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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樹林中。

“我不知道什麼今晚開聯歡會的事,老劉同志!”隔著高度近視眼鏡,似乎也能看見那兩隻眼中的驚愕,坐在石凳上的嚴春明失態地放下瞭手中的書,便欲站起來。

“拿起你的書,嚴教授。”那老劉依然在嚴春明身前掃著落葉,“你現在是在跟一個校工閑談。”

嚴春明怔瞭一下,西斜的太陽從樹林的縫隙透射下來,四周一片寂靜,並無任何人聲。他知道黨的地下組織嚴格的紀律,可是也不至於這般草木皆兵,因此一絲不滿浮上心頭,去拿書時便顯出些不以為然。

那老劉又掃瞭一撮落葉,直起瞭腰,笑望向嚴春明:“嚴教授,那麼多教授都在忙著向國民政府提抗議瞭,您好閑心,這個時候還來研究學問。”

太陽光從樹林縫隙照在瞭老劉的身上,老劉臉上的笑容是那樣憨厚卑和。可在嚴春明眼中,他的身影被一片金光籠罩著,那臉上透射出來的也不是笑容,而是黨的鋼鐵紀律!

“手裡拿著書,咱們繼續閑聊。”老劉笑著又去掃落葉。

嚴春明不得不恢復常態,一條腿架瞭起來,一隻手拿著書輕輕擱在腿上,臉露一絲笑容,裝出一個教授對一個校工閑聊的神態,對掃著落葉的老劉:“到現在為止,我確實還不知道學生會今晚邀請方孟敖大隊來校舉行聯歡會的事。是不是學生會的同學自發的行動?”

“黨的學運部失去瞭對學生會的領導嗎?”老劉還是笑著在掃落葉,“還是你已經放棄瞭對燕大學運部的領導?”

嚴春明很難再繼續那種閑聊的神態瞭,隻好拿起瞭書,一邊看著,一邊答道:“我立刻就去調查,是學運部哪些同志擅自組織的這次行動。”

老劉蹲瞭下去,放下瞭掃帚,用手從草叢中拾著一片一片的落葉:“不用調查瞭,是梁經綸同志。”

斑斑駁駁的日光在嚴春明的眼前冒出的是一片金星!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何孝鈺不知何時站在瞭窗前,西邊的太陽正平對著窗口從她身軀的四周射進書樓,她的背影儼然一幅婀娜的剪影。

梁經綸的薄佈長衫又掀起來,慢慢飄至她的身後,停下後仍在微微拂動。他高出的半頭越過何孝鈺的頭頂望去,日光刺目,遠方的軍營隻是白晃晃的一片。

梁經綸知道何孝鈺並非在尋找其實看不見的方孟敖,胸臆間一口長氣輕抒瞭出來,還是吹拂起瞭何孝鈺的絲絲秀發。

風動幡動?吹拂的都是何孝鈺的心動。她一隻手慢慢伸瞭上來,卻並非梳撫自己的頭發,隻是伸在那裡。

梁經綸在不應該怔住的時候怔住瞭!

多少個月起月落他都在等待這一刻,今天卻在滿目日光下來臨瞭——幸福還是痛苦,痛苦伴隨著激動,他終於將自己的臉慢慢俯向瞭何孝鈺纖纖的手指。

何孝鈺的指尖觸摸到瞭他的臉。

終於,那隻溫柔的手貼上瞭梁經綸整個臉頰,緊緊地貼著。

她的手,他的臉,在這一瞬間都停住瞭——緊貼的手和被貼的臉,也許都希望這一刻定格為靜止的永恒。

至少在何孝鈺,她隻希望被自己緊貼的臉一動不動,就這樣若即若離地挨在他的發邊,已經足夠瞭。

可是沒有永恒!

梁經綸的兩手從何孝鈺的身後伸瞭過去,輕輕地也是緊緊地摟住瞭她的腰,將自己的頭埋在瞭她的掌心中肩頭上。

何孝鈺緊張地閉上瞭眼,閉上瞭眼還是滿目日光。

突然,她感覺到瞭自己的頸上肩上有點點滴滴的濕潤——不是汗水,而是淚水!

她受驚地睜開瞭眼。

她飛快地轉過瞭身。

她看見瞭面前這個博學堅強的男人眼眶中的濕潤!

她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再猶豫,終於在他身前輕輕地抱住瞭他,將自己的臉貼上瞭他的前胸,將自己的淚水點點滴滴還給他的衣襟。

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樹林中。

那老劉臉帶笑容,已經在嚴春明坐著的石凳後掃落葉瞭。

嚴春明也還是強帶著笑容,手握著書卷在聽他講話。

老劉:“彭真同志在‘七六指示’中已經明確提出,基本群眾中的少數積極分子,要精幹、隱蔽。隻能在一定的組織形式內,做一定的活動,即做情況允許下的活動。梁經綸同志這一次把那麼多學生中的重要積極分子公開組織起來,在形勢十分復雜嚴峻的情況下,邀請方孟敖大隊召開聯歡會,這是明顯地違背黨的‘七六指示’精神的行為!”

“我立刻去瞭解,他都組織瞭哪些學生中的積極分子。”嚴春明顯然還是帶有一些替自己開脫的動因回答組織的嚴責。

“那就幹脆等到聯歡會開完瞭再瞭解吧!”老劉臉上還是笑著,低沉的語氣已經十分嚴厲,“開完瞭聯歡會,國民黨就會大發慈悲,將他們用於發動內戰的錢,將他們貪腐集團存在美國銀行的外匯都拿出來,‘救最苦的同胞’,是嗎?如果不是,那就會釀成一次新的‘七五事件’,把廣大的學生尤其是重要的學生積極分子往他們槍口下推。這麼明確的形勢,梁經綸同志看不清,你們學運部黨的支部難道也看不清嗎?”

