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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咣當”一聲響,來瞭分隊長孟勇敢。

在這麼大的動靜下被吵醒是正常的,不醒是不正常的。值瞭前夜正在補覺的技師徐曉斌正常地被吵醒瞭。當然,他的氣憤也是正常的。

一肚子氣的徐曉斌從被窩裡探出頭來,頭上竟然熱氣騰騰地冒著汗,不像是從被窩裡出來的,而像是從籃球場上下來的。這是大熱天蒙頭睡大覺的必然結果,捂的。通信部隊許多人都是這樣蒙著頭睡覺的,成年累月的三班倒甚至是兩班倒,夜班和白班一樣多。白天補覺,連隊哪有那麼好的遮陽窗簾,許多人毛病多,見光還睡不踏實,自然而然地,軍被就成瞭最好的遮陽窗簾。隻是這軍被不夠長,經常是顧頭顧不瞭腳的。腳丫子替腦袋在被窩外出氣,出的還又都是些比二氧化碳還要糟糕的氣。因此,貿然闖進正在補覺的男兵宿舍裡,是件挺不好受的事兒。

徐曉斌氣憤地探起半個身子,看見瞭比他還生氣的孟勇敢。孟勇敢周正的國字臉似乎都被氣歪瞭,有些猙獰可怕。徐曉斌知道自己算是小巫碰上大巫瞭,三十六計,還是不招惹他為上。

徐曉斌一聲不響地躺下,用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上。他準備兩耳不聞窗外事,專心睡自己的回籠覺。誰知,連這麼簡單的願望都不能實現。被子被騰空掀開,他半裸的身體一覽無餘。這下徐曉斌真火瞭,小巫也不怕大巫瞭,他一個魚打挺地坐瞭起來,幾乎是怒吼瞭:“你想幹什麼?”

大巫顯然沒被他的氣勢嚇住,因為大巫的嗓門比他還大。大巫也是吼:“我想幹什麼?你還有臉問我想幹什麼?你怎麼不問問你那混帳老婆想幹什麼?!”

一聽又是自己老婆的事,徐曉斌沒瞭脾氣。他半裸著嘆瞭口氣,手無寸鐵地一點辦法也沒有的樣子。

孟勇敢就見不得他這副窩囊相,認為有什麼樣的丈夫,就有什麼樣的妻子。同時也認定,老婆像彈簧,你軟她就狂。

孟勇敢用手指點著徐曉斌,恨鐵不成鋼地搖著頭:“徐曉斌吶徐曉斌,你算是倒瞭八輩子血黴瞭,怎麼攤上這麼個老婆!”

徐曉斌打瞭個哈氣,揉瞭揉眼睛,有氣無力地問:“她又怎麼惹你瞭?”

孟勇敢將手裡的硬皮筆記本,像投手榴彈那樣投到瞭桌子上,沒想到命中率很高,把徐曉斌最喜歡的玻璃杯碰到水泥地上。漂亮的玻璃杯絕望地叫瞭一聲,馬上就粉身碎骨瞭。

徐曉斌探頭看瞭一眼地上的碎玻璃,又抬頭去看戳在那兒的孟勇敢,什麼話也沒說,卻比千言萬語都管用,大巫的眉眼立馬往下掉瞭幾分,不再那麼橫眉立目張牙舞爪瞭。同時,大巫還知錯就改地轉身從門後拿出笤帚,上來彎下虎背熊腰,很認真地清理著。

徐曉斌像地主老財一樣指手劃腳:“這!還有這!”

孟勇敢抬頭看瞭他一眼,眼神不善。

徐曉斌笑瞭:“讓你掃幹凈點有什麼不對?萬一紮瞭我的腳,你賠得起嗎?”

孟勇敢撇著膠東普通話說:“你的杯子我賠不起,你的腳包在我身上瞭!”

徐曉斌不明白:“我的腳難道不如杯子值錢嗎?”

