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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此去美國,萬裡迢迢,美援能否討來姑且不說,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回到住瞭多年的燕南園也是難說。

何其滄怔怔地坐在電話前,慢慢望向床前的女兒。

那口當年在美國留學買的大紋皮箱被擦得閃出歲月的光,擺開在床上。

何孝鈺將疊在床上的父親的衣服一件一件擺進皮箱裡,一滴眼淚滴落在父親那件白凈的舊襯衣上。

何孝鈺立刻轉開瞭頭,悄悄拿手絹去揩淚。

何其滄已經站在女兒身後:“快則一個月,最多兩個月就回來瞭……”

“嗯。”何孝鈺收拾好狀態,繼續給父親裝衣服,“國民政府那麼多官員去要援助還不夠,還拉上您。您有這個義務嗎?”

何其滄:“那就看是什麼義務瞭……我幫助寫瞭論證幣制改革的報告,也算是推波助瀾,現在南京拿這個事跟你司徒叔叔做交易,其實也是他們同意不追究孟敖的條件……反正我也早就想回美國看看老朋友老同學瞭,就當作旅遊吧。”

何孝鈺望向瞭父親:“爸,您跟我說實話,要求梁經綸一起去隻是因為要帶個助手嗎?”

何其滄深望著女兒:“為什麼要這樣問?”

何孝鈺:“我覺得你們師生有什麼事瞞著別人……您是不是在保護他?”

何其滄望著女兒的眼睛:“我保護瞭孟敖,如果經綸也需要保護,你說爸應不應該保護他?”

何孝鈺隻好低頭又去擺衣服瞭:“我沒有說不應該。”

何其滄:“天一亮你就要去接孟敖,我們也是隨後的火車去南京。這裡收拾得差不多瞭,到底下去幫幫他吧,他可是個從來就沒有人疼的人啊。”

何孝鈺把最後一件衣服放進皮箱:“好。”

何孝鈺走進梁經綸房間便幫他去收拾衣物。

“都收拾好瞭……”梁經綸叫住何孝鈺。

何孝鈺站在桌前,停瞭手,沒有開皮箱,望向梁經綸:“有什麼不方便我看的東西嗎?”

梁經綸被問住瞭,苦笑瞭一下:“那你就幫我再檢查一遍吧。”

何孝鈺:“我可不願意看別人的隱私。”

梁經綸:“有隱私也不會裝在皮箱裡……你幫我看看吧。”

何孝鈺打開瞭箱蓋,目光立刻定在那裡!

——衣服上面就是一個鏡框,照片上中間是父親,左邊是自己,右邊是梁經綸!

何孝鈺喉頭立刻一酸,悄悄咽瞭回去,眼中還是有瞭淚水,鎮定瞭好一會兒,輕輕問道:“去美國不回來瞭?”

梁經綸:“先生回來我當然回來。”

“我爸要是也不回來呢?”

梁經綸:“你知道,先生要人照顧……”

“那新中國呢?”何孝鈺直望著他的眼睛,“你不會忘記在外文書店跟我說的話吧?”

梁經綸沉默瞭好一陣:“在外文書店我跟你說瞭很多話……”

何孝鈺:“描述新中國的那段話。現在我還能想起你當時背誦那段話的樣子,那個時候的你和現在的你是一個人嗎?”

梁經綸:“我從來就是一個人,一個沒有選擇的人。”

何孝鈺:“人都有選擇。”

梁經綸:“我選擇瞭不選擇。”

“這個時候瞭,我不想聽你談哲學。”何孝鈺緊緊地望著梁經綸,“天一亮你們就要走瞭,我想聽你再把外文書店那段話念給我聽一遍。行嗎?”

梁經綸從心底裡嘆出一口氣來:“你真想聽,我念。”

何孝鈺慢慢閉上瞭眼。

“新中國是個什麼樣子呢?”梁經綸輕輕問瞭一句,望向窗外。

接著,聲音漸漸大瞭起來:

“‘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桿尖頭瞭的一隻航船……’”

——聲調裡的激情竟然仿佛隨著那並看不見的桅桿尖頭出現瞭!