聽到這裡嚴春明完全坐不住瞭,立刻站瞭起來!

“當心滑倒,嚴教授。”老劉還是那個神態,“立刻找到梁教授,及時阻止這次行動。”

說完這句,老劉提著撮箕,拿著掃帚,慢慢向樹林的另一方走去。

嚴春明盡力定瞭定神,這才使步伐邁得快些又穩些,向圖書館方向走去。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梁經綸竭力想從何孝鈺淚水洗禮後的眼眸中看到應該煥發的容光。

何孝鈺卻又輕輕閉上瞭眼。

他隱約感覺到瞭她在自己胸前的那種不應該有的“還君明珠”的狀態!

——但願是少女正常的羞澀。

他將她又輕輕地扳轉瞭過去,在背後輕輕地摟住她,在她耳邊輕輕說道:“方孟敖敢於率部不炸開封,又敢於從國民黨第四兵團手裡為民眾爭來糧食,就敢於來參加我們的聯歡會。通過這次聯歡會,就是為瞭告訴全北平的民眾,國民黨政府不是沒有糧食,而是有糧食都用到瞭打內戰,還有被他們貪墨瞭。因此這次行動的意義十分重大。學聯已經有好些同學去瞭,謝木蘭肯定也在軍營,你去瞭以後和他們一起邀請,一定能把方孟敖和他的大隊請來。”

何孝鈺:“方孟敖參加瞭我們的聯歡會,國民黨那邊會怎樣看他?真造成瞭這樣的影響,他們會不會撤掉方孟敖大隊?不是說爭取他們這支力量很重要嗎?”

梁經綸:“國民黨內部也分成兩派。正是新崛起的這一派在重用方孟敖,這一派的政治背景來頭很大,政治目的也更加反動,就是力圖挽救勢將垮臺的國民黨政府,因此他們也在拼命爭民心,當然其本質是在欺騙民意。方孟敖來參加聯歡會表面上也符合他們的企圖,因此不會對方孟敖大隊造成被撤掉被解散的後果……估計還有一個小時糧食就發完瞭,你那個時候到軍營……”

梁經綸停住瞭,側耳聽著。

隱隱約約樓下響瞭兩聲的電話鈴聲停瞭。

少頃,索菲亞女士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梁,你的電話。”

何孝鈺轉過瞭頭,望著梁經綸。

梁經綸還是輕輕摟著她,隻是提高瞭聲調:“謝謝!知道是誰打來的嗎?”

樓下索菲亞的聲音大瞭些:“學校圖書館。”

梁經綸心裡一驚,臉上露出的卻是希望理解的嚴肅:“真不想現在離開你。”

“去吧。”何孝鈺的一笑裡仍然保持著女孩應有的含蓄和矜持,“我也該去航空服務隊的軍營瞭。”

梁經綸不能顯出急於去接電話的神態,何孝鈺已經輕輕掰開瞭他的手:“快去接電話吧。”

梁經綸這才松開瞭在背後摟住她的手,向二樓門口走去。

走到門邊又停住腳步回頭一望。

何孝鈺輕聲地但能讓梁經綸聽見:“我不會愛上他……也不會愛上你。”

梁經綸心裡微微一顫,當他看見何孝鈺關愛的笑容時,很快便回以自信的一笑,轉身拉開門時,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他的笑容消失瞭,身影也隨著消失在樓梯間。

顧維鈞宅邸曾可達住處。

會議是臨時召集的,曾可達隻穿著一件白色的夏威夷短袖襯衣,站在辦公桌的椅前。

其他與會的人都穿著夏季短袖軍裝,站在客廳裡,軍帽卻是平端在臂間。

這些青年軍人,兩個是從南京跟蹤崔中石而來的軍情特務,兩個是多次騎自行車護送曾可達去見梁經綸的特務學生,一個是曾可達的副官,一個是那個青年軍的軍官。

“幾個報社我們的記者都通知瞭嗎?”曾可達的目光先望向那兩個中正學社的特務學生。

“報告將軍,都通知瞭。”一個特務學生答道。

曾可達:“告訴他們,今晚的聯歡會不要以記者的身份出現,尤其是拍照,必須秘密進行。明天各報報道的口徑一定要突出兩點:第一,東北學生和北平各大學師生跟國防部派駐北平的經濟稽查大隊親如一傢!第二,國民政府視民眾的苦難高於一切,國軍第四兵團將自己的軍糧主動讓給瞭東北的學生和北平各大學的師生!我說清楚瞭沒有?”

“非常清楚,將軍!”兩個特務學生齊聲答道。

曾可達:“都清楚瞭?”

兩個特務學生一愣,隻好望著曾可達。

曾可達:“你們幾個認識梁經綸同志的,在晚會上絕對不能跟他有任何接觸。”

“都清楚瞭。”兩個特務學生這才答道。

曾可達:“立刻行動吧。”

“是!”兩個特務學生捧著軍帽同時敬禮,整齊地轉過身去才戴上軍帽,走出瞭房門。

曾可達的目光轉向瞭南京來的兩個軍情特務:“你們的任務仍然是嚴密監視崔中石。他已經認識你們瞭,你們自己不要出面,讓國防部駐北平軍情部門的同志去執行監控,隨時向你們報告情況。”

“是。”兩人同時答道。

曾可達:“去吧。”

“是!”兩人這才敬禮轉身走出房門。

曾可達望向瞭那個青年軍軍官:“原來護衛方孟敖大隊的是多少人?”

那青年軍軍官:“報告將軍,一個排,每日三班輪流護衛。”

“太少瞭。”曾可達望瞭下窗外,“再增加一個加強排,務必保證方孟敖本人和方孟敖大隊的安全。無論是第四兵團還是中統軍統,那些被他打疼瞭的要員和渾蛋隨時可能危及方大隊。發現征兆,就亮出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名號,鎮住他們!”

