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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東中胡同二號崔中石傢院內,方孟敖營房那盞兩百瓦的燈在這裡變成瞭院門簷下十五瓦的燈,便如一團突然縮小瞭的昏黃的月,照向院子裡影影綽綽的大樹,照著大樹下的方步亭,愈顯煢煢孑立。

其實還有兩個人站在院子裡,不過是在樹影外,一個是謝培東,一個是兩手拎著禮包的程小雲,正望著開瞭門的北屋。

北屋的燈跟著亮瞭,趕去開瞭燈的葉碧玉走瞭出來。

葉碧玉顯然沒有想到這麼晚謝襄理會陪著行長和夫人突然來到,這時也分不清是受寵若驚,還是忐忑不安,開瞭燈返回來,說話時便失去瞭平時上海女人那種利落勁兒,有些慌亂:“行長、夫人和謝襄理,快坐屋來吧!”

謝培東和程小雲都望向瞭樹影下的方步亭。

但見方步亭依然站在樹下,微抬著頭,像是在看樹,又像是在看天。

今夜又無月,北平城還是大面積停電,滿天的星就像在大樹頂上。

葉碧玉心中更加忐忑瞭,茫然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行長,去屋裡坐吧。”

“哦。”方步亭這才慢慢轉過頭來,望向他們,又望瞭一眼亮瞭燈的北屋,眼中閃過一道旁人不易察覺的猶疑,“院子裡涼快,不進屋瞭,這裡坐坐吧。”

這一絲瞬間閃過的目光,謝培東和程小雲都看到瞭。

謝培東沒有接言,望向程小雲,顯然是商量好的,讓女人跟女人說話更容易溝通。

程小雲主動迎瞭過去,一開口便顯出瞭隨和:“大姐,行長怕熱,我們就在院子裡坐坐吧。”

“怎麼好讓行長和夫人坐在院子裡?”葉碧玉立刻顯出不安,“樹上還有鳥窩,又有蟲子,不幹凈的。”

“中石還真是個有福氣的人哪。”方步亭感嘆瞭一句,已經撩起長衫的後擺在樹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瞭,望向程小雲,“隻聽他說過夫人細心體貼,今天見到瞭吧?好好學學。”說到這裡,他又轉對謝培東,“行裡還有事,你就先回去,再叫司機來接我。”

“好。”謝培東答著,轉對葉碧玉,“崔副主任那邊為行裡爭來瞭不少美援,行長心裡高興,這才想著一定要來看看你們。沒有別的事,我先失陪瞭。”

“這也太辛苦謝襄理瞭。”葉碧玉連忙跟著謝培東向院門走去,替他開門。

營房方孟敖單間。

兩百瓦的燈照著一團身影閃向門邊。

馬漢山就像一隻彈起的貓,躍到剛剛進來站到門口的孫秘書面前,“啪”的一記耳光,好生響亮!

孫秘書的手立刻抬起來,顯然是要去擒拿馬漢山,卻又硬生生停在那裡。

——他看見瞭黑洞洞的槍口!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方孟敖的手比他更快,一把槍已經遠遠地瞄準瞭他的頭。

徐鐵英蒙在那裡。

曾可達怔在那裡。

就連一直站在窗口置身事外的王蒲忱也吃驚地望向瞭這邊。

“狗日的!有本事今天將老子這條胳膊也折瞭!”馬漢山也不知看沒看見背後那支幫自己的槍口,一把揪住孫秘書的衣領,幾乎是臉對著臉,吼得唾沫都噴在孫秘書的臉上瞭。

“你站開。”方孟敖發話瞭。

馬漢山慢慢轉過頭,這才看見方孟敖的槍口在指著孫秘書的頭,又見方孟敖是望著自己,更是熱血翻騰,舍不得站開。

方孟敖:“站開,讓徐局長問他。”

馬漢山望方孟敖的眼滿是人情,松手時仍然恨恨地扯瞭一把,這才又走瞭回來。

方孟敖把手槍放回瞭桌面,對徐鐵英:“問吧。”

徐鐵英一生在中央黨部位居要津,怎麼也沒想到今天會受國防部所轄兩個部門如此挾持。馬漢山不恥鬥,方孟敖不敢鬥,隻得望向曾可達。

曾可達也望著他,偏不接言。

孫秘書挨瞭打受瞭氣,這時還不得不筆直地挺立在那裡。徐鐵英不發話,他是一個字也不會吐的。

徐鐵英慢慢閉上瞭眼。

崔中石放棄瞭組織安排的營救,選擇瞭並不慷慨的赴死,這時起到瞭作用。錯綜復雜的黨國內部各派,竟然無一人敢承認他是共產黨,還不得不承擔殺他帶來的後果。馬漢山這番發難,徹底解脫瞭方孟敖的共黨嫌疑,卻死死地纏住瞭徐鐵英。鐵血救國會也正好達到瞭重用方孟敖的目的,可以放手實施“一手堅決反共,一手堅決反腐”的兩面作戰瞭。

“主任!”孫秘書打破瞭沉默,望著徐鐵英卻不叫他局長,而稱主任,“您請坐下。”

徐鐵英睜開瞭眼,其他人都望向孫秘書。

孫秘書:“您代表中央黨部,您請坐下!”

徐鐵英這時反被部下這股慷慨之氣喚醒瞭,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點瞭下頭,坐瞭下來。

孫秘書的目光倏地轉向馬漢山:“你們叫這個黨國的敗類站起來!”

馬漢山猛地站起來,不是因孫秘書叫他站起,而是又想沖上去打人。

“馬漢山!”這回是曾可達喝住瞭他。

馬漢山愣生生地站在那裡,兩眼卻依然惡狠狠地望著孫秘書。

曾可達轉對孫秘書:“架子擺完瞭嗎?擺完瞭就回方大隊長的問話。”

孫秘書:“回什麼問話?”

曾可達:“崔中石怎麼死的?”

孫秘書:“是不是牽涉到誰都可以說?”說到這裡他的目光望向瞭方孟敖,“方大隊長,牽涉到你的父親是不是也可以說?”

方孟敖的那隻大手倏地又伸向瞭桌面!

所有的目光都盯瞭過去,望向桌上那把槍!

