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北平無戰事 > 第十四章 >

第十四章

方孟韋在會議室門外大聲頂瞭曾可達一句,眾目睽睽之下闖進瞭會議室,徑直走到裡邊那排訊問席,靠著曾可達,在原來王賁泉的那個座位上坐下瞭。

不隻是方孟敖,一雙雙目光都驚異地望著他。

曾可達倏地望向徐鐵英:“徐局長,這是怎麼回事?”

“報告徐局長。”方孟韋不等徐鐵英接言,站瞭起來,“昨晚五人小組命令我們警局去抓捕揚子公司的人,我帶著警局的人到瞭火車站,人已經被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抓瞭。我們便配合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將扣押的那一千噸糧食押運到瞭經濟稽查大隊軍營。現在東北的流亡學生和北平各大學的學生已經有很多人不知在哪裡聽到瞭消息,陸續聚集到瞭稽查大隊軍營,要求立刻給他們發放那一千噸配給糧。我們到底是立刻將那一千噸糧食發放給東北流亡學生和北平各大學的師生,還是將糧食撥發給第四兵團?接下來如果爆發新的學潮,我們警察局是不是還像‘七五’那樣去抓捕學生?特來請五人小組指示!”

曾經坐過五人小組的那排位子空空落落的,杜萬乘、王賁泉、馬臨深明明都不在瞭,哪裡還有什麼五人小組?

所有的人都明白,方孟韋這番錚錚有聲的逼問是故意沖著曾可達來的。

曾可達的臉立刻陰沉瞭——方孟韋此舉究竟是方步亭的意思,還是另有背景,他眼下還來不及做出判斷,觀察的目光首先望向瞭謝培東。

謝培東一臉的驚詫和擔憂,望著方孟韋,目光中滿是制止的神色。

曾可達從謝培東那裡得不出判斷,目光倏地轉向崔中石。

崔中石也是一臉的意外,這意外還不像是有意裝出來的。

曾可達最擔心的猜疑冒瞭出來,昨晚扣糧抓人方孟韋一直跟方孟敖在一起,如果是方孟敖跟弟弟聯手和自己過不去,建豐同志的任務自己便萬難完成。他將目光慢慢望向瞭方孟敖。

其實對方孟韋的突然闖入,方孟敖也在意料之外,內心深處他最難解開的感情糾葛就是這個弟弟,今後自己種種不可預測的行動最不願糾合在一起的也是這個弟弟。聽瞭方孟韋剛才那番直逼曾可達的話,立刻明白這個弟弟是豁出來給父親解難,也是給自己解圍瞭。迎著曾可達審視的目光,方孟敖過人的機智立刻顯示瞭出來,那就是還以審視。

曾可達知道這時必須盡量避免跟方孟韋直接發生沖突瞭,隻得又望向瞭徐鐵英:“徐局長,你的部下,你解釋吧。”

徐鐵英當然要做“解釋”,但絕不是為瞭給曾可達解難:“方副局長,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五人小組瞭。昨晚的任務,你也無須報告瞭。至於那一千噸糧食如何處置,你問我,我現在也無法回答。我們警局現在的任務就是配合國防部調查組。再辛苦一下,你帶著弟兄們去軍營協助經濟稽查大隊守著那些糧食。”

“局長,你是說五人小組已經解散瞭,現在叫我帶著人和稽查大隊的人去守那一千噸糧食?”方孟韋其實也憎惡徐鐵英,但今天的目標主要是曾可達,激憤的目光從徐鐵英身上移向瞭身邊的曾可達,“那麼多饑餓的學生圍在軍營外面,而且人數會越來越多,我們守著的是一千噸糧食嗎?那是一千噸火藥!五人小組既已解散,現在到底是誰做主?叫我們去守那一千噸火藥到底要守多久?守不住瞭再爆發一次‘七五’那樣的事件怎麼辦?是不是該給我們一個明確指示!”

“問題不會那麼嚴重吧?”徐鐵英當然感覺到瞭方孟韋的情緒,決定將自己幹凈地擇出來,“叫你們去守,也不隻是拿著槍去守嘛。先跟那些學生說清楚,國防部這邊的調查組正在開會商量,很快就會有答復的。曾督察,下面的人執行確實也很難,請你給方副局長也解釋一下吧。”

“我沒有什麼解釋,該解釋的是北平分行。”曾可達倏地將目光刺向瞭崔中石,“崔副主任都聽到瞭吧?還有謝襄理。這一千噸糧食北平分行到底是撥款給揚子公司的軍糧,還是借款給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北平市民配給糧?希望你們立刻做出明確答復。我們也好立刻做出決定。”

