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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挑戰

周翡一時間覺得無比荒謬——二十年前紀雲沉挾持殷沛挑戰山川劍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瞭她身上!

“假如你說話靠譜……”

馬車轆轆地往前滾著,拉車的馬屁顛屁顛地邁著四方步。周翡把謝允獨霸的車夫寶座搶走瞭一半,手裡無意識地玩著一根馬鞭,全然無心欣賞沿途靈山秀水,面色有些凝重。

謝允抗議道:“我說話本來就靠譜,你見過幾個人能像我一樣,滿天下的大事小情都如數傢珍的?”

耳朵長嘴碎有什麼好驕傲的?周翡沒心情跟他打嘴皮子官司,擺擺手,簡單粗暴地說道:“按照你那個‘層次’的說法,我頂多是個二流貨色。”

謝允哼瞭一聲,接道:“狀態好的時候勉強能算。”

周翡翻瞭個白眼:“你聽見那說書的把我說成什麼瞭?”

謝允搖頭晃腦道:“連跳兩級,技壓頂尖高手,直接奔著一代宗師去瞭——別的宗師不值一提,個個胡子一把孩子一幫,在青春貌美這點上就遠不及你,聽得我都快給你跪下瞭。大俠,小的以後不幹別的瞭,專門給你趕車行嗎?你打算什麼時候上天把玉帝那老兒捅下來?”

吳楚楚莫名其妙地掀開車簾,探出頭來問道:“你們在說什麼?呃……不對,你們倆又開始說話瞭?”

謝允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們在說一代名俠‘周斷刀’的故事。”

周翡道:“……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

“不信,”謝允有恃無恐道,“把我踹下去,周大俠能把馬車趕到南疆去。”

周翡:“……”

謝允仍不肯見好就收,沒完沒瞭地道:“就你這種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大俠’啊,到時候弄不好真得去要飯。對瞭,大俠,你會唱‘數來寶’嗎?要不然我臨時教你幾句?”

周翡忍無可忍,一腳掃瞭出去,謝允就好像一片靈巧的樹葉,輕輕地“飄”瞭出去,在半空中打瞭個驚險又好看的把式,風度翩翩地掠上瞭車頂,好整以暇地往下一坐。

吳楚楚下意識地伸手蓋住自己的腦袋——怕他老人傢將車頂坐塌瞭。

周翡重重地在馬身上抽瞭一鞭,也不知她是趕得不得法,還是拉車的駑馬屁股上有三尺厚老繭,怎麼也不肯再加速,那馬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扭瞭扭,依然是不緊不慢地往前溜達。

周翡怒道:“這其實是頭踩瞭高蹺的驢吧。”

她聽瞭歌女那段聳人聽聞的“武林逸事”,足有好幾個晚上沒睡好,一會兒夢見北鬥、四象湊瞭一圈太極八卦來圍攻她,一會兒夢見她娘拿腰粗的鞭子把她當陀螺抽,抽得她足足踮著腳轉瞭好幾百圈,第二天睜眼醒瞭還在頭暈眼花。

可是這麼沒影的謠言究竟是怎麼傳出來的?

周翡忽然皺皺眉,想出瞭一種可能性,問車頂的謝允道:“你說會不會是沈天樞在背後陰我?”

“怎麼陰?”謝允的聲音從車頂上傳來,“昭告天下,說自己敗在瞭一個黃毛丫頭手上?”

周翡:“……”

也對,沈天樞他們那幫成名已久的大壞蛋,幹不出這麼丟人現眼的事——再說大動幹戈地對付她一個無名小卒,也實在沒什麼必要。

謝允又慢吞吞地說道:“你不經常在江湖上跑,可能不太清楚。大傢夥兒對北鬥積怨很久啦,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有一條貪狼星被個什麼野孩子打得滿地爬的謠言。連沈天樞自己都計較不過來瞭,一般不會有人當真。”

周翡奇怪道:“誰閑得沒事編這種謠言,有意思嗎?”