方孟敖卻是去拿煙,拿起盒子裡的一支雪茄:“接著!”將雪茄扔向孫秘書。

孫秘書下意識地接住瞭那支雪茄。

方孟敖接著又拿起瞭桌上的打火機,站起來走到孫秘書面前,遞給他打火機:“定定神,慢慢說。”

東中胡同二號崔中石傢院內。

“不著急,慢慢吃。”方步亭這時像個慈祥的祖父。

崔中石的女兒平陽坐在他的一條腿上,兒子伯禽被他輕輕摟著站在身邊。

寧願三歲沒娘,不願五更離床。兩個孩子睡夢正酣,被媽媽從床上叫起,開始老大不情願,待到聽說方爺爺送來瞭爸爸從美國捎來的巧克力,頓時睡意全無,一人手裡拿著一塊吉百利巧克力嚼著,眼睛同時望向石桌上打開的巧克力盒。

方步亭立刻又從盒中抓出一把塞給平陽。

“不好這樣子吃的。”葉碧玉笑臉對著方步亭,說出的話卻讓平陽收回瞭手。

“爸爸去瞭美國,還會給你們寄來。今天不聽媽媽的,隻管吃。”方步亭將巧克力硬放到平陽的小手掌中。

平陽的小手掌向上攤開,卻依然不敢去握那把巧克力,兩眼望著媽媽。

程小雲說話瞭:“讓孩子吃吧,不要拂瞭行長的意。”

“那就快接著。”葉碧玉偷偷掠瞭一眼方步亭的臉色,方步亭的目光隻在兩個孩子身上。

平陽握住瞭方步亭塞給她的那把巧克力。

伯禽早已做好瞭接糖的準備。

方步亭這時偏又沒有接著去抓盒中的巧克力,隻問平陽:“數一數,爺爺給你的是幾塊?”

平陽很快就數出來瞭:“四塊。”

方步亭這才笑著轉望向伯禽:“妹妹是四塊,你想爺爺給你幾塊?”

伯禽想瞭想:“三塊。”

方步亭怔怔地望著他:“為什麼隻要三塊?”

伯禽:“從小爸爸就跟我說瞭孔融讓梨……”

方步亭的手在伸向石桌上的盒子時便有些慢,是竭力不使手發顫。

“大姐也嘗一塊吧。”程小雲哪能不知道方步亭這時的心境,心裡隨著他難過,還得幫他掩飾,搶著先拿起來一塊巧克力遞給葉碧玉。

葉碧玉果然被她這個動作引過神去,慌忙說道:“給孩子的,我們大人哪能吃這些東西。”

方步亭也察覺瞭程小雲在幫他掩飾,立刻鎮定瞭心神,已經拿起三塊巧克力塞到瞭伯禽的手裡。

程小雲接著從盒中又拿起瞭一塊:“崔副主任說瞭,這些東西大姐也要吃。要不我陪你吃一塊?”

葉碧玉這就不得不接瞭,眼望著程小雲先將自己那塊塞進瞭嘴裡,兀自有些羞澀,將巧克力塞進嘴裡輕咬瞭一口。

程小雲裝出笑容,同時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也不得不笑瞭,卻對兩個孩子:“問媽媽,好不好吃?”

兩個孩子這時雖都在偷看媽媽吃糖,待到媽媽的眼睛望過來時連忙又將目光移開,哪還敢問。

方步亭望向程小雲:“這個中石呀,傢教可比我嚴。”

營房方孟敖單間。

孫秘書剛才也不知道說瞭些什麼,這時再不開口瞭,似乎留瞭一個極大的懸念,一副堅不吐實的神態,以至於屋內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裡,空氣也跟著凝固瞭。

方孟敖的眼在盯著孫秘書的手,見他左手拿著自己那隻美式打火機,右手拿著那支雪茄,雪茄並沒有點燃。

“徐局長。”方孟敖轉對徐鐵英。

徐鐵英也陰陰地望向他。

方孟敖:“你的部下太緊張瞭。幫個忙,叫他把煙點上,抽幾口。”

“他不抽煙。”徐鐵英冷冷地答道,“我從來不叫部下幹他們不願意幹的事。”

“你叫他殺崔中石呢?”方孟敖的話緊逼瞭上來,“也會問他願不願意?”

“問得好!”馬漢山忽然這一嗓子,把所有緊張的目光都奪瞭過來。

馬漢山這時絲毫不顧其他人的反應,隻配合方孟敖:“姓徐的,但凡還講一點兒義氣,對這麼忠心的部下你也不會把責任都推給他吧?!”

“曾督察!”徐鐵英再也不能忍耐,站瞭起來,盯著曾可達,“我也是南京指派的調查組成員,我現在提議,立刻將這個貪污犯先押出去!”

曾可達盡管也十分厭惡馬漢山,但今天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徹底爭取方孟敖、深挖北平案的貪腐,以貫徹建豐同志接下來更重要的指示。面對徐鐵英的所謂提議,他佯裝想瞭想,答道:“馬漢山當然要關押,可現在他是在跟孫秘書對質。你的部下不配合,你似乎應該先叫你的部下配合。”

“主任!”孫秘書不沉默瞭,喊瞭一聲徐鐵英,“為瞭黨部的形象,您也犯不著再替人傢遮掩瞭。”

“胡說什麼?”徐鐵英這時最擔心的就是這個部下又犯愚忠。

孫秘書卻不再看他,轉對方孟敖:“是。崔中石是在方行長離開以後,被馬漢山帶著北平站的人拉到西山槍斃的。”

馬漢山見他開口反而興奮瞭:“說,接著說下去,當時你拉著老子在一旁說瞭什麼!”

孫秘書:“我傳達瞭徐局長的命令。”

馬漢山:“什麼命令?”

孫秘書:“崔中石的情況太復雜,應該將人送到國防部調查組去。”

——誰都能聽出,也能看出,孫秘書這是在撒謊。可這個謊撤得卻又合乎情理,況且沒有第三個人能證實!

所有人的註意力便都下意識地集中到瞭馬漢山身上,等著他撲上去跟孫秘書拼命!

馬漢山這回的反應卻讓所有人的期望都落空瞭。

他非但沒被激怒,而且看也不再看孫秘書一眼,慢慢轉對徐鐵英:“姓徐的,你在中統,我在軍統,兩邊雖然都是從成立那天吵過來的,終歸還有一條底線,誰也不要向對方移禍栽贓。你現在指使部下踩底線瞭。打電話叫我帶北平站的人來隻為將崔中石送到國防部調查組去,笑話!你警察局那麼多警察都睡覺去瞭?你現在說不說實話?是不是要逼老子也踩底線,將你在背後盤算國防部調查組和北平分行那些事都抖出來……”

“丟人誤國!”曾可達一掌拍在桌子上,“我現在代表國防部調查組傳達南京的最新指示,將馬漢山和孫朝忠交保密局北平站羈押審訊。方大隊長負責的稽查大隊獨立辦案,徹查貪腐。有任何部門再敢於幹擾,直接報建豐同志處置!方大隊長。”

方孟敖這次站起來瞭。

曾可達:“你還有沒有別的意見?”

方孟敖:“羈押到北平站的人我能不能隨時審訊?”