“曾督察這個問話我不明白,想明確請教!”方孟韋見這個時候曾可達還把火燒到北平分行,尤其是崔中石身上,決定要跟他正面交鋒瞭,“剛才在門外我聽見曾督察說,北平一百七十多萬民眾都在挨餓,叫經濟稽查大隊的方大隊長,也就是我的大哥來管。我想問一句,為什麼北平一百七十多萬民眾挨餓,偏偏叫一個空軍飛行大隊的隊長帶著一群飛行員來管?黨國難道就沒有別的人、別的部門管瞭嗎?北平的經濟鬧成這個樣子,是誰造成的,我不說曾督察心裡也清楚。要追查,上面南京許多部門脫不瞭幹系,下面北平許多部門也脫不瞭幹系。為什麼現在要把矛頭對準北平分行?擺明瞭就是要對著我父親!我父親也就是隸屬中央銀行的一個區區北平分行的經理,他有這麼大權力、有這麼大膽量去讓北平一百七十多萬民眾挨餓?你們要查他也就罷瞭,為什麼國防部單單要指定我大哥來查?昨天學生們在華北剿總幾乎又要鬧出大事,你們親口許諾馬上就能給他們發放配給糧。民調會拿不出糧食,是我大哥帶著人逼著民調會調來瞭一千噸糧,又發生瞭第四兵團爭糧的事。五人小組又單單指定我去火車站配合我大哥扣糧抓人?昨晚我們兄弟傻傻地將一千噸糧食都扣下瞭,今早五人小組卻解散瞭。現在那麼多學生圍在軍營外眼巴巴地等著發糧,你們卻叫我們去守著糧食不發。以開會為名,在這裡揪著查北平分行,北平分行的賬你們今天能夠查清嗎?曾督察這時候還叫北平分行做出解釋,我現在就是要向你討一個解釋。你們打著調查經濟的幌子,打著為北平民眾爭民生的幌子,把我們兄弟當槍使,一邊看著北平那麼多民眾在挨餓,一邊叫我們兄弟查我們的父親。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所有人都沒想到方孟韋竟會毫無顧忌刀刀見血說出這番話來。

——震驚!

——擔心!

——復雜的佩服和賞識!

——莫名的痛快和出氣!

臉色鐵青的是曾可達!

“方孟韋!”曾可達盡管竭力忍耐,還是拍瞭桌子,厲聲說道,“你到底懂不懂一點兒黨國的紀律!十六歲便在三青團總部,十九歲到瞭中央黨部,二十出頭讓你當瞭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長!你要明白,背景是你的關系,栽培你的還是黨國!黨國栽培你的時候沒有教育你該怎樣正確處理公事和私事之間的關系嗎?!”

“曾督察!”方孟韋也拍瞭桌子,比曾可達還響,“是不是無法回答我的問題就翻履歷?要翻大傢就一起翻!抗戰時你也就是贛南青年軍旅部的一個副官,抗戰勝利不到三年你就當上瞭國防部的少將!你是在抗戰時期跟日軍作戰有功勞,還是抗戰後跟共軍作戰有功勞,或者是在後方鞏固經濟為黨國籌錢籌糧有功勞?黨國是怎樣栽培你的,你自己心裡有數,大傢心裡都有數!”

曾可達哪裡還能忍耐,猛地站瞭起來:“來人!”

裡面大聲爭吵的時候,門外的那個青年軍軍官以及兩個青年軍士兵早就緊張地做好瞭可能抓人的準備,這時立刻闖瞭進來,站在門口,單等曾可達下令,便去抓人。

桌底下,方孟敖用掌心將正在燃著的雪茄生生地捏滅瞭,目光犀望向門口那幾個青年軍。

謝培東倏地望向方孟韋,大聲道:“孟韋!”

“姑爹,不幹你的事!”方孟韋毫不畏懼,繼續對著曾可達,“今天來我就做好瞭上特種刑事法庭的準備。幾天前我大哥不就是被你送上特種刑事法庭的嗎?你剛才說我是靠著關系、靠著背景當上黨國這個官的,在南京要置我大哥於死地的時候你們怎麼就不回頭看看他的履歷?無數次跟日軍空戰,無數次飛越死亡駝峰,要說死他已經死過無數回瞭。你們審他的時候說過這些嗎……”說到這裡方孟韋眼眶裡已有瞭幾點淚星,喉頭也有些哽咽,可很快便把將要湧出來的淚水咽瞭下去,激憤地接道,“現在,你逼我大哥追問北平分行,一口一聲叫他無須顧忌司法回避。為什麼幾天前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審問我大哥的時候,卻一口咬定我父親派瞭人在南京活動救我大哥,違反司法回避的法例?曾督察,你一個無尺寸戰功的少將如此折騰我大哥這樣立有赫赫戰功的民族功臣,心裡是不是覺得十分痛快?!”

曾可達的臉已經由青轉白,牙根緊咬。

那個青年軍軍官唰地從腰間拔出瞭手槍,望著曾可達;他背後兩個端著卡賓槍的青年軍士兵也直望著曾可達。

整個會場死一般的沉寂。

方孟韋這時已經取下瞭頭上的警帽,拔出瞭腰間的手槍往警帽裡一放,從桌上推到徐鐵英面前。接著,將目光深深地望向瞭方孟敖。

方孟敖那雙像天空般空闊的眼睛這時也在深深地望著弟弟。

方孟韋:“大哥,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昨晚我夢見媽瞭。她說,叫你不要再記恨爹,不要再替他們幹瞭,趕快成個傢……”說完向門口那幾個青年軍走去。

方孟韋走向門口的身影!

方孟敖慢慢站起的身影!

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樣的情形?所有人都屏住瞭呼吸。

最為憂急地在急劇思索如何應變的是謝培東,他的手在桌下同時按住瞭崔中石。

最為窘惱也在急劇思索如何決定下一步行動的是曾可達。

方孟韋已經走到瞭門邊,對那個青年軍軍官:“是去南京還是去哪裡,走吧。”

那個青年軍軍官僵住瞭,緊緊地望著曾可達,等待命令。

曾可達原本有意要將局面弄得復雜,以便火中取栗。卻沒有想到在自己將局面弄得復雜無比後,突然被一個和方孟敖兄弟情深的方孟韋半路殺出,將自己逼得勃然大怒情緒失控。此時才意識到自己要面對的不是方孟韋,而是方孟敖。說到底是要面對建豐同志精心佈置的韜略。

如何化解困局,曾可達在煎熬地受著無數雙目光的炙烤。

崔中石、謝培東的目光在望著他。

馬漢山和揚子公司的那兩個人,還有那個錢處長在望著他。

最關鍵的那個人——方孟敖這時卻偏不看他!