“有啊,”謝允十分逍遙地晃蕩著兩條長腿,“所有人都在泥沼裡憤世嫉俗的時候,總是希望能有個英雄橫空出世的。不過呢……你的情況特殊一點,巧就巧在青龍主真死瞭。”

三春客棧旁邊魚龍混雜,誰也不知道窗戶縫後面有多少個抻著脖子看熱鬧的腦袋,周翡在三春客棧跟九龍叟大打出手確實鬧瞭好大動靜。後來在衡山,除瞭他們三個和殷沛,其他人都死在密道裡瞭——殷沛連自己姓殷都不想承認,想來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造謠或者澄清什麼。

反正破雪刀真的在三春客棧出沒過,沒多久青龍主就不明不白地死瞭。

從局外人的角度一想,還真有點像真的。

華容的事想必大抵是道聽途說,三春客棧的事卻能以訛傳訛。

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人,真敢單挑青龍主,贏瞭人頭後飄然而去……那她挫敗沈天樞的事聽起來頓時顯得真瞭不少。

周翡幹巴巴地說道:“我娘肯定會打死我的。”

謝允從車頂上探出頭來:“你還有心思想你娘?唉,真是不諳世事。阿翡,我勸你啊,從現在開始夾起尾巴做人,能不動手盡量別跟人動手,在回蜀中之前也盡量裝死,讓他們傳去。隻要你不露面,不再闖禍,他們過一陣子就忘瞭。”

周翡想得比較簡單,她倒不是怕別的,主要是連李瑾容都一直說自己沒得到破雪刀的真傳,她不過學瞭一點皮毛,就整天讓人“傳人傳人”地叫,感覺是在給祖宗抹黑,因此當時哼瞭一聲,算是同意瞭謝允的話。

可能是前一段時間過得太驚心動魄,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簡直堪稱太平。

謝允寫完瞭他那出荒謬的新戲,周翡則終於把馬車趕順溜瞭,吳楚楚也越來越沒有大傢小姐的矜持。不知是不是突然有瞭來自外界的壓力,周翡好像是個臨時抱佛腳的學童,每天膽戰心驚地擔心別人揪住她“考試”,抓緊一切時間,不分晝夜地練起她的破雪刀來。

連吃飯的時候她都不閑著,周翡時常吃著吃著眼睛就直瞭,一眨不眨地盯著筷子尖。

謝允將筷子伸過去,十分手欠地在她眼前晃瞭晃:“哎……”

周翡想也不想,手腕一翻,便以木筷為刀,一招“分海”敲瞭過去,謝允的筷子應聲而折。

謝允:“……”

吳楚楚隻好忍無可忍地出面調停:“食不言寢不語,打架也不行!”

當然,周翡也沒有太過躲躲藏藏,畢竟,沒人猜得到所謂的“南刀傳人”是個普通的小姑娘——在一路上越發千奇百怪的江湖謠言中,周翡的形象已經從一位“五大三粗扛大刀的女俠”,變成瞭“青面獠牙一掌拍死熊的大妖怪”。

他們一路平平安安地到瞭邵陽,謝允的《寒鴉聲》正式完稿,三人也安頓下來。

傍晚時分,謝允動手給自己改頭換面一番,貼瞭兩撇小胡子,又塗塗抹抹幾下,在臉上弄瞭幾道皺紋,一轉身,他就從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哥打扮成瞭一個滿口“嗚呼哀哉”的中年書生,惟妙惟肖,幾乎是大變活人。

謝允酸唧唧地整瞭整自己的領子:“現在老朽就是‘千歲憂’瞭,怎麼樣?”

周翡如實評價道:“你要是往小碟子裡一躺,吃餃子的時候可以直接蘸。”

謝允拿扇子在她頭頂一拍:“丫頭無禮,怎麼跟老爺說話呢?”

周翡伸手撥開他的狗爪。

她也不是頭一回給人裝丫頭,在王老夫人身邊的時候還能蹭馬車坐。可是老夫人身邊帶個小丫頭正常,一個渾身上下寫滿瞭“大爺文章天下第一”的酸爺們兒身邊也帶個小丫頭……那不是老不正經嗎?

謝允知道她的顧慮,十分震驚地問道:“你居然以為千歲憂是個正經人,你怎麼想的?天下久試不第的書生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我要是不寫淫詞艷曲,怎麼從中脫穎而出?”

周翡:“……”

謝允擠眉弄眼地沖她招招手,說道:“我賣戲去,吳小姐是大傢閨秀,我帶在身邊覺得多有不便。你呢?怎麼樣,敢不敢跟我長長見識?”

