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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

01

小雷傢眾人雖然都看得出雷霆今年艱難,但時近年關,大傢心裡都還是向往著年貨分發,多點少點都行,最起碼有個過年的喜氣,可大傢沒等到一件年貨,更別提年終獎金,卻看到村裡由婦女主任正明妻子帶頭,把櫥窗紅紅火火地佈置起來,將燈籠彩綢從倉庫搬出來掛滿樹梢屋簷,看上去似乎是熱熱鬧鬧迎新年的樣子。

大夥兒不知道年貨究竟發不發,當然一擁而上,去櫥窗看看有沒有透露一絲消息,消息沒有看見,卻見滿櫥窗的獎狀、錦旗和照片。大傢對獎狀錦旗沒興趣,視線大多落在放大成一尺來高的照片上。照片上大多數是雷東寶紅光滿面地接受錦旗獎狀,接受領導會見,與領導舉杯同慶等。大傢都是一邊看著一邊心裡嘀咕,好個什麼啊,年貨都發不出,還吹吹打打,窮鬧。

也有心細的人看一眼照片右下角的時間顯示,更有心細的看到有兩張照片乃是新鮮熱辣出爐,分別是吃喝和唱歌,吃喝的那一張上,龍蝦的兩根長長胡須和旁邊的兩瓶XO洋酒觸目驚心。大傢一傳十,十傳百,紛紛猜測上瞭,不知道這一桌需要多少錢。大傢猜著猜著,都是悄悄嘀咕,花那麼多錢也不過是兩小時吃喝,若是拿來分年貨,每人足夠分一刀肉,可都還不知書記一年吃掉多少這樣的飯菜呢……難怪,吃得那麼胖。

眾人的情緒隨著發年貨的希望越來越渺茫,漸漸發酵。

既然說沒錢沒錢,連發年貨的錢都沒有,那麼聖誕元旦的那些吃喝玩樂錢是哪兒來的?每天雪亮汽車進進出出的錢又是哪兒來的?敢情大傢夥兒沒年貨,都肥瞭他雷東寶一個人啊。眾人敢怒而不敢言,於是雷東寶經過的時候,大傢原本迎候的笑臉都變得勉強,有些甚至遠遠避開。

小三一看到櫥窗裡的照片,心裡就說不妙,他想取下櫥窗的照片,但是考慮到佈置櫥窗的是正明的妻子,打狗看主人,他可絕不能在櫥窗上亂動手,因此小三賠笑去村辦協商。村辦的辦公室現在已經幾乎虛化,因為村辦不用做實事,本應屬於村辦的事,現在幾乎都是雷霆兼管,村辦幾乎成瞭士根帶領的養老辦。小三進瞭小小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米村辦的時候,裡面有士根,有正明妻子,還有其他幾個老年村幹部,不過裡面倒是溫暖整潔。

在這個辦公室裡,小三沒有受到常規的善待,他也不敢奢求,這些人別看沒權,可個個老資格,尤其是士根尚存三分餘威。因此小三賠笑進去,先跟士根打個招呼,遞上香煙,又跟其他幾位招呼遞煙斟水,完瞭才能坐下說話。

他斜插著坐正明妻子對面,臉卻對著士根,笑道:“士根叔,村裡讓彩旗燈籠這一佈置,過年氣氛全出來瞭,還是士根叔高,不用多少錢營造出節日氣氛。”

士根道:“小三客氣,本來我們也插不上手的,每年都是你們主動幫村裡把這些事做瞭,我們樂得偷閑。”

正明妻子脆爽地道:“是啊,我們等啊等啊,還等著看兩傢戲班子唱對臺戲呢,等來等去等不到,想到你三主任做事一向不會拖拖拉拉,那肯定是有原因瞭。看來我們沒法偷懶啦,隻好調集有限人力小打小鬧,三主任,不會沖撞你們的大佈局吧?”

“哎喲,嫂子這話說的,謝都來不及呢。不過書記希望櫥窗內容盡量不要突出他個人,還是應該多宣傳宣傳集體……”

“喲,三主任,你這是假傳聖旨吧,誰都知道突出書記個人那是非常應該,我們村哪件大事不是書記帶頭領跑?三主任,別書記客氣客氣,你就認真上瞭。你回去跟書記說,說這是我們村集體對書記一年來辛苦工作的肯定和感謝。”

小三被正明妻子真真假假地指出假傳聖旨當然心虛,就沖著士根笑道:“士根叔,我另外拿些照片來吧……我們村去年變化很大,很多照片是專業人士拍攝的,跟我們尋常見的不一樣。”

士根卻是深深地看瞭小三好一會兒,才道:“我們肯定是堅決配合公司決定的。”他讓正明妻子把櫥窗鑰匙拿出來交給小三,“呵呵,小三,我們幾個繼續偷懶啦。”

小三千恩萬謝出來,心裡很感激士根的好。他回頭趕緊把櫥窗裡的照片扒拉下來,換上新的,再看煥然一新的櫥窗,他拍拍臟手心裡很滿意。

小三走後,士根過來。穿上冬衣的士根顯得壯實許多。他看看內容完全變換的照片,微微搖頭,一聲不吭地離開。他早看出剛才小三是假傳聖旨,雷東寶這個人他熟悉,估計那櫥窗掛上一年,雷東寶都不會看上一眼,然而小三畢竟年輕,做事考慮到一二,考慮不到三四,已經掛上的照片被這麼一換,那就更欲蓋彌彰,誰的心裡不是明鏡兒似的。正明妻子也過來,跟士根招呼瞭一下,想說什麼,但士根裝聾作啞地走開,也不去辦公室,直接回瞭傢裡。

小三收拾完櫥窗,本想跟雷東寶打個招呼,但一想這事兒牽涉雷東寶寵信的正明,他要是萬一說的哪句話不中聽,被雷東寶罵瞭,那不是吃力不討好嗎。但想到剛才在村辦被正明妻子的一頓夾槍夾棒,他心中又是不快,櫥窗照片的事是一定要作為一個動向反映到書記耳朵裡的,可怎麼說才好?

小三想到韋春紅,老板娘一流的精明,書記還不一定掛心上的事情,老板娘定會領會其中三昧。

韋春紅離傢之初狠狠關瞭手機,但一邊關著一邊掛牽,第二天晚上都掛牽得恨不得偷偷溜去看有沒人在屋裡。第三天乖乖把手機開瞭,雷東寶倒是打來電話要她立刻回去,韋春紅提出條件,要雷東寶發誓酒後不得喧嘩和不再問她要錢填小雷傢虧空,她才回傢。雷東寶心說多大的事兒,想答應,卻開不瞭口,大老爺們怎能被老娘們要挾,絕不。他就不信韋春紅能在外面待多久,再說春節很快就到,他最清楚韋春紅過春節的時候那是非在小雷傢的傢裡出現一下,明示她的正房身份不可的。他不急,韋春紅愛來不來,他就回老娘傢去住瞭,反正哪兒都有飯吃有床睡。

韋春紅當然不會自己送上門去,這回說什麼都憋著勁不回,但憋瞭幾天後還是忍不住將寶寶塞給找回的保姆,找個白天偷偷回去傢裡,想幫雷東寶收拾一下,但進去屋裡,卻見屋裡幾乎沒動彈,而桌面上都積起薄薄一層灰。韋春紅一顆腦袋空白瞭好久,他會不會在外面亂來?她借著給婆婆請安打個電話,好在婆婆說兒子這幾天每天回傢,她才放下心來,可心裡又憋屈上瞭,為瞭不發不問她要錢的誓言,雷東寶竟可以就此拋下她不理,後來連個電話都沒有。

韋春紅生氣,更是給自己打氣,發誓這回一定要爭氣,雷東寶不答應她的條件,她絕不回頭。

但韋春紅沒想到,小三卻找上她,告訴她小雷傢現在的困境,村民們背後對書記的不好議論和某些人趁機做的手腳,包括正明妻子做的櫥窗照片。

韋春紅聽瞭立刻覺察出問題的嚴重性,她幾乎是在小三結束通話的那一刻,就想立刻給雷東寶打電話。但是她兒子這時候放學回傢,看到媽媽皺眉看著手機,都沒留意到他回來,心中起疑,上前搶瞭媽媽手裡的電話,道:“媽,你想給雷叔打電話?”

韋春紅猝不及防道:“對,手機還給媽。餓不餓?媽先煎個蛋給你吃。”

小寶看看寶寶和保姆,懂事地將媽媽拉到陽臺,關上門,才道:“媽,你看我們沒雷叔過得更好。雷叔不是個好丈夫,我同學爸爸都沒那麼對待同學媽媽的,我同學爸爸有的會炒菜,有的會整理傢務,還有的會陪一傢人玩,隻有雷叔從來不管傢裡的事,而且現在還對我們沒好臉色,我常聽你們吵架。媽媽,我們都已經逃走瞭,你別再理他。”

韋春紅沒想到兒子會說出這些話來:“可他是寶寶的爸。”

“寶寶是他兒子,不是你的,他想要你退還給他。媽,你是不是缺錢用,等他拿錢來養傢?我長大瞭,我可以去工作,我來養傢。”

“媽有錢,你快別這麼想。雷叔最近公司有些問題,他心急。他那麼大老總又不好在別處胡鬧,隻好回傢跟媽說。媽當時生氣,回頭就沒事瞭。媽隻是氣他喝酒傷身體,要他答應戒酒,否則媽不回去……”

“媽,你別以為我是小孩,你們是不是吵架我看得出來,你都是為瞭我和寶寶忍著他。我原以為你終於逃出來,我們終於可以過沒人欺負的日子,可是你還沒被他欺負夠啊?媽,我都不忍心看你總委曲求全,你要再回去,我不跟你,不,我跟著你,他再欺負你,我決心跟他對打。”

韋春紅驚訝地看著兒子,沒想到兒子會那麼激動,眼睛裡滿是倔強,還竟然閃著淚光。她一時愣在當地,說不出話來。好久,才道:“媽……媽跟他是夫妻啊。”

“我是你兒子,我更親。”

韋春紅看到兒子緊緊握著手機的兩隻手因用力過甚,手指關節發白。對於自己親生的兒子,韋春紅無法不愧疚。當年丈夫早亡,她為生活出來開店,怕兒子在三教九流的飯店學壞,不得不寄養在爺爺奶奶傢,她虧欠兒子。而今終於生活安定,她最想給兒子一個父母雙全的傢,可沒想到這個傢這個繼父在兒子眼裡卻是如此不堪。兒子對雷東寶的抵觸,往韋春紅本已動搖的天平上加瞭一塊砝碼。她嘆聲氣,道:“小寶,你當然是媽媽最親的人。手機你拿著吧,省得媽忍不住。”

她伸手拭去兒子忽然奔湧而出的淚水,自己的眼眶也濕濕的,該怎麼辦才好,她都有些拿不準主意瞭。她想,拖拖吧,拖拖吧,東寶不是尋常人,他能挺過去,她幫他管住寶寶這根獨苗便是。

小寶怕搶似的將手機插進自己的褲兜,怕媽媽一時心軟又是引狼入室。韋春紅拉兒子走進屋裡,準備晚飯的時候,心裡一直七上八下,一邊為兒子終於長大懂事,懂得維護媽媽而非常歡喜,一邊又為小三電話打來告知的雷東寶的險情而擔心,但又忽然想到,小三打來這個電話會不會是他們雷傢人串通好挖的一個陷阱,看著她和雷東寶不和,他們找個理由軟化她,讓她主動放棄條件,總之最後又是她主動繳械投降,乖乖地回去?

韋春紅等保姆走後,與兒子和寶寶吃晚飯。考慮到兒子如今的成熟,她將小三的電話向兒子轉達瞭一下,算是試探也算是征詢兒子的態度,看看兒子會怎麼處理。小寶果然迷茫瞭會兒,道:“他那麼兇,別人真敢對他使壞嗎?”

“就是因為他那麼兇,大傢都受不瞭他,連我們都逃開不回傢瞭,你說別人會怎麼想。”

兒子道:“他那是自作自受,他犯錯應該受到懲罰。”

“可他怎麼說都是我們自傢人,我們不理歸不理,可不能看著別人欺負他。我們不知道便罷,既然知道,我們卻沒幫,別人還以為我們無能呢,看扁我們。”

小寶思慮再三:“媽,我來打這個電話。我不讓你打,萬一你心一軟,我們又前功盡棄。”

韋春紅無奈,看小寶拿出手機,熟練地撥出雷東寶的號。那邊雷東寶正在請人吃飯,看到是韋春紅的號碼,本能地想摁掉,他吃飯工作時候她來騷擾什麼,但忽然想到現在兩人的處境,隻得接起道:“什麼事?”

小寶道:“是我。今天媽媽接到三主任電話,說是正明叔的太太故意把你大吃大喝的照片放櫥窗裡,三主任要求她換掉,她還不肯的樣子,但最後還是被三主任給換瞭,媽提醒你留意正明叔這個人,說那是個小人,沒瞭。”

雷東寶聽著又好氣又好笑,母子倆玩啥啊,真夠做作:“叫你媽廢話少說,早點回傢。”

“我們不回。我們傢都是媽媽在辛苦,吃的用的都是媽媽花錢,連煤氣瓶都是我和保姆拎上樓,你一點用都沒有,卻還要回傢欺負媽媽,我今天跟媽媽說,我們不要你。這個電話是媽媽不願看到別人欺負你才讓我打的,因為媽媽說你被人欺負是丟她的臉,媽媽丟不起這臉,我們可不是低三下四來討好你,再見。”

韋春紅猜測著雷東寶在電話另一端的態度,哭笑不得,可又覺得解氣,沒想到兒子平時不聲不響,原來全看著呢。她不清楚兒子還知道多少,心說以後再做什麼,看來得參考兒子的建議瞭,兒子大瞭。

看兒子說完就警惕地把手機又掖進褲兜裡,韋春紅不再反對,反正,該跟雷東寶提醒的已經提醒瞭。

雷東寶被小寶的一個電話打得暈頭轉向,好一陣子回不過氣來。這年頭,誰敢這麼跟他說話,誰敢說他沒用,可偏他又無法反駁,首先他再有脾氣也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其次小寶說的都是實情,即使他這麼做事出有因,可是……雷東寶忽然發覺他所謂的事出有因的那個因,並不見得很站得住腳。

等飯局結束,他這回沒去老娘傢裡住,而是讓司機把他載到市區的傢裡,這個傢裡當然是黑燈瞎火。他進去打開燈一看,前幾天離開時候沒疊的被子疊好瞭,桌椅擺放整齊瞭,脫下的衣服被洗好掛在陽臺,所有的似乎都是井井有條,可唯獨沒絲毫人氣。

雷東寶躺床上回想小寶數落他的那些話,他現在無法不正視。他作為一個大男人,不往傢裡拿傢用,也不給傢裡扛煤氣瓶,似乎該屬於一傢之主做的事他都沒做到。或許他可以說他忙他沒時間,他要忙大事,搬煤氣這種小事可以花錢叫別人搬。可是,他也沒拿錢回傢,不僅沒拿回傢,他還想往外拿。小寶說不要他,是,要他何用,人說吃人傢的嘴軟,他在傢可橫著呢。小寶的話簡直比摑他耳光還狠,狠得他都沒臉見韋春紅。

可是,他是不是該向韋春紅承認他沒好好顧傢?唉,韋春紅應該理解他最近工作上遇到的困難,她這回的做法怎麼這麼欠考慮呢,也不想想他最近心情很不好。換作往常,他或許可以粗聲粗氣地道個歉,叫韋春紅立刻回傢,可現在他頗有底氣不足之嫌,他擔心他的道歉出去,會不會讓韋春紅給鄙視瞭,尤其是讓那個小小的繼子鄙視,大小兩個一起說他軟骨頭。

雷東寶終於不肯道歉。他想,等雷霆的日子恢復後再說,否則他依然不會有錢拿回傢補貼傢用,而且還得在傢白吃白喝。在被小寶指出後,他還真沒臉再理直氣壯地做得出來。

但雷東寶很沮喪,沮喪得都忘記韋春紅兒子打他電話提的醒。

雷東寶難得睡不著覺瞭,雷霆目前的情況讓他第一次憂心得茫無頭緒。以為十拿九穩的韋春紅都會離他而去,那麼那些村民呢?還有宋運輝等親朋好友呢?

雷東寶憂心瞭一晚上,無法不想到他當年入獄的時候,那時候還有誰認為他會東山再起?可當時起碼有幾個人對他不離不棄,其中就有宋運輝和韋春紅。其實村民也沒離棄他,雖然不是很堅定,村民大多是有良心的,是知道這十幾年來誰帶給他們好日子的,他在獄中最大的安心和依靠就是整個小雷傢村民的民心,因此當年宋運輝說他回不來,他才不信,他相信整個小雷傢擁護他。這不,他不是回來瞭嗎?說明他說得沒錯,小雷傢就是他,他就是小雷傢。

想到這兒,雷東寶心頭一亮,整個人終於舒爽起來,對啊,相比過去他坐牢,現在這才多大的事兒,有什麼可擔心的?還有韋春紅那邊也是,他以前坐牢,他以前還出軌抱來一個兒子呢,韋春紅離開他瞭嗎?沒有。他何必把繼子的小孩子話太當真,這絕不是韋春紅的態度,韋春紅是他的人,這輩子離不開他。

還有宋運輝,不急,等他重拾河山,再找兄弟一起喝酒吃菜,宋運輝不會走遠。

這麼一想,雷東寶心頭敞亮,其他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關鍵隻一條,那就是他得千方百計把雷霆搞活瞭,隻要雷霆恢復正常生產,其他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

於是,酒意立馬卷土重來,雷東寶躺倒就睡。第二天起床已晚,他打電話給韋春紅,沒想到還是繼子接的手機。他告訴小寶,讓母子三個今天搬回傢住,他最近心情不好,不會再回傢騷擾他們,讓他們安心生活。

韋春紅的手機被兒子沒收著,等兒子中午放學回來告訴她這事兒,她心中嘆息,雷東寶說到底是不瞭解她,她要的是雷東寶的這個保證嗎?但她還是帶著兒子和寶寶當天搬瞭回去。她卻是非常瞭解雷東寶,即使雷東寶的話隻是對小寶這麼個孩子說,相信雷東寶說不回就不回,沒有含糊。

雷東寶果然是信守諾言。但雷東寶的借款大業也並無建樹,臨近春節,隻見請客送禮嘩嘩地數票子出去,卻不見貸款滾滾而來。而且春節前討賬的效果也是可想而知,小雷傢出去的業務員千辛萬苦,要來的錢還不夠每天購買原料,春節前的生產規模一天小過一天,車間經常停工待料,搞得整個小雷傢上下全無過節的喜氣。

然而,紅偉手下的那些業務員終究得回傢過年,等待春節後再行出發。但是等那些辛苦的業務員打道回府,卻發現傢裡沒有年貨進門,更無年終獎到手。所有人都看著雷東寶,希望雷東寶在最後一天大開金口,開倉放糧。

紅偉也隻能回傢過年,他帶來一些討要來的承兌匯票,但這些匯票才到賬,就被背書一下,又轉出去交給原料廠商。人傢上遊原料商已經瞭解他們雷霆的困局,再說雷霆名聲在外,生意青黃不接時候慣會賴賬,因此現在如果錢不到賬,上遊廠傢概不肯發貨,非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紅偉回到小雷傢,幾乎還沒坐穩,就有來人向他痛訴小雷傢今天的困頓。連忠富都打電話給他,問他小雷傢究竟是怎麼回事。紅偉應接不暇,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卻又被小三請去雷東寶那兒。來到雷東寶辦公室,毫無意外地,撞進一室的煙霧,他自作主張地將門關上,將窗戶打開,眼看著一縷青煙裊裊穿窗而出,飛向戶外。

雷東寶並沒阻止,他轉著大班椅看紅偉來往穿梭,道:“紅偉,是不是其他企業情況也不好,今年收錢咋都很難啊,沒一個人回來不叫難的。”

紅偉道:“每年年底都一樣,今年大傢都被我催著,一個個都是跑到對方公司關門放假才回,要來的錢已經比往年多,不過年前要來的錢多,年後的就得比去年少瞭。”

雷東寶無語,低頭看著腳面,他的皮鞋已經不知幾天沒擦,可以在鞋面寫大字,他好一會兒才道:“我年前沒要到貸款。”

紅偉道:“年後的貸款有沒有希望?”紅偉同時管著一半采購,最憂心的是錢。

“這回縣裡派專人跟我一起去省工行聯絡貸款,估計貸出來的話也得年後瞭。現在沒幾個現錢,用錢的地方倒是不少,每天追賬的……你看到沒有,財務室都是人,還從哪兒搞些錢來呢?我打算高息問個人借,拖過幾個月,等新車間上馬,應該可以好轉。”

“書記,聽說年貨一點沒發?我看,即使賬上隻有五萬塊錢,也還是發點吧,圖個熱鬧。剛才忠富跟我說,實在沒錢,先從他那兒拉幾頭豬,回頭年後把錢補上也行,再不行,我們幾個湊點錢。”

“忠富難得,以前問他拿幾頭豬,他都要我們先把錢打過去。算瞭,不發,這麼大個村,五萬能發多少東西。前幾天才好不容易把幾個結婚的錢給瞭,村裡賬上還是留點錢,免得誰生病誰什麼的拿不出錢報銷。你們的錢嘛……你能拿出多少?五萬撞頂瞭,多瞭不用說你,你老婆都得找我拼命,五萬能做什麼?”

紅偉松口氣,他到底也是不想從自己口袋掏錢的,他有些試探地問:“過年瞭,跟宋總那兒打過電話拜過年沒有?”

“打過,他大忙人,電話手機沒一次是他自己接,他秘書接的都讓我撂瞭,懶得說。”

“他們都那樣的,我們留個話就是,宋總會打過來。”紅偉心說,看起來他去楊巡那兒白說一趟,宋運輝沒伸手幫忙,他於是更不便跟雷東寶說起他去找楊巡的事。

“小輝已經直接找瞭市裡他那幾個朋友,可沒大用,原來市裡跟他合作的項目現在已經結束,人傢也不買他賬瞭。放心,我們等省工行那筆貸款,縣裡出面幫忙,不會沒結果。”

紅偉將信將疑,感嘆道:“不知道今年開春出口會不會恢復,隻要出口一恢復,信用證一開進來,我們日子立刻好過。”但紅偉心中卻是犯疑,那麼看來宋運輝是接到楊巡傳達的,可是聽雷東寶的意思又似乎哪兒不對。他估計宋運輝那邊是抹不過多年情面,幫忙還是幫,但已經沒過去的全心全意。也是,又不是血親,誰受得瞭雷東寶這樣的對待啊?紅偉現在都懷疑,反而如果是他直接上門請求宋運輝幫忙的話,所得的幫助還比雷東寶所得來得多。

雷東寶道:“我看很快會恢復。你看這麼多年來,我們雷霆哪年不是大災小難不斷的,哪次不是熬一熬就過去瞭?最難的時候我們都過瞭,現在沒啥,人都在,設備都靈,就少點錢嘛,放心,錢也會來,市縣兩級都說不會看著我們不管。鎮裡比我們急,他們也占著股份,現在每次跑市縣,他們都跟著。”

紅偉一想也是,多少次瞭,小雷傢絕境逢生,大風大浪裡走來,這回還真算不得什麼,這回上面領導還支持著,下面雷東寶還帶著頭兒,小雷傢的人也一個不缺,能壞到哪兒去?即便是出口有麻煩,可又不是隻他們小雷傢一傢出問題,國傢能看著那麼多公司出口出問題而不管?如雷東寶所言,再熬倆月,應該出頭瞭吧。回頭狠抓外銷。

臨近大年初一,楊巡打電話過來拜年,紅偉反而讓楊巡放心,過年後百廢待興,小雷傢照舊春暖花開。楊巡好奇他們春節後的市場定位,紅偉卻是文不對題地說,春節後還是老樣子,主抓外銷,但絕不放棄內銷。

楊巡沒話說瞭,都那樣瞭,還不放棄原來思路,難道就不能總結困難的原因嗎?總不會把原因都歸結為國外金融危機,而不反省自身為什麼對抗風險能力如此薄弱吧?他打完電話不住搖頭,總覺得雷霆那幫人思想落後瞭,竟然發展得沒頭蒼蠅一樣沒有準確定位。

任遐邇那兒也剛接瞭楊邐的電話,順口匯報一聲:“老四買好票瞭,明天回。”

楊巡也是順口道:“她剛來沒事做,要不住過來照顧你?”

任遐邇頓時頭痛:“你信不信,你敢讓你傢老四關照我的月子,我一準給你生個很不保險的女兒。”

楊巡嬉笑,此刻任遐邇肚子裡孩子性別已經兒大不由娘,兩個播種的人所能做的事唯有等待揭盅:“其實女兒也好啦,女兒是爸爸小背心……”

“什麼叫也好?什麼叫也好?女兒哪點不好?生男生女從源頭追溯,都是你幹的好事。”

楊巡一說到孩子性別,心裡總是想到楊邐先前的流產。若是父母在世,看老四又是受騙又是流產,心中之痛切,隻有比他這個做哥哥的更添百倍,他不知道如果他的孩子是個女兒,他該如何保護他的女兒不受傷害,他倒說不上是重男輕女,他純粹是怕有一個難伺候不保險的女兒。

“女兒很好,隻要是自己的都好。如果是女兒,我第二天就去牽兩條大狼狗來守著。”

任遐邇看楊巡難得一臉緊張,知道他是當真的,不由好笑:“怕什麼?有你這麼個閱人無數的爹,你女兒還怕吃虧?男人接近三尺,壞心思還沒發動,大狼狗還沒嗅到,你一準靈敏上瞭。”

楊巡確實閱人無數,可壞也壞在他閱人無數,他作為一個過來人深知拿下一個女孩子是多麼輕而易舉,即便沒出楊邐那檔子事兒,他都擔心。女孩子要出事,老天都拉不回,他心裡求爺爺告奶奶地希望妻子生下的不是女兒。其實任遐邇心裡也希望生個兒子,她作為女孩,又是個心氣高能力也強的女孩,在工作中受制於性別天花板太多,深知做女孩的不易,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容易一些,那就首先不要輸在性別這條起跑線上,她逼著楊巡承認女兒更好,其實那是給自己壯膽。

夫妻倆都是忐忑不安的,決定不再討論兒女的事,兩人繼續討論給紅偉電話前的項目選定事宜。申寶田介紹過一個房地產老總給楊巡,說是可以合作。楊巡當然知道經申寶田刪濾過的項目不會肥到哪兒去,要不申寶田準得豁出性命拿下。不過後來聽那房地產老總說,申寶田本來確實有意,可申寶田的大本營目前受出口減少之困,手頭資金緊張,騰不出手做別的投資。楊巡這才熱衷起來,將項目拿來與任遐邇一起商討。

最近市道不景氣,從蕭然提出希望轉讓手中股權始,已經不斷有這老總那老總直接或托關系聯系上楊巡,詢問可否合作。楊巡從這一次次的接觸中嗅到強烈的葷腥之氣。但是他沒立即下手撿取送上門來的便宜,他得等待入市時機,確定他現在出手,算是抄底還是可能被一同拖向深淵。他不敢想當然地認定是東南亞一帶發生的事兒導致所有的那些送上門的合作,事關金錢,他需要確切答案。廣泛地從朋友中尋找答案,然後回來與任遐邇、楊速一起多方論證。

從討論中他當然也看出老二見識不如任遐邇,不僅底子不如,腦袋也沒任遐邇轉得快。但他還是每次都叫上老二,能提攜老二多少就多少,他相信老二多聽多講多參與,總能比別人跑前一步。

楊邐終於獲批可以離開上海,但她沒好意思跟兩個哥哥住,一個人住到由任遐邇設計、楊巡佈置的兩兄弟過去住的那套房子裡。楊巡沒讓楊邐躲避,叫上楊邐也跟進參與研討論證。楊邐至此才知,大哥什麼叫她參與提供經驗策劃項目的說法都是大哥客氣,她臨時跟進,幾乎聽不懂大傢的討論,覺得從大哥大嫂嘴裡吐出來的字眼也是那麼高來高去,非她平時所能接觸。跟著任遐邇計算每個項目的得失,她也不懂從何下手,更不知任遐邇采用不采用某個數據的原因是什麼。她本來就已經沒瞭驕傲,這下更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不是。她更蔫瞭,從此不敢小看大哥。

楊巡和任遐邇都覺得楊邐的驕狂已經被磨削得差不多,該是拉她一把的時候瞭。這才由任遐邇出手,選出合適的書籍交給楊邐翻閱。任遐邇的教導自然是不同於兩兄弟,有的是楊邐自來欣賞的理論高度,因此楊邐雖然情緒低落,卻從春節長假始,便一直翻看任遐邇給的書。

楊速當然也看出小妹精神空前絕後地不對勁,問大哥,大哥說是工作中受瞭嚴重打擊。楊速心裡認為絕不是那麼簡單,可是他問不出來,隻好作罷,但他見不得小妹一直鬱鬱寡歡,提出初三後帶楊邐去海南曬太陽,卻被兩個人拒絕。楊巡說老四有必要春節後立刻投入工作,幫兩個哥哥的忙,楊邐則說沒有興趣,楊速越發摸不到頭腦。

倒是韋春紅眼看春節臨近,既不見雷東寶登門道歉或改過自新,又不見兒子軟化態度,她騎虎難下,難以決定這個春節將怎麼過,總不能涎著臉自己送上小雷傢,假模假樣過上幾天,再縮回陣地繼續冷戰吧。

她考慮再三,等到兒子考完試放假,她便非常高調地煽動得雷母跟她一起,老老小小一行四人風風光光乘飛機去海南度假去瞭,隻留下雷東寶一個人在小雷傢過冷冷清清的年。

韋春紅光顧著掩飾自己與雷東寶的關系,解決今年沒法上雷東寶傢門的大問題,卻沒想到她的高調觸及沒有分到一絲年貨的小雷傢村民的痛處。以韋春紅的伶俐,她是怎麼都不會想到小雷傢今年竟然會不分絲毫年貨,又不是一分錢都沒有,這麼不近人情的做法她是做夢都不會想到。雷母做人更是渾渾噩噩,兒媳煽動她去海南玩,她就高興地收拾行李,高興地遍告左鄰右舍,說她去海南是飛機來飛機去,最關鍵的是錢全部由兒子出。

於是所有的村民看著吃得肥頭大耳的雷東寶,憤怒的心燃燒瞭。春節又正是走親訪友的好時節,大夥兒聚一起悄悄議論,說敢情大夥兒沒分到的年貨,全都肥瞭雷東寶一傢。雷東寶在眾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隨著眾人的竊竊議論,一分一毫地下降再下降。但是雷東寶不知道,他隻看到春節時節他傢依然高朋滿座。

等紅偉等人也聽說此事,轉告雷東寶,雷東寶隻覺得好笑,聲明韋春紅開瞭那麼多年飯店,錢比他還多,但是沒人相信雷東寶的解釋,大傢寧願一廂情願地相信自己的判斷。眾人拾柴火焰高,既然大傢都這麼說,三人成虎,大傢心裡更加確認雷東寶的貓膩,大傢反而更憤怒雷東寶還想欺瞞於他們。

有人說,撈就撈瞭,當權的誰不撈,可賴什麼?

