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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

01

柳鈞順利入關,心無旁騖地直奔出口。他的爸爸在病床上等著他,他已經在回國手續和回程飛機上耗去太多時間,現在他必須分秒必爭趕回老傢——闊別六年的老傢。他心裡默念著姑姑的吩咐:國內建設日新月異,別怕,出機場找輛出租車,一定找黃色的強生或者綠色的大眾,如此這般地談價……

柳鈞膚色黝黑,身形矯健,動作敏捷,唯一的行李是塞得鼓鼓囊囊的一隻雙肩包,看上去更像一個旅行者。

磕磕碰碰地穿過迎客的人讓出的一條羊腸小道,柳鈞聽到一個有點猶疑的聲音,“柳鈞?請問是柳鈞嗎?”柳鈞順著聲音找去,見叫他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子,一張白皙的臉上架一副黑色細框眼鏡。柳鈞一時記不起他在國內有認識這麼個儒雅瀟灑的熟人,他的朋友,用他媽媽的話說,都是野人。“我是,請問你……”

“我是錢宏明。”錢宏明沒有一句廢話,隻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但他一點沒忘捕捉柳鈞眼裡的復雜神色,他今天來這兒也是滿心復雜,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柳鈞,因此,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以不變應萬變。

柳鈞啞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氣質出眾的人真是當年如帶泥土豆一樣的錢宏明?他試圖從已經領路走在前面的背影裡找出過去熟悉的影子,可是沒有,似乎連錢宏明的身高和體重都已經迥異於過往。可是他心裡分明又認定這就是錢宏明,那個從小學一起跳級,一起占領年級成績榜前五,一起升級重點初中、高中,住校是上下鋪,曾經親如兄弟,又在出國前玩命打上最後一架、彼此揚言恩斷義絕的錢宏明。他竟然認不出錢宏明,或者說,錢宏明才是變化日新月異,渾身煥然一新。六年,時光荏苒。

走在前面的錢宏明同樣一臉繃緊,他應該已是多年從商,長袖善舞,可他今天面對顯得陌生的柳鈞,尤其是兩人之間曾有那麼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往,他心中絕無底氣。但是他深呼吸一下,有意快步搶在前面不斷地背著柳鈞深呼吸,眼看走到空曠處,他倏然止步,竭力鎮定地道:“我今天剛好在上海出差,猜你應該是這個航班……”說著,他艱難地伸出右手。他等待著被天之驕子、脾氣火暴直接的柳鈞拒絕。

柳鈞的臉皮微微顫動,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伸手出去,迎住錢宏明的手,六年之後,兩人的手又握在一起。“謝謝你特意來上海接我。我爸情況怎麼樣?”

錢宏明看著一黑一白兩隻就像象征亞非大團結的手,輕咳一聲掩飾被柳鈞識破的尷尬,“你爸已經被搶救過來,目前已無大礙,看起來也不大會影響以後生活。醫生說,是你回來的消息激發瞭病人強烈的求生欲望。”

柳鈞心中大石落地。他欲言又止,很知道錢宏明如此瞭解情況意味著什麼,現在換成是他深呼吸。“謝謝……我放心瞭。”

錢宏明無聲瞥上一眼,借抽回手拉開桑塔納2000的車門回避話題。安頓好行李,才道:“你一路辛苦,休息會兒,這一路還很長,不過已經有一段是高速公路瞭,晚上就可以到。後座正好有飲料、面包,如果餓瞭,請自己拿。”

柳鈞憑過去對錢宏明的認識,他相信,後座的面包絕不是正好存在,就像錢宏明不是正好在上海出差才會拐過來接他一趟,這一切都是錢宏明一貫的精細。但他已經不會如過去那樣嘻嘻哈哈地揭穿,過去,意味著歷史,歷史不可能復制。而且,有那麼多的過去,他不願意去面對,去揭開。

車窗外面,是五光十色的上海。“宏明,你在做什麼,結婚沒有?”

“我結婚瞭,去年結的,是大學同學。我畢業後一直在進出口公司混著。你呢?有沒有做你理想中的工程師?”錢宏明一手摸出名片,遞瞭過去。

“我有一個女友,德國本土人,美麗性感。我正在實現從小的理想,現在是Senior Engineer[1] 。德國男孩從小玩榔頭改錐,幸好,我從小拿金工車間當遊戲廳,沒給華人丟臉。你的進出口有沒有受金融風暴影響?”柳鈞看錢宏明的名片,見上面寫的是機械進出口公司出口二部經理,“呀,把你的計算機專業丟瞭?”

錢宏明細細感受著柳鈞一如既往的驕傲和直爽,同時鬱悶柳鈞沒提一句他得來不易的經理頭銜和他駕駛的專車。他口是心非地道:“是啊,生計面前,什麼都可以……”他忽然意識到這話不能說出,尤其是不能在柳鈞面前提起,他硬是將“拋棄”兩個字吞下,“呵,我們公司主要出口歐美,那邊的市場幾乎沒太大影響。聽說歐洲那邊‘玻璃天花板’[2] 的現象很嚴重,看起來你混得比想象中好。不過升管理職位的時候會不會受影響?”

“我隻需做好我的技術,管好我的團隊,不需要想什麼玻璃天花板。或者我資歷還淺。”

兩人一路小心翼翼地說話,盡量不去接觸那條橫亙在中間的傷疤,再無小時候的放肆。柳鈞最初還好奇地打量著沿路的欣欣向榮,但一會兒就倦瞭,連日的擔憂和旅途疲累、爸爸康復的好消息,還有錢宏明平穩的行駛,他開始似醒非醒。可是他意識裡卻是為六年來第一次回國激動,為出來的時候看到那麼多東方人的臉而激動;還有,為第一個遇到的熟人竟是錢宏明而激動。他放下車椅靜靜抱胸而臥,腦袋裡卻開始不斷閃回過去的一個個片段,他以為他已經忘記得很好,沒想到畫面卻是那麼清晰。

錢宏明看看安靜下來的柳鈞,仿佛能聽得到柳鈞均勻的呼吸。他不由得輕輕自言自語:“你終於也成熟瞭。”他再看看自己放在漆黑方向盤上的手,這雙手保養良好,皮膚清潔白皙,指甲紅潤光澤,顯然不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反觀柳鈞的,錢宏明在停車等時特意仔細觀察,那雙號稱彈鋼琴的手看上去是如此粗糙,甚而骨節粗大。他微笑瞭,放棄專業又怎麼瞭,他還放棄保送研究生呢,可是他掙回瞭完全屬於自己的天下。他迅速脫穎而出提增出口業務量,迅速在公司奠定自己的地位,迅速從公司宿舍跳到豪華裝修的三室一廳,迅速擁有自己的車子並從夏利換為嶄新上市的桑塔納2000,他讓女友多年如一日地拿崇敬的眼光仰視他,讓她無悔地跟著他來沿海發展,一直到把她變為他的妻子。他根本不計較柳鈞今天的相見不識,他反而喜歡,這說明他已經脫胎換骨。有什麼比六年不遇老兄弟的相見不識更能說明問題的呢?

錢宏明的心兒在歡唱,但他沒將得意形於色。他細心地調高瞭一些車廂裡的溫度,免得大大咧咧的柳鈞著涼。柳鈞現在是制造業發達的德國企業的高級工程師?錢宏明心算一下國內從研究生畢業升高工所需的時間,他不知道德國的工程師考核體系如何,應該是更嚴格吧。看起來柳鈞一個人在德國打拼也混得很出色,無愧這一個好腦袋。雖然兩人曾發毒誓從此恩斷義絕,可那時候都是孩子,算不得數。錢宏明很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內心,他在為舊日的好友深深地驕傲。今日不辭辛勞驅車五個小時來上海機場迎接柳鈞,看似受姐姐所迫,其實,又何嘗不是他的半推半就?看今天見面的樣子,柳鈞不再與他水火不容,是柳鈞成熟瞭吧。不管是什麼原因,也不管柳鈞心裡怎麼想,他希望兩人恢復邦交,即使隻是面子上的邦交。他在這世上誰也不欠,隻欠姐姐和柳鈞。他希望能有機會償還心中愧意,他會說到做到,他已非過去一無所有的小男孩,他現在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隻是,需不需要將六年前的那個道歉說出口?這是錢宏明再深呼吸也無法做出的抉擇。他思來想去,心存僥幸地認為,他而今主動來上海接柳鈞,應該夠說明一個態度,以兩人過去的深交,柳鈞應該能領會他的意思。

但錢宏明雖這麼想,心裡卻一直放不下,一路糾結。到高速路口,他細心地下來檢查一遍車況,剛坐回駕駛座,聽旁邊柳鈞問他:“宏明,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我沒聽清。”錢宏明被問得一頭霧水,見柳鈞睡眼惺忪的樣子,心裡瞭然,笑道:“夢到我瞭?我在你夢中是不是老樣子?”

柳鈞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想瞭好久,才一個訕笑:“我做夢向你道歉,可就是聽不見你回答我什麼,我急瞭。這個道歉在我心裡埋瞭三年,我不能不說出來。”柳鈞說著坐正身子,換上一臉嚴肅,“宏明,原諒我過後好幾年才意識到那件事與你無關,你是無辜的,我不該為此與你打架。我向你道歉。”

錢宏明想不到,最大的受害者柳鈞竟先說出道歉,他怔住瞭,好久才回過神來:“你沒錯,你不需要道歉。是我不該……”柳鈞做個手勢打斷錢宏明往下說。錢宏明也是對過往的事情難以啟齒,順勢轉開話題,“那麼你可以停止六年的自我放逐回國嗎?”

“我沒放逐,你看,我過得挺好。你還是這麼周到,宏明,我們還會是好朋友嗎?”

錢宏明沒想到這個結能如此輕易解開,他不由眉開眼笑起來,“怎麼會不是呢?我知道你回來,心裡別的什麼都沒有,隻有高興。”

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柳鈞不再睡覺,兩人一路說話,搶著說自己現在的生活,中間仿佛沒有隔閡的六年。到達柳鈞爸爸住院的樓下,錢宏明不由自主收起興高采烈:“柳鈞,我就不陪你上去瞭。”

柳鈞瞭然,道別後一個人拎包上樓。別說是錢宏明不願見他爸,他自己當年也是帶著深深的蔑視和仇恨離鄉背井,若不是爸爸中風住院,他說什麼都不會回來。可血緣就是那麼神奇,接到姑姑打來電話,他比任何人都心急,那時候他正啃雞翅,恨不得把那堆雞翅插在背後,飛回傢來。而眼下,他等不及電梯,飛奔躥上七樓,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病房門口。看到靠坐在床上的爸爸,和正不知忙碌著什麼的姑姑,柳鈞心裡莫名地輕松:沒有別人。

柳鈞跟沖上來的姑姑抱在一起,他扭頭看去,爸爸似乎沒老,反而胖瞭好多,一張臉比記憶中還光滑,也不大看得出病態,若不是坐在病床上,幾乎與常人無異。於是,柳鈞面對爸爸一貫大嗓門的招呼和爸爸急切伸出的手,躑躅瞭。姑姑見此悄悄退出,幫爺倆掩上門。

柳石堂若無其事地收回手,依然眉開眼笑。“阿鈞,爸爸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來,沒派車去接你,讓你一路辛苦。其實你不用來,你看,爸爸什麼事兒都沒有,醫生還讓我明天下床試試走路。來,喝可樂,連你姑姑都還記得你愛喝百事可樂,你自己來拿。還有柿餅、豆酥糖、綠豆糕……”

柳鈞滿心波濤洶湧,可是擋不住爸爸洶洶來襲的關懷,尤其是爸爸的若無其事更讓他無法沒有表示,他索性搬方凳坐到爸爸床頭,抓一瓶可樂打開,猛灌兩口才道:“宏明去接我瞭,他還是那麼周到。聽瞭他對你病情的介紹,我才放心下來。”

柳石堂隻顧著打量自己健康壯碩的寶貝兒子,嘴裡滿不在乎地道:“錢宏英做人上路。”

柳鈞揣摩瞭下爸爸身體的承受度,才道:“爸爸,有錢不是一切,你可不可以學會尊重別人,真正愛護別人。”

“這事已經過去,我養活他們錢傢,錢宏明不該今天又抓你告狀。阿鈞,爸爸隻對不起你媽和你。”

“宏明沒有告狀,他不是那種人。”

“他什麼人?他打小比你多一個心眼,要不然他不會一邊跟你稱兄道弟,一邊拿我手裡的錢上學讀書。我不欠他們錢傢,錢宏英比誰都有數。”

“爸,可是生活並不隻是交易,有些事情需要放棄利益來對待。”

“傻話,沒有利益開道,你走哪兒都不行。這世上我隻跟你不講利益,我的都是你的,你的我不會問你拿。”

“那麼媽媽呢?你是逼瘋逼死媽媽的主兇,那時候錢宏英才二十來歲,該負主要責任的是你。你可以拿什麼利益來交換媽媽的生命?你以前不尊重媽媽,現在又不尊重錢宏英!”

柳石堂有萬千理由,可是看著激動的兒子,他毫不猶豫將所有理由吞回肚子。“我最對不起你和你媽。我經常想起你媽,尤其是這回生病的時候,要是你媽在的話……”他將本來急切地對著兒子坐的身子擺回靠枕,長嘆一聲,“阿鈞,你看爸爸老瞭沒有。”

見爸爸忽然無力起來,柳鈞頓時失去所有意氣,關切地探身抓住爸爸的手,檢查爸爸脈搏:“爸爸沒老,而且小中風也沒打倒爸爸。”

柳石堂滿心喜歡,可已不敢造次,“老瞭,你看不出來。現在爸爸特別會想起過去的日子,想我們過去住的宿舍平屋,想夏天帶著你遊泳,想你媽蹲河邊洗衣服監視我不許欺負你,想你學什麼都比別人快,連遊泳都不用我教,下水就沒嗆過水。經常夜裡想得睡不著覺,睡著瞭做夢還是你們。阿鈞,你在德國有沒有想爸爸?”