曾可達:“北平站也歸國防部保密局管,你當然可以隨時審訊。”

方孟敖又坐瞭下去。

曾可達這才對徐鐵英:“徐局長還有沒有別的意見?我現在希望你最好不要再有別的意見。”

徐鐵英這一仗可謂一敗塗地,倏地站起來,既不再答話,也不再打任何招呼,徑直向門外走瞭出去。

孫秘書就被自己的上司孤零零地撂在瞭這裡。

“王站長。”曾可達也不再理走出去的徐鐵英,望向王蒲忱,“這兩個人就交給你瞭。除瞭國防部調查組,任何人不得提審。”

“這沒問題。”王蒲忱答著,立刻向外面喊道,“執行組!”

軍統北平站執行組的人就在門外的營房,那個執行組長聞聲立刻帶著兩個人進來瞭。

王蒲忱:“保護馬副主任和孫秘書去西山。”

“是。”執行組長本就是等著執行抓馬漢山任務的,卻沒料到還要抓孫秘書,因此在回答這一聲時,有些詫異地望向孫秘書。

孫秘書反倒十分幹脆,自己主動向外走去。

“站住!”方孟敖叫住瞭他,“把我的打火機和煙留下。”

一個軍統執行組的人從他手裡拿過瞭打火機和煙,送回瞭桌面。

方孟敖這才說道:“可以押他走瞭。”

那個軍統押著孫秘書走瞭出去。

剩下的就是馬漢山瞭,可他還是坐在那裡,絲毫沒有要站起來的樣子。

王蒲忱對他仍不失禮貌:“老站長,替黨國幹事哪能不出些差錯,事情總會說清楚的。我們走吧。”

“你還年輕!”馬漢山依然坐著不動,盯著王蒲忱,“最好不要接這個吧,老子死在你那裡,你負不起這個責任!”

“給臉不要臉!”曾可達怒瞭,倏地站起來,“我跟方大隊長還有重要問題商量,你是不是也想留下來參加?”

馬漢山當然知道自己不能留下來參加,又望向瞭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瞭王蒲忱:“人你可以帶走。我剛才說瞭,我隨時要調查,隨時要能見到馬副主任。見不到人,責任可是你的。”

王蒲忱心裡沒這個底,當然不會表這個態,望向曾可達。

曾可達當即表態:“請王站長配合。”

王蒲忱這才表態:“我配合國防部調查組。”

馬漢山不得不站起來,居然將手伸向瞭方孟敖。

方孟敖也站起來,將手伸瞭過去。

馬漢山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有些激動:“可樂兌紅酒,我記住瞭。”

曾可達的眉頭又悄悄皺起瞭。

方孟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我也記住瞭。”

“相見恨晚哪!”馬漢山突然壯懷激烈起來,撂下這句不倫不類的話,也不搭理曾可達和王蒲忱,大步向門外走去。

執行組長和另一個軍統跟著走瞭出去。

王蒲忱倒不著急,跟曾可達和方孟敖分別握手:“曾督察、方大隊長放心吧。”這才依然徜徉著向門外走去。

曾可達也才起瞭身,跟瞭過去,不是送王蒲忱,而是去關門。

方孟敖不露聲色,坐在那裡靜靜地等他。

曾可達緊接著轉身走瞭回來,將椅子挪到方孟敖身邊坐下,滿臉懇切,突然叫道:“孟敖同志。”

方孟敖靜靜地望著曾可達,毫不掩飾目光中的陌生。

方孟敖在陌生地打量著曾可達。

曾可達在耐心地等待著方孟敖。

在空軍服役十年,方孟敖一直沒有加入國民黨和三青團,因此從來沒人叫他同志。隻有那個晚上,崔中石秘密介紹他加入共產黨,叫過他一聲同志,此後也再沒有以同志相稱。現在這個稱呼突然從曾可達嘴中叫出,方孟敖明白自己等待的這一刻終於逼近瞭。

方孟敖從桌上慢慢拿起那隻打火機和那支雪茄,卻突然將雪茄向曾可達遞去:“抽煙!”

曾可達望著伸到自己面前的雪茄,這可是剛才遞給孫秘書的雪茄,他絲毫沒有慍意,坦然地接過瞭雪茄。

方孟敖接著打燃瞭打火機,慢慢伸過去。

曾可達將雪茄生澀地含到嘴裡,方孟敖伸到他面前的火卻又停住瞭:“這可違反瞭新生活運動。”

“沒有那麼嚴重。”曾可達主動將煙湊向火,吸燃瞭,“共事一個月瞭,上面指示,想聽聽你對組織的看法。”

方孟敖蓋上瞭打火機的蓋子,望著他:“組織?哪個組織?”

曾可達:“我們國防部調查組,建豐同志領導的國防部預備幹部局。”

方孟敖:“我沒有什麼看法。你們對我有什麼看法,可以直說。”

此時曾可達面前的方孟敖已經不再是以往的方孟敖,疊現在他眼前的是不久前建豐發給他的那份電文,是電文上那三個字的代號“焦仲卿”!

他一改以往居高臨下的態度,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寬容大度春風和煦,說道:“也好。那我就先傳達建豐同志對你的評價。”

帽兒胡同二號院門內。

院門被老劉雙手使著暗勁兒往上抬起,很快打開瞭,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謝培東閃身進瞭院門。

在院門內等著他的是張月印。

那扇門又被老劉往上抬著很快關上瞭。

張月印跟謝培東飛快地緊握瞭下手,沒有說話,立刻向北屋走去。

老劉緊跟著走去。

飛行大隊營房方孟敖單間。

曾可達的嘴在張合著,可從他嘴中發出的聲音,在方孟敖聽來已不是他的聲音,而是他背後天空中傳來的帶著濃重浙江奉化口音的回響:“方孟敖人才難得,很健康,有尊嚴!”

方孟敖看此刻坐在面前的曾可達也已經不是曾可達瞭。他看見的是一個虛幻的替身,他想竭力看到隱藏在這個替身背後的那個身影。

可曾可達的背後是敞開的窗戶,窗戶外是無邊無際的夜空。

“很健康,有尊嚴……”這幾個字依然在回響,在窗外的夜空回響,在方孟敖的內心回響。

——這六個字方孟敖感覺十分熟悉,他想起瞭是學界對新月詩派代表人物聞一多先生新詩的評價,現在曾可達背後那個人物竟能將這個評價拿來評價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從窗外收瞭回來,望向曾可達,試圖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背後那個聲源。

曾可達的眼神中卻隻能看出他在竭力記憶,因此他的嘴也隻是在機械地張合。那聲源於是很難捕捉,那個浙江奉化口音的回響於是總在遠處飄忽不定:

“……不瞭解他的人接受不瞭他的自我表現,瞭解他的人才能欣賞他超越於功利之上的精神,也就是聞一多先生在評論唐詩時說的宇宙精神。我們以往的錯誤就犯在不能接受這樣的人才、這樣的精神……”

方孟敖眼前出現瞭飛行時無邊無際的天空,天空中是一片飛行時最忌諱的逆光!