“‘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瞭的一個嬰兒’。”

激昂過後。

何孝鈺聽到瞭深藏的喑咽…

她睜開瞭眼,那襲長衫背影依然故舊!

何孝鈺走到他背後輕輕撫瞭一下衣背上那道並不明顯的皺紋:“好好陪我爸去,好好陪我爸回來。”

梁經綸慢慢轉過瞭身,絲毫沒掩飾眼中的淚星,同時露出一絲笑容:“對瞭,我還沒有祝福你和孟敖呢。可以嗎?”

何孝鈺深望著他。

梁經綸用英文說道:“God bless you and yours, and surround you ever with his blessing.(願上帝祝福你和你的愛人,永遠賜福於你們。)”

“You too.(願上帝也賜福於你。)”何孝鈺眼中也閃著淚星。

南苑機場。

太陽欲出未出,兩架C-46的背脊上都抹上瞭紅色的光。

第一架C-46下,十個飛行員同時敬禮!

第二架C-46下,十個飛行員同時敬禮!

跑道旁,何孝鈺捧著一束野花,不敢看身旁的方孟敖。

方孟敖啪地敬瞭一個接受檢閱般的禮!

跑道外,王克俊陪著方步亭、程小雲和謝培東站在那裡。

望著敬禮的方孟敖、捧花的何孝鈺,方步亭滄桑地笑瞭。

程小雲小心地在笑,她身邊站著謝培東。

方孟敖挽起瞭何孝鈺,走向第一架C-46,登上瞭機艙門。

第一架C-46的飛行員一起轉身,小跑著登上瞭飛機。

第二架C-46的飛行員一起轉身,也小跑著登上瞭飛機。

機艙門慢慢關上瞭。

螺旋槳慢慢轉動瞭。

第一架飛機開始滑行。

第二架飛機開始滑行。

飛機先後起飛。

太陽出來瞭,機場上滿是陽光。

方步亭、程小雲和謝培東都迎著陽光望向天空。

兩架飛機從遠處彎瞭回來,在他們頭上擺瞭擺翅膀,這才飛向遠處,隱沒在陽光裡。

突然,天空的陽光變成瞭火光!飛機的轟鳴聲變成瞭炮聲!

在遼闊的中國地圖上,中國的東北,炮火在北寧線之昌黎、北戴河、興城、義縣,在錦州四周連續爆發,炮聲震天!

1948年9月12日,解放軍東北野戰軍集七十萬人發動瞭遼沈戰役,9月16日至24日,錦州被圍,拉開瞭共產黨和國民黨三大戰場決戰的序幕……

緊接著,綏遠省東部,察哈爾省南部。炮火在集寧、涼城、豐鎮、和林格爾、歸綏連續爆發,炮聲震天!

炮火隨即迅速轉至平北(北平以北),在密雲、懷柔、三河連續響起。

1948年9月23日至27日,為配合遼沈戰役,解放軍華北野戰軍發起察綏戰役,包圍歸綏,切斷瞭平承鐵路線,牽制傅作義華北國民黨軍,使其不能援助東北……

北平南苑機場上空。

飛機次第起飛!

飛機次第降落!

北平南苑機場。

方孟敖飛行大隊跑向C-46運輸機。

C-46運輸機起飛!

北平南苑機場。

C-46運輸機降落。

方孟敖飛行大隊跑步下機!

北平南苑機場外。

飛速轉動的車輪。

帆佈篷頂,滿載的十輪大卡車隊。

下瞭飛機,又上卡車。

第一輛卡車裡,方孟敖親自駕車,郭晉陽坐在身旁。

第二輛卡車裡,陳長武駕車,邵元剛坐在身旁。

第三輛卡車、第四輛卡車……

哨卡欄桿急速升起,車隊呼嘯而過。

1948年10月8日方孟敖特別飛行大隊全天候從天津向北平空運物資,特命補給傅作義大軍軍需……

車隊駛入西邊街口,前面便是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門。

方孟敖猛地一腳,急踩剎車,第一輛卡車停住瞭!

後面的卡車緊跟著都停瞭。

——總儲倉庫大門外靜靜地坐滿瞭人群!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大門口,曾經的一幕出現瞭,鐵網柵欄,憲兵,警察,青年軍!

