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最後的信 > 第十六章 信函 >

第十六章 信函

我懷著創作最後一本小說的決心回到故鄉仙臺,卻獲知你的死訊,甚至見到瞭阿藤,遠遠談不上回歸正軌。被阿藤摧毀的自尊恐怕不會輕易恢復,而你的死我更是無從消化,至今還沒有實感。就仿佛一個破洞的氣球,怎麼吹也鼓不起來。可是氣球一天鼓不起來,我的小說就一行也無法下筆。

我糾結苦悶,可是又不能悠閑地花上大把時間享受取材之旅,隻能得出先回東京的結論。先等腦子冷靜瞭再來吧,我心想著退瞭酒店的房間。

我來到車站的新幹線售票點,暑假已經將近尾聲,對號入座的車廂隻有晚上的班次才有空位。我姑且買好票,進瞭咖啡館。這下子就空出瞭半天,我想起初中的校舍就快拆瞭,於是乘上開往仲多賀井的公交車,決定去看母校最後一眼。

久違的仲多賀井依然混雜著老房子和現代建築,還是當年那個毫無特色的小地方。可對我而言,這兒卻是無可替代的聖地。

雙親搬到八木林之後,我就再沒回來過,算來已經時隔十六年。這次重返母校仲多賀井中學,實際上是十八歲以來的第一次。在我即將啟程到橫濱讀大學前,去看瞭母校一眼,那就是最後的道別。

再次回到母校,眼前卻是讓人目不忍視的斷壁殘垣。無論同學會上氏傢老師播放的幻燈照片,還是裕裡寄來的抓拍,雖然也是廢墟,不過或多或少有所美化。我眼前的校舍,是毫不留情的一地朽爛,破敗到震撼,一下子難以和記憶中的校園對上號。加上正值盛夏,一半校舍都幾乎被茂密的雜草吞噬。

大門沒鎖,我輕而易舉就進瞭校園。遊廊上通往教學樓的門不知去向,樓道一覽無餘。塵埃和落葉趁機而入,走一步就是一個鮮明的腳印。我沿著樓道看著一間間教室,桌椅都沒瞭,連黑板也被卸下,面目全非到不復學校的影子。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這裡上過學。不過等習慣之後,過去的記憶開始在腦海裡拼湊成形,神奇地同步出曾經在這裡度過的時光。

我在樓梯的平臺停下腳步。

就是在這裡,你叫住瞭我。

在情書引發的尷尬之後,我就再沒和你們姐妹說過話。對裕裡,無論是在社團活動室遇到,還是在走廊擦身而過,我都極力躲閃視線避免對話,采取姑息的態度。雖然我也好幾次感受到裕裡含淚的怨氣,可你呢,對你而言,我不過是妹妹的學長,幾乎就沒說過話。哪怕偶爾擦身而過,我慌忙移開視線,你也好像根本沒註意到我,隻是從我眼前經過,仿佛我們身在不同的世界。所以,那天被你叫住時我是何其意外,說實話,我還以為心臟都忘瞭跳動。

那是三月的開頭,畢業考已經結束,我們就等著畢業典禮瞭。

那天放學後,我正往鞋櫃走。校舍裡幾乎已經看不到師生,我跑下樓梯,卻突然被人從身後叫住。

“能占用你一點時間嗎?”

我回過頭,你正站在那裡。

“我想請你幫個忙,你有空嗎?”

你遞給我一張稿紙,上面用鉛筆寫著文章,到處都是刪除線和修改,看得出作者花費的苦心。

“我在寫畢業生代表的發言稿,可是怎麼也不滿意,所以想請你幫忙。”

我十分意外。

“為什麼找我?”

我忍不住問。

“因為你文筆很好。”

“才不好。”

“真的好。”

“從來沒人這麼說過。”

“那些信,難道不是你自己寫的嗎?”

“你讀過瞭?”

“讀過瞭,每一封。是你自己寫的吧?”

“嗯。”

“文筆非常好。”

我手足無措,心臟狂跳,臉肯定也漲得通紅。

就這樣,我幫你修改瞭畢業典禮的發言。我們相互出主意,共同起草,我幸福得無以復加。你當著我的面朗讀瞭暫且寫好的文章,那一字一句我從不曾遺忘,你的一吟一誦至今仍在我耳畔回響。

記憶中的那個平臺,如今也遍佈塵埃,墻壁斑駁。

我下瞭樓,正要踏上走廊,忽然傳來瞭人聲,有人影從我的視野一閃而過。

是兩名少女。

我驚呆瞭,我仿佛看到瞭你和裕裡。

一度消失的人影似乎註意到我的存在,又重新回到走廊,朝這一側看來。緊接著是一聲大叫。

“索爾!”