“你代表我將一首詩送給他。這首詩是他最喜愛的,我也喜歡……”

曾可達的身影已完全消融在逆光中,遠處那個帶著濃重浙江奉化的口音開始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

太陽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陽!

又逼走瞭遊子底一出還鄉夢,

又加他十二個時辰的九曲回腸!

太陽啊,火一樣燒著的太陽!

烘幹瞭小草尖頭的露水,

可烘得幹遊子底冷淚盈眶?

——建豐同志叫曾可達送給方孟敖的詩歌竟是聞一多的《太陽吟》!

滿目的逆光在漸漸退去,方孟敖眼前出現瞭遠山上空一輪真實的太陽!

穿過時空,回到瞭1943年,雲南,昆明郊外,空闊的機場——

背向太陽臨時搭成的演講臺上,挺立著聞一多先生那一襲代表中華民族永遠不屈的長衫!

蓬勃向往蒼穹如飛雲的亂發,深深眷戀大地如松針的硬須,深藏在鏡片後沉痛而深邃的目光,還有拿在手中畫著弧形的碩大的煙鬥!

演講臺下,一排排,一行行,挺立著一個個飛虎隊的青年空軍!

一張張隨時準備為國捐軀的年輕的臉龐!

年輕的臉龐中,方孟敖的雙眼最是崇敬神往。

他左邊眼睛裡的聞一多先生是那樣慷慨激昂!

他右邊眼睛裡的聞一多先生又是那樣沉痛悲愴!

現實中的曾可達嘴唇還在機械地張合,傳達他背後的那個聲音。

方孟敖看見聽見的卻是演講臺上的聞先生和他那天風海潮般的聲音。

一個遙遠空間的聲音和一個遙遠時間的聲音重疊在瞭一起。

一一個浙江奉化的口音,一個湖北蘄水的口音,極不和諧地在同步朗誦著《太陽吟》後面的詩句:

太陽啊,樓角新升的太陽!

不是剛從我們東方來的嗎?

我的傢鄉此刻可都依然無恙?

太陽啊,我傢鄉來的太陽!

北京城裡底官柳裹上一身秋瞭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樣!

帽兒胡同二號北屋內。

——方孟放眼中昆明機場上空的太陽,營房單間內那盞兩百瓦的燈,在這裡變成瞭一盞昏黃的煤油燈。

四方桌前,與上次不同,張月印坐在瞭上方,謝培東坐在東面桌前,老劉坐在西面桌前。這就是北平城工部上層的正式會議瞭,張月印主持會議。

張月印和老劉前面說瞭些什麼話似乎都無關緊要,現在兩個人都望著謝培東,顯然謝培東下面的話才更重要。

“國民黨內部的矛盾因美國突然暫停瞭經濟援助,已經全面激化。”謝培東神色凝重,“鐵血救國會連陳繼承都開始打壓瞭,推在前面沖鋒陷陣的就是方孟敖同志。從我們經濟戰線的情報分析,美國一旦恢復瞭援助,國民黨立刻就會推行幣制改革。平津方面推行幣制改革的重點是北平分行,為瞭使北平分行全力配合他們……”說到這裡,謝培東停頓瞭一下,說出瞭那個使他們十分糾結的名字,“蔣經國,會不惜一切代價、排除一切障礙重用方孟敖對付方步亭……這個時候,我想請組織慎重考慮,該不該跟方孟敖同志接上組織關系。”

老劉望向瞭張月印。

張月印卻沒有與老劉交流,仍然平靜地望著謝培東:“謝老的擔心是不是有以下兩層意思:一是你說的那個人物已經做瞭全面佈控,我們任何接頭行動都會被鐵血救國會發現;第二就是繼續利用梁經綸讓何孝鈺同志接頭,又擔心何孝鈺同志的經驗和感情都無法應對梁經綸,更無法應對如此錯綜復雜的鬥爭?”

謝培東沉重地點瞭下頭。

老劉也跟著點瞭下頭。

這次是張月印無聲地沉默瞭。

飛行大隊營房方孟敖單間。

方孟敖已經閉上瞭眼,他眼中的太陽不見瞭。

隻剩下那盞兩百瓦的燈在照著滿臉流汗的曾可達,他顯然已經忘記瞭這首詩的最後幾句,隻能將手伸向上衣下邊的口袋,掏出那張電文紙。

方孟敖卻在心裡朗誦起瞭最後那幾句:

太陽啊,慈光普照的太陽!

往後我看見你時,就當回傢一次,

我的傢鄉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不用念瞭。”方孟敖睜開瞭眼,打斷瞭拿著電文紙的曾可達,“為什麼要念這首詩給我聽?”

曾可達隻好又將電文紙放回口袋:“建豐同志想知道,你聽過他送給你的這首詩後的感受。”

“我沒有什麼感受。”方孟敖這才將目光慢慢轉向曾可達,“隻是記得寫這首詩的人已經死瞭。”

“是。”曾可達的語氣顯出沉重,“這正是建豐同志叫我跟你交流的下一個話題。”

方孟敖:“什麼話題?一個晚上,談完瞭一個死去的人,又談一個死去的人?”

曾可達從方孟敖的眼神中已經看出,他不是在問自己。

帽兒胡同二號北屋內。

“小王!”

幾分鐘的沉默,張月印仍然沒有給謝培東還有老劉答案,卻突然向隔壁叫道。

隔壁房間,小王立刻走瞭出來。

張月印:“華北城工部的電文來瞭沒有?”

那個小王很少聽到張月印同志這種平時不會有的問話,因這樣的指示一到,自己會立刻遞交,何須催問?不好答話,隻能搖瞭搖頭。

張月印:“立刻向華北城工部發電,六個字:‘三號時間有限’。快去!”

小王:“是。”又快步走進瞭隔壁房間。

張月印:“謝老,今晚約您來,是因為上級有重要指示,要請您、我,還有老劉同志一起等候。”

謝培東:“關於幣制改革的指示,還是關於方孟敖同志的指示?”

“也許都有。”張月印這才將剛才沉默瞭幾分鐘無法回答的問題,斟酌著用理論來同答,“您剛才對必須面臨的突然性而帶來的鬥爭復雜性所做的分析,已經客觀地發生瞭。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方孟敖同志本來是應該用在最關鍵的時候率部起義的。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使事物往另一個方向發生瞭變化。方孟敖同志沒有這個思想準備,我們也沒有這個思想準備呀……謝老,等上級的指示吧。”

曾可達流露出的激動這時還是真的激動,建豐同志平時的教導還有不久前叫他背誦聞一多的詩,此刻全明白瞭,對待真誠唯有真誠!