沒有人鬧事,也沒有人說話。

突然,方孟敖眼中閃出驚悸——人群中坐著葉碧玉,左邊是伯禽,右邊是平陽!

方孟敖關閉車鑰匙時,手都抖瞭一下。

他下瞭車。

陳長武從第二輛卡車的駕駛室跟著下來瞭。

方孟敖站在那裡,陳長武走到他身後:“隊長,車怎麼進去?”

方孟敖:“告訴大傢,都待在車裡。”

“是。”陳長武轉身走向車隊。

方孟敖走進人群,踩在地面像踩在人的身上。

迎來的都是冷漠的目光,無助的手裡都舉著金圓券!

大門口,投來瞭李營長的目光,李營長的手慢慢抬起瞭,準備向他敬禮。

方孟敖遠遠地止住,李營長的手又輕輕放下瞭。

又穿過瞭幾個人,身下是葉碧玉望他的眼睛。

平陽靠在媽媽懷裡,伯禽站瞭起來,輕聲叫道:“方叔叔……”

方孟敖立刻蹲下瞭,摟住瞭伯禽,望著葉碧玉:“崔嬸,怎麼回事?”

葉碧玉悄悄望瞭一眼周圍,低聲答道:“今天一早,各傢商鋪就都沒有糧食賣瞭……”

方孟敖:“到這裡來幹什麼?”

葉碧玉:“有人說糧食都運到這裡來瞭,我們跟著別人來的,沒想到有這麼多人。你說,在這裡能買到糧嗎?”

方孟敖眼中一下子湧出瞭淚星:“怎麼不去找方行長或者謝襄理……”

葉碧玉:“看到報紙瞭,方行長、謝襄理的細軟也都換瞭鈔票瞭。除瞭金圓券,金子銀子買東西也犯法,勿好意思去打攪瞭。”

方孟敖摟緊瞭伯禽,望向倉庫大門。

日光照目,恍惚間看見馬漢山在大門內憂急彷徨!

方孟敖閉上瞭眼,馬漢山的聲音在他身後、在他耳邊輕輕響起瞭:“從崔副主任的墓往上走五十步,有一座無主的老墳,隻有半截碑,上面刻著‘康熙三十七年立’,下面埋瞭幾十根金條,是我全部的傢底……請方大隊長轉告崔夫人,到時候取出來,養兩個孩子應該夠瞭……”

“方大隊長。”葉碧玉的聲音叫回瞭他,“你去忙公事吧,買不到糧,我們等一下就走。”

方孟敖背過臉抹瞭淚,笑對伯禽和平陽:“跟媽媽回去吧,叔叔給你們買糧來。”

伯禽:“叔叔,我們已經搬傢瞭……”

“勿亂講!”葉碧玉瞪瞭伯禽一眼。

伯禽不敢再說瞭。

方孟敖倏地望向葉碧玉:“什麼時候搬的?”

人群突然騷動!

大坪兩邊的街口突然出現瞭學生人群!

方孟敖倏地站起!

東邊,學生們排著隊走來瞭。

西邊,學生們排著隊走來瞭。

原來坐著的人群都紛紛站起來。

方孟敖敏銳地聽見,地面上同時傳來瞭整齊的跑步聲!

“快回去!”方孟敖扶起瞭葉碧玉,倏地望去。

大門口的憲兵和警察端著槍向東西兩邊街口的學生隊伍跑去!

隻有青年軍站在原地,沒有一個人舉槍。

曾可達出現在倉庫大鐵門內,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望瞭一眼自己的車隊,向倉庫大門走去。

大鐵門左邊立柱上“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幾個大字撲面而來!

“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那塊招牌已經不見蹤影。

曾可達和方孟敖一前一後,走進瞭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辦公室。

這就是當初馬漢山在民調會的辦公室,現在成瞭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曾可達的臨時辦公室。

倆人進來後,倉庫大門外已遠遠傳來口號聲。

學生帶頭呼喊:“平民要吃飯!”

眾人齊聲呼喊:“平民要吃飯……”

曾可達輕輕關上瞭門。

“我們要買糧!”

“我們要買糧……”

曾可達又去關上瞭窗。

“反對豪門囤積!”

