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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聯絡點敗露,撤退復後悔

長久的晴天之後,緊接著是陰雨連綿。樹木簇擁下的軍統大樓顯得有些陰鬱。

某天沈放從外面回來,移步要朝著自己辦公室去。羅立忠忽然開門從辦公室走瞭出來將他叫住。

“沈老弟。”

沈放止步回頭,羅立忠一臉淡然:“跟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兒?”

“到瞭就知道瞭。”

他瞧著羅立忠臉色不大好,便知道不是什麼好事情。果然最後兩個人停步的地方,是軍統大院偏樓的審訊室。

羅立忠推開門帶著沈放走瞭進去,屋裡坐著一批軍官人,一邊有錄音設備。

沈放皺著眉不太明白,問到:“羅處長,這是什麼意思?”

羅立忠有些為難,不過也無可奈何:“例行公事,這些都是國防部軍紀處的同仁。近期你曾去過何主任辦公室,有些事,他們需要找你聊聊。”

情報泄露,跟何主任有過關聯到底是有懷疑。

羅立忠對他說完,繼而對一邊的軍紀處工作人員點瞭點頭:“開始吧。”

出瞭事就將自己推出來,他就是這樣行的麼?

不過到瞭這一步,抗拒隻會顯得他心虛,沈放隻得坐下。

錄音設備啟動瞭,磁盤旋轉瞭起來。

軍紀處的軍官開始問話:“沈副處長,上個月15日,18日,你曾兩次走進過何處長的辦公室,請交代一下經過。”

沈放語氣隨意:“這有什麼好交代的,我們都是朋友,朋友之間的閑聊,有哪一條規定不允許瞭。”

這其中的原因有兩層,哪一層他也不能說,但是他知道,何主任自然也不會傻到自己說出來。

“都說瞭什麼內容?”

“都瞎聊,沒啥實質性的內容,哦,對瞭,我邀請他晚上一起吃飯,不過,被他拒絕瞭。我隻是想大夥兒聚聚,那頓飯,我還準備請羅處長。”

他說著看瞭看羅立忠。

羅立忠有些意外,停頓瞭片刻,最終點瞭點頭:“是的。”

他這看似在脫罪,實際在置氣。

境況不同,此刻隻能在屋裡生悶氣,待仔細地詢問完畢之後,沈放氣沖沖打偏樓內走瞭出來。

羅立忠跟在他身後,他向前走瞭一截兒,然後猛地回身質問:“什麼意思?我是為瞭咱們的生意才去找的那個老何,現在竟然懷疑我?還調查我?”

羅立忠知道會有這麼一出,眉頭一皺,卻還是耐下心解釋著:“你急什麼,你以為我攔著就不調查你瞭?老何那邊也被查瞭。再說,不就是問點問題麼?問清楚瞭更能證明你的清白。我已經通過內部人找瞭老何的調查資料,跟你的基本吻合,你怕什麼?”

這樣說著還反倒是他不識大體瞭,沈放一副桀驁難馴的樣子:“那你進去讓他們審審試試?”

羅立忠想要趕緊瞭事,伸手搭著他的肩膀,盡量與他挨著以示親近,也叫他稍稍平靜下來。

“好瞭,讓老弟受委屈瞭,大不瞭,我改天請你去喜樂門喝酒。”

沈放表情不屑,將他的手推開,扭著頭與他平視,聲音低沉卻故作威嚴:“以後這樣的事兒,少來。”

羅立忠卻像是故意跟他作對一樣,忽然間步子變得慢瞭起來。瞧他的目光變得十分有深意。

“恰恰相反,這樣的事少不瞭,眼下什麼局勢你不是不清楚。經得住事兒,才能好好掙錢。”

“再這麼折騰我可受不瞭。”

羅立忠知道這樣有些碰觸到瞭沈放的底線,要是他急瞭咬起人來,隻怕自己是那個最疼的。

於是他忙寬慰著沈放:“好瞭,好瞭,那你回去歇著,今兒算是給你放天假成瞭麼?”