柳鈞低下頭去,他在德國恨爸爸,豈肯想他?可他不願撒謊。

柳石堂沒有計較,他一生病兒子就回來,他已經滿足。“爸爸體力也大不如前。去年開始市道一直不好,出口的單子噌噌往下掉,我每天愁,今天愁工資發不出,明天愁貨款討不回,後天愁沒米下鍋,愁死瞭。這不,稅務又來找我,說我這個月再沒利潤的話,就把我的一般納稅人資格取消,怎麼說好話都沒用,你爸隻有眼睛翻白進醫院瞭。這一把老骨頭都不經打啦。可是,工廠怎麼能變成小規模納稅人呢,那不是要我死嗎?這幾天會計已經做好年報,我躺病床上也不安心,不敢讓會計去交年報,交瞭評定下來,準定變成小規模納稅人。愁啊……”

柳鈞聽得雲裡霧裡,基本上算是知道爸爸是急火攻心倒下,但那什麼大規模小規模納稅人,他卻一點都不懂。“如果達不到要求,轉為小規模納稅人就轉唄,我們以後好好做,再爭取做那個大規模的。”

“你不知道,做小規模納稅人就等於死。我們現在業內的價格基本上是透明的,一般所有產品的出廠價按原材料加價13%來算。小規模納稅人是不管你成本多少,毛利多少,我記得是按每筆生意的百分之三點幾來繳納。這一刀斬走,我隻賠不賺瞭,還開什麼廠?”

柳鈞這才有點兒明白。“工廠的利潤那麼薄?”他簡直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還是第一次聽說產成品竟然按原材料來計價,而忽略各種加工所應有的不同的工藝規程,簡直是不可思議。“如果我沒理解錯,那就是螺絲和螺帽,不管工藝如何,隻要材質相同,用料一樣,出廠就是一個價?”

“對,要是做螺絲、螺帽就更沒法活,那玩意兒現在論斤賣。”

一貫接觸前沿機電研發的柳鈞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道:“爸爸,我現在收入不錯,如果工廠那麼困難,不如讓它破產,你跟我去德國……”

但沒等柳鈞說完,就見他爸臉色大變,眼睛再次翻白。他慌瞭,連忙沖出去叫醫生。

在急救室外面等待的時候,姑姑和柳鈞都擔心得面無人色,尤其是柳鈞,有生以來第二次感受到那種發自心底的恐慌,第一次是聽到媽媽跳河的時候。他的手足都無處放,站不穩,坐不住,隻會傻傻地盯著姑姑,聽姑姑幾乎是神經質地反復嘮叨一句話:“廠子是你爸的命根子。廠子是你爸的命根子……”

過會兒,一個頭發花白、身板挺拔但瘦弱的婦女過來,拉著姑姑靠墻坐下。安撫瞭好一會兒,姑姑才稍微鎮靜,告訴柳鈞這位是傅阿姨,以前與柳鈞媽媽一起在鄉下做代課教師,後來柳鈞媽媽抽調回城,傅阿姨一直沒上來,眼下是柳傢保姆。柳鈞即使腦子幾乎空白,看著這位與媽媽有關系的傅阿姨還是覺得親切,尤其是傅阿姨說話字正腔圓,與過去也是做老師的媽媽相符。傅阿姨隻是簡單地說瞭句客套話,讓他坐下,他就乖乖地坐瞭。

好在爸爸倒是很快被推出來瞭,眼睛也能半睜,不同的是手上打瞭吊針。柳鈞很擔心爸爸的狀況,堅持要陪在醫院,與傅阿姨兩個在黑暗的病房裡一起默默守瞭一夜。一夜有驚無險,柳石堂睡得很好,還扯起鼾聲,直到第二天清早姑父過來換班時候還沒醒,一張臉白裡透紅。見此,柳鈞才敢放心離開。

讓柳鈞沒想到的是,走到一樓,竟會看到裹著羽絨服站在門廳的錢宏明。沒等柳鈞昏頭昏腦地想清楚是怎麼回事,錢宏明搶先道:“昨晚跟護士瞭解瞭一下,知道你會守夜,早晨可能熬不住會回傢休息。去我傢吧,你傢冷鍋冷灶的,連吃飯都沒人照應。”

柳鈞不知錢宏明在樓下等瞭多久,心裡非常溫暖。多年前的慣例自然而然地回到身上,跟以前一樣,兩手抓住錢宏明的肩膀大力地晃。錢宏明笑瞭,也是小時候那種開懷的笑,為自己能幫到柳鈞,為昔日重來。但柳鈞走到車邊,忽然道:“宏明,能不能帶我去我爸工廠看看,聽說情況很不好。”

“先睡一覺再去,你這會兒不在狀態。”

“我得去看一下才能安心,我爸心病還需心藥醫。不怕,我經常熬夜。”

錢宏明點頭上路。中途特意拐進一條小路,細心地替柳鈞買來一袋生煎包子。穿出小路,沒想到前面道路自行車川流不息,一致如流體般匯入一座大門,場面端的壯觀。柳鈞看清,那兒是從小仰視的市一機。

“不是說國內國營企業日子不好過嗎?看樣子市一機還挺健壯。”

“市一機早已不是國營,你離開後,市一機足足換手三次。先是省裡來的一個高幹子弟買去和日本合資,經營不下去後,轉手給在本市挺有勢力的女華僑,再是去年底,兩傢私營企業合資全盤吃下市一機。這兩傢私企據說是看中瞭市一機在市區的地盤……”

“啊,國外也有少許報道,預測中國推行按揭後,可能催熱房地產市場。這兩傢私企真有眼光,也真有實力。”

錢宏明搖頭,“房地產市場能不能熱,不知道。那兩傢私企是不是真有眼光,也要看他們能不能笑到最後。我最佩服的是那女華僑,才不到一年時間,據說用國外借貸的錢通過跨國操作,這麼一買一賣,轉手就是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賺到的錢。在國外,是不是金融才是最佳掙快錢的行當?”

“亞當·斯密說,金融不創造價值,不會增進社會財富。”

錢宏明隻是一笑,不予爭辯。這也是慣例。他從小用功讀書,心無旁騖,不像柳鈞涉獵廣泛,談吐旁征博引。柳鈞從小到大稀奇古怪的主意不斷,錢宏明則是任其千變萬化,我自巋然不動。雖然經常跟著柳鈞跑,可大主意都是自己捏著。他想到,大傢在買賣中誰都沒有重視市一機那些新添的日本機床,可見財富的著眼點應在機床設備上。“到瞭,你還認得出這兒嗎?”

柳鈞大驚,這是他無數次進進出出的前進農機廠,不僅是廠子的門面變瞭,新大門用紅色花崗石貼得喜氣洋洋,廠名變成瞭前進機具廠,而沿街圍墻變成兩層樓的店面房,連外面的路也變瞭,不再是坑坑窪窪的石子路,而是平整寬闊的水泥雙車道,路邊種著整齊的行道樹。他呆瞭半天,才道:“隻有那根水泥電線柱子沒變。”

但等柳鈞走進大門,看見一長溜的車間,才算松一口氣,還好,裡面依舊如故,連堆放邊絲的水泥圍子也還在原地,依然是圍子前面一潭陽光下泛著七彩的油污泥水。仿佛那排店面房將時間的腳步阻隔在外面,因此裡面的時間被神奇地凝固。而讓柳鈞驚訝的是,車間大門緊閉,裡面沒有記憶中熱火朝天的樣子。

依然認識柳鈞的門衛打開的是四米高四米寬、銹跡斑斑的金工車間大門上的小鐵門。伴隨著小鐵門嘎嘎轉動聲的是車間裡被驚起的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地如沒頭蒼蠅般地往外遁逃,但即使有這麼多的聲音,空闊的車間裡還是寂靜得可怕。當小鐵門嘆出最後一聲“嘎”,柳鈞無端地覺得外面冬日冷漠的陽光竟是那麼溫暖,然而如此溫暖的陽光卻穿不透骯臟得如毛玻璃般的玻璃窗,陰寒充溢在昏暗的大車間裡,向著柳鈞卷裹而來。這寒意,自全身毛細血管侵入,直擊心底,令柳鈞不自禁地伸手捫住胸口打瞭個寒戰。

車間還是柳鈞熟悉的佈局,所不同的是地上的污垢仿佛又厚瞭點兒。柳鈞順手操起工具箱上面散亂放置的螺絲刀和榔頭,用力一次一次地鑿下,鑿下一次,推出結結實實的一塊污泥。直至鑿到三厘米深度,螺絲刀頭才終於觸到堅硬的水泥。

“你找什麼?”錢宏明開瞭個玩笑,“尋找失去的記憶?”

“不,尋找偌大工廠大白天停工的原因——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我們的制造車間,地面是光亮的油漆。”

“產品不一樣,豈能一概而論?你我大學時候經歷的校辦廠一樣好不到哪兒去。”

柳鈞一絲不茍地指出:“以前我可能也會這麼以為,但現在我知道這是設備問題,你看,雖然這臺牛頭刨床保養得挺不錯,可你依然可以看出它漏油嚴重,這樣的刨床,其加工精度存疑。其他的還有管理問題,管頭不管腳。兩個問題結合起來,工廠的出品必然馬馬虎虎。”

“你不能對生產螺絲的廠傢與生產航天器的廠傢提同等要求。”

“制造業隻能有不同的標準,不能有不同的態度。”

錢宏明不急不躁地一笑:“如果市場普遍需求的是負公差、短尺、廉價,那麼你是追逐市場,還是追逐理念?”

柳鈞語塞,人非聖賢,誰不追本逐利?他看看錢宏明,又環視空闊陰暗的車間,猶豫瞭:“堅持理念是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不能要求別人。”他伸出手指,邊走,邊從一臺臺古老的機床上滑過。這些機床他都熟悉,自他記事起已經待在這裡,二十多年沒移動分毫。他至今依然能背出機床銘牌上標明的年號。比如現在手指底下的是全車間最年輕的七三年的臺式鉆床,可偏偏這最新最簡單的卻是最不好用的。這樣的鉆床,能要求它打出多少精度的孔?柳鈞本著科學的態度,可不相信人定勝天。

冰冷的感覺從冰冷的鐵疙瘩傳來,十指連心,寒徹心扉。柳鈞開始有些理解爸爸為什麼一提廠子就心病發作,爸爸每天面對這些,早已寒透瞭心。想想病床上可憐的爸爸,看看眼前衰敗的車間,柳鈞的一顆心開始動搖。

錢宏明站在原地,默默看柳鈞走向黑暗的車間深處,不禁想起前不久參觀的市一機郊區新廠。一水兒的鋼結構車間,每一處設計細節在他這麼一個半行傢看來,無不最大限度地追求高效、節能、安全、清潔。尤其是那一臺臺進口機床,不說別的,操作工可以穿天藍工作服,便已說明一切。想柳鈞剛從同樣窗明幾凈的德國工廠出來,對眼前的黯淡自然是無法適應。再說,這前進廠是他柳傢的產業,一個血性男兒怎可能眼看傢業衰敗而無動於衷?

隻是錢宏明心中計算,大門邊的一溜店面房收入可觀,拿來支付全廠工資和各項費用應該足夠,而且目前其他類似機械廠也沒見如此凋敝,這柳石堂到底是怎麼混的,竟會守著金碗沒飯吃。按說,柳石堂也算是個人物,早年跳出技工跑外勤,然後不聲不響承包瞭前進農機廠,不聲不響一口口將整個廠子吞下,算是業內打滾多年諳熟門道的老法師,難道是英雄暮年瞭?可算起來柳石堂也不過六十來歲,正是幹事業的時候。但又想,也是,英雄就怕病來磨,柳石堂一力不從心,這種一個人說瞭算的小廠子自然是樹倒猢猻散瞭。

那麼柳鈞作為一個有能力挽救前進廠的人,此刻會作何考慮?錢宏明知道以前的柳鈞外表強悍,內心溫柔多情。他不知道六年後的柳鈞變化瞭多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柳鈞非要堅持來前進廠轉一圈,不會無緣無故吧。

錢宏明耐心等待柳鈞折返,即使手機在口袋裡振動,他也隻是看一眼號碼而不接。車間太安靜瞭,靜得像死地,靜得容不下雜音。好不容易等柳鈞從黑暗中走出,走近,他微微瞇眼,看清柳鈞臉上的矛盾。他沒打聽究竟,隻問瞭一句:“要不要到旁邊的車間走走。”

柳鈞似是被驚醒,呆瞭會兒,才道:“旁邊小的是翻砂車間,那兒一圈下來,你太太得趕我瞭,沒掛上兩斤灰出不來。我們走吧。”

坐上車子,柳鈞不禁嘆息。讓爸爸拖著病軀將前進廠經營下去,看金工車間的情形,隻會越做越死,爸爸以後多的是住院機會。但是讓爸爸放棄經營,昨晚已經看到結果。左走右走,似乎都是爸爸的絕路。怎麼辦?

錢宏明替柳鈞說出心裡的糾結:“一邊是親情,另一邊是愛情。忠孝不能兩全啊。”

柳鈞眉頭打結:“怎麼辦,宏明,換作你會怎麼辦?”

“對不起,柳鈞,我無法給你中立者的建議。非常抱歉。”

柳鈞本來等著一個推心置腹的答案,聞言一愣,隨即釋然,“看,我不分青紅皂白找你一頓打,留後遺癥瞭。宏明我跟你保證,以後不會瞭,我們說話別這麼謹慎。”

“我真沒怪你,又不是你的錯。”但錢宏明依然沒給柳鈞任何建議,“我對真朋友才一絲不茍。”

柳鈞白他一眼,死心塌地地閉嘴。從小就領教過,若是錢宏明不想說,誰也別想從他嘴裡掏出話來。他隻好自己斟酌,兩眼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車窗外顯得陌生的半新半舊的城市。

錢宏明見此,不由自主地伸手放到唇邊,若有所思。可他自始至終依然沒開口給柳鈞哪怕一個字的建議。

錢宏明的傢在七層樓中的六樓,三室一廳的房子用白墻、米黃花崗石和原木色清水漆裝點得清雅,錯落佈置的傢具看上去挺是講究。柳鈞不知道這樣的裝修算是什麼檔次,反映什麼樣的收入,他沒有見過國內的參照物。若是拿自己的來比,顯然,錢宏明傢的傢具不夠質感,比如傢具用的是不夠環保的三夾板,傢具配套的五金粗糙誇張,皮沙發坐上去剛強挺拔。但是因為有得體的軟裝飾陪襯,整間房子格調宜人。

錢宏明進屋就打開空調,脫掉外面的羽絨服,穿一件藏青羊絨衫忙碌著安排柳鈞洗漱睡覺。直等安頓下瞭柳鈞,他才急匆匆打著手機趕去上班。錢宏明唯一遺憾的是柳鈞沒大力贊賞他花大價錢下大力氣經營佈置的豪華小傢。錢宏明心想,若是柳鈞回流接手前進廠,他完全可以放心地把手中品質要求高的單子交給柳鈞去做,估計這個從德國回來的工程師準會用同樣的態度對待所有產品。但是……那樣就得接觸不堪的柳石堂瞭,他不願。

他不明白,為什麼姐姐錢宏英已經在房地產公司做得挺好,收入可觀,卻一直敷衍著柳石堂,保持著普通朋友的關系。那種不堪的人,不堪的事,隻有避得越遠越好,姐姐為什麼還不走開,受的屈辱難道還不夠嗎?但是姐姐不會聽他的,他也不能強制姐姐,姐姐養活一傢四口,至今一個人領一個保姆照料著半躺床上的母親和全躺床上的父親。他沒資格要求姐姐,隻有背過身去咬牙切齒,轉回頭,又自覺每月將父母醫療費、生活費全包。他隻希望能減輕姐姐負擔,以讓姐姐不用再敷衍那人。

可是他真猜不透姐姐的心思,為什麼柳鈞回來,姐姐不僅最先知道,還幫忙張羅。他雖然心甘情願地去接柳鈞,可是對姐姐異常不滿。為此,他更不願與柳石堂有任何交集。

02

柳鈞睡足,精神百倍地跳上七層樓梯探望爸爸。讓他異常內疚的是,爸爸見到他依然眉開眼笑,而且是硬撐著眼皮,硬提著精神,對著他有些討好地笑,沒有埋怨。頓時,一腔熱血湧入柳鈞的胸膛,他不能再猶豫瞭。

“爸,我去看瞭廠子,經營很困難?”