還有一個最應該看著他竟也不看他的人就是徐鐵英。但見他依然兩臂交叉伏在會議桌上,兩眼望著桌面,做嚴肅狀,做思考狀。

“孤臣孽子!”建豐同志帶著浙江口音的聲音突然在曾可達耳邊響起,接著這個浙江口音的另外一番話在他耳邊回響,“‘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天念在我這一片苦心,一定會多降幾個你這樣的人才,包括方孟敖那樣的人才……”

曾可達眼中倏地閃過一道突然萌發的光亮,接著似望非望地對那青年軍軍官說道:“拿電話來!”

“將軍,您說什麼……”那個青年軍軍官迷惘地望著他這種走神的神態問道。

“拿電話來!”曾可達這才把目光直望向他,大聲說道。

“是!”那青年軍軍官這才明確領會瞭這聲命令,大聲答著,向墻邊的電話走去,帶著線捧起瞭那部專用電話走到曾可達面前,擺在瞭桌面上。

所有的人都認定他這是要給南京打電話,給建豐打電話瞭!

除瞭方孟敖和方孟韋,就連一直低著頭的徐鐵英都把目光望向瞭曾可達搖把柄的手。

電話搖通瞭,曾可達把話筒拿瞭起來。

會議室一片寂靜,話筒裡女接線員的聲音都能清晰聽到:“這裡是五人小組專線,請問長官要接哪裡?”

曾可達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給我接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方行長傢,告訴對方,我是國防部曾可達,請方步亭行長親自聽電話。”

曾可達的電話竟是打給方步亭的!

這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方孟敖和方孟韋也不禁望向瞭他。

方宅洋樓一層客廳。

程小雲做的早點依然擺在那裡,方步亭仍一動不動坐在餐桌前,一口未吃。

程小雲深知方步亭的性格,這時也不勸他吃東西,隻是默默地坐在旁邊陪著他。

方步亭望著大門外的眼光慢慢轉瞭過來,望向程小雲:“還記不記得當年在重慶,一天清早,你藏著一張剛出的報紙,卻拿著一本《世說新語》,給我讀謝安的那則故事?”

程小雲低聲答道:“記得。”

方步亭:“最難忘的是你居然能用白話將那段故事說得有聲有色。小雲,再給我說一遍吧。”說著他閉上瞭眼,在那裡等著。

往事如昨,又恍若隔世。程小雲哪兒還能找到當時的那種心境,可望著眼前憂心如潮的方步亭,她隻好竭力調整好心態,說瞭起來:“公元383年,前秦苻堅率百萬之眾欲滅東晉,謝安派自己的弟弟和子侄領八萬之眾迎戰於淝水之上。生死存亡都在這一戰瞭……”

突然,方步亭身後木幾上的電話刺耳地響瞭!

程小雲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慢慢回轉身,望著電話,卻沒有伸手接的意思。

程小雲:“可能是姑爹打來的,接吧。”

方步亭伸過手拿起瞭話筒,接下來卻按瞭一下話機,接著竟將話筒擱在瞭一邊,同轉身對程小雲:“接著說。”

曾可達在會議室裡捧著話筒,裡面傳來的仍然是接線員的聲音:“曾長官嗎,對不起,方行長傢的電話占線……”

曾可達:“繼續給我接!”

程小雲目光移開瞭話筒擱在一邊的電話,望向閉目等在那裡的方步亭:“步亭……”

方步亭還是閉目坐在那裡:“接著說吧。”

程小雲難過地輕搖瞭搖頭:“剛才我說到哪裡瞭……”

方步亭:“生死存亡都在這一戰瞭。”

程小雲隻好接著說瞭起來:“……謝安卻和客人在傢裡下棋,其實是在等待前方的戰報。終於戰報來瞭,謝安看瞭一眼卻放在瞭一邊,不露聲色,繼續下棋。直到那局棋下完,客人忍不住瞭,問他前方勝敗如何。謝安這才答道……”

方步亭突然將手一舉,止住瞭程小雲,睜開瞭眼,大聲接道:“謝安說,‘小兒輩大破賊!’”大聲說瞭這一句他站瞭起來,深情地望著程小雲:“接著你就將報紙攤開在我面前,指著告訴我,孟敖在與日軍的空戰中一個人擊落瞭三架敵機!”

說到這裡一陣沉默。

接著,方步亭臉上露出瞭苦笑:“……那個時候孟敖已經不認我這個父親瞭。你懂事,用這個故事來安慰我。其實我哪是什麼謝安哪,我也做不瞭謝安。但不管怎樣我還是為有這個兒子感到高興……現在我這個兒子又要來破賊瞭!小雲,你說我是賊嗎?”說著他將手伸向瞭程小雲。

程小雲趕緊接住他的手一握,立刻失聲說道:“好燙!”連忙用另一隻手探向方步亭的額頭,“步亭,你在發燒!司機……”

“不要叫!”方步亭止住瞭她,“把電話……放好。”

程小雲:“步亭!”