“是!”那青年軍軍官非常幹脆,敬禮,立刻轉身出門。

房間裡就剩下曾可達和他的副官瞭。

曾可達這才顯出瞭極度的疲乏,坐瞭下去。

副官關心地望著他:“長官,我給您放熱水,您先洗個澡,稍微睡一下。什麼時候去見方行長,我什麼時候再叫醒您。”

曾可達:“好。給我準備一套便服。還有,通知中正學社的張社長,請他把那套刻有建豐同志姓名的宜興紫砂茶具讓出來,我要送給方行長。”

燕京大學圖書館善本資料室。

坐在對面,嚴春明平時對梁經綸那種欣賞和信任已完全沒有瞭,隔著高度的近視鏡片隻是盯著他,等他回答。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今晚的聯歡會完全是學生會應廣大學生的強烈要求組織召開的。”梁經綸已經感覺到瞭嚴春明背後那股強大力量的存在,斟酌著分辯道,“您來電話前我曾經打過您的電話,準備向您匯報。電話沒有人接。”

“你的話我聽不懂。”嚴春明今天嚴厲中透著審視的態度進一步證實瞭梁經綸的預感,“學生會組織召開聯歡會,是決定瞭以後告訴你的,還是在決定前就問過你?”

梁經綸竭力控制住內心的震驚,這個時候任何謊言在不久後都將被證實,他隻能如實答道:“他們在決定前就問過我。”

嚴春明的眉頭蹙起瞭,目光中審視的神色卻在逐漸消失,語氣中隻剩下瞭嚴厲:“那就是說學生會的這個決定是你做出的!梁經綸同志,你今天的行為已經嚴重地違反瞭黨的地下組織工作原則!是完全無視組織的行為!”

“有這麼嚴重嗎?春明同志。”梁經綸必須裝出吃驚的神情,“國民黨北平參議會做出的驅散東北學生的反動決議,造成的‘七五事件’現在正是進一步揭露真相的時候,通過這次聯歡會不正是進一步揭露國民黨內部貪腐反動本質的一次機會嗎?”

“你這是在給組織建議還是在給組織上課!”嚴春明已經氣憤地用指頭敲起瞭桌子,“如果是給組織提建議就應該在幾個小時以前;如果是在給組織上課,梁經綸同志,你任何時候都沒有這個權力,也沒有這個資格!”

梁經綸以沉默對之。

嚴春明:“你才華橫溢,馬列的著作、毛主席的著作多少篇都能倒背如流。前幾天彭真同志的‘七六指示’你不是也整段整段背誦給我聽過嗎?為什麼今天就做出瞭和‘七六指示’精神完全相悖的行為!你的自以為是可以結束瞭,梁經綸同志!學生會重要的積極分子都是你在直接聯系,你現在立刻找到他們,取消今天晚上的聯歡會!”

梁經綸:“春明同志……”

嚴春明:“這是組織的決定,而且是組織最後的決定!”

梁經綸低著頭沉思瞭片刻,再慢慢抬起頭:“可是學生會那些同學都已經去瞭方孟敖軍營,我怎麼通知他們?”

“你沒有腿嗎?”嚴春明的態度已經不隻是嚴厲,“不要說那是公開場合,你平時就是以開明教授的身份在公開場合開展工作的。立刻去軍營,取消聯歡會!”

北平西北郊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

最後一輛道奇軍用卡車,最後一車糧食,最後一撥坐在卡車糧袋上的東北學生,緩緩地開出軍營鐵門時太陽離西山已經不到一丈高瞭。

卡車的糧袋上的東北學生站瞭起來,有些還流著淚向鐵門內激動地呼喊著揮手。

北平學聯的發糧學生代表們在軍營鐵門內向他們呼喊著揮手。

謝木蘭率先爬上瞭長條桌上,閃著激動的淚花拼命揮手。

接著好些發糧的學生代表都爬上瞭長條桌向漸漸遠去的裝糧車揮手。

學生們的身後,民食調配委員會那些發糧的人一個個都蔫瞭,不知道是累是氣是恨還是無可奈何。有些癱坐在凳子上,有些幹脆就地躺瞭下去,忍受著學生們的呼喊,看都不願意再看一張張拼成長條的桌子上那些跳躍著的學生,以及學生們腳前那一摞摞堆積如山的發糧賬冊和領糧收據。

營門內外,偏偏不見方孟敖大隊一個隊員的身影。

李科長從門衛室出來瞭,王科長也從門衛室出來瞭。

望見眼前的情形,李科長的臉像曬瞭一天的茄子,王科長的臉像摘下來好幾天的苦瓜。

李科長望著王科長:“你說吧。”

王科長早已沒瞭脾氣,向那些發糧學生的代表有氣無力地喊道:

“同學們!親愛的同學們……”

沒有一個學生聽見他的喊聲,沒有一個學生回頭看他。

“你就不能大聲些?連我都聽不見。”那李科長兀自在他身邊抱怨他。

王科長:“我爹娘就給我這麼大嗓門,要不你來說?”

“說不說由你。”李科長掃瞭一眼癱坐在凳子和地上的那些科員,又實不願意再跟學生們對話,盯瞭一眼面前占著一把凳子的科員,那科員隻好懶懶地站瞭起來將凳子讓給他。

李科長一屁股坐瞭下去:“我可告訴你,我是社會局的,馬閻王管得瞭我的手管不瞭我的腳,你可是腸肝肚肺都歸他管。這麼多糧賬收條今天不收拾好,他向姓方的交不瞭差,看扒誰的皮。”說完幹脆不理王科長瞭,閉上眼睛養起神來。

王科長真是又苦又急:“就算我來說,你也不能睡覺吧?怎麼說,支個招行不行?”

