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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大雨過後,天和地都像被洗瞭一遍,七月十五的月亮竟比八月十五的月亮還亮。

在北平警察局大院裡候命的各分局、各大隊的警官被淋瞭半夜的雨,雖脫瞭雨衣,無奈新任局長沒有發話,依然列隊站在那裡等候。

所有的人又一齊敬禮瞭。

曾可達陪著謝培東從大樓的大門走瞭出來。

方孟韋的小吉普從大院裡面開瞭出來,停在大院門口。

從敬禮的隊列中走向大院大門,曾可達這一次沒有還禮,隻陪著謝培東走到小吉普前站住瞭。

方孟韋開瞭後座車門。

沒有握手告別,也沒有一句寒暄,曾可達隻站在那裡,看著謝培東上車。

方孟韋關瞭車門,上瞭駕駛座,吉普車吼的一聲,離去瞭。

轉身時,曾可達這才掃瞭一遍還敬著禮的警官們,接著望向瞭站在隊列前的孫朝忠。

孫朝忠一身透濕,敬禮的姿勢卻比那些警官更挺。

曾可達站住瞭:“手都放下吧。”

警官們這才都放下瞭手。

曾可達:“幣制改革,這三天是凍結賬戶,各店鋪面一律關張,不許交易。各分局分管的地面出瞭事,我隻問分局局長。市局各大隊二十四小時都到街上去。”

“是!”

曾可達獨自向警察局大樓走去。

曾可達回到局長辦公室時,孫朝忠也默默地跟瞭進來。

“徐鐵英回南京瞭,你還留在北平,是建豐同志的安排嗎?”曾可達自己收拾著茶幾上的杯子。

孫朝忠:“建豐同志沒有具體安排,如果有,也應該直接指示可達同志。”

曾可達回頭看他瞭:“奇怪,我也沒有接到指示,難道是建豐同志把我們忘瞭?”

孫朝忠:“今天是幣制改革第一天,建豐同志在上海工作繁巨,可以理解。”

“理解?”曾可達盯著孫朝忠看瞭好久,“建豐同志有個核心計劃,我一直在理解,你能不能幫我理解一下?”

孫朝忠:“如果不違反紀律,請可達同志提示一下。”

曾可達:“那我就提示一下吧。是一首詩,南北朝的,詩名叫什麼來著?”

“《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孫朝忠居然立刻答上瞭!

“是。是這首詩,能不能背來聽聽?”曾可達緊盯著他。

“是。”孫朝忠低聲背誦起來,“‘序曰: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

居然還能背序!曾可達的眼神都橫瞭。

孫朝忠:“‘……自誓不嫁。其傢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人傷之,為詩雲爾……’”

曾可達:“好,背的很好,接著背。”

“是。”孫朝忠又認真地背誦起來,“‘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

“喂,校部總機嗎?”燕大總務處那個范主任連夜在何其滄房間試聽剛裝好的電話。

何其滄、何孝鈺還有程小雲都站在旁邊看著。

電話有瞭回應。

范主任:“我是總務處范亦農呀……嗯,我現在何副校長傢……對,新裝的專線,給我接南京司徒老校長府邸……”

“現在不要接!”何其滄立刻阻止。

“現在不要接!”范主任在話筒裡跟著嚷道,眼睛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電話給我。”

那個范主任對著話筒:“等一下,何副校長有話說。”將話筒遞給瞭何其滄。

何其滄接過瞭話筒,“給你們添麻煩瞭……今晚我要給司徒老校長通電話,應該沒有問題吧……沒有問題就好,你們多辛苦。”

放瞭話筒,何其滄轉對那個范主任:“辛苦瞭。”

范主任:“應該的。”

“還有兩個工人呢?對瞭。”何其滄轉望向何孝鈺,“看看傢裡有沒有什麼吃的……”

“不用瞭!”范主任連忙接道,“工人加班校部有補貼。我們先走瞭,有問題,隨時叫我。”

何其滄:“孝鈺,你和經綸送送他們。”

何孝鈺:“好。”

“何副校長留步。”那個范主任止住瞭何其滄,勤勤懇懇地走瞭出去。

何孝鈺送瞭出去。

何其滄又望向瞭那部新裝的電話。

程小雲在他身後:“一切都靠何副校長瞭……”

何其滄慢慢轉過瞭頭:“你們傢那個司機還在樓下吧?”

