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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永州

周翡平日裡是“刀不離手”,即使出門在外,也和在四十八寨中做弟子那會一樣,早晨天不亮便起來練刀,練滿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不打套路,就是來來回回地錘煉枯燥的基本功,一點花哨也沒,等她練完,別人差不多也該起瞭。

到瞭傍晚時分,則是她雷打不動的練內功時間,她就算不吃飯也不會忘瞭這一頓。

可這一天傍晚,她卻沒在房中,李妍找瞭一圈,卻在前頭的酒樓裡找到瞭她,驚詫地發現她居然在閑坐!

“周翡”和“閑坐”兩個詞,完全就是南轅北轍,互相不可能搭界的,李妍吃瞭一驚,十分憂慮地走上前去,伸手去探周翡的額頭,懷疑她是傷口復發瞭,燒糊塗瞭。

周翡頭也不回地便捏住瞭她的小爪子:“做什麼?”

李妍忙屁顛屁顛地將店小二傳來的消息說瞭,周翡聽完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說道:“知道瞭,咱們準備準備就走。”

李妍還要再說什麼,卻見周翡豎起一根手指,沖她比劃瞭一個“閉嘴”的手勢。

李妍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見蕭條的大堂中,被玄武派打爛的桌椅尚未及清理出去,說書的沒來,來瞭唱小曲的,弦子受瞭潮,“嘎吱”作響,賣場的老頭品相不佳,門牙缺瞭一顆,哼唧起來總有點漏風。

李妍奇道:“你就為瞭聽這個沒練功?這唱的什麼?”

“《寒鴉聲》。”周翡低聲道。

李妍聽也沒聽過,一頭霧水地在旁邊坐下來,屁股上長瞭釘子似的,左搖右晃半晌,方才聽出一點意味來——這段《寒鴉聲》非常十分新鮮,因為唱得並非王侯將相,也不是才子佳人,它帶著些許妖魔鬼怪的傳說色彩,聽著神神叨叨的。

說有個男人,乃是流民之後,年幼時外族入侵,故鄉淪陷,迫不得已四處顛沛流離,因緣際會拜入一個老道門下,學得瞭一身刀槍不入的大本領,便懷著興復河山的心從瞭軍。

先頭的引子被那老人用老邁的聲音唱出來,有說不出的蒼涼,吸引瞭不少因戰亂而流亡至此的流民駐足,老頭唱到“他本領學成,乃是經天緯地一英才”的時候,手裡的弦子破瞭音,調門也沒上去,破鑼嗓子跟著露瞭醜,將“英才”二字唱得分外諷刺滑稽。

這位“英才”文武雙全,上陣殺敵,果然英勇無雙,很快便在軍中嶄露頭角,官拜參軍。

參軍接連打瞭幾場勝仗,受到瞭將軍的賞識,將他叫到身邊如此這般地表彰一遍,參軍倍受感動,涕淚齊下,跪在地上痛陳自己的身世與願景,將軍聽罷撫膺長嘆,給他官升一級,交給他三千前鋒,令他埋伏途中,攻打敵軍精銳。一旦成功,便能奪回數座城池,將軍答應給前鋒請出首功。

方才給賣唱老頭那一嗓子丟醜唱笑瞭的眾人重新安靜下來,津津有味地等著聽這苦命人如何出將入相、功成名就。

參軍為報將軍知遇之恩,自然肝腦塗地,埋伏三日,等來敵手。這一段金戈鐵馬,弦子錚鳴作響,老藝人竟沒演砸,李妍也不由得屏住呼吸——卻誰知原來他們隻是誘餌,那將軍忌憚參軍軍功,唯恐其將自己取而代之,便以這三千人性命為籌碼,誘敵前來,一石二鳥,攘內安外。

參軍死到臨頭,卻忽然見天邊飛來群鴉,方才知道是師父派來救他性命,遂舍棄功名盔甲,隨群鴉而去,出傢去也。

李妍聽得目瞪口呆:“什麼玩意!”

隔日,周翡他們聲稱為瞭“湊熱鬧長見識”,蹭著興南鏢局的名頭,同行去永州。朱氏兄妹正求之不得——能多幾個高手同行,好歹不用再擔心那些活人死人山的雜碎追上來。

周翡與楊瑾在前開路,李妍、吳楚楚和那位興南鏢局的女孩朱瑩坐的一輛馬車,跟在鏢師們和押送的紅貨之後,朱晨則陪著李晟他們騎馬緩行墊後。

路上李妍仍對那段匪夷所思的《寒鴉聲》念念不忘。

“後面就更扯瞭,說那位參軍出傢以後,整天跟烏鴉和骨頭架子為伍,一天到晚在深山老林裡修煉,好不容易有點法術,時靈時不靈,有時候還被妖魔鬼怪追得滿山跑,經過千辛萬苦,最後偶遇瞭一幫少年打馬郊遊,自言自語瞭一句‘緣分到瞭’,就得道成仙瞭!”隔著一輛馬車,都能聽見李妍喋喋不休的抱怨,“這就成仙瞭!聽說過嗎?早知道我應該專門帶一幫人到深山老林裡郊遊,碰見誰誰成仙,一千兩銀子碰一次,那咱們不就發瞭?唉,我就不明白瞭,你們說說,前面又是行軍打仗,又是國恥傢醜的,跟這結局有什麼關系嗎?”