那李科長仍然閉著眼睛:“看見登得最高的那個女學生沒有?”

王科長立刻向學生們那邊找去:“哪個?”

李科長:“翅膀展得像鳳凰的那個,她就是方孟敖的表妹。我這可是給你支的最管用的一招瞭。”

王科長立刻瞪大瞭眼向學生群中搜尋,判斷誰翅膀展得更像鳳凰。畢竟是民政局的科長,他認準瞭仍然站在桌子上最興奮又漂亮的謝木蘭,擠出笑容向她走去。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營房內。

真是匪夷所思。

一整天營房外一二萬人領糧,營房卻大門緊閉,方孟敖大隊的隊員們全都奉命在床上睡覺。

夏日炎炎,二十張床上二十個精壯的飛行員,全都赤裸著上身,一個個肌腱隆起,左邊十個整齊地仰面躺著,右邊十個整齊地仰面躺著,乍看疑似西洋繪畫大師精心繪制的人體油畫!

一雙眼睛偷偷地睜開瞭,是郭晉陽,他聽瞭聽營房外的動靜,接著悄悄向其他躺著的隊友望去。

有些人確實睡著瞭,有幾個跟著他睜開瞭眼,也都一邊聽著營房外的動靜,一邊互相傳遞著眼色,接著全都悄悄望向營房裡端方孟敖開著門的那間房。

古人形容偉壯士、真將軍面臨陣仗時的狀態常用兩個成語,一曰枕戈待旦,一曰靜若處子。

方孟敖此時仿佛二者兼而有之,又仿佛二者都不是。但見他側身躺在銅床上,兩個枕頭已經很高,依然一隻手墊在頭的側面,面容恬靜,呼吸均勻,兩腿蜷曲,就像一個熟睡的孩子。

幾乎沒有聲音,郭晉陽半個頭從門邊露出來瞭,一隻眼偷望向床上的隊長。接著那隻眼一驚,半個頭僵在門邊。

他看見隊長在笑,孩子般的笑,笑瞭大約有幾秒鐘,又慢慢皺起瞭眉頭,接著面容又恢復瞭平靜。

原來隊長是在夢裡,郭晉陽的那隻眼閃過瞭一絲敬愛的心疼,半個頭慢慢縮瞭回去。

偷偷爬起床的還有五個人,郭晉陽在前,四個人在後,運步如貓行,走到瞭營房門邊。

門上從裡面掛著一把大鎖,門的上方卻有一排通欄窗戶,郭晉陽做瞭個手勢,一個高個隊友蹲瞭下去,郭晉陽踏上他的肩頭,那高個隊友站直瞭身,郭晉陽恰好能從窗口望向營房外的大坪。

“混賬王八蛋!也就辛苦瞭一天現在就撂挑子!整理賬冊,他媽的通通給我起來整理賬冊!”馬漢山身後跟著王科長,從門衛室一路罵瞭出來。

李科長懶懶地站起來,那些科員也都懶懶地站起來。

馬漢山見這些人依然站著,毫無去整理賬冊的意思,那張黑臉頓時暴出瞭青筋,望向守衛的那個中尉軍官大聲嚷道:“槍!給我一把槍!”

學生們的目光都望向瞭他。

他的那些下屬反而仍然死豬一般,沒有反應。

那中尉軍官:“馬局長,您要槍幹什麼?”

馬漢山:“治亂世用重典!老子今天不槍斃一兩個人還真對不起黨國瞭!”

“局長。”李科長接言瞭,“弟兄們沒有一個說不願意整理賬的,方大隊長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早就放瞭話,今天的賬要和學生會的代表一起整理。他們現在不配合,您槍斃誰去?”

馬漢山怔住瞭,望向那幾十個站在一起的學生代表。

謝木蘭挺身走瞭出來:“我們學生會已經決定瞭,今天晚上邀請方大隊長的青年航空服務隊參加我們的聯歡。所有的賬都封存起來,明天我們再派人慢慢整理。馬局長還想槍斃人嗎?”

怎麼又冒出個要開聯歡會?還敢這般口氣!馬漢山對著謝木蘭立刻便要發作瞭。

那王科長急忙湊到他耳邊:“局長,就是她,方大隊長的表妹。”

學生們都已站在謝木蘭身後,一起望著馬漢山。

馬漢山真的愣住瞭,氣也不是,恨又不能,伸出幹柴似的手指掐著自己的太陽穴按揉瞭幾下,望向謝木蘭:“我說你們這些同學也見好就收吧。戡亂救國時期,你們為什麼一定要亂瞭還要添亂呢?”說到這裡轉向他那些部下,“今天必須整理賬冊。他們不配合就怪不得我們,裝好賬冊,帶回調配委員會去!”

謝木蘭又要說話瞭,身旁的一個男學生,顯然是學生會的負責人攔住瞭她,對著馬漢山:“沒有我們學生會代表的同意,你們不能把賬冊帶走!”

“軍隊!警察!”馬漢山望向瞭站在營門內外的軍人和那些警察大聲喊道,“我現在代表政府命令你們,將這些學生帶出營去!”

學生們沒說話,倒是那個守衛隊的中尉軍官站出來說話瞭:“馬局長,這可不行!”

馬漢山:“什麼意思?”

那中尉軍官:“方大隊長給我們下瞭命令,今天的賬冊必須和這些學生代表一同處理。我們不能趕他們走。”

“好!好!國民黨和共產黨他媽的真是分不清楚瞭!”馬漢山氣急得都胡言亂語瞭,“那就立刻請示你們的方大隊長啊!”

