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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卷 第二章 新涼王校場閱兵,老涼王壽終正寢

一輛簡陋馬車悠悠然南下,先把瓦築軍鎮之外的君子館、茂隆、離谷三座軍鎮都逛瞭一遍。南朝邊境在去年硝煙四起,北涼鐵騎一路碾壓,勢如破竹,事後卻出人意料並未占據軍鎮,以便把邊境線往北推移,以此抗拒北莽,而是把財物和匠人劫掠一空,揚長而去,甚至連邊境上蛛網一般的驛路都“懶得”破壞,顯然半點都不怕北莽一氣之下順暢地舉兵壓境。

馬車逛過瞭三鎮,所見皆滿目瘡痍,人心惶惶。馬車的主人偶爾掀起簾子,面無表情,然後就橫折東去,趕往龍腰州跟幽州交界處的留下城。城牧陶潛稚在去年清明節上墳時暴斃,已經換瞭一位耶律姓氏的城牧。馬車沒有入城,徑直南下,臨近涼莽邊關,馬車主人似乎心情不錯,坐在馬夫身後,靠著厚重的棉佈簾子,拎瞭一壺自制糯米漿酒,她喝瞭幾大口,唱瞭一支熟稔至極的高腔信天遊。大漠黃沙宏闊萬裡,馬車略顯孤苦伶仃,蒼老婦人的曲調不見半分婆姨婉轉低吟,反而蕩氣回腸。車夫是個貌不驚人的矮壯男子,隻是握鞭長臂如猿猴,讓他的身材給人一種荒謬感覺。中年漢子不茍言笑,期間老嫗拎著酒壺碰瞭碰他的後背,漢子沒有轉身,隻是搖瞭搖頭,示意他不喝酒。對於他的不識趣,老婦人也不惱火,唱完瞭調子,仰頭灌瞭一口濃鬱的糯米漿酒,盡顯氣概豪邁。隻是江湖女俠如此作態,能讓旁人喝彩叫好,一個白蒼蒼的老嫗這般不拘禮儀,可沒誰瞧在眼裡會覺得賞心悅目。

老婦人約莫是知曉馬夫的清淡性子,不奢望他能搭腔,遙望天高雲淡,自顧自說道:“你們男子有錢有權瞭,都喜好金屋藏嬌,我呢,癖好豢養文豪英雄,養士的本事,比起趙傢老皇帝隻強不弱。文,先有北院大王徐淮南,後有帝師太平令,還有南邊滿朝的遺老名士;武,有楊元贊、劉珪在內的十二位大將軍,無一不是戰功顯赫,盡在我手啊。六次敵對雙方舉國之力的戰事,輸二在先,勝四在後,如果不是去年被北涼徐瘸子打瞭一個措手不及,離陽朝野上下誰不畏懼北莽鐵蹄!不過也好,北涼騎軍這麼一鬧,離陽便小覷瞭咱們北莽,太安城那邊很快就奪瞭顧劍棠那小子的兵部尚書,碧眼兒將賦稅傾斜北邊的舉措,終於開始受到浮上臺面的重重阻礙,京城中樞人心不齊,是好事。我看啊,新任兵部尚書的小人屠,之所以對此不聞不問,甚至有意無意彈壓顧廬武將,任由朝廷上文臣刁難碧眼兒,未必沒有樂得看到北方邊境戰事四起的深沉心機,好讓他一戰定春秋還不夠,再戰就是定天下瞭。這樣的雄心壯志,說難聽點就是狼子野心,白衣兵仙的心思和胃口,實在是比他義父要大得太多瞭。不愧是被罵作‘狼顧之相’的年輕人,要是他在咱們北莽,有一個野心勃勃的董胖子我就已經很頭疼瞭,加上一個他,如何安置你們三人,我還不得愁死啊。對瞭,跟太平令同出棋劍樂府的洪敬巖,心眼也不小,隻不過他跟董卓之間註定隻能有一個在南朝冒頭,我已經賞瞭他柔玄、老槐、武川三鎮所有的柔然鐵騎,跟董卓如今手握的兵力差得不多,如果這還輸瞭,也隻能怪他隻有當江湖高手的福分,沒有逐鹿天下的黃紫命格。不過說心裡話,董胖子為人處世都還算討喜,‘有眼無珠’的洪敬巖一看就讓人生厭。拓跋,你肯定比我晚死很久,如果姓洪的真敢勾結宗室,想當幕後皇帝,到時候不管你是否退隱,都殺瞭他。”