孟勇敢笑瞭,占瞭便宜一般:“買杯子要花錢,治腳一個大子也不用花!“

徐曉斌用腳去踹他:“什麼時候也脫不瞭你的農民本色!

孟勇敢跳著躲開瞭:“這是我們的光榮傳統,我們要代代傳下去。”

孟勇敢收拾完,一屁股坐到自己床上,伸瞭個懶腰,看瞭看手表,對坐在床上揉眼睛的徐曉斌說:“要不,我陪你再睡一覺?”

徐曉斌笑瞭:“去你的吧,讓你折騰的,老子早就不睏瞭。”

孟勇敢說:“那咱們殺一盤?”

徐曉斌伸瞭個懶腰,擰著脖子說:“殺一盤就殺一盤,你以為我怕你?”

孟勇敢邊開抽屜拿象棋邊說:“你還能怕我?你把你的怕都獻給你老婆瞭,你還能怕誰呀!”

徐曉斌來瞭精神,拉過被子圍住半裸的身子,讓出一半床來。徐曉斌問:“哎,快說說,你又受什麼委屈瞭?”

孟勇敢坐到對面,嘩啦一下把棋子倒到床上,有些不耐煩:“我這剛好瞭點,你又提她!一提她我心就堵得慌!好好下棋!不許提她!”

徐曉斌笑瞭,擺著棋子連連點頭:“好好好,聽你的,不提就不提。”

徐曉斌不提瞭,孟勇敢又來勁瞭。孟勇敢手裡的一匹馬重重地跳瞭一步,嘴也沒閑著:“說實在的,我要有你這樣的老婆,愁都愁死瞭,還有心思下棋。”

徐曉斌抬起頭來:“不是不讓提她嗎?”

孟勇敢不講理,牛眼一瞪:“她是誰呀?她是天王老子嗎?還不能提瞭!”

徐曉斌嘆瞭口氣,說:“老孟啊,我看你是讓她治得有神經病瞭。”

孟勇敢也嘆瞭口氣:“差不多瞭,我的精神快崩潰瞭!”

徐曉斌頗有興致地:“說說,她又怎麼著你瞭?”

孟勇敢盯著他的眼睛:“哎,聽你的口氣,你小子很興奮那!“

徐曉斌不避嫌疑地咧開瞭大嘴,都有點喜笑顏開瞭:“我就是有點納悶,她怎麼把你氣得五官都變瞭形瞭呢?”

孟勇敢手裡的卒子重重地蹦到瞭棋盤上,像個撐高跳的運動健將,重重地落到海棉墊子上,在上邊來回彈著。棋子有點亂瞭,孟勇敢趁機亂挪棋子,被徐曉斌當場摁住,好一通數落。

連長許兵放下電話,愁得自說自話:“哎呀,哪還有人那!”

許兵站瞭起來,新式軍裝被她高挑的身材襯得格外精神好看。五官又端莊,皮膚又白皙,走到哪兒,身上都擠滿瞭眼球,男女都有,而且女眼球一點也不比男眼球少。對這點,她的丈夫比她還要得意。經常在路上拍著她的後背,沾沾自喜地說:“你行啊!男女通吃!”

許兵拉開門,見文書軍容嚴整地匆匆往外走。許兵問:“哎,你幹什麼去?”

文書站住瞭,臉上卻是十分著急的樣子。文書說:“我要到被服倉庫去出公差。”

“誰派的?”