程小雲:“他是來給我送衣服的。”

“你還真打算在我們傢住?”何其滄苦笑瞭一下,“你們夫妻就不要給我演戲瞭,回去告訴方步亭,我何其滄一輩子沒有為私事找過司徒雷登,在傢裡等我的消息吧。”

“老夫子……”程小雲是真感動,眼中有瞭淚星。

何其滄:“你看你看,哪有那麼多眼淚。要哭,回傢哭給方步亭看去。”

程小雲破涕笑瞭:“我才不哭給他看呢。”

王蒲忱在西山監獄密室裡等候蔣經國的電話也不知道多久瞭,電話沒來,兩個煙缸已經滿是煙頭。

電話鈴終於響瞭!

王蒲忱從椅子上驟然彈起,扔掉瞭手裡那個煙頭,拿起話筒:“是我,建豐同志……正要向你報告,梁經綸同志剛從外文書店給我來瞭電話,共產黨北平城工部突然通知他去香港;同時何副校長在傢裡裝瞭一條直通司徒雷登大使的專線,應該正在跟司徒雷登大使通話,請司徒雷登大使出面向總統說情,讓方孟敖和他女兒出國結婚。還有,晚上九點,謝培東去警察局見瞭曾可達,轉達瞭方行長的意見,請求開除方孟敖的軍籍。蒲忱以為,種種跡象表明,這是共產黨在破壞我們的‘孔雀東南飛’計劃……”

話筒那邊的指示非常簡潔!

王蒲忱:“……八月十二日我們全天候監聽瞭北平分行電臺,目前為止,沒有發現可疑信號,監視的人也沒有發現謝培東與可疑人員有任何接觸,嗯……我們會繼續監視……”

桌子上另一部電話的鈴聲響瞭。

王蒲忱望瞭一眼那部電話:“……是,建豐同志,應該是曾可達同志的電話……知道瞭,先接他的電話,聽他怎麼說,再向你報告。”

“蒲忱同志嗎,你那邊聯系上建豐同志沒有?”

果然是曾可達從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打來的電話。

“上海那邊一直聯系不上。”西山監獄密室裡,王蒲忱又點燃瞭一支煙,“需不需要我通過毛局長幫助聯系?”

曾可達拿起茶杯,喝時才發現裡面沒有水:“我們預備幹部局的事,就不要跟保密局交叉瞭……對方孟敖如何處置,對梁經綸今天言論如何定性,都直接關系到‘孔雀東南飛’計劃還要不要實施。可總統府四組現在還沒有回復,建豐同志又聯系不上,我想是不是應該問一下陳方主任,總統有沒有直接訓示……”

王蒲忱有意沉默瞭少頃:“總統如果有直接訓示當然好……建豐同志問及,我當然幫你解釋……好,我掛電話瞭。”

放下瞭話筒,在煙缸裡按滅瞭煙,王蒲忱又拿起瞭那部專線話筒,很快就通瞭:“建豐同志,曾可達同志果然急不可待瞭,現在應該在給陳方主任打電話……是,我今晚守在這裡,等你的指示。”

“芷公,您還好吧?”身在北平警察局局長辦公室,曾可達此刻卻仿佛直接進瞭南京總統府,“風塵未掃,這個時候實在不應該驚擾您……”

“不客氣。”陳方在電話裡依然十分和藹,“報告我回來就看到瞭,已經呈交總統。經國局長是什麼意見?”

曾可達:“一切聽候總統裁決。”

陳方:“預備幹部局有沒有具體的處置意見?”

曾可達:“這正是我要向芷公報告的。那個謝培東今天晚上來瞭,轉達瞭方步亭的意見。方傢希望按《陸海空軍服役條例》處置方孟敖,要求開除他的軍籍。”

陳方:“報告經國局長瞭嗎?”

曾可達:“打瞭好幾個電話,都沒有聯系上。可達認為,謝培東這個要求,可能是方傢的要求,也可能是共黨的謀劃,應該及時報告芷公,讓總統知道。”

電話那邊沉默瞭。

“芷公,芷公……”曾可達按捺不住瞭,輕聲呼喚。

“我在聽。”陳方依然和藹,“想一想,如果我是經國局長,你會怎樣建議?”

都說是福至心靈,可更多時候福氣來瞭人往往更加糊塗,都因為福氣來的太不容易。

曾可達立刻答道:“我還是那個建議,方孟敖的處置應該聽空軍司令部的意見,如有必要不妨聽聽夫人的意見,畢竟空軍是夫人一手建設起來的。還有梁經綸,幣制改革的論證已經完成,這個人對總統多有不滿,不宜再留在燕大,不能再讓他跟美國方面有直接聯系。這就是我給經國局長的建議。”

那邊又是片刻沉默。

這回曾可達耐著性子在等。

陳方表態瞭:“還有五分鐘我就會去見總統,預備幹部局的意見我會直接報告。如果總統同意瞭你們的意見,方孟敖那個飛行大隊怎麼安置?”