吳楚楚輕輕柔柔地說道:“這些消遣都是以詞曲為先,故事還在其後,比這更離奇的也有呢,隻要曲子好聽就行啦。”

“不好聽啊!”李妍恨不能掏出一把辛酸淚來,嗷嗷叫道,“你不知道啊楚楚姐,那唱曲的老頭子豁牙露齒,咬字不清,不是琴跑調就是他跑調,我就為瞭看看這故事能扯出一個什麼樣的淡,活生生地在那聽他鋸瞭一個時辰的木頭!你看你看,昨天晚上豎起來的頭發現在都沒下去呢!”

騎馬在側的李晟嘴角抽瞭幾下,對朱晨道:“舍妹年幼無知,見笑瞭。”

朱晨笑道:“哪裡,李姑娘天真無邪,蠻難得的。”

他說著,低低地咳嗽瞭幾聲,聽見馬車裡李妍又不知嘰咕瞭一句什麼,幾個姑娘嘻嘻哈哈笑成瞭一團,連素日未曾開懷的朱瑩都輕松瞭不少。

朱晨聽見小妹的聲音,有些欣慰,隨即又不由得嘆瞭口氣——若是他也有一刀一劍橫行天下的本領,何至於要年方二八的妹子跟著出來餐風飲露、受盡欺凌?他想起自己本領低微,便覺前途渺茫,正自己滿心茫然沉鬱時,突然,前面走得好好的楊瑾毫無征兆地抽出刀來,劈頭便往旁邊周翡頭上砍去。

朱晨吃瞭一驚,座下馬都跟著慌亂起來,腳步一陣錯亂,被旁邊李晟一把薅住轡頭方才拽住。

李晟見怪不怪道:“沒事,別理這倆瘋子。”

隻見那好像一直在馬背上發呆的周翡連頭也沒抬,將望春山往肩上一扛,長刀倏地翹瞭起來,正好打偏瞭楊瑾的斷雁刀,同時,她整個人往後微微一仰,不等楊瑾變招,長刀便脫鞘而出,短短幾個呼吸,她與楊瑾已經險而又險地過瞭七八招,分明是兩把長刀,卻招招不離周翡身旁半尺之內,她簡直好似被刀光包圍瞭。

這搏命似的打法看得朱晨目瞪口呆,好生捏瞭一把大汗。連旁邊馬車裡的人都被這動靜驚動,車裡的三個姑娘都探出頭來——除瞭朱瑩比較震驚,吳楚楚和李妍隻看瞭一眼就又縮回頭去,顯然也是已經習慣瞭。

若說楊瑾的刀是“從一而終”,周翡的刀便是“反復無常”。

她幾乎一刻不停地在摸索,過幾天就會換一個風格,出刀的角度、力度與刀法,完全取決於楊瑾偷襲的時候,她腦子裡正在想什麼。

這一日,周翡本來正在聚精會神地回憶鳴風樓“牽機”和紀雲沉“斷水纏絲”的區別和相通之處,驟然被楊瑾打斷,她使出來的刀法便不覺帶瞭那二者的特點——輕靈、詭異、發黏,好像她手中拿的並不是一把長刀,而是一根千變萬化的頭發絲,能隨意卷曲成不同的形狀,又在無聲之處給人致命一擊。

楊瑾被這種“纏”法打得不耐煩,斷雁刀快成瞭一道殘影,直取周翡前心。周翡突然仰面而下,望春山橫出一招略微變形的“斬”字訣,“斬”字訣氣魄極大,將方才的黏糊一掃而空,毫無過度,兩相對比,簡直如同盤古一斧突然劈開混沌一樣,“嘡”一下撥開瞭楊瑾的斷雁刀。

楊瑾最怕周翡說變招就變招,被她這陡然“翻臉”打瞭個措手不及,不由得往前一閃,就在這時,周翡倒提望春山的刀鞘,狠狠地往楊瑾的馬屁股上戳去。

那馬本來任勞任怨地跑在路上,背上那倆貨這麼鬧騰都還沒來得及提意見,便驟然遭此無妄之災,簡直要氣得尥蹶子,當即仰面嘶鳴一聲,差點把楊瑾掀下去,暴跳如雷地往前沖去。

饒是楊大俠斷雁刀快如疾風閃電,也不得不先手忙腳亂地安撫坐騎,好不容易坐穩瞭屁股,他憤然沖周翡嚷道:“能不能好好比武,你怎麼又耍詐!”

大概是邵陽一戰養成瞭習慣,隻要跟她動手的人是楊瑾,周翡就總是忍不住弄出一點小花招來。而楊瑾也從來不負所望,挖坑就跳,跳完必要怒發沖冠,久而久之,這簡直成瞭一種樂趣。

周翡好整以暇地將望春山還入鞘中:“誰讓你先偷襲的?”