“副連長派的。倉庫要六個公差,咱們隻去瞭四個。倉庫的人特別不要臉,就向上邊打小報告。副連長讓軍需股長給說瞭一通,氣得聲都變瞭,打電話讓我跑步去湊人數。”

許兵笑瞭:“那還少一個呀。”

文書也呲著白牙笑瞭,她人不怎麼好看,但笑起來卻挺好看的。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這個長處,所以特別願揚長避短,特別愛笑。文書笑著說:“副連長親自上陣,他親自去倉庫出公差瞭。”

許兵揮瞭揮手:“快點去吧,晚瞭副連長該吃瞭你瞭。”

文書一溜煙跑瞭,許兵望著她的背影,愁得嘆瞭口氣。每年都是這樣,越是老兵復員走瞭、新兵還沒補上的青黃不接的時候,公差勤務就越多。而且哪方的神仙都不能得罪,得罪瞭就沒你的好果子吃。比如這軍需倉庫,如果你硬頂著不給他們出公差,那好吧,等發軍裝的時候,你就知道他們的厲害瞭。發到你們連的時候,衣服不是肥瞭就是瘦瞭,鞋子不是大瞭就是小瞭,總之凈些事!搞得那幾天連裡的兵天天請假往倉庫跑,跑得腿都瘦瞭,衣服還不一定能換合適瞭。

唉,這大概也是軍營文化的一種吧?許兵心想。其實也挺有意思的,這樣整天兩眼一睜,忙到天黑,日子過得挺充實、也挺有意思的。其實許多事,隻要你把它想清楚、想明白瞭,也就不會生那麼多的閑氣瞭。比如眼下軍務股要的這兩個公差,按道理完全可以不理他們,不給他們出。什麼整理實力統計,什麼上邊要的急。這完全是他們份內的工作,平時不抓緊,上邊要的急瞭,就抓蝦到下邊要公差。平時你們都幹什麼去瞭?天天跑出去糾察軍容風紀?糾察得自己像洪水猛獸似的,兵們見瞭他們,老遠就停下腳步,先自己上下左右地自察自糾一番,免得落到他們手裡被當街又糾又察的。又是記名字,又是記單位的,還不能多嘴申辯解釋,說多瞭就會被扣下,以態度不好為由,讓單位領導來領人。許兵就是跑瞭若幹趟去領人,才領教瞭軍務部門的厲害。因此,他們也是萬萬開罪不得的。得罪瞭軍需倉庫,頂多是穿身不合體的軍裝;若是得罪瞭軍務部門,穿著不合體的軍裝,也會被他們以軍容不整的理由糾察的。

許兵往樓上走,她知道現在樓上除瞭前後夜值班補覺的,不可能有閑人。但她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上樓。她想,萬一有那精力充沛、睡不著覺、早早爬起來的倒黴蛋呢?那怕碰上一個呢?也好跟自己湊成一雙,到軍務股去交差。

到瞭二樓,許兵站在樓梯口上觀望。她的心情挺矛盾的,即盼著有人出現,又不希望有人落網。等瞭一會兒,樓道裡安安靜靜,空無一人。許兵長出瞭一口氣,這口氣也是個矛盾的混合體,好像有點失望,又好像有點如釋重負。

許兵上三樓的時候,突然想到瞭一個問題。她想,如果碰上一個出來上廁所的怎麼辦?是拉他去出公差呀?還是放他回去繼續睡覺?想到這裡許兵笑瞭,腳下的步子也輕盈起來。

上瞭三樓,就聽到“啪”的一聲,在這寂靜的樓道裡,顯得格外清晰,格外響亮。聽到這聲音,許兵不出聲地笑瞭。她想,這下妥瞭,出公差的人有瞭。

清脆而響亮的聲音是從丈夫徐曉斌的宿舍裡傳出來的。許兵知道徐曉斌昨天值前夜班,半夜一點下班,等吃瞭夜餐回來洗漱完上床,怎麼也得兩點多鐘瞭。這時候本來應該是睡得正香的時候,他卻精力充沛地下起瞭象棋。看來他就是那個不走運的倒黴蛋瞭,這也就怪不得為妻心腸的軟和硬瞭。真是太走運瞭,本來指望撞大運碰上個把人,自己再學習副連長,親自上陣去出公差。哪裡想到會撞到一雙。丈夫房間裡肯定有兩個醒著的人,他總不能自己跟自己下象棋吧?還走得山響。