曾可達:“報告芷公,這一點我也想瞭。幣制改革,北平需要運輸大量物資,華北戰區更需要空運大量軍需。我建議將這個飛行大隊改編到中央航空公司,預備幹部局可以協助代管。”

陳方:“我要去瞭。建議你把剛才的想法同時報告經國局長,如果一時還聯系不上,可以向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發電報。”

曾可達:“謝謝芷公指教!”

放下話筒,曾可達開瞭辦公室門:“王副官!”

“到!”

曾可達看見,會議室門邊,孫朝忠還站在那裡。

曾可達目光收瞭回來,對王副官:“以後,這裡就你一個人值班。關瞭門再進來。”

王副官走到門邊,回頭又看瞭一眼局長辦公室的門,曾可達進去瞭,這才輕聲對孫朝忠:“孫秘書,你先到外邊值班室坐坐吧。”

孫朝忠點瞭下頭,走瞭出去。

王副官輕輕關瞭會議室的門,向局長辦公室走去。

曾可達開始直接向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發電瞭。

電臺便安置在局長辦公桌旁,王副官發完瞭電文,靜靜地坐在那裡等待回電。

墻上壁鐘的走字聲越來越響。

曾可達望瞭一眼壁鐘,晚上十一點一刻,接著又挽起衣袖去看手表:“墻上的鐘慢瞭一分鐘。”

“我現在就調?”王副官站起瞭,望著曾可達,慢慢去摘耳機。

電臺的顯示燈亮瞭!

曾可達:“接收電報!”

王副官立刻坐下瞭,飛快地記錄。

曾可達竭力鎮靜,去倒瞭兩杯白水,自己喝瞭一口,將另外一杯送到瞭王副官電臺旁。

來電很短,已經記完,王副官欠瞭一下身子,抓緊翻譯電文。

曾可達緊緊地盯著電文的方格紙。

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的回電!

王副官的電文紙剛拿起,曾可達已經一把抓瞭過去!

電文紙上:

調北平飛行大隊今夜三點赴天津急運物資張厲生

曾可達的眼睛亮瞭。張厲生是行政院副院長兼天津經濟區督察,這份來電使他有瞭底氣,他決定不再等建豐同志回電。

曾可達徑直走到掛衣架前,取下瞭軍帽,戴上,轉對王副官:“給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回電,我立刻去飛行大隊,執行運輸任務。同時把張副院長的來電轉發建豐同志!”

今晚,北平西北郊飛行大隊軍營大門上亮著的那盞燈昏黃如螢,沒有瞭大隊長,偌大的軍營朦朧在月色之中。

曾可達的吉普關著車燈悄然開瞭進來,停在大坪上,對面便是營房。

李營長從大門口便一直跟著車跑瞭進來,敬禮,開車門。

曾可達下瞭車,向黑黢黢的營房望去:“都還好吧?”

好什麼呢?

李營長吞吐著回瞭一句:“還好吧。”

“還好是什麼意思?”曾可達向營房走去。

李營長跟在身後:“從機場同來後都沒有吃飯,也沒人說話,全躺在床上。”

曾可達停住瞭腳步:“絕食?抗議?”

李營長:“應該不是吧……”

“那是什麼?”曾可達盯著他的眼。

李營長:“方大隊長突然被抓瞭,他們的心情可以理解。”

曾可達:“軍人的詞典裡從來就沒有理解這個詞!”

李營長沒有回話。

曾可達慢慢回頭,語氣緩和瞭些:“叫他們集合,有緊急任務。”

“是。”

望著李營長向黑洞洞的營房大門走去,曾可達突然感覺一陣莫名的孤獨,舉頭望去,一月在天,四野空闊,卻看不見南京。

一個老者的聲音如此遙遠又如此熟悉地在他耳邊悄然響起:“到底是月亮近,還是長安近?”

幾個孩童稚嫩的聲音跟著響起:“月亮近,長安遠。月亮能看見,長安看不見……”

曾可達臉上露出瞭兒時的笑……

突然整個軍營大亮!