柳石堂訕訕地笑。“還行,沒事,害你擔心。”柳石堂語速明顯遲緩,“你去看老翻砂車間瞭沒?”

柳鈞才說一聲“沒”,今天盯在一邊不肯走,怕柳鈞又說錯話的姑姑趕緊接腔,“你爸可得意老翻砂車間,自打環保部門前年規定市裡不許翻砂,你爸就把那車間洋槍換炮瞭,裡面線切割什麼的好幾臺,差點兒掏光你爸老本。”

看柳鈞目瞪口呆,柳石堂慢吞吞接話:“你看,爸爸能捱,沒困難,別擔心,你回去後也別擔心。爸爸做這行都幾十年瞭……”

“不。”柳鈞嗓子發澀,一口打斷拼命為他著想的爸爸,“爸,我決定瞭,我回來一年,一年裡幫你拿出新產品,設計新流程,恢復正常平穩生產。我能行。”

“什麼?”柳石堂猛地坐直瞭身,卻激動得一口氣走岔瞭,咳得昏天黑地,差點兒又背過氣去。

柳鈞因屢屢刺激他爸脆弱的身體,被姑姑嚴厲地下瞭逐客令。柳鈞不情不願地離開,到門口時回望,見爸爸咳得通紅的眼睛興奮地追蹤著他,強撐著身子對他揮手。

柳鈞心頭發酸,這一刻,他決定原諒爸爸。

再次被錢宏明載上車,柳鈞終於見到錢宏明的太太崔嘉麗。嘉麗長相甜美,一眼就看得出是個溫柔的人。除瞭見面與柳鈞說聲“你好,宏明經常提起你”,隨後就要麼說“是啊”,要麼說“不是”,餘下的話都被錢宏明默契地包圓瞭,嘉麗隻要笑瞇瞇地看著丈夫就行。柳鈞覺得這一對怪有趣的,再說他心中答應瞭爸爸,終於卸下一個親情的負擔,滿心輕松得很,寒暄過後就道:“宏明,我準備回國一年。”

“我基本上料到你會做這個決定。既然你已經打定主意回來,我憑多年與國外打交道的經驗告訴你,眼下國內發展迅速,機會遍地,是我們年輕人創業爭天下的最佳時機。再加你在這邊有同學,有親戚,有各種各樣的關系,你的發展將如虎添翼。”

“可是我隻打算回來一年。”

“我認為你來瞭就回不去。你不如現在就開始做好說服女朋友來中國的準備。”

“哈,不會,一年,我不食言。”

錢宏明微笑:“好吧,一年。即使隻是一年,你還是需要朋友的幫助。我請瞭在機關工作的三位高中同學今晚為你接風,你以後肯定有需要他們的地方。”

柳鈞哈哈大笑:“宏明,你好庸俗。”

“呵呵,沒良心。”錢宏明歡快地與兒時朋友笑鬧著,驅車來到一傢簇新的“豪園”餐館。下車時候他如數傢珍地介紹:“這傢飯店元旦前才開業,老板之一是買下市一機的其中一個股東楊巡。別看楊巡在本市可以橫著走,可據說他開這傢飯店的目的是拍東海集團宋總的馬屁,給宋總姐夫一條好財路。”

柳鈞又笑:“還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你這個RAM[3] 。”

嘉麗“咭咭”地笑,錢宏明自動替妻子說明:“她從認識我起就叫我內存。”錢宏明邊說,邊將手中塑料袋交給柳鈞,“裡面是三條瓦倫蒂諾的領帶,你等會兒送給他們,我看你肯定著急回傢沒帶禮物。”

柳鈞沒推讓,他又不是出生於真空,跟著精怪一樣的爸爸早已知道禮多人不怪。但是對於錢宏明的周到,他依然是伸手將好友晃得地動山搖。

愉快地吃完一頓晚飯,是錢宏明大包大攬地結賬。然後一車三個人又摸到前進廠,摸進老翻砂車間,對著一車間的新式裝備,柳鈞大致確認前進廠的產品方向。隻是柳鈞很不甘心,做這樣的產品,對於他這個孜孜以求高精尖的人而言,簡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回去路上,柳鈞一路要求錢宏明幫他尋找國外生意,錢宏明卻左手習慣性地放在唇邊,但笑不語。柳鈞腦袋轉瞭幾個彎才想明白,錢宏明不願因生意而與他爸碰頭,剛想說“以後直說嘛”,但話沒出口,他立即伸手將嘴巴捂住。前面還坐著嘉麗呢,看起來嘉麗不瞭解丈夫的過去,否則錢宏明何必諱莫如深。柳鈞想明白瞭,才意識到自己的手也放在唇邊,他忽然有些理解錢宏明這個手勢的意義。

嘉麗卻是好奇地問瞭句整的:“為什麼不答應人傢?”

柳鈞忙道:“宏明心有餘悸,以前幫我忙,我反而揍瞭他一頓,他對我早心灰意冷,把我列為不合作對象瞭。”

“說什麼呢,沒這回事。”

兩人都是心知肚明,唯有嘉麗依然懵懂。柳鈞看著納悶,隱隱感覺嘉麗有點兒可憐,這兩人從大學談戀愛到現在已婚,丈夫對妻子熟悉到可以當代言人,妻子卻可能根本就不懂丈夫,如此的不對等,這婚姻真奇特。

晚上睡前,錢宏明到客房道個晚安,柳鈞一把將他拖進門:“跟你提個意見,做人別太累,別什麼都扛著背著不肯卸下,也別什麼都追求完美。”

錢宏明不以為然:“我還想在你接管前進廠之前給你上一課呢,國內不同於你那邊,你那邊環境單純,回來國內你要留意人情世故,更要管住你的嘴。”

“我不茍同,我從來這個性格,你看,老師跟愛你一樣愛我。再比如你我,如果有人跟你說柳鈞背後拆你臺,你會信嗎?肯定不會,因為我們早日久見人心瞭。是吧?”

錢宏明微笑搖頭:“不是。你舉的都是不涉及利益的例子,不具普遍意義。當你的交往與利益相關的時候,一分一厘都得算清楚記明白,否則後患無窮。我們今天不爭論,我們把論點擺在這兒,一年後,你不是回德國去嗎?我們再回頭認證。”

柳鈞隻有無奈跳腳:“我有一個問題從小問自己問到大,我怎麼會跟你是好朋友。我們人生觀相同嗎?No!我們世界觀相同嗎?還是No!不用一年後,現在就告訴你,我不會改變論點。”

錢宏明卻笑嘻嘻地道:“那也沒什麼,求同存異。早點休息。”

嘉麗看著回主臥來的丈夫一臉輕松愉快,奇道:“什麼事這麼開心。”

“我們討論人生觀、世界觀。”錢宏明脫鞋上床,想瞭想,才又道,“柳鈞手下留情,沒跟我討論價值觀。”

“不會吧,柳鈞大大咧咧的,跟大男孩似的,會說這種話題?”

“你忘瞭德國是黑格爾、尼采那些人的老傢。明早想吃什麼?”

“明早我來吧,我去買豆腐腦……要不要煮點兒小米粥?”

“又是豆腐腦又是小米粥,還不脹死?咦,不偷懶瞭?”

“你好朋友在呢。柳鈞挺好玩的,整個一陽光大男孩。以前追求他的女孩子多嗎?”

“多,他一上籃球場,全校都是女孩子尖叫。”

“真奇怪,你們性格這麼不一樣,怎麼會是好朋友。”

嘉麗的話讓錢宏明晚睡著瞭半個小時,他回想半天,一個人在黑暗中訕笑。他從小不知多羨慕柳鈞,那傢夥要才有才,要財有財,天生好人緣,朋友遍天下。是他硬湊上去非要做瞭柳鈞的好友,在閃亮的柳鈞身邊與有榮焉,然後一直好友至今。想到這兒錢宏明笑瞭,這樣的友誼,按說並不符合他錢宏明一貫的交友原則,可它卻存在瞭那麼多年。那麼他剛才或許是沒必要扭轉柳鈞做人的道理的,或者那是最適合柳鈞的生存方式。

第二天,柳鈞三度探父。看到爸爸身體迅速好轉,他大為欣慰。與醫生討論結果,也是一樣的結論,爸爸的生理機能在奇跡般地自我修復。他更堅定瞭自己的決定。兩天後就被爸爸趕回德國,讓他趕緊收拾來中國接班。

柳石堂滿心歡喜,歡喜得無以復加,幾乎等兒子一走,他就收拾收拾出院瞭。一年?一年就一年吧,來瞭就不怕兒子再走。隻是柳石堂從兒子的話裡抓出幾個可疑的蛛絲馬跡,那錢宏明無緣無故為什麼對他兒子這麼盡心,有什麼目的?他算是看著錢宏明長大,那小子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城府太深。就算跟他的傻兒子是從小的好朋友吧,可錢宏明那種人這麼多年下來還能拿兒子當好朋友嗎?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柳石堂心中警惕,想來想去不敢放兒子跟錢宏明太接近,回頭問錢宏英打聽到錢宏明住城西,他就給兒子在城東那個拖瞭好久才造好的高層高檔小區置下三室兩廳,火速裝修。千萬得將籬笆紮緊,以免他兒子吃虧。

即使有人還在對按揭將信將疑,琢磨不透,報紙上還在大力宣傳按揭的好處,鼓勵熱愛儲蓄的人們透支未來的錢提前購置現在的好生活,柳石堂卻毫不猶豫新潮地選擇瞭按揭,而且跑通路子拿到瞭最低的首付。他不是沒錢:但一則他正在兒子面前裝可憐;二則他一向認為錢一定要流動才能生錢,決不能將大量的錢困在無法生息的固定資產裡。國傢去年新推的按揭辦法真是合他心意,要不然他將房子買下後,準轉手將房子換三年抵押貸款。

柳鈞則是將最多的時間花在說服女友上,相約一年,相約電郵傳書。可是女友根本不相信一年之後還有感情,女友對他的一年之期充滿焦慮,柳鈞再詛咒發誓都沒用。歸期一拖再拖,柳鈞購買的一些測量儀器早已委托物流送到老傢,他卻是遲遲拖瞭二十天,才與女友依依惜別。

柳石堂親自去機場接柳鈞。接上兒子的柳石堂還不急著回傢,先得意地帶兒子到去年克林頓剛光顧的綠波廊吃瞭一頓晚餐,又在國產五星級賓館錦江住瞭一夜,他不能虧待兒子。第二天才啟程回傢,一路亢奮得沒閉過嘴。柳鈞最先還勸爸爸悠著點兒身體,可爸爸說見他回來比吞人參果還靈。他心說,爸爸哪是得小中風,簡直是甲亢。

下車,柳石堂就將兒子送進滾燙裝修出來的新房子——所有的木器都還沒上漆,傢具隻有臥室裡的一套,倒是柳鈞小時候用的鋼琴已經安置在客廳。他有自知之明,兒子絕對不能跟他住一起。要不然,別說他沒自由,兒子也恐怕不到一年就得再次落跑。

父子倆有史以來第一次以成年人的身份對面而坐,討論屬於成年人的話題。柳鈞手上拿著的是前進廠目前的幾單生意意向。他粗粗看下來,奇道:“為什麼都是出口生意,我記得以前大半是國內生意。”

“你肯定還記得我一年到頭在傢時間不到兩個月,其餘十個月時間,三分之一在談生意,三分之二在追貨款。內貿難做,回款太難瞭。不僅回款難……我們幹脆一邊談工作,一邊我隨時介紹國內情況給你。內貿還有一個問題是所需流動資金多。不像外貿是做訂單,訂單確定,信用證過來,我把信用證拿去銀行換貸款,自己幾乎不用出流動資金。內貿不一樣,做內貿的流動資金在原料采購上壓一塊,采購來的原料在生產中又要壓一塊,成品庫存還得壓一塊,最後是貨款壓一大塊。最後這麼算下來,流動資金得是月銷量的三倍才能維持正常運轉,這種流動資金要求有幾個吃得消?換你會選擇外貿還是內貿?”

柳鈞漸漸將眼睛從紙面轉向爸爸,連連點頭。“這幾年我總看報紙上說,市場在哪裡,工廠搬去哪裡,全世界都在覬覦中國的十億消費人口,許多企業投資中國,還以為國內的公司更應該得天時地利人和,沒想到……”

柳石堂心裡滿意自己的表現,臉上愈發雍容大度:“沒做過嘛,當然不知道。可是手頭這些單子我又吃不下……”

“很簡單啊,我們兩個車間的加工能力足夠瞭。”

“問題是沒人做啊。老一輩的技術再好也操作不瞭那些新設備,學都學不會,我也學不會。我招瞭幾個中專生專門去學線切割編程,等他們學會,做熟,沒幾天就飛瞭,我連培訓的本都找不回來。”

“你是不是工資出得太低?設備問題不大,整個工廠隻要有一個人會就行,其他都是傻看設備的。說到底這種入門級數控設備跟傻瓜相機一樣,簡單得很。”

柳石堂大掌一拍:“就等你這句話。別人傢都是送自己的兒子侄子外甥去學這個編程,偏偏我們柳傢隻有你一個兒子,我隻好請外面人。但再高的工資沒法給啊,總不能比幾個老技工高吧?總不能人工費用太高吧?你看這些報價,我做一個都沒幾分毛利,拿什麼發高工資?我隻有看著他們飛走。去年市道緊,幹脆停著。既然你來瞭,我們趕緊把這幾單的樣品拿出來跟外商去談,談下來立刻開工,先把所有費用轉出來沖平。你一邊幫我轉起來,順便看市面上缺什麼,給我開發幾個新產品。”

“那要是我不回來,你又沒錢請人開新設備,廠子是不是就一直開不起來瞭?”