周翡覺得不太好,即使她手中刀上已經沾過不少血,依然覺得跟一個寫淫詞艷曲的男人混在一起不是什麼長臉的事。

謝允道:“去不去?不去我可自己走瞭。”

周翡隻矜持瞭片刻,二話沒說就跟上瞭。

謝允似乎對邵陽十分熟悉——他好像到哪兒都能“賓至如歸”似的,沿途指點風物,侃侃而談,周翡都懷疑他是編的。見他又駕輕就熟地鉆進一條讓人眼花繚亂的小巷子,周翡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麼這麼熟?”

謝允一本正經地回道:“我在這兒要過飯。”

周翡:“你……啥?”

“我小時候,我老師嫌我太嬌氣,功夫也不肯好好教我,讓我身無分文地出去要瞭三年飯,還答應隻要我三年以後沒餓死,他就教我一套保命的功夫。我呢,在丐幫混過,混得不太好,丐幫雖然自稱白道,但是這幫花子裡有好多不是東西的滾刀肉,大乞丐欺負小乞丐蔚然成風,很不友愛,我隻好憤然叛出,剃瞭頭去當瞭和尚。和尚有真有假,人品普遍比花子好一點,有些禿頭還真能念幾句經,會念經的要飯就輕松多瞭,特別是我還十分英俊瀟灑……”

周翡當他放屁,木著臉,壓低聲音問道:“令師沒被誅九族啊?”

謝允頂著中年書生那張老臉,得意揚揚地哈哈一笑,將折扇打開扇瞭幾下,嘆道:“你自己非要問,說瞭又不信……唉,女人。”

“女人怎麼瞭?”小巷子一頭,突然打開一扇窗戶,一個女人冒出頭來,她探出上半身來,托著下巴,居高臨下地睨瞭謝允一眼。

這女人長得說不上多端正,然而眉目修長,半睜不睜的眼角好像掛著一條小小的鉤子,神情倦怠,說不出地風情萬種。她素白的鵝蛋臉上突然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千歲憂先生,幾年不見瞭,風流依舊。”

謝允沖她一拱手:“老板娘,幾年不見瞭,被你顛過去的眾生怕是站不起來啦。”

“老板娘”聽瞭這番油腔滑調,非但沒生氣,反而有點得意,沖他一勾手指道:“帶好東西瞭嗎?帶瞭就上來,沒帶就滾,老娘不招待你這種窮酸。”

謝允哈哈一笑,回頭沖周翡招招手,小聲道:“這是金主,賣瞭錢給你買把好刀,一會兒好好說話,別捅婁子。”

除瞭四十八寨的長輩,周翡見過嶽陽外的粗野村婦,見過吳傢的夫人和千金,見過瘋瘋癲癲的段九娘……可是這個“老板娘”跟她們每個人都不一樣——她的骨頭看起來輕飄飄的,柔軟得好像怎麼折都可以。

周翡這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還不知什麼叫作“風塵氣”。

小巷盡頭有一扇很窄的門,一看就不是正門。樓上的老板娘親自下來給他們開瞭門:“進來……咦?”

她忽然看見瞭謝允身後的周翡,睜著一雙桃花眼有些驚奇地打量瞭周翡片刻,掩口笑道:“哪兒拐來的小美人?”

謝允面不改色地瞎掰道:“我閨女,叫謝紅玉。”

周翡:“……”

有個人是不是活膩瞭!

老板娘瞇起眼,意味深長地笑瞭一下,明顯不信,但也沒多問。她懶洋洋地邁開步子,將兩人帶瞭進去。後院不算大,但四下開滿瞭花,墻邊堆滿瞭花架子,乍一看姹紫嫣紅的,中間還有個秋千,旁邊的小桌上放著琴,一股幽香無處不在,也不知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周翡應接不暇地悄悄四處打量,隻覺得其中說不出地別致。

老板娘伸出塗滿蔻丹的手,沖謝允一攤:“拿來吧。”

謝允從懷中摸出他那卷裝訂好瞭的《寒鴉聲》遞過去,還不誤回手在周翡面前打瞭個指響,以防她東張西望一腳踏進人傢魚池裡。

老板娘捧瞭他的本子,施施然走到秋千前坐下,指著石桌石凳對謝允他們說道:“二位坐。”

說話間,好幾個穿紅戴綠的美貌少女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端茶倒水之餘還不忘跟謝允“先生長先生短”地貧上幾句——有一個還伸手捏瞭周翡的臉。

周翡:“……”

這些姑娘看起來和謝允頗為熟稔,不知為什麼,對他卻並不放肆,反而有些拘謹的恭敬。

老板娘沒多久就翻完瞭,隨即她思忖片刻,抬頭看瞭看謝允。

謝允一揚眉:“怎麼?”