沈放沒有說話,泄瞭口氣後走到自己的車前,打開門上車,回頭確認:“那我可真回去瞭。”

“說瞭給你放假。”羅立忠篤定。

沈放依舊一臉不滿地上瞭車,把車開走瞭。

離開中統大樓,沈放心情復雜,如今這境況越來越針對於他,若是再不轉移開,恐怕遲早會暴露。

他開車行駛在大街上,卻始終覺得無處可去。想著任先生的消息,最後鬼使神差到瞭那咖啡店去瞭一趟。

本隻是碰碰運氣,偏是巧瞭,正好有人傳信,相約地點依舊是玄武湖。

沈放喜出望外,忙去赴約。

到的時候湖邊上還沒有任先生的影子,他屈身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等著,百無聊賴,看著玄武湖的一池碧波發呆,卻忽然間想到瞭汪洪濤。

記憶的閥子就像是頃刻便被打開瞭,往事種種在腦袋裡翻湧著,叫他他忽然覺得十分唏噓。

他們這些人這一輩子都活在槍口上,幸運瞭落得個好下場,功成身退,或者壽終正寢,不幸運瞭便是他如今這樣子,半死不活,受盡瞭折磨。

他思緒深陷,目光憂鬱,並未註意到身邊已經有人坐瞭下來。

“因為你的情報,國民黨偷襲我黨蘇北根據地計劃被我軍全面瓦解。”

這個聲音將他從回憶裡扯瞭出來,他一轉頭先是一愣,接著輕輕笑著:“也因為這個情報,國防部內部在調查,但目前還懷疑不到我頭上來。”

他何主任的事情有生意這一樁擋著,羅立忠怎麼也都會保著他。

任先生也笑:“那就好,再告訴你一個消息,讓你撤離的行動已經基本安排妥當瞭。”

“什麼時候?”沈放有些迫切地問著。

“先別著急,上次你去國防部竊取情報,雖然立瞭功,但組織上對你試圖采取冒險行動還是提出瞭嚴厲批評。”

這算是什麼,用功有過,還要衡量麼?

沈放脫口而出:“我接受組織的批評。”

接著他有些猶豫不決,但最終還是開瞭口:“不過現在國防部軍紀處的人在調查我,如果現在突然走瞭,我擔心會……”

任先生卻與他想法不同:“正因為這樣,你必須走,在此之前,組織上就分析瞭你目前的狀態,不能讓你繼續冒險瞭。當然如果現在突然離開,也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和猜測,必須能巧妙的讓你從這兒消失。”

“消失?”

“對,讓有一條。所有人都覺得你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瞭。”

這樣的途徑,

沈放面目皺在一起:“你是說,假死?”

任先生點瞭點頭。

“隻有這樣才最保險。我們找到瞭一具屍體,和你的身材非常接近。我們會在郊區偽造一起嚴重的車禍。嚴重到大火把車內的屍體燒的無法辨認。”

偷龍轉鳳,這樣的招數真的行得通麼?

“路上接應的人員和車輛都已經準備好瞭。事成之後你可以去蘇北根據地,在他們眼裡你已經離開瞭這個世界,也就斷絕瞭他們對你身後的調查與猜測。現在就是需要一個合理的時間。”任先生繼續說道。

一個合理的時間?沈放低頭思考瞭片刻,忽然間找到瞭個眉目。

他隨即揚頭,眼裡有光:“下周二有個國防部辦的酒會,招待美國軍事代表團的人,我在酒會上可以多喝點酒。酒喝醉瞭的人開車回傢的路上很可能走錯瞭路,也很容易出現些什麼事故。”

聽上去天衣無縫的計劃。

任先生聽完也覺得妥當,於是點頭應下:“好,那就定在下周二的晚上。幾點?”

“十點。”

那個時候,他差不多可以離開。

對於沈放來說,那幾日的時間過得非常之快。

酒會當日清早,他起瞭個大早,給姚碧君做瞭一頓早飯。

這些日子他反復思考著如今他們夫妻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可卻還是沒有覺出來自己對這個女人究竟產生沒產生感情。