他站瞭起來,完全進入瞭情境:“建豐同志說,我們幾千年來都在犯著同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往往不喜歡自己最優秀的兒子。”

方孟敖:“這個我們是誰?”

曾可達:“太多瞭。比如當時殺聞一多先生的那些人,今天想抓你的那些人,都是。”

方孟敖:“你說的那些人又是誰的人?”

曾可達:“誰的人都不是。他們自詡是黨國的人,其實是誤黨誤國的人。”

方孟敖:“這和幾千年又有什麼關系?”

曾可達:“慣性!幾千年歷史造成的強大慣性!這正是建豐同志希望我今天和你談話的重要內容。”

“太深瞭吧?我聽不懂。”方孟敖從桌上的雪茄盒裡又掏出瞭一支雪茄,這回沒有再遞給曾可達,而是響亮地打燃瞭打火機,自己抽瞭起來。

“建豐同志說你能聽懂。”曾可達十分耐心,盡力將建豐這段話說得像建豐同志的語氣,“幾千年封建專制的歷史,就是一部維護既得利益集團的歷史。誰來維護,隻能重用小人。重用小人的結果必然是排斥優秀的人才!楚國放逐屈原,司馬氏集團殺嵇康,就是典型的例證。其結果不是速亡,就是釀成萬馬齊喑的衰運。相反,也有兩個典型的例證,唐肅宗不殺李白,宋神宗不殺蘇東坡,是他們吸取瞭前朝的教訓,懂得一個道理,‘殺高人不祥’!一個善念,保護瞭李白,保護瞭蘇軾,就為我們這個民族留下瞭不可取代的文化。這兩個朝代無形中延續瞭許多年,不能說與此無關。建豐同志經常跟我們反思這個歷史,十分感嘆。一再強調,我們這個民族一定要學會喜歡自己最優秀的兒子……”

“我好像聽懂瞭一點兒。”方孟敖打斷瞭他,“你說這麼多,是想告訴我,殺聞一多先生與誰都無關?”

“不是有關無關的問題!”曾可達又激動起來,“我剛才已經告訴你,建豐同志說瞭,這是絕不該發生的錯誤!聞先生被暗殺後領袖就十分生氣,嚴令懲辦那些小人!建豐同志也正是因聞先生之死十分痛心,才跟我們談起瞭剛才那段歷史。比如今天,你能從陳繼承的槍口下脫身,不也證明瞭建豐同志的態度嗎?”

方孟敖:“曾督察這個比方我不明白。”

曾可達:“什麼不明白?”

方孟敖:“照你們的說法,屈原、嵇康、李白、蘇東坡,還有聞一多先生都是高人。我隻是個軍人。”

曾可達:“你是個能夠保護高人的軍人!建豐同志為什麼要把聞先生的《太陽吟》送給你?因為他知道你崇拜聞一多先生,像聞先生一樣,愛我們這個民族,愛我們這個民族的優秀文化,愛我們這個民族所有的同胞!”

方孟敖開始沉默,接著笑瞭一下:“太大瞭吧?我愛得過來嗎?”

曾可達:“責任!這是責任!我們為什麼來北平?因為在這裡還有像聞先生一樣的朱自清先生、陳寅恪大師,連他們的傢裡都斷糧瞭!更何況北平的兩百萬民眾。你和我,我們都有責任保護他們。”

方孟敖慢慢在煙缸裡擰熄瞭雪茄:“想要我幹什麼?直說吧。”

曾可達眼睛慢慢亮瞭,他感覺建豐同志的指示起作用瞭,從衣服上面口袋抽出瞭筆,又從衣服下面口袋掏出瞭一張空白的公文紙。

方孟敖見他在紙上慢慢寫出瞭五個字——“孔雀東南飛”!

又慢慢寫出瞭三個字——“焦仲卿”!

河北阜平縣中共華北局城工部報務室。

這裡是一片嘀嘀嗒嗒的收發報機聲。

馬燈,一盞、兩盞、三盞。

深夜的窗口都蒙掛著軍毯,報務室悶熱如蒸籠。

電臺前,幾個解放軍的報務員都在揮汗收發電報。

長桌前,幾個解放軍的譯電員都在揮汗翻譯電文。

劉雲站在一個譯電員身旁,輕搖著一把蒲扇,正接過北平方面剛發來的那封電報。

呈遞電報的那個譯電員同時輕聲說道:“部長,沒有簽署,是北平城工部發來的。”

劉雲的目光盯向電文——“三號時間有限。”

“催什麼催!”劉雲心裡暗說,眉頭擰瞭一下,接著目光望向瞭最裡邊那架電臺。

“這個張月印,也不是大將之才。”甩出這句話,他將那份電報往桌上一按,徑自穿過幾部電臺,走向瞭最裡邊那架電臺,問那個報務員,“中央的指示還沒有動靜?”

中央的指示一到,自己會立刻呈交,何須催問?那個報務員也露出瞭像張月印身邊小王一樣疑惑的眼神,望著部長。

劉雲立刻明白瞭自己這一問與張月印那份電報的一問心情一般,水平也一般。於是將手裡的蒲扇一揮,又甩瞭一句讓那個報務員更加不解的話:“也不是大將之才。”扇著蒲扇走回瞭譯電桌旁。

大門突然傳來瞭敲擊聲響:三下,又是三下,還是三下!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翻望向並看不見的夜空,專註地聽著即將傳來的聲響!

劉雲也停下瞭手裡的蒲扇,側耳聽著。

——沉寂的夜空隱約傳來瞭飛機的聲音!

大門輕輕推開瞭一線,進來瞭腰挎手槍的警衛排長,有些緊張:“國民黨的飛機,兩架!請首長和同志們先去防空洞吧!”

劉雲的目光又望向瞭桌上張月印那份電報,接著又望向接收中央指示的那臺電報機,蒲扇又一揮,像是要揮去時遠時近隱約傳來的飛機轟鳴聲:“瞎飛!不要理它。各單位繼續工作。”

幾臺收發報機立刻繼續收報發報,幾個譯電員也立刻接著翻譯電文。

那個警衛排長也有些固執,敬瞭個禮:“請首長防空,註意安全!”

劉雲的目光這時敏銳地盯向瞭最裡邊那架電臺——報務員正在收報——中央的指示終於來瞭!

劉雲對著擋在面前的警衛排長:“聽你的,還是聽我的?繼續監視,加強戒備!”

警衛排長隻好雙腿一碰,無奈地又敬瞭個禮:“是!”走回大門拉開一線又退瞭出去。

劉雲已經到瞭那架電臺前。

那個報務員站起來,雙手遞過密碼電報:“部長,是周副主席簽發的!”