有人說一個人撈那麼多,也不說剩點骨頭渣子給同宗同姓的村人。

還有人說……

即便是雷東寶,都開始覺得這個春節變得有些詭異起來。

02

梁思申聖誕節的時候與外公一起去日本商談,但無果而回。她和外公都不死心,元旦回來繼續保持接洽,眼見得日本經濟形勢越來越圖窮匕見,那傢日方企業的立場越來越動搖。外公玩得興高采烈,一步步地設局做出欲迎還拒的樣子,挑逗日本那傢公司的神經。梁思申本來一本正經地做著,卻看外公玩得有趣,就罷手看著外公玩,配合外公挑逗。沒想到外公跟她吵架總能黑虎掏心,玩正兒八經的收購也一樣能牽著對方的神經擺佈,搞得對方欲罷不能,一步一步地進入外公設下的圈套。共同經歷瞭,一起深入瞭,梁思申才能嘆為觀止,這才明白外公雖然並不一定會她那一套中規中矩的辦事手段,卻有幾十年練就的老到眼光和過人閱歷。

於是她把搜集到的其他企業信息也說給外公聽,讓外公的業餘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令外公的眼神又迸發蓬勃朝氣,因此外公時常得意地摸摸自己因年老而頭發稀疏的腦門,故作深沉地問可可,外公是不是越來越像禿鷲?可可哪裡知道外公的意思,看到外公給的禿鷲圖片,對比研究之下,從媽媽衣櫥裡拿出一條毛圍巾在外公肩膀那兒圍上一圈,這才嚴肅承認外公像禿鷲瞭。

外公攬鏡自照,本來還是笑嘻嘻的臉一下凝住,看著和禿鷲一樣滿是皺褶的脖子和臉,很是不自在起來,竟然鬱悶瞭一整天。他想賴掉,偏偏可可已認準他是禿鷲,追著叫禿鷲阿太。梁思申不知,還以為外公自我標榜強悍的收購作風,心裡還覺得外公挺自戀,就沒阻止可可,弄得外公更是灰頭土臉。

梁思申本想帶上外公、小王和可可一起去宋運輝那兒包個賓館套房過春節,順便讓外公看看宋運輝的公司,沒想到總部發函讓她回去一趟,有事相商。既然梁思申不去,外公自然是不肯屈尊去宋傢的,那似乎顯得他老無所依太彷徨。他也不讓宋運輝帶走寶貝可可,害得宋運輝隻好兩頭跑。

梁思申被通知回總部與人力資源相關人員談話,說是談她的職業安排。梁思申想到的是吉恩的禿鷲盛宴邀請,一路好笑地想到,難道吉恩三番兩次勸誘不成,幹脆直接從大本營著手挖墻腳瞭?她當然不能答應,她現在安傢中國上海,雖然最近諸多不快,可她已經變得逐傢而居……可是,梁思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乘上飛往美國的班機,想到彼岸熟悉的環境風情,心情卻是那麼愉悅甚至暢快呢?

她似乎是沖出什麼令她呼吸艱難的羈絆,她好像迫不及待地想登陸那另一片陸地。

但令梁思申驚訝的是,吉恩並不知道她來的消息。這下梁思申有些糊塗瞭,與吉恩無關,那麼有關她的工作安排究竟是怎麼回事?

答案並不需要太久等待,梁思申如約上去談話,但是她沒等一小時約談結束,已經變臉出來,可梁思申的心裡在笑,抑制不住地笑。她沒想到,人事叫她來所謂詳談她的職業安排,竟是希望她回來美國,接受短期培訓,原因……哼,梁思申心裡還是笑,不用笑別人,這回隻笑她自己,笑自己的幼稚。

她沒有逗留,她哪兒都不想去,熟悉的華爾街已經在她眼裡變得可笑,她頂著寒風匆匆回到酒店,在溫暖的浴缸浸泡良久,繃緊的肩膀才松弛下來,她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心裡卻是再也笑不出,隻餘濃濃的沮喪。原以為自己英明神武,臂可跑馬,卻原來隻是該死的無知的眼高於頂。水冷瞭,她才出來,拔掉電話捂頭睡覺。隻覺得橫貫全身,令她幾年來精力充沛地享受工作、享受生活、工作生活兩不誤的一口真氣全泄瞭,此刻除瞭睡覺不想做任何事。

醒來時候梁思申腦袋空空蕩蕩,伸手開電燈,才發覺這裡不是她的傢,她又是發瞭好一會兒呆,才打電話到錦雲裡。她撥下上海區號的時候,才想到撥的是外公的電話,她腦袋裡猶豫瞭一下,手上卻順勢撥下去,沒有停止。她想到,她似乎應該先跟丈夫說,而不是跟討厭的外公說,但外公已經接起電話。

“什麼事啦?小輝明天才來,你算算時差,別搞錯。”

聽著外公一如既往的強悍和不耐煩,梁思申反而感覺親切,似是怕被電話那端外公看見似的,偷偷伸手輕輕揉開凝固瞭不知多久的顏面,盡量平靜地道:“外公,我決定全職與你合作做禿鷲。”

“少來,給人開除瞭還想我記你情,珠算沒學,算盤倒是天生能打,怎麼回事?”

梁思申這回沒頂回去,老老實實地道:“沒被開除,我好像還有點用,他們想把我調離中國,還想讓我深造,給我升級,可是我忽然不想做瞭,其實都是一回事,是我原來無知。”

“到底怎麼回事?說痛快點。”

“沒,沒事瞭。今天進去就問爸爸的事,我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全不知道。然後他們說我什麼能力很好,過往的工作考核也很好,總部需要我這樣的人……我全知道瞭,他們的潛臺詞是我不再適合待在中國……”

“你們上海辦事處不也早先因為這種事請走一個子弟?這種事情是遲早的,你難道不知道?”

“我原以為上海辦是入鄉隨俗。”

“天下烏鴉一般黑,因為什麼派你到中國,當然有同樣原因讓你回去。很簡單,你以為你能力超群?比你強的人多的是,比如我和小輝。不過你還行啦,老美沒把你就地正法,還把你調到美國高升,算是沒辱沒我王傢血統,怎麼,哪兒不對?把你就地正法才對?”

“不是,我沒想到全不是這麼回事,我沒想到事實跟我想的全不一樣,我還以為這邊都很職業,很講規則,我沒想……”

“那是你傻。”外公都不要聽梁思申的申訴,“我走遍全世界,哪兒都一樣,什麼事隻要跟錢搭一起,都沒個幹凈的。你們那行當算計的都是大錢,即使規則也是黑的,你還什麼講規則,你是給洗腦瞭才不覺得黑。你跟我說禿鷲,禿鷲是幹什麼的?你做禿鷲玩得高興,你想過被禿鷲吃的人是什麼想法?股票又是什麼?衍生品又是什麼?都是內行人空對空玩外行人的遊戲。隻有你才以為是數字是科學,笨蛋!難怪你一會兒控訴你爸一會兒又控訴小輝,敢情你學校出來還沒長大過啊,會不會太弱智,難道以前是我高看你瞭?”

梁思申被外公罵得無法應答,無奈地道:“原來我比我能想象到的更傻。”

“幸好隻有我發現,要是你那些老美同事也知道,你一早給就地正法瞭。”

“我再好好想想。”

“想什麼啊,有什麼好想的?一清二楚的事,你又不是可可,這麼簡單的判斷都沒有?早點辭職回來最好,我調教你。你別告訴我你厭惡這個黑暗世界,從此關門做傢庭婦女,有閑瞭去證券公司玩數字,你別告訴我,我警告你。做人現實點,都是讓迪士尼教傻的。”

梁思申放下電話哭笑不得,她又不是不知道外公是什麼德行,卻還第一個打電話給外公,難道她正是討罵去?可是她心裡卻明白,外公把答案打包給她瞭。不,其實她已經知道答案,外公隻是點穿而已。現實地說,確實哪兒都是一樣,她再不用把這邊當作天堂當作最後的精神傢園,除非她是精神病。那麼她對此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隻是她的心裡很失落,理想呢?幻滅瞭?那麼容易?還是她早等著這一天?

她辦完辭職手續,毫無懸念地直飛邁阿密。爸爸媽媽在等著她,等瞭一年,幸好還趕在春節,但願爸媽不會拒她於門外。

飛機向南,陽光越來越明媚。但世界的色彩看在梁思申的眼裡,已經褪盡瑰麗。想到正要去見的爸媽,她硬下心腸堅持瞭那麼多天不去探望的爸媽,可她到今天才知道這個堅持非常可笑,到今天才知道以前這二十多年的認識都是被她人為地塗上理想主義色彩的假象。二十多年,人傢楊巡等人估計早在童年時期就適應瞭的世界,她今天才看清。其實爸爸不是……的,媽媽不是……的,宋運輝不是……的,所做的工作不是……的,所接觸的規則不是……的,遍數下來,似乎隻剩下小小的可可是真的。對,還有碩果僅存的外公,外公率性得徹底,倒是有屬於外公自己的真實的世界觀。梁思申不由得深深懷疑,她第一時間給外公打電話,是不是潛意識中早認定外公的真實。

時至今日才能體會外公的可愛,理解外婆一輩子對外公的縱容。

而原本高大的爸爸,原本睿智的丈夫,還有那些原本偉岸的親戚們,反而都不是那麼回事。她自己也不是,她隻是個外公說的理想主義傻瓜。這些人是怎樣,包括她是怎樣一個人,其實外公早就跟她提起過,而且一直掛在嘴邊,果然她愚鈍,她以前反而還認定是外公嘴壞。其實外公嘴上雖不歌頌禮義廉恥,做人倒是說一不二,最不虛偽。

她想到事後給宋運輝打的電話,丈夫很理解她的選擇,也支持她的選擇。但是宋運輝的意見與外公的不同,他說她逃避,沒有挑戰現實的勇氣。梁思申心說挑戰也要看挑戰什麼,她現在厭惡那種滿嘴標榜高尚的企業文化,實則百無禁忌的虛偽,話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後者偏要擺出道貌岸然的職業精英狀,她以前不知道便罷,現在知道瞭,既然活在這個世上避無可避,她寧可學外公直來直去。

梁思申一路胡思亂想,看看這個西裝筆挺的可能是衣冠禽獸,看看那個笑容可掬的可能是道貌岸然,一下子忽然看出去似乎都沒瞭好人。即便是下瞭飛機坐上租來的車子,也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父母。一生做人的行為準則忽然成瞭虛妄,那麼她現在該如何言如何行?再加今天去看爸媽,本來就是一件高難度的事情。

她將車子開到爸媽住的地方,一眼便認出已經在照片上多次見過的建築,她沒敢下來,就坐在貼膜的車窗後面深呼吸。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該解釋還是道歉?還有,爸媽會怎樣地怪罪?她甚至有瞭臨陣退縮的打算。

而此時爸爸走瞭出來。爸爸顯然是詫異自傢院子外怎麼停瞭一輛車子,不免多看瞭幾眼,看得梁思申心裡“咚咚”打鼓,更想逃避。但是爸爸沒過來,爸爸精神很好,他出來是來剪花,但才一刀下去,屋裡的媽媽也沖瞭出來,梁思申從微降的車窗後聽出,媽媽在“教育”爸爸插花用的花應該剪長柄,別總不舍得下刀子,爸爸唯唯諾諾。梁思申看著,眼淚抑制不住地流淌。

眼看爸媽剪好花轉身進屋,梁思申腦袋發熱,便沖出車去。爸爸媽媽這時也看到瞭,媽媽比爸爸反應快,沖在前頭,三步兩步,便與女兒撞在一起,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其實見面很簡單,什麼話都不用說,爸爸還是爸爸,媽媽依然是媽媽,女兒就是女兒。

最簡單的關系,梁思申發現她給搞得復雜化瞭。

她陪爸媽住瞭幾天,幫他們買瞭臺電腦,連上網絡,教會他們發送電郵,瀏覽網頁,又跟著爸媽與幾個華裔見面吃飯,還陪爸媽去醫院做瞭一次全面體檢。上飛機去日本前,又被媽媽用美食喂得無法彎腰,但是她一直沒跟爸媽說她工作變動的事,自然更不會與爸媽說梁凡出事大傢亂成一團,此時的爸媽在她眼裡已成瞭需要她照料的老先生老太太,那些傷筋動骨的事情,她擔著。

03

宋運輝沒料到梁思申速戰速決去瞭父母那兒,他跟外公一起接到電話後,聽外公自言自語,他沒聽清楚,他忽然也有瞭去看一個人的沖動,他看看手表上的日歷,對外公道:“外公,我想去看看東寶大哥,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外公猶豫一下:“我這老保姆得替你們看著兒子。”但又忍不住道,“那邊冷,吃不消,呃……有沒有好點的賓館?”外公也好奇那個魯莽的雷東寶究竟做瞭些什麼事,而且外公閑不住。

“有賓館,還不錯,我讓人給外公訂個套房?”他說話的時候撥電話打聽得今天有航班過去,又讓紅偉訂房。

外公點頭,立即讓小王著手準備行李。宋運輝則是自己上去收拾行李,他還得收拾可可的東西,偏偏可可跟著上來一定要蜷在行李箱玩密室藏寶,宋運輝將他拎出來,他笑嘻嘻地又爬回去,他嫌箱子逼仄,就把爸爸收拾進來的東西扔出去,弄得宋運輝手忙腳亂。外公看上面兩個人總是沒個完,心裡奇怪,讓小王上去瞧,小王看見就笑死瞭,轉達給外公聽,外公連連誇獎可可幹得好。

宋運輝終於拖拖拉拉下來,可可還興奮得嘎嘎亂笑,抱著爸爸的頭亂搓頭發。宋運輝一手拎箱子一手抱可可小心覓著樓梯終於走到平地,才看清楚外公已經換上一件黑色貂皮領子呢大衣,手套圍巾帽子戒指一件不少。宋運輝不由看看自己隨意套上的羽絨服,趕緊把可可放下,自覺沖上樓去換瞭一件大衣,也是黑的長大衣,是梁思申給他的配置。外公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一行帶著可可保姆浩浩蕩蕩地出去。

兩個人心照不宣,尤其是外公,他喜歡出眾,喜歡權威,因此不等人傢認識他的心靈美,他先裝備齊全壓倒眾人。宋運輝則是知道此去必與雷東寶交談,他不免想到上回雷東寶見他時那妄圖壓他一頭的念頭,因此他也需要裝備。

飛機到達便見到紅偉吊著脖子等待,但宋運輝沒見到雷東寶,心裡失望,外公則是不客氣地問宋運輝:“東寶為什麼不來接我?架子那麼大?”

宋運輝見紅偉為難,就道:“我隻說我來,沒說外公來。”

“才初六,正月初六,他有多大屁事拖住,你來他也不接?擺臉子給我們看?”

宋運輝自己心裡也生氣,就沒回答,隻對紅偉道:“你們稍候,我去看看回程機票。”

紅偉忙拖住宋運輝,內疚地道:“宋總別生氣,機票的事情都交給我,我們先去賓館,我開著書記的車來。”

外公跟宋運輝道:“你去看機票啦,我們休息一晚上,明天去你傢。我看你東海公司去。”

宋運輝沖紅偉笑笑走開。紅偉異常尷尬,又不好說什麼,隻好一直賠笑。他來前通知雷東寶接機,但雷東寶春節沒人給他燒飯,這幾天一直吃東傢喝西傢,他去人傢傢裡,當然都是好酒好菜,起碼酒要喝足。他聽說宋運輝來,但宋運輝不是直接給他打電話,令他心裡很沒意思,就屁股黏在椅子上不動,將車鑰匙交給紅偉讓紅偉看著辦,因此就不高興地多喝瞭幾杯,躺在傢裡睡午覺瞭。

紅偉很無奈,他不用轉身都能猜出外公一定是黑著一張老臉。宋運輝買好機票,一行上瞭雷東寶的奔馳車。紅偉隻好對宋運輝說實話:“宋總,書記大概是喝醉瞭,小三打門叫不醒。最近他本來心情就不大好,還不知什麼原因,大過年的韋嫂和書記媽扔下書記去海南玩瞭,這幾天我看書記每頓喝醉。”

外公明辨秋毫:“媽媽的,孬種,怕我罵他,裝醉做縮頭烏龜。”

紅偉辯解:“書記不是做縮頭烏龜的性格。宋總,書記最近難,我看著他酒量也不如從前。今年春節上門的人倒還是挺多,但大多是要債的,像你們這樣專程來看書記的今年不多。書記要是沒喝醉,不知道該多高興!”

宋運輝原是想學梁思申,放棄其他雜絆,專心兄弟感情,面對面地與雷東寶商討面臨困難,為此他特意拐來經驗老到的外公,沒想到他的主動換不來雷東寶的接待,他也懷疑雷東寶佯醉避他。但紅偉說得那麼懇切,他也不便說什麼,就道:“我們先住下,外公需要休息,回頭還得勞煩紅偉哥帶我去小雷傢轉轉,很久沒來瞭。”

外公道:“不去小雷傢,我睡午覺。”

宋運輝沖外公賠笑:“小雷傢冷,外公就賓館待著,我去請大哥來。或者……外公有沒有興趣去我老傢看看?”

“不去,哪兒都不去,我累啦,別跟我說話。”

紅偉也跟著賠笑,但是沒敢插嘴,知道這老頭脾氣暴。宋運輝安撫下外公,才問:“紅偉哥,春紅姐與大哥……沒什麼吧?”

紅偉卻不知道那茬:“能有啥事,韋嫂還帶著婆婆一起去海南,婆媳好著呢。對瞭,聽說書記最近倒是一直住村裡,忙得沒時間去市裡住。”

宋運輝聞言,不由自主地點瞭點頭,看來那兩夫妻有問題瞭,也看來雷東寶現在工作生活全都一團糟。一念及此,他隻好又一廂情願地替雷東寶開解,因為雷東寶工作生活都不如意所以才避他,並非其他原因。

安頓下瞭外公和可可,他跟紅偉去小雷傢。但宋運輝心不在焉,他已經準備調整思路,將來此獻計獻策改為糾正雷東寶的不良心態。紅偉則是一路感謝,又不斷告訴宋運輝現在小雷傢的困難,以及村民對雷東寶的誤解。

宋運輝從來就沒指望村民能服服帖帖,有議論才是正常。他聽瞭半天,看到面目全非的小雷傢出現在眼前,他這才能將看過的報表、梁思申的描述和小雷傢的發展聯系在一起。他讓紅偉停車,步行走進村子。紅偉後面緩緩跟著,開著車窗大聲指點給宋運輝聽,這是什麼,那又是什麼。

宋運輝自己是做工程一步步進階的,看著這麼大規模的安裝場面,又想到紅偉找楊巡所說的技術人員紛紛離職,他連連搖頭,安裝工程千頭萬緒,需要一個極其內行的領導班子,類似小雷傢的現狀要搞好眼前這一大攤子,他憑經驗覺得難。他又回頭向紅偉確認:“你說的那個技術骨幹沒回來吧?”

紅偉道:“那個沒回來,但等我回來,工程師又走瞭三個。”

宋運輝點頭,心說即使資金不出問題,這麼大規模的安裝工程也肯定是問題不斷,進度必然是跌跌撞撞。沒想到小雷傢搞瞭十多年,至今依然保持土法上馬的風格不變,這種管理意識,若不是過來親眼看瞭,還體會不到。

路上照舊的臟,風吹起來撲面的細灰。宋運輝且行且問,紅偉將車子開到空曠處也停住下車,跟著他一起步行。他們不急著去雷東寶傢,兩人一起先將幾傢工廠大致繞瞭一圈,才往回路走。

紅偉避開來來往往的村人,輕聲問道:“宋總,你看呢?怎麼救才對?”

宋運輝搖頭,“沒救”這兩個字在舌尖轉個圈,又咽回去:“需要動大手術。”

紅偉卻松口氣,道:“隻要還能動手術就行,等下我讓其他幾個人也一起來聽你指點。”

“不敢說指點,紅偉哥,我們討論。可是……我擔心的是大哥,他能不能轉變觀念。”

“書記說你曾叫他削掉一半產能,組織最精銳力量強攻,他說他絕不。”

宋運輝笑:“以前我沒號脈,亂開藥方。紅偉哥暫時不要請其他幾個,還是讓我跟大哥單獨談談。”

“好,你們慢慢聊,我讓我老婆做幾個菜。”

宋運輝點點頭:“大哥會發動群眾,卻不大會團結群眾,幸好還有紅偉哥你這樣的兄弟朋友不離不棄。呵,門口的樹都長這麼高瞭,你們都沒鑰匙?”

紅偉站門口打門再三,又仰頭叫好半天,都沒聽見雷東寶在上面有任何動靜。宋運輝仰頭站著想,雷東寶究竟是真沒聽見,還是假沒聽見?這時候他註意到,雷東寶傢的窗戶還是過去的那種老式木框窗,風吹雨打,木框上的油漆早已脫落,老舊不堪。而周圍其他人傢的大多已經改頭換面,換成鋁合金窗。宋運輝想,雷東寶或者是做人不拘小節,也或者是跟不上時代,但總之是對潮流變化不敏感的。

不斷有人聽見叫喊聲探出頭來瞧,又看到紅偉身邊的宋運輝而好奇,好多人認識他,自認有頭有臉的就趕緊過來握一下手。但來人如士根、正明者,都秘密小心關註著宋運輝的神色,揣測他與雷東寶的互動。畢竟宋運輝自雷東寶釋放後,再沒來過小雷傢,今天還是第一次,但細心的來人也從態度較以前和藹可親的臉上看出宋運輝更加權威,因此更加留意宋運輝的一舉一動。

宋運輝可比雷東寶細心得多,他跟每一個說話握手,都是不加掩飾地觀察著握手的人,一圈兒下來,他對紅偉道:“還沒應聲?”見紅偉搖頭,他斷然道:“砸塊玻璃,誰爬進去開門。”

小三連忙找磚頭砸碎玻璃,又舉起另一個精壯小夥子,扒開插銷,翻窗進去,將房門打開。宋運輝當即走進去,拍拍那小夥子的肩讓他出來,他跟大傢說聲不好意思,就關門落鎖將自己關在門內。他心裡有個不好的推測,他懷疑雷東寶裝醉避他,估計讓大夥兒活捉現場的話,雷東寶這傻瓜本來現成可用的宋氏虎皮大旗就此失效。他有時還真厭憎雷東寶,可讓他今天當著那麼多人給雷東寶沒臉,他做不出來。那麼,就關上門,做成人民內部矛盾。

他走上二樓,就聽到樓上鼾聲如雷。循聲源找去,見雷東寶大冷天手臂露在外面手掌放在腦袋下面正睡得痛快,模樣就跟圖畫中的放牛娃似的。宋運輝看清楚這些,轉身下樓,開門對外面還站著的眾人道:“有什麼辦法解酒?”看到雷東寶是真醉真睡,宋運輝心裡釋然,雖然依然清楚雷東寶明知他來卻喝醉,無非是借喝醉不與他面對。

正明笑道:“書記喝醉瞭叫不醒,叫醒瞭也沒用。”

宋運輝道:“以前不是號稱千杯不醉嗎?我記得他中午喝醉午睡一會兒就可以上班。”

紅偉如實道:“書記現在酒量差瞭點,喝醉瞭也比過去愛睡。有次喝醉瞭我們沒註意,他自己滑桌底下躺著睡著瞭。”

“得睡多久?”

紅偉看向小三,小三道:“現在書記隻要喝醉躺下,一般都得第二天早上才起,不管是中午喝醉還是晚上喝醉。”

宋運輝當眾拉瞭好一會兒臉,才道:“紅偉哥,你安排個人看著大哥,他如果醒的話……我們幾個先過去賓館,士根哥,正明,還有這位三主任吧,我們一車過去,難得見面,我請大傢吃飯。大傢……跟嫂子請假沒問題吧?”

士根訕笑道:“我還是不去瞭吧,我現在半退休,喝酒不會,聊天說不到一塊兒。”

宋運輝拖住士根,笑道:“士根哥若肯賞光,我開車接送。”

士根不好再說,但臉上顯然是皺紋緩和,揚聲與站在不遠處的兒子打個招呼,跟宋運輝一起走向車子。宋運輝搶瞭紅偉手裡的車鑰匙,眾人客氣一番,見實在拗不過宋運輝,也隻得魚貫進入坐下。宋運輝這才道:“大哥不管怎麼起落,最後跟在他身邊的總是你們幾個,說起來,除瞭三主任,我們幾個已經認識十多年瞭。”

小三忙道:“宋總請叫我小三,我才多大,當不起三主任。”

士根坐在前面,聞言隻是笑笑,但是沒說話,紅偉道:“說起來這十幾年變化還真大。”

宋運輝道:“士根哥,你兒子上初中瞭吧?看著他長大瞭。”

士根才道:“剛上高中瞭,犟得不行,每天跟我爭長短,什麼事情都要辯個高下,宋總女兒還沒初中吧?”

