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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會議的經典

因為頭天晚上航班延誤,拉拉凌晨一點多才到傢,早上醒來就八點多瞭。

拉拉惦記著李坤的事情,胡亂喝瞭杯牛奶就出門瞭。等她趕回辦公室,見陳豐已經先到瞭,正和李坤談話。

拉拉敲門進去和兩人打瞭個招呼。李坤兩個眼圈發青,明顯沒睡好,見拉拉進來,他連忙起身讓座。

拉拉見李坤一副尷尬又失落的樣子,有些不忍,有意給他寬心道:“李坤,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新經理碰到這樣的事情不奇怪,頭半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陳豐也說:“李坤,下午的會,你可以自己決定參加還是不參加。”語氣頗為體諒。

自打前一天知道這事兒後,李坤的思想壓力就很大,又著急又擔心。

他不知道上面會有什麼看法和結論,會不會認為他能力不夠,當不好這個經理?

姚楊肯定在等著看他出醜。

到底是誰在挑唆大傢呢?

而最令他難受的是,小組裡所有人包括蘇淺唱都在給陳豐的信上簽瞭字,他孤零零的連一個支持者都沒有!

李坤在前一晚曾反復地想:蘇淺唱對自己能有多大的意見呢?為瞭帶好蘇淺唱,一年半來,他李坤可謂是掏心掏肺,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說瞭,恨不能把自己會的都教給她,就算是對親侄女也不過如此瞭。

他寧願相信蘇淺唱是因為被別的銷售代表脅迫,不得不隨大流。可她為什麼不肯給他透一點口風呢?就像盧秋白做的那樣,好歹能讓他的心得到一絲安慰。

這會子,李坤見陳豐和拉拉都對自己和顏悅色,沒有什麼怪罪的意思,他才放心一些,卻不由得一陣酸楚在喉頭翻滾,平緩瞭一下自己的情緒才說:“我想,問題終究要去面對,我還是和你們一起去開會吧。而且,我希望是由我自己去通知大傢開會。”

陳豐說:“那也好,到時候你可以先花十分鐘和他們做一個簡單的溝通。”

拉拉提醒說:“李坤,我建議你下午開會的時候傾聽為主,不要讓自己站到銷售代表們的對立面去。即使聽到非常不能接受的言論,也可以先記錄下來,過後再澄清,千萬不要當場陷入爭吵。抱著瞭解問題的心態去開會比較好,你不是也很想知道到底為什麼他們會有這麼大的情緒嗎?”

李坤點頭保證說:“老板,拉拉,你們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聆聽,我真的很想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您二位都瞭解我,我隻是一心一意想把工作做好,實在沒有想到會出這個事情。”他心裡一陣難過,有點說不下去瞭。

陳豐說:“先不要想那麼多,下午開會就能知道大傢心裡在想什麼,以後就知道如何對癥下藥瞭。”

李坤起身道:“那我先出去瞭,給領導添麻煩瞭。”

兩人都笑著說沒問題。

等李坤一出去,陳豐笑道:“還是你會安慰人,我看你一進來說瞭那幾句話,他馬上眼圈都紅瞭。”

拉拉說:“我看你對他也挺好呀。”

陳豐明確表態說:“下午開會我們一起聽聽到底李坤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無論如何,隻要他沒有原則性的大問題,大方向上,我肯定要支持小區經理,哪怕回頭關起門來罵他個半死。”

拉拉贊同說:“那是,李坤那麼努力,應該給他成長的機會。說實在的,我剛才看瞭一下銷售們給你的這封信,你註意到瞭吧,‘集體對話’四個字還標瞭著重號,讓人看瞭不太舒服,似乎有點咄咄逼人—反映問題不該是這樣的口氣,又不是談判。”

陳豐也指著那封信:“還有這句,‘我們要求一個尊重我們的經理’,這話說的!我們這種公司,經理是任命的,不是選舉的,照他們這個概念,不是成競選瞭!”

拉拉湊過去一看也笑瞭:“真的,搞得跟美國總統大選似的,怎麼把自己當選民瞭?調換個用詞順序,‘我們要求經理尊重我們’,還說得過去。”

“銷售們到底還年輕,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李坤就算有天大的錯處,換不換經理也不可能由下面的人說瞭算。”陳豐說罷,咳嗽瞭幾聲。拉拉聽他嗓子明顯啞瞭,臉色也不太好,就關切地問道:“你身體怎麼樣瞭?要緊嗎?”

