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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神社

我還沉浸在你的死訊中一蹶不振,阿藤那番話又硬闖進來,在我心中不祥地打著旋。自己還有資格寫小說嗎?從前有過資格嗎?我整個晚上都在消極地自問自答。阿藤的話有一定道理,本來我就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去評價或者批判他人的人生。明知如此,我卻自詡這個故事的當事人之一,還把自己放在唯一一個敘述者的立場,這本身是否就是一種傲慢?

如果把你的死稱為變故,那麼這隻是遠野傢和阿藤傢裡發生的變故,而我隻不過是看熱鬧的。站在看熱鬧的立場,我又如何能概括始終,書寫出一段可信的故事?縱使下瞭筆,寫出的東西又有什麼價值?

簡而言之。

人們總把“簡而言之”掛在嘴邊。人人都希望獲得經過概括的信息,可是概括之後的內容裡,是否還保留著真相?把鮮活的生命暴曬、風幹、鑿碎、碾成粉末,這樣制成的營養補充劑稱得上有生命嗎?

真的存在比生命更有價值的著作嗎?

我迷失在無解的自問自答中,躺在商務酒店的床上,被強烈的鬱結折磨著,身體一動也懶得動。

不僅僅是我,你周圍的人們肯定也為你的死亡各受打擊,就連阿藤也不例外。如果我沒向他傳達你的死訊,他肯定也不會那樣激動地吐露自己的經歷。

這樣想來,你的孩子們將會承受何其可怕的失落感。這創傷太大、太深、太過突然,說不定孩子們甚至意識不到心中的悲傷和痛苦。

裕裡回到傢,波爾快活地撲向她,意思是想出去散步。這時昭子的呼叫鈴響瞭,裕裡進入颯香的房間,昭子燈也不開,正坐在床上等她。

“媽媽,怎麼瞭?”

“瑛鬥在傢嗎?”

“好像沒看到他,可能去找朋友玩瞭。我先帶波爾散個步。”

說著說著,裕裡察覺昭子有些不對勁。

“出什麼事瞭嗎?”

“那孩子剛才還和朋友們在客廳裡玩耍,突然就開始吵架。”

“吵架?”

“我隻能聽到聲音,不太清楚是怎麼瞭,不過他們好像在玩狐仙。你知道狐仙吧?”

“啊,知道知道。那孩子經常玩。”

“他們玩著玩著就開始吵架,大傢都氣沖沖地回去瞭。等我註意到,傢裡好像一個人都沒有。按說這時候瑛鬥該帶波爾去散步瞭,對吧?我還以為他們出門瞭,可是沒一會兒就見波爾在我房門口探頭探腦。我心想,咦,波爾怎麼還在傢!我就問,波爾啊,瑛鬥去哪兒瞭啊?可是它又沒法回答。波爾肯定是到時間想散步瞭,結果傢裡沒人,才想讓我帶它去吧。它來房間裡看瞭好幾次,可我這腰確實沒辦法。”

昭子東拉西扯,不過聽得出重點是瑛鬥不見瞭。裕裡擔心起瑛鬥的去處,還有他吵架的理由。

“我傢那老頭子不是腦梗死死的嗎?”

一個分神,昭子已經把話題扯到瞭宗二郎已故的父親。裕裡心不在焉地聽著,昭子卻說瞭這樣一句話。

“為什麼會打聽這種事呢,你說奇怪不奇怪?”

裕裡一頭霧水。

“什麼?誰打聽什麼瞭?”

“不是說瞭嗎,他來打聽我傢老頭子是怎麼死的。”

“誰來打聽?”

“都說瞭是瑛鬥啊。”

“什麼時候?”

“所以是昨天啊,你也好好聽人說話吧。”

“抱歉,我在想瑛鬥上哪兒去瞭。他來問爸爸是怎麼過世的嗎?”

“可不是。”

“幹嗎問這種事?”

“誰知道。所以呢,我就跟他說是腦梗死,然後他又問人為什麼會死。你說我能怎麼回答,隻好告訴他說這些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時候到瞭就會死瞭。他又問那自己去死的人會怎麼樣,這時候我才明白瞭,唉,這孩子是在為母親的死心痛啊……”

昭子嗚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聽昭子的說法,她似乎知道姐姐真正的死因,裕裡有些納悶,難道是宗二郎告訴她的?她有些後悔,如果昭子是因此才及時察覺到瑛鬥的反常,那她其實從一開始就不該隱瞞。波爾聽到昭子的啜泣,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似乎在為她擔憂。

“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裕裡從包裡拿出筆記本,上面應該記有瑛鬥的電話號碼。

“我有他的號碼。”

昭子拿過放在枕邊充電的手機。

“早該想到打電話的,我犯糊塗瞭。”

