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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帽兒胡同二號四合院北屋。

嚴春明一個人坐在煤油燈前。

張月印和老劉一左一右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

和劉雲看到的一模一樣的那份又有文字又有數字的電文靜靜地擺在煤油燈前的桌面上:

獲悉考卷由一號出題二號監考試題為0040000400010002000300040005考生甲為00400002001100120013考生乙為0040000200140040008600010002速查明考卷的具體答案確認考生代號的真實身份

嚴春明在專註地望著電文,面前擺著的那支筆一直沒動,擺著的一張紙依然空白。

老劉已露出瞭焦躁的神情,望瞭張月印一眼。

張月印有意不看他,沉靜地在等待嚴春明思索。

嚴春明終於抬起瞭手。

張月印和老劉眼睛一亮。

嚴春明的手卻不是去拿筆,而是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擦臉上的汗。

老劉終於失去瞭耐心:“又不是算八字!不要想瞭,這樣想出來的也不準確。我去找那本書吧。”

“我想我已經想出來瞭。”嚴春明不敢看老劉,望向張月印。

老劉便又停住瞭腳步,望向嚴春明的眼仍然閃爍著懷疑。

張月印先對老劉使瞭個眼色,然後輕聲對嚴春明說道:“什麼內容?您先寫出來看看。”

嚴春明依然猶豫著:“肯定是那幾個字,可內容我不理解。”

張月印:“寫出來,我們一起理解。”

嚴春明這才拿起瞭筆,忍不住終於望向瞭老劉。

老劉似乎也感覺到瞭這些下級對自己過於畏懼,放緩瞭語氣:“寫吧,寫錯瞭也沒有關系,我再去找書。”

嚴春明這才拿起筆在紙上飛快地先寫下瞭五個字:

“孔雀東南飛”!

老劉望向張月印,張月印眼睛發亮,很肯定地點瞭下頭。

老劉於是也有些相信瞭:“還有兩道題是什麼?”

嚴春明於是又寫出瞭兩道題的答案:

“焦仲卿”!

“劉蘭芝”!

張月印已經完全相信嚴春明譯出瞭這份密碼的“試卷標題”和“第一題”“第二題”!可為瞭讓老劉放心,也為瞭讓嚴春明沒有心理壓力,有意問道:“為什麼是這幾個答案?您給我們解釋一下。”

“好。”嚴春明這回有些像大學的教授瞭,指著那份電文的數字,解說起來,“0040這個數字我原來以為指的是第四十頁,想瞭想第四十頁的內容,怎麼也覺得語句不通,後來想到《玉臺新詠卷一》一共收有四十首詩,仔細一想第四十首詩的內容,通瞭。0040指的是第四十首詩。”

老劉又望向張月印,張月印這次沒點頭:“第四十首的詩名?雖然很多人習慣叫作‘孔雀東南飛’,可我記得《玉臺新詠卷一》上印的是‘古詩無名人為焦仲卿妻作’。”

“月印同志好學問!”嚴春明有些驚異地望向張月印,由衷地贊瞭一句,接下來將手指向電文稿時便有瞭興致,“我是根據接下來0004這個密碼,再聯系下面的00010002000300040005五組密碼理解的。《玉臺新詠卷一》第四十首詩第一行是標題,也就是月印同志剛才說的‘古詩無名人為焦仲卿妻作’。第二行、第三行是這首詩的序言,0004指的應該是第四行,而0001到0005,應該是第四行的第一個字到第五個字,也就是這首詩的第一句:‘孔雀東南飛’!”

張月印:“不會錯瞭,一號試卷的標題就是‘孔雀東南飛’!”

“至於後面兩道題的答案……”嚴春明也看出瞭張月印叫自己解釋是為瞭讓老劉放心,於是接著準備解釋那兩道題的答案。

“我相信,不用解釋瞭。”老劉這次主動地肯定瞭嚴春明,“就是焦仲卿和劉蘭芝!”

張月印望著老劉:“老劉同志也會這首詩?”

“我會什麼詩。”老劉臉上閃過一絲自嘲的笑,接下來很認真地說道,“我看過這出京戲,薑妙香和程硯秋演的,男角就叫焦仲卿,女角就叫劉蘭芝。反封建的,詩是好詩,戲是好戲。”

張月印立刻笑瞭,笑得爽朗卻又露出一絲詭秘,望著嚴春明和老劉。

嚴春明卻還不敢笑,他發現老劉收瞭笑容,態度又嚴肅瞭。

張月印望著老劉:“老劉同志剛才說得對,共產黨人不是八字先生。我堅持要請嚴春明同志來,是確定他一定能破解這個密碼。前年春明同志在南開大學講‘古樂府詩’,有一次講的就是《玉臺新詠》。我去旁聽瞭,發現他什麼書也沒帶,卻每一首都能背出來。”

老劉的眼睜大瞭。

嚴春明一下子顯得十分激動:“月印同志在南開聽過我的課?”

張月印笑道:“一半為瞭工作,一半為瞭學習,可又隻能做旁聽生。您的課受歡迎啊,窗外都站滿瞭人,其中有一個,那就是我。”

老劉何等精明,當然知道張月印這既是在貫徹周副主席尊重大知識分子的指示,也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事實擺在面前,他就服事實,望著嚴春明:“春明同志,上次我在圖書館跟你說的話作廢。解放戰爭勝利瞭,我先跟你學文化。”

嚴春明錯愕不已,不知如何回答。

接下來老劉同志的態度更讓他受寵若驚,但見他對張月印說道:“月印同志,我建議春明同志就在這裡的東廂房休息。接下來理解上級的指示缺不瞭他。大知識分子就是大知識分子!”

張月印:“我同意。”

“我服從組織安排。”嚴春明立刻激動地表態。

“我送您去。”老劉去開門瞭。

張月印望著嚴春明備受尊敬地走向老劉為他打開的門,目送二人走出門去。

轉過頭,張月印立刻低聲急喚隔壁:“小王!”

“到!”小王總是能及時地從側門出現,而且這一次還主動地拿著文件夾和鉛筆。

張月印:“立刻回電華北城工部,記錄。”

“是。”小王拿起瞭筆。

張月印口述:“指示收悉,任務明白,立刻執行,保證完成。”

小王飛快地記錄完畢,將文件夾和筆遞給張月印。

張月印見記錄無誤,在文件上簽瞭名。

小王這才捧著文件夾回到隔壁房間。

隱隱約約的發報機聲很快傳來。

張月印的目光又投向瞭桌上那份依靠嚴春明翻譯出來的電文。

他的神情和《玉臺新詠卷一》一般凝重:

什麼是“孔雀東南飛”?