姚碧君意外地吃完飯離開,沈放從一邊公文包內,拿出瞭一個珠寶首飾盒來打開瞧瞭一眼,裡面是個鉆石項鏈,潔凈的鉆石在閃閃發亮。

如果他今日能夠順利離開,那便是也沒機會再對這個女人做些什麼瞭,上一回沒來得及準備什麼,如今這個珠寶首飾也許是留給她的最後的禮物。

沈放把那首飾放到瞭桌子上。

那一日的工作異常煩躁。

原本以為離開自己會如釋重負,然而真的到瞭這一刻,沈放並沒有覺得有什麼輕松。

他將腳架在瞭桌子上,翻看著當天的報紙,但顯然也沒有看進去,翻來翻去,最終將報紙丟在瞭桌子上,閉上眼睛靠在椅子上養神。

他隱隱覺得生命裡仿佛有什麼東西即將要割開,仿佛要遠去,是那樣擾亂他的心扉。

他知道那是什麼,但是他不願意去觸碰,寧可鎖起來,自欺欺人。

迷迷糊糊間,羅立忠打來瞭一通電話,他說上面要求加緊對各地區共產黨根據地及所屬部隊的偵查,軍統從美國進口瞭一批電臺監測設備需要盡快運送到華北東北以及江蘇等地區。國防部忙不過來,有一批設備需要交通部方面安排加急運輸。

這事兒需要勞煩他去公路局走一趟。

去的時候倒是沒有什麼異常,回來的時候沈放碰見瞭一位故人。

他從門口出來上瞭車,剛發動車子還沒走多長,忽然間在後視鏡看到瞭一個在路邊舉著報紙擦皮鞋的人,側臉很是熟悉。

他想瞭想又將車停在瞭路邊,離近瞭一瞧,那一張臉居然是杜金平。

沈放有些意外,難道是他又在跟蹤自己麼?

可瞧著這架勢卻又不像,那中統的人是不是又有什麼行動?

於是他略加思索後推門下瞭車,卻並沒有直接走過去,而是從旁邊繞瞭過去,坐在杜金平旁邊的擦鞋攤上,對擦鞋童伸出一隻腳:“來,給擦擦皮鞋。”

此刻的杜金平依舊用報紙當著臉。沈放瞧瞭一陣子,最終用手敲瞭敲他坐的的椅子。

“怎麼著?裝不認識我?”

方才就是瞧見瞭沈放他才故意用報紙遮住瞭臉,卻沒想到還是被看到瞭,杜金平尷尬地把報紙放下。

沈放將身子往後依靠著目光打量他身上,語氣悠悠:“你小子調到南京中統瞭吧?”

上一回雖說是他利用瞭杜金平,不過他給杜金平的好處也是有幾分把握的。

“是,剛調過來的。”

從剛才到現在這麼一陣子,杜金平表情都不自然。

沈放露牙一笑:“恭喜啊,聽話的人就是有好處,該請我吃飯吧。”

“改天,改天。”

杜金平像是很怕他。

好不容易換來的垂青,若是當初的事情被發現瞭,隻怕是前途也就隨即斷瞭。

沈放面露不滿:“改天幹嘛?這都碰上瞭,你還讓我等?”

杜金平表情有些為難,沈放隨即裝著突然醒悟過來,湊近低聲道:“唉,大老遠跑這兒來擦鞋,是有任務?”

明顯是打探的語氣,杜金平身子明顯一顫,隱隱發抖著:“您,您還是別問瞭。”