“反對豪門囤積……”

關瞭窗,曾可達在窗前站瞭少頃。

方孟敖的目光就在他背後:“想讓外面開槍嗎?”

曾可達:“在這裡,我不下令,沒人敢開槍。”

方孟敖直逼的目光收瞭回去,扯開椅子撐著椅背卻沒坐下:“發瞭金圓券,為什麼買不到糧?”

曾可達:“哄搶瞭幾天,北平的糧店已經沒有糧瞭。”

方孟敖:“沒有糧瞭還是有糧不賣?”

曾可達:“有些是真沒糧瞭,有些是把糧食囤積瞭。”

方孟敖:“為什麼不管?”

曾可達搖瞭搖頭:“有囤積也在天津,你管不瞭,我也管不瞭。”

方孟敖:“張厲生就在天津,他也不管?”

曾可達:“你們今天飛行三次運來的67噸糧食全是張督導員昨天在天津查抄的。”

方孟敖緊盯著曾可達:“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我的飛行大隊就是天天給北平運糧,北平的一百多萬市民還是買不到糧食?”

曾可達:“是。”

方孟敖望瞭一眼窗外儲糧的高塔,又轉望向曾可達:“你的意思是把這裡儲存的幾萬噸糧食賣給市民?”

曾可達苦笑瞭一下:“你知道,這裡的糧食運出去一斤都必須有華北‘剿總’的軍令。”

方孟敖:“老百姓和學生在門外圍瞭我的運糧車隊,你把我叫進來到底想幹什麼?”

曾可達眼中閃出瞭光:“把你車隊運來的糧食賣給門外的市民!”

這倒大大出乎方孟敖的意料,他上下打量著曾可達。

曾可達:“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第一,這十車糧食以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的名義賣給市民,與你無關,我負責任。第二,賣瞭這十車糧食也絲毫解決不瞭北平一百七十萬市民接下來無糧可買的困局。我為什麼這樣做,過後告訴你。我們出去吧。”

“我現在就想知道。”方孟敖擋住瞭出門的路,第一次用這樣的眼光望著曾可達,“告訴我,配合你。”

曾可達大步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口號聲立刻大瞭!

曾可達大聲喊道:“王副官!”

王副官快步跑瞭過來,站在窗外。

曾可達:“以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的名義,通告門外的市民,遵守秩序,排隊買糧!”

“督察……”王副官有點發蒙。

曾可達喝道:“去!”

“是!”

曾可達關瞭窗,轉過身來,望著方孟敖:“我們什麼時候到的北平?”

方孟敖:“7月6號。”

曾可達:“今天是幾月幾號?”

方孟敖望瞭一眼窗邊的日歷。

日歷上赫然印著10月8日。

方孟敖轉望向曾可達,沒有回答。

曾可達:“今天是10月8號,我們到北平三個月零兩天瞭。從五人小組到國防部調查組,查民調會,查北平分行,殺瞭幾個一分錢也沒貪的共產黨,還殺瞭不是共產黨的無辜學生。五人小組解散瞭,徐鐵英殺完人也走瞭,什麼貪腐也沒有查出來,就抓瞭一個馬漢山,十天前在南京槍斃瞭。我們幹瞭什麼?”

曾可達眼中一片迷茫,接著說道:“我們就幹瞭一件事,推動瞭幣制改革。什麼幣制改革,不到兩個月,在北平,在天津,在重慶,在廣州,最不應該的是在上海,糧店紛紛關門,百貨店、副食店貨架上空空蕩蕩。市民把自己留著買棺材的銀元換瞭金圓券,已經買不到糧食,買不到煤,連一塊肥皂也買不到瞭。不許國民用黃金、白銀、外匯,卻有人公然用外匯套購美貨在上海囤積,再以黑市美鈔價拋售,轉手便獲利數十倍上百倍!還公然開著6000噸的貨輪,來往上海、武漢之間,搶購本應是政府收購的糧食大量囤積,如入無人之境!方大隊長,我抓過你,審過你,又和你在北平一起共事,我幹的一切你都看到瞭,就是想追隨經國局長跟共產黨爭民心。今天,能不能夠最後挽回民心也就在今天!我把一切都賭出去瞭,就賭經國局長在上海敢不敢抓那個人!”