“沒什麼事兒,就是嗓子疼,已經吃過藥瞭。”

“要不下午我來主持會議?我是HR,立場容易保持中立,說話比你方便。”

陳豐疲憊地點點頭:“那最好不過瞭。本來今天想休病假,但李坤這個事情又不能拖,不處理好我放心不下。”

拉拉很理解陳豐的心情,別看他表面上安撫李坤,心裡肯定還是覺得這不是個小事兒。

下午四點半前,銷售們陸續回到公司,李坤先和大傢簡單溝通瞭十分鐘後,陳豐才和拉拉一起走進會議室。

拉拉一進會議室,就感到坐的位置有點問題:會議室的正中是一張長方形會議桌,八個銷售代表一個挨著一個坐在會議桌的一邊;李坤一個人,面對著眾人獨自坐在會議桌的另一邊。這種坐法,似乎進一步暗示瞭李坤和銷售們之間的對立,空氣中彌漫著尷尬的味道,大部分人的臉上都寫著準備戰鬥的表情。

拉拉想,如果換瞭自己是李坤,寧願選擇坐在會議桌的側面。

拉拉和陳豐在李坤邊上坐定,剛和眾人打瞭個招呼,姚楊就指著桌面上一封信,搶著說:“這是我們全體的要求,請領導過目。”

拉拉和陳豐交換瞭一個眼色,面帶笑容望著姚楊說:“姚楊,今天大傢推你做代表嗎?”

姚楊有點後悔自己的動作快瞭一點,正待解釋,一個年輕的銷售搶上去說:“信是大傢一起寫的,每個人都參與瞭,這是我們全體的意思,不需要指派代表。”

陳豐接過姚楊遞給他的那封打印在A4紙上的信,下端有每個銷售的親筆簽名,黑色藍色筆跡各異的水筆簽字,賦予瞭這封信一種類似授權書之類的法律文件的意味。

陳豐很快地掃瞭幾眼,未置可否地把信遞給拉拉。拉拉低頭一看,信的內容和上午在陳豐辦公室看到的大同小異。

拉拉再抬起臉時,眾人看到她剛才的笑容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嚴肅。她不緊不慢地說:“先說一下會議目的吧。今天請大傢來開這個會,是因為陳豐收到各位的信,希望反映對李坤管理上的意見。DB向來鼓勵直接溝通,一定會認真聽取大傢的說法。工作中觀點不同很正常—開會的目的就是解決問題,創造愉快的工作環境,以便把工作做得更好。各位大可放心,決不秋後算賬,隻要你是如實、善意地表達觀點。”

拉拉把“善意”兩字咬得格外重,誰都不傻,都知道她在開場白的一堆場面話中,隻有“善意”兩字是重點,暗含告誡。

這時候,有兩個年輕銷售望向姚楊,似乎征詢是否發言的樣子。姚楊假裝沒看到兩人的眼神,坐在那裡不動。

拉拉把這幾人的表情都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說:“今天的會議時間預計一個小時左右,待會兒先花十分鐘確定需要解決哪些問題,中間四十分鐘討論解決方案,最後十分鐘做總結。如果確實時間不夠,咱們再適當延長十五分鐘。”

說到這裡,拉拉稍微停頓瞭一下,似乎在給與會者一點消化信息的時間,大傢都專註地聽她講話,沒有人插嘴。她便繼續道:“我有一個流程提議:為瞭避免跑題,現在我發給各位每人一張白紙,請你寫下三條你認為李坤在管理上問題最大的或者讓你覺得最不舒服的地方。不要多,就三條。不必署名,匿名的目的是為瞭確保每個人都放心地說真話,而且不受他人影響,獨立表達自己的觀點。五分鐘後,我把各位的紙條收集起來,陳經理不經手—大傢都知道,我不認得各位的筆跡,而陳經理有可能會認出某些人的筆跡—然後大傢一起在這些問題中圈定交叉程度最高的三條,進行集中討論。一旦確定瞭今天討論哪三條,我馬上當場銷毀所有紙條。大傢看,這樣是否OK?”

拉拉準備著有人會跳出來說為什麼要限制“三條”,但沒有人質疑這一點,有兩個人不安地調整瞭一下坐姿似乎有話要說,但最終還是選擇瞭保持沉默。於是拉拉接著說:“我們需要一個人來做會議記錄。”她環視瞭一圈,見沒有人自告奮勇,就點派說:“要不,蘇淺唱,就你來吧。”

紙條很快就交回給拉拉,盧秋白自告奮勇說:“我來協助拉拉唱票。”

拉拉照著紙條上的內容一條條地念,盧秋白在白板上寫。最後的結果一目瞭然,按得票數從高到低排列,問題主要集中在三條:費用,指標,小組事務參與度。

拉拉征詢意見道:“大傢看一下,是否同意這三條是最主要的問題?”眾人都表示同意。拉拉又望向陳豐,他贊成地點瞭點頭。

拉拉說:“好,那我就把這八張紙條都撕瞭!”說罷她幹脆利落地撕毀瞭所有的紙條,直接扔進瞭垃圾桶。

拉拉說:“現在,請大傢就這三條,闡述各自的意見。”