劉雲一把抄過密碼電報,大步走到譯電桌前,對那個年齡最大的譯電員:“立刻翻譯!”

那個譯電員還真是個高手,用鉛筆以最快的速度寫出瞭劉雲急於要見的文字:

炕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可找《玉臺新詠卷一》一讀並告北平二號

等瞭半天的中央指示,周副主席親自簽發的,竟隻是要找一本書?

納悶之後便是驚愕,劉雲盯著這份猶如亂石鋪街的電文,目光下意識地望向瞭墻中央貼著的朱總司令右邊的毛主席畫像,接著心裡暗叫瞭一聲:“主席!”

悟到這裡,臉上不禁開始冒汗,緊接著叫道:“葉科長!”

“到!”葉科長急忙走瞭過來。

劉雲已放下蒲扇,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在一張空白紙上急速寫下《玉臺新詠卷一》幾個字,遞給那個葉科長:“帶一個班,去縣中學,直接找到石校長,無論如何要立刻借到這本書,就說我想看。”

那葉科長雙手接過紙條:“是。”立刻走瞭出去。

劉雲當即走到靠墻的一臺發報機前,將剛收到的中央電文遞瞭過去:“照原文給北平二號發報。”

報務員剛伸手接電文,劉雲又收瞭回來:“等一下。”將電文紙放到電臺前的桌上,拿起鉛筆,將電文上“一讀”的“一”字圈瞭一下,一根線畫到旁邊的空白處,改成瞭“備”字。

“一讀”改成瞭“備讀”。

報務員來接,劉雲又停住瞭,接著在自己寫的那個“備”字上畫瞭一個叉:“還是照原文吧。”

這才遞給報務員,迸出兩個字:“發吧!”

隨著嘀嘀嗒嗒的發報聲,飛速掠回到北平,停在帽兒胡同一帶居民區的上空。

這裡依然一片漆黑,北平的民生一切早已無法保證,居民區照舊大面積停電。

帽兒胡同二號四合院北屋。

桌旁,煤油燈前,張月印、謝培東和老劉站在那裡看剛收到的電文:

炕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可找《玉臺新詠卷一》一讀勿誤

老劉看完瞭電文,望向張月印,滿臉疑問。

張月印仍低頭望著那份電文,沒有疑問,臉上露出的是更加深的焦慮和凝重,抬頭回望瞭一眼老劉,又慢慢望向瞭謝培東:“這不是正式指示,是華北城工部轉發的緊急通知,中央的正式電文密碼會改。必須立刻找到《玉臺新詠卷一》這本書。”

老劉:“是一本什麼書,我們的同志傢裡能不能找到?”

張月印搖瞭搖頭:“是一本古詩集,我們的同志傢裡不會有。”

“那就隻有到琉璃廠去買瞭。”老劉立刻明白瞭這本書的重要性,“我去吧。”

“全城戒嚴,這時不能去琉璃廠。”張月印當即否定瞭他的建議,轉向謝培東,“謝老,您不能久等瞭。收到瞭正式指示我們再跟您聯系。天亮前後能不能打方傢那個電話?”

謝培東:“這段時間,我都能接電話。方步亭今晚去瞭崔中石同志的傢,天亮後還會去何其滄傢,一是為瞭躲開方孟敖,二是為瞭向何其滄瞭解美國方面對幣制改革的意向。”

“謝老這個情報也很重要。”張月印望向老劉,“我一並給華北城工部回電。老劉同志,你把謝老送到門口,告訴護送的同志務必保證安全。”

這個叮囑讓老劉眼中掠過一絲不快,便不同張月印的話,直接攙瞭一把謝培東,“謝老,我送您出去。”

謝培東站起來,握向張月印伸過來的手。

老劉已將房門打開,謝培東向房門走去。

北平西北郊軍統秘密監獄。

牢門被打開瞭,竟是不久前關押梁經綸的那間牢房。

“孫秘書。”押送孫秘書的那個軍統態度還算客氣,“今晚隻好先將就一下,缺什麼明天給你送來。”

孫秘書望向他:“他們都在洗澡,能不能也讓我先洗個澡?”

“這恐怕不能。”那個軍統也不再說為什麼不能,“折騰瞭半個晚上,睡吧。”

孫秘書不再說話,習慣地扯瞭一下衣服的下擺,挺直腰板走進瞭牢房。

牢門立刻在他背後“嘭”地關上瞭。

帽兒胡同二號四合院北屋。

“嚴春明同志隱蔽的地方有多遠?”張月印望向回來的老劉。

老劉:“不遠。就在隔壁胡同。”

“能不能立刻把他找來?”張月印問。

老劉立刻沉默瞭,少頃:“嚴春明最近的情況很復雜,這樣重要的指示不宜讓他知道,同時也不能讓他知道你在這裡。要找這本書,我另外想辦法。”

“沒有別的辦法瞭,立刻把嚴春明同志找來吧。”張月印的目光又轉向瞭那份電文。

老劉向他望去,張月印的神態怎麼看都有些瞧著工農幹部沒有文化的意味。

老劉便繼續沉默。

張月印抬起瞭頭,察覺瞭老劉的反應,更嚴肅瞭:“根據組織原則,你我對華北城工部的電文指示發生意見分歧,可以請示劉雲同志裁決。可今天這封電文非同小可。”

老劉:“不是轉發中央城工部的指示嗎?”

“中央城工部誰的指示?”張月印反問道。

“周副主席的直接指示?”老劉立刻肅穆瞭。

張月印:“指示肯定是周副主席下的,電文內容卻像主席的口氣!”

老劉震瞭一下,穿著便衣卻像軍裝在身,立刻挺直瞭身子,望著張月印的眼一下子緊張起來。

張月印:“主席學問大,有些指示連中央領導都要翻閱很多書籍才能領會。這條電文叫我們找的這本書牽涉到很多古文典故,對接下來我們理解後面的電文至關重要。你和我都沒有這個水平,因此必須立刻找到嚴春明同志。”

“他是我安排轉移的,身邊也沒帶這本書。”老劉還是堅持己見。

張月印:“帶沒帶這本書也將他立刻請來。”

這就不像商量工作瞭,老劉於是又沉默瞭。

張月印隻好耐心地等待他的態度轉變。

半生殘酷的革命鬥爭讓老劉認為,知識分子靠本本主義那一套總是吃虧。可偏偏對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大學問,他又發自內心地佩服,認定那才是將書本知識和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的真本事。現在牽涉到要理解毛主席和周副主席的大學問,自己還真沒有那個水平。他驀地冒出一種感覺,革命勝利後,依靠的可能還就是張月印和嚴春明這些黨內的知識分子。

“好吧。”他不能再否定張月印的建議,“我去將他帶來。”

“註意安全。”張月印送他走向門邊,沒有立刻開門,接著說道,“老劉同志,黨把北平城工部的重任交給瞭我們,我能不能給您提個意見?”