“你確定要給我這本?”老板娘問道,“總覺著你是拿瞭別人的血淚出來賣笑。”

“是賣唱,嘖,我賣藝不賣身,說那麼難聽。”謝允輕描淡寫地糾正道,“血淚這東西,自己吃也是惡心,講給別人聽也是不合時宜,我借來換點路費,豈不是物盡其用?”

老板娘目光一轉,“撲哧”一笑,說道:“行吧,我收瞭,老規矩。”

她話音剛落,就有個少女端著個托盤過來,遞上一個錦囊。

謝允接過來掂瞭掂,連看都沒看,便收入懷中:“就知道老板娘痛快……其實這回還有另一件事相求。”

老板娘豎起一根手指。

謝允從善如流地從那錦囊裡拈瞭一片金葉子送還回去。

周翡看明白瞭,她覺得謝允賣戲根本不是為瞭路費,而是為瞭買消息。

老板娘大大地翻瞭個白眼,一把奪過來,冷笑道:“拿老娘的錢打發老娘,真有你的,有話說,有屁放!”

謝允道:“我想問老板娘一個舊消息,當年十二重臣護送當今南下時,幾個文官舍命也不夠,因此路上必有高人護送,當時除瞭殷聞嵐,隨行之人中是否還有齊門,是否還有那麼一兩個……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老板娘一愣,將金葉子緩緩推還給謝允,說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這消息也不是一片金葉子買得下來的。”

謝允目光一閃:“我可以交換……”

他話沒說完,一個腳步有些慌張的少女快步走進後院,趴在老板娘耳邊低聲說話。

周翡五感靈敏,聽見那少女說的是:“夫人,一幫‘行腳幫’的‘五子’不知幹什麼,來瞭不少人,前後門都有。”

老板娘有些懷疑的目光首先落到謝允身上。

謝允一張臉皮本來就“深不可測”,做過手腳後,越發沉穩如山、紋絲不動,茫然道:“來的是你的債主,還是我的債主?”

老板娘註視瞭他片刻,隨即長眉一挑,站瞭起來。

“誰的債主都一樣,”老板娘冷冷地一笑,“討債討到我這裡來瞭。”

老板娘說完,轉身就走,身上寬松的錦緞飄在身後,彩雲追月似的同她如影隨形,她看起來好像個霓裳羽衣中憑虛禦風的仙子,美麗得近乎繁盛。

謝允沉思瞭片刻,沖周翡一招手:“咱們也去看看。”

周翡悄聲問道:“是不是白先生要抓你回去?”

“抓我?”謝允眉尖輕輕地一挑,他被假皺紋糊住的眼角波動瞭一下,臉上顯出幾分前所未有的譏誚與冷峻,“我又沒犯王法,他憑什麼抓我?就算當今在此,也不敢跟我說‘抓’這個字。”

走過後花園,是一座小樓,前面還有個院子。前院沒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花,地方顯得寬敞多瞭,一幫年輕女孩子在院子裡,有吊嗓子的,有拉筋的,還有扳腿的,千奇百怪,卻並不讓人覺得不雅觀,反而比姹紫嫣紅的後院顯得還要花團錦簇。

女孩們見老板娘帶著兩個陌生人走出來,都停瞭下來,好奇地望著他們。

前院氣派的大門“吱呀”一聲分向兩邊打開,周翡便瞧見瞭門口圍著的人。

放眼一望,來人個個都是灰撲撲的短打扮,臉上一致地帶著寒酸的風霜之色,不少人微弓著肩,是一副被力氣活壓彎瞭腰的模樣。雖然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卻別是一番千人一面,不仔細看,都分不清誰是誰。