銷售們此前私下裡開過兩次小會,他們開出一個清單,羅列瞭李坤的種種不是,準備把問題一條條擺出來,讓上邊看著辦。他們甚至做好瞭分工,會上誰先說誰後說,你說哪一條,他說哪一條。

但是銷售們沒料到,杜拉拉上來就讓大傢背靠背地寫紙條,在他們自己提供的答案中圈出最主要的三條問題,規定就談這三條—這一來,包括姚楊在內,都有點兒慌瞭陣腳,一是計劃好的思路被打亂瞭,二是摸不清陳豐和杜拉拉的底牌到底是什麼。

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即使是再年輕的人,也知道要適當保護自己。銷售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時沒人說話。

陳豐的嗓子疼得更厲害瞭,他等瞭等見沒人說話,便語調不高地說瞭一句:“現在就是給大傢一個溝通平臺充分表達個人意見。有什麼想法,都可以擺到桌面上來討論;不說出來,或者背後說,公司就當你的意見不存在瞭。”

拉拉跟著微笑道:“誰願意先說?正如你們說過的,開這個會是‘全體’的意願,先說後說都一樣。實在沒人願意先說,那就從左到右,挨個兒輪過去也是個辦法。”

蘇淺唱忽然清瞭一下嗓子,鼓足勇氣說:“要不,我先說吧。”

那一瞬間,拉拉瞥見李坤眼裡閃過一絲復雜的表情,神情十分緊張。拉拉很理解李坤的感受:他真心實意手把手帶瞭一年半的新人,現在帶頭批鬥自己,將心比心,個中滋味,換瞭誰都不好受。

李坤確實沒有想到開頭炮的會是蘇淺唱,這再次給瞭他一個打擊,他不由自主地睜大瞭雙眼望著蘇淺唱,等待她來揭曉謎底:他李坤到底做錯瞭什麼,使得蘇淺唱招呼都不打一個就倒戈,讓他在所有人面前出醜?

蘇淺唱的想法是明人不做暗事,既然人都坐到會場上來瞭,不說話也已經表明瞭態度,索性大大方方說出來:“每逢月初,李經理都會先和我講好,當月我能拿到多少費用,我們會討論好投資計劃,我也都是嚴格按照計劃和指示來做的。可是到瞭月底報銷的時候,他總是很細地一筆一筆查問我的費用,即使是非常非常小的數字—這令我感到很不舒服,覺得他就像防賊一樣防著我。從小到大,我一直接受做人要誠實的教育,誠實是我為人的基本信條,這樣的盤問真的讓我感到很不受尊重。”

蘇淺唱說著,滿臉都是委屈。拉拉避開她的委屈情緒,沒有進行安慰,而是直接問她:“你提到‘非常小的數字’,可不可以給個概念,多小?”

蘇淺唱說:“比如兩百來元的餐費。”

拉拉點點頭問別的人:“關於費用,哪位還有補充?”

盧秋白舉瞭一下手示意要發言,等拉拉沖他點瞭個頭,他站起身先沖著所有人打招呼似的點瞭個頭才賠笑道:“希望經理在管理中能適當授權,每個月你到底希望我做多少指標咱們說清楚,給多少錢辦多少事。月初定好費用和指標後,我覺得經理就不必管得太細致瞭。現在我們花一點小錢都要先打電話請示李經理。有時候,李經理你可能太忙,半天不方便接電話。我又不好對客戶說,您等一等,等經理批準瞭,我再請您去吃飯—說實在的,人傢肯讓我們請客,是給面子瞭!大傢都知道的啦,現在的客人不容易伺候,對吧?稍微一遲疑或者動作慢一點,他就會覺得我們不識趣,說變臉就變臉。而且,我們要是不去,競爭對手的人分分鐘等著擠上來呢。”他說話的內容自然是在提意見,語氣卻又更像一個和事佬在打圓場。

陳豐說:“月初你們都做瞭費用計劃,當然,計劃畢竟是計劃,不可能把所有可能性都考慮到。對於一些突發性的小費用,你們就按費用的性質、類別定個額度,說好多少錢以內的,銷售代表可以自主。這樣能解決你們的問題嗎?”

大傢都認可陳豐的辦法。拉拉轉向李坤:“李坤,你看呢?”