沈放抿瞭抿嘴,一臉的不屑:“知道你有紀律,忙你的吧”。

說著他掏出錢扔給擦鞋的,起身走瞭。

上瞭自己的車,車並沒有發動,沈放還在通過後視鏡觀察著。

沒過一陣子,從交通部公路局裡出來一個人,那人叫瞭一輛洋車走瞭,隨即杜金平起身上瞭一輛黃包車跟在那人的洋車後面。

而那個人,正是錢必良。

看到這一切的沈放眉頭蹙起,臉色嚴峻。

他發動汽車,跟瞭過去。

錢必良在成賢街路口下瞭車,那是活動信箱所在地方。他警覺地看瞭看四周,走到瞭秘密信箱處,那是磚墻上一個松動的磚塊。

他磚塊取下來,在裡面留瞭密信,再把磚塊放瞭回去。

但在轉身離開的時候,還未走上幾步,他便已經意識到瞭有人在跟蹤。

靈敏的嗅覺,做情報的一把好手。

沈放將腦袋探出車頭,瞧見錢必良正與裝作商販的杜金平等人對視。

錢必良腳步遲疑瞭,他略思索後,迅速轉身回到秘密信箱旁,將那磚塊取下來,把密信取走。察覺到危機,快步朝成賢街的另一頭走去。

身後特務緊逼,他加快瞭腳步,一面將情報塞入口中咽下,同時腳步越來越快,直到近乎飛馳起來。

後頭的人卻突然開槍,一聲動靜之後他的腿部被打中,應聲倒下。

遠處躲在暗處的沈放看到瞭閆志坤帶著特務把錢必良抓獲,隨即他快速繞回車子的位置去,上瞭車悄無聲息地開走瞭。

出瞭這樣的事情,其中指不定暗藏著什麼東西。

從公路局離開,沈放不顧一切直奔夜色咖啡館裡去,就那麼坐在一邊,焦急地看著另一桌子上擺放著的煙盒。

可偏偏天色已經都快要黑下來瞭,他還是一直沒有等到組織的回應。

沈放看瞭一眼表,已經是八點多瞭,接著嘆瞭口氣,眉頭擰在一起,拿起禮帽走出瞭夜色咖啡館。

就在那夜,他還有事情要做。

而且許是正因為相約十點,所以任先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會發生什麼變故。

中央飯店的西餐廳裡,沈放走瞭進來時候屋內已經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興致正濃。

國防部何主任瞧見沈放像是瞧見瞭親人一般,忙招呼著:“沈副處長,今天我們得喝兩杯。”

他們這樣的人本就是這樣,有權有利,不管滿足瞭哪一項,都足以讓他們稱兄道弟。

舉杯碰撞,一飲而凈。畢瞭沈放微微一笑。

“何主任真給面子啊。

“客氣,大傢同為黨國效力,以後打交道的機會多瞭去。”

沈放仔細一向才覺得這話似乎言外有意,即刻便明白瞭她瞭意思,忙跟著附和:“當然瞭,何主任關照話的一分一毫都不會差。”

何主任拍瞭拍沈放,面色看上去十分好。

“沈老弟就是好說話,比那個老羅好打交道。”

那個是個鐵公雞,可偏偏他也不肯讓步。

“過獎瞭。”沈放低頭自謙,說話間遠遠地看到秦參謀也在酒會中,兩人目光交匯,相視點瞭點頭。

眾人酒意正酣,沈放幾杯下肚,便已薄醉,故意很張揚。湯姆森本在旁邊,這會兒走過來跟他打招呼,兩人碰杯。

“沈副處長,你們要的那幾批貨已經在海上瞭,過不瞭幾天就能到港。”

“好啊,我想你的戶頭上也應該多瞭點內容。”

湯姆森點頭,這樣的生意他很滿意,也有些沒想到。

“沒想到你們還真大方。”

沈放撲哧一笑,糾正他:“不是我們大方,是中國的市場大”

湯姆森贊同,接著說:“看來以後這樣的生意可以持續下去瞭。”

“當然,隻要你願意。”

他已經有些後怕瞭,萬一事情再出問題,他還是須得給自己留後路。

“願意,肯定願意啊。”

說著湯姆森還要跟沈放再喝酒,沈放卻尷尬一笑。

“今晚有點喝多瞭,這杯喝完,我得先走一步瞭。”

之前從未有過的情況,叫他有些好奇:“你要走?這可有點不像你。”

沈放打哈哈,不過理由充分:“沒辦法,你也不想我喝多瞭把你的賬戶記錯瞭吧?”

兩人一笑化解僵局,沈放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繼而低頭他看看表,時間是9點30分。

還有半個小時。

沈放忙又湊到羅立忠身邊說著:“羅兄,傢裡有點事兒,今天得先走一步。”

“叫小江送你?”羅立忠問他。

是看他醉瞭麼?他就是要醉瞭開車,就是要那麼一份危險。

沈放擺擺手,盡力保持清醒:“沒事,車還能開。”