是高墻上的碘鎢燈都開瞭。

曾可達倏地望向營門,見王副官和青年軍那個排都站在那裡,忍住瞭呵斥,轉望向營房門。

李營長出來瞭。

他身後卻沒有人。

曾可達盯著李營長。

李營長:“傳達瞭,都不說話,都不起床……”

曾可達大步向營房門走去。

“長官!”李營長快步追瞭過去,“還是我帶人把他們叫出來吧……”

“一個人也不許進來!”曾可達大步進瞭營房門。

營房內沒有開燈,高墻的碘鎢燈從窗口照進來,依然很亮。

曾可達站在營房門內,舉目望去。

左邊一排,十張床,十個躺著的背影。

右邊一排,十張床,十個躺著的背影。

曾可達站瞭好幾秒鐘,開瞭營房的燈,接著從床的通道向最裡端方孟敖的單間走去。

到瞭單間門口,曾可達又開瞭單間裡的燈,向躺著的飛行員望去。

二十個人都是側身面向單間,這時自然也就面向著曾可達。

可每個人都閉著眼。

“陳長武!”曾可達點名瞭。

每個飛行員都在聽著,都沒睜眼。

“陳長武!”曾可達又叫瞭一聲。

“到。”陳長武慢慢從床上爬起瞭,站在床前。

“問一個問題。”曾可達問道,“你說,是月亮離我們近,還是南京離我們近?”

陳長武:“不知道。”

曾可達:“《陸海空軍刑法》知道嗎?”

陳長武:“知道。”

曾可達:“背誦《陸海空軍刑法》第三十二條。”

陳長武:“‘在軍中或戒嚴地域掌支給或運輸兵器、彈藥、糧食、被服或其他軍用物品,無故使之缺乏遲誤者,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因而失誤軍機者,處死刑或無期徒刑’。”

“背誦的很好。”曾可達贊瞭一句,接著大聲下令,“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北平飛行大隊全體集合,執行運輸任務!”

依然沉寂。

一聲一聲,曾可達聽到自己的心臟像鼙鼓般在敲響!

終於有一個人站起瞭,是郭晉陽。

又有一個人站起瞭,是邵元剛。

陸陸續續所有的飛行員都站起瞭,曾可達心跳減慢瞭,眼中立刻浮出期待和贊許!

很快,期待和贊許從眼中消失瞭。

沒有人走出營房集合,陳長武向他走來。

一個跟著一個,無聲排成縱隊,向他走來。

陳長武在他面前站住瞭,雙手遞給他一個證件。

曾可達下意識接瞭過來。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頒發的軍官證!

一個接著一個,曾可達手裡捧著二十個軍官證!

每個人又都回到自己床前,站住瞭。

一雙雙眼睛爍爍地望著曾可達!

“意圖離去職役?”曾可達也灼灼地望著他們,“是不是?回答!”

“是!”陳長武大聲接道。

曾可達:“好,好。背誦《陸海空軍刑法》第九十三條第二款!”

陳長武:“‘軍中或戒嚴地域,無故離去職役或不就職役者,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曾可達:“你們準備上特種刑事法庭接受審判嗎?”

陳長武:“報告曾督察,7月6號我們已經在特種刑事法庭接受審判,我們二十個人都已被判解除軍籍,至今特種刑事法庭仍然沒有給我們恢復軍籍,《陸海空軍刑法》任何一條都不再適合給我們判罪。”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現役軍官證也不能給你們判罪嗎?”曾可達嘩的一下將手裡的軍官證摔在地上,“拿回去,仔細看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大印!”

陳長武:“我們不看瞭,交給特種刑事法庭的法官看吧!”

郭晉陽、邵元剛率先拎起瞭早就裝好的皮箱,向營房門外走去。

所有飛行員同時拎起瞭皮箱,向營房門外走去。

剩下瞭陳長武,也慢慢拎起瞭皮箱,望著曾可達:“押我們同南京吧,特種刑事法庭上見。”最後一個走出瞭營房。

曾可達臉色鐵青,在軍營門衛室撥二號專線。

話筒裡的聲音:“對不起,您不能撥這個專線。對不起,您不能撥這個專線……”

曾可達按瞭電話機鍵,猛搖電話:“國防部調查組,請接南京一號專線,請接南京一號專線!”

話筒裡又是那個聲音:“對不起,您不能……”

曾可達又按瞭機鍵,搖電話柄。

話筒那邊:“北平華北‘剿總’總機,請問接哪裡?”

曾可達沉默著,話筒那邊:“請問接哪裡?”

曾可達鼓起瞭心氣:“聽清楚瞭,我是國防部北平調查組兼行政院經濟管制委員會派駐北平辦事處,立刻給我接通上海中央銀行經濟督察組!”

話筒那邊:“對不起,您不能撥這個專線……”

曾可達把話筒擱上瞭,望向玻璃窗外:“李營長!”