“還沒,不過快瞭。你說他們這麼瘋長,我們還能不老?士根哥有五十瞭吧?”

“明年,明年請宋總過來喝酒。”

“剛才說大哥現在酒量減少,也該是時候瞭,我都忘瞭大哥也奔五十瞭。印象裡大哥好像一直是那樣子,每天使不完的精力。”

士根笑道:“書記以前可沒那麼胖。宋總倒是一直不胖,宋總生活有規律。”

“太太管著。”宋運輝呵呵一笑,“士根哥,不瞞你說,我今天來想討教你這個旁觀者,小雷傢到底是怎麼瞭?剛才跟著紅偉哥一路看下來,一路都是問題。”

士根也不由看瞭看宋運輝,但士根現在也無所謂,他已經是給壓到底層的人,他就直說:“小雷傢現在看上去麻煩很大,但書記看上去沒有辦法。原因追究起來,根子還是出在書記個人身上。宋總找我們誰都沒用,最應該是好好找書記談,讓他不要一意孤行。我以前仗著老面子找書記提過意見,書記沒聽,看來還得宋總出馬,其他具體我也說不上來,我離開雷霆很久啦,他們怎麼操作我沒權過問。”

“哦,士根哥能否把以前跟大哥提的意見和我說說,方便嗎?”

“方便,以前我提的時候想單獨談,不過書記說公開談,大傢都聽到我提問書記解釋。一條是村原有豬場魚塘沒歸在雷霆,那部分承包收入由誰保管的問題;二條是征用村土地後的土地征用費由誰保管的問題;三條是在雷霆上班的村民隻拿有限工資,上繳獎金由雷霆支配是不是合理的問題。”

不用等士根說出雷東寶的解釋,宋運輝就已經知道依雷東寶的性格,那些錢會流向哪裡,由此,宋運輝不由深深擔憂起雷東寶在小雷傢村的群眾基礎來。雷東寶對他都這樣,對村民還能有什麼好辭色?如此看來,這雷東寶別說是活路沒有,連死路都被他自己堵死瞭。宋運輝無心開車,也無心掩飾,將車停到路邊交給小三,自己退到後座。

他做企管多年,最清楚錢在大傢眼裡的分量,因此每到加工資或者崗位工資調整時期,他都是嚴陣以待,再三再四擬訂調整方案,小心掂量各方平衡,可即使這樣,每次依然麻煩不斷。那麼那些已經記在村民名下不菲的錢卻被雷東寶強行占用,村民該有多少不滿?而如今又眼看雷霆陷入困境,村民被雷東寶占用的錢眼看將陷於泥淖,大傢將如何憎恨占用他們的錢又管理不善讓他們的錢有去無回的雷東寶?他不知道雷東寶還做瞭那麼多蠢事,果然士根旁觀者清,三個問題直指雷東寶死穴。而雷東寶卻笨到要求士根公開對話,而非私下解決,真是無知到狂妄。

一旦雷霆有個風吹草動,這三筆錢歸還成疑,那些村民都得揭竿而起。

車上眾人都沉默,都偷偷看宋運輝臉色。紅偉以前出差沒親耳聽到士根諫言,隻是風聞士根與雷東寶吵過一架,今天詳細聽瞭,又見宋運輝嚴陣以待,他不由想到楊巡的提醒,他錢多,對那些個錢不是太在意,但是別人呢,連正明都再次回頭認真品咂士根這三個問題的滋味。

車到賓館,宋運輝安排他們幾個在他的套房歇息喝茶,他則是上樓找外公說話。他將雷士根的三個諫言一說,外公奇道:“東寶腦袋灌水泥瞭?”

宋運輝沒有回答,又把他見到的小雷傢一幕跟外公詳說。外公認真聽著,一直搖頭。等宋運輝說完,外公道:“東寶還待在村裡幹什麼,趕緊轉移資產逃走,我看沒辦法。”

“隻有救活一個完整雷霆,大哥在小雷傢才能好好待下去。外公你看……”

“他待小雷傢幹什麼?繼續禍害?到一定規模後,他不是管小雷傢那料瞭,他該被歷史拋棄瞭。我看你現在被傳染笨病瞭,這麼簡單的問題你還沒看清?你現在隻有一件事能做,給東寶留條後路,讓他有地方投奔,其他沒瞭。”

“外公能不能下去跟小雷傢的幾位大員談談?”

“去幹嗎,醫死馬?我才不幹那蠢事。你趕緊打發瞭他們,找輛車帶我四處看看,別白來一趟。”

宋運輝隻好放棄,他打電話要賓館派一輛車,他寫下地址,讓司機趁天還亮,帶外公、可可、小王、保姆去幾個地方轉轉。他則是下樓與小雷傢四個聊天。至此還有什麼可聊?宋運輝也沒瞭幫忙的信心,他不信失去民心的雷東寶能有本事力挽狂瀾,再度帶領小雷傢村民絕境逢生。但既來之,則安之,他還是找話題與眾人談瞭兩個小時,又一起吃瞭頓飯,才親自送他們幾個上車離開。

宋運輝回到自己房間,單獨想瞭半天,越想越燥熱,將窗戶打開透入冷空氣。他在寒冷的窗口站瞭好久,才回身給正在海南度假的韋春紅打手機,他告訴韋春紅,雷東寶可能會在小雷傢待不住,他要韋春紅做好最壞打算。

韋春紅大驚:“為什麼?又是坐牢?”

“我今天到小雷傢,情況不樂觀,坐牢不坐牢還是次要,最嚴重的是眾叛親離。”

韋春紅失色:“宋總,你說這話要負責任。”

“我負責任地建議你,轉移所有財物,靜觀事變。對大哥我已經沒建議瞭,你可以轉告他,他沒處去可以找我。”

韋春紅無法抑制地問:“這麼嚴重?有這麼嚴重?”

“對,你好好考慮。你任何選擇我都會尊重都會接受,但希望你跟我打個招呼,讓我有所準備。”

韋春紅聽著那邊掛斷電話的“嘟嘟”聲音,一直倒吸著冷氣沒法接受宋運輝所言。

但外公說他打草驚蛇,弄不好韋春紅就此卷鋪蓋離開,雷東寶落個人財兩失。宋運輝覺得韋春紅應該不會離開雷東寶,當年雷東寶坐牢時候韋春紅的表現讓他印象深刻。但他也不知道韋春紅這次會如何選擇,無論韋春紅怎麼做,他相信自己言行一致,都能接受,隻是,心中則是最希望韋春紅別離開雷東寶。

外公卻不管宋運輝心不在焉,拖住宋運輝道:“你好像在老傢挺是個名人嘛,問路隻要提到你的名字,十有八九不會落空,你傢那房子是你工作後造的?”

宋運輝應聲“嗯”,轉頭應對可可的糾纏,良久才又回答一句:“我出錢,大哥代我去世的姐姐出力。”

“你那時候工資夠造房子?”外公驚奇,“現在工資反而少得我都替你叫屈。”

“我自己造肯定不夠,揩大哥的油,不過那時候出國一趟省下來的生活費兌換成人民幣,數量可觀。”

“那倒是,以前國內外生活水準相差巨大,有錢先修祖屋,這想法倒是鄉土。”外公在宋運輝背後瞇起眼睛,冷不丁問一句,“你當年在那麼個偏僻的農村,心裡的理想是什麼樣子的?今天的發展在不在理想之內?走到外面後,有沒有忽然發現以前的理想全部很可笑?”

宋運輝被外公問得一愣,定下心來回想,但得再細看外公表情,確信外公問題之後沒有陷阱,才道:“還在農村的時候理想很局限,書本教育多少,我的思維空間也就多少,我傢庭成分不好,當然不敢奢望能有今天,那時候的理想是做個科學傢,當時想隻要好好讀書逃出去。”

“不過我聽思申說好好讀書對你來說是奢侈的想法。”

“好在恢復高考。那時候坐著火車去上學,火車輪子滾一圈,我的眼界擴一圈,到瞭學校更是被那些有經歷的大同學和紛至沓來的信息打得眼花繚亂。大學四年就是海綿一樣吸收知識,以期跟上大城市同學的腳步,腦袋裡的想法被快速發展的社會裹挾著劇變,經常在現有認識上確立一個理想,卻很快被下一波思潮否定。畢業後社會正等著我們去創業,忙得都沒時間想太多,等到一定程度,更多是回顧總結,展望未來,再也不會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外公聽瞭點頭:“我也說,哪來那麼多理想信念,我當年戰亂時候最想的是活命保本,除瞭漢奸什麼都可以做。媽媽的,所以說能堅持理想、信念到成年的人都是蜜水裡泡大不知世事艱難的幸運兒,以後再看思申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啐她。你以後也不許寵著她,養個好高騖遠的老婆,你累不累?”

宋運輝不同意:“自己辛苦,不希望再看到親人重蹈覆轍。做男人的有能力讓妻兒享福,算是本事吧,可惜我的收入跟不上思申的開銷。”他至此才明白外公為什麼問他這麼古怪的問題,外公從來隻關心自己,即便關心他,也不可能關心到心裡去,交流思想還是第一遭,原來是為思申。看起來老頭子不聲不響挺在乎外孫女。

外公道:“你這想法老派,我喜歡老派男人。不過別矯枉過正,養出一幫不事稼穡的寄生蟲來,可可的教育我得盯著,你才脫貧,不懂高深教育。思申自己還是小孩子,小孩子帶小孩子玩還行,教育?呸!”

宋運輝哭笑不得,又不便揭發外公養出兩個大好兒子,至今有傢歸不得,隻得道:“外公經常當著可可面非議他媽媽,應該不是好教育。”

外公老臉一紅:“你別管我,你還是教育你那好大哥去,想辦法怎麼給他自己在小雷傢留條活路。你千萬別妄想通過你那些官朋友拉東寶過這一關,不過我相信你不會笨到沒救,搭上自己得來不易的地位。”

宋運輝不死心地問一句:“真沒希望瞭?”

外公道:“你腦袋還正常吧?”

宋運輝訕笑:“此一時,彼一時也,時勢造英雄,時勢毀英雄。”

兩人議論的當兒,一車回傢的小雷傢四個骨幹卻是各懷心事。尤其是士根,更不可能在這幾個人中間隨便說話。但快到小雷傢的時候,正明卻開口瞭:“你們有沒有看出,宋總到賓館後態度有變化?”正明說完很久,見大傢都不搭話,就點名道:“小三,你說士根叔的三點是不是對宋總影響很大?”

小三不敢亂說,但又不能不答:“我光顧著開車看路,沒怎麼留意。”

正明輕“哼”一聲,又對紅偉道:“紅偉哥,看瞭宋總的變化,我很擔心。本來……我是把宋總當救星的……以前小雷傢最難時候,靠宋總提攜才活過命來,這回我看他後來吃飯說的話都是繞圈子。”

紅偉斷然道:“那是因為宋總還沒跟書記談話,我們算什麼,他跟我們拍胸脯拍錯地方瞭。”

正明道:“也是,你看我心急的,眼看一根救命稻草在眼前晃,心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住再說,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這角色。士根叔,還是你最有資格,老資格,沒說的。”

士根卻是在黑暗中閉目打盹,一言不發。該說的他都倒給宋運輝瞭,從宋運輝的態度,他看得出宋運輝比這一車其他三個都明白,他倒是看不出宋運輝前後態度的變化,估計那是正明杜撰,宋運輝不是那麼膚淺沒城府的人,顯見正明別有用心。他絕不會敷衍正明遞來的探詢,正明是什麼貨色,他旁觀幾年更看得明白,小雷傢落在正明手裡,更沒他的好。

紅偉也煩正明,見車子拐上村道,不得不抓緊時間道:“今天與宋總的談話,我看局限我們四個人小范圍知道,都別傳出去。”

小三立刻答:“我有數。”其他兩個都沒回答,紅偉也不好強求。

但小三回傢卻是好好琢磨正明車上說的這幾句話,再琢磨紅偉與士根的態度,心裡越發感受到雷東寶的權勢猶如比薩斜塔,岌岌可危。

紅偉回到傢裡也是回想宋運輝的態度,但他想來想去,宋運輝除瞭將方向盤交給小三之外,看不出態度有什麼變化,可是又不能由此認定正明沒看出什麼,他又何嘗不是擔心得恨不得宋運輝當場拍板表態,他自己也很失望於宋運輝的態度一直模棱兩可。

紅偉想來想去,走出傢門,站在寒風中對著這一溜五幢與眾不同的房子發呆,過去的四大金剛,如今還剩兩個。其間有人來瞭,有人走瞭,走的人都是讓人如此遺憾,但是他無力改變雷東寶的決定。原以為今天宋運輝終於肯來,會是小雷傢的轉機,他沒想到雷東寶知道宋運輝來而喝醉,純粹是故意,書記為什麼故意回避誰都看得見的救命稻草?

紅偉皺眉看著白天被宋運輝敲碎的玻璃窗,不甘心機會就此錯失,他從傢裡搬來凳子,拔開插銷跳進屋去。屋裡鴉雀無聲,紅偉驚異一下,忽然意識到,雷東寶如雷的鼾聲呢?他輕手輕腳地摸上樓去,才到臥室門口,就聽幹澀的聲音道:“幹什麼,小輝走瞭?”

紅偉嚇瞭一跳:“宋總回賓館瞭,書記剛醒?哪兒開燈?”

“不開,你們說些什麼?”

“宋總隻問我們一些雷霆存在的問題,他可能有話隻肯跟書記說。”

“他不說,你們也不問?”

“宋總架子大得很,正明看見他都兩手自覺放腿上,跟幼兒園孩子似的,誰敢亂問。”紅偉說話的時候,自己摸出手機撥打宋運輝所住賓館的電話,卻不料被雷東寶伸手將手機搶去。紅偉奇道:“書記,你真不想見宋總?”

雷東寶不語。黑暗中,紅偉看見雷東寶好久不眨眼睛。“書記,多個幫手多條路。”紅偉不知道雷東寶究竟什麼想頭。見雷東寶依然長久不語,紅偉火大瞭,“書記,宋總請來王老先生,老老少少專程來一趟不容易,為此他明天得耽誤春節後第一天上班,你不說別的,起碼見個面請吃頓飯,盡個道理。他們明天早上飛機走,你說吧,你想不想明天早上六點醒,送送他們。你要想送,今天不管多晚過去一下最好。你要不送,你這個親戚從今算沒瞭。”

雷東寶沒料到紅偉捅出他急欲回避的話題,他終於開口:“我傢的事,你少插手。”

紅偉不依不饒:“宋總早已跟你不是一傢,你們關系跟宋總和我一樣,隻是朋友。我幫宋總問你,你到底見還是不見,做人不能對不起朋友的好意。”

雷東寶翻身而起,炯炯雙目盯著紅偉,即使在黑暗中,紅偉都能感覺到其中之壓迫。“不見。”但是雷東寶無法說出理由,他旋即又鉆進被窩,他有些被動地希望紅偉趕緊離開。

紅偉卻追著問:“書記這麼對待朋友?”紅偉終究不敢用小雷傢安危來擠迫雷東寶,怕雷東寶臊瞭翻臉。

“給我拿點吃的來,快。”

“書記是對朋友說話,還是對下級說話?”

雷東寶被逼得躺不住,摸出手機一把塞進紅偉懷裡,道:“你看著辦吧。”

紅偉看看雷東寶,稍做動搖,旋即穩定心神將電話撥打出去。很快接通,但沒人,紅偉讓總機轉接到王老先生房間。果然是宋運輝接聽。“宋總,今天這麼累還沒休息?有個人倒是睡醒瞭……”

“紅偉哥,多謝你今天一直幫忙,大哥就在你身邊?”

“是啊,書記不知道你賓館電話……呵,你看我廢話這麼多,我讓書記接聽。”說著趕緊將電話塞回雷東寶手裡。

雷東寶無奈接瞭手機,耳機裡卻傳來宋運輝並不客氣的聲音:“大哥怕見我?”

雷東寶沒想到一向對他說話婉轉的宋運輝來個黑虎掏心,但他既然已經接瞭電話,也就硬撐著場面,不知不覺又坐瞭起來:“對,這兒的閑事你別多管。多大的事兒,讓你大忙人操心。”

雷東寶沒想到電話裡卻傳出的是外公的聲音:“我不忙,但我瞭解情況後也不想為你操心啦,看起來你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救,幹脆不給我們添煩。東寶啊,最後一句忠告給你,趕緊安排個接班人,你啊,這麼胖的人多的是病,借口來上海治病住院吧,以後雷霆的事與你無關。別等大夥兒明白過來撕碎你。”那邊外公拿著分機說完,就把電話擱瞭,因為他知道宋運輝不會跟雷東寶說得那麼直接。他搶著說瞭,省得看宋運輝磨蹭,他眼睛出血耳朵生繭。他擱下分機,對宋運輝道:“違心的話易說,肆意的話難說,難說的話我替你說,急病用猛藥,你不用謝我。”

“你這幾乎是休克療法。”宋運輝不置可否,因電話那端的雷東寶一直沒有出聲。

雷東寶果然被外公的話打擊,但想瞭會兒,卻道:“王老先生也有看錯的時候。這兒不比別的工廠,這是小雷傢村,村裡大多數人是不出五服的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筋,這邊的人隻要我一聲令下,立即抱成團。”

“你不要自欺欺人,我已經找紅偉、士根、正明和小三談過話,看來不是雷霆沒救,而是你沒救。你在,以你的經營思路,雷霆一定沒救。你不許忠言逆耳掛斷我電話。”

“他們說什麼?士根懂什麼?”雷東寶焦急,一點都沒感覺身上隻穿一件棉毛衫,室內天寒地凍。

“大哥,你有局限,這麼大規模企業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文化程度跟不上,你的學習能力跟不上,還有你的觀念更新也跟不上……”宋運輝不知不覺也跟著外公下瞭猛料,但他終究不如外公的生猛,“該是你放手的時候瞭……”

但是雷東寶聽不下去,將電話塞回紅偉手中,自己跳下穿衣,沖去衛生間。

宋運輝聽到紅偉的聲音響起,不得不中止:“紅偉哥,大哥十幾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紅偉也無言以對,他不知道兩兄弟電話裡說瞭些什麼,可是雷東寶這種態度,他無可奈何,隻有放棄,頹然看著雷東寶出去的方向。

雷東寶沒想到宋運輝這種時候嚴厲指責他,將他鞭撻得一無是處。他當初坐牢時就感覺宋運輝有否定他的嫌疑,當初就有指揮他的意圖,被他抵制瞭。但這回果然,他不過是遇到點困難,好瞭,宋運輝又急著跳出來說他不適合。他都懶得說,他不是今天才空投到小雷傢的,他自己打造的企業,他跟不上?笑話。他最清楚自己的雷霆,如果不是出口受阻,什麼事都沒有,但雷東寶沒話跟宋運輝說,誰讓他總是倒黴的時候被宋運輝逮到呢。他不想再說什麼,就跟過去在牢裡一樣,不解釋,事後做出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雷東寶心裡隱隱感覺到,其實宋運輝與他那個妖精老婆差不多,本質上否定他這個大老粗,否則宋運輝怎麼會說出他文化程度跟不上的話,還說他學不進去,當他的腦袋是大糞塞飽的嗎?雷東寶自尊非常受傷,摸出香煙點燃,也不回臥室,開燈下樓找吃的。

紅偉見此,現在很能理解千裡迢迢飛過來的宋運輝的心情。

走下樓梯,紅偉見雷東寶從堆滿禮物的八仙桌上拎出一包什麼餅,拆開來吃,雷東寶還問紅偉要不要,紅偉搖頭,他哪裡還有心思吃零食。他有點想開門離開,但終究沒走,從雷東寶的煙盒裡抽出支煙,點上坐雷東寶對面悶吸。

雷東寶三口兩口吞下幾隻餅,搖搖熱水瓶沒熱水,隨便接瞭一些自來水喝下。雖然吃得不舒服,可好歹算是打發瞭饑餓。當然,生水喝進肚子裡總歸是不舒服,尤其是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他見紅偉不肯走的樣子,隻好問:“你晚上和小輝吃的?”見紅偉點頭,跟他賭氣,他心裡反而好受,又問:“小輝他自己公司沒事瞭?那麼閑。”

紅偉替宋運輝不悅:“我問瞭,他們公司出口更麻煩。國外現在不承認人民幣的匯率,國內銀行匯率又不變,他們又是進口原料又是出口成品,每次報價都要再三討論,很影響利潤。”

“他們不怕,他們大國營有國傢抱著,要錢給錢,要政策給政策。”

“聽說現在也沒瞭,現在一邊喊國企深化改革上面不給錢瞭,一邊喊做好下崗工人安置工作,國傢看來不抱瞭。宋總說他們公司算是有名的效益好,因此這回匯率動蕩,中央來人先到別的公司調研,最後才到他的公司,看瞭之後好像說東海公司都勉強,看來需要調整政策。宋總說政策總是會有的,國傢不會扔下出口創匯企業不管。”

“唔。”雷東寶吃完餅,將包裝袋往茶幾上隨便一扔,見擱在煙蒂堆積如山的煙灰缸上的煙已經燃盡,掉下來將茶幾漆面燒出一團黑,他懶得管,又抽出一支煙點上,“你有沒有跟他說隻要出口恢復,我們這邊就沒事?”

紅偉道:“書記,我開車載你過去一趟吧,不管好壞,多聽聽別人的意見總是好事,王老先生也在呢。”

雷東寶有苦說不出,他怎麼跟紅偉說那兩個人勸他引退,怎麼跟紅偉說宋運輝批評他不上進不好學,他隻好道:“算瞭,沒法解決內銷,也沒法解決外銷……”

“見朋友!朋友老遠過來,見見總應該吧。”紅偉忍不住怒氣,聲音開始拔高。

雷東寶還是有苦說不出,定定看著紅偉,道:“你知道他電話裡跟我說什麼?”

紅偉一愣:“宋總既然特意來,不管他說的話好聽難聽,單是沖著他的誠意,我看書記硬著頭皮也得去聽著。”

雷東寶冷著臉道:“你不知道別亂指派,回傢睡去,我頭痛,我也睡覺,幾點啦!”

紅偉愣愣地看著瞭雷東寶一會兒,終於一聲不出,大力將煙蒂撳進煙灰缸裡,撳塌一座煙蒂山,招呼也不打就走瞭,開門關門,弄得地動山搖。紅偉滿懷憤懣,在門外悶站瞭會兒,沒有拐進去自己的傢,取車直奔忠富的養豬場。

雷東寶默默看紅偉走出去,很久很久,頭發都沒動個分毫。一個人安靜下來,他回想王老先生說的話,回想宋運輝說的話,包括以前王老先生對他說的,以及宋運輝通過韋春紅傳達給他的話。今天王老先生說得更明確,連退路都給他想好。可他們為什麼這麼看死他?還有宋運輝今天說的更是新鮮,好像是他搞垮雷霆似的,他在雷霆才沒救。那他倒是要問一下宋運輝,雷霆到底是怎麼來的?宋運輝明明最清楚雷霆的來龍去脈,憑什麼睜著眼睛說瞎話?問問全天下的人,誰不知道,雷霆就是他雷東寶,雷東寶就是雷霆,他怎麼可能離開雷霆,宋運輝不笨,因此這麼說肯定別有用心,他不想撕破面皮,也不願與宋運輝對吵。對,他為此才不去見宋運輝。

但雷東寶吸完一支煙上樓繼續睡覺,卻一時睡不著,腦袋裡翻來覆去都是宋運輝的質疑。宋運輝以前從沒說他跟不上雷霆發展,今天聽瞭紅偉他們幾個的話,哪兒看出他不行瞭?究竟是哪個問題讓宋運輝認為他不適合管雷霆?

雷東寶畢竟是重視宋運輝,將宋運輝的話翻來覆去想瞭好久,可他想來想去,還是認為宋運輝不理解他也不理解小雷傢。比如他當年搞承包,起磚窯,哪件事做出來都有人反對,可最後結果呢?結果證明他正確,他完全正確。

雷東寶翻一個身,舒坦地伸直四肢。對,他應該相信自己,不能被一時困擾所迷惑。

他又想,好漢子敢作敢當,他要對宋運輝說個明白。可直起身子卻發現他忘瞭問紅偉他們住的是哪傢賓館,更別說房間號,而且他多年不打宋運輝的手機,知道宋運輝手機早換號碼,他最多隻能打到秘書手裡。他猶豫一下,又沒好意思問紅偉,就找小三要宋運輝所住房間號。

雷東寶開門見山:“小輝,我剛才睡醒,腦袋還迷糊。我跟你說,你看錯我啦。我,雷東寶,這十多年,從做承包開始,用陳書記的話說,一路跑在別人前面,不為世人理解。我每次領獎上臺,領導都是表揚我敢為他人先。這點,你承認不承認?”

宋運輝看看身邊剛睡下的可可,不敢驚醒他,隻好壓低聲音道:“以前對。”

“現在還是對。你屁股坐在國營,你不知道我們這邊做事比你國營要艱難多少,說到底你不理解,你沒法理解,我們這邊太復雜。復雜程度,就像我是大人你是小孩,你小孩沒法看懂我大人在做什麼。但我不怪你,我給你半年時間,不用半年,我拿性命擔保你收回今天的話。”

宋運輝聽瞭發覺自己很無力:“我也最希望看到半年後我收回我的話。但我有個疑問,你除瞭憑過去經歷推斷你這回依然是跑在別人前面之外,還有其他什麼依據來說明你現在依然意識超前?”

這還需要依據?雷東寶豪氣幹雲地道:“小雷傢群眾的支持就是依據,我年前又拿來一堆獎狀就是上級部門的肯定就是依據。你還要什麼依據?過去大傢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作為領導,你也應該培養一些群眾意識。”雷東寶此話出口,感覺說得暢快,而且感覺這些話的水平夠可以。

“都不是科學依據。”宋運輝繼續無力,兩人的對話完全牛頭不對馬嘴,“說到超前意識,我去年讓楊巡提醒你留意出口問題,調整產品佈局,你做到沒有?但我不做事後追究,你也請好漢不提當年勇。我隻問你三點,你對今後一年的市場格局如何理解,你將如何調整產品佈局,你將如何調配手下人事?”

“你不用問,我今天再怎麼說你都不會信,我說瞭你也不會懂,體制不同,但半年後我恢復元氣,我不說你都信。明天早上你們幾點去機場?我送你們。”說出這些,雷東寶躺床上挺瞭挺腰桿子。

“明天六點,你能起就來,起不瞭也沒關系,我已經訂下賓館車隊。”

雷東寶這回終於把宋運輝駁得無話,但是他短暫開心過後,卻又忐忑,心裡七上八下沒瞭底。但想到宋運輝問的三點,這真是太簡單瞭,這是企業最基本的套路,他怎麼會不知道,宋運輝說到底還是不理解他,看低他。半年,他咬牙切齒地想,半年後看宋運輝怎麼說。當兵時候就知道,穿皮鞋的打不贏穿草鞋的,他的雷霆是農村走出來的草鞋兵,別看樣子不好,可戰鬥力強,戰鬥意志更強,不信,走著瞧!