門裡的女孩子們有多麼姹紫嫣紅,門外的漢子們就有多麼灰頭土臉,兩廂對望,別提多古怪瞭。

見老板娘親自出門來,有個中年漢子越眾而出,似乎是其中領頭人。他十分恭敬地一抱拳,低聲下氣地說道:“霓裳夫人,多有打擾。”

霓裳夫人將鬢角的一縷長發輕輕地撥到耳後,輕輕地靠住門框,笑道:“奴傢一個隻會彈琴唱曲的弱質女流,不知什麼地方得罪瞭諸位大哥,叫你們這樣氣勢洶洶地來堵門?這院裡可都是花骨朵一樣的姑娘,個個膽子小得很,經不起人傢放肆,嚇著瞭可怎麼瞭得?”

她一句話沒說完,旁邊的女孩子們立刻嘻嘻哈哈地小聲笑瞭起來,好像一陣小風吹來,滿院的花枝都開始亂顫。敏銳如周翡,卻察覺到這鶯歌燕語中藏著一股細細的殺機,盡管不是沖她,她的後背卻不由自主地略微緊繃瞭起來。

行腳幫的領頭人上前一步,神色越發恭謹有禮,幾近卑躬屈膝瞭,他說道:“小的們不請自來,本來無意打擾夫人,實在是受人之托——夫人今日接待的貴客行蹤縹緲,過瞭這村沒這店,小的們也是沒有辦法。”

霓裳夫人眉頭微皺,跟周翡一起轉頭望向謝允。

謝允有些意外——他知道行腳幫背後肯定有白先生的耳目,白先生身負使命,也必然不甘心讓他這麼跑瞭。那個老流氓耳目靈敏,知道他“千歲憂”的這層皮不意外。“千歲憂”的名號就是霓裳夫人的“羽衣班”唱紅的,羽衣班恰好就在邵陽。倘若從衡山奔蜀中而去,沿著南朝邊界,此地是必經之路。謝允要在此落腳,幾乎是十有八九會來拜會霓裳夫人。白先生料到他會來,在這裡守株待兔似乎也說得過去……為防這一關節,謝允還特地喬裝打扮瞭一番,看起來是沒瞞過去。

他想不通這些行腳幫的人是怎麼認出他的,而且白先生是何等的八面玲瓏?就算用瞭什麼方法認出瞭他,也大可以等他回客棧後再派人去堵,何必直接找上羽衣班,平白得罪一個霓裳夫人?

這沒有道理。

這幫行腳幫的窮酸上來就要人,霓裳夫人也算有頭有臉的一號人物,哪兒能讓他們拔這個份兒?

她當即一翻眼皮,笑容風情萬種,話卻很不客氣:“我這裡隻有寫小曲的和苦命姑娘,貴客是沒有,賤人一大幫,你要誰?”

那領頭人假裝沒聽懂她的夾槍帶棒,唯唯諾諾地說道:“不敢,不敢,勞煩夫人,小的找一位手持破雪刀的姑娘。”

此言一出,在場人齊齊一愣。反應過來後,一同將目光投到瞭周翡身上。

周翡還不大能接受自己這一場意外躥紅,未能習慣眾人圍觀的目光,驚嚇不小,不由自主地往腰間一摸——什麼都沒有,她的刀還在謝允承諾的未來裡,尚未橫空出世。

霓裳夫人瞇瞭瞇眼,先是狠狠地剜瞭謝允一眼,隨即喃喃地低聲道:“破雪刀?”

行腳幫的領頭人低下頭作瞭個揖,循著眾人的目光鎖定瞭周翡,對她說道:“小的們受人之托,尋找姑娘的蹤跡,找瞭不知多少門路,總算摸到瞭一點端倪,煩請姑娘可憐可憐小的們,跟我們走一趟。”

周翡這麼長時間自詡老老實實,半點禍都沒闖,一時有點蒙,不知道這群人是怎麼找上自己的。謝允心頭一轉念,卻是想明白瞭——肯定是白先生叫行腳幫的人盯著自己,得知有人暗中找周翡,順勢賣瞭人情。

周翡正待上前一步,卻被霓裳夫人伸手擋住瞭。

霓裳夫人仔細看瞭看周翡,隻覺得這個丫頭就是個普通的丫頭,除瞭不那麼活潑以外,與滿院的姑娘相比毫無異常,既看不出凌厲,也看不出高深。霓裳夫人將她從頭打量到腳,愣是沒看出“破雪刀”三個字寫在哪兒瞭。她心裡浮現出荒謬的將信將疑,想道:難道真有人天縱奇才,小小年紀就能達到這種返璞歸真的程度?