漢子平淡說道:“董卓也能幹出這種謀逆勾當。”

老嫗哈哈笑道:“這倒無妨,誰讓我打心眼裡喜歡這死胖子。自我登基稱帝以後,吃瞭熊心豹膽敢稱呼我‘皇帝姐姐’的,就他一人而已,死皮賴臉得可愛。況且董卓心眼多是多,滿肚子壞水,但最不濟還有他的底線,底線低些,但終究有底線,這樣的人,其實不可怕。怕最怕那些底線飄忽不定的傢夥,大將軍種神通,加上慕容寶鼎,就都是這類奸詐貨色,你一輩子都不知道他們會帶給你怎樣的‘驚喜’,做出怎樣惡心人的事。把北莽交到董胖子手裡,慕容、耶律兩姓,不怕斷絕。”

被僅僅稱呼姓氏的漢子又沉默起來。老婦人喝完瞭確是她親手釀造的壺中糯米漿酒,捧在懷裡,感慨道:“年輕時流離失所,去瞭一趟離陽兩遼,見到瞭當時還沒瘸的徐老瘸子,那會兒也沒一見鐘情要死要活,隻是覺得這男子有趣,後來徐驍走出遼東,一步步登頂,我總是不信他能做出來的壯舉。後來處理朝政的閑暇,經常納悶他怎就能出人頭地,長久以往,當年明明已經放下瞭,很多年後反而又拿起瞭,有些不甘心。不過這種兒女情長,也就隻能想想而已,要我回頭再選,當初還是會選擇回到北莽。真要為瞭一個男子整輩子柴米油鹽傢長裡短,我會無聊到想殺人的。西壘壁一戰過後,我甚至寫信給徐驍,勸他順應大勢自立為帝,我在北莽好與他遙相呼應,承諾將來我南下,他北上,像當年在錦州初見,他分那張大餅一樣,一人一半,一起瓜分瞭離陽,南北而治。隻是他不肯,當然,真的到瞭那一天,我也會反悔,哪裡能真的共治天下?女子小人難養也,我女子小人都算,所以這個天下,誰能養得起?他是徐驍也一樣,我養他還差不多!”

老婦人嘆息一聲,“三軍輕生,才可戡亂,平定時局,你跟那些大將軍做得都不錯。百姓重生,方能不亂,才沒有揭竿而起的念頭,南朝那幫春秋遺老做得也還行。隻可惜大勢仍舊不在北莽,不得不時不待我,隻爭朝夕。別看北莽贏瞭四場大仗,可離陽從來就隻有傷筋,遠未動骨。有碧眼兒謀劃全局,跟顧劍棠聯手打造邊境東線,越往後,北莽的優勢就越小,等到離陽徹底吃掉春秋,養足瞭氣力,就該往死裡狠揍咱們這個鄰居瞭。因此在我死前,不管結局如何,趁著太平令復出,都要打上一架。至於是跟離陽還是跟北涼,我現在還猶豫不決。兩者利弊參半,赫連武威、黃宋濮幾個老傢夥,都執意要先打離陽,還舉例說當年趙傢老皇帝就是聽瞭元本溪的話,不惜滿口鮮血也要先咬下西楚,再去吃掉南唐、西蜀就水到渠成輕而易舉瞭。太平令和董卓在內一大批青壯將軍卻堅持先打下北涼,然後一鼓作氣吞並西蜀、南詔,形成東西對峙的格局,這才穩妥。隻是有瞭陳芝豹就藩西蜀的苗頭後,南北兩朝,結果就隻剩下太平令跟董胖子仍舊堅持己見,很多人都覺得既要面對徐驍的三十萬鐵騎,又有陳芝豹鎮守西蜀,還不如先去跟顧劍棠一人而已的東線撈取便宜。我呢,論起後宮爭寵的手腕,太安城裡的趙稚都得學我,但對於牽系王朝生死的大事,說出來可笑至極,其實往往都隻是憑借女子的直覺。當年在錦州,徐瘸子說他隻要遇上難以抉擇的頭疼事,有個輕松的法子:拋銅錢猜正反,聽老天爺的,該咋咋的。我難道也要拋個銅錢?拓跋,你這會兒身上有嗎?”

