過身來,是大楊,臉上都是血。”

陸繹靜默地看著她,片刻之後才道:“你覺得他想殺的是楊嶽?”

“來人約的是大楊,大楊走不開,我才替他去。”

“此人知道到醫館找楊嶽,必然知道楊程萬正在醫治腿傷。自己爹爹在治傷,楊嶽多半走不開,而你會替他去。”

今夏顰眉思量:“有此可能,但來人為何不直接找我呢?”

“也許你認得他而楊嶽不認得,也許他身上有破綻擔心被你看出來,也許就是故意要讓你放松戒備……”陸繹斜眼瞥她,語氣不善,“虧你還是個捕快,怎得連這層都想不到?或者,你是關心則亂?”

興許是因為謎團太多,自己在此事上確是有點著慌,今夏梗梗脖子道:“大人您對頭兒也挺好的,你也不想大楊出事吧。”

陸繹慢條斯理地抿瞭口涼水,才道:“福壽天定,楊嶽若真殉職,我能做的,頂多就是自掏腰包讓他享受捕頭待遇。”

“……”今夏怔住,眨巴瞭幾下眼睛,緊接著又眨巴瞭幾下眼睛,臉上驟然堆出與此時極不相稱的燦爛笑容,“大人,若是我……就是我!我也殉瞭職,您會不會也讓我享受一下……嘿嘿嘿……那個……捕頭待遇?”

陸繹默然起身。

“大人!大人!您別走啊,咱們再聊一會兒……我給您燒水泡茶,行不行……”

任憑今夏打疊起十分殷勤,陸繹恍若未聞,徑直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