同行這一路,朱晨還從未見周翡說過話。

隻要有人領路,周翡就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自己的刀法裡,一天十二個時辰,她有十個半都在琢磨自己的刀——朱晨一直當她是個脾氣古怪的高手,頭一次發現她居然也會玩笑打趣。

方才打鬥時,她被楊瑾弄亂的一縷長發落在耳邊,周翡隨意地往耳後一掖,露出少女好看的眉眼來,舒展又清秀。

朱晨不由得看瞭許久,直到旁邊的李晟說話,他才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不該盯著人傢女孩看,連忙有些狼狽地收回視線。

路程不長,除瞭楊瑾和周翡時而沒有預兆地互砍一通之外,旅程堪稱和平,永州的地界很快便到瞭。自古永州多狀元,山清水秀、人傑地靈,自秦漢始建,城中透著森森的古意,未曾被南北戰火波及,透著一股子雍容平靜。

隻不過現如今因有霍連濤在此地興風作浪,來往這瀟湘古城之間的便都成瞭南腔北調的江湖人。大街上車水馬龍,堪稱擁擠,各大門派間有互相認識的,隔三差五還要互相打個招呼。路邊行乞的、路上趕車的,看著都像是丐幫、行腳幫的人,叫人不敢小覷,隨便一個拄著拐杖走過去的老頭都似乎身懷絕技。

周翡他們隨著興南鏢局的人走進一傢客棧,隨意往座中一掃,便先註意到瞭三個人——有個一手提刀、一手領著隻猴的獨眼老漢,一個五大三粗、明顯是男扮女裝的中年男子,還有身後背著個籮筐,筐裡一堆毒蛇亂拱的青年。

興南鏢局裡有個頭發花白的老鏢師,朱慶不能理事之後,便是由他來代“總鏢頭”,朱傢兄妹都十分恭敬地叫他“林伯”。林伯常年走南闖北,見識頗廣,一路悄悄地給朱晨四下指點:“領著猴的那人叫做‘猿老三’,男扮女裝的是他兄弟,叫做‘猴五娘’,這倆人長於殺人,曾經位躋四大刺客,可有些年頭沒露過面瞭,這回居然肯接霍傢的‘征北英雄帖’,來意著實叫人看不透。”

天下聞名的刺客,周翡隻聽說過有個“鳴風樓”,沒想到還分幫派,便不由得抬頭看瞭林伯一眼。

朱晨非常有眼力勁兒地將她的疑惑問瞭出來:“林伯,四大刺客都有誰?”

林伯一邊小聲交待年輕後輩們不要到處亂瞟,省得惹麻煩,一邊引著眾人上樓。到樓上坐定,他才對朱晨說道:“要說刺客,首先是‘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煙雨濃’,這說的是南北兩大刺客幫派……”

周翡聽得心頭一跳,感覺都像熟人。

果然,林伯接著說道:“……就是傳說中的‘羽衣班’和‘鳴風樓’。”

周翡單知道霓裳夫人跟她手下一幫女孩子來無影去無蹤,沒料到她們竟然除瞭唱曲之外,還有人命買賣的副業!

林伯又道:“另外兩個,一個是獨來獨往的‘黑判官’封無言,還有一個,便是這‘猿猴雙煞’,都已經隱退好多年瞭。當年因為北鬥天怒人怨,十個懸賞裡有八個都跟他們有幹系,別的好說,四大刺客倘若都避而不接,實在對不住自己的名頭,可又不能真接——你們想想,連鳴風樓接瞭北邊的活,都鬧得最後被迫退隱四十八寨,其他人能討著好嗎?怎麼都是為難,聰明人便都急流勇退,順勢金盆洗手瞭。”

後生們聽瞭一時都有些戚戚然,李妍自來熟地問道:“老伯,那個背一筐小蛇的又是誰啊?”

林伯“噫”瞭一聲:“你這女娃娃,倒是膽大,蛇也不怕麼?”

李妍當然不怕,四十八寨常年潮濕多雨,毒蟲毒蛇不說滿山爬,隔三差五地也總能見著幾條,偶爾長個口瘡什麼的,還能撈到個蛇羹吃一吃。

“有什麼好怕?”李妍大喇喇地說道,“我還養過一條呢,後來叫姑姑發現,把我罵瞭一頓,給拿走瞭。”

楊瑾聞言,面皮一緊,不動聲色地躲她遠瞭點。

林伯年紀大瞭,看見李妍這種活寶一樣的半大孩子便喜歡得很,笑瞇瞇地給她解釋道:“那一位是‘毒郎中’,名叫做‘應何從’,他身上那一筐寶貝可不是你養著玩的,裡頭都是見血封喉的毒物。”

李妍養的其實也是毒蛇,要不然李瑾容才不管她,隻是這小丫頭雖然總是一副缺心少肺的樣子,卻是個爭寵和討人喜歡的好手,聽出林伯等人對這養蛇的“毒郎中”頗為忌憚,她便沒提這茬,隻是大驚小怪地“哇”瞭一聲,哄得林伯樂呵呵的,這才有點羨慕地偷偷透過樓梯,往那“毒郎中”的筐裡瞟。

“毒郎中”仿佛感覺到瞭什麼,突然一抬頭,正好和李妍的目光撞瞭個正著。

這應何從面頰有些消瘦,長得眉目清秀,氣質略嫌陰鬱,但總體是個頗為耐看的青年——隻可惜大多數人見瞭他那一筐蛇,都不敢仔細看他,也便分辨不出他美醜。

他一抬頭看見李妍,似乎也有些意外,沒料到是這麼小的一個女孩,一側的長眉輕輕挑動瞭一下,李妍也不知怎麼想的,沖他露出瞭一個大大的笑臉。她正在呲牙傻笑,突然腦後一痛,李妍“哎喲”一聲:“李缺德,你打我幹嘛?”