霓裳夫人目光微微閃爍,人也站直瞭些,問周翡道:“鄭羅生真是你殺的?沈天樞真是你撅回去的?”

周翡十分慚愧,忙道:“不,那都是……”

“哈!果然是貴客!”霓裳夫人用一聲大笑打斷瞭她,在周翡驚詫的目光中,她眉目間矯揉造作的媚氣倏地一散,連連大笑數聲,“好,好,痛快!”

周翡:“……”

冤枉,真不是她幹的!

霓裳夫人性子居然有點火暴,根本不聽她解釋,一步邁出門口。門口圍著的行腳幫中人除瞭領頭的,集體往後退瞭一步,竟好似有些畏懼她。

霓裳夫人朗聲道:“破雪刀既然是我的客人,你們哪兒來的狗膽要人要到老娘頭上?滾!都是下九流,誰怕誰?”

此人前一刻還巧笑嫣然、風情萬種,下一刻卻又冷漠兇狠,活像準備噬人的女妖。院子裡方才笑嘻嘻的女孩子們頃刻就安靜瞭下來,圍在班主霓裳夫人身邊,飄逸寬大的舞袖中隱約有兵刃的冷光閃過。周翡目瞪口呆,無端打瞭個寒戰。

氣氛登時劍拔弩張起來。

行腳幫的領頭人一伸手,壓下身後蠢蠢欲動的手下,口中道:“好說好說,少安毋躁。”

說著,他從袖子中摸出一個手鐲,對周翡道:“雇主讓我把這個帶給姑娘,說你應該認識,隻要看見它,肯定會來。”

周翡不僅認識,還相當熟悉。她的臉色一瞬間就冷瞭下來——那手鐲材質看不出,外面一圈被彩綢纏滿瞭,還掛瞭一串五顏六色的小鈴鐺,掛身上走到哪兒響到哪兒,別提多麻煩瞭——那是李妍的。

李妍在傢一天到晚沒什麼正事,哥哥姐姐都懶得搭理她。因她長得漂亮嘴又甜,寨中的師兄弟和長輩們都待她寬容得很,逐漸養出一身活潑俏皮的好吃懶做來。她的功夫出名地爛,吃喝玩樂倒是很有一手。周翡曾經一聽見她身上亂響的鈴鐺就腦仁疼,印象格外深刻。

可是李妍為什麼會離開四十八寨?

誰帶她出來的?什麼人敢扣住她?

李妍尚未出師,不可能是自己出來的,她身邊必有長輩隨行。依照李瑾容給周以棠信裡說的,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金陵,沒必要,也不可能走北邊的地界,不可能遇上北鬥的人。

除此以外,誰還敢扣住她?

難道不知道她是李傢的人?

難道就不怕得罪李瑾容?

周翡就像在華容城中帶著吳楚楚躲避北鬥時一樣,一瞬間,她的心智就從沒見過世面的野丫頭脫胎換骨,初步有瞭江湖人的沉靜與謹慎。她心裡兜兜轉轉地起瞭好幾個念頭,將那鐲子塞回袖子裡,冷下臉道:“你雇主是誰?知不知道這手鐲的主人是誰?是不是找死?”

她話音中殺意越來越盛,那行腳幫的領頭人臉上隱隱露出戒備的神色。

周翡隱晦地和謝允對視瞭一眼,謝允不著痕跡地沖她一點頭。

平時不想惹麻煩,可是現在李妍落在別人手裡,這時候“謙虛誠實”可就不合時宜瞭。

周翡知道,她越是裝腔作勢,對方就越得掂量,當下幹脆不解釋,將高手的架勢足足地端瞭起來——不可一世的眼神來自段九娘,冷靜倨傲的態度來自重新拿起刀的紀雲沉——沒辦法,這麼短短幾個月,想將兩大高手的本事都學來是不可能的,好在腔調還能模仿一二。