門從外而拉開瞭,竟是王蒲忱站在門口。

曾可達似乎明白瞭什麼。

王蒲忱:“這裡的專線撤瞭,出來說話吧。”

曾可達跟著王蒲忱來到瞭軍營高墻下。

高墻的碘鎢燈早已被曾可達喝令關瞭,大坪那邊,月色如夢,二十個飛行員提著皮箱默默站著,像一幅陳年舊照。

“真準備把這二十個人都送特種刑事法庭?”王蒲忱目光轉向瞭曾可達。

曾可達:“想聽聽你的意見。”

王蒲忱:“我沒有意見,想不想聽聽徐鐵英的意見?”

曾可達:“徐鐵英都回南京接受調查瞭,他有什麼意見?”

王蒲忱:“回南京後他就向中央黨部一口咬定,方孟敖是共產黨。可方孟敖的任命,還有方大隊這二十個人的任命,發證單位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簽署人是蔣經國局長。”

曾可達這才露出瞭驚愕之色:“中央黨部怎麼說?”

王蒲忱:“中央黨部沒有怎麼說,隻是把他的原話報告瞭總統。”

曾可達:“總統有態度瞭?”

王蒲忱靜靜地望著他,少頃:“總統詳細聽瞭陳方主任的匯報。”

曾可達大驚:“陳主任怎麼匯報?”

王蒲忱:“到現在你也不問一聲我為什麼來見你?”

曾可達蒙在那裡。

王蒲忱:“根據保密局保密條例,或者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紀律,我都不應該也不可能到這裡來跟你說這些。”

曾可達:“建豐同志……”

王蒲忱打斷瞭他:“陳主任是不是跟你說瞭,一切都向建豐同志匯報,聽建豐同志指示?”

曾可達:“是……”

“我現在向你傳達總統的原話。”王蒲忱有意停頓瞭片刻,“‘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事不要跟我說,跟經國說。’”

曾可達慢慢望向天上的月,取下瞭頭上的大簷帽:“我跟你走吧。”

一個人,便向營門走去。

“到哪裡去?”王蒲忱的聲音叫住瞭他,接著走到他身後,“作為同志,我先給你提幾個意見,可不可以?”

曾可達慢慢轉過身:“請說。”

王蒲忱:“你剛才給飛行大隊下命令,問他們是月亮近還是南京近。現在月亮就在我們頭上,我也想問你這個問題,到底是月亮近還是南京近?”

曾可達突然感覺到一股羞辱:“如果是這樣的問題我就不回答瞭。組織到底決定怎麼處理我,我服從就是。”

王蒲忱:“我不是組織,組織也沒有說處理你。你如果覺得我問這樣的問題對你不敬,那我談談個人看法,可不可以?”

曾可達隻望著他。

王蒲忱:“這個答案從古就有,很多人都認同,月亮近我們走不到,長安遠我們能走到。以此拿遠近做文章,我認為這個答案是錯的。如果說我們能走到的地方就近,八年抗戰,南京被日本人占瞭,我們就去不瞭。那個時候我們心裡都隻有一個重慶。抗戰勝利瞭,現在還有幾個人去重慶?月亮就不同,天涯海角,無論你走到哪裡,它都照著你。今天你我都在北平,建豐同志在上海,到底是南京在照著我們還是上海在照著我們?我的理解,還是月亮離我們近,建豐同志離我們近。”

曾可達:“我同意你的看法。”

王蒲忱:“我現在可不可以傳達建豐同志的指示瞭?”

曾可達:“請蒲忱同志傳達。”

王蒲忱:“‘孔雀東南飛’行動旨在保障華北‘剿總’五十萬大軍能夠有充足的後勤軍需出關呼應東北,南下呼應中原和山東,行動的關鍵是美國的援助和央行的配合,重用方孟敖和梁經綸的目的就在這裡。這麼重的任務交給瞭你,幣制改革第一天,你卻向總統府建議處置方孟敖,還要求審查梁經綸同志。建豐同志認為很不妥當,要我問你的真實想法。”

曾可達:“蒲忱同志應該比我更清楚,謝培東如果真是共產黨怎麼辦?方孟敖如果真是共產黨怎麼辦?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王蒲忱:“謝培東真是共產黨交給我來辦。方孟敖真是共產黨自有建豐同志負責。我重申一下建豐同志給你我的共同指示,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用好。希望我們真正領會。”

曾可達從不久前知道王蒲忱也是鐵血救國會就一直將他視為特工而已,此時方才知道,他才是建豐同志的心腹,感慨隻能埋在心底:“我現在無法聯系建豐同志,我的想法請蒲忱兄轉告。”

王蒲忱點瞭下頭。

曾可達:“王文成公說過,‘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我眼下第一任務是要滅掉心中的賊,認真檢討,徹底反省……”

王蒲忱:“很好,我一定轉告。”

曾可達:“可是有一件急務必須馬上處理。”說著,拿出瞭張厲生的電報遞瞭過去。

王蒲忱接過電報,沒有看,依然望著曾可達。

曾可達:“行政院張副院長電令,今晚三點飛行大隊必須赴天津運送第一批物資,現在快兩點瞭,這二十個人拒不執行,我該怎麼辦?”