誰是“焦仲卿”?

誰是“劉蘭芝”?

回電保證完成任務,怎麼完成?

桌上的煤油燈還在亮著,張月印背後的窗戶已經泛白瞭。

北平的夏季,天在將亮未亮時,房影、樹影、人影都像剪影,絲毫沒有南方黎明時那份朦朧。

方邸前院,方孟敖領著邵元剛和郭晉陽跨進瞭大開著的院門。

整個院子空空蕩蕩,隻有一個人拿著一把大竹掃帚在那裡慢慢掃著院子裡的落葉。

——謝培東!

方孟敖站住瞭。

邵元剛和郭晉陽在他身後也站住瞭。

方孟敖閉上瞭眼,站在那裡沉默瞭好些時候。

邵元剛和郭晉陽在他身後也沉默著,他們看出瞭隊長心裡那份難受。

“你們先在這裡守著吧。”方孟敖輕輕說瞭這句,一個人走向仍在掃著院子的謝培東。

謝培東依舊在掃落葉:“還有幾分鐘就掃完瞭……”

方孟敖走到掃帚邊,那雙皮靴踩住瞭落葉:“我給瞭你們時間,也給瞭你們機會。”

“那就不掃瞭。”謝培東將掃帚靠在一棵樹上,拍瞭拍兩手,“行長昨晚就出去瞭,所有的賬都在我這裡。查賬或是審問,我代表北平分行配合你。”

答完這句,謝培東一邊掏出鑰匙,一邊向洋樓大門走去。

謝培東開瞭大門的鎖,先行進瞭客廳。

方孟敖那雙軍靴才動瞭,走向洋樓。

走進一層客廳,方孟敖的那兩隻軍靴鐵鑄般又釘在瞭那道筆直的樓梯下。

一級一級空空的樓梯,沒有人的腳步,卻仿佛有軍靴登樓,在這間足以代表北平金融財力的洋樓大客廳裡,發出空若曠野的回響!

剛開瞭二樓方步亭辦公室門,謝培東聽見越近越響的登樓聲,驀地轉過瞭身,卻發現方孟敖依然站在樓梯下一動未動。

謝培東明白自己這是出現瞭幻聽,不到二十級的樓梯,在他的眼中,此時顯得如此撲朔遙遠!

而在方孟敖眼中,二樓辦公室門前的謝培東也仿佛遠在天邊。

“所有的賬都在裡面。”謝培東的聲音就像從飛機的耳機裡傳來。

方孟敖閉瞭一下眼,驅走瞭總是縈繞自己的天空:“我代表國防部調查組,需要調查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行長方步亭。”

謝培東:“我代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接受國防部調查組的一切調查。”

“您代表不瞭北平分行。”方孟敖望著這個傢裡自己唯一尊敬的長輩,喉結動瞭一下,咽下瞭那份難受,“您也不需要代表北平分行。打電話,請你們行長回來吧。”

謝培東目光憂鬱地望著方孟敖有好幾秒鐘,才答道:“我也不知道行長現在在哪裡。”

方孟敖:“把賬撂給你,就躲出去瞭?”

“沒有什麼可躲的。”謝培東幽幽地回道,“昨晚他和夫人帶著東西去看崔副主任的傢人瞭。”

方孟敖胸口像被重重地擊瞭一下,接著軍靴動瞭,這回樓梯是真的發出瞭“嗵嗵”的響聲。

“查賬吧!”方孟敖上樓瞭。

燕南園大門外。

也許真的是在躲自己的大兒子,也許並不是為瞭躲自己的兒子,方步亭昨晚看瞭崔中石的傢人就沒有回去,半夜時分叫司機將車開到瞭這裡,在車裡睡等天明。

天明瞭,車內卻由於隔著車窗玻璃依然昏暗。

司機趴在方向盤上兀自酣睡。

後座左側的程小雲則一直未睡,因為方步亭的頭靠在她的肩上,她不能睡。

望著窗外,程小雲看見幾十米外燕南園的大門被校工打開瞭,這才輕輕轉過頭。

方步亭像個孩子,還在沉睡。

“行長,開門瞭。”程小雲輕聲喚他。

司機猛地醒瞭,悄悄坐直瞭身子,沒有敢回頭,朝車內後視鏡瞟去。

後視鏡內,方步亭閉著眼依然靠在夫人肩頭。

司機連後視鏡也不敢看瞭,望向大門。

“去取水吧。”

是行長的聲音!

“是。”司機這才應著,開瞭車門,提起前座的一個小洋鐵桶下瞭車。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英文打字機的鍵盤仍在有節奏地敲擊著。

隨著梁經綸嫻熟的手指敲擊,打字機上端的連軸紙在不斷上升,一行行英文疊在紙上,中文意為:

因此,發行新的貨幣取代已經無法流通的舊法幣勢在必行;雖然用軍事管制的手段幹預貨幣發行違背經濟規律!

打到這裡,這篇上書南京的《論立刻廢除舊法幣推行新幣制之可行性》的論證顯然已經完成,梁經綸的目光飛快地悄悄轉望向睡在躺椅上的何其滄。

何其滄身上蓋著一床薄毛巾毯,微閉的眼睛眨動瞭一下——無數個夜晚,他已習慣瞭在自己學生有節奏的打字機鍵敲擊聲中入睡。

梁經綸的兩手便不能停,緊接著指頭繼續機械地敲擊打字機的機鍵。

打字機吐出的另一頁空白的連軸紙,紙上出現的英文已是與正文毫無關系的重復的詞組:

經濟規律經濟規律經濟規律……

何其滄於是得以繼續安睡。

桌上的臺燈依然亮著,窗外的天光也越來越亮瞭……

司機用小洋鐵桶打來一桶幹凈的水,原來是給方步亭和程小雲在車內洗漱。

方步亭手裡用的是毛巾,程小雲手裡的卻是手絹,兩人局促的在後排車座洗著臉。

前排座上的司機今天有些為難瞭,因為刷牙缸子隻有一個,牙刷也隻有一把,他側轉身端在手裡,一隻手扶穩瞭小洋鐵桶,看著行長和夫人洗完瞭臉,將缸子和牙刷遞瞭過去:“行長先刷牙吧,您刷完我再給夫人去打水。”

“不用瞭。”方步亭接過缸子和牙刷,先遞給瞭程小雲,“你先刷吧,給我留半缸子水就行。”

這就是方步亭的溫柔體貼之處!