方步亭:“剛才是個要緊的電話……快把話筒放好吧。”

顧維鈞宅邸會議室。

“是方行長嗎?”曾可達終於跟方步亭通上話瞭,握著話筒,誰都能聽出他是在用一種晚輩對長輩的語調,“方行長您好!我是國防部曾可達呀……不是什麼上司……您言重瞭,我和方大隊長是同志。”

曾可達的目光完全聚焦在話筒上,仿佛他的身邊這時任何人都不存在。

原來那些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的目光,這時就有瞭些許看他或看別人或目光互看的空間。

更多目光這時都是看向方孟敖。

方孟敖的目光卻是望向瞭門外的天空。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方步亭固執地自己拿著話筒,程小雲隻能在他椅子背後一手托著他拿話筒的手臂,一手扶著他另一條手臂的腋下,幫著他將身子坐直。

方步亭對著話筒:“曾督察客氣瞭……我們在顧大使宅邸已經見過瞭……其實應該我來拜望你,礙於避嫌哪……”

“這完全是我的過失。”曾可達的目光仍然隻聚焦在話筒上,“來之前建豐同志再三說瞭,叫我一定登府拜望方行長……一定要來的,您就權當給我一個彌補過失的機會吧。特別要感謝的是方行長今天還特地叫謝襄理陪著崔副主任來配合我們的工作……是呀,崔副主任一個人管那麼多賬目也不是一天兩天能理清楚的,財政部中央銀行懂經濟的人又都走瞭,我和方大隊長又都不懂經濟。打這個電話就是向您求援的,建議讓謝襄理幫助崔副主任先將賬目理出個頭緒……謝謝方行長理解。……快七點瞭,一千噸糧食今天還得發到那麼多學生手裡呢……下午或者晚上我來看您……等您的通知。”

電話打完瞭,程小雲攙著方步亭站起時,發現他面頰潮紅,額間冒著汗珠,兩眼卻仍然閃著光:“還是不認我的這個兒子厲害……可是,他不知道,那些藏在他背後的人更厲害呀……”

程小雲:“都不要想瞭,趕緊看醫生吧。”

顧維鈞宅邸大門外。

“立正!”大門口衛兵隊長一聲口令。

幾個衛兵立刻執槍立正。

方孟敖大步出來瞭。

方孟韋半步的距離跟著出來瞭。

馬漢山、郭晉陽和邵元剛跟在身後也出來瞭。

方孟敖大步向停在街邊的那輛中吉普走去。

方孟韋猶豫地望瞭一眼停在另外一邊的自己那輛警局吉普。

郭晉陽和邵元剛已經既不像護衛也不像押送地緊簇著馬漢山向方孟敖走瞭過去。

方孟韋不再猶豫,沒有走向自己的車,而是快步走向瞭大哥。

方孟敖隻瞟瞭弟弟一眼,立刻轉對馬漢山:“馬局長,從昨天晚上你把我們調來,到現在爭到瞭這一千噸糧食,我們還是夠意思聽指揮吧?”

“哪裡。豈敢!”馬漢山其實已經很難笑出來瞭,難為他還要笑著,“原來鄙人還隻是耳聞,現在鄙人算是真正看到瞭方大隊長的英雄膽略!長坂坡趙子龍不過如此……”

“又扯瞭!”方孟敖立刻打斷瞭他,“你就準備這樣讓我們去發那一千噸糧食?”

馬漢山做嚴肅思考狀。

方孟敖看瞭一眼手表:“現在是七點,八點鐘把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人聚集到軍營,按照名冊,一個人一個人地登記,把糧食發瞭。”

“方大隊長!”馬漢山急瞭,“一個小時,把人叫攏來趕到軍營都來不及,還要找名冊……兄弟我打死瞭也做不到。”

“那就多給你半小時。”方孟敖目光犀利地望著他,“八點半沒有拿著名冊來發糧,我就把糧食都運到你民調會去,那時候來找你要糧的恐怕就不止一萬兩萬學生瞭。”

馬漢山臉上的油汗立刻冒瞭出來,一跺腳:“我立刻去辦!方大隊長,要是八點半萬一趕不到,九點前我一準趕到。行不行?”

方孟敖不再看他:“郭晉陽、邵元剛!”

郭晉陽和邵元剛:“在!”

方孟敖:“開著門衛那輛三輪,你們陪著馬局長去。”

郭晉陽和邵元剛:“是!馬局長,請吧。”

馬漢山哪還敢耽誤,立刻在郭晉陽和邵元剛的緊跟下向門口那輛軍用三輪奔去。

方孟敖望著那輛三輪發動,載著三個人馳去,這才望向方孟韋。

方孟韋深望著大哥:“大哥,領糧的人很多,局面會很難控制,我幫你去發糧吧。”

方孟敖望著弟弟:“你去就能控制嗎?剛才那番演說我看你對時局還是挺有見識嘛。你這個弟弟比我這個哥哥強,能包打天下。”

方孟韋:“大哥……”

方孟敖:“不管你信不信,我也要告訴你。我經常夢見媽,媽總是對我說,她理解我,幹什麼都理解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叫你脫下這身警服,不要再幹瞭。”說到這裡打開瞭車門。

“大哥!”方孟韋拉住瞭車門,“你沒有看見過饑餓的學生們鬧學潮的狀況,讓我去幫你吧!”

方孟敖:“就這點要讓你明白。那一千噸糧食就是糧食,是救人活命的,不是你說的什麼火藥。那些挨餓的人都是等著被救活命的人,更不是什麼火藥。在我心裡他們都是同胞,沒有什麼火藥,也不會有什麼學潮!回去吧,不要忘瞭更擔心你的人是誰。”說到這裡他飛快地上瞭車,關瞭車門。

方孟韋怔在那裡,但見那輛吉普猛地發動瞭,飛快地加速馳去。

奧斯汀小轎車內,司機在前,謝培東和崔中石沉默地坐在後排。

前邊不遠就是分岔路口瞭。

謝培東對司機說道:“先不回去。東中胡司,送崔副主任。”

