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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杜拉拉其人

有兩件事情使杜拉拉在DB成為名人,其一是和王偉的私人關系,其二是她戲劇性的升職—此事可以充分說明杜拉拉其人的某些特點。

在DB,每年提拔的經理少說也有二十幾號,這些人個個能打肯拼,但是杜拉拉擁有一項比別人NB的記錄,升職前,她為瞭趕項目,半年加班七百多個小時,折合八十八個工作日,按每月二十一個工作日計算,相當於四個多月的工作時間。該記錄堪證此女韌勁非人。

要求不要太高的話,一個人在DB這樣的公司升到經理就算是奔上瞭小康的大道,可作為事情的另一面,她同時還踏上瞭一條沒完沒瞭的辛苦之路。辛苦既來自工作任務本身,也來自人類彼此間的種種相互姿態,諸如競爭合不來看不順眼立場不同。

杜拉拉欣然赴命,因為她覺得年輕的時候辛苦那就是個單純的辛苦,年紀大瞭還在辛苦恐怕就摻雜瞭辛酸和力不從心。總之,人一輩子要吃的苦頭總量大致相當,大傢玩的隻不過是個時間差的遊戲,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年輕時辛苦總比年紀大瞭辛苦強。此類想法暗示瞭杜拉拉其人缺乏安全感,是悲觀主義者,凡事喜歡做個周全保險的打算。

大部分情況下,一個人升職的時候,聽到最多的話是恭喜,但是杜拉拉聽到最多的是You deserve it!意思是“這是你應得的”,或者“實至名歸”,總之You deserve it意味著一個人在獲得前必須先結結實實地付出。換言之,當時總裁何好德支持杜拉拉升職,那隻能算她運氣不差,因為她已經付出得足夠;假如杜拉拉沒碰上何好德,就得算她倒黴,因為她白忙乎瞭一場。這種評價大致體現瞭杜拉拉此人一直以來的運氣—不好不壞,她得到應得的,想獲得就得付出,是個勞碌命。

拉拉心裡很清楚自己的這些特點,她從來就沒指望過世上會有活少錢多的美事落在身上。工作這麼些年,再累再難,拉拉總堅信“我”能吃苦,“我”有毅力,她會自我激勵說挺住挺住!並且她還會像一個受虐狂那樣,暗暗地為自己能挺過各種級別的苦頭而滋長出一股自豪,因為她經常以能吃苦善堅持而讓一些小瞧她的人大跌眼鏡。有點像電影裡演的那樣,好漢拿刀嘿地紮進自己的手臂,血一點一點往下淌,把無賴嚇跑瞭,好漢臉色蒼白可是好漢勝利瞭。

基於一貫的運氣平平和非人韌勁,悲觀主義者杜拉拉在加入SH前就為跳槽的苦日子做好瞭思想準備,可是,這次的考驗似乎超出瞭她的耐受。這是一種不講遊戲規則的辛苦,它讓人沒有盼頭,白白苦悶,而苦悶不但是一種瞭無生趣的遊戲,還是一種潛伏著危險的狀態。

讓拉拉這麼想的導火索是微波爐事件,有一回在使用微波爐的時候,因為過度疲勞精神不集中,拉拉沒有關上爐門就按下瞭“開始”鍵。當然,有保護設置,爐門沒有關上是不會“開始”的。可拉拉還是嚇出一身冷汗,她呆呆地想,如果她的手沒有從爐子裡拿出來,如果微波爐沒有保護設置,那麼當時她的手是否會被“高火”烤成乳豬爪呢?

拉拉受此一嚇,情不自禁地問瞭自己一個問題,我這都是為瞭什麼呀?

她想參考一下王偉的成長歷程,問王偉:“在你的人生中,是否有過這樣的時候,你問你自己,‘我這是為瞭什麼?’”

王偉正在電腦前忙著,哼哼哈哈地應付拉拉。拉拉等瞭一會兒,王偉還是不知所雲,拉拉對他的敷衍大為不滿,禮貌而鄭重地請求道:“能否請您在百忙中抽出一小會兒時間專心跟我講話呢?”拉拉把“您”和“一小會兒”咬得特別清晰,意在提醒王偉註意。

這麼著重的強調,王偉當然不會聽不出來,為瞭把吵架的苗頭扼殺在萌芽狀態,他及時而明智地轉過頭,回答得倒挺幹脆:“有,有過!不過我不是問‘我這是為瞭什麼’,而是問瞭一個類似的問題,‘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拉拉本來並不指望像王偉那號樂觀主義者真能考慮過如此憂鬱的哲學問題,她以為王偉至少得先花上十秒鐘想一想,然後才能編造出點什麼打發自己。王偉卻出人意料地給瞭個如此幹脆的回答,似乎沒編瞎話。

拉拉有些驚訝:“發生在什麼時候?”

“在上海的時候。”

“具體點兒呀,你那時候到上海多久瞭?”

“沒多久,我到上海的第一年就這麼問自己瞭。”

拉拉說,我倒!你還真早熟。

“我早熟嗎?不是都說我晚熟嗎?”