程小雲沒有拒絕,接過缸子和牙刷,對著下方的小洋鐵桶,極其小心地刷牙,手臂竟是如此不能伸展,她立刻想到瞭方步亭多少次就是這樣在車內洗漱,眼睛濕瞭……

何宅二樓何孝鈺房間。

昨夜沒有定鬧鐘,可何孝鈺還是醒瞭,向桌上的鐘望去。

小鐘的指針一分不差,已是早晨五點!

何孝鈺望瞭一眼依然側身睡在裡邊的謝木蘭,極輕地下瞭床,穿上衣服,又極輕地去開瞭門,聽見瞭對面父親房間隱約傳來的打字機機鍵敲擊聲。

她連忙輕步出門,輕輕將門拉上。

假裝未醒的謝木蘭倏地睜開瞭眼,望著面前的墻,剛才還能隱約聽見的打字機機鍵敲擊聲消失瞭——機鍵聲在她的心裡卻依然響著,越敲越響!

她幻想著這時睡在床上的是何孝鈺,而起身下樓的是自己,取而代之為梁先生親自下廚,做他喜愛的早點……

何宅一樓客廳。

一如既往,面是昨天晚上就餳好的,裝好生而饅頭的鍋放在瞭蜂窩煤的灶上,何孝鈺便聽見瞭輕輕的敲門聲。

她驚瞭一下,下意識地望瞭一眼二樓,急步走向門口,輕聲問道:

“誰呀?”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何其滄的眼睜開瞭。

梁經綸敲擊機鍵的手也停瞭。

兩人都知道樓下來瞭訪客,梁經綸離開打字機,過來扶起躺椅上的先生。

“都打印完瞭吧?”何其滄並不提樓下來人的事。

梁經綸:“都打完瞭。先生審看一下,如需急交財政部王雲五部長,十點有一趟飛往南京的飛機……”

“十點的飛機隻怕趕不上瞭。”何其滄被梁經綸扶著站瞭起來,望瞭一眼已經堆積在樓板上長長的連軸紙報告,“知道是誰來瞭嗎?”

梁經綸:“是方孟敖?”

何其滄搖瞭搖頭:“關心這個報告的是中央銀行。方步亭來瞭。”

梁經綸:“先生見不見他?如果不願見他,我去解釋。”

何其滄:“方步亭這是代表中央銀行摸底來瞭。鈔票是中央銀行印的,也隻有他們才能發行。中央銀行不點頭,財政部想推行新幣制也不過是一紙空文。你已經兩天兩夜沒睡瞭,去睡一覺。順便叫方行長在底下等等我,我看完方案再下來。”

“是。”梁經綸便又走到打字機前,扯下瞭還連接在打字機上的連軸紙,又拿起瞭桌上的裁紙刀,準備一頁頁裁下來。

“不要裁瞭。”何其滄止住瞭他,“我就這樣看吧。”

梁經綸依然拿著那把裁紙刀,站在桌邊:“關系到北平兩百萬民眾還有那麼多其他城市無數民眾的民生,這份方案最好能趕在十點前那趟飛機遞交南京。中央銀行如果掣肘,先生不妨叫財政部復制一份給司徒雷登大使……”

“我知道該怎麼辦。你吃點東西,先去睡吧。”

“好。”梁經綸不得不放下手裡的裁紙刀,“若要急送,先生隨時叫我。”

說著,梁經綸扶何其滄在桌前坐好,接著將地板上的連軸紙報告拾瞭起來,飛快地卷好瞭,擺到何其滄面前,這才走出門去。

燕南園何宅二樓何孝鈺房間。

穿著何孝鈺的睡裙,謝木蘭早已站在關著的門後。

對面的房門開得很輕,她卻心頭怦然一跳,倏地拉開瞭門!

走廊對面,梁經綸剛關門轉身,一襲長衫,兩隻眼睛!

謝木蘭已無法控制自己的目光,直望向梁經綸的眼。

梁經綸開始也一怔,接著嘴角掠過難見的一笑。

謝木蘭穿著睡裙就要出來。

梁經綸的目光逼住瞭她,兩根指頭慢慢按在瞭眼角額邊。

這是大學者思考時典型的動作!

可眼前這個動作卻是叫自己繼續去睡,謝木蘭更癡瞭。

梁經綸那襲長衫已向樓梯口“遠”去。

謝木蘭還站在那裡,哪怕聽他發出的任何聲音也好。

“方行長早。”

——梁經綸這一聲問候卻嚇得她慌忙關瞭門。

她現在最不願意也最怕接觸的,就是那個曾經溫暖瞭自己這麼多年的傢。包括深疼自己的父親,包括溺愛自己的大爸,更有一直呵護自己的小哥。

背靠著門,謝木蘭心中一片慌亂,眼中一片茫然!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姑爹,木蘭也不在傢嗎?”

謝培東正從靠墻的大鐵皮櫃裡從容地端出另一摞賬冊,這一問卻使他一怔,轉過瞭頭。

方孟敖依然站在大辦公桌邊翻看賬冊,並未抬頭。

“兩天瞭,跟我吵瞭嘴,搬到孝鈺傢去瞭。”謝培東端著賬冊走向辦公桌,“時局變瞭,我們這些人都不會做父親瞭。”

方孟敖抬起瞭頭,望著這位身為北平分行襄理的姑爹。

謝培東也站住瞭,沒有放下賬冊,望著方孟敖。

“是不配。”方孟敖又低頭看賬冊瞭,“配做父親的人已經死瞭。您剛才說你們昨晚去看瞭崔副主任的孩子,伯禽和平陽問起爸爸瞭吧?”

謝培東沒有回答,隻放下賬冊,又準備去搬另外的賬冊。

“你們怎麼跟孩子說的?”方孟敖的語氣有些嚴厲瞭。

謝培東隻好站住瞭,答道:“告訴他們,崔副主任去美國瞭,幫政府爭取美援。”

“無恥!”隨著啪的一聲,是方孟敖將一本賬冊狠狠摔在桌上的聲音。

謝培東猛地轉過身,望向方孟敖。

“每一筆賬上都簽著他的名字,人卻被你們燒成瞭骨灰!”方孟敖的手指敲擊著賬冊,“還要去騙人傢孤兒寡母……你們不覺得太無恥瞭嗎?”