其實,蘇淺唱剛一開口,李坤就憤怒得想還擊瞭,但是陳豐和拉拉事先交待過他,會上聆聽為主,不要當場發生爭執,他隻好一直強忍著,聽拉拉問他意見,他趕緊面朝陳豐把身子往前傾瞭傾說:“嗯,陳經理,單筆單筆的費用,也可以積少成多,就怕最後累計總額失控。”

李坤說話的時候下意識地壓低瞭嗓門,說話也有點吞吞吐吐。其實,這已經毫無必要,一桌子都是人,你就算咬耳朵也很難逃過其他人的耳朵。

陳豐心中對李坤這樣的動作不太看得上眼,對他的顧慮也有些不耐煩,認為太死板,小傢子氣:每個月指標是一定的,費用總額也是一定的,月初費用計劃做周到點,費用的大頭就控制住瞭;剩下的那點兒機動,隻要符合公司的商業行為準則和財務制度,大傢講清楚遊戲規則,還能有什麼大的紕漏呢?誰有事情他自己負責不就完瞭!

在陳豐看來,做經理的,第一要緊是對業務的把控,別回頭指標沒做出來錢卻用掉瞭。如何保證投入產出的匹配,才是經理該花心思的地方。隻要銷售代表投資的大方向對,小的地方不用管得太細,否則銷售代表不舒服,經理的精力也受到牽扯。

拉拉見陳豐顏色不開,馬上估計到他嫌李坤管得太細,但拉拉覺得李坤的顧慮也有他的道理,便打圓場道:“我說個建議不知道妥當不妥當,除瞭事先規定好單筆費用的額度外,根據指標達成的進程,以周為單位,限定當月小筆費用的比例—這樣,就能避免錢都花瞭,指標卻沒完成的風險。”

拉拉這個建議基本解除瞭李坤的擔心,他馬上說:“這個辦法可以,我沒問題。”但是銷售們心裡不太情願,他們覺得每周對一次指標的完成進度未免太麻煩,於是大傢扭扭捏捏地不肯爽快答應。

陳豐見狀說:“大傢不能隻圖自己方便,管理就是要控制,不可能樣樣遂大傢的心。畢竟這是工作,民主要講,紀律更要講,否則不是亂套瞭?你們有意見可以提,但是,經理可能采納,也可能不采納—這樣吧,要麼維持費用管理的現狀,要麼每兩周對一次指標完成進度。你們回頭到小組會上討論,自主決定,二選一。”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很平和,同時讓人覺著他的立場很強硬。

盧秋白一聽,就徹底明白陳豐的底線瞭—老板既希望糾正小區經理的不當之處,也不喜歡大傢以為可以對經理指手畫腳。他馬上表態說:“我個人意見,就由李經理定一個我們可以自主的額度吧,不必再到小組會上討論瞭。大傢每兩周對一次指標進度,以此為據,控制小額費用的累計。”

陳豐對盧秋白的明理微微頷首以示認可。

拉拉征詢眾人的意見:“怎麼樣?大傢滿意這個方案嗎?”

蘇淺唱註意到,拉拉建議“每周對一次指標進度”,大傢沒有表示贊同後,陳豐把“每周”改成“每兩周”瞭。她不知道陳豐之所以退讓不是因為銷售代表們不同意,是因為他本人覺得“每周”確實麻煩瞭點。因此她越發覺得隻要銷售代表們不滿意,經理的做法就得改變。

對陳豐的錯誤解讀,使得蘇淺唱的自信愈發膨脹瞭,聽拉拉問大傢的意見,她正想表示沒有完全滿意,卻詫異地聽到“滿意”倆字正從姚楊嘴裡吐出來。蘇淺唱本能地遲疑瞭,最終跟著大傢一起誠懇地表示滿意。

在DB做瞭一年半銷售,怎麼做出誠懇和低調的姿態,蘇淺唱還是學到瞭。

會議討論下一個問題,關於指標。

陳豐和拉拉又聽瞭兩個人的發言才搞明白,原來大傢倒不是嫌李坤分配得不公平,是他不肯預先告訴大傢當月的指標到底是多少,銷售們隻得每個月都蒙著頭做,靠近月底李坤才會揭開謎底。

陳豐非常驚訝,因為李坤剛上任的第一個月,他曾參加過李坤的小組會議,看他是怎麼分配指標和費用的。當時明明指標分配是透明的,陳豐對他的分配思路也很認可,沒想到李坤後來改成暗箱操作瞭。

李坤尷尬地向陳豐解釋道:“我到每個月的下旬也是讓大傢知道指標的,這麼做的目的是為瞭更好地進行全面掌控。”