方孟敖:“哪個人?”

曾可達:“孔令侃!”

方孟敖:“怎麼賭?”

曾可達:“五天前經國局長封瞭揚子公司,那麼大的上海卻沒有一個部門敢動揚子公司一件貨物,就是因為孔令侃還在上海開著他的高級跑車向黨國示威。走出這個大門,我就以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的名義把十車軍糧賣給市民!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嗎?現在我就告訴你。”

曾可達眼中閃著光。

方孟敖眼中也閃著光。

曾可達:“總統今天到北平瞭,就在華北‘剿總’開會。我在這裡賣軍糧就是向他死諫!要麼派人來抓我,要麼同意經國局長在上海抓孔令侃!”

方孟敖:“需要我幹什麼?”

曾可達:“我剛才說瞭,今天的事與你無關。我叫你進來就是想告訴你,將來你無論是什麼身份,都請出來說句公道話,國民黨也有真心為老百姓辦事的人,也有敢打老虎的人。”

曾可達去開門瞭,方孟敖讓在瞭一邊。

門拉開瞭,曾可達突然又站住瞭,回頭望著方孟敖:“問一句不相幹的話,你願意就回答我。”

方孟敖:“請說。”

曾可達:“是月亮近,還是南京近?”

方孟敖:“現在是我離你最近。”

曾可達笑瞭,大踏步走瞭出去。

方孟敖大步跟瞭出去。

方邸大門外街口。

一輛警備司令部的吉普嘎地停住瞭!

兩輛警備司令部的憲兵卡車嘎地停住瞭!

吉普車的門推開瞭,跳下的竟是孫朝忠,兩杠兩星,已是警備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

孫朝忠:“戒嚴!”

鋼盔,鋼槍,第一輛卡車的憲兵跳下瞭車,向大門外的胡同跑去。

鋼盔,鋼槍,第二輛卡車的憲兵跳下瞭車,在街口佈控。

胡同裡立刻站滿瞭憲兵。

街口也佈滿瞭憲兵。

方邸被戒嚴瞭!

緊接著一輛吉普擦著孫朝忠的吉普停下瞭,方孟韋跳下瞭車,向孫朝忠走去。

孫朝忠迎瞭過去:“方副局長……”

方孟韋:“叫我方副處長。”

孫朝忠怔瞭一下,立刻又叫道:“方副處長。”

方孟韋:“偵緝處是到我傢抓人嗎?”

孫朝忠:“不知道。”

方孟韋:“抄傢嗎?”

孫朝忠:“不知道。”

“不知道你帶兵來幹什麼?!”方孟韋吼道。

孫朝忠:“警備司令部的命令,奉命戒嚴。”

方孟韋的臉慢慢白瞭,從街口向自傢那條胡同望去,一個一個憲兵分列在胡同兩邊的墻下。

“我的偵緝處副處長被撤瞭嗎?”方孟韋又望向孫朝忠。

孫朝忠:“沒有接到命令。”

“沒有就好。”方孟韋向自傢大門走去。

胡同裡的憲兵碰腿致敬。

方邸一樓客廳。

方孟韋進瞭客廳便心裡一顫,怔在門口。

姑爹換瞭那身輕易不穿的中山裝,提著一口箱子正從二樓下來。

父親也換上瞭西裝,坐在沙發上,看著自己。

謝培東下瞭樓,走到客廳中間,將箱子放下瞭。

方孟韋慢慢走瞭過來,望著姑爹。

謝培東也望著他,淺笑瞭一下:“沒有事。”

沒有事是什麼意思?

方孟韋又轉望向父親。

方步亭沒有回頭看那架座鐘,而是望瞭一眼手表,對謝培東:“收官瞭,下完吧。”

“恐怕下不完瞭。”謝培東向方步亭面前的茶幾望去。

方孟韋這才發現,茶幾上擺著圍棋。

方步亭:“那就下幾步算幾步。”

謝培東走瞭過去,在棋盤前坐下瞭。

方孟韋蒙在客廳中,程小雲從餐廳那邊的樓梯口走過來瞭。

方孟韋直勾勾地望著她。

程小雲也一臉茫然,隻搖瞭搖頭。

“到底怎麼回事?”方孟韋望著父親,聲音都發顫瞭。

方步亭剛夾起一枚棋子,瞥瞭一眼兒子:“外面的人沒有告訴你?”