宋運輝回想與雷東寶的對話,他想到幾個方面,首先,自信到極端,便是盲目;其次,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最後,做企業的首要是市場意識。雷東寶資質有限,偏又現在盲目自大,他真拿雷東寶沒辦法瞭。

他想,他現在應該夠資格說句仁至義盡。多年管理經驗告訴他,資質差的人,多說無益。他一向是這麼做,但是他這回感性當頭,因此他出師不利,本身就是他自己的問題,誰沒個偏執的時候呢?就像雷東寶追著過去經驗跑,他則是追著雷東寶苦口婆心,都是癡人。他更灰心瞭。

紅偉也是灰心,指望宋運輝能夠對雷東寶有所為,沒想到雷東寶一意孤行。他跑到忠富養豬場,將已經睡下的忠富拖出被窩,滿屋子搜出一瓶酒幾塊餅幹一包豬頭肉,兩人對酌。

忠富倒並不覺得意外:“書記一向一意孤行,又不是今天第一天這樣。”

“以前沒那樣。”

“以前你跟書記臭味相投,沒覺得。書記為人,我敬服,但是要我跟他相處,我不行,我以前這麼跟你說過吧?說到原因,我當時說不適應書記的工作方式,其實就是不適應他的一言堂。書記一向不聽勸,他不跟你講道理,他隻服從自己的理由,也要別人都服從他的理由。別人別想說服書記,除非書記哪天腦袋開竅自己轉彎。我常幹著急,幹脆不跟瞭,我著急自己的,落個清靜。”

“可是書記以前走的路都對。”

“紅偉,我們今天說的你可別說出去,被人聽見顯得我沒良心,你看我的養豬場現在發展得怎麼樣?”

“好。我沒想到你這麼快連冷庫都有瞭。剛才也看瞭一下,一個春節下來,你這兒的豬賣得差不多。”

“不瞞你說,紅偉,我心裡有兩個字:踏實。我擴張得雖然不快,可是一步一步都是看準市場需求來走,每一步走出去,我都是心裡有底。不像過去,別看老大的沼氣池很噱頭,還全市第一傢養牛蛙養羅氏沼蝦弄得轟轟烈烈,可我一直提心吊膽,總是摸不準書記決策的準頭。好像是遮住眼睛做事,蒙對一個是一個,沒有延續性的規劃,沒有可預見的長遠。可是我這話跟書記沒法說,一者他不會聽,二者他做的事好像總是抓大牌總是抓對牌。我隻有出來做自己的,起碼落個心裡踏實,你信不信,我的規劃都可以延伸到三年後。”

“你的意思是,書記這回抓牌沒抓對?”

忠富猶豫一下,道:“我不大方便說,你喝酒想想,對比對比我的三年規劃。”

紅偉依言不語,豬頭肉下酒,好好思考忠富的話。果然,他們雷霆的規劃除瞭銅廠因為以前由項東設計項東規劃,還有頭緒可循,其他的現在回想起來大多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缺乏連貫。他以前有意不多管雷霆閑事,免得與其他人員沖突,因此沒覺得怎樣,現在還真不能回想,這一回想,他心裡不踏實起來:“忠富,你悶聲不響,蔫主意太多。”

“不敢,我跟你們不一樣,從開始就沒心服口服。紅偉,我在想士根的那三條,不能不說,士根以前做到老二,還做得讓人心服口服,水平到底是有的,你看這三條,眼光毒辣。”

紅偉點頭:“我也在想士根的話,你說大傢會不會反?”

忠富道:“我不知道,沒人帶頭,我看難反。能帶頭的你或者正明,除非你們以後不想做事瞭,要是宋總不滿,你們以後還想做人?”

“我當然不會,於情於理都不會,做人這些義氣肯定有。我擔心正明已經估摸到宋總不滿書記,有些蠢蠢欲動,我回頭踢正明一腳,別以為書記上面沒人。”

忠富卻道:“紅偉,你先自保。你們那個不歸屬雷霆的公司名不正言不順,要是別人捏瞭把柄,存心搞死你們的話,書記首當其沖,你老二。”

紅偉臉色大變:“你知道?你怎麼知道?”

忠富道:“憑我對你們幾個的瞭解,基本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別以為村裡其他人都是傻瓜,總有幾個腦袋清楚的。”

“沒事的,關鍵的人都有股。”

忠富點頭:“那就好,書記僅憑這個公司,輕易抓住幾個關鍵人物的人心,高!”

紅偉搖頭道:“當時考慮鎮裡參股雷霆,不想讓鎮裡不勞而獲,而且我們手腳幹幹凈凈,每一筆賬都有規矩。不會像過去士根藏的那幾張白條,白癡看見都知道有問題。”

“這個出發點的話,大傢都是自己人,一條心。紅偉,我們多年兄弟,還是提醒你,先自保,不要愚忠。”

紅偉從忠富那兒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黎明。酒早已喝完,豬頭肉和餅幹也早見底,但他拉住忠富不讓睡,終於把埋藏在心底最深處好幾個月的憂慮向老兄弟吐露。這些憂慮說起來很對不起書記,很否定書記,要不是忠富,他對別人還不敢說,可忠富不同,尤其忠富肯定瞭他的憂慮。

難道小雷傢那麼大的傢業,這回真的又將面臨大劫?想到過去雷東寶坐牢時小雷傢經歷的那次大劫,他這回該如何自保?

紅偉回傢,車子開到車棚,卻想到節後追討貨款與雷東寶位置安穩之間的關系,心裡壓力很大,坐在車上發呆,從雜物箱裡摸出香煙來吸。可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越想心越煩。

過瞭一會兒,朝著旁邊車位倒入的車燈打斷紅偉的思考,紅偉心說誰還這麼晚回,卻見小三從副駕位置跳出來。透過頭頂打開的天窗,紅偉聽到正明的聲音在對小三說:“你先走一步,我後腳再走。”紅偉驚異,看著小三離開,沒有吱聲,他立刻意識到,這兩人開車找地方一直談到現在,估計話題與他找忠富談的差不多。而從小三和正明的言談,可見兩人之間已經達成什麼諒解。

紅偉心頭思緒翻滾,等著小三走得不見人影,他跳下車,拉開那輛車門。正明顯然是一臉吃驚,捏著香煙的手緊張地停留在唇邊一動不動,兩眼滿是慌亂,兩人對視良久,紅偉俯身道:“收斂著點,別不給宋總面子。”

“呃,紅偉哥你別走。”正明手忙腳亂,一個踉蹌沖出車門,緊緊扯住紅偉的袖子,四顧無人,才輕道,“紅偉哥,不瞞你說,我愁啊。你說今晚宋總提的那些個問題,有幾個是我們正經答得上來的?我回傢將宋總那些問題與雷霆一比照,我們雷霆全是漏洞,我坐不住瞭,找小三商量該怎麼辦才好。我們總不能再盲目等著國傢政策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萬一政策不下來呢?我們這樣東抓抓西扒扒得到什麼時候?我還想明天找紅偉哥談呢,要不現在就找個地方說話?我擔心雷霆,雷霆是我們大傢這麼多年的心血啊。”

正明緊張地看著紅偉,他不知道紅偉這個鐘點一個人待在車裡究竟是什麼意圖,逮他和小三勾結的現場,還是等他回來說話?因此正明將話說得懇切再懇切。整個雷霆他可以得罪其他人,卻不敢得罪紅偉,因所有客戶都捏在紅偉手裡,這幾年一方面是雷東寶有意放權,另一方面是紅偉自己加意籠絡組合,雷霆的進出兩道口子全被紅偉掌握,這樣的人,除非得罪瞭就離開雷霆,否則以和睦相處為上。

紅偉聽正明所言正是他今晚所慮,心說英雄所見略同,估計小三也是一樣。想到還不肯接受諫言,甚至躲避見宋運輝的雷東寶,他不由嘆瞭口氣,遞一支煙給正明:“我剛才睡不著,躲出來想年後怎麼做。催款還是要催,可是該怎麼催,該怎麼與你生產配合,我心裡沒底。我在想,能不能要書記開個會來協調年後資金安排,可以讓我們心裡踏實地照做,我愁死瞭。”紅偉說著,有點身不由己地被正明“塞進”駕駛座後面的位置。

正明鉆進車子:“紅偉哥,我跟小三討論的就是這個,但是操作上……一言難盡。”

紅偉想瞭好一會兒,卻道:“你和小三討論瞭就好。”他伸手將車鑰匙一轉,拔鑰匙出來,交到正明手心:“別年輕氣盛,記得把方案隨時通知我。我困死瞭,睡覺去。為瞭雷霆,你們多辛苦。”

正明愣愣地看紅偉離去,心裡七上八下。他也知紅偉當然與小三不同,紅偉資格太老,不可能三言兩語便與他交心,但是細細回味紅偉今天跟他說的所有話,感覺前後半夜立場已經不同,似乎越來越善意。他眼看著紅偉的身影在路燈下轉來轉去,最後消失,不久,寂靜夜空中傳來關門的聲音,他又在車上坐瞭會兒才慢慢踱回傢去。他心裡有一絲興奮,但也有被紅偉警告過後的警惕。

大概是因為白天睡得太多,雷東寶晚上睡得並不好,時時警醒,醒來則是看一眼手表,翻轉再睡。五點多醒來時候見外面天色依然黑沉,他沒有猶豫,起身下床,他準備去送送宋運輝。他下樓從八仙桌上挑瞭幾件看上去比較登樣的禮品,飛車直奔市區賓館。到達時,正好見宋運輝在總臺辦理退房。他大聲與宋運輝打個招呼,沖著外公走過去,但外公雙手支在拐杖上,一雙眼睛睡意蒙矓地看著他,面無表情。

雷東寶當即很尷尬,將伸出想握的手縮回來,斯斯文文地招呼道:“王老先生沒睡好?”

外公斜睨雷東寶一眼,懶得說話,剛才宋運輝已經告訴他昨晚兩人的一次通話,他心裡早在後悔來這一趟,不該好奇心重,他懶得跟這種說不通的人白費勁。不像跟外孫女吵架,那反應多靈敏,吵起來才好玩,反而是可可站在一邊兒看著這個龐然大物,好奇地打量。

雷東寶見外公不理他,這才有空看到穿得小圓球似的可可。他稍微蹲下,與可可對視片刻,道:“叫我姑父。”

可可卻從太外公腿邊躲到爸爸腿邊去,一路叫道:“No, you are a big fat man.”

雷東寶頓時氣餒,雖然他兒子壯過可可,可是人傢一口英語,豈是他兒子可以企及。他不知道小孩子說的是什麼,隻見板著臉的外公終於一笑。宋運輝也回頭笑道:“可可不認識你,以後多見見就好。”

雷東寶卻細心地想到幾年前他坐牢的時候,宋運輝帶著女兒去看他,見面第一件事就是讓宋引叫他姑父,他一顆心溫暖至今,對瞭,那次也是春節,室外天寒地凍,他幹脆地對宋運輝道:“還沒聽你兒子叫我姑父。”

宋運輝道:“小引跟我打電話時問起你,說今年暑假回來不知道能不能見你一面。”

“小引是個好孩子。”雷東寶隻好放棄,但心裡更生疑竇,因他知道宋運輝是個非常講究細節的人。“她在美國成績好不好?”

“還行,好瞭,我們走。大哥,你回吧,去睡個回籠覺,我們叫瞭賓館車子,謝謝你來送我們。”

雷東寶都聽出生分:“你前面走,我後面跟著。”他不由分說拎瞭一隻箱子出去。

外公慢吞吞跟上,走到外面,看看雷東寶的奔馳,又看看賓館的半新皇冠,卻鉆進皇冠裡面,又招呼一聲:“小輝,你來管著你兒子。”

宋運輝沒有猶豫,安置好行李,與雷東寶打個招呼,便鉆進皇冠車裡。雷東寶一愣,等前面皇冠車子開出,他才鉆進車裡,氣得面色鐵青。他沒依言跟上,方向盤一轉,去瞭韋春紅的那個傢。但是見到小區大門的時候卻是發愣,對瞭,他跟韋春紅兒子保證不騷擾他們母子的。他將車習慣性地開進小區,熟練地停到樓下,卻沒法走出車門,他得說話算話,但是他看瞭宋運輝活蹦亂跳的兒子後,很想自己的兒子,他的寶寶。

他猶豫再三,考慮到韋春紅正帶著老少幾個在海南曬太陽,他下車上樓,即使看看熟悉的屋子也好。

但令雷東寶意外的是,防盜門應聲打開,他的鑰匙卻沒法插進房門鎖眼裡去。他還以為沒找準鎖眼,俯身看清,卻發現眼前的鎖眼呈十字形,與他手裡的扁平鑰匙全不相配。韋春紅難道這麼潑辣,將鎖換瞭?顯然是。雷東寶在賓館門口累積起來的火氣更進一步,狠狠一腳將防盜門踢上,噔噔下樓回去車上。他媽的,個個都是白眼狼,他餓著肚子開車回村,依然是冷鍋冷灶,但傢裡有一整八仙桌的別人春節送來的禮物。

宋運輝沒見雷東寶跟上,臉上也沒流露出什麼,連外公也沒提起雷東寶,一行若無其事地上瞭飛機。

但上班間歇,宋運輝忍不住打個電話給老徐。一則開市拜年,二則通報雷東寶的情形。他並沒向老徐隱瞞任何雷東寶的近況,他也說瞭他的擔憂。老徐倒是沒有回避話題,還勸宋運輝放寬心,說有些事情有其必然發生發展規律,外人更多的隻能盡心,盡力還得看有沒有地方讓使力。老徐還說,他關註雷東寶本人,而不再如過去做縣委書記時候一樣關註小雷傢。宋運輝豁然開朗,是啊,他這是給雷東寶的“雷霆就是雷東寶,雷東寶就是雷霆”的話給繞進去瞭。老徐的話提醒他,他前階段確實管得太寬。

04

楊傢的整個春節在等待中度過,隨著任遐邇預產期的漸漸臨近,楊傢上下軍號已吹響,鋼槍已擦亮,行裝已背好,部隊要出發。

楊巡早就摩拳擦掌,就等著兒子出生,早早讓他完成人生一件大事——向爸爸的升級。在焦急的等待中,他早已做好所有預備工作,包括與婦兒醫院最好的婦產醫生搭上關系,保證隨叫隨到;包括請來嶽父嶽母過年,幫忙一起照顧任遐邇。但他最樂此不疲的是給還鉆在娘胎裡的孩子起大名小名。

任遐邇提議,她和楊巡的名字都是走字底,弄得一生勞累,吃盡苦頭,孩子的名字一定要討個好口彩,不要再辛苦走路,而是要裝上四隻軲轆,選車字旁的字給孩子,當然如果有飛字旁的就更好。楊巡滿口叫好,當即請出任遐邇的字典,兩人好好挑選中意字眼。可惜沒有飛字旁,兩人隻好轉攻車字部首。

車字部首的字沒幾個。楊巡翻到那頁,一眼便將所有字看全瞭。他拍腿大叫難怪難怪,將其中一個字指給任遐邇看。任遐邇一看,也不由跟著大笑,那個字正是“輝”字,兩人不約而同想到瞭宋運輝。難怪宋運輝少年得志,原來是名字裡面安瞭四個軲轆,當然跑得飛快。楊巡當下對車字部首的字更感興趣,一個一個字地研究下去,將所有字的字意翻看個清楚,兩人一起選中“軒”字,又覺得蘇軾的“軾”字也很好。

說到小名,兩人這下就天馬行空瞭,到最後任遐邇想到男孩“小鍋”女孩“小碗”,楊巡不同意,小鍋小碗多隨便,沒一點雅致富貴氣,但是任遐邇說十月懷胎的老娘最有權給孩子起小名,非要堅持。而令楊巡奇怪的是,眼高於頂的楊邐竟然也非常喜歡“小鍋小碗”,直說這小名別致,楊巡無可奈何,非常不明白這小名好在哪兒。

說也奇怪,一等這對預備爹媽將大名小名確定,任遐邇如期給送進產房。楊巡在嶽父嶽母和楊速楊邐的陪伴下坐立不安等瞭半天,才等到母女平安被推出產房。任遐邇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親口告訴楊巡:“小碗”!

楊巡原以為自己會失望,但一眼看到這皺成一團的紅皮小臉,他滿天地都找不到失望,隻有滿滿的喜歡。小碗易碎?不怕,他這做爸爸的有本事給小碗包上銅墻鐵壁,對,他有的是本事。但是他才一觸女兒小碗的小手,便知抱孩子是個大難題,這嫩豆腐一般的小身體怎麼經得起一抱?他隻好將孩子交給嶽母打理,自己手舞足蹈地在一邊觀摩,都沒留意楊邐神色黯然離去。

等任遐邇休息完醒來,楊巡已經在嶽母的教導下敢抱包成蠟燭樣的女兒。他小心把小碗湊到任遐邇面前讓她看,信誓旦旦地說他其實心裡最想要的就是女兒,女兒好,女兒貼心,就怕說太多女兒,要是生出來不是,會讓妻子內疚,他才一直說要兒子。現在生下來真是女兒,他如願以償。楊巡說得如此真誠,令任遐邇都以為以前領會錯誤。尤其是見楊巡抱著小碗愛不釋手,恨不得事事親力親為,她更是心裡迷糊,產後還沒恢復精明的腦袋被楊巡攪得一團亂,心中漸漸相信,或許楊巡真心喜歡的應該是女兒。

但任遐邇此後陷入水深火熱,她媽媽豈肯在女兒月子時候離開,硬是盯在身邊,照著陳規將她的月子伺候得渾身瘙癢,人神共臭。任遐邇背後叫苦連天,幾番要求楊巡施展迷魂大法將她老娘騙回老傢去,可是楊巡的三寸不爛之舌不敵任母的拳拳愛女之心,任遐邇隻好繼續忍受傳統月子大刑。

其間宋運輝與梁思申一起到楊傢祝賀,任遐邇笑瞇瞇地在心裡轉壞念頭,她傢小碗與宋運輝同屬車字輩。

梁思申是到日本中轉,跟市一機的日方會談後方才回國的。這回她身後沒工作追趕,隨心所欲地多逛瞭幾天。但外公可可都在宋運輝那兒等她去接。她用最快時間辦完辭職交接,立刻就在交接完當天乘火車趕去團聚。

她感覺辭職後好像眼光改換,原來的日本在她眼裡是個忙碌的地方,從機場開始就感覺那地方的人行色匆匆,她自己也是非常適應那樣的節奏。可是現在她行程安排寬松,心裡也是有意給自己放假,卻發現日本是個別有風情的地方,東西方的文化在這塊土地碰撞交融,孕育出的獨特市場令她流連忘返,返時則是添瞭一隻大行李箱,行李箱裡滿滿的別致趣怪小東西。

回來的路上她不由檢討,她在以前忙忙碌碌的工作中究竟幹瞭些什麼。她當然有所得,她從工作中得到學識、閱歷和能力的提升,令她自己都覺得沒白活這幾年。但是她在日本悠閑逛街中卻發現而今重撿情趣,找回對世間萬物好奇的眼光,學校出來後再一次能細心體味大千世界無處不在的美麗。

她此時在飛機上回憶忙碌工作的那幾年,有些不堪回首。那段時間,似乎工作生活都成瞭任務,而她則是女超人一般攻克一個個堡壘,速戰速決,絕無拖泥帶水地完成一件件任務,包括升級、結婚、生孩子這等人生大事。回首往事,她不知道該不該笑,她怎麼有本事過瞭那樣一長段的亢奮日子?

回來看到氣定神閑的外公,對比覺得丈夫宋運輝雖然看似氣定神閑,其實渾身每一塊肌肉都緊張,緊張得全無情趣。比如她才到傢,宋運輝就給她一份時間表,總算第一天開恩,讓她休息,第二天周末,他安排的可選項是祝賀楊巡升級,非可選項是一大傢子去新開外資連鎖超市購物,中午一大傢子在外公住的賓館吃飯,下午參觀由東海公司資助的當地民間絕活展示,晚上請外公到別墅吃飯。雖然這些活動都是必須的,或者是有趣的,但是,情趣呢?

梁思申沒反對,因知道宋運輝忙,難得一個兩人在一起的周末,得分秒必爭地用足這段時光。其實,這又何嘗不是她過去的生活方式?因此她能很得體地按照日程表行事,而且並不會忙得披頭散發。

楊巡送走宋梁夫妻後回屋,卻一直疑問梁思申何以親自來他傢祝福小碗兒降生,她當年拒絕瞭他送給可可的大禮,今天似乎也沒特意來看小碗兒一趟的理由。她哪來那麼閑?

任遐邇不知楊巡之慮,她抓住剛送走宋傢夫婦回來的丈夫,道:“我剛才問宋太太外匯什麼的事情。她跟我說現在趁火打劫收購金融受災嚴重區的優質資產最合算,她跟我算瞭一筆匯率賬,還真是,問題那是境外收購,雖然知道利益肥美,可是我們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們申請外匯都是大問題呢,這種好處隻有宋太太他們享用瞭。”

“怎麼算匯率賬?”

任遐邇找出紙筆,舉例演示一番,楊巡看瞭點頭,果然好。任遐邇道:“梁思申說,這種時候是現金為王,跟我們倆每天商量的一樣。我也跟她說瞭我們在看一些資金鏈出現問題的企業,準備接手,就是不知道底在哪裡。她說她也在看,她看中的兩個目標都是國外的,公司因為業績所逼,需要對股東交代,會不得不做出一些大舉剝離附屬企業的行為。你看,她那境界跟我們比,真是不一樣啊。”

楊巡更是奇道:“他們外資公司上班那麼忙,她哪有時間做這些?就算讓她便宜買來,她有時間管理嗎?還是立刻轉手?”楊巡問出這些問題的時候,心裡轉出一個念頭,再度合作,可不可以?但心裡早又自我否定,那不可能,舊怨哪是容易遺忘的。

任遐邇想來想去,道:“不知道,我忘瞭問。老四還說聽我們講投資的事,好像很高深。我聽梁思申講她的投資,更加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們那種出國見多識廣的人到底不一樣,我以後看來得多看英文財經版,什麼都看才好。”

楊巡道:“我們起碼是地頭蛇,可以抵消一些經驗不足。其他很多事情我們即使有力也使不上,你看政策對外資對國企的優惠,還有政策對我們的限制,我就不明白瞭,為什麼能給老外的東西就不能給我們私企?他們老外的不也是外國私企嗎?還有你聽梁思申今天說的,她幾天時間美國日本中國一個來回,到日本都不需要簽證,她是美國國籍,我們能行嗎?我們去個回歸的香港都得辦那麼多天手續。辦事效率怎麼跟她比?稍有機會都讓他們搶瞭。”

“呵呵,由不得你不服氣,認命吧,你不是說瞭,以前還得戴紅帽子交管理費呢,現在已經對你從寬瞭。”

“越來越從寬是不錯,我就怕東海那樣的國營企業越來越強大,那就沒我們的活路瞭。你看市輕紡的打包上市,一下子圈來多少錢,他們國字號的公司來錢太容易瞭,投資起來氣魄那個大,我知道跟我聯系註資的人另一隻腳也都踩在那邊上市公司呢,那邊挖不到錢才來找我。好項目都讓國字號挑瞭,害我價格也壓不下來。”

任遐邇現在站在企業高層,很能理解楊巡的牢騷:“不過我們是野生的,生命力強,等我們長足瞭,看他們國傢抱大的怎麼跟我們比。不過外資要是個個跟梁思申那樣國內國外好處均沾,我們也麻煩。我們私營企業真是前有狼後有虎。”

楊巡猶豫一下,道:“梁思申做事沒我們靈活,她條規太多。不過那是以前,現在不知道變化沒有。”楊巡沒說梁思申傢族背後的權勢,哪是他敢望項背的。

兩人說話的時候,小碗睡醒瞭,兩人忙著給小碗喂奶,換尿佈。這一折騰就是一個多小時。但是楊巡心裡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既然梁思申工作那麼忙,那麼那些收購後的具體操作需要由誰來做?另外,梁思申今天盡棄前嫌來他傢看小碗兒,是不是事出有因?

楊巡做生意那麼多年,知道生意場上從來沒有解不開的結。梁思申現在為人做事比過去現實許多。他自己現在也是傢大業大,收斂瞭跳脫。那麼為什麼不可以再談合作?楊巡決定慢慢接近觀察。

梁思申與宋運輝也在議論楊巡。可可跟著爺爺奶奶在新開的大超市裡蹦跳,宋運輝推著車子在後面跟進。梁思申不當宋傢,不知道要買些什麼日用品,就在旁邊跟著,隻有到毛巾床上用品區的時候才想起宋傢的毛巾更換不勤,她抓瞭兩打毛巾一打浴巾扔進購物車裡,又抓來一打被套床單。宋運輝知道梁思申的生活習慣,見此隻有笑,他回頭又得跟勤儉的父母做半天思想工作,以期改變老人們常年養成的生活習慣瞭。

梁思申做瞭這兩件事後就不再幹涉,宋傢主事的是公婆,她畢竟來得少,盡量不插手。宋運輝卻不得不提醒她:“呃,小姑娘,挽著手臂可以,不可以再做其他小動作。”

梁思申一愣,才想到剛才眼睛正對上丈夫鬢角的白發,就忍不住疼惜地伸手摸瞭兩把。她曉得宋運輝在這個小地方認識的人多,不想破壞形象,但她還是悻悻地脫口而出:“虛偽。”說出這個詞就想到,這個詞她最近想得最多,宋運輝當然也在她這個詞的打擊范圍之內。

宋運輝不疑有他,笑道:“別走開啊,這就生氣瞭?”

梁思申背著手走路:“沒勁。”

宋運輝還想說什麼,可正好旁邊一個局長過來打招呼,兩人握手熱情談瞭好一會兒。梁思申旁邊一臉賢淑地看著,依然覺得好虛偽,但她也無奈地知道,那是宋運輝那個階層人的普遍生態,而非宋運輝這個人有什麼特殊。爸爸當年也是這樣,哪像現在可以隨隨便便穿汗衫大褲衩戴一頂大草帽走過兩個街區隻為買一份報紙。就像她上班的時候,連裙子都不穿,一身裝扮盡量掩蓋性別,其實呢,外公罵得句句中的。

有些事情不知道便罷,一旦戳穿瞭,旁觀都是煎熬。看別人的,比如那個局長的做作,還可以當猴戲看,但看自己丈夫的,那滋味並不太好。梁思申提醒自己不要走向另一個極端,可提醒歸提醒,心裡總是有些不好受。

這麼忙忙碌碌度過兩天周末,梁思申才有時間與外公單獨相處。外公也等她久矣,周一早上一見她領著可可單獨出現,立即兩隻眼睛活絡起來,似是找到吵架對象。但事情也有美中不足,外公看到他帶瞭那麼多天的可可這個時候千呼萬喚不來他身邊,盡是鉆在媽媽懷裡做扭股糖。他隻好委屈自己坐到梁思申身邊去,以便就近接觸可可。

梁思申將她在日本接觸的兩傢企業與外公談瞭一下,另一傢是通過市一機日方引見,彼此才做瞭一個粗淺的會面。兩人的目標都很明確,低價接手,分拆重組後快速出手。祖孫兩個談得難得如此合拍,外公更是談得興奮的時候,站到正對著市一機的窗口,眺望著市一機妙語連珠。外公給梁思申舉個例子,一農婦賣蔥,十斤的蔥,按平常價是一元一斤,銷路不過不失。農婦挑出好蔥四斤賣一元五一斤,剩下的賣八毛,卻正好迎合需求,賣得快瞭,反而多賺八毛,這就是市場。

梁思申當然知道市場是怎樣的,但外公既然愛炫,她就聽著唄,反正現在也沒急事在身後趕著。外公說得急瞭,讓口水嗆住,大大咳嗽瞭幾聲,可可立刻操起他的奶瓶無私地遞給外公,外公更笑更嗆,梁思申忙上前端水捶背,外公咳嗽平息下來,卻是有些黯然,老瞭,老瞭,小小嗆水都要興師動眾,說明他再也不能主抓大事瞭。他思慮之下,主動提出,有些事務性工作交給梁凡去做,梁凡公司坐落上海,手底下有素質不錯的員工一大堆,正好借用,他願意割一部分好處給梁凡。

外公的提議正中梁思申下懷。她立刻與梁大聯系,梁大正巴不得,非常樂意地就將國內部分的工作承接下來,而且立刻通知員工,將原屬李力的辦公室重新佈置,交給梁思申使用。

外公等梁思申與梁凡達成口頭協議,便笑嘻嘻捅上一刀,說梁思申而今墮落,甘願同流合污。梁思申嘿嘿地笑,沒法否認。以前她或許會說一句她借用梁凡公司是起稀釋作用,但今天她不會再說這種話,做人,還是實際點兒吧。她在以前的駐上海辦工作,又何嘗沒有利用身份的優勢?看開些,辭職之後,她的心很閑適,很踏實。

但是外公並不打算放過外孫女,即使中飯餐桌上有外孫女婿托關系叫主廚做的金牌豬手,他都不會喪失立場,不打擊外孫女,尤其見梁思申虎口奪食,幫同樣愛好豬手的可可趁熱搶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故作得意揚揚地道:“你跟小輝結婚那麼多年,有沒有看出小輝其實是迷失青年?呵呵,他讓我三言兩語套出是個理想迷失的。想知道?不說,急死你。”

梁思申還真急,外公透露出的三言兩語充滿玄機,讓她非常想知道他們究竟談瞭些什麼,不過回頭一想,不急,她可以問丈夫。於是她反手一槍:“可可,外公阿太做瞭壞事還不說,還想急死媽媽,怎麼辦?”