“是。”司機答著,方向盤一打,往右邊的那條路開去。

方步亭那輛奧斯汀小轎車竟擠進瞭小胡同,停在崔中石傢院門外。

司機恭敬地站在靠院門一側的車邊,雙手拉著後座車門,笑等崔中石的兩個孩子上車。

伯禽和平陽哪裡見過這麼高級的轎車,更沒想到自己今天能坐到裡面去,童心大悅,伯禽拉著妹妹急著便想上車。

“真不好意思啦!”葉碧玉拽瞭一下兒子,滿臉感激榮光,望著站在院門口的謝培東,“謝襄理親自給我們中石額外加瞭糧,我們哪裡還好坐方行長的車啦……”

謝培東笑答道:“崔副主任一直給行裡幹事,我們平時已經關心太少。這二十斤面粉按職務也應該配給給你們,不用客氣。”說著轉對司機,“到瞭糧站你拿著票去領糧。錢已經給你,然後去稻香村給孩子們買些糕點,再回來接我。”

司機:“是。”

“中石呀。”葉碧玉望向瞭站在謝培東身邊的崔中石,“廚房櫃子第二層那個瓷罐裡是今年真正的杭州龍井,記得是靠左邊的那個小瓷罐,給謝襄理沏那個茶啊。”

“知道瞭,上車吧。”崔中石答道。

伯禽再也按捺不住興奮,掙脫瞭媽媽的手,拉著妹妹已經鉆進瞭小車的後門。

葉碧玉竭力想更矜持些,慢慢走向小車的後門。

司機立刻說道:“夫人請坐前面吧。”輕輕地關瞭後門,立刻打開瞭轎車前門,一手還恭敬地擋在車門頂部,站在那裡候著葉碧玉上車。

葉碧玉何時受過這等尊榮,進車門時不禁向崔中石投過去一絲難得的溫柔。

——丈夫站在門口的身影比平時高大瞭許多!

崔中石傢北屋。

“孟韋來找過你的事為什麼不及時向組織匯報?”謝培東深望著崔中石。

“這個時候我不能跟您有任何聯系。”崔中石答道。

“你是一個人嗎?”謝培東語氣嚴厲瞭,“我們任何一級組織都是黨的組織,任何一個黨員都必須向組織及時匯報情況,尤其是這樣的突發情況。孟韋畢竟是國民黨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長,他跟你說的那些話何等重要!你如果及時匯報瞭,今天這樣的情況就可以避免。你知道今天孟韋的行為會帶來什麼樣的嚴重後果嗎?”

崔中石沉默瞭。

謝培東眼中露出瞭關愛的神情,輕嘆瞭口氣,放緩瞭聲調:“去給我沏杯龍井吧。”

崔中石這才想起瞭妻子的囑咐,拿起瞭桌上的杯子,站瞭起來。

謝培東:“任何一個細節的疏忽,都將給組織還有你個人帶來難以挽回的損失啊。”

崔中石迎向瞭謝培東的目光。

他眼中的謝培東,是上級,是自己的入黨介紹人,同時也是自己在黨內地下戰線的前輩和老師!

顧維鈞宅邸後門。

“徐局長接到瞭南京放人的指示,我接到的是國防部叫你們立刻交代第四兵團軍糧的命令。”曾可達冷冷地望著不知何時已經解開瞭鴛鴦銬的那個孔副主任和那個女人,接著轉望向徐鐵英,“徐局長,放不放人你看著辦,第四兵團的軍糧三天內能不能運到你也看著辦。黨國的船翻瞭,你也可以在岸上看著。”

“誤會瞭吧……”徐鐵英當然知道他最後這兩句話是沖著什麼來的。

曾可達已經猛地轉過瞭身向院子裡那條石徑走瞭過去。

徐鐵英冷著臉沉默瞭少頃,先望向那個窩囊瞭一夜的錢處長:“錢處長請先回吧。”

那錢處長:“徐局長,你們就這樣讓我空著兩隻手回去見兵團長官?”

徐鐵英:“那就將孔副主任交給你,你帶著去見你們的兵團長官。”

那孔副主任終於找著發火的對象瞭:“錢佑生!昨晚為瞭你們,老子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氣!你個混賬王八蛋不替我們說一句話,現在還要跟我過不去!你不是要糧嗎?一千噸糧就在那個姓方的軍營裡,你們第四兵團有種到那裡要去呀!什麼狗屁第四兵團的長官,連你在內不拿克扣,一年的糧都有瞭!幹脆老子也不回天津瞭,有種你跟著我去南京好瞭!”

那個錢處長一張臉漲得通紅,再不敢逗留,扭轉身走出瞭後門。

崔中石傢北屋。

“掩護孟敖、掩護我,都不是你的責任瞭,你也做不到。”謝培東放下手中的茶杯,“三天時間,把你經手的那些賬冊整理好,移交給我,隨時準備撤離。”

“撤離?”崔中石一怔,“去哪裡?”

謝培東:“解放區。”

崔中石驚愕瞭片刻:“我經手的那些賬冊牽涉到國民黨許多部門,十分復雜,移交給任何人都說不清楚。謝老,在這個關鍵時候,您不能接手這些賬冊。”

謝培東盯著他:“擔心我對付不瞭國民黨那些人,還是擔心那些賬冊經不起組織審查?”

“謝老!”一向沉穩甚至顯得文弱的崔中石突然激動地站瞭起來,“作為受您單線領導的下級,請您把我的話記下來,向組織匯報。”

“什麼話?”謝培東望瞭他好一陣子,“你說吧。”

崔中石:“為國民黨中央銀行走賬,把那些本應該屬於人民的錢一筆一筆地轉到國民黨貪腐官員口袋裡去的那個人,是國民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金庫副主任崔中石,不是中國共產黨黨員崔中石。這樣的事情,崔中石不做,國民黨也會派別人去做。雖然我每一次做這些事都會有負罪感,那也是作為一名無產階級對人民的負罪感,而不是擔心作為一名黨員受到組織的審查,審查也是應該的。”

謝培東心裡震蕩卻表面平靜:“不需向上級匯報,我現在就代表上級回答你。這幾年來你跟國民黨各個階層交往的那些事,都是工作需要,都經得起組織審查,歷史檢驗。你剛才的話,還有你這幾年的工作,將來我都會書面寫進你的檔案。記住,到瞭解放區,無論到哪個新的部門,都不要向新的上級做這樣的解釋。還有什麼要求?”