王蒲忱將電報遞還給他,笑瞭一下:“你覺得行政院真會給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直接下命令嗎?”

曾可達眼中依然疑惑。

王蒲忱:“這個電令是建豐同志請張副院長發的。一面要對付共產黨,一而還要對付我們自己的中央黨部,建豐同志正在采取措施,並叫我告訴你,不要回警察局瞭,天一亮就去天津經濟區北平辦事處專抓幣制改革。”

曾可達:“明白瞭。”

方邸一樓客廳。

座鐘敲瞭兩下,今夜無人入眠。

這一傢,這三個人,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方步亭靜坐無語,謝培東靜坐無語,程小雲給他們的茶壺裡續瞭水,也坐在一旁,沒有說話。

“小雲哪。”方步亭終於開口瞭,“我有個安排,想聽聽你的看法。”

程小雲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我想把他們姑爹調到中國銀行,然後安排到紐約辦事處,你看怎樣?”

應該征求謝培東的意見,卻對程小雲說,多少難言之隱!

程小雲轉望向謝培東。

“不要替我操心瞭。”謝培東也不看方步亭,“先安排孟敖出國吧。如果你們真擔心我是共產黨,把我調到哪裡都會牽連你們。”

“到現在你還說這樣的話!”方步亭拍瞭桌子,“我們怕受牽連?怕受牽連我現在還坐在這裡跟你說話?!謝培東,二十年前你來見我說我妹妹病死瞭,八月十二號你回到傢裡說木蘭去瞭解放區……被你牽連的是誰?是你老婆,是你女兒,你知不知道?!”

方步亭已經渾身顫抖。

“怎麼瞭?!”程小雲連忙過去攙著他,“事情未必像你想象的那樣,你怎麼可以這樣跟姑爹說話?”

“你要我怎樣說話?”方步亭甩開瞭程小雲,“難不成讓我等著國民黨到傢裡來把他抓走吧?”

“內兄。”謝培東慢慢站起瞭,“能不能聽我說幾句?”

方步亭盯向瞭謝培東。

程小雲:“聽姑爹說吧。”

謝培東:“二十年瞭,你從來沒有懷疑我是共產黨,徐鐵英動用瞭國民黨黨通局和保密局的力量也不能證實我是共產黨。我隻能這樣跟你說,我如果真是共產黨,我死的那一天,墓碑上也不會刻上‘共產黨’三個字……我們倆年紀都大瞭,誰送誰還不知道。小雲比你我年紀都小,有件事隻能拜托她……”

“不要這樣說,姑爹……”程小雲流淚瞭。

謝培東:“人都是要死的。真到瞭那一天請你將我跟木蘭的媽合葬,還有,木蘭如果真被他們害瞭,就把我們三個人遷到一起……明天,我就離開北平分行,回無錫老傢去,看有沒有人抓我。”

“不要說瞭……”程小雲坐下,失聲哭瞭起來。

方步亭也止不住流淚瞭。

謝培東眼深,淚水隻在眼眶裡轉。

整座大樓,整個大院,隻有竹林的風聲。

燕京大學鏡春園。

石徑,細長的鳳尾竹,月明風清,一人在前,一人在後,到瞭內院門前。

一個青年輕輕拉開瞭門,輕輕敬瞭個禮:“張部長好!”

“你好!”張月印飛快地跟青年握瞭一下手,跟著前面那個人進瞭院門。

“把門鎖瞭。”前面那個人叮囑道。

“是。”青年從外面將院門關瞭,接著是鎖門聲。

院內對面是北屋,左面是西廂房,張月印跟著前面的人向西廂房走去。

上瞭石階,前面的人在門前停住瞭。

他的臉轉過來,竟是燕大總務處那個范主任!

范主任的手輕輕抓住門環,望著張月印,這時才輕聲對他說道:“劉雲同志來瞭。”

張月印一驚。

門環輕輕叩瞭兩下。

門從裡面開瞭。

鏡春園小院西廂房。

“介紹一下。”劉雲同志沒有任何寒暄,直接介紹房內另一個三十出頭的陌生面孔,“齊慕棠同志,接任劉初五同志的工作。”

“慕棠同志好!”