上瞭車,裝出來的醉意在街頭冷風中頃刻煙消雲散。

行到五裡坡的時候沈放瞧見路邊停著一輛破舊的貨車,上面雜亂的放著貨箱,而任先生就在車邊站著。

看瞭看手表,遠處車燈照射瞭過來。

沈放將車開過去停下,繼而下瞭車走到任先生面前。

任先生語速很快交代著:“偽造車禍現場的一切都準備好瞭,今晚,你會變成一個販酒的客商,從明天開始沈放將不會存在,你會有新的證件新的名字,回到解放區你也要用新的名字以迷惑敵人。”

一切都是照常進行,沈放點瞭點頭。

接著任先生拿出一身商販的衣服遞給沈放:“把這套商人的衣服換上吧。”

沈放接過衣服,略遲疑有些遲疑,眉心皺著:“你收到我的消息瞭麼?錢必良同志已經暴露瞭。”

計劃已經進行著,他沒有因為錢必良的事情有所動作,但到底還是無比關心。

任先生點頭:“我是剛剛才知道這個狀況,咱們的系統不可能反應那麼快,而且我今天的任務首先是要保證你安全的離開南京。”

剛剛知道的?也就是說,並非是靠著自己的消息傳遞出來的。

沈放忽然想到任先生提到的那個自己的幫手,也忽然間想到秦參謀在酒會現場和他的目光交流。

他竟沒有反應過來,當日在國防部偷情報時,是秦參謀進來叫走何主任。

而且當時在門口暈倒時,模糊的目光中,秦參謀似乎是第一個趕到他身邊的。

“國防部軍需處的秦參謀是不是我們的人,是不是他一直在和錢必良聯系。”

這是他的推測,九分把握。

任先生一頓:“為什麼這樣問。”

“錢必良是公路局的,秦參謀是國防部軍需處的,這兩個部門聯系密切,如果秦參謀是自己人,那麼跟錢必良接頭的可能就是秦參謀。”

沈放說著他的推斷,任先生保持沉默。

“我上次昏倒時,微型相機,是不是秦參謀轉移的?”

這樣看來,似乎已經沒有再瞞下去的必要瞭。

任先生思慮片刻,說道:“是,秦參謀是自己人。”

沈放一驚,如今錢必良暴露瞭,那麼他會很危險。

“你通知他瞭麼?”

“我會想辦法的。”

任先生的耐心被他消磨幹凈,瞪著一雙眼睛看著他。

就在沈放準備脫下軍裝換上破舊的客商衣服的時候,沈放看著自己的國民黨軍帽,將動作停下瞭。

“不,我現在不能走。”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叫任先生詫異,畢竟這是沈放一直以來所想要的。

“為什麼?”

沈放凝眉,咽瞭好幾口唾沫。

“那個活動信箱所在的街道已經被中統的人封鎖瞭,咱們的同志根本沒機會靠近,唯一可能接近那個地方的隻有我。”

這是中統一貫作風,守株待兔。為瞭救一個人直接搭上另一個人,沒什麼意思。

說著沈放揮瞭揮手裡的國民黨軍官的帽子。

任先生疑慮:“可你怎麼辦,我們已經安排好瞭一切。”

這已經是他的第二次機會瞭。

沈放卻還是強行微微一笑:“反正早一天走和晚一天走,並沒有什麼不同。”

“今天是你離開最好的機會,以後國民黨對蘇北根據地的封鎖會越來越嚴,想走可就沒那麼容易瞭。而且是你去通知秦參謀,一樣很危險,一樣會讓自己暴露。”

任先生提醒他。

沈放卻瞧著已經有些焦急,似乎刻不容緩。

“任何人的暴露都是危險的,你也一樣。汪洪濤是死在我面前的,我不能看著自己的同志冒險,再耽擱時間,我都沒把握能趕在秦參謀去查看秘密信箱前攔下他。”

“可今晚你必須走,這麼好的機會,以後不見得會有瞭。”

這是拋給他一個選擇麼?

沈放表情嚴肅,似乎並沒有半分糾結,語氣是質問:“讓我看著自己的同志送死麼?”

任先生被他噎得無話可說:“你!”