“有。”崔中石又坐下瞭,“三天之內我無法整理好賬冊,無法撤離。請組織重新考慮讓我撤離的決定。”

“組織不可能重新做出決定瞭。”謝培東站起來,“立刻整理賬冊,等我的通知,隨時準備撤離。”再不商量,向門口走去。

“謝老!”崔中石站瞭起來,喊住瞭他,“最後一個要求,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權利,請組織尊重我的權利。”

謝培東站在門邊:“簡明扼要。”

“是。”崔中石走瞭過去,“撤離前,讓我見見孟敖。”

“跟他說什麼?”謝培東回頭望向瞭他。

崔中石強笑瞭一下:“當然是有利於保護他的話,怎麼說要看他的反應。請組織相信我。”

謝培東:“這個時候你不能去找他。”

崔中石:“他會來找我。”

謝培東想瞭想:“三天之內,他不來找你,你就撤離。”

“好。”崔中石跟著謝培東走出瞭房門。

院內大槐樹下,車還沒回來,謝培東站在樹下,四處望瞭望這個崔中石住瞭兩年的院子,目光收瞭回來,打量著崔中石,第一次露出瞭笑臉:“你就要‘解放’瞭,高興一點兒嘛。中石,想沒想過自己穿上軍裝是個什麼樣子?”

崔中石隻好回以一笑,沒有接言。

謝培東:“我們立個約定吧。北平解放時,我和孟敖都穿上軍裝,我們三個人在德勝門照個相!”

崔中石:“好。”

院門外胡同裡終於隱隱傳來瞭汽車的聲音。

“他們回來瞭。”崔中石走向院門,開門。

“爸爸!”

“爸爸!”

兩個孩子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

“中石呀!”葉碧玉手裡提著好大一包糕點,也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待看到謝培東站在樹下,又立刻嚷道,“儂要死瞭,怎麼讓謝襄理站在院子裡!”

司機肩上扛著一袋面粉跟進來瞭,崔中石沒有搭理葉碧玉,接下瞭面粉。

謝培東已經笑著走瞭過來:“聽到汽車聲我們才出來的。碧玉啊,我要說你幾句瞭。”

葉碧玉怔瞭一下:“謝襄理說什麼都是應該的啦。”

謝培東依然笑著:“女人不好這樣子跟男人說話的,會讓孩子看不起爸爸。”

葉碧玉尷尬地笑道:“曉得啦。”

謝培東對司機:“我們走吧。”

跨過院門,謝培東沒有回頭看身後的崔中石,隻說道:“不要送瞭。”

大夫走瞭。

程小雲坐在臥室床側目不轉睛地望著輸液瓶裡的藥水每分鐘的滴數。

沿著輸液管是大床上靜靜放著的手背,沿著手臂是倚靠在三個枕頭上的方步亭,他在微笑著。

“每次都這樣,人傢哭,你就笑。”床的那邊是蹲著的謝木蘭,松開瞭剛才還緊緊握著舅舅的手,破涕嗔道。

謝木蘭身後的方孟韋反而隻是靜靜地站著,他望著父親的臉,父親卻不看他。

方步亭還是笑望著蹲在床邊的謝木蘭:“知道大爸現在為什麼笑嗎?”

謝木蘭又握住瞭舅舅的手,更嬌嗔地說:“你明明知道,還問人傢。”

“是呀。”方步亭斂瞭笑容更顯慈容,“在我這個傢,最知心知肺的還是我們爺女兩個啊。”說到這裡方步亭的目光瞟瞭一眼站著的方孟韋。

謝木蘭把舅舅的手握得更緊瞭:“大爸,那您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方步亭深深地望著謝木蘭:“有你小媽在,大爸不用你管。所有的同學都去瞭,大爸不會像你爸那樣攔著你。去吧,到你大哥軍營去,幫著把糧食發給那些東北學生。”

謝木蘭都不忍看舅舅如此慈愛貼心的目光瞭,望向程小雲:“小媽,大爸真的不要緊吧?”

程小雲含笑輕輕點瞭點頭:“大夫說瞭,就是熱感,吃瞭藥又輸瞭液,不要緊的。”

“那我真去瞭?”謝木蘭又望向舅舅。

方步亭點瞭下頭,謝木蘭仍然握著舅舅的手站起來。

方步亭瞟瞭一眼默默站著的方孟韋:“叫他開車送你去。”深望著謝木蘭,“見到孝鈺,叫她多幫幫你大哥。明白大爸的意思吧?”

“我明白!”謝木蘭綻出瞭容光,“大爸、小媽,我去瞭。小哥,走吧!”又彎下腰捧起舅舅的手背親瞭一口,向門口走去。

一直沉默著的方孟韋:“爹……”

方步亭仍然不看他:“記住,他們號稱要做‘孤臣孽子’,你做不瞭。從來也沒有什麼孤臣孽子能夠救國救傢。送瞭木蘭找個沒人的地方想好瞭再來見我。”

方孟韋低著頭走瞭出去。

憂鬱重又浮上瞭方步亭的眼中:“培東怎麼還沒同?”