老劉望著他,那雙眼神明確地傳遞出他已經知道張月印要提的意見,希望張月印不要將下面的話說出來。

張月印今天像是有意要跟老劉過不去,堅持嚴肅地提道:“您剛才說把嚴春明同志帶來,我代表組織,希望您把這句話改成,將嚴春明同志請來。”

老劉不再掩飾黨內工農幹部的本色,回道:“我能不能不接受這個意見?”

張月印:“隻要能說出理由。”

老劉:“他如果是民主人士,我當然去請。黨內的同志,就是平級,好像也沒有這個規定。”

“下級當然要服從上級。可這是兩回事。”張月印態度更加嚴肅瞭,“嚴春明同志原來是南開大學中文系的教授,因為北平學運工作重要,才特別安排到燕大去當的圖書館主任。對黨內這樣的大知識分子,周副主席有過明確指示,一定要尊重。”

又是周副主席!

老劉不再爭辯:“我接受批評,去把他請來。”

看著老劉出瞭門,張月印立刻低聲向側門喚道:“小王。”

小王從側門走瞭出來。

張月印吩咐:“守住電臺,收到新的電文,如果密碼對不上,就直接交給我。”

“是。”小王又走進瞭隔壁房間。

軍統秘密監獄站長休息室。

在這裡馬漢山的待遇就截然不同瞭,他由原來的手下們陪著洗瞭澡,站在門口,那張江湖臉顯然比平時少瞭好些風浪,多瞭好些平靜,陌生地慢慢掃視著這間房子。

陪在身邊的王蒲忱,站在身後的三個軍統,都剛洗瞭澡,一色的軍統夏佈中山裝,等著馬漢山進去。

馬漢山依然站在門口:“這是我原來那間房嗎?”

王蒲忱答道:“是。老站長就在這裡休息吧。”

馬漢山:“那張黃花梨的床,還有那張小葉紫檀的桌子呢,賣瞭?”

王蒲忱淡笑瞭一下:“沒有,都鎖在倉庫裡。老站長要是嫌單人床睡得不舒服,可以叫他們把那張大床擦洗一下搬進來。”

馬漢山開始有些驚異,接著搖瞭搖頭,向靠墻邊的那張簡易單人木床走去,在床邊坐瞭下來。

王蒲忱跟著走瞭進去,拿開瞭擺在床頭木椅上的幾本書和一個偌大的煙灰缸,陪著他在木椅上也坐瞭下來。

馬漢山又掃視瞭一眼墻邊的兩個書櫃和挨墻的一個木書桌,轉望向王蒲忱,感慨地嘆瞭口氣:“軍統在全國各站,像你這樣自律的人太少瞭。”

說到這裡,馬漢山望向還站在門口的那三個軍統:“都進來吧。”

門外那三個軍統這才走瞭進來。

馬漢山又對王蒲忱:“那張床不是拿來睡的。你問問他們,我把它搬到這裡擺瞭兩年,睡過沒有?”

三個軍統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接這個話茬兒,看到王蒲忱望向他們,這才輕輕搖瞭搖頭。

馬漢山:“知道我為什麼不睡嗎?”

王蒲忱再望向馬漢山時,目光不經意間掃瞭一眼書桌上的小鬧鐘,耐著性子聽他這個時候還要說什麼床的來歷。

馬漢山自顧自說道:“張伯駒看過的,三百多年瞭。李自成打下開封的時候,就是從這張床上抓的福王,真正皇傢的東西。雖不吉利,卻很值錢。北平站開銷大,知道你手頭拮據,我走的時候才特意留給你的。你當時若賣瞭,怎麼也值十萬大洋,沒想到你一直擱在倉庫裡。不要擱瞭,明天我給你介紹個買主,現在出手也值兩萬大洋。”

“好,明天再說吧。”王蒲忱站瞭起來,先走到書桌邊打開抽屜拿出一條煙,又從書桌上拿起一本書,捎帶拿起瞭那個鬧鐘,對那三個軍統,“老站長也累瞭,你們伺候他睡瞭,也都去休息吧。”

“睡不著瞭。”馬漢山也站起來,“蒲忱呀。”

王蒲忱隻得站住轉過身又望向他。

馬漢山:“難得你將這間房讓給我住,我也不看書,叫他們三個將那張桌子給我抬來吧。”

四雙眼睛都望向瞭他。

馬漢山:“讓他們在門外守著我,不如到屋裡陪我打麻將。”

王蒲忱目光避開馬漢山,望向那三個人。

三個軍統臉上都沒有表情。

王蒲忱:“老站長今天沒帶錢,去總務室支五百美元,在行動經費上走賬,過後我去簽字。”

“是。”三個軍統這一聲答得響亮,立刻走瞭出去。

房間裡隻有馬漢山和王蒲忱兩個人瞭。

“老站長,這裡原來是您的傢,現在還是您的傢。”王蒲忱這時才對馬漢山示以安慰,“我身體不太好,先去睡瞭。有什麼事您隨時都可以叫我。”

馬漢山站在那裡望著王蒲忱,眼眶突然有些濕潤瞭:“明天抽個時間到我住的地方去,還有好些東西,你看得上眼的都拿去,不要便宜瞭那些小人。”

王蒲忱隻是靜靜地聽著。

馬漢山:“不都是身外之物。幹瞭我們這一行,命不是自己的,身體還是自己的。有個刻著藏經的盒子,裡邊裝著兩斤上等的蟲草,你一定要拿著。晚上睡覺前用開水泡五根,早上醒來後連水帶蟲草都吃瞭,對身體好。”

“謝謝老站長。”王蒲忱答瞭這句,不再逗留,快步走瞭出去。

馬漢山又坐回到床邊,在那裡想。想什麼,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河北阜平縣中共華北局城工部報務室。

“部長。”這次是那個報務員拿著那份剛收到的電報走到瞭譯電桌前,“中央新的電報,還是周副主席親自簽署的。”

劉雲顯然是在調整自己急切的情緒,用正常的態度接過電報,用正常的態度轉手遞給桌旁那個年長的譯電員:“立刻翻譯。”

“是。”老譯電員接過電報,在桌前對著密碼本立刻翻譯電文。

恰在這時,派去找書的葉科長推開一道門縫快步走瞭進來:“找到瞭,部長,您看是不是這本書?”

劉雲立刻從葉科長手裡接過那本不厚的白宣紙線裝書。

書的封面,左側長條線框中,上方豎印著“玉臺新詠”四個大字,下方豎印著的卻是“冊一”兩個小字。

劉雲緊接著翻開瞭封面,兩目炯炯,果然在首頁第一行看見瞭“卷一”兩個影印宋體字!