“唱小兔子乖乖,十遍。”這是可可經常接受的懲罰。

外公笑得嘴唇亂抖,咬不住豬手,好久才正色道:“還是告訴你吧,省得讓我唱小兔子。”他把沒見到雷東寶那晚與宋運輝的對話轉達一遍,有些記憶偏差,但大致意思都在。“你呢,這回算是悟瞭,雖然來得晚瞭點,可我想你應該有很多新的想法,影響你的世界觀,對不對?”

梁思申不得不點頭:“對,不過我正在適應這改變,做人通達點兒才好。”

外公道:“你通達?我看是小輝慘瞭,你敢不敢承認你看他不順眼?”

梁思申看看可可,一時無語,果然她在外公面前等於透明:“可是我依然愛他,隻是……偶像不起來瞭。”

“成長過程嘛,總是伴隨著一個個偶像的倒下,所以我寧可不要當誰的偶像,隻當誰的對頭。小輝是個踏實人,不過他受生活所迫,就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掙生活都來不及,偏偏生活也不放過我們這種聰明人,不讓我們安閑,所有的回顧啊總結啊對我們來說都是奢侈,我們沒有時間精力做這些。我一直到退休,甚至等你外婆去世,才想瞭些人生一世的大問題,小輝呢,我前幾天跟他提瞭一下,他還沒在意的樣子。我懶得跟沒開竅的人多說,你自己逮空跟他談吧。做人,怎麼做都行,但心裡一定要有個信念,明確自己該做個什麼樣的人。”

“可想清楚瞭之後沒法隨便怎麼做都行,那會讓自己很痛苦。可能還是渾渾噩噩比較好。”

“那你和小輝的關系準備怎麼辦?總得有個人轉變。我不管你們別的,我隻在乎可可。”

“不會怎麼辦,他是我的愛人,是我的親人。”

“自欺欺人。”外公並不多說廢話,“看金牌豬手分上跟你說這些,說完兩清。你別以為我還跟你們這種小毛蛋蛋談什麼人生理想,你不是對手。”

“誰跟你欺來欺去,這完全是我的問題,該調整心態的是我,小輝已經夠倒黴,受我無妄之災。”

“我傳給你的基因哪條是三從四德?受不瞭。”

“不是我想三從四德,是他事事讓著我,我好意思學你?”

“也是,你那段數跟小輝比,就跟小潑皮撞上林沖。”

“幸好,小潑皮眾多,每天跟我吵架的就有外公等人,不愁寂寞。”

外公難得寬容地笑笑,沒有說什麼,再接口就坐實小潑皮稱號。兩人鬥嘴時候,小王和保姆奮勇吃菜,可可則是兩眼滴溜溜看著兩個人,似乎學足一招一式。

可是梁思申話雖這麼說,心裡卻是對外公的話認真上瞭。她回國後對宋運輝一直有心理障礙,明知這樣不好,也明知自己很愛丈夫,可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左看丈夫不順眼,右看丈夫不順眼,她總以為是自己的問題,被外公一說,難道,也有宋運輝的問題?可是,晚上與丈夫關上門暢談理想信念嗎?她都覺得有些荒唐。

她終是想不出該如何開口,在宋傢住瞭幾天,外公不願再住賓館,她隻好護送外公回滬。而後,她開始緊張的收購整合工作。其實,忙起來的時候,反而整個人正常起來,再沒時間精力胡思亂想。梁凡把他的資金也交給梁思申策劃,梁思申隱隱成瞭李力走後,公司的首腦。

05

小雷傢人心惶惶。

春節過後第一個月的老年人勞保工資雖然發瞭,可是老人們湊一起曬太陽的時候,見面第一句就是議論雷霆。大傢心裡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這個月的工資是如期發瞭,不知道下個月還有沒有,或者會不會拖,大傢都不敢大手大腳,一個個更加精打細算。

而雷霆的高層則是關註著人民幣的匯率會不會如外界猜測,調整向下,放外貿企業一條生路。中央臺新聞都在說日本匯率失守,臺灣匯率也失守,香港那邊則是苦苦支撐,也不知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周圍國傢地區的匯率都跌,我們國傢的匯率堅守不跌,那不是把自己往死裡整嗎?不是說國傢需要外貿企業掙外匯嗎,大傢都樂觀地覺得國傢不會那麼沒考慮。人民幣的匯率應該也會順應民心地跌,跌到出口企業又有活路為止。

三月在大夥兒的焦躁中到來。雷霆的資金情況越發緊張,無數的口子等著用錢,每一筆錢進來,都得主事者掂量著輕重緩急,將錢安排下去,塞住其中最嗷嗷叫的一個口子。

三月初正好一筆錢進來的時候,供電局終於等得不耐煩,要雷東寶一定設法將電費結瞭。雷東寶對著最要緊的口子供電局和小雷傢一眾老人的月勞保,還有雷霆工作人員的工資,著實委決不下,這筆錢給誰才好?給瞭供電局,其他就沒瞭,給瞭勞保,工資就得打折扣,反正處處捉襟見肘。

雷東寶還猶豫著,供電局在三道金牌之後,不客氣地出手瞭。當時雷東寶正在電纜車間,忽然隻聽一聲轟響,隨即整個車間歸於寂靜,隻餘頭頂一卷電纜在行車下面沉甸甸地擺動,帶動鋼纜“嘎嘎”作響,於此寂靜之中顯得分外猙獰,終於等電纜擺動結束,小三氣喘籲籲打電話報告,說供電局來電下瞭最後通牒。

雷東寶無奈,隻有答應。過不久,電來瞭,來去就跟常見的停電或者線路故障一樣,車間裡除瞭陪同雷東寶的正明,誰都不知道這電的一來一去有其原因,車間旋即又陷入轟隆隆的機器聲中。但雷東寶再無心關心生產和原材料庫存,臭著一張臉一聲不響離開。

正明在初春的太陽下等雷東寶走遠,立刻遠遠走去車間外面的空地,打電話給小三,問錢送去沒有。

“在路上,是沒到期的承兌,還得找朋友貼現。正明哥,沒辦法給你,供電局催得緊,都拖兩個月瞭,再大的面子也給拖沒瞭,看樣子這回是來真的。”

正明道:“我的意思,你貼現後想辦法留幾萬下來,我看供電局那兒把大頭交上的話,應該可以混過一陣子。我們村那些老頭老太的勞保不能拖,那些人本來就沒幾個錢,急瞭會找我們拼命。小三,這事一定要辦到,你要是在供電局那兒應付不過去,給紅偉電話,供電局的人頭他熟。還有……這種苦日子我以前獨立支撐過,有經驗,你相信我。”

小三當然清楚當年雷東寶入獄,正明獨立支撐四面楚歌的電纜廠的過往,他現在隻能相信正明的經驗。“行,要是成的話,我跟書記說一聲,這幾天已經有老頭老太找我要錢瞭。”

“你傻啊,書記是喜歡下面人自作主張的人嗎?尤其這種緊要關頭,他能讓你亂動他的錢嗎?別讓他捏出你卵黃子。快去快回,回頭我們商量怎麼悄悄把勞保分出去。”正明頓瞭頓,又道,“小三,我前兒跟你說的話你忘瞭嗎?小心劃清界限。”

小三心裡一個激靈,連忙答應。大傢都說他是書記的大管傢,現在人們有氣不敢找書記,都是找他來鬧,要是如正明所言,以後有個萬一,書記怎麼樣不知道,人傢起碼還有宋運輝保著呢,可他小三沒依沒靠的還不給當作助紂為虐的典型,讓全村人民生吞活剝瞭?他很快就將正明留下幾萬的提醒舉一反三,想到這是他偷偷劃清界限、留下活路的機會。

回頭他果然得叫去紅偉,才把供電局的頭頭腦腦擺平,雖然還差十萬,可供電局的領導還是大手一揮,放他們一馬瞭。請客吃飯後回到村裡,正明指示小三把這筆錢先捂幾天,讓村裡老頭老太著急幾天再悄悄發放,以謀求某些效果。大傢都是在一條筏子上沉浮的人,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小三借著酒意大膽地答應瞭,他在心裡一徑地告訴自己,答應的那些話是醉話,是不能當真的醉話,可是等他醒來後,他並沒找正明糾正醉話,而是默默將電費餘下的錢存進活期,默默觀察事態發展。

雷母從海南回來後便回瞭小雷傢,連她都感覺出小雷傢世態冷暖,回傢後不敢多提海南的所見所聞。但村裡的老頭老太們在發錢那天領不到三月份的勞保,終歸是不會放過每天一同曬太陽的雷母,大傢都追著雷母要她回傢跟兒子好好要錢,大傢說話的語氣一天比一天暴烈,越來越難入耳。雷母當然傳達給兒子,雷東寶讓她這麼轉達:先保證生產,有生產才有未來的勞保。但雷母回頭這麼一傳達,大傢卻鬧上瞭,都罵幹脆停發勞保,先餓死他們這幫老頭老太,幫村裡一年省下幾十萬換什麼未來,都罵雷東寶這主意斷子絕孫。雷母起先還賠著笑臉解釋,後來聽怕瞭,知道這幫人不敢跟她兒子鬧卻敢跟她鬧,她索性閉門不出瞭。

但兩天關下來,她就給關悶瞭,她又無法說服兒子,隻好給能說會道的兒媳打電話,讓兒媳幫忙解決。

韋春紅回來後一直根據朋友和律師的指點,悄悄轉移她的傢財。有朋友好心提供建議,說可以假離婚,可是韋春紅在傢獨自想瞭三天,她好不容易擒來的婚姻,心裡非常不舍,而且她猜測雷東寶既然眼下如此艱難,她若是再拿什麼離婚去幹擾這渾球,這渾球還不知受不受得起刺激。

她最終想出一個主意,托朋友找關系,將所有的產權都轉到她兒子小寶名下,小寶的財產,並不屬於夫妻合有。

但是對於現婆婆讓她勸勸雷東寶的要求,她有心無力。雷東寶現在果然依言不來騷擾,她哪裡還敢惹這渾球。其實她知道的並不比婆婆少,她自傢裡鬧一次狐貍精後,在小雷傢安瞭樁腳,她隻要時時與樁腳聯絡,偶爾送個小零小碎,不僅把她的耳朵安插在小雷傢,順便也把雷東寶給監視瞭,但她當然是不可能知道正明和小三的主意。

其實正明和小三也很顧慮,這種背著雷東寶做的事情萬一被捅出去,他們兩人的下場很慘,而他們又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在一個村子做任何事情都捂不長。可是他們想到雷霆萬一下個月的工資再出問題,下下月的工資繼續出問題,以及已經開始的設備商接二連三的討錢訴訟經過漫長程序被判決被執行,到那時候雷霆將面臨的慘況,以及眾村民對雷霆這幾個核心高層的集中憤恨,他們又不敢不預做準備。正明猶豫再三,把他的擔憂與紅偉交流,紅偉也是憂慮得臉色鐵青,沒有反對,隻說讓正明自己看著辦,眾人都意識到,再大的靠山,都不如不倒的雷霆。

但紅偉心裡有矛盾,這麼多年同學同事下來,不忍看著雷東寶一意孤行走上絕路。不過他得等又一筆款到賬,才有臉去見雷東寶。此時雷霆的債主們再也不謀求什麼途徑,直接留下專人每天盯著雷東寶車輪大戰般地要錢。紅偉還沒走到雷東寶的辦公室,便聽見吵鬧聲從總辦飄出,響徹整條樓道。吵鬧聲中,他有些費勁地找到雷東寶沙啞得如同破鑼一般的大嗓門,聽著卻是那麼陌生。

紅偉看瞭一會兒,知道進去也沒法與雷東寶說上話,隻好退走。等下瞭班,雷東寶從債主們的包圍圈中殺出,甩掉眾人走出辦公樓。紅偉這才跟上,才剛靠近,就聽雷東寶喉嚨如拉風箱,“呼嚕呼嚕”地氣喘如牛。紅偉與雷東寶並排瞭,賠笑道:“書記感冒瞭?”

雷東寶斜睨紅偉一眼,道:“上火。”

即使天色已經微暗,紅偉都能看清雷東寶的眼白佈滿血絲,兩隻眼睛激凸如憤怒的牛眼。紅偉還是猶豫瞭一下,道:“書記,我手頭一筆錢到賬,你看是不是先付瞭勞保?”

雷東寶一天“戰鬥”下來,火氣沖頂,聞言道:“跟你說幾遍瞭,啊,沒見墻上貼著通知?先保證生產。”

紅偉依然賠笑道:“你收收火氣,我是紅偉,不是討債鬼。我說我們這些人的工資緩緩就緩緩,他們勞保沒多少錢,占不瞭多少經費,就算我們尊老愛幼一下?沒幾個錢。”

有來來往往的村民聽見兩人的大嗓門,都豎起瞭耳朵,聽雷東寶會給出什麼說法。

雷東寶一刻沒讓大傢等:“就算停一個月,也死不瞭人。”他今天吵瞭一天,大嗓門剎不住,說出來的話如敲鑼打鼓一般,與聞者眾。

紅偉想到雷東寶的身心可能還處於戰鬥狀態,怕他再大聲說出什麼,隻好悶聲不響。

但禍不單行,紅偉還沒跟著雷東寶走進生活區,一個做外貿的朋友打來電話,說新聞已經出來,中國承諾人民幣不貶值。紅偉隻覺得眼前一黑,這麼多日子來,天天幾乎燒香念佛地盼著人民幣貶值,沒想到晴天霹靂。那外貿朋友在電話裡悲哀地說,承諾都出來瞭,看起來起碼三個月之內,匯率咬緊美元。

如今這樣的狀況再拖三個月,對雷霆意味著什麼?紅偉用腳指頭想都不會想錯。

紅偉發瞭半天呆,才要跟雷東寶說,卻發覺雷東寶早已走遠。他隻有嘆一聲氣,他知道雷東寶也不易,忙得都一頭紮在小雷傢不回城瞭,換他早挺不住,起碼得生幾天病。紅偉想瞭想,回到傢裡先一個電話打給正明,再打給小三和其他相關人等,將承諾傳達出去,然後才敲響雷東寶傢的門,告訴正捧著飯碗吃飯的雷東寶如此這般。

雷東寶的反應不出紅偉所料。他見雷東寶捧著飯碗的手一動不動,凝固在半空,而一張臉卻如充血一般,漲得通紅。紅偉心中擔心,真怕雷東寶出事,連忙伸手拍打,道:“書記,說話,說話。”

但雷東寶過好久才回過神來,手中飯碗“啪”一聲掉落桌上,一絲沙啞的聲音從喉嚨底部滾出:“沒指望也好,也好,索性無賴到底。”

紅偉趁機道:“看來要過一段苦日子,書記,先把村裡大傢安撫好,把勞保發瞭吧。現在村裡已經沒一塊可種的地,大傢都指著勞保吃飯,別處沒地方刨食。”

雷東寶卻並沒聽紅偉說什麼,自言自語地道:“真要把所有安裝停下?還是停下沒優勢的銅廠鑄造車間?”

紅偉隻得大聲道:“書記,我問你勞保發不發,這個時候不能惹眾怒,一定要發。”

雷東寶大掌一揮,道:“這幾天沒錢,等有錢立刻發。明天讓小三出個通知,說明一下情況。你不當傢,隻看到你爹娘等錢用,你沒見我這邊每筆錢都是火燒眉毛才發出去。”

“書記,老頭們會造反。”

“造什麼反?雷霆要倒瞭,他們更沒飯吃,一個個隻看緊眼前一塊自留地,一點大局意識都沒有。這麼多年啦,從來不會自我改造改造,沒錢不發。”

“書記……”

雷東寶將紅偉從椅子上拎起,一臉兇神惡煞:“你還想說什麼?”

紅偉當即啞炮,怏怏而走。回到傢裡長籲短嘆,一個電話將正明叫來,想瞭想,又把小三叫上。三個人一合計,覺得雷霆再這麼被雷東寶搞下去,更沒指望,可是又不能推翻,雷東寶頭頂有無數光環,雷東寶身後又有不知道會不會出手的宋運輝等人。三個人密謀到午夜,初步決定架空雷東寶,第一步就是明天開始,小三和正明辛苦一點,晚上挨傢挨戶分發勞保,再等有錢,逐個分發部分工資,以安撫人心,並引導人心向背。密謀結束,紅偉將口袋裡放瞭一下午的匯票交給小三入賬,以後雷東寶發雷東寶的令,他們三個做他們三個的事。

雷東寶看紅偉出去,隻覺得清心,這幾天他被追債的搞得一個頭兩個大,火氣上來,恨不得自己拿頭撞墻。今年不同以往,大傢村口攔債主的火力不夠,於是他便遭瞭殃。

但即使紅偉離開,雷東寶也再沒端起飯碗。他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考慮小雷傢的未來該走向哪兒去。他越想越是心寒,耳邊盤旋的都是王老先生認準他雷霆必死的話語。而他現在是真的開始束手無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才能帶領小雷傢走出困局。他想來想去,發現可以走出的每一步都是關系一個“錢”字,而沒錢則是步步不通。

如今手頭的錢維持生產已經艱難,而設備商則是在法院要求訴訟保全。若是設備商得逞,小雷傢被封一半,那麼他說什麼總得拿出一些錢出去打點,這樣手頭就會更緊,生產更加緊縮。唉,他每天就在錢眼裡打轉,白天黑夜腦袋裡都盤算著怎麼用好每一分錢。他不是不想發工資勞保,他自己自從沒法從韋春紅那裡拿錢後手頭都緊,可是哪來的錢?發瞭工資勞保就得少進多少捆料,其他人能知道嗎?而且市道不好,做出來的產品利潤微薄,不夠應付。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勒緊褲帶渡過難關,大傢一起刻苦,他打算要小三起草一份報告,過幾天召開村民大會,跟村民們擺擺道理,讓大夥兒還是跟以往那樣跟著他使勁。

其實雷東寶心裡最想的是韋春紅手裡不菲的產業,還有正明紅偉兩個手裡歷年積累的錢財。如果這些錢都拿來,雷霆可以稍喘一口氣。可是韋春紅已經拒絕他,紅偉跟正明兩個也是側面說起自傢的錢不能動用。他斷無拿拳頭押著這幾個將錢取出的可能。紅偉傢開會到半夜,雷東寶一個人也是想到半夜,可是依然沒有想出萬全之策。唯一的希望,就是小雷傢萬眾一心,與他共渡難關。

這時候雷東寶頭皮嗞嗞地痛瞭起來,他握拳捶瞭腦袋兩拳,當然是沒用。頭痛起來想什麼都不再有思路,他無奈之下隻得上樓睡覺。可躺到床上腦袋卻反而清楚起來,他於是又想。可是越想越亂,想到後來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清醒,混沌瞭一夜,折騰瞭一夜,天色卻是亮瞭起來,他隻好翻身下床,暈眩著腦袋出門上班。還有那麼多事等著他去辦。他不知道在這危難關頭,沒有他的話,這個雷霆會變得怎麼樣。

但是到瞭辦公室,卻又是那麼多債主來討錢。他應接之餘,通知高層開會,研討對策,然而現在的辦公室難容一張平靜的辦公桌,所以他們隻好撤到市區的集團辦公室開會。

看到久違的豪華裝修的集團辦公室所在大樓,雷東寶下車後怔忡許久才走進門去。他心裡冒出一個想法,是不是該把集團辦公樓賣瞭換錢?但這樣的門面如果賣瞭,看在別人眼裡會怎麼想,會不會想到小雷傢窮得當褲子瞭?還有他的奔馳他的佳美呢?可賣瞭那些都是錢啊。

但會議還有更重要的議題,雷東寶坐上主席位,便將自己的觀點擺上桌面。

“今天開會,我們統一一下思想。昨天得到消息,匯率不會變瞭,那麼我們雷霆該怎麼辦?我有一個打算,今天開始把所有基建停瞭,安裝一半的設備擦上牛油封起來,隻開現在在轉的設備,所有的資金也全部收縮到電纜和銅廠,所有工作都以確保這兩傢廠的運作為前提。我的意思就是這樣,你們每個人給我一個表態。”

紅偉聽瞭這樣的開場白,不由想到春節時候忠富跟他說的話。書記什麼時候聽過別人的意見?紅偉第一次認識到,原來以前的會議也是差不多形式,與其說是開會討論,不如說是表態同意雷東寶的意見,因此紅偉今天覺得說什麼都違心,不願表態。但是他又不能不表態,按照順位,他排雷東寶下面的第一號,他得率先表態支持。他想到昨晚與正明和小三商定的架空決定,可還是希望他能說服雷東寶。

“其實現在在轉的設備也存在吃不飽的問題,而現在在轉的設備生產的未必是適銷對路的產品,我們可以考慮關停一部分掙錢少的設備。安裝接近尾聲的預3號車間的設備生產的產品,我看正是近階段市場需求量大的,一刀切停預3號車間的想法,我看書記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紅偉,你沒做過車間,你知不知道,預3雖然看上去已經像模像樣,但真想讓機器轉動起來,生產成品,這中間還要多少投入?我們哪來的錢投入?我們現在隻有依靠現有設備,掙錢保命,掙錢求發展。正明你表態。”

正明看看對面低下頭去的紅偉,略一思索,便對著雷東寶道:“書記的講話給我指明方向。昨天我知道人民幣不貶值後心裡很亂,現在好瞭,就這麼幹,我回去立刻抓緊時間落實。”

雷東寶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道:“正明在一線,還是懂生產的。下面誰說?”

大傢紛紛表態,有紅偉和正明兩個鮮明對比的例子擺前面,大傢自然是眾口一致。紅偉沒有再說什麼,整個會議期間一直擺弄手中鋼筆,但臉上一派平靜,他至此已經非常理解項東,他至此也已經決心堅定,不復動搖。

到最後,雷東寶才問:“你們看,集團辦公室要不要賣瞭?”雷東寶問話的時候,臉則是朝著正明,他對現階段正明的表現比較滿意。

正明道:“我有兩點考慮,一點是賣瞭的話,像今天這種情況,我們想開個會都找不到地方。再一點是現在還沒到完全過不下去的地步,我們前面的路沒全堵死,我們還得整出門面爭取貸款,爭取政策,賣瞭顯得我們實力出問題。”

正明的話正好是雷東寶所顧慮的,如今有正明與他合拍,他便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於是也沒繼續征求大傢意見,拍案將會議結束瞭。正明說書記臉色不大好,勸雷東寶在集團清清靜靜地睡個午覺,雷東寶沒答應,他的身子還沒嬌貴到這地步。

紅偉開完會就先一步走瞭,他也並不滿意正明,看到正明堂而皇之地說瞎話,他並不贊同,可是又想到,正明不這麼說這麼做,又能怎樣。他都感覺得到,他如果再頂撞下去,雷東寶會當場一紙文件將他的職位免去。但紅偉開車沒走出多遠,就被正明一個電話請回去,接上正明和小三,在車上商議。正明問瞭紅偉很多工廠生產的產品系列哪個好銷哪個不好銷,又問小三好銷的毛利怎樣,不好銷的毛利又怎樣。小三還根據常規的資金周轉情況提出自己的想法。三個人一路議來,行至小雷傢村的時候,基本統一瞭做什麼不做什麼的思路。邁下車子的時候,紅偉心中也有瞭忠富所說的“踏實”的感覺。

但紅偉心頭還是暗自嘆息,以前雷東寶坐牢的時候,他堅持下來瞭,而現在路還沒走到頭,他反而不忠瞭,他心裡一時有些接受不瞭。但再難接受,小三主導派發勞保的時候,他有空就他跟著,正明有空就正明跟著,悄無聲息地將勞保先發瞭下去。他看到老頭老太們在怨聲沸騰後忽然意外地拿到這筆錢的時候,那神情和那語言都在說明同一個問題。而紅偉、正明和小三心裡都知道,從這個時候起,他們屬於另一陣線瞭。尤其是紅偉,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條路他得走到底瞭。

不久,再拿到另一筆錢並計算出盈餘之下,他們將工人的工資也發瞭。

所有人對紅偉正明幾個非常感激。

而這個時候雷東寶猶如孤膽英雄一般與眾債主纏鬥著,又因群眾向鎮上反映情況而與鎮政府縣政府一幹人說明著,他一身披掛所有的火力,依然忙碌得不可開交。而同時今年又是要緊會議眾多的年歲,開會,傳達文件,學習精神,總結經驗,有得他忙。他整天忙碌得像個陀螺,旋風般地飛旋於這事那事之間,累而充實。小三悲哀地覺得,一貫英明神武的書記這回真像堂吉訶德。

但正如大傢並非堅貞不渝地忠於雷東寶一樣,大傢拿到勞保拿到工資,保持一段時間的守口如瓶之後,便有瞭百花齊放。就像第三者的傳聞總是最後落入當事人的耳朵,雷東寶一直被身邊人刻意屏蔽著話題,但終於有隻言片語傳到韋春紅的耳朵裡,韋春紅憑東鱗西爪意識到問題有點不對,便一個一個電話打出去加意套取問題背後的實質,很快,韋春紅便敏銳地捕捉到問題實質:有人在背著雷東寶收買人心。

韋春紅心裡又生氣又悲哀,這種在小雷傢村明晃晃做的事情,卻隻瞞住一個雷東寶,這說明什麼?即使她作為雷東寶的妻子,她現在都覺得雷東寶該下臺瞭。可是她想,即便是死,也得讓雷東寶死得明明白白吧。她拿起電話想撥雷東寶的號碼,可事到臨頭,卻一個電話給紅偉打去:“老史,為什麼背著東寶做手腳?”

紅偉自開始做起,就想到有泄露的一天。他原以為泄露得很快,沒幾天雷東寶就應該拍著桌子找上他,可沒想到時間竟拖延瞭那麼久,而最先找上他的卻是韋春紅。以紅偉對雷東寶的瞭解,他猜知雷東寶一定還不知情,否則,雷東寶斷無讓老婆出馬拍桌子的可能。他這下倒是有些狐疑上韋春紅的態度,為什麼不先告訴雷東寶,而先找他問話。還有,韋春紅究竟知道多少?因此他先施緩兵之計:“春紅姐,你說的是哪件事?”

韋春紅冷笑道:“老史,這就是你的不是瞭,你和正明做的好事,怎麼反來問我。”

紅偉沉默瞭好一會兒才道:“春紅姐,雷霆再也拖不起瞭,我們再不行動,雷霆死掉爛掉就在眼前。”

韋春紅沉著地道:“隻因為這個原因?”

紅偉道:“還能因為什麼?如果是想造反,我們不會那麼曲折。不瞞你說,該做的我們都做瞭,包括請你春紅姐勸書記,可都沒用。你也知道書記的脾氣,你說我們還能怎麼做,等死還是行動起來?”

韋春紅當然清楚雷東寶的脾氣,隻得嘆一聲氣:“你們好自為之,消息總有一天傳到東寶耳朵裡。”

紅偉卻反將一軍:“春紅姐既然已經知道,要不請你告訴書記。”

韋春紅道:“你們都已經架空他,你們還想怎麼樣對他?搞死他?還是他自覺退位?我看你們最後隻有這兩種選擇。”

紅偉雖然已經將事情做出,卻還是被韋春紅的話逼出一身冷汗:“我們沒那意思,我們都是書記多年的手下。可你說我們該怎麼辦?我們除瞭架空他,還能做什麼?我們都是提著腦袋還得好好做事,我們又跟誰喊冤?”