那中尉軍官:“對不起,稽查大隊現在都在休息,不到六點,我們不敢打擾。”

馬漢山差點跳瞭起來:“都是一個晚上沒睡,我們累瞭一天,他們倒在睡覺,現在又不讓整理賬冊,還要開什麼聯歡會!橫豎一條命瞭,我去叫!”

“那您去叫吧。”那中尉軍官這倒沒有攔他。

馬漢山往前走瞭幾步,望著那兩扇緊閉的營房門又停住瞭,猛地轉過身來指著王科長和李科長:“你,還有你,你們去叫!”

李王二科長哪裡敢去叫,都把頭望向瞭一邊的地上。

學生們已經有好些人笑瞭起來,謝木蘭笑得最開心,卻發現有人在身側扯瞭她一下。

謝木蘭回頭望去,何孝鈺不知何時站在瞭她的身側!

飛行員的眼睛好,耳朵也好。

趴在門上窗口處的郭晉陽一陣開心一陣高興,弄得下面幾個趴在門邊側耳偷聽的飛行員心癢難耐。

“都看到什麼瞭?”一個飛行員低聲急問。

“開聯歡會,今晚要請我們去開聯歡會!”郭晉陽低聲答道。

“這我們也聽見瞭。女學生有多少?漂不漂亮?”

郭晉陽:“沒有不漂亮的,隻有更漂亮的!”

“來,先讓我看,再讓你看。”下面一個飛行員對另一個飛行員,示意他也蹲下。

郭晉陽已經輕輕一躍跳瞭下來:“不要看瞭,想辦法把民調會那些渾蛋弄走,要不今晚的聯歡會就被他們攪瞭。”

“門鎖著,鑰匙在隊長那裡,我們怎麼出去?”

“看我的。”郭晉陽說著,輕步向方孟敖房間走去。

方孟敖依然安靜地睡著。

郭晉陽手腳極輕,在他杯子裡舀瞭兩勺速溶咖啡,拿起熱水瓶沖上開水,用勺無聲地漾動。

咖啡攪好瞭,他端著走到方孟敖床邊,繼續攪著,嘴裡卻輕聲哼唱起來:“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

方孟敖的眼睜開瞭。

郭晉陽一臉賊笑:“隊長醒瞭?”邊說邊將咖啡遞瞭過去。

方孟敖沒有接咖啡,卻坐瞭起來,接著站在床邊,先望瞭一眼手表,說道:“你知道最讓人難受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郭晉陽嚴肅答道,“請隊長指示。”

方孟敖:“三歲沒娘,五更離床。郭晉陽,你現在讓我難受瞭,知道我會怎麼整你嗎?”

郭晉陽:“報告隊長,現在不是五更,是下午五點半。你不會整我。”

說著又雙手將咖啡遞瞭過去。

方孟敖望瞭他一眼,一手接過瞭咖啡,另一隻手向他一遞。

大門鑰匙!

“是!”郭晉陽目光大亮,雙腿一碰,唰地一個軍禮,接過鑰匙大步向門外走去。

剛走出方孟敖的房間,便聽他在外面大聲叫道:“起床!穿好衣服,執行任務!”

“辭職!老子現在就去北平市政府辭職!”馬漢山站在大坪上,向郭晉陽那些飛行員大聲嚷道,“賬可都在你們軍營,今後查不清,不要找我!”

嚷完,馬漢山轉身便向軍營大門自己那輛小車走去,兀自嚷道:

“司機呢?死到哪兒去瞭?!”

其實司機已經在他平時上車的一方打開車門候在那裡,人多擋住瞭視線,馬漢山自己走錯瞭一邊,接著又是一聲大吼:“司機死瞭!”

“局長,您走錯瞭,是這邊。”司機今天也來瞭氣。

“你明天就辭職吧!”馬漢山兀自胡亂撒氣,自己拉開這邊車門,鉆瞭進去。

那司機關瞭那邊車門,繞到車前也開始嘟囔:“大不瞭一傢餓死,太難伺候瞭。”

望著馬漢山那輛車噴著尾氣開出營門,李科長、王科長對望瞭一眼,兩人幾乎同時:“走吧。”

撂下瞭一長條桌子的糧單收條,民食調配委員會那群人向停在營門外的兩輛大車走去。

學生會的代表鼓起瞭掌。

不知誰帶的頭,學生們歡快地唱瞭起來:

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隻沒有尾巴,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同學們!”學生會負責的那個男學生喊住瞭大傢,“趕快幫忙把糧單收據都封存起來!”

學生會的代表們這才奔到長條桌邊去收整糧單收據。

學生會負責的男學生和何孝鈺低聲商量瞭幾句。

何孝鈺又低聲跟謝木蘭低語瞭幾句。

謝木蘭立刻把女同學們都召集瞭起來。

一群女學生站好瞭,齊聲向郭晉陽那些飛行員:“我們燕大學生會,代表東北的同學和北平各大學的同學,真誠邀請你們青年航空服務隊參加我們今晚的聯歡會。感謝你們站在人民的一邊!”

郭晉陽他們笑著互望瞭一眼。

郭晉陽:“這可得我們方大隊長同意。”

“我們去邀請!”謝木蘭已經跳瞭起來,“我和何孝鈺同學現在就去向你們隊長發出最真誠的邀請!”

“我看行。”郭晉陽望向那個學生會負責的男學生,“隊長的房間小,就她們兩個去吧。”

學生會負責的男學生:“何孝鈺同學,謝木蘭同學,這可是我們廣大學生的願望。”

又是謝木蘭:“放心吧。他不去,我們兩個一邊一個也把他拉去!”

郭晉陽目示其他飛行員留下,一個人領著謝木蘭和何孝鈺向營房走去。

何其滄傢就剩下梁經綸一個人瞭,他必須使用何其滄這部可以打到南京教育部的電話。

門緊關著,窗也緊關著,梁經綸飛快地搖動電話柄:“這裡是燕京大學何校長傢,有急務,請務必接通顧維鈞大使宅邸二號樓國防部曾督察房間!”