謝培東喉頭好久才咽瞭一下,將那口湧上來的酸水咽瞭下去,答道:“我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崔副主任留下的每一筆賬。”

方孟敖眼中那兩點精光倏地又化作瞭遼闊的天空,緊盯著的謝培東跟著消失瞭。他在竭力捕捉自己要擊落的飛機,眼前卻沒有一架飛機——謝培東實在不像自己應該開火擊落的對象。

望著方孟敖這種神態,謝培東感受到瞭撲面而來的緊迫氣息,不禁向辦公桌上的電話瞥去。

“我不要你回答。”方孟敖又從遼闊的天空中回來瞭,“打電話,把你們行長叫回來,讓他回答。”

“孟敖。”謝培東不再叫他方大隊長,“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你的父親,何況很多事你並不知道內情。這件事,他們實在不應該叫兒子來逼自己的父親。”

“我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方孟敖絲毫不為所動,“請你打電話,叫方步亭行長立刻回來,接受調查。”

謝培東望瞭望墻上的鐘,又望向方孟敖:“給我半個小時,容我先向你介紹一下大致情況,行長回來你也好知道怎樣問。”

方孟敖沉默瞭幾秒鐘,低頭望向桌上的賬冊:“好,給你半個小時。”

何宅一樓客廳。

“小雲也來瞭?”

開放式的餐桌灶旁,程小雲正在幫何孝鈺張羅早餐,猛抬起頭,看見何其滄站在二樓的樓梯口:“何先生!”

“爸。”

“何伯伯!”

何孝鈺和謝木蘭也都抬起頭看向何其滄,見他站在那裡,卻並沒有拄拐杖。

何孝鈺連忙開瞭水龍頭洗手,準備去扶父親下樓。

何其滄:“我不下來。方行長呢?”

客廳裡,不見方步亭,也不見梁經綸。

隻能是何孝鈺回答瞭:“聽說您在趕著看方案,方叔叔和梁先生到小屋說話去瞭。我去請他來?”

何其滄沉默瞭少頃:“你們接著做吧。做完早餐再叫。”說著轉過身又慢慢回房去瞭。

何宅院內梁經綸書房。

方步亭果然坐在梁經綸這間小書房裡,正望著書桌上那幾本厚厚的英文書:“我可以看看嗎?”

站在旁邊的梁經綸:“方行長可以隨便看。”

方步亭拿過最上面那本硬殼精裝書:“哈佛出版的,最新的經濟學論文集?”

“是。”

方步亭翻開瞭書:“論起來,你我還是校友,先後同學。”

“是。”

方步亭抬起瞭頭,望向梁經綸:“庚子賠款以來,去美國留學的不少,人才不多。梁教授是難得的翹楚。”

梁經綸不能再說“是”瞭,答道:“比起我的先生和方行長,我們要學的太多瞭。”

方步亭笑瞭一下:“不要太謙虛。木蘭就多次說過,梁教授在經濟學方面強過我甚多。能做你的學生,木蘭她們很幸運。”

梁經綸不能再回話瞭,回以那種極有分寸的一笑,是不敢當,還是不願談這個話題,都在這一笑裡。

方步亭的直覺何等厲害,多次想正面接觸的這個人,今天一兩個回合便測出瞭水深。目光又望向瞭面前的書:“幾千年的帝制推翻瞭,卻很難推翻封建的落後思想。尤其是我們這一輩,光緒年間生人,青年時拖著辮子從農村走到城市;後來剪瞭辮子從中國走到國外,看到人傢工業那麼發達,可回來後還是想過舊式的生活。中國必須發展工業,發展經濟,走向民主,靠我們是不行瞭,隻能寄希望於我們後來的人。你們算一代,到瞭孝鈺和木蘭這一代就更好瞭,都是先進青年。梁教授,你不覺得她們這些女生都很可愛嗎?”

“是很可愛。”

“談個私人話題,梁教授,如果自由戀愛,你更喜歡孝鈺還是木蘭?”方步亭猛地甩出瞭這張牌!

梁經綸終於見識瞭這位在平津一帶呼風喚雨的北平分行行長的厲害瞭,愣在那裡。

方步亭又慢慢抬起瞭頭:“我是不是唐突瞭?”

梁經綸不能回避他的目光瞭:“我不明白方行長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

方步亭:“因為今天我跟何校長會談起這個問題。時局再亂,兒女婚嫁依然是大事。我們傢木蘭傾慕你也不是一天兩天瞭,到瞭這個時候,梁先生應該給女孩一個明確的態度。我跟何校長也好有個商量。

你覺得呢?”

回答長輩的問話,不能直接對視長輩的目光,這是中國無數代讀書人從小就被教育的基本禮數,剛才梁經綸就一直沒有跟方步亭對視。

面對如此直接的挑戰,梁經綸不需要再講禮數瞭,倏地望向瞭方步亭的眼,露出瞭他那以深邃著稱的目光。

方步亭的眼中此時卻沒有深邃,虛虛的隻露出幾分期待,便將梁經綸的目光籠罩瞭。

梁經綸目光中那點兒深邃在一點一點被方步亭虛虛的目光吸蝕。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瞭。

這種對視,梁經綸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大爸!梁先生!何伯伯等你們吃早餐呢!”

屋外傳來瞭謝木蘭清脆的呼喚。

梁經綸的目光終於能夠轉望向門外瞭。

方步亭也慢慢站瞭起來:“我剛才的話是一個私人話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話題,何校長在給政府論證幣制改革,你理解西方經濟觀念應該更透徹一些,提醒何校長按照經濟規律分析幣制改革到底可不可行,責無旁貸啊!”