李晟往樓下瞥瞭一眼,見那毒郎中收回瞭視線,這才放下心來,沖李妍道:“嘴別咧那麼大,牙掉下去不好找。”

李妍:“……”

但凡她打得過,一定要在“李缺德”臉上撓出三條血口子。

周翡從小聽他倆掐,在旁邊拾瞭個熟悉的樂子,嘴角剛露出一點笑意,另一側便突然遞過一個白瓷的杯子。

周翡一愣,偏頭望去,隻見興南鏢局的那病秧子少主朱晨用開水燙瞭個杯子,又細細地拿絲絹擦幹凈瞭,順手遞給瞭她一個。朱晨驟然見她目光飄過來,仿佛嚇瞭好大一跳,慌慌張張地移開自己的視線,“吭哧吭哧”地將剩下幾個杯子也擦瞭,任勞任怨地分瞭一圈,始終沒敢抬頭。

周翡有點莫名其妙,心道:“不就剁瞭四條胳膊麼,我有那麼嚇人?”

就在她想說句什麼的時候,樓下突然飄來一串琵琶聲。林伯側耳聽瞭片刻,臉色倏地一變,一抬手按住朱晨的肩膀,將食指豎在嘴角。

不但是他,客棧中不少人都戒備瞭起來,尤其是那猿老三手上的猴。這長瞭毛的小畜生受瞭刺激,躥上長板凳,張嘴大叫起來,好像企圖打斷琵琶聲。琵琶聲自顧自地響成瞭一串,周翡越聽越覺得熟悉,忍不住探出身去。

隨後,門口傳來銀鈴似的笑聲,幾個女孩子率先進瞭客棧中,個個好似風中抖落露珠的花骨朵。

吳楚楚:“呀,怎麼是……”

她話沒說完,一角裙裾飄進瞭客棧,有個人腳踩蓮花似的提步緩緩而入,來的居然是個熟人——霓裳夫人!

望春山都是人傢送的,看見瞭自然不能當沒看見,周翡撂下一句“你們先坐”,便起身提步下瞭樓,剛站上樓梯,她便覺得樓下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腳步便是一頓。

霓裳夫人看見瞭她,抬起尖削的下巴,風情萬種地沖周翡笑瞭一下,隨即便將視線轉向瞭那奇形怪狀的猿猴雙煞,她彎起一雙桃花眼,笑道:“猿三哥,好些年沒見,怎麼這小畜生見瞭我還是呲牙咧嘴?”

猿老三還沒說什麼,那猴五娘便一扭八道彎地站起來,捏著嗓子道:“想是聞見狐貍精味,嗆著瞭。”

霓裳夫人大笑,仿佛被罵得十分受用,她手下的女孩子們旁若無人地閃身進瞭客棧,嬉笑著占瞭幾張桌子,旁邊不少人似乎對她們頗為忌憚,不由自主地退讓開瞭。

樓下有出來有進去的,氣氛緊繃地亂成瞭一團。

就在這時,一道頭戴鬥笠的人影出現在門口,正是消失多日的謝允。

謝允本是跟著羽衣班前來的,因為沒打算跟霓裳夫人相見,便將鬥笠壓得很低,誰知還未走進來,先一眼看見瞭樓梯上站著的周翡。

謝允腦子裡“嗡”一聲,空白瞭片刻——這水草精怎麼在這!

他當時想也不想,掉頭便走。

周翡站得高,看人其實隻能看見頭頂,鬥笠遮住的臉統統看不見,而且這邊霓裳夫人跟那一對“猿猴”顯然不是很對付,似乎隨時能大打出手,周翡原本沒註意別處。倘若謝公子偷偷摸摸地進來,安安靜靜地蹲著,周翡大概會把他當朵蘑菇忽略瞭,壞就壞在他偏偏見瞭鬼一樣掉頭就走。

謝允剛一轉身,立刻就反應過來自己辦瞭件蠢事,心裡暗叫瞭聲糟。

可是這時候他打草已經驚蛇,不可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瞭,謝允隻能一邊安慰自己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一邊祈禱著周翡眼瘸沒看見,撒丫子狂奔。

但是周翡又不瞎,怎麼可能看不見?

謝允身量頎長,在人群裡本就頗為顯眼,這一進一退,更好比禿子頭上的虱子。周翡一眼掃過去,便覺得那身影十分熟悉,先是想也不想地便追瞭上去,掠至門口,她心裡方才回過味來,打眼一掃,隻見就這麼一會功夫,那人已經瞧不見瞭。

就這種沒用的機靈勁,這種輕功——周翡這回確定,那貨十有八九就是謝允,她心裡無端一陣狂跳,腳步卻慢下來瞭。

周翡一腳踩在客棧的門檻上,緊緊地攥住手中的長刀,面無表情地深吸瞭一口氣,心裡緩緩數瞭十個數,然後果斷掉頭上樓,拉過李妍說道:“你那個五蝠印借我一下。”

謝允輕功快到極致的時候,即便滿大街都是武林中人,也隻能看見一道人影疾風似的閃過,連閃過去的是人是狗都看不清。他倏地越過一條小巷,這才小心翼翼地往回望去,隻見身後人來人往,暗潮湧動,但周翡沒有追來。

她果然是沒看見。

謝允微微松瞭口氣的同時,心裡又不免升起些許莫名的惆悵。他回過神來,將這惆悵掰開揉碎地自省,覺得自己好似那剛剛長大成人的孩子,要從長輩那裡拿壓歲錢,心裡知道不能要,嘴上手上也百般推脫,待對方真的從善如流,卻又難免失落。

恨對方不能再堅持一點、再死纏爛打一點。

“真是凡夫俗子的可鄙之處啊。”謝允“嘖”瞭一聲,自嘲地笑瞭笑,將鬥笠壓得更低瞭些,緩緩往前走去,心裡慢慢地琢磨起方才一瞥之下見到的熟人們——羽衣班到瞭,猿猴雙煞也到瞭,這還是明裡,暗地裡不知多少雙眼睛齊聚永州,霍連濤這攤子驟然推開,大得恐怕他自己都想不到,這會應該也十分手忙腳亂。的確,如果不是那木請柬上的水波紋,區區一個洞庭霍傢堡,怎麼招得來這麼多退隱已久的頂尖高手?