方孟韋直望著父親。

方步亭:“沒有告訴你就不要再問。”

方孟韋疾步走瞭過去,站在茶幾前:“大哥賣軍糧,這邊抓姑爹,是不是?”

程小雲顫瞭一下,也急忙走瞭過來,望著謝培東,又望向方步亭。

謝培東也望向瞭方步亭。

方步亭將指尖的棋子往棋盒裡一扔:“不到兩個月,我給他傅作義籌瞭五萬噸軍糧,夠他北平二十萬軍隊吃半年瞭,賣十車糧食給市民他們就抓人!”

謝培東:“國民黨已經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瞭,在這個傢裡我們也犯不著替他們保守什麼秘密,告訴他們吧。”

“下不完瞭,不下瞭。”方步亭站瞭起來,“蔣介石來瞭,正在華北‘剿總’開會,通知我們要去看金庫。”

方孟韋眼睛睜得好大:“姑爹也去?”

方步亭:“北平分行的賬都是你姑爹在經手,金庫有多少錢,你姑爹也比我清楚。他們不是懷疑你姑爹是共產黨嗎?那就讓這個共產黨親自告訴蔣介石,不到兩個月,北平分行替他籌瞭多少黃金白銀外匯。”

方孟韋一顆心放下來,望向程小雲,見她也緩過瞭氣,不禁又望向瞭客廳中間的那口大箱子。

門鈴響瞭!

“王克俊來瞭。”方步亭向客廳門走去。

謝培東跟瞭過去,剛要提擺在客廳中間那口箱子。

方孟韋連忙過去提起瞭箱子。

“給你姑爹。”方步亭盯著方孟韋將箱子遞給瞭謝培東,“為瞭北平這些爛賬,他的兒子叫我的兒子查瞭我幾個月,折騰瞭我們幾個月,今天就交給他老子,該他們父子過坎瞭!”

北平分行金庫外大街早就戒嚴瞭。

兩旁全是警備司令部的憲兵,鋼盔、鋼槍、皮靴!

小吉普車內,王克俊坐在副駕駛座上,低聲命令:“減速!”

後排座上,方步亭的眼中,車窗外,一把閃著藍光的鋼槍,又一把閃著藍光的鋼槍,還是閃著藍光的鋼槍!

方步亭轉望向坐在身旁的謝培東。

謝培東將那口箱子平放在膝上,也向他看來,倆人目光一碰。

車驟然停瞭,倆人都是微微一晃。

已是金庫大院門外,車前一隻手掌直著擋來,站著華北“剿總”警衛團團長!

王克俊下車瞭,警衛團長向他敬瞭個禮:“報告王秘書長,車停在外面,請步行進去!”

“知道瞭。”王克俊招瞭一下手。

兩個憲兵同時拉開瞭吉普車的後座車門。

方步亭從左邊下來瞭。

謝培東提著皮箱從右邊下來瞭。

王克俊的車不許進來,北平分行金庫大院內卻停著兩輛別克,一輛中吉普。

從大閘門一直到三面高墻下,站著的都不是憲兵,而是穿著粗佈軍服挎著駁殼槍的軍人,這是傅作義的貼身衛隊!

金庫鐵門前,金警班不見瞭,站著八個穿中山裝的精壯漢子,每人左邊上衣口袋上方都戴著一枚黨徽。

王克俊領著方步亭、謝培東走向那八個中山裝。

王克俊主動掏出瞭手槍交給領頭的那個中山裝,向他笑道:“央行北平分行的方經理、謝襄理。”

領頭的中山裝回笑瞭一下,望向方步亭、謝培東:“幸會。侍從室的,需要例行檢查,請你們理解。”

方步亭亮開瞭兩手。

謝培東放下箱子,也亮開瞭兩手。

過來兩個侍從,非常專業而禮貌,從上到下很快便搜完瞭身。

領頭的中山裝目光又盯向瞭那口箱子。

謝培東掏出鑰匙開瞭鎖,掀開瞭箱蓋。

領頭的中山裝蹲下瞭,飛快地翻著一本本賬冊,又沿著皮箱內沿摸瞭一圈,蓋瞭箱子:“方經理、謝襄理可以進去瞭。”

方步亭:“有句話想問一下。”

領頭的中山裝:“請問。”

方步亭:“金庫是怎麼打開的?”