有東西忽然從我身邊經過,是一隻巨大的白狗。大狗沿一條直線飛奔到兩名少女跟前,和她們嬉鬧起來。不是我的幻覺,那兩名少女,怎麼看都是你和裕裡,我忍不住沖上前去。一片廢墟的學校走廊裡,一名陌生男子突然跑過來,不知少女們會作何感想。如果沒有大狗當保鏢,說不定她們會嚇得掉頭就跑。二人逗著狗,對我露出瞭有何貴幹的表情。那神情,看來看去還是你和裕裡。

是夢嗎?

我真的要以為這是在做夢瞭。

“請、請問……你們……”

我話音未落,酷似你的少女驚呼起來。

“咦?難不成,你是鏡史郎叔叔?”

我倒抽一口氣,她連聲音都是你的翻版。而且這孩子似乎認識我,那就隻能是夢境瞭。少女重復瞭我的名字。

“您是乙坂鏡史郎叔叔吧?”

“呃,是的。”

“我就知道……我叫鮎美,是未咲的女兒。”

她身邊酷似裕裡的孩子接著說道:“啊,我叫颯香,裕裡是我媽媽。”

二人自稱是你和裕裡的孩子,可即便聽到這樣的說明,我還是一時無法消化。如果是女兒,確實能解釋長相的酷似,可是又怎樣才能解釋這跨越時空的邂逅?

“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因為傢就在附近。”鮎美答道。

“你們就住在附近?”

“是的,目前是,是姥爺姥姥的傢。”

我腦中的拼圖似乎正在組合成形。

“這樣啊,原來如此!唉,難怪你跟未咲長得那麼像!還有你,跟妹妹裕裡也是一個模樣!”

鮎美和颯香相視露出瞭苦笑。

“不過就算是母女也太像瞭,我還以為在時間旅行。倒是你們,怎麼會知道我?”

“就是說啊!你怎麼會知道?”

看來颯香也很疑惑。不過鮎美並沒正面作答,而是突然低頭道起歉。

“信是我寫的,我冒充母親給你寫瞭信,對不起。”

颯香也慌忙跟著埋頭認錯。

“還有我,對不起!”

又一個謎解開瞭,那些我一直以為是你寫的信。自從被裕裡告知你的死訊,這就成瞭困擾我的未解之謎。既然不是你,那些信又會出自誰手呢?信上的筆跡和文風都和裕裡不同,原來竟是這兩個孩子的傑作。

“其實……我的母親,上個月就……”

我不由得打斷瞭鮎美。

“未咲的事我聽說瞭,是裕裡告訴我的。”

“媽媽說的?”颯香搶先反應。

“嗯。”

“這樣啊。”

“不過給你們回信時我還不知情,如果知道是你們在看,我會換個說法。”

“為什麼?明明非常有趣啊。不過媽媽很慘就是瞭。”

颯香一臉天真無邪,看得出純粹在以奇妙的通信為樂,不過鮎美就顯得欲言又止。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她提出請我去傢裡做客。

“請你……務必去見媽媽一面。”

我在兩名少女和索爾的帶領下,踏上昔日的放學路,向你們的老傢走去。我從前也見過你們的住處,隻是並沒進去過。你出生成長的傢,曾經鮮艷的朱紅屋頂基本已經褪色,門上貼著一張和紙,寫有“居喪”二字。

“今天姥爺姥姥傍晚才回來,請進。”

我跨進瞭玄關。

傢中全是線香的氣味,我被帶到裡間,那裡供著你的骨灰和遺像。遺像上的你很年輕,應該是高中時代的照片吧。

“隻有這些年輕時的照片,我和弟弟也完全沒有小時候的留影。”

鮎美邊說邊點上蠟燭,我拿過線香,點燃瞭頂端。一股細煙如同小小的白蛇,裊裊而上。我豎著香合起掌,閉上瞭眼睛。

“媽媽……是自殺。”

鮎美的聲音發著顫。

“什麼?”

颯香驚呼起來,像是現在才知道。

“在上神峰的神山裡。我見到她是在醫院,已經咽氣瞭。傢裡不讓說是自殺,隻說是病死的。媽媽身體一直不好,病死也不奇怪。姥姥說自殺給人的印象不太好,可是這樣就好像媽媽做瞭錯事,我心裡很不舒服。媽媽她沒有做錯任何事。”

鮎美用和你相仿的嗓音訴說著你的死,竭力捍衛著你的尊嚴。我還來不及面對你,卻仿佛你已經在我跟前。

“對不起,第一次見面就對你說這種話。”

“沒什麼……”

我重新看向你的遺像。

“能讓我單獨待一小會兒嗎?”