至於“海天一色”的事,霍連濤不知道很正常,但難道“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趙明琛也不知道麼?

謝允這小堂弟年紀不大,心術頗為不正,謝允閉著眼睛都知道他在想什麼——被困華容的時候,趙明琛意識到他選的這個霍連濤太蠢,想重新洗牌武林勢力,自己趁機滲透其中。霍連濤這枚棄子,是他丟出來攪混水的。

天潢貴胄,一天到晚不琢磨國計民生,總想弄些歪門邪道。

趙淵正當盛年,遲遲不肯立太子,這些年他的兒子們漸漸長大,都開始生出別的心思來,有挖空心思迎合父親新政的,有想方設法在宮禁中四處討好的,有仗著自己尚未成年,以請教為名私下結交大臣的,還有趙明琛這個劍走偏鋒的——天下人都知道,建元皇帝當年倉皇南渡,是被一群武林高手護送的,方才有今日坐擁南半江山的後昭。

趙明琛一方面在朝中小動作不斷,一邊還要裝出“閑雲野鶴”的樣子給他爹看,四處結交江湖人士,借此拙劣地模仿其父。

可他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碰不得的。

不過話說回來,阿翡來做什麼呢?

謝允沒見著周翡的時候,腦子裡轉的這些事都是井井有條的,他看似率性而至,但心裡一直都有數——如果沒有周翡這個“計劃外”。

謝允一邊下意識地搓著手,企圖給自己摩擦出一點溫暖,一邊順著蜿蜒的小巷子不遠不近地繞著方才霓裳夫人進去的客棧走,極力想將自己跑偏的思緒拉回來。

此事涉及“海天一色”,霓裳夫人必然是風暴中心,他應該緊跟上去。

可偏偏周翡也在……

謝允低頭捏瞭捏鼻梁,發現自己無論怎麼努力,都不能請周姑娘從自己腦子裡移駕出去,便幹脆自暴自棄,圍著她打起轉來,尋思道:李大當傢怎麼會同意她來湊這個熱鬧?

他倒是從來沒想過周翡是專程來找自己的。一來,謝允就不相信那位自己傢門口都不辨南北的周迷路能找著他,二來,他自己來永州也是個意外,要不是看見黑檀木上的水波紋,這會說不定已經在陽光融融的南疆瞭。

謝允不由得有些後悔起自己臨時改的道——趙傢的事,和自己還有什麼關系麼?非要犯賤來管,以至於現在鬧得自己進退維谷,不得安寧。這時,耳邊傳來沿街小販的招呼聲:“公子爺,剛出鍋的面湯,來一碗嗎?熱騰騰的,還冒白汽呢。”

謝允的思路“嘎嘣”一下被人打斷,叫“熱騰騰”這三個字一激,在陰冷潮濕的冬天裡圍著大街小巷轉瞭好幾圈的謝允感覺自己骨節中都生出瞭碎冰渣,迫切需要一碗熱湯澆一澆。他在大事上時常受委屈,細枝末節便不大肯逼迫自己,被那小販一招呼,便立刻提步往那小攤裡面的位置走去。

小販歡天喜地地應瞭一聲,掀開一口滾著沸湯的大鍋,手腳麻利地切好瞭面。

謝允低著頭往裡走瞭三步,忽然腳步一頓——他發現這不是個挑擔沿街叫賣的小販,後面原來還有一間小館子,顯然是這兩天城裡外人來的太多,食客在面館裡坐不下,才又在外面擺瞭個攤。

謝允悄然瞥向那正在往鍋裡下面的小販,隻見那煮面的人頭也不抬,利索地拿著一根長筷子在鍋裡攪合,嘴卻不閑著,一迭聲地問他道:“公子有沒有忌口?吃不吃得酸?吃不吃得辣?要咸要淡?要硬要軟?”

謝允微微瞇瞭一下眼,緩緩說道:“隨意。”

那小販站在鍋前,面對謝允,卻是背向大街的。

一般招呼得熱鬧的小販手裡做什麼,斷然不會耽誤他口頭吆喝,更不會在招來一個客人後就全方位的盯著,除非他根本沒打算招呼第二個人!

謝允倏地一抬頭,目光正好和街角處一個蜷在馬車上的車夫對上。

那車夫沒料到他突然看過來,下意識地心虛避開他的視線。

行腳幫!

謝允皺瞭皺眉——這幫陰魂不散的東西,怎麼還在盯著他?

“公子爺,面出鍋瞭!”

謝允露出一點意味深長的笑意,假裝轉身伸手去接,卻在這一步間滑出瞭一丈有餘。

那小販吃瞭一驚,高聲叫道:“你……”

這動靜立刻驚動瞭周圍好幾雙眼睛,謝允方才一動,便有好幾個人向著他靠近過來。可謝公子的輕功獨步天下,自從在四十八寨突然對北鬥出手之後,更像是解開瞭兩條腳鐐,簡直插根毛就能上天摘個蟠桃,哪會這麼容易便被人堵在小巷裡?