“將軍!”徐曉斌喊出這一嗓子後,興奮得身子都不成體統瞭。遮羞的被子也得瑟掉瞭,露出瞭很一般根本不值得炫耀的身子。這樣還不算,他因為不會盤腿坐,單人床又小,他的大長腿又伸不出去,隻好采用半跪半坐的姿勢,姿態不雅,動作難看。但他卻渾然不覺,手舞足蹈地喊著將軍,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樣子。

被將瞭軍的孟勇敢倒有著臨危不懼的大將軍風范,他正襟盤腿坐在床上,像一尊坐瞭千年的佛一樣好看。徐曉斌就很佩服他會盤著腿坐,而且坐得還非常莊重,非常令人肅然起敬。這令徐曉斌百思不得其解。他問他:“哎,真是怪事,你這虎背熊腰的,平時怎麼坐怎麼不好看,怎麼單單上床盤腿坐著的時候,就變得比較好看瞭呢?”受到表揚的孟勇敢謙虛地一笑,有點不謙虛地說:“沒法子,這是從小練就的硬功夫,這叫童子功,明白嗎?”

此刻,有著童子功的孟勇敢真是被跪在他面前的徐曉斌逼得山窮水盡瞭。他手裡握著幾顆被他吃掉的徐曉斌的車馬炮,像和尚敲木魚那樣敲著,隻是敲得毫無章法,暴露瞭他內心的慌亂。

“快投降吧!抵抗是沒有用處的,早投降早解脫,晚投降多遭罪!”徐曉斌身子是跪著的,嘴上卻是囂張的。

“你快住嘴吧!”敲著木魚的敗將終於忍不住怒吼瞭。他的吼聲剛住,門就被推開瞭。

自然是面朝房門、半裸著身子、半跪在那兒的徐曉斌先看到來人的。徐曉斌臉上是吃驚的表情,一副你怎麼來瞭、見瞭鬼的樣子。孟勇敢很奇怪他的樣子,也趕緊回過頭去看是何方神仙駕到。等他看見瞭來人,手裡的棋子唏哩嘩啦地掉到瞭地上,歡快地在地上打滾撒歡。

許連長笑瞭,她不進來,而是倚在門口,像是不方便進來。

“你來幹什麼?”徐曉斌用被子將自己重新裹起來,像個男女授受不親的謙謙君子。

“我來自然是有事。”許兵不笑瞭。

“有什麼事?”徐曉斌這口氣不是部屬的,而是丈夫的。

“有什麼事用向你匯報嗎?”許連長一語雙關地提醒他在連裡的身份。

徐曉斌這下想起自己是什麼人瞭,似乎有些泄氣,一屁股坐瞭下來,帶毛的長腿橫沖出去,將端坐在對面的孟分隊長踹瞭個趔趄。

“幹什麼你?”分隊長低吼著。

“人傢是找你的,你起來,我要睡覺!”徐曉斌大聲說。

“你別睡瞭,起來吧,起來去出公差。”許連長說。內容是命令的,語氣卻是傢常的。

“我值夜班瞭,我在補覺!”徐曉斌雖然是在公然抗命,但卻理直氣壯。

許連長有氣度地笑瞭笑,並不計較他的態度。也是,雖然他是自己的丈夫,但自己卻沒有剝奪人傢補覺的權力,妻子不行,領導更不行。許連長用少有的商量的語氣,似乎是對徐技師說的,其實也包括瞭背對著她的孟分隊長。

許連長說:“軍務股要兩個公差,連裡實在沒人瞭。副連長都帶隊去軍需倉庫出公差瞭。如果你不去,那隻有我和你們分隊長一起去瞭。孟分隊長,咱們走吧?”