昭子把手機放到耳邊等待瑛鬥接聽,裕裡也屏息等著反應。不知從哪裡傳來瞭手機鈴聲,是宗二郎書房的方向,裕裡順著聲音跑去。瑛鬥把宗二郎書房裡的沙發當成自己的床,平時衣服也不疊,T恤襪子隨手亂扔,裕裡常常幫他收拾。可是不知為什麼,這天瑛鬥的衣物卻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一起,他的手機就壓在最上面,LED隨著昭子的呼叫在昏暗的暮色中發著光,鈴聲格外刺耳。

情況緊急。

“我帶波爾去散步,順便找他。”

裕裡對昭子留下這句話,牽著波爾出瞭門。

她去瞭附近的公園,可是一路上也沒發現像是瑛鬥的小孩子。太陽已經落山,夜色將近。

裕裡從筆記本上找到住址,拜訪瞭加藤兄弟的傢。她雖然送過他們回傢,不過這還是第一次登門。門鈴響過之後,一位女性應瞭門,從五官的相似度看,應該是兄弟倆的母親。裕裡在玄關向她說明起來意,或許是察覺到氣氛不對,加藤兄弟也走出瞭房間。

母親問他們:“瑛鬥好像不見瞭,你們知道他在哪兒嗎?”二人默默搖搖頭。不過兄弟之一忽然想到瞭什麼。

他說:“上神峰神社找過瞭嗎?他經常去參拜。”

裕裡問:“上神峰神社?在哪兒?”

兄弟中的另一個答道:“很近,我們帶你去。”

裕裡向加藤母親借瞭兄弟倆,請他們帶路。

原來上神峰神社就是公園背後的小神社。其實裕裡經常從沿途路過,隻是沒怎麼留意。不過,她並不知道這裡叫上神峰神社。在她的母校仲多賀井中學附近,也有個叫上神峰的公園,正好就是鮎美和颯香去逛廟會的地方。那座公園裡也有神社,而且大得多,春季非常適合賞櫻。裕裡也隻知道這些,補充說明一下,那座神社名叫上神峰大社,是這裡這種小神社的總社,正殿背後是覆蓋著雜樹林的上神峰山,也是裕裡姐姐的辭世之處。

照加藤兄弟的說法,瑛鬥常常來神社召喚亡母。

“召喚?”

加藤兄弟之一說道:“就是通過狐仙跟他媽媽對話。”

另一個解說道:“他媽媽死在另外一個上神峰的靈場,他說狐仙告訴他瞭,仙臺有十幾個叫上神峰的靈場,隻要全部去一遍,就能跟媽媽見面瞭。”

“可是這些都是假的,今天他玩狐仙也失敗瞭。”

裕裡想起昭子說過他們是在玩狐仙時吵起來的。

“你們今天吵架瞭吧?”

“他媽媽是因為抑鬱癥死的吧?我們順便就說到抑鬱癥的漢字怎麼寫,既然你媽媽是得抑鬱癥死的,那她肯定會寫吧?所以就讓他用狐仙把媽媽召喚出來寫給我們看。他召喚出來的媽媽根本不會寫漢字,結果隻寫瞭‘yì yù zhèng’的拼音。”

“我們笑他媽媽連‘癥狀’的‘癥’字都不會寫,結果他就氣瘋瞭,撲上來就要動手,我們就稍微教訓瞭他一下。”

“我們一起把他按著挨個彈瞭額頭。”

“彈額頭沒有後患,最好瞭!”

“最好瞭!”

“再說瞭,狐仙本來就是假的,還說什麼去靈場就能見到媽媽,我感覺他有些不正常。”

“不過,他媽媽才死沒多久,確實很可憐。我們也是照顧他的心情才沒拆穿他的妄想,不過暑假放完就看不到他瞭,我們也有些擔心。”

裕裡沒想到背後還發生瞭這麼多事,她仿佛瞥到瞭瑛鬥藏在心底的巨大傷口。裕裡先把加藤兄弟送回去,然後回瞭趟傢。剛打開傢門,就看到一臉擔憂的宗二郎。

“我聽說瞭,瑛鬥失蹤瞭?”

“可不是,怎麼辦啊,要不先報警?”

“嗯,報警吧。”

“你來打,你有手機吧?”

宗二郎拿出自己的手機撥打瞭110,交代過瑛鬥的姓名和外貌之後先掛瞭電話。

“現在隻能傻等瞭?你還有其他線索嗎?”

“也不是沒有。”

“什麼?”

“聽說那孩子會去各個靈場,當然並不是拜廟。”

裕裡向宗二郎轉述瞭加藤兄弟的話。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他有可能在別的神社。”

“也不是完全沒可能。”

宗二郎立刻用手機搜索起來,查到仙臺市內共有十八座同名的神社。神社還有自己的主頁,不過都是保佑生意興隆和交通安全的介紹,並沒有瑛鬥期待的那種能力。最後大致有四處位於徒步范圍之內。

裕裡和宗二郎帶著波爾出瞭門。宗二郎聯系瞭警察,告知孩子可能在上神峰神社。二人前去的神社裡並沒找到瑛鬥,不過警察打來電話,說在別的神社發現瞭孩子。當裕裡在站前的派出所裡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瑛鬥,她都快哭瞭。

“你在想什麼!擔心死我們瞭!”