拉拉想不透李坤的“全面掌控”到底什麼意思,又不好當場追問,便做瞭一個記號,準備回頭私下裡再問李坤。

陳豐沉吟瞭一下道:“每個經理有自己的工作方法,我知道在DB,確實也有少數經理是不公開指標和費用的。我不想硬性規定我下面的小區經理公開或者不公開,但是我本人的做法是公開指標和費用。”他這個說法實際上已經在要求李坤公開指標瞭。

李坤趕緊表示沒問題,以後逢月底公佈下個月的指標和費用。

銷售代表們聽瞭都舒瞭一口氣,今後再不用猜測每個月的任務到底是多少瞭。

最後一個問題是關於小組事務參與度。

有一個叫馬洪的銷售說:“有時候我們有些和李經理不同的想法—畢竟我們是在第一線,比經理更瞭解某些具體情況。但是李經理多半聽不進任何不同意見,大事小情,一概都要按他的意思辦。這樣,銷售代表一點主觀能動性都沒有瞭,就像經理手中的牽線木偶。兩個月前,我有個活動沒有完全按李經理的意思辦,事後李經理很快就給我調換瞭區域。這還不算,有關我負責的區域的事情,本來李經理都是直接和我聯系的,自打那事兒後,他有什麼話老讓姚楊轉告我,特別是關於這個月的兩個大活動。上周一,我實在憋不住瞭,打瞭好幾個電話才找到李經理,結果李經理隻是很簡單地讓我有問題找姚楊就把電話給掛瞭,說話的語氣也冷冰冰的,搞得我很鬱悶。當時我問姚楊為什麼是你來帶我搞活動,姚楊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李經理要這樣安排,既然李經理交待瞭她不好不照辦。”

馬洪越說越激動,停瞭一下才接著說:“姚楊是高級銷售代表,我也是高級銷售代表,為什麼我的工作不是由經理管理,而要由和我平級的同事來管理呢?我覺得這是在變相修理我!說穿瞭,不過因為我有件小事沒有完全照李經理的意思去做嘛!公司的文化不是講究包容鼓勵兼收並蓄嗎?李經理這樣做,符合公司的價值觀嗎?”馬洪說到最後一句,明顯在質問李坤瞭,看來馬洪本人也氣得不輕。

李坤面對馬洪氣勢洶洶的質問終於憋不住瞭,他對陳豐和拉拉舉手道:“我能澄清一下嗎?”

拉拉點瞭點頭,同時用告誡的眼神看瞭李坤一眼。李坤盡量保持自己語氣的平和對馬洪說:“先說給你調換區域的事情,這是事先得到陳經理同意,在你說的那個活動之前就決定瞭的事情,我可以保證和你說的那件事情沒有關聯。”

馬洪馬上反擊:“就算是陳老板同意的,也是你向陳老板提議的。否則我在田野手上做得好好的,為什麼一到你手上我就得換區域呢?”

陳豐臉上未動聲色:“這事是我同意的。現在這一組的經理不是田野是李坤,而每個經理都有他自己的業務思路,李坤作為小區經理,要對這一組的業績負責,他對銷售代表的區域提出調動建議是非常正常的。如果每組的調動都要我來安排,那就不需要設小區經理瞭。”

他這一說,馬洪馬上意識到自己用質問的口氣對小區經理李坤說話似乎過頭瞭,嘴裡雖然沒說什麼,臉上還是明顯收斂瞭一些氣勢。

李坤見陳豐給自己撐腰,心裡很痛快,激動的情緒也舒緩瞭一些,他繼續對馬洪解釋:“在那個活動之後,我也並沒有讓姚楊來管你。隻是這個月你計劃中的兩個重大活動都是姚楊的區域最近剛做過的,她有經驗,瞭解可能會碰到哪些問題,我就事先交待她和你做經驗分享,也和她說瞭這樣安排的原因。那天你打電話找我,我因為正在和客戶開會,不方便和你多講,才讓你直接找姚楊的。”

拉拉忽然說:“不好意思,打斷一下—姚楊,李坤交待你跟馬洪分享經驗的時候,對你說瞭這麼安排的原因,你理解李坤的意思吧?”

姚楊正一聲不吭地看馬洪和李坤的熱鬧,猛然聽拉拉點她的名,她嚇瞭一跳,下意識地避開拉拉的目光,卻瞥見陳豐嚴肅的眼神正望著自己。她知道不能撒謊,猶猶豫豫中,終於臉色有點不太自在地輕輕點瞭一下下巴。

馬洪一看深感詫異,幾個年輕的銷售也吃瞭一驚。拉拉馬上對姚楊說:“那你對馬洪說你不知道為什麼李經理要這樣安排,就有點問題瞭。對嗎?”