“可是總有一天你們要沖突。”

紅偉沉吟:“到那一天,我立即跑去找宋總說明原因。跟書記,我該講的理都已經講瞭。我看長痛不如短痛,春紅姐還是替我們把情況跟書記說瞭吧,也好讓書記有個準備,免得沒準備的話當眾出醜。”

春紅哀嘆:“東寶做瞭那麼多年,為村裡做瞭這麼多事,就沒一個人記掛他的好?就沒一個人抵抗你們的架空?”

紅偉道:“工資面前,爹親娘恩也得擱一邊放著。再說我們做的事不是陰謀,隻要是正常人,誰都看得出我們對事不對人,我們為的是雷霆。我們沒想逼書記退位,我們辛辛苦苦還得擔心書記逼我們做出什麼。所以,春紅姐,拜托你瞭。”

韋春紅根本就沒話好說,默默將電話掛瞭,坐在沙發上忍不住垂下眼淚。那個渾球,到底是怎麼瞭,要不要提醒這渾球?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她再不提醒,雷東寶更被人當笑話看待。她從紅偉的話裡已經聽出,大傢用架空,還供著雷東寶這尊神,並不是因為雷東寶還真是個神,而是因著遙遠的那個宋運輝,為此,她真是替雷東寶徹底地悲哀。

她擦掉眼淚,打電話給雷東寶,她不要什麼大公無私地為小雷傢全體著想,她隻要管住她老公。但是電話裡傳來雷東寶因上火而沙啞的聲音的時候,她又是沒原則地心軟。而雷東寶一看顯示中是傢裡的電話,就道:“找我幹啥?”

韋春紅收起悲切,道:“跟你談件公事。”便將從小雷傢媳婦們嘴裡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訴雷東寶,她暫時隱下紅偉的電話不說。但她說完,卻發覺電話那端反常地安靜,隻傳來明顯的“呼哧呼哧”聲。韋春紅急瞭,道:“東寶,你吱聲,告訴我你聽著。”

雷東寶卻沒吱聲,隻瞪著眼發呆,什麼?紅偉正明背著他搞鬼收買人心?這不是推他上架火烤嗎?他隻覺得熱血沖頂,好久說不出話來。這怎麼可能?清楚過來的時候聽韋春紅在電話裡喊他,他馬馬虎虎地道:“知道瞭……”

韋春紅才稍放心:“你準備怎麼辦,去撕瞭紅偉他們?你有沒有想過,本來大傢還礙著面子認你是老大,礙著宋總的面子,大傢還相安無事,如果你去點破,去鬧事,會不會大夥兒索性橫下心來趕走你?”

雷東寶卻是無法相信韋春紅說給他的現實,整一個村的人架空他?他問道:“哪幾個女人跟你說的這事,你耳朵沒聽錯?”

韋春紅因開飯館,與紅偉打交道多年,又是上回雷東寶坐牢時與紅偉危難見人心過,本來還想護著紅偉,聽雷東寶這麼渾,竟然還懷疑她,而不是發現苗頭即刻深挖,隻得對不起紅偉瞭:“我跟老史也談過,我看,要不你回市區一趟,我們找個地方說話,我要知道你怎麼做,你千萬別魯莽,別撕破面子。”

雷東寶一聲“知道瞭”,卻將電話結束。韋春紅聽著“嘟嘟”聲響,隻會幹瞪眼。想來想去,一個電話打去雷東寶的靠山,但是雷東寶並不承認的宋運輝那裡。

宋運輝聽到韋春紅的描述,心中驚異,但轉念一想便是釋然。前兒剛與老徐說起過,雷霆是小雷傢全村的雷霆,他因雷東寶而關心雷霆,而小雷傢全體村民因切身利益而關心雷霆,小雷傢村民對雷霆的感情比他深不知幾倍,雷霆是村民的命根。因此眼看雷東寶拖著雷霆走向深淵,村民豈能坐視?“大哥準備怎麼處理這事?”

韋春紅道:“他不肯跟我說,他最近脾氣壞得不像人,為瞭保護兩個兒子,我跟他事實分居瞭。”

宋運輝想到春節趕去小雷傢聽說韋春紅去海南過節,心說原來如此。“事實上春節的時候我們已經建議大哥退出,讓他借口生病治療,體面地離開雷霆,可大哥不肯。”

韋春紅急道:“你也認為他……雷霆不再要他?可你知道雷霆是東寶大兒子,寶寶都不如雷霆在他心中的分量。除非他死,否則沒人勸得走他。罷瞭,我現在趕去小雷傢,我剛告訴東寶這事,不知道他要怎麼鬧,我得去看著,宋總,求你打個電話給紅偉,壓紅偉正明一把。”

“好。”宋運輝答應。

但是放下電話後,宋運輝卻想到,他跟紅偉說什麼?讓他們繼續擁戴雷東寶?還是讓他們對雷東寶手下留情?可問題是雷東寶能放過這幾個人嗎?矛盾激化時,以雷東寶的脾氣,誰敢手下留情,那麼傷害的就是他們自己。

宋運輝思之再三,想給紅偉打個電話,可鈴響半天卻沒人接聽。他預感,小雷傢出事瞭,他也恨不得學韋春紅,立即趕去小雷傢現場。

雷東寶此時卻是沉思:是真是假,怎麼會這樣?他扯起喉嚨叫小三問話,但辦公室和財務室的人同時回答,三主任出去辦事瞭。雷東寶打小三電話,問小三是不是背著他調度資金,小三接瞭電話便嚇得語不成調,卻是一口肯定。雷東寶又問主使的是誰,是正明還是紅偉,小三說好多人開會決定的。雷東寶無語,掛瞭電話。他最瞭解雷霆的人事,這事,除紅偉與正明,別人沒那麼大號召力,而小三自然是其中的骨幹,不抓住小三沒法調度資金。

雷東寶在辦公室暴跳如雷,沖去正明和紅偉的辦公室,都沒見人。而辦公室裡的同事見此早已第一時間電話通知紅偉和正明,通知他們書記沖天的火氣。

紅偉接到韋春紅的電話後,便知道今天無法善瞭,韋春紅不可能將這麼重大的事情瞞住丈夫,因此他十萬火急找到正明,通知正明避走或者如何。但是正明卻不肯走避,他反問紅偉,今天避瞭,明天怎麼辦?書記一直發火,他們難道一直走避?憑什麼?話雖如此,紅偉還是不忍與已被架空的雷東寶當面對峙,可是接到電話卻知道對抗無可避免。他們隻好分頭行動,紅偉坐鎮車間,維持正常生產秩序,正明出去調運救兵。

紅偉緊張得坐不住,神經質地在車間辦公室繞圈。可他抬眼間卻見到聽聞消息的幾個村民工人已經持械攔在辦公室門口,說是由他們保護他。紅偉驚住,忽然之間明白人心的向背乃大勢所趨。工人們做到今天這一出,其實不僅僅是因為從他和正明手裡拿到一次工資,不,一次的工資還不至於有那麼強的效應,估計應該是他們也是明眼人,他們也早在心中否定瞭雷東寶。紅偉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開始為雷東寶悲哀,這原是一個全村人民愛戴並尊崇的書記啊!

雷東寶在辦公樓上下找尋,不見幾個主使,又退回辦公室,捶著桌子考慮對策。罷免這兩人?還是怎麼辦?敢反他!雷東寶將因果胡亂考慮,拳頭捏得嘎嘎響。呸,不管怎樣,先揍死這兩人。紅偉且不說他,正明,肯定貓在車間。雷東寶跳起來黑旋風一般又沖出辦公室,耳邊隻聽有此起彼伏的聲音叫“書記”,但雷東寶一個都不理。走到樓梯的時候被一個男人攔住,他一看是正明的堂弟,頓時兩眼血紅,伸出大掌一把將那堂弟拍向墻壁,他滿意地看著那人不堪一擊,罵聲“媽的”,繼續前行。

沖下樓梯,沖出辦公樓,跨越小廣場,走向通往車間道路的時候,他血紅的眼睛發現前面出現一層障礙。

然而這回雷東寶卻無法肆意拍出他的大掌。

密密麻麻排在雷東寶面前,擋住雷東寶去路的,竟是小雷傢村的老人。這些老人有男有女,站前面的人憤然舉著早已銹跡斑斑的鋤頭釘耙,站後面的有兩個還得靠扶住鋤頭柄才站得穩,這些人,沒一個能擋住雷東寶的一根手指頭。

但那些人的目光非常堅定,等雷東寶離他們兩米之外站住,他們齊聲高喊:“雷東寶,退位。雷東寶,退位……”

在眾老的高喊聲中,雷東寶恍惚看到十多年前小雷傢被縣裡清查,正是他發動全村老人對抗工作組的入住,令工作組無法正常展開工作。當年,也是個大夏天,那幾天太陽都很亮,小雷傢老頭老太被他培養出反抗的光榮傳統。他們後來還圍剿拖欠小雷傢工程款的市電線廠,力拒討債的進入小雷傢村……而今天,沒想到他們反抗的卻是他,帶著他們找飯吃,找到好飯吃的他雷東寶!為什麼?

雷東寶忽然覺得今天的日頭也特別大,日光也特別亮,而忽然之間又如天狗吞日,眼前一片昏暗。

雷東寶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塌在眾老面前,潑出濃厚的一蓬灰土。

06

還是紅偉第一個打電話報告宋運輝有關雷東寶送醫院的事。但宋運輝此時已經通過安檢進入候機廳,準備出發去北京爭取一個項目的審批。看著窗外起降的飛機,他無法不想到命運竟是如此起起落落,無常輪回。他萬萬想不到,雷東寶會倒在眾老面前。雷東寶帶領小雷傢風風雨雨走過二十年,其紮根,在小雷傢的肥沃土地;其成長,是小雷傢村民的眾志成城。而當小雷傢眾老也揭竿而起的時候,雷東寶豈能不倒?

年初外公奉勸雷東寶裝病退出,竟是一語成讖。

宋運輝公務在身,沒法立即趕去小雷傢,隻得委托剛從日本返回的妻子。宋運輝讓梁思申看情況,如果有需要,由他出錢來替雷東寶治療。梁思申行前,宋運輝又是諸多叮囑,說的最多的是要求梁思申別再追究雷東寶的錯,雷東寶病中愛說什麼就讓他說什麼,讓她聽過算數。梁思申哭笑不得,她難道就是那麼多嘴的人?

第一次的,梁思申為雷東寶做事而又如此甘心,完全是因為宋運輝。因為她真喜歡宋運輝於婆婆媽媽間流露出來的關切,這等關切是如此真切,如此人性,絕非來自什麼宋總,而應該更來自那張嘴唇掛著燎皰的年輕側影。她不由取出票夾中的這張照片,相對微笑,她總算明白這段時間為什麼總在心裡排斥丈夫瞭。

梁思申隻有與韋春紅確定行程。她沒想到出站的時候竟有一男子舉牌接機,那男子自我介紹是雷東寶的司機。梁思申跟著司機出去,到外面再看到那輛車牌熟悉的佳美,才敢確信。但梁思申隱隱覺得司機有些緊張,不敢說話。

車子在靜默中馳往賓館,司機說雷東寶和韋春紅都在醫院。梁思申不想留下替宋運輝興師問罪的印象,就隻好和藹地找話來說:“師傅以前好像開的是奔馳。”

“是啊,奔馳。”那司機頓瞭好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妥,忙補充道,“我們剛把奔馳賣瞭,現在村裡最好的就是這輛佳美,史總指定這輛車來接您,但聽說這輛車也快賣瞭。”

梁思申不由想到雷東寶當年參加楊巡婚禮時候那駕馭奔馳的氣派,再想雷東寶才剛倒下,村裡上層所做的最先幾件事之一就是賣車,可見雷東寶行事之不得人心。“雷霆現在誰在負責?”

司機猶豫好久:“沒定,聽說還得開會,鎮裡領導也得參加瞭,才能最終決定。”

梁思申“唔”瞭一聲:“韋嫂一個人伺候在醫院,吃得消嗎?她傢裡的孩子有沒人管著?”

司機道:“韋嬸娘傢有人過來幫忙,村裡也配瞭幫手給她。”

梁思申點點頭,她還想繼續問,卻被來電打斷——是蕭然的電話。蕭然從梁凡嘴裡得知梁思申肯收購他手裡的市一機股份,他又不知道日方股份的收購也在梁思申的計劃中,還以為梁傢勢大,梁思申又善於與國外公司做生意,敢仗勢與日方挑戰,如此千載難逢的脫身機會他怎肯放過,因此天天電話追著梁凡要求與梁思申正式會談,一得知梁思申回國,也是天天電話追蹤,想盡早敲定,以免夜長夢多。

若不是雷東寶出事,梁思申也想打個時間差,在與日方正式簽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之前,先將蕭然拿下。無奈現在她得替宋運輝分憂解難,不知得拖多少時間,沒想到她將最近日程一說,蕭然立刻提出他很快趕來見面,先談意向。梁思申也沒拒絕,就這麼定瞭。

司機隻聽梁思申對著電話強硬地說報價高於多少萬就談都不談,司機還以為是尋常的生意,但那生意可真夠大的。司機因此還想,為什麼書記以前不找這位有錢親戚幫忙?

梁思申來到醫院。她從小到大,在國內見的都是高幹病房,這回卻是第一次來到普通病房,而且還是三人一間、在她看來無比嘈雜擁擠的病房。她循著房號找到病房,站在門口看見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雜物,一時不知所措。但她很快見到韋春紅,順藤摸瓜,便見到躺在病床上堆積如小山的雷東寶,小小的病床似乎盛不下這龐然大物,看上去雷東寶連轉身都難。但韋春紅卻挽起袖子上陣,正獨自幫著雷東寶翻身。梁思申連忙走過去幫手,她發現雷東寶似乎還在昏迷,兩人這樣的大動作,雷東寶都沒睜一下眼睛。

等終於艱難地將雷東寶翻成側身,韋春紅才喘著粗氣,嘆息道:“總還是你們,這渾球以前好事壞事都做,可最後身邊隻有我和你們,謝謝你來看我們,你們這麼忙的,唉!”

梁思申道:“宋心急得不行,可他這幾天約見的都是由不得他的人,對不起,大哥情況怎麼樣?”

韋春紅拿一隻手指指腦袋:“醒來過,可我看著他這邊好像有些渾。我跟醫生已經打好關系,醫生也說沒辦法,中風,慢慢來。誰讓他太胖呢,脾氣又躁,醫生說這血壓這血脂這脾氣,今天才倒下已經算吊得長久瞭。唉……你坐這兒,別站著,你從北京大老遠趕來也累,這渾球整天躺著肯定難受,我給他捶捶背活活血。”

這事,梁思申不便幫忙,就挪凳子坐在韋春紅旁邊,嘴裡安慰。韋春紅卻搖頭道:“我沒太難過,知道他渡過危險期,我這幾天心裡反而比過去踏實。你看他現在這麼乖,不會亂發脾氣鬧得全傢雞飛狗上墻,不會在外面闖禍讓我晚上睡不著,也不會整晚不回傢不知道做些什麼。我隻想跟他安生過日子,可不知道他醒來清醒後會怎麼想,我現在隻憂心這個。”

梁思申聽著心裡隻覺得酸楚,這麼好的一個女人,雷東寶卻不珍惜。她見韋春紅說著說著眼淚斷線珍珠似的淌落,忙伸手替她擦瞭:“那也是以後的事瞭。這幾天你千萬悠著點,別太累著,現在傢裡隻靠你支撐,你可不能自己先累倒下。春紅姐,要不要換個清靜點的病房,大哥可能不在意,你卻可以好好休息。”

“得等著,剛來的時候是四人間,昨天才搬到這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輪到雙人間。跟護士站已經打好招呼,有輪出來的病床總是先給我們。沒事,我賤命,隻要他不跟我吵,我哪兒都睡得著。小梁,你知道他醒來翻來覆去說的是什麼嗎?我聽著真是傷心死。”韋春紅的眼淚更是抑制不住,隻好收回手,從梁思申手裡接瞭紙巾擦拭,“他隻有一句話,他連我是誰都還沒認出來,卻把一句話說得清清楚楚,‘你們為什麼反我’。”

梁思申愣住,心中替雷東寶悲哀。良久,她才有力氣說話:“小雷傢人都不來看看?”

“我不讓他們來,這樣離瞭小雷傢正好,省得他整個人跟著魔似的不知道自己是凡人,人傢現在又不認他。我自己有點積蓄,我也還不老,我伺候得來。”

“宋說瞭,大哥的醫療費我們來出,日子長著呢,這筆費用不會小。春紅姐你留著錢……”

韋春紅斜睨梁思申一眼,打斷:“你來已經夠盡心。現在東寶還有什麼呢?他們小雷傢的人能有點良心,還不是看著他身後的你們。我本來想離他們越遠越好,可你來我一定要叫他們派車,我們隻有靠著你們,他們才不敢進一步騎上頭來。唉,話說回來,你們和這渾球又不是血親,怎麼好讓你們拿錢出來。你放心,我有錢,幾傢店面房的房租收起來,這渾球就是這輩子每天住高幹病房都住得起。”

梁思申震驚,才知為什麼有小雷傢的車子去機場接她,而且司機對她態度恭敬有餘,她心裡頓時有瞭主意:“大哥夠住高幹病房的級別嗎?要不我們搬上去,我找醫生去說說。”

“渾球混那麼多年,白混,不夠級別,我倒是想去住。”

梁思申當即打電話給梁大,問有沒有辦法幫弄一間高幹病房。她相信肯定弄得到,隻要梁大肯,當然,她相信梁大肯定不遺餘力,今時不同以往,梁大和他的那些舅舅看見她比看到親妹妹親女兒還親。韋春紅還想客氣,但梁思申輕聲告訴她,還有比宋運輝更狠的人在上頭,這會兒從權,搬出來使瞭再說。她瞭解企業,雖然雷東寶倒下,可雷東寶在雷霆做的事卻都白紙黑字留在那兒,那些村人若想一勞永逸地解決雷東寶,不讓病愈後的雷東寶回去小雷傢,肯定得從若幹年的經營中找出問題,想出招術將雷東寶掀翻在地並踏上一腳,她認為宋運輝還不夠分量阻止那一切。

韋春紅半信半疑,她隻知道梁思申有個錢多的外公,倒不知道還有權大的親戚,心說這姑娘怎麼命好到啥都占瞭。但她不敢拿這麼一個電話太當回事,這似乎太輕易瞭點。她含著眼淚,繼續給雷東寶捶背、按摩腿腳。

沒過多久,一個年輕男醫生和兩個護士客客氣氣地趕來,說是來給雷東寶搬病床的,搬去高幹病房。再過一會兒,等病床搬好,韋春紅在電視上見過的一位市領導親自匆匆趕來,抓住梁思申親切地說話,關切地詢問還需要幫忙做些什麼。韋春紅目瞪口呆地看著梁思申從容應對,卻沒聽到梁思申在市領導面前講出躺在床上的這個人是大名鼎鼎的小雷傢村的雷東寶,當然,梁思申也不可能為雷東寶申冤。

韋春紅不便插嘴,但她在一邊兒卻是矛盾地期盼梁思申為雷東寶說上幾句,讓領導為雷東寶做主。可是一直等梁思申送走領導,她都沒聽見梁思申提到“雷東寶”三個字。她一時非常猶豫,要不要跟梁思申提一下,可否讓雷東寶回去小雷傢,因為雷霆是雷東寶的命根子,她估計即使雷東寶正常的時候也不大容易見到這位市領導,可剛才她又跟梁思申說離瞭小雷傢最好,豈不是前後矛盾?

一會兒梁思申送走人回來,先發制人:“春紅姐,我想還是不跟來人提大哥,免得來人亂插手。現在事情已經激化到這個地步,大哥已經不適合再回小雷傢,靠上級關系硬插進去不理性。”

韋春紅無言以對,怔怔地看著梁思申,又落下眼淚,人傢小姑娘可比她明白得多,做事也幹脆得多。

梁思申看著韋春紅心軟,看著躺床上血色不復當初的雷東寶也是心軟,但是她堅持不松口。她早提出現在的雷東寶已經不適合雷霆,她必須適可而止,不能擅權,讓雷東寶回去容易,可是回去以後呢?她剛才跟來人隻提病人是丈夫的大哥,她不提大哥的名字,也沒提她丈夫宋運輝的名字,她從對話中聽出來人已經去醫生那兒瞭解過病床上的人病情如何,估計來人當然不會漏看病人的名字,但是她既然不提,來人必定不會節外生枝。

可是她心裡真替韋春紅難過,這樣一個女人,要什麼拿得出什麼,能獨當一面將飯店開得那麼好,怎麼遇到雷東寶,就沒自我瞭呢?她不知道如果宋運輝不重視她、出軌還壞脾氣,她能有韋春紅這樣不屈不撓的賢惠嗎?

晚飯時分,一個中年婦女送飯菜過來,進門時眼睛掛滿驚異,而且一直看著梁思申。韋春紅當即收起悲切,起身介紹說這是四寶媳婦,飯菜做得最好,這幾天在她傢幫忙,又似是不經意地提起剛才那位什麼什麼長真客氣,都已經幫那麼大忙瞭,還拎水果鮮花過來。四寶媳婦沒敢說什麼,她剛才還是一徑去的普通病房,那邊人告訴她來瞭一個很派頭的年輕女人,坐在病房裡一個電話就把什麼事都搞定。四寶媳婦還以為是誰,看西洋鏡似的跑來高幹病房區,才知原來是宋運輝的太太。

四寶媳婦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回去將一天的情況向老公一匯報,卻沒想到紅偉和正明兩大頭親自到市裡找她問個究竟,四寶媳婦才知天外有天。正明原本在集團裡負責公關,早八百年就已經把宋運輝的關系玩得比雷東寶還熟,最清楚宋運輝的能量能到哪一層,但今天四寶媳婦的傳達顯然不是那麼回事,他們急瞭。向四寶媳婦問清所有細節,紅偉立刻打電話問楊巡,果然楊巡反饋,別惹姓梁的。紅偉和正明兩個頓時臉色煞白,比躺病床上的雷東寶的白臉有過之而無不及。

紅偉問正明要不要去找宋運輝請罪,正明不敢答,坐駕駛位上沒主意。兩人都想到幾年前的夏天,宋運輝太太過來,雷東寶親自踩三輪車引導參觀,其實雷東寶也清楚。

兩人不敢怠慢,去賓館找梁思申,打著拜訪的旗幟。但梁思申拒見,梁思申有意將架子端得十足,她讓小雷傢人自己揣摩分量去,人總是更容易被自己心中放大的恐懼擊倒。

這全是她自己的主意,沒有事先與宋運輝商量,她覺得宋運輝如果理智處理,肯定也是一樣的辦法。她打電話告訴宋運輝處理結果,宋運輝長籲短嘆:“無法接受事實,卻不得不接受事實。”

兩人在電話中不約而同地聚焦雷東寶心心念念的“你們為什麼反我”。梁思申吟出她最近又重拾起來的古文,“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滾滾長江,大浪淘沙。

這以後,雷霆的紅偉和正明幾乎隔三岔五地發一份情況通報到錦雲裡的傳真上,於是外公經常是第一個通過通報瞭解雷霆的人。雷霆在市區的集團辦公室賤價賣瞭,因最近市道不好,無法賣出好價。雷霆的車隊隻剩下運輸車和一輛普桑用於辦事,其他車子全部轉賣。雷霆召開董事會,集體討論管理層人員安排,基本上是拉開後雷東寶時代的序幕。豬場收歸村有,折價進入雷霆,忠富再度執掌養豬場。經過多次會議討論,安排紅偉全面負責電纜廠,正明全面負責銅廠,雷霆集團三足鼎立,而所有雷東寶時代定下的福利,卻經過會議討論,暫停實施……

但這些通報隻有宋運輝關心。外公最先關心幾下,後來就不理瞭,那種小眉小眼的格局,外公才不喜歡。

不管錦雲裡的人關心不關心,通報卻是風雨無阻地送到,從不耽誤,而韋春紅還不如足不出戶的外公瞭解雷霆。

楊巡從一個朋友口中獲知,蕭然在市一機的股份似乎成功轉手瞭。楊巡非常好奇,這世上竟然還有比蕭然更蠢的人?楊巡也憤然,原本他看著蕭然四處推銷可就是賣不出那傻到極點的市一機股份,他心裡暗爽,這才叫惡有惡報。楊巡雖然無法自己親手報復,可看到蕭然落魄,他還是很不高尚地高興著。每次遇到有朋友提起蕭然和市一機,他就回傢與任遐邇說“活該,活該”。可沒想到,蕭然竟然得以脫厄,這如何能讓楊巡不扼腕憤慨。

於是楊巡千方百計地各方打聽那個替代蕭然做瞭瘟生的人是誰。他心裡有個強烈的願望,如果收購還沒到達交錢辦手續階段,他很想使手腕破壞這宗交易,讓蕭然的錢永遠困死在日本人手裡,永世不得翻身。

可沒想到多方消息條條大路通羅馬,那羅馬分明就是東海公司老總的老婆。別人或許不知道東海公司老總老婆是誰,楊巡卻是知道得分明,這一打聽到手,反而是他糊塗瞭。梁思申當年不是告誡蕭然不上日方當的第一人嗎,現在怎麼反而成瞭跳火海的第一人?若是別人,楊巡一定認為那人是傻到傢的,梁思申卻應該不是。可楊巡又想,萬一梁思申這回鬼迷心竅呢?

楊巡覺得,作為朋友,有義無反顧地提醒的義務。

楊巡打電話給梁思申,梁思申還奇怪:“咦,這麼快就傳開瞭?”

楊巡道:“這麼說是真有其事?也沒太傳開,我聽說是蕭然的事,特意多關心瞭點,你這是錢多瞭燙手?”

梁思申笑道:“知道也沒什麼,很快會公開的。不出一個月吧,你看消息。”

楊巡奇道:“我不知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你不怕日方,還是你另有奇招?即使錢多燙手你可以到銀行辦零存零取,拿最低利息,隻要你高興。可沒必要送錢給別人把持還讓別人看你笑話。市一機蕭然怎麼回事,全市人民都知道,可你當年比全市人民知道得還早,現在反而是怎麼回事?”

梁思申不想把她的計劃在塵埃落定之前說出來,隻是笑道:“謝謝你提醒,我回頭再考慮考慮。不過我不會重蹈蕭然覆轍,他那是太笨。楊巡,盡量不要把我買蕭然股份的事情散播開去,可以嗎?”

楊巡何等機靈:“好,我會閉上嘴巴,以後也不會再去打聽,最近有什麼好消息壞消息沒有?”

梁思申道:“好消息是減息啊,個人貸款松動啊……總之是個趨勢吧。目前還沒明朗,我也不知道會松到什麼程度。你最近做什麼?”

楊巡道:“最近房價跳樓,比最高房價低一半,幾傢房地產公司做不下去,出現一種叫爛尾樓的東西,你有數嗎?”

“知道。你準備接手爛尾樓?據說因為產權不明晰,敢接的人不多。很多人怕接手後有莫名其妙的債主找上門來。”

“對,我正跟幾傢談,我們遐邇說那些公司的賬爛得一塌糊塗,不知多少黑窟窿躲在後面,所以我上回跟申總說起,要是讓政府做中間人,拿文件把前後兩個經營者之間劃條分界線,我這事情做起來就順瞭。可現在爛尾樓都才開始爛起,沒爛到傢,政府都還在看。我跟幾位機關朋友說起,他們都說很難插手。這不,我一直拖著。”

梁思申將楊巡的話回味三遍,道:“債務難道容易躲?萬一有人忽然拿出一張過去的借條來讓你還,你還不還?這種公司普遍都是過去那種貸款——抵押——再貸款——再抵押的產物,揮霍到資金鏈斷裂,結果留下幾幢爛尾樓,所以這幾幢爛尾樓的價值與其身上背負的銀行貸款或者其他渠道借貸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但銀行怕負爛賬責任,寧可拖著不處理,讓賬上永遠有這筆賬掛著,也不敢折價交給你,我估計這不是地方政府協調一下能劃清界限的問題。”

楊巡奇道:“你怎麼知道那麼多……哦,對,你傢裡都是銀行。我插手處理這些事情之後才慢慢知道還有那麼多沒法講道理的蠢套路。可有什麼辦法,隻有幹著急,公傢的錢,人傢銀行不急,那你為什麼不做?你有人脈。”但楊巡說出來就想到,梁思申不肯利用那人脈。

梁思申卻道:“我正在考慮,你說個人找上來的債務怎麼處理?”