梁經綸必須接招瞭:“方行長不恥下問,這麼早見我談瞭兩個話題,我現在還不明白,這兩個話題到底哪個與我有關。”

方步亭:“兩個話題其實是一個話題,真能救中國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等我們吃早餐呢,走吧。”

方步亭見梁經綸依然站在那裡,不再虛套,先走瞭出去。

梁經綸望著他的背影,等他走到瞭院子裡,才走出門去。

兩個學生裝的青年,就是每次騎著自行車護送曾可達去見梁經綸的其中兩個青年,靜靜地站在曾可達房門外的走廊上,在等著叫他們進去。

後園小徑,王副官端著玻璃罩托盤的早點來瞭。

兩個學生裝青年靜靜地望向瞭他。

王副官登上走廊,望著他們:“可達同志也是剛回來不久,等著吧。”走到門邊,輕輕敲瞭兩下門。

“進來。”

是曾可達的聲音。

沖瞭澡走到客廳,曾可達正在系短袖軍服的衣扣,絲毫不見疲憊,能看出還在興奮中,又透著繼續整裝上陣的態勢。

“將軍,先吃點兒東西吧。”王副官將托盤放到茶幾上,揭開瞭玻璃罩。

托盤裡也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六必居的醬菜,四個大饅頭。

“他們來瞭嗎?”曾可達已系好瞭衣扣,沒有看早點,望著王副官。

“在外面。先吃點東西吧。”王副官答著,又從軍服下面的大口袋裡掏出兩本不厚不薄的書,“您要的《新月派永詩集》,後面是剛抄好訂上去的《孔雀東南飛》詩。”遞瞭過去。

曾可達接過瞭書,盯著封面看瞭看,直接翻到最後面那首訂上去的手抄《孔雀東南飛》。

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在曾可達的眼中也就是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

“焦仲卿!”他耳邊仿佛又聽見瞭奉化口音在叫著這個名字。

又翻瞭一頁,還是一行行長長短短的字。

“劉蘭芝!”幻聽的那個奉化口音又在叫著這個名字。

曾可達將書啪地合上,放到桌上:“叫他們進來吧。”

王副官:“還是先吃……”

曾可達盯向王副官:“叫他們進來。”

“是。”王副官不敢再說,開瞭門,“進來吧。”

兩個青年軍學生特務悄悄走瞭進來,穿著學生裝還是行瞭個軍禮:

“將軍!”

曾可達已經一手拿著一個饅頭遞瞭過去:“先吃點兒東西。”

兩個人雙腿一碰:“是。”接過瞭饅頭。

曾可達這才坐下,一手拿起一個饅頭嚼瞭起來,又端碗喝粥:

“吃呀。”

“是。”兩個人這才也開始嚼饅頭。

“梁教授現在在哪裡?”曾可達一邊吃著,發問瞭。

兩個人對瞭一下眼神,決定由左邊那個回答。

左邊那人:“報告將軍,梁教授昨天一晚都在何副校長傢,現在還在何副校長傢。還有,方步亭天剛亮就去瞭何副校長傢,現在都在何副校長傢。”

曾可達手裡的碗停住瞭,手裡的饅頭也停住瞭。

兩個青年軍學生特務手裡剩下的那點兒饅頭也不敢嚼瞭,靜望著曾可達。

曾可達站瞭起來:“吃完。”說著一個人走到瞭門邊。

兩個人輕輕地接著嚼饅頭。

曾可達又回轉過身:“梁教授說沒說過什麼時候能出來?”

兩個人中右邊的那個答道:“報告將軍,遵照您的指示,我們不許與梁教授接觸……”

曾可達手一揮:“回去,告訴在那裡的人,繼續監視。”

“是。”兩個人嘴裡含著饅頭,轉身走出去瞭。

曾可達的目光望向瞭桌上的電話:“隻有打電話瞭……是嗎?”

“……應該是。”那王副官才知道是在問他,含糊地答道。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鈴聲在電話機上響瞭。

聲音是那樣的小,比正常的電話鈴聲要小一半,像是也怕站在它面前的方孟敖。

謝培東望向瞭方孟敖:“我可以接嗎?”

方孟敖仍然低著頭,仍在看賬冊:“當然。”

謝培東一手捧起瞭電話,一手拉起瞭線,顯然是想走到離方孟敖遠一些的地方再接。

“就在這裡接。”方孟敖還是低著頭。

謝培東隻好站住瞭,左手捧著電話,右手放下電話線,拿起瞭話筒:“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請問哪位?”

方孟敖的眼瞥向瞭他。

一處陌生的房間。

張月印捧著話筒立刻警覺到瞭對方話語中的提示,目光閃瞭一下,低聲回道:“這麼早打攪瞭。我們是中國銀行北平分理處,有一筆賬想請問你們央行。請問您是方行長還是謝襄理,現在方不方便……”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方便。”聲音低沉,竟是方孟敖說的。

雖仍然同在一張辦公桌旁,可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方孟敖離謝培東也有約兩米的距離,竟能將緊貼自己耳邊話筒裡那麼小的聲音聽得如此清楚!

謝培東隻能答道:“方便。”

對方卻沒有立刻接話。

方孟敖的目光射瞭過來,望著謝培東拿在臉邊的話筒。

謝培東:“請說吧。”

對方這才又說話瞭,方孟敖收回瞭目光,又望向賬冊。

那處陌生的房間。

張月印緊貼著話筒,斟酌著詞句,明確地向謝培東傳達指示:“我們董事會昨夜得到的消息,南京方面在查一筆呆賬,是一筆用古詩做代號的呆賬,我們必須立刻明白這是一筆什麼呆賬,然後立刻報告總行。請謝襄理立刻跟南京方面派來的那個人聯系,請你向他問一問知不知道南京方面是怎樣處理這筆呆賬的,由誰來處理。並請你將關於他個人以前那些賬的來龍去脈對他說清楚,說徹底,不要再有任何隱瞞。要讓他相信,關於他的賬我們都承認。請他明白,賬要還,所有的賬都要還,現在是該向那些人算總賬的時候瞭。謝襄理,不知道我將董事會的意見傳達得準確不準確。”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很準確。”謝培東回答這三個字時聲調十分果斷,十分清晰,而且不再有任何猶豫,望向瞭方孟敖。

方孟敖已經不再看賬冊瞭,坐在瞭方步亭那張辦公椅上,回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對著話筒繼續清晰地說道:“南京方面派來的那個人就在我身邊,現在辦公室隻有我們兩個人,整棟樓也隻有我們兩個人。我知道該怎麼跟他說,請問還有什麼要求,需要我向他瞭解。”

那處陌生的房間。

張月印神情更凝肅瞭:“很好。讓他相信你,相信我們。再請他將最近南京方面交給他的任務給我們露個底。今天上午我們必須向總行報告。”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方孟敖看著謝培東放下瞭電話,又看著他一步步走到瞭南面的陽臺。

謝培東的背影在陽臺上站瞭足足有一分鐘。

等他轉身再向辦公桌走來,方孟敖發現,那雙望著自己的目光是那樣熟悉,又是那樣陌生。

謝培東走到辦公桌前還是那樣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瞭起來。

謝培東:“方大隊長,你要查的賬,這個辦公室裡沒有。我帶你去,所有的賬我都會明白告訴你。”

方孟敖:“去哪裡?”