馬洪下意識地代姚楊點瞭點頭。拉拉也並不需要姚楊的回答,她轉過頭對李坤說:“李坤,這件事情發生在你給馬洪換區域之後,你多少也應該知道馬洪對換區域是有點不開心的。這樣的情況下,建議你最好能先主動向馬洪交待清楚,而不是由第三者去轉達,一來免得加深誤會,二來也能讓馬洪感受好一些。”

馬洪嘟囔道:“我就是這個意思。”李坤也表示接受。

拉拉問大傢,關於小組事務參與度的問題,哪位還想發言?本來蘇淺唱幾個還有些話要說,但自覺殺傷力未必能比馬洪的那一串連發更重,而且大傢都對姚楊的作為感到有點意外,於是沒有人再提出補充。

拉拉笑道:“那就建議大傢今後雙方都加強溝通,一來消除誤會,二來也能發現更多好點子。李坤你不妨多帶頭。”

李坤連連點頭:“應該的應該的,其實我特別感謝馬洪,要不是今天他說出心裡話,我真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今後會努力的,也請大傢多提醒我,我們一起把小組的工作做好。”

李坤說話的語氣很誠懇,眾人覺得即使無法判斷其中有多少心服口服的成分,起碼是很謙虛的。

蘇淺唱等幾個比較自我的,從中感受到勝利者的自豪並生出瞭乘勝追擊的意願,而盧秋白這樣老成一點的心裡都明白,讓經理這麼低聲下氣該見好就收瞭。

於是盧秋白帶頭表示配合經理工作是應該的,讓領導費心瞭雲雲,銷售們紛紛跟著說“領導費心”,姚楊也勉強自己微笑。

拉拉總結道:“第一,關於費用,一是由李坤按費用類別確定銷售代表可自主的限額;二是為瞭控制投入和產出的匹配,今後每兩周核查一次指標進度,據此控制小額費用的總額—至於指標進度和費用之間的比例,本周內你們另行在小組會議上討論確定。周五前蘇淺唱負責把小組會議的結果發給陳經理和各位。大傢對此還有疑問嗎?”

蘇淺唱忽然說:“小額費用的限額是李經理定,還是也拿到小組會議上討論決定?”

李坤不太自在地看看陳豐和拉拉。陳豐“呵”地笑瞭一下:“關於這點,剛才盧秋白說過他的意見,我覺得很對。這個由李坤決定就行啦,不需要什麼都拿到小組會討論,經理總要有點決斷嘛。”

蘇淺唱碰瞭一下陳豐的軟釘子,馬上睜大眼睛做出經典的認真聆聽狀,很乖地對自己的大區經理點頭,嘴裡說“哦,好的”。

拉拉笑問蘇淺唱:“淺唱,明白瞭吧?管理者有管理者的地位,既需要傾聽,更需要做出決定。”

拉拉一面說,一面含笑環視瞭一下全場,蘇淺唱趕緊說:“哦,好的,拉拉,我明白瞭。”

陳豐看在眼裡,越發覺得拉拉老練瞭很多,一要責備人就面帶微笑,語氣比什麼時候都溫和。

拉拉接著總結:“第二條,關於指標,今後每逢月底,李坤都會公佈下個月的指標。這點大傢剛才都已經表示滿意瞭。蘇淺唱你也都記錄瞭吧?”

等蘇淺唱點頭確認後,拉拉說:“最後一條,其實就是溝通的問題,一個是要有溝通的意識,二是要有溝通的‘誠意’。溝通一是說一是聽,是雙向的。你們不妨也在小組會上討論出一個小組事務的溝通制度。我以前的老板李斯特和我說過,他自己遇到問題就很願意問問下屬有什麼主意,因為下屬在其負責的范圍,有可能比老板更高明;另一方面,經理是管理者,他需要做決定,否則他就不配做這個經理。”

李坤連說“是的,是的”。盧秋白也說“拉拉說得對,我們都明白”。

拉拉知道姚楊心裡多半不太舒服,便特意笑著專門問瞭一句:“姚楊,說說你的看法吧。”

姚楊愣瞭一下,坐直身子字斟句酌地說:“非常感謝領導花時間關心我們小組。我想,每個人都是很聰明的,都有他自己的判斷力,今天我們組能這麼齊心地坐在這個房間裡,說明瞭李坤管理上的問題肯定是有典型性和普遍性的,否則誰有那個煽動力能把八個人的心拴在一條繩子上?”她說到這裡有點說不下去瞭,自己也不知道想繼續說點什麼。

拉拉等瞭一下,見姚楊沒有別的說辭,便說:“姚楊你說得有道理,否則我們今天也不會專門開這麼一個會來解決問題瞭對吧,大傢都很忙,但是有代表性和普遍性的問題絕對值得我們花時間去解決。那麼,會議的結果你能接受嗎?”