“個人的太容易瞭,千年不賴萬年不還,都那樣處理,又不是我欠下的,打官司也有辦法讓它沒法執行。”

楊巡說的時候無心,回頭想起來卻是熱血沸騰,為什麼不可以再次合作?當然,有歷史原因在,梁思申估計對他還心存芥蒂,但誰都不能否認,合作的前景確實非常美好。梁思申有人脈,有資金,有前瞻的融資手段,他楊巡也有資金,更有過人的活動能力。隻是,合作的前提呢?他有前科,梁思申還敢不敢再度信任他?

楊巡想到工作中遇到的那些難題,想到去銀行打交道遇到的門檻,他相信,即使不用梁思申的背景,隻要抬出宋運輝來,便可在本地銀行暢行無阻。東海每天多大的資金流轉啊,哪傢銀行行長對宋運輝不是趨之若鶩。

可是上回合作的失敗,那前科,他現在已經非常清楚,那是最犯忌的前科。

楊巡又一次扼腕後悔,年輕莽撞時做下的污點,需用一輩子來洗刷。

但楊巡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更想到梁思申對蕭然在市一機股份的收購,為什麼?難道已經與日方達成什麼諒解瞭?或者是切割一部分資產出來,由她經營?可是市一機那種制造業企業,又不是什麼好吃的蛋糕,完全是長線投資的玩意兒,梁思申究竟是什麼樣的打算,難道又是跟以前那樣三言兩語就認定一個項目?而楊巡最不敢猜測的是,會不會梁思申把日方的股份也買下來瞭,梁思申有那麼大的資金實力嗎?可以前梁思申曾跟他提起,現在是收購在金融危機中出現問題的國外企業的好時機。

楊巡很多猜度,可是不想與任遐邇講,反正一講到梁思申,任遐邇肯定得跟他過不去,女人也不知為什麼總那麼多小心眼,又不可能的事,懷疑他做什麼。

可是女兒小碗啊,每想到小碗,楊巡到哪兒都能眉開眼笑。他細心地跟隨女兒成長的每一步:能睜開眼睛瞭,能盯人瞭,能認人瞭,還會咧開小嘴笑瞭,還能咿咿呀呀地發聲瞭。哦喲,這樣小小的一個人,長起體重來還挺快,每天稱重每天都有增重,門後掛的一張體重曲線圖一直是噌噌往上升的,非常健康。便是連一頭黑亮的頭發也長得飛快,很快就長出小姑娘的清秀模樣來。而今老二傢的也懷孕瞭,但楊巡確信不疑,誰都沒他的小碗可愛。

因此楊巡很有回傢動力,回到傢裡小碗總能第一時間給他一個最閃亮的眼光以示招呼,那個時候,楊巡的心裡總是跟酥糖一樣甜蜜。他很小就沒瞭爸爸,傢裡赤貧,從小吃盡苦頭,他對著可愛得都沒法形容的小碗,嘴邊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話就是“爸爸好好掙錢,讓我們小碗做小公主。”任遐邇說他是個二十四孝老爸。

因為關心電視上的東南亞形勢,楊巡現在隻要有空就看新聞聯播。他發現,最近的國內新聞頭條被大江南北的洪澇災害給占領。電視裡放出來,現場那個濁浪滾滾。楊巡不由得想到自己在東北時,憤怒的人潮過後一室如洗的慘況。那邊若是真讓洪水洗上一遍,可是慘瞭。或許是最近剛有瞭個女兒,楊巡覺得自己很是心軟。他對災區的人感同身受著,因為他曾大起大落過,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他能明白當時的心境。他關註著,不曉得災情能不能被控制住。

07

宋運輝從北京回來,便去探望瞭一下雷東寶。他見到的雷東寶已經能正常睜眼睛,可是一張臉變得歪鼻子歪眼,四肢則是不靈光瞭一半,生活無法自理,最要命的是思維依然遲鈍。他看得出雷東寶不想見他,非常不想見,以至於一起吃瞭頓病號飯後,雷東寶就借睡午覺不理他瞭,可是看到他進門那一刻,雷東寶卻又分明滿眼睛的欣喜。他能理解雷東寶此時的心情,沒有一隻老虎是心甘情願地待在動物園裡讓人參觀的,被鐵籠禁錮的老虎個個無精打采,理都不理外面的人。雷老虎也是一樣,捆住手腳的淒涼時節,雷東寶心裡一定寧願沒人看見。

雷東寶睡著後,宋運輝與韋春紅商量,未來是住市區還是住回小雷傢,住回小雷傢有沒有顧慮。韋春紅卻是隻有一個答案,雷東寶連市區的傢都不願回,不願以現在這副面目見任何一個熟人。她現在也不知道回頭該怎麼辦,要不到見不到熟人的鄉下找間房子,每天曬太陽種菜,讓她的兒子寄宿在學校算瞭。

宋運輝考慮之下,聯系楊巡,問楊巡暫借老傢的房子,楊巡豈有不答應的,送都送不進呢。韋春紅當即過去一看,雖然這個傢荒蕪多年,草木森森,她還是非常滿意,回來市區就推著宋運輝別回醫院,堅持讓宋運輝回去上班,不用搭理現在的雷東寶。宋運輝也知道雷東寶現在需要心理療傷,但好歹他來看過一趟之後可以放心。

回到傢裡,他也有私人問題需要面對,他隱隱覺得梁思申對他與過去很不一樣。但究竟好或者不好在哪裡,他也說不上來,梁思申依然對他親昵,跟他單獨在一起時也還是黏在一起,可他為什麼覺得她好像離得他有些疏遠瞭呢,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宋運輝有些提心吊膽。

趁著這回梁思申過來辦理接手蕭然在市一機股份的手續需要住上一段時間,宋運輝想與妻子好好談談。事前,他請教感情生活豐富的虞山卿,卻覺得虞山卿的答案不適合真正相愛的兩個人;請教傢庭和睦的尋建祥,又覺得尋傢的精神生活與梁思申格格不入。

然而,怎麼與梁思申開口?已經慣於在大會小會上面對臺下千萬雙眼睛的宋運輝忽然有瞭裹足不前的膽怯,那膽怯甚至猶如當年第一次走上廠部會議室講臺,面對咄咄逼人的水書記、費廠長、劉總工等人的時候。可那時他起碼心裡對技術有底,現在心裡的底卻是虛無得很,愛,可以成為他的底氣嗎?而他現在擔心的正是兩人之間愛的變化。他不免想到當年對待程開顏的時候,當他心中無愛,他可以做得如此決絕。梁思申會嗎?

沒等宋運輝下定決心開口,梁思申卻在到達第一晚握住宋運輝的手,嚴肅而認真地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宋運輝不知道妻子要跟他說什麼,卻毫不猶豫地道:“你說,我全部答應。”

偏生梁思申知道宋運輝對她一向是說到做到,聽聞丈夫如此爽快,愣瞭一下:“你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麼?”

宋運輝並不諱言:“你最近對我有看法。我不願我們之間有隔閡,可我沒找到原因,既然你已經找到……”下面的話宋運輝忽然咽住,覺得很是信誓旦旦的肉麻。

梁思申一下很內疚,感覺自己好像恃強凌弱似的,在兩人感情的世界裡,一向是她主動,她總是索取很多很多,丈夫總是包容著她,就像今天,他全無招架,開門揖盜。她忽然想放棄,做人不能太得寸進尺,有這樣愛她的丈夫,她還想要怎樣:反而是宋運輝今天非解決問題不可,不願再看到妻子在他身邊的時候卻目光遊移,他鼓勵梁思申繼續。

梁思申猶豫之下,終於將手中的本子打開,將那張宋運輝在金州新車間開工現場的照片拿出來,放到丈夫手裡。她說:“我這幾天考慮瞭,我愛這樣追求事業的你,愛直言不諱批評我對老師胡說的你,愛那個直言‘我很驕傲’的你,愛為大哥操心得沒原則的你,愛幫我跟外公鬥嘴的你,愛西湖邊內斂又奔放的你,愛一直堅韌智慧的你。但是我最近心裡對你越來越有非議,覺得你越來越面目模糊,前陣子我才想到,你變瞭,你變成外公嘴裡那種千人一面的官僚,直到見你又黏黏糊糊對大哥割舍不下,我才意識到,你如今已經很少流露人性的一面。對不起,我會不會說得太嚴苛?”

“你盡管繼續。”宋運輝被說得面紅耳赤,即使他知道自己道路的最終肯定是官僚,可被梁思申如此點明,他還是吃不消。“可是工作環境……我可能已經有些職業病。”

“是,我也覺得太苛求你,一定是我太不寬容。可是,我們相識相知這麼多年,我真的覺得你丟失瞭很多過去很好的品質,你變得很冷漠。外公說你工作環境太復雜,你又奔跑得太快,因此來不及好好地思考。這方面我也有同感,我辭職後才考慮,我在忙忙碌碌中究竟迷失瞭些什麼,我發現我迷失瞭我的性情。”梁思申見宋運輝不由自主地點頭,她將手中照片豎起,“我要一個有血有肉有愛的性情中人。”

宋運輝終於不得不婉轉指出:“你真正想說的是不是我工作中缺乏人性,現在距離民眾越來越遠?”

“是的,你現在工作中對成事的因素考慮太多,人的因素考慮太少。包括考慮你自己,為瞭成事,你個人也放棄太多。”梁思申認真上瞭,她基本上也是認準瞭宋運輝不會生她的氣,她頗為有恃無恐。

宋運輝卻得為妻子的指責找出理由:“你對我的工作瞭解並不全面,當然與我平時說得不多有關。現在我們的話題,包括電話中的話題,80%是有關可可,5%是有關其他人,屬於我們兩個的隻有15%。而我更擅長傾聽,導致你瞭解我工作的時間不多,對不對?”

“兩碼事。”

“不,一碼事。我沒告訴的你是,我做那麼多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提高員工收入。比如在老傢合作項目的收入大部分用來提高東海的福利,你知道而今國企的收入相對外資而言很沒優勢嗎?可是我們國企又有這樣那樣的規矩,我隻好另辟蹊徑。還有整合那傢上市公司也是基於同樣的考慮,現在基本上實現個人收入與企業效益雙豐收。其他還有許多,有空你可以調查一下社會工資與東海公司員工工資福利之間的對比,比上不足比下大大有餘。對於人的因素的考慮,我一直沒有放棄。”

“是的,你一向做事很有考慮,可是現在你越來越理性,理性得可以犧牲一部分東西來達到目的。比如犧牲你自己的好惡原則,犧牲有些人的生計,最麻煩的是,決定犧牲某個群體的時候,你很理所當然的態度。換作若幹年前,當你作為某個被犧牲的群體,從小到大遭受不幸,你作為被犧牲個體是何感受?你有沒有將心比心一下?如果為瞭某個目的可以理所當然地犧牲某人或者某物,那麼誰也難以保證哪天你我,以及你我的某些底線也會被誰犧牲,那實在是很危險的想法。”

宋運輝差點被噎住,心頭不免有些激動。雖然以他之豐富閱歷,依然可以寬宏地把妻子的指責一笑置之,可是既然牽涉他最不願意回憶的過去歲月,他心裡不以為然:“套用你的話,兩碼事。這是個百舸爭流的年代,有競爭,就必然有淘汰。競爭選擇,不能說是犧牲,與那個時代的選擇不同概念,然後你看,我們集中力量辦成事,成功後可以做很多事,帶動很多人過更好的生活,包括提攜那些被競爭淘汰的人。”

“先破壞,後修復,已經被證明是條歪路,修復的社會成本與經濟成本都很巨大……”

“思申,這已經是社會問題,你這麼要求我個人,不公平。”

梁思申雖然在丈夫面前幾乎為所欲為,可是到底不願看他氣急,更因為這些問題更多涉及社會制度的完善,宋運輝到底不可能鬧獨立王國,她便立刻轉瞭話題:“好啦,我該說的說完。大前年我去小雷傢,大哥指給我看一處山道,據說正是你走出大山求學深造的通道,聽說也正是在那條路上,你姐姐遇到大哥。我對那條山路很好奇,灰狼,我現在有閑,要不等小引放假回來,你請假出來,我們一傢去那條山路走走?”

宋運輝奇道:“那條路還通著嗎?你……想探訪我的心路歷程?”

“你草木皆兵。”但被宋運輝一說,梁思申倒反而牽掛上瞭,好像走那條山路真的有什麼象征意義瞭似的,她是真的不願意看到丈夫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政客,她挺希望,他是一個例外。

宋運輝被妻子糾纏不過,其實他也好奇那條他雙腳丈量著走出的山道如今會是怎樣,他也不擔心妻子的探尋,那都是小事。他隻擔心與妻子的一席嚴肅談話,那看來是她的心結,那麼必然得成為他的心病。他回想剛才的對話,他怎會是失去人性,這一嚴重指控顯然不正確。他雖然先說一步,她任何要求都可以答應,可是不合理的要求呢?考慮到梁思申心裡因此的齟齬,想到夫妻關系可能轉向“貌合神離”,宋運輝卻無法不把談話當回事,不把要求當作不合理。他太愛她,他無法想象哪天她對他失望,就像她失望於她父親的貪婪。她若冷落他,他的人生會崩塌一半。

他想,或者他應該與妻子更多溝通,關於有些事的考慮,他有諸多無奈,可他也意識到,如果是意識形態方面的重大差異呢?就像……他以前看待他的導師水書記,當時,那時怎麼看水書記怎麼是白臉奸臣。想到這兒,他不由一陣心驚,他的太太,會不會也像他當年看水書記一樣地看他?他再想,即使時至今日,他又如何評價水書記的人性。捫心自問,他對水書記的人品評價還真不高。那麼,而今他自詡水書記的嫡傳弟子,旁人評價他,是否亦如他評價水書記?

宋運輝雖然極其推崇水書記的手段,可畢竟並不認同水書記的為人。他註視著遙遠的水書記,不由在行動決策時候開始顧慮。

08

楊巡很快打聽到梁思申成功買下蕭然在市一機的股份。他雖然不知道價位如何,但想到蕭然當初肯以白菜價賣股份給他,當然梁思申所得報價肯定更低。如果梁思申能憑借自身優勢再擺平日方,那麼,這筆買賣的所得就別提瞭。他拭目以待。他甚至很懷疑,梁思申會不會趁此經濟動蕩時期,將日方的股份也抄底瞭。如果這樣,他替梁思申算計,隻要平價轉手,她就已經大賺一筆。天哪,簡直是玩傢。

可是考慮到宋運輝坐鎮東海總公司。萬一梁思申買下市一機,目的不是轉賣,而是打算落地生根好生運作呢?他考慮到梁思申不是個能處理雞零狗碎的人,他倒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如何出手,他很有心再度提出合作。

然而不用楊巡正兒八經拭目以待,第二天上班,楊巡便接到一條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梁思申進駐市一機,日方管理人員於會後退出管理。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梁思申真的也買下瞭日方的股份?楊巡好好地定下神來,才打電話去恭賀。

反而梁思申奇道:“你在我身邊安插著誰?千裡眼順風耳都不如你。”

“你這麼招搖的身份,用得著我安插人嗎,一舉一動都在全市人民眼皮子底下,難道以後市一機全歸你?”

“基本上,沒問題瞭,是筆好買賣。”

楊巡倒吸一口冷氣:“日本人給你的,也是蕭然那價?”

“稍高,但還算合理。”

“加倍,轉手給我吧,我一次性付款,砸鍋賣鐵都得籌資一次性付給你。你拿著錢做你的下一筆大生意去,不要陷在那工廠的事務性工作裡。”

梁思申一笑:“再說吧,我還沒頭緒。”

楊巡又提出:“或者你有很大計劃,你可以考慮,我是這兒的地頭蛇……你今晚有空沒?我們見面吃飯詳談。”

梁思申卻半真半假地笑道:“你晚上不需要回傢看你的寶貝女兒?”

楊邐旁邊聽見電話,“嗤”的一聲:“給拒絕瞭?認命吧,你們怎麼還可能合作。”

楊巡鬱悶瞭好一會兒,但即使再鬱悶,他還是寫出一份方案,傳真給梁思申,他建議梁思申將市一機的市區廠房置換到郊區,這地塊與市中心直線距離近,又是面積巨大,好好開發起來,即使沒有熱點也可以做出熱點,隻要有能力有能量有資金,想怎麼折騰那地塊就怎麼折騰。

但梁思申隻回電謝謝。楊巡很是失落。他從小楊饅頭一步步地發展到今天,項目是越做越大,而今雖然看到很多賺錢機會,他也正著手操作,可缺乏挑戰,總是缺少激情。可像市一機地塊改造那麼大的項目,一生人隻要做上一個,到死都有吹牛的資本,那都是挑戰極限啊。可是梁思申顯然對過去的合作記憶猶深,楊巡無處著力。

楊巡心裡其實還有另一重考慮,以前與梁思申的第一次合作,他沒規矩,壞瞭規矩,造成自己重大損失,也因此對梁思申心懷愧疚。他很想尋找機會,通過與梁思申的第二次合作,讓他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但這話他對誰都沒臉說。

他依然是後悔,可楊巡一邊後悔,一邊加緊做事。他渾身是改不瞭的緊迫感,總覺得生活是不進則退,他不敢耽於片刻安逸。

09

天氣一天一天地熱起來,薔薇謝瞭,梔子開瞭,茉莉與玉簪也次第在夜晚開放。錦雲裡在梁思申的悉心操持下,自春到夏,鮮花不斷。

可外公卻在這般典雅繁華中,想到粗糙的雷東寶,不知那個一會兒魯智深一會兒李逵的漢子現在恢復沒有,精神頭如何,健康狀況會不會比他這個老頭子更糟?

可是他現在懶得離開錦雲裡走那麼遠的路,他隻好問宋運輝,雷東寶而今有沒有音信。宋運輝告訴外公,他隻聯絡得到韋春紅,雷東寶一直不肯接聽他的電話。他隻知道雷東寶現在能走路瞭,神志完全清楚瞭,戒酒瞭,戒煙瞭,而今最大愛好是捏一把柴刀上山砍柴,一去就是半天,砍柴回來是劈柴,劈柴之後是燒柴,可以耐心地蹲灶窩裡半天都不出來,人瘦瞭,落形瞭,嗓門小瞭。

外公心說,什麼嘛,這也叫臥薪嘗膽?一個才屆中年的漢子打算就這般無所事事打發後半輩子?年齡比雷東寶大一倍的他都還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呢。比如他最近非常關心長江洪水,待在電視機前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

楊巡因關心經濟形勢而看新聞聯播,捎帶著也關註上瞭長江洪水。楊巡最先還看得興高采烈的,對著電視上濁浪翻滾的畫面大呼小叫,讓任遐邇一起“觀賞”。他告訴任遐邇,他以前所住的山村每到雨季,四周山上的水全部往底部村莊裡流,他們經常是眼看著小溪裡的水翻滾上漲,變成寬闊的大河。然後大河裡的水漫開來,他們小孩子在水裡痛快打水仗,那時候的水真清,打水仗乃一大享受,現在好生懷念,估計那什麼洞庭湖鄱陽湖一帶的孩子現在也可以狂打水仗瞭。當年等水一直漫到傢裡,大人們的臉上才嚴肅起來,帶著他們背上傢當頂一大塊油佈往山上躲。小孩子還高興得稀裡嘩啦的呢,現在想起來都好玩。不過雨總是那樣有規律的,下著下著,過瞭梅雨季就晴瞭。他估摸著電視裡的濁浪翻滾畫面到瞭七八月也得因為夏季來臨降水減少而得以緩解,所以都沒當回事。

但隨著雨沒完沒瞭地下到七月,楊巡不好意思再沒心沒肺地“觀賞”瞭,他開始每天關註電視上的洪水情況。即使有時因為應酬錯過新聞聯播,回傢還是會問一下那邊情況如何,有無惡化。他沒親眼見識過山洪,卻知道村裡有幾處遺跡,竟是山洪沖垮的石頭墻。電視上的洪水若是決堤,沿岸百姓的傢那就得跟他當年東北時期遭憤怒礦工洗劫的電線店一樣,數年積累,一朝完蛋。他至今想起當年的困境還有點膽寒呢。他因此也不知腦子裡哪根筋搭上瞭,特別關心長江沿岸局勢的變化。今天一回傢,任遐邇就告訴他,新聞播出瞭年紀那麼大的朱總理親自抵達重災區探望災民。

楊巡當即感覺那邊的境況可能比想象中更糟,要不然怎麼會驚動總理大駕。他打開電視轉瞭一圈,沒看到類似新聞,就上樓洗澡,看過睡夢中的寶貝女兒小碗兒,下來正好趕上晚間新聞。同看一條新聞的上海的外公看完後嚴肅地癟著嘴睡去瞭,這邊的楊巡對身邊的妻子道:“遐邇,我們剛才吃飯說到捐款瞭。他們有幾個被各自的婆婆叫去要求捐款,飯桌上凈聽他們罵人,不肯捐,可都說這回估計逃不過,要不報個數字上去,回頭捐不捐另說。”

任遐邇奇道:“都那麼有錢,捐點兒出來又傷不瞭筋骨,也忒雞賊。過幾天我們也得被找上吧,你怎麼辦?”

楊巡道:“不過聽他們一說,還真是那麼回事。國傢平時有好處都給瞭東海他們那些企業,要捐錢瞭才先想到我們,憑什麼啊?我們個體戶不偷不搶,貓角落裡做邊緣分子,前幾年才被承認身份,讓開私營有限公司。輪到捐起款來,怎麼就那麼認我們法人地位瞭?你說誰會一個電話請走宋總談話,讓他掏錢,即使讓掏也掏的是國傢的錢,他個人能掏多少?明顯不公平。”

“唉,是啊,每個月稅費教育附加費城市建設費什麼的我們私企從來不落下,可說起來我們私企好像是三等公民,這個不準入那個不準入,怕我們擾亂經濟秩序,等捐起錢來又要我們做道德楷模,什麼邏輯!”

楊巡“撲哧”一聲笑出來:“發牢騷也得聽知識分子發啊,你這話放今天飯桌上,就把他們的蓋瞭。說實話,我本來想怎麼伸把手,今天聽他們一席牢騷,我也氣不打一處來。都當我們的錢是不義之財一樣,以前拿個白條誰都敢上來收費,今天變成捐款瞭。就算退一步,要捐也得先找蕭然他們那些人,他們那掙的才是不義之財,說什麼也得捐點兒出去安慰良心。哪像我們提心吊膽掙這麼點兒產業,每分錢拿出去都是割肉。”

兩個人夫唱婦隨,同聲共氣。臨睡,任遐邇卻問一聲:“這個月要不要拿筆現金出來放著?”

楊巡抓抓頭皮,再抓抓頭皮:“真要做好人?”

任遐邇莞爾:“真是,狗肉包子上不瞭席,肯定這幾天得找你,你做好思想準備吧。”

楊巡愣瞭會兒,連聲說“睡覺”。今天這頓飯吃得,本來看電視看得滿腔都是熱血,硬是給吃出滿腹的反社會來。

隔天楊巡在酒店遇見宋運輝,卻得知當天早上,梁思申買瞭一車子的消殺藥品,帶上剛從美國回來過暑假的宋引自駕趕赴九江瞭。楊巡想想那輛牛高馬大的切諾基,心說那車真派上用場瞭。楊巡很想知道梁思申帶去多少錢,但追問之下,宋運輝不肯詳說,隻說不是小數目。

其實宋運輝不便將梁思申準備用於災區的錢公之於眾。梁思申的意圖很明顯,替她爸爸消孽。她不僅自己出錢,還大大勒索瞭梁凡一筆,倒是放過外公,還是外公自覺將錢奉上,因此她不肯留名,不願公開,一切都希望悄悄地完成,誰也不驚動。宋引是聽說計劃後自告奮勇跟去做保鏢的,爺爺奶奶好生不舍,但是爸爸鼓勵,她幾乎是在車上倒的時差。

楊巡估計宋運輝嘴裡的不是小數目應該起碼十萬起檔。但再想到梁思申的大手筆,那個不是小數目,會不會百萬起檔?他都無心應酬,回傢便告訴任遐邇,宋總太太估計捐瞭上百萬,這還是保守數字,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任遐邇好久才問一句:“宋總太太的是不是不義之財?”

楊巡搖頭:“應該不會是,以前跟我合作的時候再怎麼辛苦都不願搬出特權,人這種性格應該很難改變。”

任遐邇想瞭會兒,道:“他們國外的,慈善方面與我們很不同。他們那邊的富豪經常回饋社會。小碗她爹,我們現在也算是有點兒頭臉的,那個……雖然我們一肚子的反社會,可別為富不仁,我們也得有自己做人的準則。”

楊巡雖然點頭,可並沒回答。他想到很多。他想到在正統社會裡低三下四討生活的日子,想到過去幾乎遭全民唾棄的個體戶生涯,想到虎口奪食般從蕭然等強權手指縫裡扒來錢財,想到那在計劃體制下提心吊膽的生存,想到至今即使手頭再多的錢也無法準入的某些商業領域。他想到他心中纏繞不去的恐懼,那是長期遊離於體制邊緣人的警惕,警惕任何可能致使擦邊球變為違法的政策風吹草動……他能沒有怨氣嗎?他即使再是人們口中的大老板,卻依然似乎不受體制承認。他被那些個體朋友提醒,心裡沒法不對捐款要求產生反感。他不能總吃最差的飼料,擠出與人同樣的奶,太不公平。

可楊巡即使已婚,多少在心中還是把梁思申當作天上那彎皎潔的明月。對於梁思申的舉動,他更一廂情願地往好裡想,往高裡傾慕。想到梁思申和他看著長大的宋引而今正在奔赴災區的路上,他有點沒法將“不公平”三個字像前天一樣理直氣壯地掛嘴邊上。他問任遐邇,究竟要不要捐。任遐邇奇怪他舊事重提,就說她的意思是,本來想捐的話,還是捐,別因為別人說幾句話就改變立場,做事得聽從自己的第一意願。

楊巡心中的天平搖擺著,但第二天被個私協會請去談話的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嘴上開瞭一張空頭支票。他不甘心被那些人理所當然地要走一筆他的血汗錢。

回來後正好有人找他詢問市一機的相關事宜,希望楊巡這位眾所周知的宋總老鄉搭橋,向宋太太轉達運作市一機的意向。楊巡繞過宋運輝,直接一個電話打到梁思申的手機。可三言兩語,梁思申的話題就轉到所見所聞上。

“楊巡,不出來不知道,情況比電視上說的可能還嚴重。長江安徽段都沒逃過,堤壩岌岌可危。”

聽著梁思申充滿嘆息的語氣,楊巡忍不住道:“你幫我看看,我能做點兒什麼。”

梁思申道:“我原先想,先帶上肯定有用的消殺藥品,帶著的錢到目的地再見機行事。現在看來都不用到目的地,凡是民生物資都需要,怎麼,你也準備過來?”

楊巡愣瞭一下,脫口而出:“這麼花錢,不心疼嗎?”