謝培東:“院子裡,那片竹林。”

方孟敖的目光倏地望向謝培東剛才站的陽臺,隻見一片強烈的日光從天空照瞭進來!

“好。走吧!”

何宅一樓客廳。

餐桌前沒有何其滄。

除瞭坐在上首的方步亭面前小碟裡有一個饅頭,另外還有一玻璃杯喝瞭一半的牛奶,程小雲、何孝鈺、謝木蘭和梁經綸面前的碟都空瞭,每人一個饅頭都已吃到瞭最後。

誰都不說話,誰都在回避著別人的目光。

何孝鈺說話瞭:“方叔叔,您的饅頭還沒吃呢。”

方步亭微笑瞭一下。

程小雲接言瞭:“吃瞭吧。何校長還在樓上等你呢。”

方步亭微笑的目光望向瞭梁經綸:“梁教授這樣的國傢人才,竟然連一頓飽飯都不可得,我們這些人失職啊……木蘭,把這個饅頭端給梁教授。”

“嗯。”謝木蘭完全不假思索,立刻端起瞭大爸面前的饅頭。

可當她準備將手裡的碟放到梁經綸面前時,又怔在瞭那裡。

梁經綸的目光根本不看她,也不看任何人,而是虛望著前方。

那碟饅頭端在謝木蘭手裡成瞭眾目所視,不敢遞給梁經綸,也不好再放回大爸面前去。

程小雲的目光望向瞭何孝鈺。

何孝鈺從謝木蘭手裡接過瞭那碟饅頭:“梁先生,吃不吃您也應該先接著吧。”放到瞭梁經綸面前。

“哦。”梁經綸這才收回瞭虛望前方的目光,“對不起,我走神瞭,在想一個問題。方行長剛才說什麼?”

方步亭依然微笑著,端起面前那小半杯牛奶慢慢喝瞭,放下杯子,又拿起膝上的餐巾放到桌上,慢慢站瞭起來:“你們收拾吧,我該去樓上瞭。”

幾個沉默的人,望著方步亭向樓梯走去。

沙發茶幾上,電話鈴聲響瞭!

方步亭的步伐絲毫未受電話鈴聲的影響,徐徐登樓。

何孝鈺準備去接電話。

“我去接吧。”梁經綸站瞭起來。

謝木蘭一直低垂的眼這才又倏地抬起,發現梁經綸說這句話時並沒有看何孝鈺,眼睛不禁亮瞭起來,趕緊又收瞭,望向桌面。

梁經綸已經走向電話。

“程姨、木蘭,我們去院子裡透透氣吧。”何孝鈺說道。

程小雲也站瞭起來。

曾可達住處客廳。

“還是關於我們那篇報告的可行性問題。”曾可達拿著話筒盡力使語氣果斷而又不失平和,“昨天半夜,我們校長定下瞭新的主題,明確瞭具體要求。電話裡是說不清的,現在急需請你來當面看看報告。具體地點嘛,我會派學生來接你。”

何宅一樓客廳。

梁經綸也盡量用平和的語調:“可能要十點以後瞭。十點前我們何校長有一份重要的方案要趕送去南京的飛機。這個方案非常重要,我必須幫著處理好,直到九點接方案的汽車來。”

曾可達住處客廳。

曾可達看瞭一下手表:“好。十一點前請你務必趕到,務必!”

何宅一樓客廳。

對方已擱瞭電話,梁經綸慢慢擱下電話,向二樓望去。

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感覺到一個物件在擺動,梁經綸轉頭望去。

——那座被處理得沒有聲音的座鐘,鐘擺動瞭——已是早晨八點瞭!

他站瞭起來,向樓梯走去,走瞭幾級,又停在那裡,望向二樓的走廊,回頭又望向窗外。

大玻璃窗外,院子裡,何孝鈺陪著程小雲慢慢走瞭過去,謝木蘭傻傻地跟著,走瞭過去。

梁經綸閉上瞭眼。

——真是進退踟躕!

方邸院落竹林。

這裡是竹林最茂盛處,恰又是能夠一眼看見大門院落的地方,曾幾何時謝培東就是坐在面前這條石凳上跟何孝鈺交代瞭與方孟敖接頭的任務。

謝培東走到竹林石徑一條石凳前站住瞭:“一部二十四史真不知從何說起呀。”

方孟敖在他背後保持著約兩米的距離,也站住瞭。這句話讓他眉頭一蹙,眼神又犀利起來。昨夜,曾可達就跟他說瞭什麼二十四史裡的好些歷史,有些他能接受,更多的讓他反感。

“您把我帶到這裡來不是也要說什麼歷史吧?”

“還有誰跟你說過歷史?”謝培東倏地轉過身,直望著他的眼睛。

方孟敖何等敏銳,同樣一份信息,別人聽來,往往都要衰減。在他這裡,任何時候,都能接收到幾倍的感覺!

何況面前這位自己的姑爹、崔中石在北平分行的直接上司此刻露出的語氣神態是如此明顯,反常到根本不像一個正在接受調查的對象!

——方孟敖預感到困擾自己長達幾年,又使自己一向日夜痛苦的謎底正在走近。

“我在代表國防部調查組向您調查北平分行的賬目。”越是這個時候,方孟敖知道越要沉著,“而不是讓您向我說什麼歷史。”

“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後果,都有歷史。”

方孟敖對視著謝培東的目光,又過去瞭好幾秒鐘:“好。您坐下,我聽。”

謝培東坐下瞭,望著站在面前山一樣的方孟敖,感覺他身後層層疊疊的竹林就像山那邊紛紜如煙的往事。

“你現在最想知道什麼?”謝培東的目光又望向瞭方孟敖的眼睛。

“北平分行跟北平民調會的賬。還有,崔中石的死。”

“不是。”謝培東輕搖瞭搖頭,“你現在最想知道的不是這兩個問題。”

方孟敖緊盯著他。

謝培東:“你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崔中石是不是共產黨。”

沉默,方孟敖給瞭謝培東幾秒鐘的沉默:“說下去。”

謝培東:“最想知道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共產黨!”