中年漢子大概是覺得荒誕,這次連搖頭都省瞭,身板紋絲不動。

在他面前沒有自稱“朕”或者是“寡人”的老嫗自嘲一笑,“你這質樸性子,怎就在黃河邊上大動肝火,打殺瞭咱們麒麟真人?”

漢子冷笑道:“裝神弄鬼。如果不是急於去北境冰原,什麼一氣化三清,除去國師袁青山本人,都宰瞭,陛下才省心。”

老嫗一笑置之,摟瞭摟身上那件好不容易讓人從箱底翻出的老舊裘子,輕聲說道:“朝廷應該如何跟江湖打交道,離陽是跟咱們北莽學的。當初讓徐驍馬踏江湖,吃力不討好,朝廷、江湖,和那個背黑鍋背罵名背習慣瞭的徐驍,就沒有一個得瞭好。一個手操權柄的皇帝,親自去跟武人較勁,既掉價兒,也壞瞭口碑。不如讓江湖人爭著搶著給自己賣命,才是上乘手段。不過,扶持出瞭幾個江湖門閥,也要留心不要讓其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一個人才輩出的門閥,無異於自傢後院的武器庫,假使被矛頭對準自己後背,更是遭罪。”

馬夫皺眉道:“那在北莽江湖執牛耳者的道德宗跟棋劍樂府?”

老婦輕描淡寫道:“一個拼瞭命求那長生,一個拼瞭命摻和俗世,都有軟肋,興不起風浪,給你拓跋菩薩兩萬兵馬,還擺不平?”

漢子點瞭點頭。

老婦人晃瞭晃酒壺,“那婆娘跟慕容寶鼎藏在朱魍裡頭的私生子,如果不是這次在離陽遭瞭大劫,被打回原形,我差些被李密弼給蒙混過去,不過這老兒也有他的難處,我這回就不跟他計較瞭。怪不得以前刮地三尺也尋不著,原來就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一截柳,好一個一截柳,真是插柳就成蔭,有斬草難除根的本領。”

漢子對於這樁涉及皇室宗親的醜聞秘事,自是更加不會去評頭論足,他拓跋菩薩這一生,也就隻對習武帶兵兩事動心,美人也好,官品也罷,都是可有可無的身外物。

北莽女帝看瞭眼天色,輕聲笑道:“以前是趙傢恨不得徐傢那孩子早死早生,等到他沒能夭折,而且認定瞭那小子跟徐瘸子是相同的一根筋,不會叛投北莽,如今倒是樂意擠出笑臉,等著看北涼三十萬鐵騎拼殺得一個不剩的大笑話。反正他們趙傢怎麼都是賺的。假若這孩子奸猾一點,流露出一點點你離陽逼急瞭我就敢叛逃北莽的異心,也就不至於如此辛酸勞苦瞭。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這孩子是這樣‘聰明’的北涼王,北莽也就沒什麼威脅瞭,陳芝豹多半也不會離開北涼。有沒有下一任北涼王在西線撐著,會關系到他陳芝豹能否一戰定天下,否則趙傢最擅長卸磨殺驢,他再被當今離陽天子器重,也隻能老老實實當個手中不過三四萬精兵的養老蜀王瞭。被君王不得不倚重,卻不為君王信賴,不是幸事,隻會是潑天禍事。這個趙傢天子,什麼都好,就是肚量太小,還不如我這麼個婦人,死心眼的徐瘸子攤上這麼個新主,活該他倒黴。”

北莽軍神拓跋菩薩言談無忌,平靜道:“換成我是徐驍,當初白衣案後,也就順水推舟反瞭。”

依稀可見當年風華的北莽女帝微笑道:“所以你永遠成為不瞭能讓我、吳素、趙稚三名女子都念念不忘的男子。一個男人,偶爾的孩子氣,滿身的殺氣,看似讓人敬服的仙佛氣,實則都是錦上添花的玩意兒,唯有兄弟義氣和人情味,才是雪中送炭的東西。一個男人連起碼的情誼都不講,我們這些女子,連正眼都不看一下。這個世道,從來不缺聰明人,自己不願意活得輕松的傻子才少。徐驍,是人屠是北涼王,也是個傻子。可惜啊,這個一直傻呵呵笑看江山的老傻子,見過瞭你我後,就要老死瞭。”