孟分隊長的國字臉又有點歪瞭,但他卻一點脾氣也沒有。人傢連長副連長都能親自去出公差,你一個分隊長,有什麼天大的理由拒絕呢?但是,讓他去出公差是可以的,但讓他同她一起去出公差,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孟勇敢端坐的身子動瞭動,盤得嚴絲合縫的雙腿松開瞭。一條腿似乎抽瞭筋。他按著那條不爭氣的腿開始呲牙咧嘴。徐技師關切地問:“你怎麼瞭?”孟分隊長不耐煩地說:“你快起來洗漱去,咱倆去!”

許兵笑瞭。這燦爛的笑容孟勇敢自然是看不到的,他正背對著許連長的笑臉痛苦地對付他那條抽筋的腿。徐技師是這笑容的受益者,他不僅全程享受瞭那燦若桃花的笑容,還額外收獲瞭一個飛來的媚眼。

許連長沖徐技師飛瞭一個媚媚的飛眼,風一樣搖擺著苗條的身子,婀娜而去。

在這一軟一硬的挾持下,徐技師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他還能躺下補他的大覺嗎?

不可能嘛!

孟勇敢和徐曉斌匆匆地往團裡走,孟勇敢自然不會放過說他老婆壞話的機會。

孟勇敢說:“你當時瞎瞭眼吧?怎麼看上她瞭?”

徐曉斌笑瞭笑,根本不接他話茬,可見這樣的話題在他倆之間是老生常談,老到徐曉斌都懶得搭理他瞭。

孟勇敢也用不著徐曉斌的搭理,在這種話題上,他完全有能力自說自話。他告訴徐曉斌:“這樣的老婆,在我們山東老傢,早被把腿打斷瞭!還能讓她爬上三樓來找咱們的麻煩?不但把腿打斷瞭,連舌頭也早割掉瞭!還讓她這麼能說,誰也說不過她!”

徐曉斌聽瞭,不但不生氣,反而笑瞭。他善解人意地拍瞭拍孟勇敢的後背,虛懷若谷地說:“老孟啊,你就別在這兒給嘴過年瞭!”

老孟停住瞭腳,很不滿意他這種生在苦中不知苦的二百五勁頭。老孟瞇起瞭牛眼,像是不忍卒睹。老孟瞇著眼睛說:“徐曉斌,我要是你,早都死八百回瞭!”

徐曉斌不知愁地笑瞭,學著他的口氣反唇相譏:“老孟,你這話都說瞭八百遍瞭!”

老孟更沒好氣瞭:“說八百遍都不管用,你真是死獵不怕開水燙!”

徐曉斌笑瞭一下,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神態。老孟更生氣瞭,忍不住上前搗瞭他一拳。這一拳來得太突然,令徐曉斌猝不及防,身子向後晃瞭晃,一副不經打的樣子。老孟又笑瞭,趕忙上前拉瞭他一把,又安撫地拍瞭拍他,無比同情地說:“你這麼不經打,怎麼就經得住你那操蛋老婆的折騰呢?”

徐曉斌捂著被搗痛的胸口,沒瞭好氣:“你給我住嘴!”

老孟笑瞭,但老孟並不住嘴。這次老孟有點認真瞭。他望著捂著胸口的徐曉斌,有點百思不得其解:“哎,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那操蛋的老婆,到底哪好?”

這真誠的問話,讓徐曉斌馬上想起老婆那燦若桃花的笑臉,還有那羽毛一樣輕盈的媚眼,徐曉斌情不自禁地笑瞭。

“你笑什麼?”老孟更奇怪瞭。

徐曉斌哪能告訴他他笑什麼呢?一來說瞭也是對牛彈琴,你對一個從未近過女色的光棍說女人桃花般的笑臉和醉人的媚眼,那還不是在浪費吐沫星子嗎?二來說瞭他也未必能信,你現在就是打死他,他也不相信許兵會對男人飛媚眼。在他孟勇敢眼裡,許兵壓根就不是個女人!當然她肯定也不是個男人,但她是個什麼人呢?這就是讓孟勇敢煩她的地方。在山東男人的眼裡,不像女人的女人,那還能要嗎?