裕裡說著用力抱緊瞭瑛鬥,但男孩隻是沉默。

回到傢,裕裡把瑛鬥領進颯香的房間,向昭子報瞭平安。瑛鬥始終垂著頭,像是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他洗完澡,濕著頭發就往書房的沙發上一躺,一動也不動瞭。裕裡偷偷一看,隻見他還睜著眼睛。裕裡坐到瑛鬥身邊,撫摸著他的肩膀。

“你見到媽媽瞭嗎?”

瑛鬥默不作聲。

“放心吧,媽媽一直都陪在瑛鬥身邊,始終註視著瑛鬥呢。”

沒想到瑛鬥立刻反駁道:“才沒有。”

裕裡啞然,隻有撫著他肩膀的手在無意識地摩挲。

“她已經不在瞭。”

裕裡停下手,掌心全是瑛鬥的體溫。

她並沒多加思索,隻是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她在,她就在我的心裡,她留下瞭無數的回憶。”

裕裡又摩挲起瑛鬥的肩頭。

“她不也在瑛鬥的心裡嗎?你的媽媽永遠在你心裡。”

裕裡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她知道是瑛鬥在哭。姐姐死後,裕裡還從沒見過瑛鬥掉眼淚。不,她想,或許他已經背著大傢哭瞭一場又一場。答案隻有瑛鬥自己知道。

不……姐姐也知道。會不會姐姐一直都在瑛鬥身邊看著他?會不會現在也正看著他?會不會,在後悔拋下瞭孩子們一走瞭之?

裕裡哭瞭,比瑛鬥哭得還兇,嚇瞭聞聲而來的宗二郎一大跳。

這一刻,裕裡下定瞭決心,她要和瑛鬥一起生活,她放不下這個傷心欲絕的孩子。深夜,她對宗二郎說起自己的想法。

“我們想到一塊兒瞭。”

“那就決定瞭!啊,太好瞭!”

“還有一件事……”

“什麼?”

“你去買個手機吧。”

“咦?”

“很不方便吧?”

“很不方便。”

“那你去買啊。”

“好吧,謝謝。”

“不,我才是,抱歉。”

“哪裡,彼此彼此。”

就這樣,裕裡終於獲得丈夫的許可,能用手機瞭。

宗二郎又說:“不過……真沒想到啊,我老婆居然這麼聽話。”

“咦?”

“我還以為你會自作主張去買手機來著。”

“啊……對啊,還有這招。”

“怎麼,莫非你沒想到?”

“也不是。怎麼說,其實還挺開心的。”

“挺開心?”

“發生瞭很多事。”

至此,二人的爭吵迎來瞭尾聲。

第二天,在早餐飯桌上,宗二郎問起瑛鬥。

“如何,暑假放完之後,你還想多住一段時間嗎?”

“那姐姐呢?”瑛鬥反問。

裕裡和宗二郎面面相覷,他們還完全沒商量鮎美的安排。

“姐姐當然也可以一起住下來!”宗二郎說道。

“沒錯,當然要在一起。”

“可是颯香也要回來吧?房間豈不是不夠?”

“總會有辦法。”

“姥爺姥姥就沒人陪瞭,他們會很寂寞。”

比起兩個成年人,瑛鬥的考慮要周全得多。

“唔……也不是立刻就要決定,我們再商量商量吧。”

裕裡說著看瞭眼宗二郎。

“是啊,我也再考慮一下。”

“我要回去,”瑛鬥道,“我不放心姐姐,我得看著她。”

和昨天相比,瑛鬥簡直變瞭個人,讓二人困惑不已。

瑛鬥繼續說道:“我還有一個請求,請把波爾給我吧。讓它和索爾分開太可憐瞭,我想它們還是一起生活比較幸福。”

裕裡猶豫瞭,不知母親會怎麼想。

“我已經給姥姥打過電話瞭,她說沒問題。”

裕裡和宗二郎面面相覷,啞然不已。

無論如何,瑛鬥毅然的表情讓二人都松瞭口氣。雖然不明就裡,至少瑛鬥已經下定決心邁出第一步。

這天裕裡買瞭手機,發出的第一條信息是給宗二郎的。

“手機買好瞭,保持聯系。”

接著宗二郎回復瞭這樣一條短信。

“瑛鬥真讓我驚訝,有時小孩子成長起來簡直驚人。”

裕裡回復:“他沒問題的。”

收到回復:“一起守護他成長吧。”

發送回復:“明白。”

裕裡用手指打著文字,這時才有種奇妙的真實感。啊,終於用回手機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