那幾個行腳幫的人顯然低估瞭他,眼看不過幾步遠,卻總是差一點抓他不住。

謝允三兩步便甩脫瞭這些蹩腳的跟蹤者,有恃無恐地直奔著那對角的車夫去瞭,他將雙手背在身後,顯然沒打算大打出手,甚至沖那車夫一笑,笑得車夫汗毛倒豎。

謝允人未至,車夫已經將探手從車裡抓出瞭一張大網,劈頭蓋臉地便向他兜瞭過去。謝允一挑眉,絲毫不以為意,那車夫眼前一花,便隻見本該在網中的人居然在那大網撲面而來的一瞬間,不知使瞭個什麼詭異的身法,順著那空中大網“爬”瞭上去!

車夫不由得張大瞭嘴——

謝允一抬手,長袖仿佛自帶大風似的鼓起,隻是輕輕擺瞭擺手,那機關重重的行腳幫大漁網竟然好像一朵輕飄飄的雲,被他輕柔的掌風推出半尺遠,就這一點罅隙,已經足夠他在空中二次提氣,足尖一點大網,借力脫困而出!

隨即,他在一間民房的屋頂上落腳片刻,轉眼便隱沒在其中,不見瞭蹤影!

行腳幫號稱無孔不入,卻被謝允當面教育瞭一回什麼是真正的“無孔不入”,當場給激起瞭一腔非要分個高下的好勝心。外人察覺不到的暗號在整個永州城裡無數跑堂的、叫賣的、挑擔的、趕車的人中間傳遞,轉眼便結成瞭一張由人連成的天羅地網,隻要謝允這傢夥還在永州城裡,就算他掘地三尺躲進老鬼婆的棺材裡,他們也要把他挖出來!

謝允落在瞭一戶民居的後院裡,他目光四下一掃,先將自己頭上的鬥笠摘下來扔瞭,隨即探手入懷中,摸出兩條花白的長毛——這毛也不知是從什麼東西身上揪下來的,看著很像頭發,幾乎能以假亂真。

他非常有技巧地把這玩意往腦袋上一纏、固定好,乍一看好似兩鬢斑白,隨即又摸出他當“千歲憂”糊弄霓裳夫人的小胡子和皺紋,三下五除二給自己改頭換面一番,在小院裡一尋摸,放下點零錢,不見外地將人傢晾在院裡的一套粗佈的破袍子和後門的柳木拐杖順走瞭。

謝允把那粗佈衣服裹在自己厚實的棉衣外,窩在其中不得舒展的厚衣服便自動成瞭他縮起的脖、端起的肩和駝起的背。他瞇起眼,將膝蓋彎起,腳呈微微外八字,繼而照著烏龜的動作伸長瞭脖子,再往前一毛腰,將自己整個身體都壓在拐棍上——

片刻後,那來去如風的公子不見瞭,一個走路都顫顫巍巍的糟老頭子好似打盹剛醒,頂著一頭亂發,睡眼惺忪地便拄著拐杖出來溜達,與正在圍追堵截要緊人物的行腳幫眾人擦肩而過,誰也沒看出他是誰。

謝允臉上的小胡子得意地往上翹瞭翹,邁著四方小步,有恃無恐地轉回到方才的客棧附近,想看看霓裳夫人和猴五娘掐起來瞭沒有。這一路暢通無阻,畢竟,誰也不會留意一個貼著墻根的糟老頭子,謝允保持著面朝黃土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抬起眼,偷偷往客棧裡瞄去,發現周翡已經不在樓梯上瞭,霓裳夫人正帶著她那一幫兇殘的娘子軍好整以暇地吃飯,方才的猿猴雙煞居然已經不在瞭。

“剛才出什麼事瞭?”謝允暗忖道,“那養猴的兄弟也有學會韜光養晦的一天?”

就在他微微有些出神的時候,突然有個人冒冒失失地經過,從側後方撞瞭他一下。謝允不想惹麻煩,不等人傢開口,便頭也不抬地憋出一副沙啞蒼老的嗓子,喃喃說道:“不礙事,不礙……”

“事”字尚未出口,他脖子上便被架瞭一個冰涼的東西。

謝允:“……”

他倒是不怎麼慌張,反正不怕脫不開身,反而感興趣地想知道是誰這麼火眼金睛,居然這也能抓住他。

剛一回頭,他就傻瞭——望春山一端卡在墻上,橫過謝允的脖頸,另一端被周翡拎在手裡,一人一刀正好組成瞭一個封閉的三角,將謝允困在瞭其中。

“老人傢,”周翡皮笑肉不笑地一伸手,用力扯下瞭謝允一邊的胡子,“這麼禁撞,身板不錯嘛,你還拄拐幹什麼?”

謝允蹲過黑牢,陷過囹圄,倘或把他一生中遇到過的困境都寫出來,大約能賺好幾袋金葉子,然而他始終覺得自己像一隻樂天的蛤蟆,即便不斷地從一個坑跳往另一個坑,卻每次都能當成津津樂道的笑話,事後加工一番,拿出去天南地北地吹牛。

可世上沒有哪個地方,讓他覺得比眼前這兩尺見方的“牢籠”更加窒息瞭。

他似乎在暗的地方待久瞭,強光突然晃到眼前,將他的瞳孔“燙”瞭一下,又畏懼又渴望地縮成瞭極小的一團。

謝允覺得自己呆愣瞭好一會,然後他就著這身可笑的裝扮,輕輕一伸手,按住望春山,那寒鐵的刀鞘上頓時生出一層細細的寒霜,順著他蒼白的手指蔓延上去。

謝允移開壓在他肩上的長刀,緩緩直起腰:“所以那些行腳幫的人是你找來的?”