劉雲這才笑瞭:“不錯。這個石校長還真什麼書都有。”

“報告部長!”那個年長的譯電員這時卻顯出瞭慌張,“這份電文多數密碼譯不出來。”

劉雲:“把能翻譯的先譯出來,譯不出來的保留密碼。”

“是。”譯電員這才不緊張瞭,電文也很快譯出來瞭。

劉雲接過那紙電文。

電文內容:

獲悉考卷由一號出題二號監考試題為0040000400010002000300040005考生甲為00400002001100120013考生乙為0040000200140040008600010002速查明考卷的具體答案確認考生代號的真實身份

劉雲立刻將目光轉望向另一隻手裡拿著的那本《玉臺新詠卷一》,接著快步向隔壁自己房間走去。

劉雲辦公室的方桌上,左邊擺著那份文字夾著數字的電文,右邊擺著那本《玉臺新詠卷一》。

劉雲拿起鉛筆,先在電文上將“一號”二字畫瞭個圈,一個箭頭畫向上方的空白處,寫瞭“蔣介石”三個字;又在電文上將“二號”兩個字畫瞭個圈,一個箭頭,在“蔣介石”旁邊寫瞭“蔣經國”三個字。

緊接著,他的左手食指點向瞭那份電文裡第一個密碼數字0040,右手開始翻那本《玉臺新詠卷一》,翻到瞭第四十頁。

他的左手食指移到瞭電文的第二個密碼數字0004,右手同時移向瞭《玉臺新詠卷一》第四十頁的第四行,仔細看著,目光疑惑,他否定瞭這個數字,陷入思考。

一個新的想法,使他重新翻書。

他翻到瞭正文的第一頁。

第一行“古詩八首”四個字赫然在目!

劉雲若有所悟,立刻拿鉛筆寫下瞭一個阿拉伯數字“8”。

接著翻瞭幾頁,目光又定在“古樂府詩六首”一行字上!

劉雲在“8”字後面飛快地寫瞭個“+”號,又寫下瞭“6”!

再翻下去是“枚乘雜詩九首”。

鉛筆寫下瞭“+”和“9”!

書在次第地翻,鉛筆在不停地寫著加號。

翻到那本書最後兩頁的時候,他的目光定住瞭。

這首詩沒有瞭前面那些詩“第幾首”的字樣,直接印著:“古詩無名人為焦仲卿妻作(並序)”!

劉雲飛快地翻閱完最後兩頁,發現這已經是最後一首。

他於是將前面記下的數字心算瞭一下,筆下得出的數字等於“39”!

又想瞭想,眉頭展開瞭,在“39”那個數字後又寫瞭個“+”號,接著一個鉛筆箭頭直指最後那篇“古詩無名人為焦仲卿妻作(並序)”,在這首詩上方的空白處重重地寫下瞭“0040”這個數字!

密碼便在這首詩裡!

摁住這首詩,劉雲對照第二個密碼數字0004,數到第四行,眼睛立刻亮瞭:這一行前五個字赫然印著“孔雀東南飛”!

劉雲的目光盯向瞭0004後面的五組密碼數字00010002000300040005。

再無懷疑,一號出題、二號監考的試題就是這五個字!

“試題為”幾個字後,鉛筆對照五個密碼寫上瞭標準答案:

“孔雀東南飛”!

繼續對照密碼,鉛筆在“考生甲”字樣後面的密碼上方寫出瞭答案:

“焦仲卿”!

接著,鉛筆在“考生乙”字樣後面的密碼上方寫出瞭答案:

“劉蘭芝”!

劉雲長出瞭一口氣,放下鉛筆。

那份電文的內容完整瞭:

獲悉考卷由一號出題二號監考試題為‘孔雀東南飛’考生甲為‘焦仲卿’考生乙為‘劉蘭芝’速查明考卷的具體答案確認考生代號的真實身份

劉雲拿起這張已被自己破譯的電文,又拿起瞭前不久那張電文對照看著:

炕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可找《玉臺新詠卷一》一讀並告北平二號

他立刻明白,自己不能將破譯的電文直接發給北平二號,那邊的破譯工作隻能靠張月印自己去完成瞭。想到這裡,拿起橡皮擦,擦掉瞭自己用鉛筆寫在那份電文紙上破譯的所有字跡,接著將那份沒有破譯的原文電稿放進口袋,快步向門外報務室走去。

劉雲徑直走向最裡面那架電臺,對剛才收報的那個報務員:“發兩份電報!”

那報務員轉過頭來望向劉雲,發現他手裡並無電文稿,便隻好凝望著他。

劉雲:“第一份呈中央城工部。我直接口述。”

報務員立刻轉過身去,握住瞭發報鍵:“是。”

劉雲開始口述:“指示收悉任務明白請放心劉雲”。

由於要聽口述,發報鍵斷斷續續完成瞭發報。

劉雲低聲說道:“復述一遍。”

“是。”報務員答道,“指示收悉任務明白請放心劉雲”。

劉雲:“第二份發北平二號。”

“明白。”報務員又做好瞭發報準備。

劉雲這時才從口袋裡掏出瞭那份被他擦掉鉛筆字跡的電文:“照中央電文原件,發過去!”

“是。”這回機鍵敲擊得飛快。

軍統秘密監獄機要室。

關上那道厚重的鐵門,快步走到機要桌旁,王蒲忱手裡的鬧鐘剛好響瞭。

將鬧鐘放到機要桌上,他還是習慣地望瞭一眼——鬧鈴停瞭,短針指向2,長針指向12!

王蒲忱立刻打開瞭收發報機,戴上耳機,拿起瞭筆。

發出收聽的信號後,耳機裡很快傳來嘀嘀嗒嗒的密碼聲。

王蒲忱急速記錄。

電文紙上一組組密碼數字很快寫滿瞭。

緊接著,王蒲忱開始翻譯密碼。

鉛筆寫出的赫然也是那五個大字:

孔雀東南飛!

王蒲忱飛筆疾譯:

任務行動徹查民調會貪腐案準備推行幣制改革組建方孟敖飛行大隊執行空運!

王蒲忱仍在飛筆疾譯:

核心成員方孟敖代號焦仲卿梁經綸代號劉蘭芝!

王蒲忱繼續飛筆疾譯:

保密局北平站任務嚴密監視接觸焦仲卿劉蘭芝所有人員發現共黨立即秘密逮捕!

譯完瞭這句,王蒲忱的筆停頓瞭一下,才鄭重地寫下瞭最後兩個字的譯文:

建豐!!!

放下筆,王蒲忱從不流汗的臉在燈光下也有瞭點點汗珠。

接著,他扭開瞭發報機鍵,熟練地敲擊,向南京回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