謝允適時在旁邊搭腔道:“我與貴幫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瞭,沒聽說過兩單生意混在一起的道理。老白就是這麼讓人做事的?真長見識。”

他倆一唱一和,頗像那麼回事。

那領頭人卻也沒那麼好糊弄,他眼珠一轉,賠笑道:“這位先生的話小的有些聽不懂,小人不過是個替人跑腿送信的,諸位都是俠士,何必與我們下等人一般見識?幹咱們這行,跑腿傳話,就仗著朋友多、人路廣,不多嘴乃第一等要事。就算是被破雪刀架在脖子上,咱們也不能代雇主胡說八道,對不對?”

此人嘴上是在賠不是,其實也未嘗不是在隱秘地示威——你武功再高,再無懈可擊,吃飯睡覺如廁的時候也能嚴加戒備嗎?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哪怕李徵在世,也未必敢得罪他們這一群陰溝裡的耗子。

“不過呢,雇主的大名,那邊倒是沒說不讓報,”那領頭人遞出個軟釘子,緊跟著又退瞭一步,既讓人掂量,又顯得十分有誠意,“不知姑娘是否聽說過‘擎雲溝’?”

江湖中大小門派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幾個遊手好閑的惡少就能組織個“無敵神教”,大多籍籍無名。

“擎雲溝”聽起來不比“無敵神教”高級到哪兒去。周翡想也不想便道:“那是什麼玩意兒?沒聽說過。不知你們那不長眼睛的雇主聽沒聽說過‘四十八寨’?我傢的妹子得罪瞭你們哪裡,是討債還是討公道,你們自可以去蜀中找李大當傢。”

謝允忙在旁邊輕輕咳嗽瞭一聲,暗示周翡狂過頭瞭。

周翡一愣,心道:怎麼,這個擎雲溝不是什麼窮鄉僻壤的野雞門派?

就在這時,街角處傳來一聲冷哼。行腳幫的人“呼啦”一下散開,隻見一個青年人緩緩從那一頭走進來。這人身量頎長,面色不善,模樣倒也堪稱英俊,就是有點黑。他衣服黑,臉也黑,手中還拎著一把通體漆黑的雁翅刀,整個人順瞭色,老遠一看,是好一條人間“黑炭”!

擎雲溝“擎”的居然是朵烏雲!

然而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時候,忽然就讓人不再註意他的面相——這人腳步沉穩,行走間雙肩紋絲不動,器宇軒昂,顯然是個內外兼修的高手。

那青年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周翡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是南刀?”

周翡隻覺得一頂蜀山一樣大的帽子當空砸在瞭腦門上,還得強行梗著脖子頂著。

那青年稍微帶著點口音,他說話十分用力,每個字都重重地咬一下,他一雙眼盯著周翡,又道:“你剛才說,擎雲溝是什麼‘玩意兒’?”

周翡一挑眉:“你是他們的雇主?”

那青年不答,沖她伸出一隻手:“我是擎雲溝主人楊瑾,聽聞南刀是天下第一刀,特來討教。”

周翡:“……”

這人沒病吧?

自稱楊瑾的人臉上帶著青年男子特有的瘦削,好似稍稍一咬牙,額角的青筋就能破皮而出。他抿起嘴,用那種奇特的語氣說道:“你既然是南刀傳人,與那些四十八寨的人想必關系匪淺,放心,我絕不傷害無辜。我手中刀名叫‘斷雁’,磨煉瞭二十年,自忖略有小成,特來見識‘天下第一刀’……”

那行腳幫的領頭人出言打斷他:“阿瑾,在霓裳夫人門口說這話不合適。”

楊瑾分出一線目光,掃瞭霓裳夫人一眼,隨即毫無興趣地收回目光,依然隻盯著周翡一人:“我托徐叔四處打聽你的蹤跡已經數月,隻要讓我見一見你的刀,成敗不論,我保證你們寨中人必定安然無恙。”

周翡一時間覺得無比荒謬——二十年前紀雲沉挾持殷沛挑戰山川劍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瞭她身上!

唯一的問題是,山川劍是真高手,她是個被人吹出來的高手!

楊瑾將手中的長刀往前一橫:“我的刀在這裡,你的呢?”

周翡:“……”

沒錢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