周翡知道,自己再長兩條腿也追不上這姓謝的孫子,她一路從蜀中追到永州,該生的氣氣過瞭,該有的困惑也成百上千次地思量過瞭,事到臨頭,竟難得沒有意氣用事。她第一時間聯系瞭永州城內的幾大行腳幫,此時,永州這場大戲的“戲臺子”正在搭建中,各方勢力還未上場,到處雖然擠滿瞭人,氣氛卻比較消停,行腳幫那一群慣常偷雞摸狗的漢子們閑得蛋疼,一見李妍的紅色“五蝠令”,都無二話,紛紛湧出來幫忙。

不過倘若謝允那麼好抓,白先生不是吃幹飯的,這麼長時間沒有堵不著他的道理,周翡知道他多半能脫身,叫行腳幫圍追堵截隻是為瞭“打草驚蛇”——謝允此時來永州,不大會是閑得沒事來看熱鬧,他既然悄悄跟著羽衣班,肯定是有什麼正經事,周翡斷定他還得去而復返。

一旦謝允知道周圍佈滿瞭行腳幫鋪天蓋地的眼線,他必然不會再以本來面貌出現,肯定得喬裝打扮。既然喬裝打扮瞭……以謝允那人的賤法,說不定會出現得相當明目張膽。

這其實是山裡人打兔子的土辦法,沒練過輕功的人肯定沒有兔子跑得快,一般是兩撥人合作,一撥從四面喊打喊殺,嚇得兔子慌不擇路撞進事先佈置好的網裡,另一撥人埋伏在這,趁兔子在網上撞懵的時候,以大棒槌快準狠地將其打趴下。

周翡想守株待兔的賭一把,在這裡堵不著謝允也沒事,大不瞭她也死皮賴臉地跟著霓裳夫人,一直跟到霍連濤的“征北英雄大會”上,總有機會能抓住謝某人的尾巴。

她守在客棧門口半天瞭,看見可疑人物就小心翼翼地湊近,去觀察一二——直到看見熟悉的兩撇小胡子。謝允的“易容”居然比她想象得還要敷衍,往臉上貼的“皮毛”居然不是一次用完即丟的,隨便跟別的東西組合組合,就能湊一副新面孔!

起碼依著他親王之尊的身份來看,這已經堪稱“會過”瞭。

見周翡寒著臉色不吭聲,謝允便賊眉鼠眼地往四下看瞭看,心裡一邊盤算著退路,一邊吊兒郎當地沖周翡一眨眼,說道:“我要知道這幫倒黴的窮酸是你招來的,肯定不會這麼疏忽大意,哪那麼容易被你抓到?美人兒,你這屬於勝之不武,要不然咱們再重新來一……”

他話沒說完,便頗有先見之明地一彎腰,靈巧地躲過瞭周翡一刀,隨後,他順勢閃身往身後小巷中鉆去。

還敢跑!

周翡心裡陡然升起一把無名火。

她隨著那麼多南遷的難民,在這麼個到處人心惶惶的時候,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找他,從蜀中到永州,反復回顧謝允的一言一行,企圖從那胡說八道的《寒鴉聲》裡聽出一點端倪。她有一盆的牽掛,不慣於跟人傾訴,隻好全都翻覆在心裡。好不容易堵到此人,他居然給她擺一副“玩輸瞭再來一局”的態度,並且隨時準備開溜!

周翡搶上兩步,橫刀攔住瞭謝允的去路,隨即幹瞭一件她醞釀已久的事——挽袖子開始揍他。

謝允眼見她見瞭真章,忙叫喚道:“哎,怎麼數月不見,一見面就動手呢!”

他嘴裡叫著,也不耽誤手上功夫。這一句話的光景,兩人已經過瞭七八招。

周翡還是第一次領教謝允的武功。謝允和她見過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他出手很“輕”。

成名高手中,傢裡有李大當傢,外面有沈天樞、段九娘等人,這些前輩,周翡都因緣際會地過過招,他們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高手氣質。他們單單往那一站,便能讓人感覺到一股濃重的壓迫感,就算隻是拎一根小木棍隨便往空中一劃,都有按捺不住的攻擊性,所以自古形容人功夫高,便有“飛花摘葉皆能傷人”的講法。

但謝允卻完全不同。

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留手,周翡覺得他整個人就像一團形跡飄渺的棉絮,一刀砍上去,他能輕輕松松地四兩撥千斤,連開山分海的破雪刀都有無處著力的感覺。他出手並不快,一招一式卻有種神奇的韻律,仿佛是卡著分與毫來的,他像是比周翡這個正牌傳人對破雪刀的領悟更加透徹,往往是周翡上一招未曾使老,他已經預備好瞭接下一招。

周翡那把逼得寇丹手忙腳亂的望春山到瞭他面前,忽然好像也成瞭被推的“雲”,全然是聽他調配。周翡越打越憋屈,突然眉頭一皺,手中望春山陡然跑瞭調,從名門正派的“山中靈獸”直接變身成“脫韁野狗”,她好似忽然拋開瞭破雪刀的套路,一時間亂砍亂削幾乎毫無章法,倘若不是刀鞘沒拔下來,大有要將謝允大卸八塊的意思,一招一式比方才快瞭三倍有餘,刀刀驚風、快如奔雷——竟然是一部分瘋狗版的斷雁十三刀!