這一次方孟敖給謝培東隻有不到兩秒鐘的沉默,緊接著說道:“請您站起來。”

謝培東沒有站起來,依然抬頭望著他。

“站起來!”方孟敖的語調低沉嚴厲瞭。

謝培東隻好慢慢站起來。

“站到我這裡。”

謝培東隻好又走到瞭石徑上,方孟敖接著走過去,坐到瞭謝培東剛才坐的地方。

主客易勢,方孟敖坐在問話的位置,謝培東站在瞭答話的位置。

方孟敖:“接著說下去。”

“好。”謝培東站著與坐著並沒有神態上的變化,十多年來他站在方步亭面前這樣對話已經由習慣而成瞭自然。

“我明確地告訴你,崔中石是中共黨員。”

“說下去。”

“方孟敖也是中共黨員。”

接下來當然是眼對眼的沉默,是方孟敖目光逼出來的沉默。

“沉默什麼?說下去。”明明是他造成的沉默,方孟敖卻如是反問。

謝培東不看他瞭,抬眼望向瞭竹林的上方,語調低緩:“崔中石是我1938年在上海發展的中共黨員。”

方孟敖慢慢站起來,直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依然沒有看他,接著說道:“我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時加入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方孟敖的目光裡,謝培東的聲音就像剛剛從竹林那邊一層層漫來的風吹竹梢聲!

“還有你的姑媽,也是1927年加入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何宅一樓客廳。

謝木蘭顯得如此心神不寧。

隻有程小雲一個人在沙發上默默地看著她。

她想掩飾,裝作輕松地在客廳裡來回走著,抬頭看瞭看樓上的走廊,故意踏上樓梯,極慢極輕地假裝上樓。

程小雲憐憫地望著她的背影,輕聲說道:“不要去幹擾你大爸跟何校長。”

謝木蘭立刻站住瞭,轉身向程小雲露出極不自然的一笑,又輕步走下樓梯,輕步跳著,走到大門邊的窗前,定定地望著窗外——這外面梁經綸那間小房才是她揪心關註的地方!

程小雲:“梁先生和孝鈺也是在說正事,你坐下陪我說說話吧。”

“好吧。”謝木蘭仍然掩飾著,走回沙發邊,在單人沙發上坐下,“程姨,你說吧。”

程小雲望著她還在斟酌如何跟她說話,謝木蘭的目光又已經望向瞭院落方向的窗外。

方邸院落竹林。

竹林那條石徑接近院落處,邵元剛和郭晉陽專註地聽著。

方孟敖站在他們面前低聲說道:“把住這個院子,任何人不許進竹林。”

“明白。”

方孟敖轉身沿著石徑大步向竹林深處走去。

走過剛才談話的地方,又轉瞭一個小彎,他看見謝培東在離石徑約五米深的竹林裡站著,走瞭進去。

謝培東向他遞過來一把竹篾刀。

方孟敖沒有立刻就接,仍然審視著他。

謝培東:“平時修竹枝用的,你拿著,幫幫我。”

方孟敖這才接過瞭篾刀,依然看著他。

謝培東舉手摸向身旁一根八九米高的粗竹,是想去摸上邊一個竹節,接著說道:“才兩年多就長得我摸不到瞭。孟敖,看到上面那條痕跡瞭嗎?”

方孟敖抬眼望去,但見那個竹節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雖已愈合,但仍然清晰可見。

謝培東:“你個子高,挨著疤痕下面那個竹節幫我砍下來。”

方孟敖不再猶豫,一刀,兩刀,接著伸手一扳——那根竹子的上半截帶著茂盛的竹葉嘩地斷瞭,卻叉架在旁邊幾根竹上。

謝培東去拽那一截竹竿,卻拉它不動。

“我來。”方孟敖隻一把,便將架擱在其他竹子間的那截竹竿拖瞭下來,擺在地上。

謝培東慢慢蹲瞭下去,並緊手指,伸進斬斷的那截空竹筒裡,顯然是在凝神要夾住一樣東西。

方孟敖竭力鎮靜地望著他那隻似乎掏著瞭東西慢慢收回的手。

一個包紮得很緊的長條油佈包掏出來瞭。

謝培東費力地想去擰開紮著長條油佈包的鋼絲,那鋼絲卻紋絲不動。

謝培東抬頭望向方孟敖,方孟敖蹲瞭下去,兩根指頭捏著鋼絲的紐結處,反方向很快就將那根鋼絲解下來瞭。接著同樣的動作解開瞭上邊另一根鋼絲。

謝培東兩手伸瞭過去,慢慢展開瞭包著的油佈,裡面還微微卷著的是一個牛皮紙大封袋。

謝培東蹲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蹲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守住瞭,不會有人過來?”

方孟敖:“放心吧。”

謝培東這才打開瞭封袋口,將手伸瞭進去,掏出來一本薄薄的雜志,看瞭片刻,定瞭定神,將雜志遞給方孟敖:“在裡面,你看吧。”

方孟敖下意識地雙手接過瞭雜志,還是先看瞭看謝培東,才去翻雜志。

中間夾著東西,一翻便是那一頁,方孟敖的目光愣在那裡!

——一張照片!

——正中間那個人經常出現在新聞報刊上——周恩來!

右邊那個人顯得比現在年輕,更比現在有神采,就是蹲在面前的姑爹!

左邊那個人讓方孟敖的眼慢慢濕瞭,他低聲地像是在問:“是姑媽?”

謝培東的眼也有些濕瞭,點瞭下頭。

這回是真的沉默,沉默瞭也不知有多久。

方孟敖用手掌擦瞭下左眼,接著用手指擦瞭下右眼,輕聲問道:“姑媽犧牲瞭,您就帶著木蘭來找我爸瞭?”

謝培東隻眨瞭眨眼,老淚已幹,沒有回答,接著便要站起來。

方孟敖伸手攙他起來:“我記得您當時是說姑媽病死在路上……應該不是病死的,上級派您到我爸身邊來的吧?”

謝培東搖瞭搖頭:“當時不是。我們那個地下市委多數人都犧牲瞭,剩下的走散瞭,我一時跟組織也失去瞭聯系,才帶著木蘭來的你傢。一年後組織派人來瞭,傳達瞭上級的指示,決定讓我留在你爸身邊,瞭解國民黨內部的經濟情況。”

一個莫大的希望驀地湧上方孟敖心頭:“我爸知道您的身份?”

謝培東慢慢讓他失望瞭,他在慢慢搖頭。

方孟敖還是不甘心:“我爸那麼厲害,十多年都不知道您的身份?”