“哪會?市道總有變好的時候,那時候利潤一高,我出人工費就不費勁瞭。人傢別的大廠怕停,我這兒又不怕停,我沒一分錢貸款,廠房設備都是自傢的,擔得起,隻有稅務恨沒法刮皮。”

柳鈞更是聽得雲裡霧裡:“那你不需要付停工時的工人最低工資?不替他們交保險什麼的東西?”

“我又不是國營企業,我這兒當然是做一天給一天工資。你放心好瞭,市面上多的是人……”

“就是找不到能用的人。爸,你不能再走這條老路瞭……”

“爸也知道,但爸爸的思想已經跟不上,現在該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瞭。”

柳鈞一點沒意識到老爸就這麼七拐八彎地將擔子撂到瞭他的肩上,也一點沒意識到這擔子豈是一年可以完成。他隻是聽著爸爸講著非常扭曲的現狀,氣貫長虹地想到,需要他施展的地方實在是太多太多,不僅僅隻是技術。

父子倆談到很晚,柳石堂賴到實在沒辦法才走,給兒子留下嶄新的捷達車鑰匙和一部新出的諾基亞手機。還吩咐兒子不用做傢務,以後每天自有傅阿姨上門打理。

03

錢宏明中午接到姐姐電話,要他晚上見面說話。他不知道姐姐忽然找他有什麼事,晚上回傢做好飯菜,與妻子一起吃瞭,就獨自急匆匆趕去姐姐傢。見到姐姐他先本能地留意瞭一下臉色,見姐姐臉色平常,才放下心來。進去裡屋見過父母,兄妹兩個關門談話。

“跟你商量件事兒。市一機準備整個搬遷,騰出來的地打算開發房地產項目。郝姐今天跟我說那項目主管讓她過去管銷售,她想拉我一起去。我問你,申寶田和楊巡那兩個人口碑怎樣。”

錢宏明自然不敢怠慢,想瞭會兒,慎重地道:“兩人目前在本市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楊巡是外地來的暴發戶,申寶田開上市公司,口碑也更好些。關鍵是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財力把那片地開發起來,聽說他們兩個買那廠差點傾傢蕩產,欠瞭銀行好多貸款。”

錢宏英笑道:“你就直說吧,我能不能去那兒。”

錢宏明也笑:“姐心裡早有主張瞭,還需要問我?你說吧,第二件是什麼事。”

“鬼祟,掏你一句話有這麼難。我當然不去,最好郝姐去,她的位置正好騰出來給我。我打算等郝姐一隻腳去那兒站定瞭,請我們老總吃飯談談這事兒。現在哪傢餐廳小單間豪華點兒?”

錢宏明聞言心裡一顫,“我替你去……”

“錢宏明,你想哪兒去瞭?!”錢宏英柳眉倒豎,怒目圓睜,“你把我看成什麼人,我那麼賤?”

“沒,姐,我沒這意思。你請老總吃飯總得送禮,這種事還是我們男人喝幾杯下去更容易談。”

“錢宏明,你連我也哄著,我不是你那個小姑娘老婆。你給我實說你想哪兒瞭,今天不解決這問題,你別想走。”錢宏英將椅子一橫,攔在房門口。

錢宏明拿姐姐沒轍,左手擱唇邊與姐姐對峙好半天,才猶豫地道:“我希望你斷絕與柳石堂的任何交往。”

“這不結瞭?你也不怕這句話悶心裡悶出癌來。我跟柳石堂沒關系,但既然他介紹朋友來我這兒買瞭好幾套房子,我沒有不記情的理兒。再說瞭,他即使老婆跳河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也沒把我供出去,我得罪他有好處嗎,鼓勵他翻臉抹黑我嗎?我得敷衍他。我的事你別管,你不用去他兒子面前獻殷勤幫我積人情。”

“我不是那意思。姐你相信嗎?柳鈞見面先跟我道歉。誰都應該道歉,唯獨不是他。”

錢宏英大驚。“不會老滑頭生出的兒子是傻大頭?”但錢宏英隨即刷瞭弟弟一眼,“因此你就鞍前馬後企圖贖罪?”見弟弟低下頭去,錢宏英也低頭嘆息。“我害瞭你。你回傢去吧,我問清楚瞭。”

“姐,別這麼說,柳鈞是個好人。”

“知道瞭,你別太委屈自己。走吧,走,磨蹭什麼。”

錢宏明隻有離開,從小父母病弱,姐姐就像是他的媽,他一直很聽姐姐的話。但走出門,他發瞭半天呆,又不想就這樣子回傢去,看看時間已經九點,他就轉去夜總會,一個人悶聲不響看完整場歌舞,才默默回傢。那時候妻子已經睡著,紅潤的臉孩子般無憂無慮。

錢宏明喜歡這樣,起碼,傢裡是清靜的。

04

柳鈞清早被鬧鐘拽起床,即使有時差影響,他好歹也沒讓自己貪睡。套上運動服想出門找個地方鍛煉,卻在晨曦中看清人行道上的水泥塊沒幾塊是平整的,他隻好沿著自行車道跑步。整整跑出去好遠,都沒見有樹木蔥蘢的公共活動場所,更別提什麼籃球場足球場之類的開闊地帶。回來想找傢清潔點兒的地方吃早餐,可路邊有門面沒門面的早餐店從桌椅到服務員的衣服,無不泄露著一個秘密:臟。柳鈞心裡奇怪,那些讓他魂牽夢繞的油條生煎餛飩和做那些東西的高手都上哪兒去瞭?他隻得循著熱鬧街道找去,終於找到一傢窗明幾凈的西餅店,拎來一大袋熟悉的面包牛奶,才算解決生計問題。

柳鈞回傢路上想瞭好多,眼前的現狀與他在德國的生活相比差距太大,但他並不氣餒,昨晚他從爸爸那裡瞭解來的機械制造工業現狀也是一樣,還有其他已經和正在接觸到的落後,而這些落後的現實卻正是他的機會。他意識到自己的學識和能力被社會強烈地需求,他為此而興奮。

早晨七點半,柳鈞穿上爸爸昨天帶給他的嶄新深藍卡其佈工作服,拎上筆記本電腦出門。他住的大樓是塔樓,五戶人傢環繞排列,中間是三部電梯。柳鈞出門正好看到一個打扮精致的長發女子已經等候在電梯門前。柳鈞習慣性地問候一句“早上好”,卻見那女子看他一眼,一聲不響地挪開瞭一步,等電梯門開,女子搶先進去,遠遠地貼在角落,滿臉都是警惕。柳鈞忍不住笑瞭,告訴那女子:“我叫柳鈞,楊柳的柳,千鈞一發的鈞,昨天剛搬進2401房間,請多關照。”

說話的時候,電梯門開開合合,有人不斷進來。那女子稍稍收起警惕,但依然沒有正眼看一下柳鈞的意思。柳鈞心裡挺不是滋味,但電梯下到地下一層車庫時又隻剩下他們兩個,柳鈞還是禮讓女子先出門,於是又被女子警惕地盯瞭一眼。那女子出電梯後走得逃命似的,尖銳的高跟鞋重重敲打在水泥地上,空闊幽暗的車庫四面八方都傳來回音,瘆人得慌。柳鈞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面,尋找屬於他的白色新捷達。這一路他心裡挺不是滋味,難道他額頭鑿著“匪類”倆字?

也或許是他離開傢鄉太久,柳鈞總覺得回傢後遇到的陌生人都有點兒冷漠,臉上缺少溫暖的笑容。反而是剛才電梯裡遇到的警惕眼光到處都是:跑步時候前面一位中年婦女回頭警覺地看他一眼就身手敏捷地避開,空無一人的西餅店裡服務員抬眼先給的也是一個警惕眼神。柳鈞不知道為什麼大傢做人要這麼累。

摸索著隱約記得的道路來到前進廠,柳鈞的心情立刻好轉。爸爸效率好高,這麼快已經把廠裡的技術骨幹召集在車間辦公室,一屋子煙霧繚繞地研討樣品的試制。柳鈞進門,就不知從哪兒彈來一支香煙,他連忙接過,夾在手指間,一口一聲黃叔徐伯地打招呼。眼前都是他熟悉的人,大傢都戲謔地稱他太子。

柳石堂跟著進門,見兒子穿著工作服與大夥兒沒有隔閡地打成一片,幾乎看不出兒子這個海外歸來人士與技工們有什麼不同。他稍微放心,他就怕兒子出國見瞭世面之後眼睛朝天脫離群眾。隻是柳石堂心裡有個小小的希望,若是兒子的臉不是曬得那麼黑,那就高貴瞭。

柳石堂有意讓兒子主持會議,確定樣品試制辦法,但是兒子的話說出來,他就皺眉瞭——明明一個最簡單樣品一個人可以包圓,因此可以明確每件產品的質量責任人,可硬是被兒子分解成六道工序,將由六個人各負責一道。兒子竟然還拿出秒表,說要現場看每道工序所需的時間。柳石堂一聽就覺得要壞事。果然車工老大老黃不滿地道:“太子如果要計時,拿我們老人傢的速度算計件工資,不如叫兩個年輕的來試制樣品,他們手腳利落,動作快,眼力好,做的東西好,又給你爸省錢。我們哪做得過年輕人。”

柳石堂也道:“阿鈞,在場幾位都是看著你長大的叔伯,手頭技術一流,平常已經自己不操作,主要負責生產管理和質量管理。我們今天隻管試制出樣品,等樣品通過,直接交給他們分派下去生產。”

“我知道黃叔徐伯都是一流手藝的……”柳鈞忽然感覺到誰在桌底下踢瞭他一腳,他忙將下面的話吞進肚裡,看著爸爸發呆,不知道自己前面說的話究竟錯在哪裡。他見到爸爸幾乎沒說什麼,就與大傢一起拿著圖紙走進車間,開亮機床上面的照明,開始動手。他不明白瞭,明明黃叔徐伯他們在動手慢慢地調整夾具,調試刀具,可為什麼他們卻對他表現出不肯動手的樣子。

黃叔第一個下刀,大夥兒圍觀,柳鈞也在一邊看黃叔幾乎是幾十年一貫地在這臺五十年代的車床上操作。鐵屑飛濺過後,第一個樣品的第一道工序完成。大傢紛紛拿出趁手的量具,柳鈞也是拿出他的量具,等鐵疙瘩好不容易傳到他手上,他一量之下,贊道:“無可挑剔。”

黃叔聞言,一臉得意,接過柳鈞手裡的半成品,拿到燈前架勢十足地用自己的遊標卡尺一量,驕傲地道:“廠長,我就這麼再做九件,回頭換個刀頭車倒角?”

柳石堂笑道:“扯你娘蛋,這都來問我,尋我開心啊。”

黃叔斜柳鈞一眼,瀟灑地將手中半成品拋出一個美麗的弧度,一絲不差地正好扔進旁邊的柳條筐裡。柳鈞不清楚黃叔幹嗎對他滿是挑釁的意味,但眼看黃叔的這個動作,還是忍不住走到黃叔身邊輕道:“黃叔,對不起,不管是成品還是半成品,都要輕拿輕放比較好。即使是鋼鐵制品,碰撞之下也容易影響精度。”

黃叔老臉通紅,又是斜柳鈞一眼,尷尬地道:“呵呵,太子教訓起我來瞭。”說著,黃叔轉身去工具箱取出一團回絲,仔細地擦手,“太子,你來試試?”

柳鈞打小就拿這些機床做玩具,重見這些老古董一樣的機床早就躍躍欲試,又是被黃叔的陰陽怪氣搞得火起,聞言就拿出一副平光鏡戴上,說句“爸爸替我看著時間”,果真小心操作起來。一道工序幾乎不費多少時間,但是柳鈞抬頭,卻見周圍已是空空蕩蕩,隻餘徐伯一個人。徐伯拿瞭柳鈞做出的半成品測量,柳鈞則是看著車間大門狐疑,爸爸和黃叔他們去哪兒瞭?

徐伯測量完,笑道:“出國這幾年,這一手倒是都沒忘記。別管他們,你繼續車下面八隻,我替你看著總時間,回頭除以八就是單道工序的時間。”

“黃叔生氣瞭?”柳鈞見徐伯點點頭,他覺得黃叔沒意思得很,就不再提起,“其實車床的原理都一樣,我在國外也每天接觸。徐伯,請計時。”

柳鈞一件件地做,徐伯耐心等在一邊計時。等八隻做完,又測量完畢,隻有柳石堂一個人板著臉進來。柳石堂都來不及先看兒子的成果,而是拉住徐伯道:“老徐,阿鈞不懂事……”

徐伯卻把手中半成品遞給柳石堂,打斷他的話,“阿鈞很有大將風度,處變不驚,做起活來有板有眼。你看看,做得怎麼樣。他們幾個都走瞭?”

柳石堂嘆一聲氣:“阿鈞,這種話以後你跟爸爸說,你是小輩,不能這麼跟黃叔說話。還有以後不能像給普通工人派工作一樣給老師傅指派工作分發任務,老師傅與別人不一樣。”

徐伯卻在一邊插話:“我看阿鈞沒說錯,我們一向不習慣輕拿輕放,碰到精度高點兒的零件常有給敲壞的。而且阿鈞即使指出老黃不足,也是輕聲細語。就阿鈞跟我說話的態度,也是跟小時候一樣,很有禮貌。其餘像分配工作這種事,當然是公事公辦,沒什麼廢話的。廠長你別教訓阿鈞。阿鈞,來,我看你換刀具。”

柳石堂本就有當著徐伯面說兒子以安撫徐伯的意思,見徐伯這麼說,他便順坡下驢。於是三個人在徐伯的主持下,沒多少廢話,用一天時間奔波在兩個車間之間,將可以試制的樣品都一式十份做瞭出來。熄滅燈火,走出車間,外面也已經是一樣的黑暗。柳石堂一定要拉徐伯一起吃飯,徐伯說傢裡老伴兒等著,硬是跳上自行車走瞭。徐伯走之前拍拍柳鈞的脖子,直贊現在能吃好喝好的年輕人還肯幹又臟又累的機械,著實不易。

柳鈞已經被黃叔嚇倒,即使徐伯一徑贊美,他也隻敢連聲說謝。直等目送徐伯走遠,他立馬一屁股坐到車頭上,這才能長籲一口筋疲力盡的氣:“爸,黃叔今天算怎麼回事?”