葫蘆口廣袤無邊,臨時搭建起瞭一座雄偉非凡的校武臺,與校武臺相距三裡路的東西方向又各有一座閱兵樓,分別讓於北涼功勛老將跟文官士子,一文一武,形成廟堂大殿佐輔之勢。其中文樓六層,高出武樓一層,這讓此時陸續登文樓的讀書人心底都有些與有榮焉,樓內北涼文臣不乏品秩超群的封疆大吏,除瞭陵州新任刺史徐北枳外,幽涼兩州刺史都已登上頂樓,跟隨經略使李功德一同憑欄遠眺,但離李功德最近的卻不是涼州刺史胡魁,也不是幽州刺史王培芳,而是兩張新鮮面孔——上陰學宮王祭酒和原本應該去京城禦史臺就職的黃裳,高冠博帶,邊塞風沙撲樓之際,衣袖飄搖,襯托得兩位老人清逸如仙。胡魁按律在北涼道要比陵州刺史高出半階,他相比樓中老人可謂正值壯年,早年是北涼軍列炬騎軍統領,其中大馬營以滿營皆是精銳遊弩手著稱於世,在北涼軍中戰功顯赫。胡魁當年不知何事,原本按部就班便有望在五年內將涼州將軍收入囊中,在八年前,竟擅自領三百輕騎突入龍腰州腹地,斬殺北莽蟄卜軍鎮一千兩百餘北莽鐵騎,事後丟瞭官職,這才讓接手列炬騎的陳芝豹有瞭那撥天下第一等的百戰斥候,力壓北莽董卓的烏鴉欄子一頭。不過胡魁丟官之後,眾叛親離,竟是幹脆棄武從文,從涼州文官皂吏做起,短短七年時間,竟然又給他當上瞭刺史,被北涼官場私下笑稱為被人尿瞭好幾泡的死灰都能復燃,沒天理瞭。幽州刺史王培芳則是純粹的士子出身,跟有過二十年戎馬生涯的胡魁一向不對付,幾乎每年往清涼山覲見北涼王,千篇一律都是訴苦胡魁這老兵痞是如何目無法紀,如何放縱部下大肆欺侮他幽州官員。跟性子乖張的胡魁獨自站在頂樓最右邊不同,王培芳既然近不瞭經略使大人與兩位清譽滿朝野的老者,就跟一些聲名在外的學宮稷下先生客套寒暄,說些去國懷鄉的撫慰言語,聊一聊當下文壇最膾炙人口的遊仙懷古詩作,其樂融融。

胡魁身穿正三品第一階的華美公服,這位涼州刺史沒辜負他爹娘給他取的名字,身材魁梧,在北地男兒當中也要高出小半個腦袋。頂樓多文臣書生,尤其是士子赴涼,大多身形清瘦,越發襯托得胡魁鶴立雞群高人一等。胡魁登樓以後,跟誰都沒有打招呼,站在欄桿邊上,舉目遠望。黃沙滾滾,北涼一支支虎賁之師臨河列陣,胡魁眼神恍惚,若不是當年那樁禍事,他自己也該身處其中,甚至是有資格站在那裡閱兵校武!胡魁移瞭移視線,望向校武臺,一隻手握住欄桿,在北涼文官中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涼州刺史輕嘆一聲。一名被上陰學宮王大先生親自引薦到李功德面前“混臉熟”的年輕書生,姓鬱名鸞刀,便是跟經略使大人言談也不卑不亢,性子略顯疏淡,讓頂樓靠後位置的兩地士子都腹誹其不知輕重,委實是太過恃才傲物。鬱鸞刀系玉帶佩長刀,面如冠玉,豐姿卓絕。文樓在無數馬蹄踩踏之下給人在搖晃的感覺,許多外地士子看到北涼鐵騎的森寒軍容,都面無血色。鬱鸞刀始終神情自若,趁著黃裳在跟經略使磋商可否容許創建書院以及士子結社兩事,鬱鸞刀默默走到胡魁身邊,也未出聲。兩人並肩遠眺沙場,良久無言,出人意料,竟然是位居高位的胡魁率先開口,平淡說道:“你就是那殷陽鬱氏的嫡長孫吧,在上陰學宮求學第一日便一鳴驚人,接連破解瞭黃三甲留下的‘九問’裡的天地六問,宋傢二夫子曾作月旦評,也評點你鬱鸞刀‘言中帶禪,語可解饞。入朝可平步青雲,在野可繼承文脈’,便是咱們那雄才無雙的二郡主,也對你的詩文頗為推崇。隻是我胡魁之所以註意你,無他,因為你曾作《涼州大馬歌》四十八字祭奠大馬營,我替兩百六十名死去的兄弟謝你一句。”