這會兒實在不容許他們再繼續爭辯下去瞭,沈放忙安排著:“好瞭,我們分頭行動,你設法通知周達元,錢必良暴露瞭周達元也會很危險。”

任先生卻依舊堅持:“不!我會派人分頭行動,你還是按照原計劃撤離。”

“這次我不能聽你的。”

任先生還要說什麼,隻見沈放已經上瞭自己的車,將車發動離去,隻剩下任先生一臉的焦急卻又無可奈何立在原地。

駛回南京城門,到成賢街的街道邊,沈放將車停下。

夜已經有些深瞭,月色不大明亮,昏昏暗暗的。

沈放透過擋風玻璃註意著車窗外的一切,隔著一個路口,沈放看到瞭成賢街裡的那些喬裝改扮進行監視的中統特務。

特務都在,那說明秦參謀還沒有出現,否則現場不應該是這樣的狀況。

一切都還來的及。

可是怎麼才能提醒秦參謀呢,去找他已經是不可能瞭,也許他就在附近,沈放一時想不出好的辦法,隻能發動車子暫時離開。

他最終將車子停在瞭在與成賢街成丁字交叉口的杏花街上,四周無人,他安靜思考者,一面註意著街道,忽然看到瞭路邊的公用電話亭。

如今千鈞一發的時候,稍微有一點的辦法也隻能是一試,他腦袋裡快速轉動著,接著下車走進那個電話亭,撥通瞭一個電話。

那邊人應瞭話,沈放開口說道:“是警察局麼?成賢街有共黨分子冒充中統在活動,他們在印發傳單。”

“……對……成賢街。”

沈放知道,一會兒來的不隻是警察,軍統的系統對警察系統滲透很深,隻要有共黨活動的消息,警察來瞭,必定軍統的外勤人員也會跟來,現在隻希望警察能先於秦參謀趕到,隻要鬧起來有動靜,秦參謀自然不會傻到自投羅網。

他說完便掛上電話,將身影隱匿到黑暗中,註視著成賢街的方向。

萬幸的是,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最後路口的一個茶莊漸漸熱鬧瞭起來,沈放到底都沒有看見秦參謀的身影。

回到公寓時候,沈放已經疲憊不堪,心裡的慌張比體力活更加磨人,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由是深夜所以整棟公寓都很安靜,隻有他上樓時腳踩在木質樓梯上發出的吱吱聲響。到門口推開門扇,屋裡果然黑著燈,姚碧君似乎已經睡瞭。

沈放輕手輕腳地走瞭進來,繼而緩緩往自己房間裡走去。隻是剛走兩步,突然燈“唰”地亮瞭,沈放嚇瞭一跳。

姚碧君就站在客廳裡,手按在電燈開關上,冷冷地看著沈放。

又是這一出。

沈放有些尷尬地笑著:“你……怎麼不睡覺。”

姚碧君答非所問:“你居然回來瞭。”

就在剛才,她想起早上沈放的一些話,還曾覺得沈林的考慮是對的,沈放他確實打算離開。

沈放裝出一臉的不解,似乎今日什麼事情也都沒有發生。

“我回來怎麼瞭?很奇怪麼?”

姚碧君抿瞭抿嘴,接著走到桌子前拿起桌上的首飾:“這是送我的?”

“嗯。”沈放眼神有些閃爍,這會兒瞧起來似乎有些奇怪。

他應瞭一聲,然後想要悄悄推門進自己的房間,姚碧君忽然開口:“我以為這預示著你要告別瞭。”

像是做瞭很久的準備才說出來的話,言外之意,她不需要這樣的物件,她想要留住他。

沈放停下動作,回頭輕松笑著:“告別?什麼告別?我能去哪兒?還能離傢出走不成?”

“那可說不準。”

姚碧君已經完全猜不透如今的沈放瞭。

沈放裝出莫名其妙來:“你想什麼呢?這是我的傢。”

“好,既然你回來瞭,希望你真的把這當傢。當然,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走,也希望你提前告訴我,不辭而別是很過分的。”

鄭重其事地宣佈,夾槍帶棒地諷刺。

“你是越說越不著邊兒瞭,早點睡吧,明兒還要上班呢。”

沈放隻想盡快結束話題,一言畢躋身進瞭房間,闔上瞭門把姚碧君一人扔在客廳。

等著燈火全都暗下來以後,夜幕籠罩下的公寓樓顯得格外沉靜,似乎一切都在沉睡。

姚碧君從房間偷偷溜出來,繼而推開沈放房間的門,隻留一條縫朝裡看著。

她白日裡打瞭一通電話給沈林,說出瞭自己的懷疑,沈林還下令封鎖瞭城門,排查出城車輛。如今卻像是虛驚一場,她還需得匯報一聲。

接通沈林電話,姚碧君用手指敲打著話筒,那是暗語:他回來瞭,沒什麼異常。

說完話她剛將話筒掛上,一轉身時候沈放的房門突然推開瞭,沈放站在門口。

“你在打電話?”