柳石堂今天也陪著忙活一天,此時縮進他的車子裡坐著說話:“老黃的師傅是手藝人,老箍桶匠,老黃的一手本事都是靠自己琢磨出來的,隻向師傅學瞭一身手藝人的臭脾氣。手藝人嘛,說話隻說半截,後半截你自己領會。你說話前先遞煙,派任務要客客氣氣地商量,有什麼不滿要轉彎抹角地拿自己比畫。老黃這個人隻要擼順毛瞭,是個幹活拼命的。大傢都肯聽老黃,你看,老黃一走大傢都跟著走。阿鈞,你自己回傢吃飯,我找老黃去。”

“可是徐伯為什麼講道理?徐伯的技術也很好。”

“老徐有老徐一幫人,跟老黃那幫人不對眼。主要是老黃難弄,我今天叫瞭老黃的人就暫免老徐的人。你給我闖禍,少瞭老黃那幫人,下一步工作還怎麼展開?阿鈞,記住一條,能人都是有脾氣的。”

“慢著,爸,別走。我算一下,跟你核對一下用工。”

柳鈞坐進爸爸的車子,打開電腦生成表格,輸入自己記錄下來的每道工序的平均時間。柳石堂看著兒子眼花繚亂的操作,心說這有什麼用呢?到最後還不得老黃老徐他們出面安排工作。可他願意等兒子,看兒子顯示本事,即使用不上也沒關系。

柳鈞很快計算完成,指著表格道:“爸爸看我把工序細分的原因。我將工序分為技術含量高的核心部分與技術含量低的非核心部分。劃分的宗旨是盡量將核心工序減少,以盡量減少使用高工資高級技工,把非核心工作交給低工資隻會看機床的人。而不是把原料分派下去,車床的人把車床能做的全做完,刨床的人把刨床能做的全做完。目的有兩個:一是控制工資成本,二是方便控制核心成員。這是我們那邊設計工序的宗旨。”

柳石堂一點就明:“你這表格就是給每個樣品計算的人工配置?”

“是,我根據每道工序所需時間設計出來的人工配置。爸,你看……”柳鈞將表格意圖細細說給爸爸聽,聽得柳石堂連連點頭,隻贊這是好辦法。於是柳鈞直言不諱:“爸,能人都是有脾氣的,我也有。你可以不必找老黃去瞭吧。”

柳石堂看著兒子,語重心長地道:“我們是小廠,小廠老板是不能有脾氣的。小廠,就意味著手下能人少。多少人想拉老黃去做事,都是我憑多年交情拉住老黃。老黃如果走,多的是地方要他。我要是讓老黃一走,老黃又拉走一幫人,即使你再科學配置人手,我這兒的人手也會吃緊,我可沒那麼方便隨時找到熟練人手。而且你想過沒,你能讓老徐一派在廠裡獨大嗎?老徐一獨大,保不準脾氣比老黃還大。”

柳鈞看著爸爸的車子絕塵而去,好半天沒緩過氣來。這算是怎麼回事,他好生想不通。可不管想不想得通,現實已經血淋淋擺在面前。他是適應,還是大刀闊斧地修正?可不管未來如何,他聽憑爸爸找老黃送面子上門。

可這樣的處理結果,還怎麼剎得住老黃重拿重放的惡習?老黃若是回來安排工作,又怎麼可能貫徹他的工序切分辦法?還有,為什麼老黃一開始就對他抱著審視態度,屢屢錯會他的意圖,總是將人與人的關系往敵意往對立上面牽引?

又想到,國內的人跟人關系何以如此復雜。包括電梯遇見的年輕女子、鍛煉遇到的中年婦女,個個對他人充滿極大的不信任,當然也是極大地不合作。為什麼會這樣?

柳鈞想不出這是為什麼,他隻有沒脾氣地回傢。

巧得很,柳鈞又遇見早上的那位年輕女子。這回柳鈞識相地貼電梯壁而立。一天車間泡下來,渾身油污,自己都嫌。而且,心裡還很憋悶,全無早出時候的朝氣,自然沒瞭建立睦鄰友好關系的熱情。那女子依然對他不屑一顧,走出電梯,各自回傢,電梯裡留下一股高檔香水與低級機油的混合怪味。但這回柳鈞看到,女子進瞭02的門,就在他傢隔壁,是個兩室兩廳的小套。

早有豐盛晚餐擺在桌上,就像傢裡進瞭田螺姑娘。看桌上紙條,是傅阿姨所做。柳鈞迫不及待地揭開碗碟上面的蓋子一聞,正是媽媽常年愛做的口味,正是在國外想瞭多年的味道。柳鈞趕緊洗手入座,吃掉一半時才有餘暇致電錢宏明,約請見面。他很直接地告訴錢宏明:“沒管住嘴,白天得罪廠裡的老師傅瞭。”

錢宏明更幹脆,都沒問具體如何:“我給嘉麗燒菜,燒完就出來。”

嘉麗倚著廚房門聽到又有人約大忙人丈夫出去,早嘀咕上瞭。最後聽得丈夫可以吃完晚飯才走,她就跟平白撿來皮夾一般的歡喜:“柳鈞才回來就工作上瞭?”

“自傢產業,哪有什麼休息天的。要說評勞模,所有私企老板都有資格。”

“又出去幹什麼,辛苦一天,晚上不能在傢好好休息看看書嗎?”

“男人必須讓自己成為社交動物。”頓瞭頓,又笑道,“柳鈞這傢夥直爽是真直爽,說話不帶拐彎的。一點不怕承認前兒言論的錯誤。”

“嘻嘻,柳鈞臉皮夠厚。”

“這不叫臉皮厚,這叫有充分的自信。”

“不是盲目自大嗎?”

“不是,他聽說我在炒菜,就問我們是不是準備迎接新生命瞭,柳鈞不是個內心隻有自我的人。任何人換作是他,從小豐衣足食,人長得高大帥氣,成績好,體育好,愛好廣泛,想上大學有保送,想出國抬腿就走,回國是別人求著他回來,回來就給配上全套車房,他想不自信都難。”

嘉麗想瞭一會兒:“我更欣賞我們來之不易的生活果實。”

“可人如果有選擇的話,誰都好逸惡勞。嘉麗,還不遞辭呈?每天孕吐這麼不舒服,還上什麼班。”

“雖然工資不如你,可好歹是收入啊,我要賺奶粉,賺小衣服小鞋子,賺學費書費……”

“你是不是擔心我爸媽那兒的醫藥費?”見嘉麗點頭,錢宏明心裡暗嘆,但臉上並沒露出來,“別擔心,你沒見我們積蓄一直呈等比上升趨勢嗎?我們說好的,我努力養傢,你努力持傢。我什麼時候食言過?”

“你每天這麼辛苦,我不忍心。”

“我們這樣的小康傢庭還上演苦情戲,別人怎麼活?快辭職吧,可以重新撿起你的繪畫攝影愛好。”

解決瞭妻子的擔憂,錢宏明一回頭又解決朋友的煩惱,他就像一個救火隊員。他微笑把盞,聽柳鈞痛訴手藝人的怪誕。

柳鈞一頓痛快說出,心中的悶氣才得宣泄:“宏明,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這種人多瞭,才變得出言謹慎?”

錢宏明笑道:“我其實一直想打斷你。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出的工資夠高,你還需要看他們臉色嗎?面子再大,都不如錢大。你與其花時間操這份閑心,不如把精力花到提升產品上去。你爸鉆在裡面拔不出來,你也畫地為牢,舍本逐末嗎?”

柳鈞恍然大悟,喜形於色。錢宏明繼續循循善誘:“別被人人都會拿來嚇唬你這二毛子的所謂中國特色打倒,說到底,最強大的還是經濟規律。”

“對,我要把今天這種事變為暫時現象,變為歷史。下一步我還是多花點精力尋找適銷對路的,又有點兒技術門檻的產品。宏明,你讓我茅塞頓開,謝謝你。”

“給個實際行動。”錢宏明指指場中那架誇張的雪白鋼琴。柳鈞心領神會,仰頭想瞭想起身。很快,錢宏明看到整個酒吧的人驚訝地看向今晚穿得道貌岸然的柳鈞,大傢沒聽錯,柳鈞一本正經彈出來的正是大傢從小耳熟能詳的“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錢宏明剛想笑,忽然意識到柳鈞這是用音樂向他祝賀,恭喜他將榮升新爸爸。一會兒,耳熟能詳的主題變得有時藏匿,有時隱現,音樂時而歡快,時而沉靜,時而跳躍,時而詼諧,就像夏夜幽深的星空,純凈而璀璨。音樂是那樣的美麗,錢宏明即使不懂,也是聽得會心微笑。

柳鈞起身的時候,全場向他鼓掌,他並沒太當回事兒,這是他常得的待遇。他隻是大聲告訴大傢,這是他送給好朋友準爸爸錢宏明的禮物,莫紮特的《小星星變奏曲》。錢宏明猛烈鼓掌,心中悠然神往,以後他不管有兒子還是女兒,都得讓孩子學鋼琴。

柳鈞才剛回座,酒保送來兩杯威士忌加冰,附贈一張名片。柳鈞眼明手快一把抓來名片,見上面羅列一大堆頭銜,下面才是“楊邐執行董事”。柳鈞不認識,他也不想結交女孩子,便將名片遞給錢宏明。錢宏明卻是相當識貨,抬眼環視,就找到窗邊一桌三位女子,其中一位正是而今城中風頭正勁的楊傢四小姐楊邐。錢宏明與柳鈞簡單說明一下,當即拿起威士忌前去道謝。

柳鈞沒有動彈,隻是扭頭看去,見那桌三名女子中的一位正是白天對他橫眉冷目的鄰居。他啞然失笑,他看到那位女鄰居也對著他捂嘴而笑。柳鈞這才肯起身加入錢宏明的行列。

楊邐大方地笑道:“對不起,柳先生,早上拿你當壞人。我們那幢樓眼下裝修的人傢多,早出晚歸經常會遇見面目可疑的人,結果把你也錯認瞭。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大嫂任遐邇姐,這位是我二嫂毛毛姐。”

錢宏明在一邊微笑,看著柳鈞一如既往地被女孩子眾星捧月。楊傢大嫂任遐邇坐錢宏明身邊,伸過頭來輕輕問道:“錢經理,你朋友還單身嗎?”

錢宏明立刻看一眼精雕細琢的楊邐,也是輕道:“柳鈞是個大好科學青年,未婚,剛從德國回來。”

“有女友嗎?”

錢宏明不清楚柳鈞心裡會怎麼選擇,因此含混地道:“不清楚,他昨天才回來。”

任遐邇扭頭就是一句:“柳先生學成歸國,怕是德國那邊有好多小姑娘黯然神傷瞭吧?”

“怎麼會?我跟女友約定一年後回去,一年很快。”柳鈞根本就沒把任遐邇的話當什麼大事。錢宏明卻見在座三位女性的神色都變瞭變,不禁心中暗笑,城中從此患鉆石王老五之禍害矣,他才不信柳鈞的一年之約。而柳鈞正焦慮於前進廠的改造升級,既然楊傢掌管著市一機的一半,他當然不肯放過如此難得的機會,他向頭銜一大串的楊邐提出問題:“市一機目前最看好的市場是什麼?”

“目前我們看好汽車零配件制造。怎麼,你也有這打算嗎?”

柳鈞見楊邐說得有點兒遲疑,以為楊邐怕他刺探情報,就豁達地道:“這在國際上是一個大市場,我也有意幫我爸爸發展這方面的產品。”

錢宏明至此才插瞭一句,“市一機的機床設備在全市領先,柳鈞,以後大傢都是朋友,新產品試制中可以問楊小姐商借加工設備,如果有技術問題,你們也可以互通有無。”柳鈞連忙附和。

楊邐不由得看瞭大嫂一眼,才道:“好啊,歡迎,我們可以合作。”

柳鈞熱切地道:“那麼我明天可以去參觀市一機的設備嗎?謝謝,謝謝,拜托,拜托。”

大夥兒都看著柳鈞大男孩似的表情發笑,還是任遐邇道:“我明天先聯絡一下,如果決定下來,基本上會安排在下午,時間上沒沖突吧?”

“謝謝任姐,謝謝毛毛姐,謝謝楊小姐。”眾人見此,哄堂大笑。柳鈞也跟著“嘿嘿”笑瞭幾聲。大傢又閑聊幾句,錢宏明與柳鈞回桌。柳鈞才坐穩就道:“剛才那位楊大嫂是不是犯瞭全世界已婚婦女愛拉郎配的通病?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沒有中國特色。宏明,這種事以後請幫我一口拒絕,早拒絕比晚拒絕少傷感情。”

“很多人希望多幾個選擇,主動一些。再說,楊小姐的各方面條件不錯。”

“她不好玩!”柳鈞不願多談,就轉瞭話題,“宏明,其實中國特色還是不能忽視。明天我爸將拿著樣品去談生意,我打算不跟去,免得打破常規。包括生意談下之後,爸爸需要安排生產,我剛才也決定瞭,不參與。我不能把有限的精力摻和到陳舊的系統中去,去試圖改進沿襲千百年的痼疾,我不是神。我準備將我的工作與爸爸的工作平行展開。如你所說,我們可以誘使陳舊系統自發拋棄陳規陋習。就這麼決定。”

錢宏明聽著覺得有道理,可心裡又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一時難以開口表示支持或者反對。

柳鈞看著錢宏明欲言又止的犯難樣兒,哈哈大笑,“我這麼做有理論依據。有些困難,我們不一定非解決不可,我們得計算解決成本。若是成本太高,何不繞開困難。未必前路隻有一個選擇。”

“理論是理論……”可是錢宏明依然說不出自己心驚肉跳的理由,反正總覺得哪兒有不對。這時他手機響起,他一看是姐姐的號碼,心跳更是加速。果然,電話裡是姐姐急促的聲音,他爸不行瞭。

“柳鈞,你結賬,我爸有問題。”錢宏明跳起身就走,幾乎是橫沖直撞地,一不小心撞在裝飾欄桿上,痛得他捂著胯部好一會兒直不起身。柳鈞見此招呼小二,拍下一百元錢,緊跟著沖出去,正好將錢宏明堵在車門前。

“你坐後面,我替你開車。”

“不,柳鈞,這事你別插手。快讓開。”

“你不在狀態。”柳鈞身強力壯,將錢宏明大力頂開,搶瞭駕駛座位置,“廢話少說,快,給我指路。”

錢宏明沒再拒絕,繞到副駕,看柳鈞一氣呵成,幾乎是漂著飛上大路。遠遠看見紅燈,柳鈞隨口問一句:“要不要闖紅燈?”