“月印同志好!”

燈光下,那個齊慕棠比劉初五的眼睛還亮。

——是跟梁經綸接頭的那個電話工“小劉”。

“坐吧。”劉雲同志先坐下瞭。

大傢跟著坐下瞭。

“張月印同志!”劉雲的眼神比聲調還要嚴厲。

張月印剛坐下,立刻慢慢站起瞭。

劉雲:“中央已經有指示,城工部不許再跟謝培東同志聯系,不許幹涉謝培東同志的工作,今晚你為什麼跟他接頭?”

張月印:“劉雲同志……”

“不要解釋。”劉雲立刻打斷瞭他,“國民黨保密局北平站已經對謝培東同志二十四小時監視,你知不知道?謝培東同志和方孟敖同志現在的處境比任何時候都危險,你知不知道?”

張月印隻好答道:“知道……”

劉雲:“知道還在謝培東同志去警察局的途中見他?小李同志是組織派去保護謝培東同志的,誰給你們的權力改變他的工作性質?給何孝鈺同志遞紙條,還監視謝培東同志的行動。給你們說的很清楚瞭,謝培東同志的工作直接向周副主席負責,周副主席信任他,中央信任他。你們這樣做是想幹什麼?”

張月印沉默瞭少頃,必須解釋瞭:“徐鐵英對謝培東同志突然采取行動,方孟敖同志突然擅自駕機起飛。根據組織的地下工作條例,這種突發情況,地方黨組織有采取緊急措施的義務。”

劉雲望著他,森嚴地笑瞭一下:“很好。那就說說你們采取的緊急措施。坐下說。”

張月印站在那裡,已經坐不下去瞭。

坐在張月印身旁的齊慕棠望向瞭劉雲:“劉雲同志,我建議您直接傳達中央的指示吧。”

劉雲接過瞭他的眼神,又望向張月印:“你同意這個建議嗎?”

張月印:“請劉雲同志傳達指示。”

劉雲:“那就坐下吧。”

張月印慢慢坐下瞭。

劉雲:“先提個問題。我們已經知道,國民黨在北平有個秘密行動叫作‘孔雀東南飛’,為什麼叫‘孔雀東南飛’?張月印同志學問大,記得當時就是你提議嚴春明同志破譯瞭這個密碼,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劉蘭芝是梁經綸。現在方孟敖同志突然被國民黨關瞭,梁經綸也因為國民黨內部的矛盾鬥爭受到瞭猜忌。你來分析一下,這隻‘孔雀’還能不能飛?”

依然是批評帶著諷刺,氣氛尷尬沉悶。

張月印畢竟黨性很強,還是認真答道:“上次會議中央已經指示,‘孔雀東南飛’行動是蔣介石保證傅作義華北戰區後勤軍需的重要方案,方孟敖同志和梁經綸是蔣經國安排執行這個方案的重要人選。如果方孟敖同志離開北平,梁經綸受到猜忌,國民黨很可能安排其他人執行這個方案。”

“分析得很好嘛。”劉雲的態度明顯緩和瞭,“接著分析一下中央是同意方孟敖同志離開北平出國還是希望他留在北平?”

張月印沉思瞭,答道:“謝培東同志希望方孟敖同志出國。”

劉雲:“那你認為中央是同意謝培東同志的意見,還是不同意謝培東同志的意見?”

張月印的覺悟在關鍵時刻顯現瞭出來:“我認為中央會同意謝培東同志的意見。”

劉雲:“為什麼?”

張月印:“周副主席信任謝培東同志,中央信任謝培東同志,謝培東同志既然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劉雲笑瞭:“講道理就好。我現在正式傳達中央指示,宣佈一條紀律,僅限於向你們三個人傳達。”

三個人同時答道:“是。”

劉雲:“什麼叫‘孔雀東南飛’?這隻‘孔雀’是誰?向東飛到哪裡去?向南又飛到哪裡去?”

三個人屏息望著他。

劉雲:“‘孔雀’就是傅作義,就是傅作義在華北的五十多萬大軍。這支大軍,向東可以飛到東北,和衛立煌的部隊夾擊我東北野戰軍;向南可以飛到中原、山東甚至徐州和國民黨中央軍會合跟我中原野戰軍和華東野戰軍作戰。可是,這隻‘孔雀’不是蔣介石傢養的,是從山西飛過來的,想讓他向東飛,向南飛,就得好好養著他。說穿瞭,就得充分滿足傅作義的後勤軍需,砸鍋賣鐵也得保證傅作義的要求。後勤從哪裡來,軍需從哪裡來,國民黨也隻能靠美國的援助瞭。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要讓方孟敖同志和梁經綸來執行這個行動的原因。何其滄能夠向司徒雷登爭取援助,方步亭能夠要央行多給北平撥款,蔣傢父子的算盤都打到最後一顆珠子瞭……張月印同志剛才說,謝培東同志主張讓方孟敖同志出國自有他的道理。現在明白謝培東同志的道理瞭嗎?”