姚碧君一驚,整個人顫抖瞭一下,話筒掛歪瞭。

“你嚇我一跳。”她說著把電話重新掛上瞭。

沈放別的不說,直接逼問:“你打電話給誰?”

“給一個同事的丈夫。”

說謊帶著心虛,瞧得出些端倪。

沈放苦笑:“這麼晚?”

姚碧君篤然點瞭點頭:“她今晚臨時加班,回不去瞭,讓我幫她解釋一下,我剛剛才想起來。”

不可思議,在電話局工作,她自己不能打電話?

“哦,那你怎麼什麼都沒說就掛瞭?”

接連的問題叫她心虛厲害。

“沒人接,可能是太晚瞭,人傢睡瞭。”

說完她回避著沈放的眼光,想要奔著自己的屋裡去。

“好瞭我要去睡瞭。”

可就在她要進入自己房間的時候,沈放叫住她。

“看來那個同事跟你關系不一般,不過人傢的事兒,你是局外人,操心太多沒必要。”

聰明人都不擅長將話挑明是,似乎兜圈子更加有意思。

姚碧君沒說話,沈放看著她繼續說著:“既然這麼上心,那就提醒他,外面不是很太平,懂事兒的人都知道該去哪兒,不會亂跑的。”

他是故意的,說完先姚碧君轉身進屋把房門關上。

看著沈放進門,姚碧君松瞭一口氣,進瞭自己的房間把房門關上。

因為設置瞭通城的哨卡,第二天清早李向輝便向沈林來匯報瞭。

“沈處長,昨晚的城關的各個哨卡一切正常,沒什麼發現。”

這消息他昨天晚上便已經清楚,於是隻回話道:“知道瞭。”

李向輝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繼續說著:“不過,田中和呂步青昨天有所行動,錢必良服毒自殺,周達元被抓瞭。”

服毒自殺?真是個狠角色,那麼這樣說來,如今他們手上隻剩下一枚棋子瞭。

“周達元現在怎麼樣?”沈林關切地問著。

“他人在局裡被羈押,行動科已經開始審訊瞭。”

說著話,李向輝欲言又止,瞧瞭一眼沈林,像是得瞭允許,繼續說道:“周達元是沈老爺子的學生,您看要不要關照一下,我怕行動科那幫人下手沒輕重。”

沈林想瞭想才說:“算瞭,讓行動科自己處理,沈傢該回避的時候得回避,你先下去吧。”

這樣的事情不是什麼好事,他雖說是做瞭這麼個決定,但沈柏年對這件事究竟是個什麼看法,他無從猜起。

為瞭保險起見,更或者,沈柏年能從他嘴裡得到更多的東西,沈林還是特地回去通知瞭一回。

進瞭傢門,偏廳裡沈柏年伏在桌邊還在專註的寫著字。蘇靜婉站在一邊,用一張紙在一副剛寫好的字上吸多餘的墨汁。

蘇靜婉抬頭看到瞭沈林,沒有說話。

沈林開口:“父親。”

沈柏年還在寫,嗯瞭一聲算做回應。沈林沒有說話,站在一邊,這會兒卻又有些不太敢說出來。

察覺到長久地空蕩,沈柏年突然停住筆,端詳著字,沒有抬頭看沈林:“想說什麼就說,磨嘰什麼。”

沈林一咬牙,出瞭一口長氣:“昨晚,中統行動科把周達元抓瞭。”

面前的沈柏年一愣,視線這會兒才從紙上挪移開來瞧著沈林。

“怎麼回事?”

沈林繃著臉說話:“周達元是您的老部下,原本不想告訴您,但我想還是給您一個心理準備才好,所以……”

他這是在兜圈子,沈柏年有些著急,厲聲喝道:“怎麼回事兒,說清楚。”

“這次中統清查政府內部共黨嫌疑人,涉及到瞭周達元……”

這回倒幹凈利落。

沈柏年語氣平靜:“確認嗎?”