謝培東當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答道:“中央銀行的人是搞經濟的,和國民黨其他部門搞政治的人還是有所不同的。包括你爸,都不想太摻和國民黨的政治,可經濟和政治從來就分不開。好在中間經歷瞭八年抗戰,國共合作,我的工作更多是配合你爸為抗戰籌款。到國民黨發動內戰,我和崔中石同志才真正開始秘密工作,從他們的經濟瞭解他們的政治、軍事。這期間更多的工作是崔中石同志在做,他在前面替我擋著,我在背後替他把著。唉,最後懷疑還是落在瞭他一個人身上。”

“崔叔是奉你的指示到航校來發展我?”

“是。”

“利用孟韋對我的感情,你們倆商量,每次都讓孟韋叫崔叔到航校來看我?”

“是。”

“我明白瞭,我爸因此不會懷疑您。”

“……是。”

“為瞭使你不暴露,這樣說吧,是為瞭使組織不暴露,你們最後又決定讓崔叔去犧牲!”方孟敖語氣突然嚴厲瞭。

謝培東輕輕搖瞭搖頭:“不是。”

方孟敖不再看謝培東,隻望著地面,望著那一竿斬斷的竹子:“可崔叔是你看著死的!他從被抓到被殺,你和我爸都知道,而且你們都去過警察局。你們一離開,崔叔就被殺瞭。我想知道實情,到底是你們沒有辦法救他,還是你們做瞭決定要讓他去死?”

謝培東:“都不是。”

方孟敖猛地又抬起瞭頭,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組織擬定瞭詳細的救援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通過我勸你爸出面去救崔中石。那天你在傢,你應該明白,你爸去警察局是真心想救崔中石,為瞭你,為瞭孟韋跟你們崔叔的感情,他也要救崔中石。你爸一手拿著錢,一手拿住徐鐵英的把柄跟他談判,徐鐵英答應瞭你爸,暫時不殺崔中石同志。可中石同志還是被他們殺害瞭……問題究竟出在哪個環節,這幾天你一直在追究,應該比我要清楚些。這也正是組織上想要瞭解的情況。”

方孟敖閉上瞭眼睛,微風又起瞭,竹葉沙沙。

他眼裡沒有出現天空,卻隱約聽見洋樓裡傳來的鋼琴聲!

——是巴赫——古諾的《聖母頌》。

——是《C大調前奏曲》那段仿佛黎明時春風流水般的行板。

——是父親那天從警察局回來心力交瘁勉為其難的彈奏……

眼睛猛地睜開,隻有微風竹葉的沙沙聲撲面而來。

“他現在在哪裡?”方孟敖問道。

“在何副校長傢裡。”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說明白吧。”何其滄這時坐在他那把躺椅上,望著書桌打字機前坐著的方步亭,“你們中央銀行到底是希望我這個方案贊成廢除舊法幣推行金圓券,還是論證幣制改革不能推行?”

方步亭苦笑瞭一下:“中央銀行不是我們的,我們也沒有誰能夠左右中央銀行。其滄兄,你我都是學金融經濟的,不是辦商務印書館出身的王雲五,他不懂,你我應該懂。整個政府的財政赤字都已經達到四十萬億瞭。沒有儲備金,沒有物資,依靠印一些新紙幣能夠挽救業已崩潰的經濟?”

何其滄:“到現在還談什麼懂不懂經濟,中華民國的經濟有誰能懂?90%以上的原始自耕農,不到10%的城市經濟卻有90%掌握在少數官僚資本的手裡。這麼龐大的政府,這麼龐大的軍隊,還要打內戰,那些官僚資本誰願意掏出一分錢來養?沒有錢就拼命印鈔票,貨幣都貶值瞭四十七萬倍,你和我在美國學過這樣的經濟嗎?你當我願意寫這個什麼幣制改革方案?你管著平津地區的金融,不知道幾十萬月薪的教授都在天天挨餓,何況市井小民?昨天我向社會局又問瞭數字,北平每天餓死的人已經六百多瞭……我兼著國府的經濟顧問,通篇廢話,我也得寫呀。”

“這正是我來找你的本意。”方步亭站瞭起來,“所謂幣制改革,說白瞭就是軍事管制經濟,誰也攔不住。可南京方面最關心的還是上海。其滄兄,你能不能幫我們北平和天津多爭取一點兒美援,多爭取一些物資配給。畢竟這個國傢的文化精英多數在北平,學生鬧事最厲害的也是北平。‘七五事件’你知道,南京方面下不瞭臺,新的一派就打壓老的一派,打不動,竟利用我的兒子來打我。我方步亭算個什麼,無非一個一等分行的經理罷瞭。我倒瞭,換個人來北平分行隻會更亂。吃虧的還是北平和天津的民眾,包括那些大文化人和學生。”

何其滄沉默瞭,接著撐著椅子便要站起來,方步亭過來幫瞭他一把。

何其滄:“有一班十點飛南京的飛機,我這個方案本想今天送財政部。你既然來瞭,今天就不送瞭。幹脆,你也耽誤一天,幫我一起改改這個方案。”

方步亭這時已經完全不像北平分行的行長,而像老兄長面前的一個老兄弟,如此要強的人輕輕拍著何其滄的手臂,眼睛濕瞭。

何其滄也動瞭情,說道:“孟敖這孩子我見瞭幾次,還深談瞭一次。

從小就落難,百戰生死的人。我知道你這個父親不好當。有機會我幫你開導開導他。”

方步亭捏緊瞭何其滄的手臂:“我們今天不談他,好好改這個方案吧。”

“好,好。”何其滄應著,提高瞭聲音叫道,“孝鈺!孝鈺!”

“行長,何校長是叫孝鈺嗎?”樓下傳來的是程小雲的聲音。

方步亭去開瞭門:“是。叫孝鈺來吧。”

“那就不要叫孝鈺瞭。”何其滄望著門口的方步亭,“叫梁經綸上來,我告訴他方案今天不送瞭。”

方步亭點瞭下頭,又對樓下大聲說道:“不要叫孝鈺瞭,請梁教授上來吧!”

“小媽,我去叫吧!”

這回傳來的是謝木蘭的聲音。

方步亭回頭時,何其滄的目光與他碰在瞭一起。

兩個老人突然同時回避瞭對方的目光。

——這一層兒女的事,在兩個老人的心頭,真是“人有病,天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