“別。”錢宏明左手握拳,緊緊頂在唇邊,滿眼都是緊張。一半是為爸爸的安危,一半是為柳鈞的車速。幾乎是綠燈才一亮,車子便“轟”地飛出,連平行的一輛出租車都被遠遠拋在他們後面。錢宏明感受到飛機上才有的推背感。也唯有這樣的速度,才跟得上錢宏明的焦躁頻率。

很快,車子就到錢傢樓下。錢宏明沖上樓去將父親背下來。柳鈞慢慢走出車外,這才感到渾身不對勁:多年以後,他再次見到錢宏英。錢宏英也看到瞭他。但大傢都立刻轉頭忙忙碌碌,誰也沒吱聲,反而異常的安靜,靜得極端反常。安置下後,錢宏明返回副駕駛座,輕輕對柳鈞道:“不用開太快瞭,好像……”

柳鈞沒應聲,依然沖刺。

到瞭醫院,車未停穩,錢宏明二話沒說,打開車門,背上已經瘦得沒幾兩肉的父親直奔急救區。但是錢宏英晃晃悠悠地走出車門,卻沒跟上,一屁股坐在車頭,筋疲力盡地垂頭掩面。

柳鈞依然坐在駕駛座,怔怔地註視著眼前這個仇人。他心裡有隻魔鬼在跳躍,他克制再三,才沒將手挪向手剎。良久,他嘆瞭聲氣,將車鑰匙拔下,猶豫瞭一下,走過去將鑰匙插入錢宏英手掌,便轉身走開。

走瞭幾步,柳鈞亂哄哄的腦袋裡才想到,剛才錢宏英一直與錢父坐在後座,看她那樣子,錢父可能無救。他千不該萬不該回頭看瞭一眼,這一眼,他看到同樣是瘦得沒幾兩肉的錢宏英在寒冷的夜晚隻穿瞭單薄的毛衣,似乎在夜風中瑟瑟發抖。柳鈞心一軟,將身上西裝剝下,走回幾步草草披到錢宏英身上,自己趕緊避瘟神一樣地閃瞭,跳上最近的一輛出租車。

錢宏英大驚,抬眼茫然地看著出租車尾燈漸行漸遠,可她無力做出任何反應,依然沒舉步走去急診室。而肩頭的西裝已經為她冰涼的心帶來絲絲暖意。

力氣終於一點一滴地回到身上,錢宏英慢慢走去急診,不出所料,看到站在急診室門口走廊發呆的弟弟,而急診室裡面的病床上躺著他們冰冷的父親。姐弟齊齊看著裡面,都沒有一句話,卻也沒一滴淚。快十年瞭,他們幾乎日日夜夜都提防著這一刻,可等這一刻終於到來時,他們反而隻有全心的麻木和渾身的疲憊。

人流在他們的身邊來來往往,他們被一寸一寸地推向墻邊。他們早已清楚下一步該做什麼,可是兩個人都是空洞著雙眼,眼光沒有焦點。熒白的燈光打得他們面無人色。

而在城市的另一頭,柳鈞瞪著雙眼,兩隻手將鍵盤敲得如急風暴雨。可是鼠標點向發送,他才意識到這個傢並沒聯網。他瞪著給女友寫的長信,將飯桌擂得山響。他非常後悔,他今晚怎麼會做瞭這麼沒心沒肺沒頭沒腦的事,簡直是鬼使神差。他眼下唯有向女友傾訴一途,可是這一途也給堵瞭。他沒有使用電話,因為在電話裡,他肯定隻會堅強地道一聲天涼好個秋。他抓著頭皮坐瞭好久,毅然起身,沖出門去,繞小區夜奔。

楊邐夜歸,正好見到柳鈞從大門前跑過。微醺的她開心大笑,認定柳鈞是個單純而有才華的大男孩。剛剛任遐邇還跟她提起柳鈞不錯呢,可是,大男孩哪有什麼男人的味道?

楊邐心裡分外惦記剛才另一個男人那種壓抑著驚惶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在她的心底深處似曾相識。那個男的叫什麼?她剛才都沒留意。她從包裡翻出酒吧裡接到的名片。錢宏明,呵呵,並不高明的名字,而且也有並不高明的身份。是啊,哪兒還有讓她癡癡仰望的人呢?她伸出中指輕輕彈去眼角的淚滴,高跟鞋敲打在車庫的水泥地上,一聲比一聲寂寞。而寂寞竟也是藕斷絲連,妄圖牽手漸遠的回聲,絕望地纏綿在楊邐的身後。

這一夜,好多失眠的人。

05

楊邐的大哥楊巡聽得有這麼一個身傢清白的大好青年,特意放下手頭工作,趕來市一機親自考察。待得有人通報進來,他親自站到辦公室門口,一邊拿一雙閱人無數的眼睛透視柳鈞,一邊接瞭柳鈞新印名片的第一張。

柳鈞也在打量眼前這個人,很不明白這個老大為什麼要興師動眾接待他,難道是為他妹妹楊四小姐?柳鈞見楊巡深凹的眼眶中目光敏銳,大約不到一米七的身體充滿爆發力,一看就是個精力旺盛手段強硬的人。

兩人進辦公室稍微寒暄瞭幾句,楊巡便認為自己已經摸清這個幾乎清澈見底的人,就一個電話找來總工汪總,讓陪柳鈞下車間看設備。楊巡料定五十幾歲、資格極老的汪總會不服氣這個安排,那麼他正好再認識一重柳鈞的德性。

柳鈞當然看得出汪總的不情願,連老黃都要在他面前不服氣呢,何況年齡大他一倍的市一機總工,這一行,一寸老一寸寶。因此他出門就很實在地道:“不敢有勞汪總,請汪總另外安排一位工程師領路。這麼大的市一機,走一圈都夠累。”

“呵呵,不礙事。市一機不止這麼大,還有郊區的分廠。”柳鈞這麼識相,汪總就心平氣和,畢竟是個有涵養的人,“目前市區的工廠用的都是老設備,郊區分廠用的大半是日本進口的設備,你打算從哪兒看起?”

柳鈞想瞭想,道:“我們可以不可以先從測試設備入手?”

汪總深深看柳鈞一眼,帶柳鈞去往一處爬滿藤蔓的二樓房子。行傢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做這一行的都不需要打聽履歷,打聽資格,隻要一句對一句地研討起來,你懂什麼,懂幾成,彼此一清二楚,無法作假。從測試中心出來,汪總根本就無視瞭公司的規矩,連正在線生產的產品都帶著柳鈞詳看。

楊巡得知一老一少一路喋喋不休地又奔去郊區分廠,驚訝之餘,對柳鈞又有一層新的認識。他一直對於買市一機地塊而搭配上的市一機工廠頭痛萬分。他不懂行,他的合作者申寶田是做衣服的,也不懂行。他傢唯有楊邐學的是跟機械有點兒擦邊的,可楊邐自大學畢業後就沒想再碰一下機器。他唯有與申寶田摸索著管理。可是他手頭隻有能人已經辭得七七八八的市一機原職工可用,從那些原職工身上他實在挖掘不出閃光的潛能。柳鈞與汪總的良好接觸讓他想到,或許外來和尚能念經?

柳鈞跟著汪總在日本人主持建造的分廠如魚得水。他非常遺憾地看到,有幾臺精良的數控機床冷冷清清地停著,打聽之下,原來日本人撤走後,市一機一幫技術人員多方探究都摸不清其運行辦法,原來的加工結束後,他們隻好無奈地讓設備閑置瞭。想重新啟動,除非出大價錢請設備制造方的工程師過來調試,而制造方決不公開其核心技術。在公司並不生產高精尖產品的前提下,兩位老板自然不肯下此血本開動這幾臺數控機床。柳鈞第一次親眼目睹技術壁壘。

“市一機被一幫志不在制造的老板給弄死瞭。”汪總說起來無限感慨,“可是因著這些進口設備,我們就能輕易獲得高新技術企業認定。非常諷刺。”

“汪總,請恕我多嘴,無論如何,即使眼前這幾臺閑置,市一機的設備相對目前的產品,依然是大材小用。”

“可是誰來主持開發新產品呢?領導們一茬一茬地換,註定他們的想法都是短期行為,他們眼裡有更高利潤的其他產業。而我們研發新產品這種不一定成功,卻一定高投入的傻事,誰願意?”

“悲哀。”

“是啊,很悲哀。但我最悲哀的是我們的工資留不住年輕技術人才。我看著他們進來,領著他們長大,雖然我不怨他們耐不住寂寞耐不住清貧,可是每次在他們轉行或者辭職的單子上簽字的時候,我都心疼。這一行的人才與計算機行業不同,這一行沒有奇跡,沒有跨越,需要的是踏踏實實長年累月的積累,積累十年八年才是出成果的時候,可是他們都不到五年,全走瞭。不僅是市一機,我看是全社會出現瞭一個巨大的機械工程師斷層,與當年“文革”時候差不多的斷層。你說,以後怎麼辦啊,我們國傢靠賣衣服鞋子給外國,有救嗎?”

柳鈞無言以對。他張張嘴想說什麼,卻首先想到自己的一年之期,他在汪總面前無顏開口。這時楊巡電話過來,請他和汪總去豪園飯店見面。柳鈞出於禮貌,將手機遞給汪總,讓汪總先與他老板談。他聽汪總推說很累瞭,不肯赴宴。他接回電話,就告訴楊巡他最好朋友的爸爸昨天去世,他今晚沒法見面,改天他請楊總吃飯。

汪總等柳鈞放下電話,推心置腹地道:“這是一個好機會,為什麼不跟你朋友請假兩個小時赴宴?”

柳鈞奇道:“什麼機會?”

“你來市一機,不是與楊總談合作?不管怎樣,楊總資金實力還是有的。”

“不,不是,我有四處看同行的愛好。所以非常感激楊總和汪總的盛情款待,將市一機對我完全開放。”

汪總驚訝,卻看著柳鈞笑瞭,伸手拍拍柳鈞肩背,道:“難得,難得,不過怎樣把興趣愛好堅持下去才是更難得的。有機會還是好好跟楊總交流交流,即使做技術的,也需要學會七分做人,三分做事。”

“謝謝汪總提醒。我們那邊也講究溝通,講究團隊協作,但是把七分時間精力花在做人上,會不會太多?”

“不會太多,在國內做事,你以後慢慢會知道。回傢吧。以後有好玩的想法盡管找我,我回傢整理一些目前市場需求但是市一機不肯下決心上研發的項目給你。”

“謝謝汪總,您太好瞭。”

“學瞭這個,誰不想做點兒什麼出來。你有精力,又有自傢財力可以支配,多讓人羨慕。但這條路不好走啊。”

柳鈞心裡又冒出那個一年之期,可是面對汪總的殷殷期盼,他心虛起來,自己又何嘗不是抱著打一槍就走的短期心理?他忽然感覺自己比較可恥,這明擺著是在不負責任地利用汪總的希望和汪總的熱血。他心裡有點矛盾。

06

錢宏明想不到會接到楊四小姐主動打來的慰問電話。原來楊邐在大哥辦公室聽說柳鈞好友的父親去世,她立刻想到那個好友肯定是昨晚臉色忽然大變的錢宏明,還幫柳鈞對大哥做瞭解釋。錢宏明心說柳鈞真熱門,連他這個朋友都沾光。一會兒柳鈞打來電話,他就搶先道:“楊邐剛才打電話慰問我,看不出她原來是個周到人。”

“他們一傢人很不錯,今天市一機幾乎敞開瞭讓我參觀,還有一位很好的總工一路陪著講解,我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麼好的待遇。”

“他們一傢都很看重你。”

“我的榮幸。”柳鈞當作不知道錢宏明話中有話,“晚上需要我做什麼,盡管吩咐。”

“唉,你知道我在哪兒?還是醫院。我媽聽聞噩耗也進醫院瞭。既然你送上門來,趕緊拿出紙筆,我有很多事要你做。我傢沒米瞭,你幫我去超市買一袋,一定要買泰國米,而且得標明原產地泰國的;半升裝牛奶,必須是光明牌的;兩種綠葉蔬菜;野生海魚,一斤左右。哎,最好你還會燒菜,嘉麗最近聞不得油煙味……”

“方便,我傢傅阿姨燒得一手好菜,我搬去給嘉麗。明天的菜我也可以根據你的指示留條兒給傅阿姨。早餐除瞭牛奶,我再幫嘉麗買點兒面包蛋糕。宏明,你真是個好丈夫。你自己怎麼吃?”

“我在醫院食堂隨便吃點兒,嘉麗情況特殊,麻煩你,誰讓你有車。建議你有機會請楊傢兄妹吃個飯。”

“當然會,但是不是有比吃飯更好的辦法?比如我可以對他們目前在做的一個產品提一點兒建議,那也是報答的一個途徑。”

“飯桌上說,不是很融洽自然?”

“國內的吃飯很浪費,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浪費食物……”

“你聽我的,這是國情。”

“好——吧。我怎麼覺得有《圍城》裡借書還書的味道。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不用瞭,柳鈞,很感謝,你已幫我做夠多瞭。”錢宏明頓瞭頓,電話兩頭的人都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而且我們不打算大操大辦,生前盡孝,人死燈滅,就這樣瞭。”

但放下電話的時候,錢宏明長長地嘆瞭口氣。誰說他不想操辦?因為窮,他從小到大吃盡多少白眼。而今他小有傢產,正是遍告眾人的時候。可是,他不能隨心所欲。他太清楚人性,世人普遍見不得別人得意,他若敢高調一下,傢裡不知多少老底會被挖出來曝曬。而他,有被曝曬的底氣嗎?