謝允刻意控制的舒緩節奏就這麼被她打斷,一時有些錯愕,心道:真這麼生氣啊?

然而隨即,他很快又發現,這表面上的“斷雁十三刀”,內裡卻隱約合瞭“破雪刀”的“斷”字訣,看似沒有章法,卻又處處是玄機。

謝允恍然,原來這就是破雪“無常”關竅所在——外在能千變萬化,內裡卻萬變不離其宗。收天下以為己用,海納百川,而任憑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又自有一定之規。

“瞭不得。”謝允心頭不由駭然,旋即正色,將長袖一甩,袖口宛如被風灌滿的口袋,飄飄悠悠地漲開,然後他雙手倏地一合。周翡當時便感覺一股渾厚得完全不像在青年人的內力湧來,好似一道看不見的墻,輕易便將她困在其中。

謝允雙手夾住瞭望春山,他掌心的寒霜好似瘋長的藤蔓,不受控地逆流而上,在“春山”上留下瞭一道清晰的“乍暖還寒”。

周翡那自成一世界的刀法畢竟功力未足,被對方扣住的長刀伸不出去也縮不回來,兩人便僵持在瞭原地。她氣得差一點便想幹脆將刀從鞘中抽出來,讓謝允這廝也見點血,可是目光一對上那刀鞘上的白霜,周翡便又頓住瞭。她握著刀柄一端,目光微垂,纖長的睫毛輕輕地蓋著眼睫,又在眼尾處卷翹起來。

謝允本可以趁機腳下抹油,可是這會看著她的臉,他卻好似忽然呆住瞭,無端錯失良機。

周翡道:“在洗墨江的時候,你跟我說過天下奇毒之首‘透骨青’,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

謝允聽瞭這話才回過神來,倏地撤回瞭手。

周翡卻沒有追擊,緩緩將在空中僵瞭半晌的長刀垂下。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抬起眼盯著謝允問道:“你怎麼會知道的那麼清楚?”

謝允很想滿不在乎地笑一下,順勢扯個淡,可他的笑容到瞭嘴邊,不知為什麼有些發僵,連俏皮話也說得幹巴巴的,好不尷尬。他說道:“可能是因為我博古通今,天下秘聞無所不知。”

周翡又問道:“那你與谷天璇動手的時候,曹寧大喊的那句‘不要命瞭’,又是怎麼回事?”

“哈,”謝允短促地笑瞭一聲,“曹寧是敵人,妹妹,敵人在戰場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瞭擾亂你傢的軍心,誰知道他妖的哪門子言、惑的哪門子眾?你還真聽他的。”

周翡沉默,兩人素來不是打鬧就是鬥嘴,湊在一起便是演不完的雞飛狗跳,就連白先生當面揭穿謝允“端王”身份時,兩人都未曾有這樣相對無言的尷尬。謝允如坐針氈片刻,沒話找話道:“四十八寨離前線那麼近,你怎麼還有功夫永州來湊這種熱鬧……”

周翡突然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看向他,謝允心口重重地一跳,喉嚨一時竟有點緊,無聊的寒暄說瞭一半便難以為繼。

“我四年多沒見過我爹瞭。”周翡低聲道,“我偷溜下山,一路跟著行腳幫給的一點似是而非的消息,追著……追著……你問我怎麼有功夫來湊熱鬧?”

謝允倏地一愣,“她是來找我的”這句話,在他心裡難以抑制地起伏瞭片刻,讓他輕輕地打瞭個寒噤,一時竟心生恐慌。

那些壓抑而隱秘的心意好似縫隙中長的亂麻,悄無聲息地生出龐大的根,不依不饒地牽扯住他自以為超脫塵世的三魂七魄,將有生之年從未有過的不知所措一股腦地加諸於他身上,凍上瞭他那條三寸不爛之舌。

謝允靈魂出竅的時間太長,長得周翡耗盡瞭耐心,她於是眼神一冷,硬邦邦地說道:“當然是因為霍連濤請柬上那個水波紋。去年“海天一色”還是個隻有幾個人提起,但也諱莫如深的東西,連我娘都未必知道‘水波紋’是什麼,現在不過幾個月,卻已經有好幾方勢力都在追查,霍連濤這麼一封請柬更是有要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的趨勢,這其中沒有人暗中推波助瀾是不可能的,現在北鬥都知道四十八寨裡有兩件海天一色的信物,我不主動來查,難不成擎等著被卷進來嗎?”

她這一番話的內容可謂沉著冷靜、有理有據,可心裡卻越說越窩火,一口氣吐完,非但沒有痛快,反而更難受瞭,不留神眼圈竟然紅瞭。人眼好似連著心肝,她察覺到視線有些模糊時,憋的委屈便突然決瞭堤,周翡猛地轉頭,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謝允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瞭她的手腕。

周翡的袖口是紮起來的,衣料十分輕薄,不隔熱也不防凍,被他一拉,便好似貼上瞭一塊凍透的寒冰,兩人同時哆嗦瞭一下。

謝允道:“阿翡,我……”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一陣喧嘩。

隻見原本懶洋洋地蹲在墻角街角的乞丐們突然如臨大敵地爬瞭起來,眾多行腳幫的人也相互打起眼色,一夥旁若無人的黑衣人闖進瞭永州城,抬著一口巨大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