孟分隊長和徐技師一進軍務股,一說明來意,嚇得坐在椅子上的少尉參謀一下子就彈瞭起來。少尉參謀都有些語無倫次瞭:“你看看,這事鬧的,怎麼二位首長親自來瞭呢?怎麼敢勞動您二位的大駕呢?”

中尉分隊長和上尉技師在少尉參謀的惶恐中感覺良好。他們寬宏大量地笑著,孟分隊長揮瞭揮大手,梁山上好漢一般大著嗓門說:“你就別囉嗦瞭,有什麼活盡管說吧!”

少尉哪敢給他二位派活呀,擺著雙手一個勁地搖頭:“不用瞭,不用瞭,二位領導請回吧。給二位領導添麻煩瞭,二位領導請多原諒。”

這廂正熱鬧著,隔壁屋的股長王軍聽到動靜跑瞭過來。王股長一見他倆,也是一臉的吃驚,當聽說他倆是來出公差的,更是吃驚得都有點尷尬瞭。王股長扭頭就訓少尉:“你是怎麼搞的?團裡三令五申不準隨便向下邊派公差,你記不住哇?”少尉參謀說記住瞭不好、說記不住也不好,萬分難受地立正在那兒挨訓。徐技師看不下去瞭。出面替他解圍。

徐曉斌說:“算瞭股長,你別訓他瞭。我們來都來瞭,總不能讓我們白跑一趟吧?”

孟勇敢也笑著說:“就是,來瞭就幹唄。你也別過意不去瞭,大不瞭幹完活,請我倆喝杯啤酒。”

王軍跟孟勇敢是膠東老鄉,兩人熟得很,孟勇敢的酒量就是王軍給開發出來的。

王股長依然是氣呼呼的,說出來的話自然不太好聽:“你說說你,你這是抓來的公差呀,還是請來的大爺!中午的客你請!不讓你出點血,你就長不瞭記性!”

少尉點頭如搗蒜:“行行行,是是是,我請,我請!中午我請客,請大傢喝啤酒!”

四個人魚貫著進瞭團裡的服務中心餐廳,小桌子都坐滿瞭,唯有一張十幾人的大桌空著,王股長說:“就它吧,將就吧。”

孟勇敢自告奮勇地搶過菜單,他如饑似渴的樣子,令王股長很是擔心。王股長提醒他:“哎,你少點點,人傢小呂請客。”

孟勇敢眼睛並不離開菜單,頭都不抬地說:“還能讓部屬請客,你是這不講究的人嗎?我不信!”

呂參謀忙說:“今天我請客,我買單,孟分隊長您就盡管點吧,在這裡請客,我還是請得起的。”

孟勇敢的眼睛終於離開瞭菜單,他盯著呂參謀說:“你請客?你憑什麼請客?這四個人中,哪個不比你掙錢多?哪就輪到你瞭?”

孟勇敢開始點菜,菜名報得行雲流水,他那膠東味的普通話報起菜名來,還挺好聽的,有滋有味的,讓人食欲大開。

四個涼,四個熱,一個湯,另加四瓶啤酒。

王股長笑著說他:“你的刀倒挺快,四個盤子八個碗的,咱們能吃完嗎?”

孟勇敢說:“怎麼吃不完?我早餓瞭,徐技師昨晚值夜班又沒吃早飯,更是一個頂倆,你就別擔心會剩下瞭。”

涼菜上來瞭,啤酒也上來瞭。四瓶啤酒,一人一瓶,各自手把一瓶。

呂參謀倒滿一杯酒,站瞭起來,說:“各位領導,我在這裡先自罰一杯,一切都在酒中,一切盡在不言中。”呂參謀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喝幹瞭。放下杯子,又自覺地給自己倒瞭一滿杯。

孟勇敢點著他說:“你坐下!你坐下!我告訴你,你悠著點喝,咱們一人就一瓶酒,誰也別想多喝。”

大傢都笑瞭,共同舉杯,碰瞭一下,客氣瞭一下,就不客氣地各自吃開瞭。

王股長放下筷子,把自己的杯子倒滿,舉到徐曉斌面前,說:“來,徐技師,我敬你一杯!”