他打完電話回到母親病床邊,靜靜註視母親枯槁的臉。醫生早在若幹年前已經通知他,母親能挨到今天已經是奇跡。

可不管怎樣,隻要父母有一口氣在,做兒女的怎可能不盡心盡力?比如姐姐,真可謂燈油耗盡。

他還想到昨晚姐姐交給他一筆錢,讓他照著相似的牌子買一件西裝還給柳鈞。那時候姐姐身上還披著柳鈞的西裝,一直連連嘆息,第一次開口說對不起柳鈞,說她披過的西裝柳鈞肯定不會再要。可錢宏明想到,若不是父母病弱,姐姐原本是學校的尖子生,她原可以上最好的大學,可以驕傲地做人,何須活得如此卑微?姐姐心裡肯定比他更不敢大操大辦父親的喪事。但他不知道,姐姐的心裡怨不怨。

可是,隻要母親還有一口氣在,即使醫生說他母親這樣活著是生不如死,可血緣,這說不清道不明的血緣,錢宏明即使耗盡財力人力也要奉養著病母。隻是,這一年年來,醫藥費幾乎是直線地往上飛漲,讓他倍感吃力。他拼命工作,拼命上進,也不過是趕著剛剛夠付醫藥費。

他對著病床,又是一聲嘆息。

柳石堂出差回來,帶來三單生意,據說可以緊著做上半年。回來當天,他就將老黃、老徐等召集起來,將工作安排下去。一切照舊。

柳鈞冷眼旁觀,這回再也不插一句嘴。隻是他心裡升起一個大大的疑問,爸爸其實完全可以自己應付得很好,問題並非爸爸在病床上所憂慮的那麼嚴重。可是想到爸爸在病床上的慘樣,他又沒法多想,而且他也在心裡問自己,是不是在給自己一年之期找借口。

等他爸爸忙完,他才捧著一大堆資料抓住爸爸說他的打算:“爸,這些是市一機的汪總工程師借給我的資料……”

“你認識市一機汪總?”柳石堂大驚。

“市一機楊總的妹妹是我鄰居,很巧。在她和她大哥的安排下,汪總帶我參觀瞭市一機。我們不……”

“等等,你說的可是楊巡?”

“是的。”

“楊巡給你這麼大好處,你有沒有表示一下感謝?”

“口頭謝瞭,回頭準備另外……”

“趕緊給我電話,我們請楊總吃飯。哎喲……太巧瞭。”

又是吃飯!柳鈞莫名其妙地看著爸爸興奮的臉:“爸,跟你說事呢,別打岔。請客的事我早跟楊小姐說瞭,回頭等我幫他們解決一個產品質量問題,再一並吃飯。爸,看這張圖。”

柳石堂點頭,心裡默念著“楊小姐,楊小姐”,得意揚揚地上下打量一表人才的兒子,眉開眼笑。

楊巡、楊小姐,還有汪總工,這是隨隨便便就能見的嗎?一定有最最深刻的原因。直到兒子敲打他,他才回過神來,可他雖然兩隻耳朵聽著兒子說話,人卻心不在焉的。楊老板啊!

柳鈞終於忍不住瞭:“爸,你聽著沒?”

柳石堂連忙道:“聽著,聽著,你不是想做這幾個高難度產品嗎?我先打聽打聽市場,行,咱就上。”

柳鈞橫他爸一眼:“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這張計劃,爸你看看,大約需要多少研發資金。”

柳石堂笑瞇瞇接瞭一疊紙,但是稍微仔細一看,他笑不起來瞭。“阿鈞,怎麼要這麼多特種鋼?這種的國內不能生產,貴得要死。還有這個,這個,要這麼多幹什麼?”

“剛才我就是在跟你說嘛,你沒用心聽。這個產品是一個系列,汪總說目前國內用的都是靠進口,市場不會小。市一機曾經想做,但是滿足瞭尺寸,就滿足不瞭強度,產品總沒法過老外的檢測關。我之所以選這個,因為正好我接觸過這種產品,算是投機瞭,我們基本上可以確定用材和大致處理步驟,不用再像汪總他們從無到有地摸索。但是我需要獲得一系列的試驗數據,這些數據無法投機取巧,隻能一次次地試,並結合數學分析,拿出材料在不同溫度處理後的拉伸、壓縮、扭轉數據,並分析金相,在模擬工作環境下測試疲勞強度。隻有掌握這一系列數據,我們才能做出最適合的設計。”

“阿鈞,好是好,不,一定是好,但是費用也大啊。你……這不是你們德國公司,錢多。”

“我已經考慮到,所以我取樣點設得比我們常做的少很多,分析計算的工作反正是我做,不需要工資支出,我因此添加瞭好多。至於開支,我願意投入我這幾年的所有積蓄。但是我需要跟爸爸簽個合同,按照我們的投入比例確定未來的利潤分配。”

柳石堂被兒子所有的話搞得一愣一愣的,但顯然有個關鍵問題他可以非常輕易地解決。“阿鈞你不用跟爸爸談分配,我的都是你的,隻要你拿著爸爸就開心,一樣。明天我就可以把所有產業全轉到你名下。”柳石堂太瞭解兒子,早知道這小子有良心得不得瞭,所以他完全可以慈父到底。

柳鈞的臉卻變得黑裡透紅,爸爸這一說,就顯得他小人之心瞭。柳石堂見此忙替兒子開解:“當然你說的也有道理,我知道外國人都是親兄弟明算賬。但我們是父子,打死也是父子,我們沒賬可算。”

柳鈞收起愧疚,嚴肅地道:“爸爸,我繼續說。我們相對市一機已經有相當大的優勢,那就是我們能保證沿著這條路走下去,雖然研發耗費高,耗時長,可我們一定出成果,有回報。別人做不瞭的產品,我們能做,這就叫技術門檻。門檻,是利潤的保證。我們再不能做這種按照原材料重量計算價錢的低附加產品瞭,那沒出路,隻要遇到經濟環境變化,首先覆滅的總是這種企業。”

正經工作面前,柳石堂也變得一臉嚴肅:“你給爸時間,我好好調查調查你說的產品的市場。爸明天繼續出差,這邊廠裡的生產你盯著。其實也不用多管,多打電話給爸爸就行。”

“爸,如果市場不錯,雖然研發費用很高,可是這筆投資值得,你會不會支持我?”

柳石堂痛苦地揉瞭半天臉,才道:“爸砸鍋賣鐵都支持你。隻要這個廠的殼子還在就行瞭。”

“爸,謝謝你。這將是我第一次獨立試制產品,我一定做好。”

柳鈞一激動,就給他老爸一個大擁抱。柳石堂被搞得面紅耳赤的:“跟爸還說謝,說什麼謝,呵呵。”可是柳石堂心裡卻是滴著血地盤算研發費用。粗算下來,他所有的積蓄、兒子所有的積蓄,加起來都還不夠,他還得賣掉一些資產,甚至借債,才夠這筆研發費用。可是,他決定相信兒子,兒子的選擇一定有兒子的理由。但柳石堂很快就想到一個現實問題:“會不會你千辛萬苦做出來,人傢一拿去就可以照樣模仿瞭?”

“要模仿,市一機早模仿瞭,可他們再模仿也沒法解決強度問題和接觸漏油問題。除非獲得我的實驗數據,要不然沒法模仿到位。”

“噢。”柳石堂這才放心,“你的數據就跟雲南白藥配方一樣,回頭我們開個銀行保險箱,把數據存那兒。”

柳石堂又拖著兒子問瞭起碼三個小時,直把事情來龍去脈全都搞清楚,到這時候他也熱血沸騰瞭。眼看這是個回報極高的項目,即使賭註極高,可贏面也極大,那麼為什麼不下賭註?柳石堂是對兒子這個洋博士多少有一點兒迷信。他可以不信國產土博士,可他一定信洋博士。

柳石堂出差去瞭。因為打聽的事情關系重大,他找的人挺多,朋友介紹朋友的,走得越來越遠。好在前進廠一切按部就班運作,無須柳鈞操心。唯有一星期後原材料用完,別人不敢越權操作這種大筆錢進貨的事情,隻有交給柳鈞。柳鈞問瞭爸爸,徑直去找爸爸常聯系的一位據說經常提供最低價的奸商。柳石堂提醒柳鈞必須小心那奸商,在電話裡好好教瞭幾招。於是柳鈞緊盯著奸商裝車、過磅、發貨,然後坐上前面一輛貨車押貨指路。沒想到車到紅綠燈時,他們前車過瞭,後面一輛車被紅燈堵住瞭。他們這種貨車路上又不能等,到處都是交警提著罰單。好在等柳鈞的車子到瞭前進廠,十來分鐘後,後一輛也摸上門來。上地磅過秤,稍少瞭點重量,大約是汽車跑掉瞭點柴油。過完地磅,司機就將車在院子角落一停,到處找廁所解決問題去瞭。磨磨蹭蹭回來開進車間卸瞭貨,出去空車過磅,前後加加減減正是原來重量,這一趟差事才算完。

但是柳石堂出差回來一看車間生產報表就發現問題,同樣的原料,第一批由他進的原料生產出來的產品多於第二批由柳鈞進的。柳石堂把成品、廢品加起來一核算,皺著眉頭叫兒子來回憶當時情形。托兒子記性好的福,柳石堂很快憑經驗找到問題癥結,正是紅綠燈前的堵車,這短短十幾分鐘,那奸商回去將部分貨換成水,才會交貨過磅後不急著卸貨,而是先借口找廁所,讓車子在角落把水放完。純粹是欺負柳鈞經驗不足,看不出其中門道。柳鈞聽得目瞪口呆,而更讓他目瞪口呆的是,等他跟著爸爸打上門去找那奸商算賬,那奸商卻笑嘻嘻的,目光閃爍著,自覺拿出一沓錢來交給父子,就像隻是與柳鈞玩瞭一個遊戲。

柳鈞直到走出奸商的門,還在覺得莫名其妙,為瞭區區不到一萬塊錢,那奸商就敢放棄誠信,甘冒隨時可被識破的風險。他想不到一個生意人會做出如此的短視行為,這個社會是怎麼瞭?

可柳石堂卻說這很正常,小生意人本小利薄,現在又是競爭激烈,不弄點兒歪門邪道,永遠沒有做出頭的日子。而且柳石堂還說,現在已經好多瞭,起碼找上門去還能討還一點,以前更多的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騙子。

柳鈞後知後覺地想到,才那麼一小點兒利潤,就能讓一個跟爸爸長期合作的商人做出下三濫的事情來,那麼他如果辛辛苦苦研發出成果,利潤如爸爸市場調查下來的那麼喜人,會不會有人為此不擇手段?毫無疑問:會。

柳鈞不敢大意,開動之前先與爸爸仔細研究保密辦法,用爸爸多年的江湖經驗務求保證所有研發資料的萬無一失。柳石堂更是警告,連死人都不能相信。柳鈞心說這生存環境怎麼就跟原始森林一樣。

經過柳鈞和楊邐的多次溝通,大忙人楊巡和錢宏明終於在一個共同的日子,有空一起在豪園飯店吃飯瞭。

柳鈞非常感激楊邐尊重他的朋友,赴宴前特意去挑瞭一束百合。錢宏明一看,就把自己包裡的香水交給柳鈞,讓柳鈞一並做人情。錢宏明半個月又是出差又是去醫院伺候病母,一張臉明顯的憔悴瞭,可再累,與楊巡見面吃飯的機會他不肯放棄。

兩人被門口迎賓小姐送進一處包廂,據說是楊巡的專座。等小姐一走,錢宏明就道:“我媽怕是也不成瞭,以前喂飯還能張嘴開眼,我爸去世後她沒瞭求生欲望,不肯張嘴,需要鼻飼。受罪啊,我都不忍心看。有時想想安樂死很人道。身不由己地活著,有什麼意思。”

“哪下得瞭決心。”

“是啊。”錢宏明悶瞭好一會兒,“前天陪夜,一直盯著媽手上的吊針看。其實隻要一夜,把這條維生的路斷瞭……是個大解脫……”

但錢宏明沒說下去,因為包廂門開瞭,楊巡兄妹進來。楊巡先找站在比較遠的柳鈞握手,而且握著不放:“汪總告訴我,他們已經照你給的提議重新設計出模具,果然少瞭一道工序。他們都說沒想到能這麼做,原以為太冒險,可能做不出精度。汪總一直要我挖你進來。來不來?”

“我在德國的公司隻請一年假,女友也在德國等我。對不起,楊總。”

“別回去啦,我在美國待瞭幾天就想回傢,美國菜一點都吃不慣。你回國一年打算怎麼安排?”楊巡按柳鈞坐在他身邊,扭頭跟錢宏明打個招呼,“小錢,請坐,別客氣。楊邐招呼。”

錢宏明見柳鈞都騰不出手來獻花,就借花獻佛瞭。明明錢宏明都說是柳鈞所送,楊邐卻逮著錢宏明道謝,錢宏明心裡挺莫名其妙的。

柳鈞有問必答:“我打算在一年時間裡幫我爸開發幾個當傢產品,最好是能讓……”

“哦,什麼產品?”

柳鈞感覺到楊巡緊緊盯著他看的眼神有一種壓迫感,讓他無法不開口:“是汪總他們以前做過的,RF系列。”

“是這個。去年底汪總一定要搞,搞去我五十萬,連個門都沒摸到,扔下一堆廢鋼,一萬多一噸買來的當一千多一噸賣掉。立刻被我喝止,又不是瞎子摸象,有這麼盲目亂搞的?怎麼,你摸到門邊瞭?”

“五十萬肯定不夠,翻倍都不止。”

“你意思是你已經摸到門道,預估要花多少錢?”

“沒有,我爸還在跟我討論,下不瞭這個決心。”

“這就對瞭,你爸應該是這態度。作為技術人員最需要研究的是怎麼樣盡快把技術轉化為效益。公司不是大學,不是科研機構,沒國傢出錢撐著,耗不起啊。”

至此,楊巡已經認定柳鈞乃是一個書呆子,頓時興致疏薄,認為這不是個妹夫人選,也不是個他需要的人選。不一會兒,楊巡就與錢宏明談到瞭一起。錢宏明頭腦活絡,見多識廣,很對楊巡胃口。楊邐在一邊兒看著,總覺得錢宏明神色之中有一絲淡淡的疲倦和一絲淡淡的憂傷,這讓錢宏明顯得異常神秘。

因楊巡一開始就提出不喝酒,全場便誰都不提喝酒。錢宏明明顯感覺得出其中的輕慢意思,不過形勢比人強。柳鈞反而覺得如此甚好,不喝酒的宴席消耗少效率高。而這頓飯確實效率高得驚人,幾乎是最後一道菜上來後沒幾分鐘,楊巡就放下筷子簽單,說他去趕下一個場子。錢宏明一個眼色,讓柳鈞也停筷,一起結束晚餐跟出去送別。錢宏明沒想到的是,楊巡竟然開的是一輛陳舊的普桑,檔次還不如他的桑塔納2000。再看同時告別的楊邐,竟然也是開的普桑。而更有意思的是,楊巡明明已經上車,卻忽然招呼柳鈞過去說瞭一通。“我沒想到才不到十年,變化有那麼大,以前你們留學生回國就跟鳳凰一樣,現在看看也沒啥,連我傢也有留學生瞭。我還準備出國生兒子去,哈,變化太大瞭。”柳鈞被楊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感慨搞得莫名其妙,而楊巡已經揚長而去瞭。

錢宏明走過來由衷道:“跟我飯桌上的判斷一致,跟楊巡做生意,別指望能雙贏。這人是吸金機器,非人的機器。柳鈞,你以後若與他有什麼合作,一定要步步提防他。”

“他不會跟我合作,他在飯桌上已經不理我瞭。而且聽他車子啟動的聲音,他的車子保養得很差,說明他完全不喜歡技術,當然就不會在技術研究投入上做一些感性的沖動。再一條,其實楊四小姐註視的是你,不是我。”

“我今天也留意到瞭,奇怪。”錢宏明看看筆挺地站立在黑暗中的柳鈞,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他和柳鈞同時出現的時候選擇他,感覺怪異,“我準備回傢,與嘉麗說一個小時話,然後去醫院接班。你呢?”