程小雲站起來,扶著方步亭躺下,又把枕頭給他墊好:“姑爹辦事你就放心吧。”

北平西北郊外。

“小哥,我是去大哥的軍營,你走錯瞭!”坐在吉普車副座的謝木蘭望著遠處圓明園的廢墟,大聲嚷道。

方孟韋開著車:“小哥有話跟你說,說完瞭再送你去軍營。”

“那就晚瞭!”謝木蘭有些急瞭。

方孟韋輕輕地一踩剎車,讓吉普慢慢停下。

方孟韋望向謝木蘭:“那就現在跟你說幾句吧,一分鐘。”

謝木蘭這才發現今天小表哥眼中從來沒有見過的淒涼和孤獨,甚至有些像絕望,立刻慌瞭:“哥,你今天怎麼瞭?什麼一分鐘?”

方孟韋也察覺到自己的神態嚇著瞭小表妹,立刻掩飾地笑瞭:“沒有什麼。我現在就送你去大哥軍營。”說著一掛倒擋,開始倒車。

“小哥!”謝木蘭抓住瞭方孟韋倒車擋的手,“糧食還得發一天呢。我跟你去。”

圓明園廢址。

盡管到處都有可以坐的漢白玉石階石條,方孟韋還是把謝木蘭領到瞭一處更隱蔽的荒坡草地;盡管坡地上長滿瞭厚厚的綠草,方孟韋還是從旁邊的樹上折下瞭一大把軟葉樹枝,墊好瞭才對謝木蘭說:“坐下吧。”

謝木蘭乖乖地坐下瞭,卻留下瞭一個座位的軟葉樹枝,等著小表哥坐。

方孟韋沒有在那裡坐下:“小哥今天的話要在你背後說,你願意回答就回答,你認可就點頭,不認可就搖一下頭。”

謝木蘭有些害怕瞭,抬頭望著站在那裡和天融在一起的小表哥。

方孟韋:“你是不是和你們那些同學一樣,恨你小哥,也怕你小哥?”

還面對著面,謝木蘭已經按著小哥剛才的要求,使勁搖瞭搖頭。

方孟韋露出一絲欣慰的苦笑,慢慢走到瞭謝木蘭身後,離她約一米,在草地上坐下瞭。

謝木蘭立刻轉過瞭頭:“小哥,你為什麼不能跟我當面說?我們當面說吧。”

方孟韋:“先聽小哥說,你覺得可以當面跟我說瞭再轉過身來吧。”

謝木蘭心裡更忐忑瞭,隻好轉正瞭身子,兩眼望著空闊的前方:“小哥,你慢點說……”

方孟韋:“你們學校的人,所有學聯的學生都恨國民黨嗎?”

謝木蘭點瞭點頭,又停住瞭:“也不全是。”

方孟韋眼中閃過一道光:“什麼叫也不全是?”

謝木蘭:“恨國民黨,但不是恨國民黨裡所有的人。”

方孟韋:“比方說哪些人?”

“大哥!”謝木蘭的語調興奮瞭,“大哥就是國民黨空軍的王牌飛行員,可同學們都佩服他,有些還崇拜他。”

方孟韋:“還有哪些人?”

謝木蘭在想著,終於又說出瞭一個人的名字:“何思源先生!他原來就是國民黨北平市的市長,可他心裡裝著人民。同學們和老師們都特尊敬他。”

方孟韋沉思瞭少頃:“最恨的是哪些人?比方說中統、軍統還有警察局。”

謝木蘭:“特恨。”

“包括你小哥嗎?”方孟韋緊接著問道。

謝木蘭怔住瞭,有些明白小哥今天為什麼要把她拉到這裡,這樣問她瞭,緊接著搖瞭搖頭,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搖這個頭是代表自己還是代表小哥所問的所有學聯的同學。

方孟韋:“你小哥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長,還兼著北平警備司令部偵緝處的副處長,他們能不恨我?”

“真的!”謝木蘭轉過瞭頭,“‘七五’那天,你沒有叫警察開槍,還暗地裡放開瞭一條路讓好些學生跑瞭。小哥,後來好多同學對我說,你是個有良知的人。”

方孟韋的頭卻轉過去瞭,顯然是不願意讓小表妹看見自己現在的臉——他的眼有些濕瞭。

謝木蘭立刻轉回瞭頭,背朝著小哥:“小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會知道你是好人。共產黨也不都把國民黨的人當壞人看……小哥,你今天叫我來就是問這些嗎?”

方孟韋的神情立刻峻肅瞭:“你認識共產黨?”

謝木蘭的神情也立刻變瞭:“小哥,你是找我來查共產黨?”

方孟韋馬上明白瞭自己的神情語態,立刻解釋道:“查共產黨不是你小哥的事,叫我查我也不會查。再說誰真是共產黨你也不可能知道。”

謝木蘭也跟著放緩瞭語調:“那你又問?”

方孟韋竭力放平語調:“小哥必須要問一個人,你就憑感覺告訴小哥,這個人可不可能是共產黨,因為這關系著大哥。”

謝木蘭有些理解小哥的問話瞭,也有些猜著小哥要問誰瞭:“你問吧,我可不一定能回答你。”

方孟韋竭力用親和的語氣,慢慢地說出瞭一個名字:“何孝鈺。”

謝木蘭證實瞭心裡的猜想,立刻搖瞭搖頭:“不是。”

方孟韋:“和你一樣,進步學生?”

謝木蘭剛點瞭下頭,又搖瞭搖頭:“比我要進步些。”

“木蘭!”方孟韋在背後一聲呼喚。

謝木蘭立刻轉過瞭頭,卻見小哥已經站起,走瞭過來,走到瞭她的身前。

謝木蘭望著小哥在她的面前蹲下。

方孟韋:“小哥想要她做我的嫂子,你願不願意她做你的大嫂?”