電話還真接通瞭,可發出的卻是隱隱約約的悶響。

原來,為瞭讓曾可達睡一覺,那部電話被坐在旁邊的副官用厚厚的幾層毛巾包裹瞭起來。

悶響瞭兩聲,那副官隔著毛巾立刻拿起瞭話筒。

對方的聲音也因為話筒被毛巾包著特別微弱:“請問是國防部曾長官房間嗎?”

那副官望瞭一眼墻上的鐘,把聲音壓到最低:“哪裡來的電話……聽好瞭,曾將軍正在處理急務,除瞭南京的電話,所有別的電話七點以後再轉來!”

那副官等對方掛瞭電話,才將話筒擱回話機,用毛巾重新將整個電話包裹起來。

接著,那副官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連接臥房的門邊側耳聽瞭聽,直到感覺曾可達沒被吵醒,這才放心地又走回電話機旁坐瞭下來。

梁經綸兀自拿著話筒貼在耳邊閉著眼一動不動,漫長的十秒鐘抑或是二十秒鐘,他絕望地放下瞭話筒倏地站瞭起來,快步向門口走去。

軍營營房內方孟敖房間。

何孝鈺和謝木蘭顯然把該說的話、該講的道理都說完瞭,這時都在靜靜地望著方孟敖,等他一句同意。

方孟敖從一個既印著中文又印著英文的鐵盒裡拿出瞭兩塊巧克力,一塊遞給站著的謝木蘭,一塊遞給端坐在椅子上的何孝鈺:“吃糖。”

“你到底去不去嘛?不答應我可不吃你的糖。”謝木蘭將接過的糖又向方孟敖一遞。

方孟敖拿回瞭她遞過來的糖:“你不吃就都給她吃。”說著把這塊糖也拋給瞭何孝鈺。

謝木蘭一下躍起,從身後躍到瞭方孟敖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你一定要去,你必須去!”

方孟敖讓她在背後騎著:“我的衣服可是很臟瞭。”

謝木蘭:“我不管,你反正得去。”

方孟敖:“那你就趴在我背上吧。”竟然負著謝木蘭輕松地走到臉盆架前,徑自洗起臉來。

何孝鈺的目光迷離瞭。

——她眼前浮出瞭在謝木蘭房間那個紳士般的方孟敖,浮出瞭那個對自己有些拘謹的方孟敖。

目光再望向眼前的方孟敖時,儼然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謝木蘭在他眼裡隻是個小孩,自己在他眼裡也隻是個小孩。

緊接著更讓何孝鈺吃驚的景象出現瞭。

方孟敖背負著謝木蘭洗瞭臉,放下毛巾,竟然當著自己從前面皮帶裡扯出瞭掖著的襯衣,一粒一粒解開瞭扣子,露出瞭壯實的胸肌和腹肌:“下來,先給我把衣服洗瞭。”

“你答應瞭?”謝木蘭一聲歡叫,跳瞭下來。

方孟敖已經脫瞭襯衣,露出瞭健壯的上身:“你洗得幹凈嗎?”

“他答應瞭!”謝木蘭搶過大哥手裡的襯衣,笑望著何孝鈺又叫瞭一聲,便將襯衣放進那盆水裡。

很快,謝木蘭感覺到瞭什麼,又望向何孝鈺。

何孝鈺的目光轉望向瞭房門外,沒有喜悅,露出的是極不自然。

謝木蘭又轉身去望大哥。

方孟敖竟彎下腰在另一個裝著水的鐵桶裡用另一塊毛巾在擦洗上身。

謝木蘭慢慢把手從臉盆裡縮瞭回來,望著何孝鈺,輕聲叫道:“孝鈺。”

何孝鈺的眼前這時浮現的已經是梁經綸長衫飄拂的溫文爾雅,和他憂鬱深沉的眼神。

“孝鈺。”謝木蘭又叫瞭一聲。

何孝鈺這才轉過身來,臉轉過來時,飛快地掠過光著上身的方孟敖,直接望向謝木蘭。

謝木蘭:“他這衣服領子也太臟瞭,我可洗不幹凈……來幫幫我吧。”

“不行。”方孟敖仍然彎腰背對她們在擦洗著,“你是我妹,人傢可是客人。”

“那你還當著人傢不講禮貌!”謝木蘭脫口而出。

“什麼不講禮貌?”方孟敖站直瞭,轉過身來,望瞭一眼謝木蘭,又望向何孝鈺。

何孝鈺不再回避,迎向他的目光。

謝木蘭反而怔在那裡。

方孟敖將擦洗上身的毛巾扔進桶裡,從墻上掛鉤上取下瞭另一件幹凈的襯衣,一邊穿著一邊走向何孝鈺:“怎麼不吃糖?”

“方大隊長,我們是燕大學生會的代表。”何孝鈺慢慢站瞭起來,“不是來吃糖的小孩。”說著將手裡的兩塊巧克力輕輕放在瞭桌上。

方孟敖立刻拿起瞭一塊塞進嘴裡:“那我是小孩吧。”

何孝鈺又被他弄得一怔。

方孟敖嚼著糖已經走向瞭謝木蘭:“讓開吧。1937年‘八一三事變’後我自己的衣服就都是自己洗。”

“你不會是又變卦不去瞭吧?”謝木蘭緊緊地攥著臉盆裡的襯衣,睜大眼望著大哥。

何孝鈺的心震瞭一下!