“我這幾天建設實驗室。你盡管忙著,嘉麗那兒我會替你照顧。”

“我以後慢慢謝你,最近我焦頭爛額。啊,索性賴賬吧,你也不會介意。”

兩人大笑告辭。柳鈞直接去瞭前進廠。除瞭他從德國快遞回來的測試設備,前進廠幾乎沒一件可以用作這項研發的東西。有些東西他沒法做,隻有與市一機接洽,花錢動用市一機的實驗設備。但有些簡單的、借用不便的卻是可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柳鈞今天做的是一個大烤箱,普通熱軋鋼板焊成一個大箱子,襯以石棉保溫層,裡面則是嚴嚴實實地砌瞭一層防火磚。柳鈞出來吃飯的時候,這個大烤箱裡面的電熱絲已經通電,溫吞吞地烘幹箱體。他吃完回去,正好烘幹,接下來他一個人在晚上安安靜靜地做這個笨傢夥中唯一的精細活兒:安裝熱電偶和溫控。這是他試驗工作中的重心之一,他必須保證測量溫度的絕對精確。前期的精確,才不致誤導後來的計算。

柳石堂對兒子的工作不僅僅是不放心。他偷偷潛入前進廠原翻砂車間一角,偷窺兒子的加班加點。兒子的精神自然是沒話說的,他還沒見過其他人傢的公子工作這般努力。但是柳石堂心裡愁啊,比如說兒子手上在做的那些,是父子倆一起去上海買的。在現場他指向那隻熱電阻,兒子就說熱電阻的精確度沒熱電偶高,測溫范圍也沒熱電偶大,否定。回頭柳石堂偷偷一看熱電偶的說明,上書一個“鉑”字,心說難怪這麼貴,竟然是白金打造。然後柳石堂又指向一隻價位稍人道的溫控,兒子又說不行,說這種信號滯後嚴重。還給他解釋電熱絲的單位時間發熱量是多少多少,減去箱壁的散熱,溫控遲滯時間內可以使箱內溫度變化多少,嚴重影響測試效果,雲雲。熱愛兒子的柳石堂在熱愛技術的兒子面前說不出一個“不”字,唯有割肉一樣地掏錢,掏錢,掏錢。

柳石堂無法不心疼,他當初為爭取兒子回國繼承傢業,原定拍出一百萬的成本,如今有一半已經花在房子和車子上。既然兒子有志搞開發,他做爹的當然樂見其成,因此又咬咬牙,再給五十萬。原以為再加上兒子自己掏的錢,這些應該已經足夠,可是看而今這樣子,研發項目越來越有無底洞的趨勢。柳石堂愁得沒法安坐,隻有過來偷看兒子做事。看兒子胸有成竹的樣子,他好歹心裡踏實點兒。

柳石堂一邊愁一邊想心事,不知不覺泄露瞭行蹤,一顆腦袋被燈光斜斜地打到柳鈞面前,被柳鈞吃驚地捕捉到。

柳鈞伸長脖子,正好看到他爸背著手低著頭,心事重重:“爸,你什麼時候來的?”

柳石堂回過神來,忙笑道:“剛來,正好路過,過來看看。這是……很貴的補償導線?串什麼呢?”

“給補償導線做保溫層。剛才去哪兒瞭?”

柳石堂其實是自傢裡出來,見問,就撒瞭個謊:“我去見一個朋友,看他剛造出來的儀表沖床。現在不是做小首飾的多嘛,那種儀表沖床好賣得不行。我那朋友找來一臺日本的,拆開來整整仿造瞭半年,成瞭,我看沖出來的沖件已經蠻好。訂單都做不過來。”

“爸爸是不是也希望我做你朋友那樣的模仿?”

“呃,嘿嘿,你們留過學的人,不肯模仿,怕折瞭面子。”

“不是不肯模仿,而是不肯粗仿。爸見過日本產的原機吧,你朋友仿出來的是不是體積整整大一倍還多?”

“呃,不止大一倍,日本的可以放傢裡的實木桌上使,我朋友仿的得做基礎,還得四腳拿地腳螺栓固定。”

“爸,這就是粗仿最大的問題。同樣是一根軸,但是粗仿的換上去轉幾下就扭麻花瞭,這其中不僅是材質問題,還牽涉到很細微的設計問題。粗仿的人一般都不肯下力氣研究個為什麼,而普遍是把軸加粗加長,使受力加大。那麼這兒加一點,那兒加一點,最終結果,小小一臺沖床給模仿成巨無霸瞭。這種事兒我早聽說過。我現在的工作是精仿,但也不能說是仿,是徹底弄清原理,利用現有科學知識和加工技能達到目前能達到的最佳設計。”

“可朋友即使這麼粗仿一下,日子也過得蠻好,還有出口東南亞的單子,每天都做不過來。我們何不也找一些類似的,多仿幾種。你比我那朋友肯定快手得多。”

“爸,既然容易模仿,那麼今天你模仿,明天我仿,到最後大傢都會做瞭,結果又是辛苦一場,隻能賣個成本價。其實我們未必一定要做整臺設備,我見過的有些專傢一輩子隻研究一種零件,公司也隻做一種產品,可也做得世界聞名,效益非常好。”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中國那麼大,市場也有那麼大,機械產品又有那麼多,我們隻要一年仿一種,日子就能好過得不行,是吧?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爸,人活著還得爭氣。”

“唉,古人老話說,爭氣不爭財啊……”

“我知道爸的顧慮,你一怕不等我這兒研究出眉目,你已經被我掏空;二怕研究出來的東西批量生產後達不到應有的效益。是不是?我跟你保證……”

柳石堂打斷兒子的話,免得兒子詛咒發誓:“你拿什麼跟我保證?你再有什麼,我能跟你要?唉,爸爸隻是瞎操心,你認真做吧,你爭氣,爸爸總是支持你的。”

柳石堂說完,懷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走瞭。寂靜的原翻砂車間裡,一個人的腳步聲顯得異常寥落。柳鈞怔怔看著爸爸的背影,忍不住大聲道:“爸爸,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柳石堂沒有回頭。走到外面,滿心一團糟,對著冰涼的空氣吐納。隔壁是正白天黑夜趕工的大車間,機器在夜色中轟鳴。柳石堂聽瞭會兒,破天荒沒走進去,怏怏地離開瞭。

柳鈞心中前所未有的沉重。以往在公司呈交方案的時候,也須考慮經濟效益,經常是一個方案反復修改,做到完美才能動手,他以前當上小頭目時已經以為責任很重。可這回不僅他自己早有認識,清楚用的是自傢有限的一些人民幣,而今天爸爸又一次地提醒瞭他。他越發體會自己身上擔子的沉重。一時,許多想法、許多考慮,一起紛紛擾擾襲上心頭。心亂的時候,他再無法安安靜靜地安裝手上的熱電偶。

可是,柳鈞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他看瞭一眼,正是這幾天見瞭他愛理不理的老黃。他叫瞭一聲“黃叔”,就逼自己專心做手頭的活兒,不讓老黃看出端倪。

老黃癟著嘴過來,不大看得懂柳鈞在做什麼,可依然冷嘲熱諷:“太子還要自己動手?這種粗活,你說一聲,都交給我們就是瞭。”

柳鈞告訴自己要鎮定,他沒抬頭,好歹掩飾瞭自己的不滿,不卑不亢地道:“外殼的加工,我都交給車間瞭。唯獨溫控那一部分,全廠應該隻有我一個人會。不勞黃叔。”他說話時候,更告誡自己:專心、專心、專心!

“讀過書到底不一樣,說出來的話我們大老粗聽不懂。”老黃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柳鈞手裡的操作,希望看到柳鈞這種知識分子在動手方面的短板,好出言打擊,看柳鈞以後還好不好意思說他操作不規范。正好,柳鈞用剝線鉗剝出一段銅絲,準備以銅絲纏繞方式固定補償導線。這種小操作最基本,因此不等柳鈞做出,老黃已經在心中默念最細節的步驟,對照檢驗柳鈞做得對不對。他看到柳鈞做得很細致,幾乎是沒必要的一絲不茍,那態度,就跟柳鈞要求他不要扔鐵疙瘩一樣多餘。但是老黃有耐心,前面有一處彎頭等著柳鈞,看這太子此時看似穩當的拍子還能不能壓得準。果然,他見到柳鈞纏繞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一個停頓,老黃在柳鈞身後輕蔑地微笑瞭。

但是老黃很快失望。他見柳鈞掏出一把瑞士軍刀,用扁平的叉子定位銅線,在接觸點打瞭一個死結,然後將死結緊緊壓在凸面的頂部。老黃的腦子不用轉彎,立刻就明白這個死結的妙用:定位。令老黃沮喪的是,這一步驟他事先沒有想到,而這一步驟,眼下看來,卻是章法不亂的最佳處理辦法。他死死盯瞭會兒太子頭頂那個明顯的發旋,一聲不吭地轉身走瞭。

柳鈞聽得腳步聲,說瞭一句:“黃叔慢走。”

“嗯,你當心手指。”

柳鈞驚訝,抬頭看向老黃。走向門口的老黃的背影,與剛才爸爸的風格有點像,都是背著手,低著頭,似乎心中充滿煎熬。柳鈞不明白老黃怎麼忽然收起瞭趾高氣揚,想瞭一會兒,不知道自己哪句話算是合瞭難弄的老黃的心意。他不知道,也想不出,就扔到一邊,繼續自己手頭的工作。

老黃這一打攪,柳鈞的心情平靜許多。丟棄雜念之後,手頭工作便得加速。十二點鐘之前,他將大烤箱安裝完畢。柳鈞拍拍手站起來,手裡扯著一個插頭。拉向插座之前,他心裡忽然有絲兒躑躅,會不會電流接通,大烤箱閃爍出耀眼的電弧?他又蹲下身去,裡裡外外檢查一通。以往的工作都是大夥兒合作完成,如果他有疏忽的地方,總有他人正好是強項,他無須這麼擔心。正因為而今事事獨立完成,他才必須細致再細致,防患於未然。

電,通瞭。即便是電子在導線裡川流不息,大烤箱表現依然如故。隻有溫控的液晶顯示屏開始緩慢跳動數字。初始加熱,柳鈞不敢讓爐壁驟然升溫,他在邊上幹著急也沒用,踱出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正好大車間中班的職工下班,其他工人見瞭柳鈞都笑笑,唯有老黃經過柳鈞身邊,一改前幾天雙眼直盯到底的氣勢,而是瞥柳鈞一眼,似乎是看清夜色中傻兮兮站著的人是誰瞭,就垂下眼皮面無表情地走開。

柳鈞還是禮貌地來一句“黃叔,再見”,老黃卻是含含糊糊地說聲“你也早點回傢”,跳上自行車走瞭。下班人流過後,整個前進廠完完全全地安靜。柳鈞在黑暗中琢磨,似乎老黃還真改變瞭一點兒對他的態度,似乎是善意瞭些,也似乎帶著點兒沮喪。但究竟發生瞭什麼,柳鈞還是不大清楚,就像他原先也一樣不清楚老黃為什麼忽然翻臉給他下馬威。他對老黃這種內心九曲十八彎的人頭痛得很,也沒興趣深入瞭解,隻有以不變應萬變。

箱溫終於緩緩上升到柳鈞設定的第一個測試點,50攝氏度。看到液晶板上面的數字停在50,而不再變動,柳鈞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成瞭。但沒完,他取出自己用熟的限值300攝氏度的溫度計,伸進大烤箱觀察孔取樣。兩種測量數值對比,不斷調節溫控的溫度顯示值,使兩者顯示完全吻合。這種失之毫厘,謬以千裡的微調,需要的是極致的耐心,需要一顆耐心與穩控調整的波段漸漸吻合,當然,也是因為柳鈞手頭可以動用的資源實在太少。

然後,100攝氏度,150攝氏度,200攝氏度……隨著溫度的升高,箱體裡面漸漸有暖光流動。最後300攝氏度的顯示數字依然一舉吻合,說明烤箱計量調試徹底完成。柳鈞大悅,測試總算趕在他耐心用完之前結束。他興奮地跳將起來,過河拆橋,大腳一掃,做瞭他一夜寶座的木板箱呼嘯而出,重重砸在污濁水泥墻上,四分五裂。雖然腳指頭踢得隱痛,柳鈞依然無比開心,打掃完戰場,以三步上籃之勢飛躍而出,正好抓住車間門框,半空一個鯉魚打挺,躍出門外,卻是抓下一捧陳年老塵,頓時灰頭土臉。

此時的柳鈞真希望有人跟他一起跳躍歡笑,可是夜深人靜,連門衛都已熄燈睡覺,可地球的另一邊不還是白天嗎?他沖進辦公室,一個國際長途打給女友。可惜女友工作忙碌,幾句對不起就掛瞭電話。柳鈞心裡怪失落的,一肚子興奮無處發泄,就在爸爸替他做的一張一號圖紙[4] 大小的進度表上用德文密密麻麻寫下一段:成功的測試,良好的開局,提前一天圓滿完成首項任務,絕對高品質完成任務,以最少消耗完成任務,完美的……

可惜密密麻麻的自吹自擂仍無法澆滅柳鈞的興奮,他開著車在空曠大街上蛇形。此時,天際稍稍發白,有環衛工人推車出來打掃。柳鈞大聲向環衛工人道“早安,我很高興”,被環衛工人當醉鬼,沖他的車尾巴吐口水。柳鈞看到,哈哈大笑,回以一個長長的口哨。

是的,他心知肩上的壓力很重。但是再重,隻要是可行,那麼他一個堡壘一個堡壘地攻克,如同今天,所有準備工作就此完成,一個重擔卸下。等一覺睡醒,新的項目即將展開。不怕,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