梁思申不便解釋她心中最強烈的本意,隻得避實就虛:“東海公司號召捐款的口號說,拿出你的社會責任心來,奉獻你的愛心。”

楊巡笑道:“都這麼說,可看到那些肥頭大耳的人說這種話,你不覺得諷刺?不過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我信。”

梁思申尋瞭一句開心:“既然相信,那麼拉兩車方便食品來。”但梁思申絕不相信楊巡這個把錢眼兒看得比天大的人會舍得花那個大錢。在她印象裡,對於楊巡,做什麼都好,就是別打他錢的主意。跟楊巡合作,根本不能有雙贏這個概念,隻能講求奉獻。

楊巡卻一根筋搭牢,認真上瞭,覺得好像是他對梁思申有瞭承諾似的,若賴賬不做,他便是連這麼個最後一次表白自己的機會也喪失瞭。他回頭沒二話,讓任遐邇取出錢來,從自傢市場裡的批發商那兒用出廠價直接進瞭一卡車礦泉水,一卡車方便面,一卡車食油、火腿腸、餅幹等物,一車防風擋雨的塑料篷佈,裝瞭滿滿四大卡車的貨色,他親自押車上路。

不僅是所有認識楊巡的人,連任遐邇都驚奇,覺得楊巡這麼做是太陽從西邊出來瞭。清晨在市場門口統一裝車時,一行四輛一汽卡車,非常威風。楊巡自己坐在舊舊的普桑裡面,車後放滿自傢捐出來的舊衣物被褥,與妻子依依話別,東西還在裝著,消息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哄鬧開瞭,連市場裡面的攤主都圍過來將楊巡當西洋鏡看,因為都知道這人絕非善類。有頭有臉的幾個人笑話楊巡究竟背後是不是拿這四車貨跟誰做瞭交易,卻竟然沒一個人表揚楊巡做得好。楊巡反而覺得自在,嘻嘻哈哈應付著,不料節外生枝,區委書記也聞訊趕來瞭。

面對書記帶著表揚的詢問,楊巡竟然吭哧吭哧地應答艱難,先是避而不認,推說別人讓買,書記就逼問別人是誰,楊巡想扯到梁思申頭上去,卻被楊邐大大方方地揭發。那書記是楊巡認識並友好的,見此好笑,索性打電話讓電視臺過來采訪,讓給宣傳宣傳。楊巡愕然,回頭看妻子,卻見她幸災樂禍地笑,因一傢人都知道他每天強調低調低調,最不願做拋頭露面的出頭鳥,就擔心給飛來橫禍打中。一會兒記者扛著攝像機十萬火急趕到,楊巡心裡已經有瞭草稿。記者問他為什麼,他說有人比他去得更早,報說前方缺糧,他才跟上。記者又問他那個“有人”是誰,他說他保密工作沒做好被暴露,絕不能再招供那個“有人”是誰,大傢不過是憑良心做事,都不想敲鑼打鼓趁災給自己臉上貼金。後面記者再怎麼問,楊巡都裝傻打渾過去,讓他表現崇高非常勉為其難,讓他裝傻打渾他卻是得心應手。最後還是書記說瞭幾句場面話,楊邐也很體面很文藝腔地幫大哥唱瞭幾句責任義務之類的高調,楊巡才千載難逢地紅著厚臉皮在大夥兒的鼓掌起哄聲中領著車隊浩浩蕩蕩上路。他從倒車鏡中看到的是剛才一直沉默的妻子擔憂的目光。

一直開到外環,楊巡才給任遐邇打電話,讓她別擔心,人傢總理副總理都在都去的地兒,他也不會有事。他心說不到危難時候看不出真情,楊邐還在人前口若懸河,小碗兒媽更應該發言也肯定能說得鏗鏘有力,卻一聲不吭,楊巡很是感慨。互道珍重的話說完,楊巡一聲“遐邇”,嘿嘿笑著卻有點難以啟齒,他的心情很愉快,又是非說不可。“遐邇,要早知道今天場面那麼大,嘿嘿,應該組織一下啊。你晚上千萬守著電視,不,你先回傢試試錄像機還好不好用,你把那段新聞錄下來,全部新聞都一起錄,以後給小碗看她爸……不行你拿攝像機對著電視機拍,最好雙保險。我那些講話不知道會剩下多少,弄不好都剩老四在說。”

任遐邇聽著發笑:“不不,你今天說的話才好呢,實在話,即使不上電視也沒什麼。小碗她爹,今天你真……怎麼說呢,平日裡大傢圍著你喊楊老板楊哥,都沒今天來得風光。而且你表現得特別好,不虛偽,不浮躁,小碗懂事後看到這段錄像,一定會為她爹驕傲。你心裡高興吧?”

楊巡道:“沒想到今天人模人樣一下,還真挺高興。你說我從小到大,沒挨老師幾次表揚,今天讓大夥兒那麼表揚,我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瞭。”

兩人一齊大笑,任遐邇本來很擔心楊巡一路的安全,這會兒也放松下來:“啐,才正經一會兒工夫,又貧上瞭。哎,小碗她爹,你有沒有覺得其實我們也不一定得做邊緣人物。說實在的,以前我對個體戶的印象也不好,說起個體戶就跟坑蒙拐騙聯系到一起。個體戶被邊緣化,爹不親娘不愛的,一部分原因還在自己平時的行為。即使你說那是給逼出來的也罷,你說呢?像我們今天這樣實實在在負起區書記說的社會責任,誰還敢說我們的不是?頭臉還是得自己掙,我剛才看著你那麼登樣,我也真歡喜,一邊還替小碗兒歡喜,她爸多好。”

楊巡聽著更加歡喜,是的,今天還真有這樣的感覺,好像狗肉包子上瞭臺面。他自己剛才也是揚眉吐氣的,他這回被示眾得心裡踏實,因此面對著電視鏡頭,他很有平常心,不用吹牛,不用浮誇,有一說一。說實話,這感覺真好。他想,這是不是走出邊緣人物,拿自己當作堂堂正正的社會中堅?這幾年,手頭越發殷實,而弟妹們也基本上成傢立業,對傢庭的責任,他應付起來已經綽綽有餘。或者,他是應該把責任心貢獻出來給社會瞭。

楊巡還沒來得及與梁思申會合,他的四車援助物就已經送到前線撤離的民眾手裡。楊巡辦事能力強,做出的事情有板有眼,很受當地民眾的稱道。但他一直沒諱言他是個體戶,聽到大夥兒說現在的個體戶真不錯,楊巡心裡想,正如任遐邇所說,頭臉是靠自己掙的。就像過去銀行不敢貸款給個體戶,他說實話,那時也覺得貸款就跟國傢錢落進自己口袋隨時可以卷走一樣,那時他這人還真不是很值得相信。不像現在社會漸漸規范起來,他的心態也漸漸穩定下來,就認識到人得有所為有所不為。眼下銀行已經挺相信他,當然是看在他有傢有廟的分上,這回他自發做瞭好事,應該給他的信譽加分瞭吧?看來回去還得好生修煉。

楊巡並不是那種一腔熱血沖上頭腦就勇往直前啥都不顧的人。他自然不會忘記記掛自己能獲得的好處。

等他從長江沿線奔波瞭好幾天回傢,曬得泥鰍一樣地又上機關辦事,他得意地發覺大夥兒對他的態度有瞭變化。有人雖然開玩笑說他跟著電視上的副總理一塊兒變黑變瘦,可是言語間少瞭輕佻,多瞭尊重。楊巡因此也不知不覺地言行紮實大氣起來。以前宋運輝曾教導他到一定階段後別再對人低三下四賠小心,現在看來,光有財力做底氣不夠,心裡也得有口真氣才行。

不久,楊巡對任遐邇提出組建集團,規范管理的設想,或許他心中某些無名的恐懼,真正走到陽光底下並不成問題,他要為自己爭取社會認可。

但是楊巡的豪情壯志沒亮相多久,都還沒放到傢庭會議上與楊速楊邐討論,他就已經把組建集團的設想打包封存到心底倉庫“夢想”一欄。他頭腦還沒發昏,並不會以為憑他個人努力一小把,社會環境就會仙女點化一樣地發生瞬間改變。他全身多的是小辮子,他依然擔心太過招搖會引得有些人氣不過清算他的舊賬。他最終還是沒弄什麼集團,但開始設計企業管理的規范化,結合逐步完善起來的勞動人事制度,制定內部員工的福利保障。

10

梁思申知道自己手不能扛肩不能挑,又是外國公民,留在前線隻是累贅,而且她也知道更多的志願工作在以後。沿路瞭解情況,通過梁凡與當地有關人員獲得穩固通信聯絡之後,她反而先楊巡一步帶領宋引回傢,通過電話電視繼續關註那邊的災情。

回傢整休不久,經宋運輝多方瞭解確認那條古棧道猶在,他們一傢四口如期上路瞭。

八月天,清晨已經驕陽似火。一傢人繞過骯臟的幾傢小廠,躍過廠後隱藏堆積的工業垃圾,才終於見到蜿蜒山道就在眼前。宋引激動得振臂高呼:“爸爸老傢,我來啦!”可可被姐姐的舉動吸引,小人傢好熱鬧,也跟著一起喊,與姐姐比誰的聲音大。兩姐弟放虎歸山一般,兩個大人扯都來不及。

宋運輝面對似曾相識的山野,面對一雙活潑可愛的小兒女,面對如花似玉的太太,心中生出無限感慨。二十年彈指一揮間,故地重遊,物是人非,舜華潛改。想當年走出山道,抱滿腔豪情萬丈,今日來思,原以為不過是攜傢帶口瞭太太一個心願,不料觸景生情,無法不感嘆如今胸中尚存幾許當日同學少年心,他真的變化很多。

梁思申見山道有一米來寬,路面犬牙交錯地鋪著鞋底磨圓的山石,年久失修,山石東一塊西一塊,小兒缺牙似的。奇的是山路上面隻有零星幾棵小草夾雜於石縫,其餘幾乎寸草不生,而山路兩邊卻是藤蘿薜荔,一棍打將下去,草蟲漫天亂飛。她與小姐弟一樣,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原始的山路,興奮之下,“嗖”地沖前面與兒女並排去瞭,留宋運輝發瞭會兒呆,才快步跟上。

很快便跳躍著走過一座由兩條石板拼成的已經歪斜的小橋,一傢人轉入滿眼蔥蘢的山谷。山路變為一邊是曲折歡唱的小溪,一邊是草木蔥蘢的山壁。宋運輝不敢大意,連忙小跑上去攔住前面三個。他是農村長大的孩子,知道這種天氣下,山路行走最怕蛇蟲,尤其是這種有溪水的地方,更是蛇蟲出沒重地。他這麼一說,連梁思申都逃到他身後,隻除瞭可可還無知無畏。

除瞭宋運輝,其他三個都拿這一路當玩兒,尤其是宋引,看見一朵花,就問爸爸這叫什麼花,看見一粒果兒,非要問能不能吃。宋運輝的水平僅僅停留在能不能吃上,其他一概不知,於是大傢都很遺憾。太陽熱辣辣地烘烤著山谷,空氣中蒸騰著花草的清香,耳邊流淌著潺潺的水聲和幽幽的鳥鳴,還有兩小兒的嘰嘰呱呱。終於對花草的認識告一段落,宋引忍不住問:“爸爸,你小時候真的從這兒走出去趕火車嗎?為什麼不到公路上坐汽車?”

梁思申自作聰明:“爸爸傢那時候經濟緊張,而且那時候走路沒我們輕松,爸爸要挑一隻皮箱,一捆被子,還有很多碗啊杯子啊等生活用品,是吧?而且爸爸那時候才跟高一生那麼大,還小呢。”

宋運輝解釋道:“對的,那時候不僅爸爸傢裡窮,大多數人傢普遍沒錢。經常一個月的工資吃飯零用下來,手頭緊巴巴的,隻剩一塊兩塊錢瞭。可那時候一張到市裡的車票要五毛錢,一傢人送我,來回就得半年積蓄。乘不起,隻好摸黑靠兩隻腳走路,完全靠天上星星月亮照明。幸好那時候大傢都燒柴草,山上給摟柴草的割得寸草不生,連蛇都沒處窩,一路才有驚無險。那時候我們穿的是自己編的草鞋,還不舍得穿佈鞋或者塑料涼鞋,怕一條山路走下來鞋底給走壞。走出山才收起草鞋,換上體面的鞋子。可你們知道嗎,因為窮,還有其他原因,為瞭讓爸爸讀大學,姑媽放棄體檢也放棄前途,唉,否則,姑媽不會那麼早逝。”

宋引聽得似懂非懂,回頭問梁思申:“Mum,你呢?”宋引總被可可追問為什麼喊他的媽媽為阿姨,宋引解釋不通,又是與梁思申非常投緣,在可可滴溜溜的大眼睛追蹤之下,改口叫梁思申Mum,算是折中。

梁思申慚愧:“我生在特權傢庭,從小穿皮鞋和白跑鞋。”

宋引想瞭想,道:“我也是生在特權傢庭,我從小坐爸爸的車子,別的小朋友都沒有,爸爸,那不好。”

宋運輝走在前面挺不好意思的,幸好大傢都看不到他的尷尬,他岔開話頭,道:“那時候很多人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大山,沒有電視,看的電影是翻來覆去的幾部,大傢都不知道好的生活是什麼,但都懵懂地認定隻要靠參軍或者考大學走出山村,做上幹部就能有好生活。聽大哥說他當年是憑著在縣小學操場一口氣跑一萬米不倒,被征兵的看中瞭去,算是找到活路。我當然隻有考大學一途。沒想到走出農村走進城市,全不是自己心中以為的世界,生活一下亂套瞭,每天接觸的都是新事物。思申,那時候也不大會深入判斷什麼是好什麼是壞,隻是瘋狂地學習學習學習,什麼都新奇什麼都有一套道理,結果學得一肚皮的良莠,非常神奇,就是從這條山路走出去,好像走進一個新世界。”

兩小兒都聽不懂,也不愛聽,梁思申知道這話是跟她說的,道:“算不算迷失?”

宋運輝想瞭想,道:“不知道,但心裡一直有一根弦:求知,前進。我記得那時候一下湧進來大量西方思潮,打得人眼花繚亂的,還真夠讓人迷失。”

梁思申笑道:“李力曾經推薦他收藏的《走向未來》叢書,我沒想到他也看這種書,而且幾十本全部通讀。這個人,可惜走瞭歪路。”她說的時候見丈夫回頭一笑,她也會心一笑。宋運輝都沒從她眼裡看出一絲不好意思。

宋運輝道:“對,那時候大傢面前忽然展現一個新世界,有人裹足不前,有人勇往直前,整個社會忽然不再是一潭死水,於是導致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越來越大,差異又逼得人無法安於現狀,即使再膽小安穩的人也不得不想方設法跟上發展,整個社會充滿躁動。有大哥率先走出農村改革一步,有大尋成瞭迷惘一代,有楊巡成瞭個體戶,還有那時候很有爭議的雙軌制,真可謂摸著石頭過河,思潮千姿百態。”

梁思申道:“混沌初開。”

“更像宇宙大爆炸,到90年代後反而單純起來,一心一意搞經濟,至此方向已經非常明確。”

梁思申會心點頭,但立刻叫道:“可可別鉆草叢裡去。”

可可正追一隻蚱蜢,哪裡肯罷手,梁思申隻得飛撲過去,先將蚱蜢逮住,交給可可玩,可放手才想到,天哪,她抓瞭昆蟲,心裡這才後怕,似乎手裡都是毛茸茸的觸感。忙展開手心細看,還好,什麼刺都沒留下。小心看可可,卻什麼事兒都沒有,捏著蚱蜢的兩隻大腿玩得開心,連宋引都避開三尺,黏到爸爸身邊,不敢再接近可可。梁思申心想,可可到底是男孩子。宋運輝今天一心一意探索自己,忽然想到李力從那時候開始在唯利是圖的路上走得越來越遠,他自己呢?他若有所思。

宋引忽然道:“我一路看到好幾隻塑料袋瞭,我們可不可以都撿起來,扔垃圾堆裡去?”

梁思申忙道:“好建議,我們出於安全,把登山杖夠得著的垃圾撿起來,其他隻能等它們自己風化。”

宋運輝從身後雙肩包裡掏出一包零食,每人手裡分一塊蛋糕,這樣就空出一隻可以盛垃圾的塑料袋,宋引拿著塑料袋便有瞭副業。宋運輝從紛亂的思索中拉回自己,笑道:“早先不會想到塑料袋會成為污染,最早時候一隻塑料袋洗瞭再用,非要用到千瘡百孔才舍得扔掉。沒想到現在成為公害,還有下面的溪水,小時候走這條路不用帶水壺,這種水都是可以拿來直接喝的,現在誰敢喝?還有流經小雷傢的河,我出去讀大學的時候,全村洗碗淘米都在那條河裡,現在恐怕連魚都找不到瞭。”

“連你在東海初期發展的時候,可能因為資金緊張,也對東海的環保不大以為然,更不用說小雷傢。”

“咦,你怎麼知道?”

“可可爺爺說的,他說剛搬來的時候,海鮮可好瞭,可等東海的設備一開動,後來吃到嘴裡的近海魚蝦都有一股氣味。我隻要照著時間推算一下,特殊時期,那就對瞭,我前兒跟你說的,先破壞,後修復,很消耗,你還不認。”

宋運輝回想一下,才道:“是的,那時候資金非常緊張,唯一慶幸的是物價在那時候停止前一段時間的猛漲,才沒超預算太多,但也不得不從附屬配套設施下手節約,比如生活配套,還有環保配套,現在說起來,做瞭虧心事似的。”

“極速發展時期,總是因經濟飛漲帶來的興奮掩蓋伴隨極速發展產生的大量社會問題,可問題總是要揭盅,不是你的個人問題。”

宋運輝回頭一笑:“你替我開解,還繞到那麼遠地替我找理由。”

梁思申一愣,憋瞭好一會兒,才道:“我在給自己找答案,我經常在想,你是那麼好的人,為什麼有時候也能做出不可告人的事來?”

宋運輝聞言不由站住,一張臉唰地紅瞭。梁思申見此,上去輕輕抱住他。

可可不知道爸爸媽媽忙什麼,見此夾到兩人中間,大聲道:“可可也要親親。”宋引正用登山杖戳到一隻塑料袋,聞言忙道:“先親我,先親我,我最辛苦。”

宋運輝被兒女打岔消去尷尬,忙招呼大傢撿一棵大楓樹下歇息補充能量,反正不急。兩夫妻各自拿出包裡的食品,巴不得大傢趕緊多消耗點,省得肩上背著辛苦。宋運輝等喝下幾口水,沖梁思申笑道:“我越想越險,你要是心裡有疙瘩又埋在心裡不說,隻看著我越來越厭惡,怎麼辦?”

“我肯定不瞞你,我相信你。”

宋運輝一笑,心裡沒底,這會兒他自己心裡都一片混沌。

四個人休整後繼續上路,翻過一座山頭,下坡就松快許多,身邊都似能生出風來,很快就走出山路,來到一處群山環抱的村落。那村子自然不如小雷傢富裕,一望過去,田野還在,嫩生生的稻秧映立水中。隨著他們的腳步踏上田間小路,前面的青蛙紛紛從路沿草叢跳進水裡,“撲通”聲不斷。三個城市長大的看著好玩,宋引更是彎腰跟一隻埋伏在水裡的青蛙對視許久,又是裝鬼臉又是裝恐嚇手勢,青蛙卻巋然不動。

走出農田就是民居和曬場,陽光下的曬場滿是夏收打下的金黃稻子。曬場陰影處貓著的農民看這一隊離奇闖入的陌生人,這隊陌生人則是在宋運輝的帶領下研究稻谷是怎樣長在稻草上,農民又是如何用手搖的稻桶脫粒。一幫人都感到非常新奇,輪流將曬場邊閑置的稻桶搖瞭好幾圈才肯罷休。而這時四個人都已經給熱得面如白灼對蝦。

走出曬場,可可就騎到瞭爸爸肩上。宋引小聲問梁思申,可不可以找地方乘車,太熱,不知道會不會中暑。梁思申也有些擔心,可是見丈夫興致勃勃,她也正有興致著,就好言勸慰宋引,風景還在前頭。宋運輝在前面聽見,回頭道:“我們堅持一下,翻過前面那個山頭,看到沒?就是小雷傢瞭。走到小雷傢,我們的任務算完成。”

宋引吐吐舌頭,又跟梁思申輕道:“Mum,奶奶說過,爸爸是個累不死的,我早知道爸爸不會答應。”

梁思申看前面騎著個可可還腳步穩健的丈夫,滿臉笑意。丈夫重視她的意見,看來他今天想到的真多。

翻越第二個山頭,又是夏天最熱的下午,四個人都感到辛苦,連可可都在爸爸肩上晃得心慌,要求爬到背上。宋引在剛才的村子裡把垃圾袋扔瞭,這會兒也不提再撿塑料袋,埋頭悶聲爬坡。宋運輝身上背著個可可,到底是辛苦,說話的勁頭也減瞭,小心找路,還是走在前面。梁思申接手瞭丈夫的雙肩包,一個人背兩隻包,此時備覺辛苦。四個人隻要看見山路邊有遮陰的大樹,就撲去好好喝水好好歇息。大樹大歇,小樹小歇。

宋運輝坐在大樹下大歇時,喘著粗氣告訴梁思申:“翻過山頭,再往下點的緩坡上,以前那兒有個大坑,是挖泥做磚幹的好事,我那年春節回傢,姐姐去市裡接我,那年雪好大,我們走回來特別辛苦,結果滑進那坑裡瞭,是大哥拉我們上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雖然我們……可我還是想,那次要是沒見到就好瞭。”

“那是。”梁思申知道宋運輝指的是他姐姐的早亡。

“可是……唉,說不清,命運啊,認識大哥,也是我的榮幸。”

宋引開始擔心能不能爬到山頂,好在可可休息瞭一會兒,又想自己走路,於是一傢人互相提攜,吭哧吭哧地終於爬到山頂。

宋運輝忍不住快走幾步,叉腰站在山頂,也不顧頭頂烈日炎炎沒遮沒擋,站住不動瞭,看小雷傢在腳下一覽無餘。但梁思申卻和宋引皺眉交流著上來:“什麼味兒?”“好像是小雷傢的臭味兒。”“怎麼會這麼臭?大雜燴臭。”可可也聞到瞭:“屁屁味兒,臭。”

宋運輝卻興奮地指點著道:“看看小雷傢,面目全非瞭。”

宋引道:“一點不好,又臭又臟。”

宋運輝不服,跟女兒爭辯:“怎麼不好?你看,工業遍地開花,屋頂下是現代化的機器設備,看看那邊,是多麼整齊的民居。”

宋引也不服:“不好,就是不好。爸爸你回頭看,後面的村莊多幹凈,多安靜,畫兒一樣。小雷傢呢?又臭又臟,而且還有黑煙囪。這樣的環境不適合居住,人住在這兒會生病。”

梁思申問:“以前的小雷傢也是像剛經過的村莊一樣的田園牧歌嗎?”

宋運輝自己也察覺到剛才的興奮其實更多的是來自故地重遊:“唉,以前,幾乎差不多。”

宋引道:“那姑父做錯瞭,他把好好的地方變得這麼糟糕,變得沒法讓人類居住。”

宋運輝笑道:“又來一個學成歸國的小梁思申。”

梁思申一笑:“趕緊下去,太曬瞭。”

可是一路之上,宋引堅持不懈地指著地上的垃圾,說小雷傢不好,指著手臂從樹葉上沾染的黑灰,又說小雷傢不好,這也不好,那也不好,一直說到山腳下。大傢趕在進村前先在一棵樹下整理儀容。宋引不肯在臟石頭上坐下,又捏著鼻子以示抗議。宋運輝隻得嚴肅地對女兒道:“把手放下,這兒有很多爸爸的朋友,你這樣子很不尊重人。”

“我必須誠實地表達我的不滿。”

“還沒臭成那樣,放下。”

宋引見爸爸是真的嚴肅,挺怕,隻好放下,但白瞭爸爸一眼。宋運輝嚴肅地解釋道:“這是農村發展的局限……”

“如果是這樣,寧可不要發展。”宋引還是堅持。

宋運輝道:“我們先不急著趕路,我們來說說為什麼要發展。吃不飽的時候,風景再好,有沒有用?”

宋引道:“為吃飽,環境卻變得又臭又臟,可能還致癌、短命,那麼吃飽又有什麼用?”

梁思申本來從不打斷父女倆的爭辯,但見兩人一個堅持自己的世界觀,一個對小雷傢飽含情感,互不相讓,隻得插話打圓場:“我們別隻看到淺表的一面,貓貓,我們更要看到人的思想進步。小雷傢的開放、富裕,帶給小雷傢人豐富的物質生活之外,也帶來對外界的廣泛接觸和認識的機會,他們的思想因此得以越過大山阻擋,走向全國,走向更高更遠。他們思想的改變,又反過來指導他們對生活對工作的態度。最近最明顯的表現是,他們懂得爭取自己的權利,懂得抗爭不合理的管制,他們還懂得很多很多,這都是封閉在前面一個畫境般的村莊裡所做不到的。聽懂我的意思嗎?”

宋運輝最明白梁思申的意思,他指的是村民對雷東寶自發自覺的反抗。宋引則是似懂非懂地點頭。

梁思申看著心說,估計以前宋運輝也是這麼繞暈的她,不由心裡覺得好笑,她現在繞暈他女兒,哼!她接著說:“既然他們進步,他們懂得更多,他們就會憑自己的判斷,為自己的生活做出更好的選擇。你要相信,進步才能開啟民智,民智的開啟更促使進步。所以小雷傢以後會自我糾正,走得更好。”

宋引想瞭會兒,才慢慢點頭:“好吧,他們以後會不臭不臟。”

“不僅如此,還會更好。”宋運輝補充。

宋引小大人一樣地道:“那希望他們懂得更多。”

宋運輝這才欣慰地與妻子交流一下目光,帶領一眾走進小雷傢。

如同預期,不,甚至超出預期,他們受到比雷東寶主政時更熱烈的歡迎,但是他們沒多停留,隻是客客氣氣地與鼎立的三足打過招呼,便去山上拜祭瞭宋運萍,下山後擋不過紅偉的殷勤,由紅偉親自駕車送他們去楊巡老傢。

宋運輝借著倦意,不大說話。他雖然對雷東寶和小雷傢之間的事情不予幹涉,但並不表示他支持,他不願搭理紅偉等人。車到最後一道山坡,宋運輝示意紅偉停住,他要徒步走進去。紅偉很是不解,但不敢用強。

四個人於是繼續走路,可可又回到爸爸背上。

這段路不短,夕陽西下,他們拖著長長的身影,走得殘兵敗將一般,都眼巴巴看著平地裡的村落,希望最近的一幢房子就是楊巡老宅。梁思申等一輛晚歸的摩托從他們身邊經過,忽然對宋運輝道:“我有些明白楊巡的性格瞭。”

宋運輝道:“我一直理解他,可有時又愛又恨。如果不是你們合作的事,我對他的欣賞可能會更多一些。”

梁思申點頭:“他那麼小的時候,挑貨物從這邊走出去做生意,即使隻是才走我們進來的這一程,那得多少狠心才走得出這重重山巒。那樣的狠心……今天我自己走過才知道。”

宋運輝道:“小楊肩上有一大傢子等著吃飯的嘴。”

梁思申沉默,心中的某一塊開始隱隱松動。

當四個人在來過一次的宋運輝帶領下終於來到楊巡傢老宅面前時,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傢傢戶戶的門窗透出深深淺淺的燈光。

宋運輝拉住妻子和女兒,對著空無一人卻滿是柴垛的院子,對著敞開的門和門裡傳出的孩子叫鬧聲,靜默瞭一下,聲音略略提高,喊瞭聲:“大哥,我來瞭。”

他看到雷東寶瘦得走形的身子迅速出現在門口,背著光,卻還是挺拔如鐵塔。

他忽然想到梁思申在小雷傢村口說的那些話,大哥現在也懂得更多瞭吧?既然懂得更多,不管以後大哥再掀轟轟烈烈,還是從此泯然眾人,應該都屬於大哥雷東寶更好的選擇。

一絲清涼的山風突破炎夏的悶熱,送熱烈擁抱在一起的人們進去房間。

外面,群星在天幕運轉,一年一年,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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