——童年時那個曾經呵護過自己的小哥哥,眼前這個既是國民黨王牌飛行員又是黨內特殊黨員的大哥哥,一個充滿瞭傳奇魅力的性格男人——復雜地重疊在瞭一起。

她似乎明白瞭,其實還是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麼會出現的在意。唯一明白的是自己的任務。她立刻站起來,走瞭過去:“木蘭,讓我來洗。”

“好啊!”謝木蘭立刻讓開瞭。

何孝鈺站到瞭臉盆邊,撈起瞭襯衣,又拿起瞭衣架上的肥皂。

“放下吧。”方孟敖居然毫不解人意,“我說瞭,我自己的衣服從來不叫別人洗,包括跟我的勤務兵。”

“我代表東北的同學和北平的同學幫你洗行不行?”何孝鈺一手拿著濕衣,一手拿著肥皂僵在那裡。

“扯淡。”方孟敖竟吐出瞭兵話,“我的衣服跟東北同學、北平同學有什麼關系?”

“哥!”謝木蘭氣急瞭,大叫瞭一聲。

何孝鈺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左手拿著他的濕衣,右手已經快拿不住那塊滑溜的肥皂瞭。

方孟敖佯裝不解地望向又氣又急的謝木蘭:“我說你們今天是怎麼瞭?”

謝木蘭跺瞭一下腳:“你太過分瞭!”

方孟敖一臉的疑惑,把目光轉望向臉盆旁的何孝鈺:“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就是從來不喜歡人傢強迫我同意自己不願意的事情。”

何孝鈺這時可不能露出任何自己因委屈而想哭的聲調,盡力平靜地說:“你是說我們強迫你去開聯歡會,還是說我們強迫要給你洗衣服?”

方孟敖沉默瞭一下:“現在說的是洗衣服。”

“那我代表方媽媽給你洗行不行?!”何孝鈺這句話不啻石破天驚!

方孟敖怔住瞭。

何孝鈺轉過瞭頭緊望著方孟敖:“‘八一三’方媽媽和我媽是同一天遇難的,我媽要是在,她給你洗衣服你也這樣說嗎?”

“對不起。”方孟敖輕輕地說出瞭這三個字,緊接著又用英語復述瞭一遍,“Sorry!”

何孝鈺再不理他,肥皂開始在襯衣領上擦瞭起來,兩點淚星再也藏不住,從兩眼閃爍出來。

——今天是怎麼瞭?從來不為任何男人而流的眼淚,一天之間為什麼會為兩個男人湧出?

“他們都是我的同志……”何孝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在心裡不斷地重復著這句話。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能再為這個男人掉下眼淚。可搓著衣領,淚珠怎麼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濺在水裡。

滿頭大汗的一輛自行車從燕大向軍營方向踏來。

騎車的是那晚曾經護衛過曾可達的特務學生之一,車後載的是梁經綸。

車輪到瞭通向軍營的岔路口猛地剎住瞭,梁經綸從後座跳瞭下來。

“你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顧大使宅邸,直接報告曾將軍,今晚的聯歡會開不成瞭。”梁經綸這時才向那個特務學生交底。

“聯歡會開不成瞭?”那個特務學生一臉愕然,“這怎麼可能?我怎麼向曾將軍解釋……”

“我會解釋。”梁經綸撂下這句話,快步向右邊通向軍營的大路走去。

那輛自行車猛地一踏,後座沒瞭人,飛快地向前奔去。

“集合!集合!”郭晉陽從營房出來一邊大聲喊著,一邊吹著口哨。

飛行員們立刻從學生群中奔瞭出來排成瞭兩排。

郭晉陽也站進瞭隊列。

這是方大隊長要出來瞭。

學生們都興奮緊張得屏住瞭呼吸,一齊望著營房的大門。

方孟敖就穿著一件襯衣,從營房門走瞭出來。

緊跟著的是謝木蘭,心裡異常雀躍,卻又不能露出得意的神態,低著頭兩步趕上方孟敖的一步,走得反而慌亂瞭。

“方隊長好!”學生們顯然有人指揮,這一聲叫得十分整齊響亮。

方孟敖本是要走向飛行員隊列的,被學生們這一聲問好,不得不停瞭一下腳步,轉而走向學生。

“方隊長好!”

“方隊長!”

“方隊長!”

望著走近的方孟敖,學生們這一次自發的問好反而叫得不整齊瞭。尤其是女同學們,甚至發出瞭顫聲。

剛才還雄風勃勃,現在方孟敖反而露出瞭一絲羞澀,站在那裡回頭來找謝木蘭。

謝木蘭這時笑瞭:“同學們都問你好呢,快回答呀!”

方孟敖低聲問道:“我怎麼回答?”

謝木蘭:“你就說同學們好嘛。”

“又不是檢閱,扯淡。”方孟敖回瞭謝木蘭這句,才轉望向好幾十張興奮激動的面孔,“同學們都餓瞭嗎?”

好些人反而怔住瞭。抗日的王牌飛行員,不炸開封的人民英雄,回答的竟是這樣一句傢常話?

“餓瞭!”學生群中冒出瞭一個男生實在的聲音。

“早就餓瞭!”緊跟著好些男生都說出瞭實在的聲音。

“陳長武,邵元剛!”方孟敖轉頭向飛行員隊列喊道。

“在!”陳長武和邵元剛大聲答著出列。

方孟敖:“開飯的時間也到瞭,你們去炊事房,把所有的饅頭稀飯都搬到這裡來!”

“是!”陳長武、邵元剛大聲應著,向營房隔壁的炊事房小跑著去瞭。

好幾十個學生反而都沉默在那裡。

學生會那個負責的男同學出來瞭:“請問方隊長,你們去參加我們的聯歡會嗎?”

無數雙眼都望向方孟敖。

其實謝木蘭已經在方孟敖背後向好些女同學笑著點頭瞭。

所有的眼還是在望著方孟敖,等他親口回答。

方孟敖:“幹什麼都沒有吃飯大。不一定能吃飽,我請大傢先吃飯。”

說話間但見一摞小山般的大籠屜從營房那邊過來瞭!