領頭的中山裝笑瞭一下:“你們央行的俞總裁也來瞭,他也有鑰匙。”

方步亭:“知道瞭,謝謝!”

領頭的中山裝手一伸:“請進。”

方步亭在前,謝培東提著皮箱在後,王克俊在最後陪著,走進瞭第一道金庫鐵門。

阜平縣華北城工部,一片嘀嘀嗒嗒的收發報聲。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走動。

所有的報務員都面墻而坐,收報,發報,“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隻有劉雲站在一號電臺前。

一號電臺報務員將一份剛剛譯完的電報遞給瞭他:“部長,北平城工部急電!”

劉雲接過電報,目光一驚!

電文紙上的內容:“曾可達方孟敖將六十七噸軍糧賣給市民。蔣介石傅作義俞鴻鈞秘密查看北平分行金庫,方步亭謝培東陪同。北平城工部。”

劉雲立即將電文紙遞給一號報務員:“全文報發中央!”

“是!”

北平分行金庫內,曾經空空蕩蕩的金庫,現在卻黃白閃爍!

澆鑄成二十五公斤一塊堆積的黃金!

謝培東的聲音:“截至昨晚入庫,黃金共十九萬八千七百六十五兩……”

浙江奉化口音的聲音:“好,很好……”

一排排央行特制的木箱整齊地打開瞭箱蓋,箱子裡全是整齊碼放的銀元!

謝培東的聲音:“截至昨晚入庫,銀元共四百八十萬三千五百塊……”

浙江奉化口音的聲音:“很好……”

一隻隻央行特制的綠色鐵皮箱都打開瞭箱蓋,箱子裡全是澆鑄好的銀錠!

謝培東的聲音:“截至昨晚入庫,白銀共八十萬兩……”

浙江奉化口音的聲音:“很好……很好……”

——金庫通道,這時已空空蕩蕩,沒有蔣介石,沒有傅作義,也沒有瞭俞鴻鈞。

金庫鐵門外,燈光下隻站著謝培東和方步亭!

浙江奉化口音的聲音卻還在金庫內回響:“國傢已到瞭生死存亡的關頭,穩定華北、穩定北平就拜托你們瞭……傅總司令五十多萬官兵的後勤補給也拜托你們瞭……中央再拮據,政府再困難,這些錢也會留在北平……留給北平人民,留給傅總司令……”

聲音漸漸遠去,金庫裡一片死寂。

方步亭望向空蕩蕩的通道:“培東,剛才那個電話你怎麼看?”

謝培東:“哪個電話?”

方步亭轉望向謝培東:“蔣宋夫人上海來的那個電話。”

謝培東:“牽涉到孔傢、宋傢……應該中瞭你說的那句話,輪到他們蔣傢父子過坎瞭。”

方步亭:“你說,蔣先生去瞭上海,會站在兒子一邊,還是站在夫人一邊?”

謝培東:“傅總司令剛才說瞭一句話,你沒有聽到?”

方步亭:“什麼話,怎麼說的?”

謝培東望向瞭通道邊值班室門外:“蔣先生出去時,傅總司令沒有跟上,下意識發瞭一句感嘆……”

方步亭:“什麼感嘆?”

謝培東猶豫瞭片刻,說道:“不愛江山愛美人……”

“他說瞭這樣的話?”方步亭蒙在那裡。

謝培東:“我們就當沒有聽到吧。”

阜平縣華北城工部,還是嘀嘀嗒嗒,此起彼伏,一片收發報聲。

劉雲站在一號電臺旁,看著剛剛收到的一份電文,眼中閃出瞭光!

電文內容:“蔣介石接宋美齡電話,午後從北平急飛上海,據悉為處理蔣經國與孔令侃揚子公司案。傅作義感嘆,蔣介石不愛江山愛美人。北平城工部。”

劉雲將電文啪地擺到一號電臺桌上:“急報中央!”