張月印:“不讓傅作義的部隊獲得後勤軍需,阻止國民黨的‘孔雀東南飛’計劃。”

“是這個道理嗎?”劉雲望向瞭齊慕棠,“慕棠同志,你剛從西柏坡調來,談談你對中央指示精神的理解。”

“好。”齊慕棠站瞭起來。

劉雲:“坐下,坐下說。”

“是。”齊慕棠又坐下瞭,“中央的精神是希望國民黨充分保證傅作義的後勤軍需補給。”

劉雲:“傳達主席的原話。”

齊慕棠:“主席的原話是,‘鳥為什麼要飛呢?肚子餓瞭才飛,它要找東西吃。有什麼辦法讓鳥不飛呢?很簡單,把它喂飽就懶得飛瞭;最好是把它喂撐,想飛也飛不動瞭’。”

劉雲:“不兜圈子瞭,傳達周副主席的指示吧。一共四條:第一條,同意方傢的意見,讓方孟敖同志出國。第二條,如果蔣經國不同意方孟敖同志出國而是繼續要他和梁經綸執行‘孔雀東南飛’,我們不幹預、不阻止。第三條,通知謝培東同志,從今天起停止一切黨內活動,務必保證安全。第四條,同意何孝鈺同志跟方孟敖同志結婚。嗣後,黨的指示由何孝鈺同志向方孟敖同志傳達。范亦農同志。”

“到。”

劉雲:“今天發生瞭新的情況變化,是不是印證瞭周副主席的指示?”

“是……”

劉雲望著他:“把新的情況通報一下,簡潔一點。”

范亦農,那個范主任:“是。何副校長今晚跟司徒雷登通瞭電話,司徒雷登出面找瞭蔣介石,蔣介石又找瞭傅作義,傅作義擔瞭擔子,出面說瞭假話,說方大隊今天起飛是他的指令,不屬擅自起飛,沒有觸犯國民黨《陸海空軍服役條例》,天一亮就會解除方孟敖同志的禁閉,讓他繼續擔任國民黨駐北平特別飛行大隊的飛行任務……”

這個老范同志十分嚴謹,果然囉唆。

劉雲笑望瞭他一眼:“再簡潔一點。”

“是。”老范同志接著說道,“中央的分析十分英明,‘孔雀東南飛’的‘孔雀’指的就是傅作義,既不是方孟敖同志,也不是梁經綸。何副校長請司徒雷登出面釋放方孟敖同志,南京國民政府趁機又開出瞭一個交換條件,何副校長開始還不同意,後來為瞭保方孟敖,也為瞭保他的學生梁經綸……”

“我來說吧。”劉雲再也忍受不瞭老范同志的囉唆,“國民黨要組織一個以王雲五為首的代表團赴美爭取援助,邀請何其滄先去美國遊說,何其滄同意瞭,同時要求梁經綸做他的助手,南京也同意瞭。‘飛鳥盡,良弓藏’,這說明梁經綸對蔣經國已經失去瞭作用,我們估計梁經綸去瞭美國不會再回來。”

說到這裡,劉雲望向老范:“是不是這樣?”

老范同志永遠是笑臉:“還是劉雲同志概括總結得簡潔。”

劉雲:“以後何孝鈺同志一個人住在燕南園,就由你單線聯系並負責她的安全,將中央的四條指示向她傳達,並叫她傳達給方孟敖同志。著重指出,國民黨要他運輸什麼就運輸什麼,把‘孔雀’喂得越飽越好。”

老范:“是。”

劉雲轉望向張月印,張月印立刻站瞭起來。

劉雲:“謝培東同志還是你負責聯系。”

張月印:“是。”

劉雲從口袋裡掏出瞭一盒煙:“這是周副主席送給謝老的。中間一排第三支就是周副主席寫給謝老的信,叫小李轉交謝老。”將煙遞向張月印。

張月印雙手接過瞭那盒煙,望著劉雲:“我可不可以也寫個字條,叫小李同志一起送去,向謝老道歉。”

劉雲手一揮:“好好保護謝老,就是最好的道歉。”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