徐技師被動地端起瞭酒杯,發現自己的杯子不夠滿,又趕緊加滿瞭。徐技師舉著杯子說:“股長你客氣瞭,應該是我敬你的。”

王股長說:“咱倆別管誰敬誰瞭,喝瞭這杯再說。”

王股長率先放下瞭杯子,不講究地用手抹瞭把嘴,盯著徐曉斌實話實說瞭:“徐技師,我是個山東人,肚子裡藏不住話,我說一句話你可別生氣。”

徐技師放下酒杯客氣道:“你說,你說。”

王股長說:“你那個老婆,可不是個一般的人,厲害呀!”

孟勇敢聽到這話,高興地站瞭起來,將杯子都杵到瞭王股長的嘴邊瞭:“哎呀,我今天算是遇到知音瞭,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哇!來,我敬你一杯!喝瞭接著說!”

又一杯酒下肚的王股長更要暢所欲言瞭,他拍著徐技師的肩膀叮囑道:“我的話你可不要回去轉達呀!”但那神情和那語氣,分明是希望他回傢傳達的。

王股長嘆瞭口氣說:“這個許連長可不簡單那!團裡所有的女幹部,屬她腦子好使,一般人還真不是她的對手。”見桌上的人都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分明是想聽下邊的話:“就拿今天這件事來說吧,小呂打電話給她要公差,她是完全可以拒絕的。別說小呂瞭,就是我,她拒絕我,我還拿她有辦法嗎?她不,她不拒絕小呂,還滿口答應下來。但答應下來又不給好好地派公差,而是打發你二位來,你說,她什麼意思?”

徐技師還真問:“她什麼意思?”

王股長也真說:“她這是一箭雙雕!即給我們交瞭差,又給瞭我們一個下馬威,讓我們接瞭兩個燙手山藥,吃不下、拿不住地難受。哎呀!高!高!實在是高哇!這個女人不簡單,狡猾狡猾的呀!”

徐曉斌難受瞭:王股長這是在誇自己的老婆嗎?分明不是嘛!這分明是在損她嘛!可自己能怎麼辦呢?迎合嗎?不妥吧?那畢竟是睡在自己身邊的老婆呀!反駁嗎?也不妥吧?別說吃瞭人傢的嘴短,就是沒吃人傢、沒喝人傢的,人傢這樣笑裡藏刀地說咱幾句,咱還能跟人傢翻臉不成?徐曉斌正難受著,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瞭。

那邊孟勇敢挺身而出瞭。

孟勇敢站瞭起來,握著自己的啤酒瓶給自己咕咚咕咚倒上,倒瞭半杯,酒沒瞭,他又不客氣地抓起瞭徐曉斌的酒,給自己續滿,剩下的又倒給瞭王股長,把空酒瓶還給瞭徐曉斌。

孟勇敢舉著冒著白沫的啤酒,像個正義之神,一臉的莊重和認真,說出的話來,令徐曉斌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勇敢說:“老鄉,我可要說句公道話瞭,他那個操蛋的老婆厲害那是不假,但你要說她狡猾,那就大錯特錯瞭!你還是不瞭解她,那個女人,雖然厲害,但人不壞,也不奸,沒有什麼壞心眼!就拿今天這事來說吧,我們連確實是沒人瞭,派不出公差瞭。有口氣的,除瞭在機上值班,就是在床上睡覺。剩下的都去出公差瞭,連我們副連長都去被服倉庫倒騰服裝瞭。連裡就剩下我和他老婆瞭,他老婆還說要和我一起到你們那出公差。這小子一聽他老婆要和我單獨出公差,嚇得覺也不睡瞭,臉都沒洗幹凈就跟我一起跑來瞭。人傢兩口子對你們軍務股夠意思瞭,你還在這裡說人傢老婆狡猾什麼的,你說你夠意思嗎?這麼不厚道,你還是我們山東人嗎?