謝木蘭使勁地點瞭點頭,接著又露出瞭猶豫。

方孟韋:“有什麼難處,告訴小哥。”

謝木蘭:“我們學聯的人再喜歡大哥,這時候也不會嫁給他。他畢竟是國民黨的上校大隊長。”

方孟韋:“讓大哥辭去這個大隊長呢?退瞭役,去美國。孝鈺也能跟著到美國去留學。何伯伯也應該會答應。隻要何伯伯願意,他能找司徒雷登大使很快辦好這件事。”

聽到這裡謝木蘭眼中反而露出瞭憂慮,望著小哥:“要是何伯伯不願意呢?”

方孟韋:“為什麼?”

謝木蘭猶豫瞭,躲開瞭小哥的目光,怔怔地望著一邊想著,突然說道:“小哥,你還是到後面去吧。”

方孟韋內心深處埋著的那層預感浮出來瞭,慢慢站起,慢慢走到謝木蘭身後,沒再坐下:“你說吧。”

謝木蘭:“一個人。”

方孟韋:“誰?”

謝木蘭:“梁教授。何伯伯最得意的學生,也是孝鈺最親近的人。”

“也是你們許多女同學都喜歡崇拜的進步教授?”方孟韋問這句話時已經毫不掩飾心中的反感瞭。

“小哥!”謝木蘭沒有回頭,語氣已帶嗔意,“你這是什麼意思?”

方孟韋:“沒有什麼意思。你小哥現在不是在代表國民黨說話,你和孝鈺都可以喜歡這個人、崇拜這個人,但是他都不適合你們。”

謝木蘭倏地站起來:“小哥,現在可以送我去軍營瞭吧?”

“我送你。”方孟韋立刻走過謝木蘭的身邊,走下斜坡。

謝木蘭突然發現這個一起長大的小哥,背影是如此的孤獨,朦朧感覺到瞭他還有一層埋得最深的心思,可自己卻不敢往更深裡想瞭,前所未有的一陣慌亂驀地湧向心頭,踩在軟軟的草地上,跟過去時隻是想哭。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這裡,兩隻少女的眼也在深深地望著另一個男人的背影。

梁經綸所站的窗口恰恰能遠遠地望見方孟敖青年航空服務隊的軍營,遠遠地望見軍營大門外無數個黑點匯聚的人群。

——那裡正在發糧領糧,卻如此井然安靜。這是1947年以來如此大規模人群會集在一起所沒有的景象!

“能聽見聲音嗎?”梁經綸依然面朝窗外輕聲問道。

坐在書桌邊深望著他背影的何孝鈺回過神來認真聽瞭聽,答道:“好安靜啊。”

梁經綸還是望著窗外:“有沒有想起一句詩?”

何孝鈺:“不是在課堂裡,我不想。”

“於無聲處聽驚雷!”梁經綸念出瞭魯迅這句詩,接著轉過瞭身,“你過來看看,能不能看出那些人點裡誰是方孟敖。”

“我已經看到瞭。”何孝鈺很認真地答道。

梁經綸反而一愣,轉頭望瞭望窗,又望瞭望何孝鈺坐處的視角:“你那裡能看到?”

何孝鈺目光望向窗外:“當然能。他早就在我心裡瞭,還要用眼睛看嗎?”

梁經綸轉而一怔,徐步走瞭過來,走到何孝鈺身邊的長條凳旁,望著她包裹著學生夏裝短衣裙身軀旁的空凳。

梁經綸想象自己翩然撩起瞭薄佈長衫,挨著何孝鈺短衣裙的學生夏裝坐在瞭一起!

而現實中的梁經綸卻走到何孝鈺的書桌旁,撩起瞭長衫下擺在另一條長凳上坐下瞭,恰好擋住瞭何孝鈺目光能望見的窗口,望著她:“今後這樣的大集會你都不能去瞭,不是我今天有意不讓你去。”

何孝鈺其實一直在感受著梁經綸長衫飄拂的風,從他站在自己身後,從他走過自己身旁,從他在自己對面坐下,他的風都在輕輕地翻著自己心裡的書。

窗口都被他擋住瞭,她隻好望著他的胸前:“不是說今晚要組織同學請方孟敖的飛行大隊來參加聯歡嗎?我去請他,然後我也不參加?”

梁經綸:“你當然要參加。”

何孝鈺:“你剛才不是說所有的集會我都不能去瞭?”

“是我詞不達意。”梁經綸苦澀地一笑,“我指的是請願抗議遊行一類的集會,也包括像今天這樣給那麼多東北同學發糧的集會。”

“然後就裝出願意嫁給他,去他的傢,去他的軍營,或者約他出來,花前月下?”何孝鈺望向瞭梁經綸的眼。

梁經綸:“孝鈺……”

“我知道,這是為瞭新中國!”何孝鈺搶著說瞭這句話。

梁經綸隻好沉默瞭。

何孝鈺望著他身上那種自己一直喜歡的憂鬱,想著自己對他還隱瞞著的身份,心一下子有些疼瞭。她太想告訴他,自己和他是在兩個不同的組織裡卻有著一個共同理想的同志,卻偏偏不能說:“給我說說我們期待的新中國吧。她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新中國?”

梁經綸的那顆心好像在急速地往下墜落,偏偏又是在深不見底的山谷裡墜落。他猛地昂起瞭頭,站瞭起來,挽住那顆下墜的心,竭力使自己用興奮的情緒念出瞭下面一段話:“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桿尖頭瞭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看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瞭的一個嬰兒!”

何孝鈺也激動地站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