“人證物證俱在。”

沈柏年聽後放下筆,站在原地良久,深嘆瞭一口氣。

“那你安排一下,我想見見他。”

看守所的門被推看,沈林帶著父親進來,門外的陽光讓兩人的身形成瞭兩個剪影。

這是一個長長的走廊,兩邊全是囚室,光線陰暗。

沈柏年看著兩邊的囚籠,眉頭皺瞭起來,走廊裡渾濁的空氣讓年邁的沈柏年咳嗽瞭起來。

沈林不由得扶著:“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改日再來?”

沈柏年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甩開瞭沈林的手,向走廊深處走去。

囚室的柵欄門開瞭,沈柏年對沈林說:“你在外面等我。”

說完,沈柏年走進囚室,沈林嘆瞭口氣,但還是順從地將柵欄門“嘩啦”一聲關上瞭。

牢房內比較潔凈,有光線朗照進來,形成明暗分明的兩極。原本坐著的周達元見沈柏年走瞭進來,努力站瞭起來。

“老師。”

恭謙有禮,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是讀書人的講究。

沈柏年端詳瞭一下周達元,他臉上有傷,面容憔悴,明顯是受過刑瞭。接著他嘆瞭口氣:“沒想到,你我會在這兒見面。”

人活得久瞭容易有感慨,物是人非,世道變遷。

周達元卻一笑,不濃不淡:“我有準備。”

這樣的身份,遲早都會有被發現的危險,見面倒像是遲早的一樣。

沈柏年也不與他爭執什麼,此行明顯是在勸慰著:“好吧,事已至此,希望你交代清楚,好早日出去。”

隻是他有些沒想到,隨後周達元竟搖瞭搖頭。

“我沒什麼可交代的。”

沈柏年低眉:“你不怕他們再對你用刑?”

而周達元卻隻笑道:“老師當年投身革命的時候也一樣危險,但老師也並不怕。”

就像是這麼多年,沈柏年一直為他所崇拜著。如今他也是這樣。

沈伯年搖頭否認:“這不一樣。”

“沒什麼不一樣,這個世界是需要改變的,我寧願承受再多的痛苦,也想讓這個世界有變化。”

如今這樣的世道,其實沈伯年何嘗不想改變呢,隻是改變需要代價,而且他不能肯定你要的改變就是好的。

該問的問瞭,曾經他們的師生關系很親近,如今周達元也能感受到沈伯年面對自己身份的無奈,相較而言並沒有太多的憤怒。

他曾經是出自於沈伯年之手,他覺得沈伯年也該有些和他一般的想法,於是反而勸著沈伯年。

“老師,民國政府是腐敗的,它並不美好,相反它在讓社會沉淪、黑暗,民眾承受的折磨不比我所受的輕微。但為什麼不能給民眾希望?改變一定會到來,腐朽墮落的秩序一定會被瓦解掉,這是我堅信的。”

革命人都得有信仰。

沈柏年瞧著他目光篤然,裡面滿滿是堅定,沉默許久後才問著:“你真的是共產黨?”

周達元卻搖瞭搖頭:“不,但我願意為他們做事兒,現在的官員,國傢和軍隊都在做什麼?普通的民眾活在什麼樣的環境裡?我不是瞎子,您也不是。隻有共產黨讓我看到瞭希望。”

沈柏年接著黯然:“你不怕死嗎?”

“如果我死瞭可以讓這個世界改變的話,哪怕隻有一點點,我也願意。打破舊世界的進程是任何人無法阻擋的,人們要求平等、公平、公正的社會的願望也是任何力量都無法摧毀的。”

他微微一笑,光是想到那個未來,他都覺得十分美好。

沈柏年凝眉嘆氣,眼中含著光看他:“我不明白你所謂的信仰,但是我不想你賠上性命,你曾經是我最得力的下屬,也是我最好的學生,你應該有更好的前途。”

“那您應該為我這個學生驕傲,因為他在追求光明的世界。”

這是認準瞭要一條道走到頭兒瞭,沈柏年見他沒有絲毫的動搖,接著沒有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