姚楊點點頭:“最後一條是軟性方案,還是要看今後的實施情況。”

陳豐承諾說:“我們不會因為今天開過會瞭,就萬事大吉,今後我本人和HR都會繼續關註、跟進你們組的情況。這樣吧,我們現在就確定一下跟進的時間,這個月底你們的小組會,要分配資源和指標吧,提前兩天通知我,我來旁聽。李坤,你回頭想一想有什麼需要我提供支持的地方,另行找我溝通。”

拉拉便誠懇地說瞭幾句說和的話收尾:“經理也是人,會犯錯,每個新經理都有一個成長的過程,李坤需要大傢的協助。李坤的任勞任怨有目共睹,一個人能做到他那樣全情奉獻,可想而知背後付出瞭很多,我個人對此表示敬意。聽陳豐說,你們組的指標完成得挺好,這不容易,值得每個人驕傲,其中有經理的奉獻,也離不開你們每個人的努力。趁著大傢都在,恭喜一下,辛苦啦。你們銷售部業績做得好,我們supporting function(指支持核心業務的各職能部門)今年的年終獎才能好嘛。”

拉拉轉頭征詢陳豐散會前是否給大傢說幾句,陳豐調侃道:“不用啦,我想說的你都已經替我說瞭,比我說得還好,大傢更願意聽你講。總之,希望你們組保持士氣,讓業績繼續保持良好的增長勢頭。”陳豐的幾句調侃逗得年輕的銷售代表們都露出瞭真實的笑意,李坤抓緊時機帶著眾人再次“謝謝領導費心”。

大部分人認為問題得到瞭解決,加上陳豐和拉拉最後又說瞭幾句鼓勵和放松的話,會議便還算喜氣地結束瞭。

陳豐和拉拉回到陳豐的辦公室,兩人關上門,拉拉馬上問:“感覺怎麼樣?”

陳豐對這個會比較滿意,誇拉拉:“主持得好,堪稱會議的經典之作。開場白;澄清各人的觀點;引導大傢展開討論;在有人各執一詞的時候,你推動達成一致;一直到最後的總結。一氣呵成,幹脆利落。”

拉拉哭笑不得:“不是問你這個。”

陳豐神情疲憊地說:“看來,事情的起因不是大問題。李坤那頭,費用的大頭都是按計劃走的,剩下零零星星那點錢沒有多少,又有‘行為準則’和財務制度約束,能差錯到哪裡去呢?他非要在那裡摳小節不放,這就太鉆牛角尖瞭,他有那個力氣不如給我多做點生意。從銷售代表那一面來說,經理管得是嚴一點,但也不至於難受到要揭竿而起的地步。因為李坤的業務把控能力比較強,按他的思路,他們組生意做得不錯,這一組的人獎金都拿得比別組高,這就行瞭嘛,何至於搞得那麼大陣仗—雙方似乎都誇張瞭點。”

拉拉說:“換瞭我是經理,我就要管得嚴一點,又怎樣?隻要我分配費用的原則和思路沒有問題,是公平的,就行瞭。經理不授權有經理的道理。”

陳豐沉吟道:“李坤可能是在不必要的地方管得太細瞭一點。”

拉拉說:“那就提醒提醒他好瞭—今天會上有的銷售講話口氣過分瞭點,上級就是上級,下級就是下級,現在也談不上是誰犯錯誤,隻是觀點不太一樣罷瞭。你看馬洪,簡直就是在當眾質問李坤嘛。”

“馬洪是過瞭點,但也說明李坤的個人威望不夠。”

拉拉說:“威望的建立需要過程。況且,小區經理就算犯錯,自有大區經理管教,哪裡輪到做下屬的指手畫腳瞭。你有沒有註意到蘇淺唱今天的表現?”

陳豐說:“蘇淺唱看來是比較自我,到底還年輕。看她外表挺乖巧,平時總是未曾開口先帶笑,這個習慣有人緣呀,對瞭,就像你現在一樣。她是天性使然,你是專業使然。”

“我就當你這是誇我吧。要我說,蘇淺唱太不考慮李坤的感受瞭,就算有再大的不滿,她可以換一個方式來表達吧。我看李坤今天挺受傷的,他愛面子。”

“大男人,不會那麼脆弱,蘇淺唱今天說話還好吧,沒有馬洪那麼沖。從另一個角度講,她這樣的個性屬於攻擊力強的類型,做銷售能培養成一把好手。”

拉拉不以為然,脫口而出反駁道:“將心比心,田野忽然要走,事先一點口風也沒透給你,你什麼滋味呢?”