拉拉歪腦袋想瞭想,修正自己的說法:“不完全的早熟,你在兩性關系上晚熟,但是你在生意上似乎一直很敏感。”

“不敏感不行,每次隻要講一句錯話,做錯一個動作,客人可能立馬就會給顏色,所有的錯誤都會以真金白銀的形式讓我付出代價。”

拉拉喃喃地說也是,做銷售的如果不敏感,要麼是新手要麼是笨蛋。她穿著王偉的一件白色棉佈襯衫,兩個袖管挽起老高,光著兩條腿晃晃悠悠地在客廳裡來回打轉,魂不守舍心事重重。

原本行政出身的拉拉,當時的職業目標就是做一個有中國特色的學貫中西的牛逼的HR,這一點她倒是在DB的時候就反復對王偉表明過。因此,到SH當一個負責C&B的HR經理,可謂是她職業發展的裡程碑,拉拉自己說其重要性堪比一個忍耐多時的通房大丫鬟終於被扶正。王偉也毫不懷疑,隻要拉拉能在SH熬過一年,她的下一次跳槽將會容易很多,這是拉拉歷經千難萬險也要將這次匪夷所思難以置信的跳槽進行到底的原因之一。

問題是,一個HR可以是一個HR專員,也可以是一個HR經理,而一個牛逼的HR,王偉猜怎麼的也得是一個HR總監吧,甚至是一個HR副總裁也難說。這中間的差別就大瞭去瞭。

一般情況下,王偉有著基本的好奇心,但他能克制自己,朋友心裡有事兒願意說兩句,他就聽著,不想說他絕不會強人所難,更不會去套對方的話。打個比方,即使王偉非常清楚地聽說對方正為情所困,隻要人傢自己不說出口,他就絕不正面寬慰,更不會不知趣地盤問諸如你到底是不是跟人有一腿?在王偉看來,窺探他人內心隱私,特別是在毫無苦衷的情況下的窺探,是人類最猥瑣的惡習之一。

基於上述價值觀,但凡拉拉不願意深談的煩心事,王偉向來不輕易去探尋。但是拉拉跳槽後健康便每況愈下,她灰頭土臉地乘坐在SH這樣一駕發足狂奔的戰車上,令王偉沒法兒不擔心,於是王偉感到需要具體地去探尋她的個人野心究竟是什麼。

那個階段兩人之間其實有很多具體事情需要討論,小到諸如何時領結婚證、何時拜訪雙方傢長、要不要在北京和杭州各辦一次婚禮,大到是不是該要個孩子、未來去哪個城市定居、要不要換個大點的房子,自從王偉的母親陸教授因高血壓住院,又添瞭一件得抓緊考慮的,以後是否和陸教授同住?

但是這些王偉全都說不出口。SH非同一般的工作壓力讓拉拉飽受失眠之苦,她經常處於焦慮和煩躁中,這使得王偉不忍心讓她再打起精神來逐一思考那些傷神費腦的事情。琢磨瞭半天,王偉自己也認為,除瞭啥時候去領結婚證,沒一樣省心。

關於個人前途和職場艱辛,在拉拉大徹大悟地說過It never ends(永無止境)以後,王偉意識到不能不嚴肅認真地對待瞭。據王偉看來,It never ends是一個非常模棱兩可首鼠兩端的理念:它既像是三字經,一本正經地勸人該收手時就收手;又像是一副迷魂湯一味興奮劑,讓人以為活著就該沒完沒瞭地撲向更高更遠的目標才算有勁。

王偉開始考慮在不得已的時候向拉拉施加影響,雖然他原本是很不願意幹涉拉拉的個人志向的,他自知這也是拉拉喜歡他的一個重要原因。

拉拉慢悠悠地來回晃蕩,她的眼皮有些浮腫,這使她顯得目光迷離。王偉感到,人一定是到瞭極度茫然的狀態,才會問自己什麼時候是個頭、我到底是為瞭什麼之類的。猶豫瞭一下,王偉還是正面問瞭拉拉一個討人嫌的問題:“拉拉,你準備在SH幹到什麼程度收手?”

“什麼意思?”拉拉果然馬上警惕地反問。

見她反應激烈,王偉趕緊做瞭個息事寧人的手勢:“哎,我就是順嘴一問,完全沒有幹涉你志向的意思,隻要你的身體吃得消。但要讓我說真心話,總監有什麼好當的呢?雖然我們不是大富大貴,起碼我們的實力高於平均水平,不需要為錢痛苦。”

拉拉站著不動,似乎在咀嚼王偉的話,過瞭一會兒她說,我有我的理想。

王偉說,你的理想是什麼?

拉拉鼓瞭鼓腮幫子:“反正不是當總監。那隻能算是職業目標,談不上什麼個人理想。”

“既然隻是個職業目標,更犯不著這麼拼命瞭,你看你天天累得都睡不著覺,不值當。”

拉拉認真地說:“我的理想是做一個自由職業者,專職分享職場經驗。我不喜歡同時忙亂地做很多的事情,我希望專心致志地做好一兩件事情,用我的一生去做好。為瞭理想,現在我需要一些HR的積累打底。你認為我的理想如何?”

“太棒瞭!這就讓人放心瞭。”王偉是真覺得放心不少,他就怕拉拉非要跟人傢去拼個總監回來當當連小命都不要。

拉拉沒明白過來,她警惕地睜圓瞭眼睛,想辨別王偉是否企圖給她下套。王偉說,“你看你,我是真覺得這理想不錯。”

這天晚上,理想這個詞讓拉拉心中透進一縷久違的燦爛,她是個為理想而活的人。

拉拉在黑暗中默默回味著自己告訴王偉的那句關於理想的話:“我不喜歡同時忙亂地做很多的事情,我希望專心致志地做好一兩件事情,用我的一生去做好。”

拉拉忽然想明白瞭一件事情,為什麼當年在DB那麼多加班她都能頂得住,現在卻受不瞭SH的辛苦?因為過去拉拉是工作節奏的主人,她決定在什麼時間做什麼事情;現在卻不是這樣瞭,比如有些事兒她本來很樂意做,但是她的打算是半年後或者一年後一件一件地做,現在卻被迫同時把五花八門的目標一股腦地裝進任務籃。

至於是什麼原因導致瞭這種被迫,就說來話長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