王股長馬上端著酒杯站瞭起來,他不去跟等在那兒的孟勇敢碰杯,而是彎下腰來找徐曉斌的杯子,徐曉斌急忙站瞭起來,王股長把自己的酒倒給瞭徐曉斌一半,又命令看得有點發呆的呂參謀:“把你的酒拿來!給我們滿上!”

王股長舉著溢得滿手都是啤酒的杯子,氣得拿眼直瞪倒酒的呂參謀。孟勇敢笑著說:“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吧,我的手脖子都快斷瞭!”

王股長說:“徐技師,剛才我說的話收回!算我沒說!改日我請你們兩口子喝酒!咱們好好喝一場大酒!我知道許連長很能喝,我是喝不過她!”

孟勇敢又一次挺身而出:“沒事!到時候有我那!咱倆喝不死她!”

話音剛落,身後就響起瞭許連長的聲音:“你倆要喝死誰呀?”

孟勇敢吃瞭一驚,手一抖,酒撒瞭一身。

許兵又驚又喜地站在空瞭一半的圓桌旁,像要發大財似的笑得合不攏嘴。

徐曉斌將空杯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像個當傢主事的男人似的,劈頭就問:“你怎麼來瞭?”

許兵哪裡將他的花拳繡腳放在眼裡?她眉毛一挑,眼睛一瞪,反問他:“這是你傢開的店嗎?你能來,我就不能來?”

此話一出,大傢都笑瞭。她身後像尾巴一樣跟著的小文書多嘴多舌:“連長你真逗!徐技師傢不就是你傢嗎?你倆不是一傢嗎?”

許兵裝著恍然大悟:“噢,鬧瞭半天,咱倆是一傢呀?哎,當傢的,我們能坐下來嗎?”

徐曉斌說:“你們另外找地坐去,別跟我們摻和!”

許兵說:“喲,咱們一傢人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還分開吃,讓外人看瞭該怎麼想?”

王股長忙說:“坐這!坐這!坐這一起吃!一起吃更熱鬧!”

許兵樂得眼都成月芽瞭:“股長啊,還是給機關出公差好哇!你們多善解人意,多以人為本呀!哪像給軍需倉庫出公差,把我們副連長的腰都給累擰瞭,聽說連口水都沒撈到喝!”

王股長問:“副連長呢?”

許兵說:“在後邊呢,兩個人架著,走得慢。”

徐曉斌問:“你們怎麼不到食堂吃?”

許兵故做內疚地嘆瞭口氣,說:“唉,這不是工作不細嗎?做事丟三拉四嗎?忘瞭讓食堂給他們留飯瞭,隻好請他們下館子瞭。唉!教訓吶!以後凡是後勤的公差,一律不給出!凡是司令部的公差,尤其是軍務部門的公差,要多少,有多少!

少尉呂參謀畢竟見識有限,哪裡見過一個連隊主官對他們軍務股如此赤裸裸地表達忠心過?尤其這個主官還是如此地明眸皓齒,笑得還如此地陽光燦爛!小呂參謀印堂發亮,兩眼放光,放光的雙眼頻頻地去燒烤自己的長官。

王股長雖然比呂參謀見多識廣,但見多識廣的王股長這時候也不好再裝聾作啞瞭,他再不表態就更被動瞭。王股長拍瞭下桌子,當場表態:“就沖許連長這句話,這頓飯,我們軍務股請瞭!”

徐曉斌馬上去看孟勇敢的表情,不出他所料,孟勇敢的大嘴又快撇到耳朵根去瞭。孟勇敢的歪嘴也沒逃過許兵那明亮的大眼睛,許兵一聲驚叫,嚇瞭大傢一跳。

許兵叫道:“哎喲孟勇敢!你的嘴歪瞭!你是不是面癱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