一號報務員:“是!”

一號電臺發報機鍵敲擊出的嘀嗒聲飛出瞭阜平上空,在天空回響!

已是晚上八點,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大門外。

東邊街口並排幾輛軍用大卡車的燈直射倉庫大門外!

——警備司令部的憲兵來瞭,組成瞭兵陣,隔絕瞭路口!

西邊街口並排幾輛軍用大卡車的燈直射倉庫大門外!

——第四兵團特務營也來瞭,組成瞭兵陣,隔絕瞭路口!

方大隊的卡車橫著停在大門口,貨箱的擋板全都打開瞭,糧食賣完瞭。

買到糧的市民走瞭。

聞風而來有幸能擠到倉庫大門外的還有千餘人,被車燈照著,排著無數的隊列,高舉著金圓券!

更多的市民,還有聲援的學生被警備司令部的憲兵和第四兵團特務營擋在東西街口以外。

沉默,等待。

面對數不清執著舉在那裡的手臂,望著數不清的手裡高舉的金圓券,陳長武、邵元剛、郭晉陽,所有方大隊的飛行員都靜靜地站在自己的卡車旁。

東邊車燈後,憲兵隊伍前,一雙陰沉的眼在靜靜地望著,是孫朝忠。

西邊車燈後,特務營隊列前,另一雙兇狠的眼也在靜靜地望著,是第四兵團那個特務營長。

“怎麼回事?”一個聲音在特務營長身後響起。

特務營長倏地回頭。

是王蒲忱!

特務營長:“共產黨煽動市民暴亂,曾可達和方孟敖擅自賣瞭軍糧,王站長沒有接到抓人的命令?”

王蒲忱:“你們接到命令瞭?”

特務營長:“是。九點戒嚴抓人。”

王蒲忱:“誰的命令?”

特務營長:“李副總司令。”

“現在八點二十瞭。”王蒲忱看瞭一眼手表,“報告李副總司令,我先進去見曾督察和方大隊長,弄清楚賣軍糧是不是南京的意思。真要抓人,也等我出來。”

特務營長:“好!”

王蒲忱望向東邊街口的孫朝忠:“到那邊去,把我的意思告訴孫副處長。”

特務營長:“是。”向對面的車燈走去。

王蒲忱避開瞭車燈,從人群邊悄悄走向大門。

北平市民調會總儲倉庫辦公室裡,電話靜靜地擺在長會議桌的正中。

曾可達坐在桌子那邊靜靜地望著電話。

方孟敖坐在桌子這邊靜靜地望著曾可達。

王蒲忱悄悄進來瞭,悄悄在門口會議桌的頂端坐瞭下來:“等上海的電話嗎?”

曾可達沒有接言,也沒有看他。

方孟敖沒有接言,也沒有看他。

“不能再等瞭。”王蒲忱接著說道,“九點就要戒嚴,那麼多人在門外,我們是抓,還是不抓?”

“有本事到城外抓解放軍去!”曾可達一掌拍在桌上,“再有本事到上海抓杜維屏孔令侃去!”

王蒲忱被他拍瞭桌子,也倏地站起瞭!

方孟敖的目光緊接著向他射來!

王蒲忱鎮靜瞭:“可達兄,這裡隻有我們三個人,你剛才說的話,我不傳,方大隊長也不會傳,今後不要再說。”

方孟敖的目光緊盯著他:“什麼意思?”

王蒲忱:“上海那邊有消息瞭,經調查,揚子公司屬於合法經營,經國局長沒有理由抓孔令侃。”

方孟敖倏地望向瞭曾可達!

曾可達沒有想象中的震驚,隻是慢慢站起來,望著王蒲忱,問道:“去哪裡?是西山監獄,還是押解南京?”

王蒲忱也望著他:“誰去西山監獄,誰押解南京?”

曾可達兀自望著王蒲忱,隻覺得支撐自己生命的力量在一點點流失。

王蒲忱:“你們賣瞭十車軍糧,還不及揚子公司一條船一次走私糧食的百分之一。在上海沒有誰能抓孔令侃,在北平也沒有誰要抓你曾督察。不要再提什麼反腐瞭,服從總統,堅決反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