陳長武一個人捧著八層籠屜走在前面,籠屜冒過頭頂,隻見兩腳,不見人身。

邵元剛則挑著一擔粥跟在後面,一手扶著扁擔,一手還提著一個裝滿瞭碗筷的籮筐。

兩人一前一後向學生們這邊走來。

籠屜很快在長條桌上一層一層擺開瞭,露出瞭一個一個白面饅頭!

饅頭上的熱氣仿佛變成瞭無數個鉤子,鉤住瞭學生們的眼睛。

方孟敖心一酸,扭頭問陳長武:“有多少個饅頭?”

陳長武:“報告隊長,一共八十個。”

方孟敖隻轉頭向學生群掃望瞭一眼,便精確地說出瞭學生的人數:

“六十七個同學,加上裡面的一個,每人一個都不夠……”說到這裡他沉默瞭一下,“我這個客請得寒磣啊。”

郭晉陽緊接著插話瞭:“報告隊長,我們二十個人每人半個,隊長一個,同學們每人一個,還能剩下一個!”

一片沉默。

學生會那個負責的同學站出來瞭:“方大隊長……”

“知道他是誰嗎?”方孟敖知道學生要說什麼,立刻打斷瞭他,望瞭一眼郭晉陽,大聲把話岔開,“他是有名的老西!祖上開過好幾代的票號,賬算得很精,也算得很好。我們今天就都聽他的吧。同學們要是看得起,就每人幫我們吃一個饅頭!就這樣瞭。男同學自己拿。郭晉陽,女同學由你們挨個兒送。一定要送到她們手裡。還有粥,勻著分!”

“是!”二十個飛行員這一聲答得分外響亮。

方孟敖突然掉轉頭向營房那邊一個人走瞭過去,眼裡噙著淚花。

謝木蘭一手拿著兩個饅頭,一手端著一個帶把的白搪瓷杯,滿滿的一杯粥,小心翼翼地走進瞭方孟敖房間,先將那杯粥小心地放在瞭桌上:“用餐瞭!”接著向窗口的何孝鈺走去。

“用什麼餐?”何孝鈺正在窗口將已經洗好的襯衣用衣架掛好,同頭看見謝木蘭遞過來一個饅頭。

謝木蘭:“我大哥把他們的晚餐都分給同學們瞭。每人分瞭一個,他們隻能每人吃半個瞭。好些同學都感動得掉淚瞭。”

何孝鈺望著那個饅頭,聽著謝木蘭的話,目光怔在那裡。

謝木蘭:“請用餐吧,公主。”

“你叫我什麼?”何孝鈺臉一沉,依然用手理著濕襯衣上的皺褶,“有給大兵洗衣服的公主嗎?”

謝木蘭回道:“當然沒有。可是給王子洗衣服呢,公主?”

“你說什麼?”何孝鈺手裡撣著濕衣,目光望向瞭窗口。

謝木蘭將饅頭從她身後遞到她的面前:“真的不高興瞭?”

何孝鈺幹脆不接言瞭。

“啊,洗得好幹凈呀!”謝木蘭琢磨不透何孝鈺這時的心態,隻好轉移話題。可話題仍然沒有轉移。

何孝鈺仍然望著窗外,沉默瞭少頃,才慢慢轉過身來,沒有去接謝木蘭伸在面前的饅頭,而是深深地望著她的眼:“答應我一句話,就算我求你瞭。好嗎?”

謝木蘭隻好點瞭下頭。

何孝鈺:“記住瞭,你的大哥,也是我的大哥。永遠是我們的大哥。”

失望立刻浮瞭上來,謝木蘭還是忍住瞭:“他本來就是我們的大哥。”

何孝鈺帶著一絲歉意從她手裡拿過瞭那個饅頭:“要不我們再立一個約定,新中國不成立,我們都不嫁人。好不好?”

謝木蘭緊緊地盯著何孝鈺:“也不許愛上別人?”

何孝鈺望著謝木蘭那雙剪不斷理還亂的眼睛,不知該怎樣回答她。

謝木蘭:“做不到吧?”

何孝鈺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瞭。

謝木蘭偏緊緊地盯著她的兩眼。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瞭,兩人這才得以都把目光望向門口。

郭晉陽領著學生會的那個男同學出現在門口。

那個男同學:“梁先生來瞭!你們快出去吧。”

兩個人同時一怔,互望的眼神先是都閃出瞭驚疑,接著都同時回避開瞭相互間的對望。

“梁先生怎麼會到這裡來?”謝木蘭緊望著那個男同學。

何孝鈺也緊望著那個男同學。

那個男同學:“聯歡會可能會取消,都快出去吧。”

何孝鈺和謝木蘭走出營房的門又都怔住瞭。

梁經綸顯然是剛跟學生會的同學們談完,正轉身慢慢向站在另一邊的方孟敖走過去。

兩人之間約有五十米的距離。

學生會的同學全站在接近營門的一邊,飛行大隊的隊員們都站在營房的這一邊。兩個方陣之間,便是一塊空坪。

梁經綸徐徐向方孟敖走過來的身影。

方孟敖獨自挺立在那裡的身影。

何孝鈺的眼睛。

謝木蘭的眼睛。

——出於一般的禮貌,她們的幻覺中方孟敖也應該迎上前去……

“立正!”方孟敖洪亮的一聲口令,把她們從幻覺中喚回到現實中。

剛才還散站著的飛行員們立刻整好瞭隊。

方孟敖這時才大步向梁經綸迎去,並且伸出瞭手。

梁經綸也伸出瞭手。

兩個男人的步伐,兩隻伸出的手在逐漸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