陳豐有點尷尬,直爽承認:“你怎麼可以這麼對我?瞭解我的痛處,然後往我傷口上撒鹽。”

拉拉其實話一出口就後悔瞭,她趕緊雙手合十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說錯話瞭,請你原諒我吧。這不都不是外人,說話就隨便瞭。”

陳豐揮揮手表示原諒:“好啦好啦,你都說瞭‘不是外人’,我想計較也沒得計較瞭。”

拉拉端詳瞭一下陳豐的氣色:“我看你精神確實不好,休息兩天得瞭。這個事情後續要不要我跟一跟,你有啥交待的?給我一個用實際行動表達歉意的機會?”

陳豐感嘆道:“老實說,這個事情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看李坤勤勤懇懇,指標也完成得不錯,沒想到他搞得下面這幫人全反瞭。今天要不是我們硬壓著,我看他自己根本控制不住形勢。坦率說,不公開指標的經理不是沒有,費用管得比李坤還嚴的也大有人在,關鍵人傢鎮得住—所以還是他的個人威望成問題。我也要檢討,作為直接主管,對李坤的關註和輔導都不夠。”

拉拉揶揄瞭陳豐一句:“嗯,還挺勇於承擔責任。那就多輔導輔導李坤吧,別把人傢當做完成指標的機器啦。”

“說得真難聽,我哪兒有那麼勢利?再說姚楊,我過去也知道她個性不弱,可沒想到她能做出這個事情來。”

拉拉試探道:“那你打算拿姚楊怎麼辦?”

陳豐苦笑:“還能怎樣!她做生意絕對是把好手,幹掉她我還真舍不得。”言語間,陳豐透出一種無奈,拉拉很理解,要想招個好的銷售人才並不容易。

拉拉笑道:“那就留著,要不我回頭再找她談談?該安撫的安撫,不對的地方也要正面和她說清楚,還有蘇淺唱。”

陳豐疲倦地搓瞭搓雙頰:“我確實想休息兩天,你要是抽得出時間,就幫忙和姚楊溝通一下,我怕時間拖久瞭,她心裡不自在,胡思亂想。蘇淺唱的問題倒不是個急事兒,她年紀還小,我看她主要是對自己的定位不清,不知道哪些事情輪不到一個做下屬的說話。”

拉拉說:“定位不清是首要的。另外,她得學會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不然,她遲早要碰壁。”

兩人正說著,陳豐一眼看到李坤在門口的走廊上徘徊,顯然想進來。陳豐招呼他進來後,李坤開口就說,不好意思,是我沒做好,給領導添麻煩瞭。

拉拉勸慰他道:“李坤你今天累瞭吧?不如先好好休息一晚。陳豐身體也不舒服,要我說,都早點回傢,天大的事兒咱明天再說。”

李坤這才想到陳豐今天還病著,八成是為瞭自己組裡的事情硬挺著。他很過意不去:“老板真對不起,你趕緊回去休息吧,不好意思。拉拉今天也要多謝你。”

拉拉和陳豐都安撫他說:“沒問題,不用想那麼多。”

這是個陰雨天,一整天,天空都厚重得像吸飽瞭墨的宣紙,沒完沒瞭的雨絲淅淅瀝瀝在風中飄忽個不停,城市顯得又冷又濕。

拉拉和陳豐一起走出明亮溫暖的寫字樓,陳豐這天因為精神不好,沒有開車,兩人站在馬路牙子上等出租車。

晚上六點半瞭,在寫字樓集中的街區這個鐘點本來就很難打的,加上天氣不好,兩人等瞭好半天才搶到一輛出租車,拉拉催陳豐先上瞭。

天已經黑透瞭,街道兩邊的路燈灑下橘黃的光芒,撲面而來的冷風吹得人想傢。

幾輛公交車正晃晃悠悠地進站,車邊一堆濕漉漉的人推推搡搡地跟著車跑,都想搶個有利地形。

拉拉放棄瞭打車的打算,信步走向地鐵。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歸人,拉拉豎起風衣的領子,夾緊手提包,快步走著。她悵然地想起大學裡冬天的夜晚,回宿舍的路上,風總是呼嘯著掠過樹梢,下晚自習的鐘聲“當—當—當—”地響著,一下一下悠然地傳遍校園。

不知不覺大學畢業已經超過十年。當初和張東昱分開後,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她總是感到害怕無助。由於動手能力不強,她那時會思考一些很奇怪的問題,諸如水管壞瞭怎麼辦,電燈泡的更換也是一個困難。奇怪的是,和王偉分開後,她卻並不害怕,水管壞瞭有物業,由於使用名牌燈管,幾年也不壞。事實上,和王偉的分開由於沒有一個宣佈的過程,總讓人覺得回不過神來。拉拉似乎一直不能說服自己相信,“分開”已經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