二人默默退出瞭房間。

經過瞭二十四載的歲月,我終於和你面對面瞭,然而你已不在人世。這是我難以接受的現實。

我顫抖著撫摸上你的骨灰,裝罐子的外盒貼著銀色的錦緞,觸感很硬,摸起來粗礪又冷漠,仿佛在拒絕我和你的邂逅。你就在這裡面,毫無疑問,我叫瞭你的名字。

你真傻……你啊,太傻瞭。

而我,和你一樣。

我沒能為你做任何事,我無能為力。

阿藤說對瞭。

我從開始到最後,都隻是局外人。

對不起。

我好恨。

眼淚奪眶而出,我幾乎忍不住嗚咽。可是不能讓孩子們看到這副窩囊樣,我做起深呼吸,擦去瞭眼淚。

我看向一旁,那裡有張床,上面整齊疊放著對襟毛衣和女式襯衫。我坐到床邊,撫摸著床單。

我快要被你的“氣息”壓垮瞭。

啊,我一直、一直想要描述的,就是你的“氣息”啊。如果我能一直描繪著你的“氣息”,直到生命的盡頭……

眼前有一個小書架,當我從中發現那本金黃色的書時,不由得屏住瞭呼吸。我不可能看錯,那是我寫的小說。這意味著你買來讀過瞭嗎?我從書架上取出那本書,打開封面,勒口上有我年輕時的照片。我一頁頁翻過,雖然書裡並沒留下印記,但確實有讀過的痕跡。有人從頭到尾看過這本書。

我忽然感到有人註視,一抬頭,原來颯香正從門縫裡偷看。

“這本小說是我寫的。”

“咦?”

颯香趁機進瞭房間。

“你是小說傢嗎?”

她說著湊到我身邊,探過頭想看看是什麼書。我為她展示瞭封面。

“是《未咲》!”

颯香回過頭,隻見鮎美正站在門邊。

“你知道這本書?”颯香問道。

鮎美點點頭。

“我讀過,作者就是乙坂鏡史郎叔叔。我一收到你的信就知道瞭,你就是那本書的作者。”

“這樣啊……”

“能請你簽個名嗎?”

鮎美帶著親切的微笑,遞給我一支筆。我翻開封面,在環襯上簽下瞭自己的名字。

“謝謝你!”

鮎美歡呼起來,簡直就像我的書迷。一旁的颯香也開心地瞇起瞭眼,她肯定也很久沒看到鮎美如此爽朗的笑臉瞭吧。我在自己的簽名旁邊添上瞭二人的名字。

鮎美告訴我:“鮎美是鮎魚的‘鮎’,美麗的‘美’。”

颯香接著說道:“颯香有些難寫,颯爽的‘颯’加香氣的‘香’。‘颯’是立字旁一個‘風’,‘香’是‘禾’字下面一個‘日’。能聽明白嗎?”

我又補上當天的日期,合上書想遞給鮎美,這才發現她的手裡不知何時抱瞭一隻舊盒子,看起來像是裝鞋的。

“其實……我最先看的是這個。”

鮎美打開鞋盒模樣的盒子,裡面裝的並不是鞋,而是好幾捆舊信函。我倒抽一口氣,第一眼就認出瞭那些東西。

“你還記得嗎?這些都是鏡史郎叔叔寫的信。”

鮎美把盒子放到我身邊,我拿起一封封信。無論信封上的郵編、仙臺市青葉區一番町的住址,還是你的名字,毫無疑問,一看就知道是我獨特的字跡。

鮎美把簽過名的書抱在胸前,這樣說道:

“這些信的內容跟書裡的一樣,是巧合嗎?”

“這本小說,我每寫一點就會謄下來寄給她。這本小說本來就是為她寫的……原來她看瞭啊。”

“看瞭,看瞭一遍又一遍,這些是母親的寶貝。我也讀過好多次,看得出你真的深深愛著母親。如果我的父親是你該多好。”

豆大的淚水仿佛寶石,充盈瞭鮎美的眼眶。

“雖然有好多好多難受的時候,但我總會想到用母親當模特寫小說的這個人,心想總有一天他會來接母親。這樣一想,我就什麼苦都能忍瞭。雖然我多希望你能早些來,可是,母親現在肯定也很欣慰。”

寶石的淚珠從鮎美眼中跌落,讓我仿佛重回瞭大學時代把你弄哭的那個清晨。颯香也在鮎美身邊直掉眼淚,又讓我仿佛重返瞭中學時代把裕裡弄哭的那個黃昏。

記憶的大壩即將決堤,有關的、無關的,紛繁的記憶如走馬燈在我腦海縈繞。

啊,人生竟然充滿瞭如此多的奇遇,正是這些數不清的相逢構築瞭人生。

我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對著兩名少女無邪的淚水,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