胡魁一手負後,一手拍欄桿,輕聲道:“青青黃黃,柙殺野羊。涼州大馬,死在他鄉。好,真是好,便是我這等粗野武夫讀起來,也不拗口。僅憑這兩句,哪怕你鬱鸞刀開口要跟我要一個四品官,明天就要上任,我也會心甘情願許瞭。馬踏青草黃沙,策馬殺羊吃肉,回首仍不見故鄉。這些淺顯東西,可能很多文人都寫得出來,隻是他們不願寫而已。”

鬱鸞刀,殷陽鬱氏長房長孫,周歲抓鬮時,一手抓瞭一部《春秋》,一手扯住瞭一柄世代珍藏的絕世名刀“大鸞”,四歲作詩,名動天下,十四歲便獨身負笈佩刀求學上陰學宮,舉世側目。他也是此次士子赴涼中最讓離陽朝廷心疼並且惱火的一位年輕俊彥,為此鬱氏被趙傢天子遷怒,在廣陵道上被打壓得十分淒慘。

鬱鸞刀低頭看刀,然後抬頭望向遠方,滿臉溫醇笑意,眼神堅毅說道:“胡將軍,我這趟來北涼可不是跟你求官來的,隻是想親眼見一見世子殿下,便此生無憾瞭。我看不慣驕縱枉法的豪族豪閥,看不慣裝模作樣國子監,看不慣兔死狗烹的朝廷,唯獨看殿下順眼。我也想親口問一問殿下,若是有朝一日,北涼敵不過北莽百萬鐵騎,他徐鳳年敢不敢戰死沙場,敢不敢真的為中原鎮守西北大門,若是徐鳳年肯點頭,那將來的死人堆裡,就多我一個鬱鸞刀!我輩書生,太平盛世求功名,亂世讀書,以死為百姓換太平而已!”

胡魁平靜道:“怕隻怕你們讀書人眼高手低,紙上談得一手好兵,紙下就是草包一個。”

鬱鸞刀聽瞭涼州刺史這番很煞風景的言辭,反而哈哈笑道:“我也怕這個啊,所以閱兵校武過後,便要去投軍,做一名卒子,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一遛便知。隻是一路行來,見多瞭不似江南女子婉約的北地佳人,高大頎長,性格豪邁,很對胃口,死前總要娶個這般高挑的媳婦才不負此生,不負北涼行。鬱鸞刀在這兒沒有什麼長輩,跟女子傢裡投貼時還望胡大人代勞?”

胡魁不置可否,說瞭句更加不吉利的話,“我胡魁沒有別的大本事,就是收得一手好屍。你鬱鸞刀要是哪天死瞭,我替你收屍便是。”

頂樓許多士子都在樓內站著,沒資格來到廊道憑欄而站,見到這位鬱氏長孫既能到經略使大人那邊湊熱鬧,還能跟涼州刺史胡魁“相談甚歡”,都眼紅得緊,聽著鬱鸞刀的笑聲,有些刺耳。他們哪裡想得到這位名門子弟來北涼是一心求死來瞭。

雪花稀稀疏疏落下,有漸長趨勢,北涼苦寒,隻要下瞭雪,就徹底剎不住瞭,註定就是一場不眠不休的鵝毛大雪。鬱鸞刀伸出一隻手,去接住雪花。他的五指白皙修長,想來若是他在富饒的廣陵道,不論撫琴捧書,還是棋枰落子,都很能讓女子心儀。胡魁嗅瞭嗅,還有半個時辰,就該校武大閱瞭。他本就是一等一遊弩手出身,有許多匪夷所思的駁雜技藝傍身,其中就有聞氣斷時的本事,比起憑借經驗觀測天色來判定時辰還來得精準,至於脫胎於道教山澤通氣的道理,攜帶蓬艾挖坑燃燒,以此望氣打井找水,更是北涼軍必須精通的旁門功夫。徐傢鐵騎在春秋初定時,之所以讓趙室忌憚得寢食難安,確實不是沒有理由,徐驍麾下不但猛將如雲,精於旁門左道的“散仙”匠人,一樣讓離陽其餘幾位大將軍難以望其項背。

胡魁突然伸手指向校武臺,意氣風發,笑著說道:“鬱鸞刀,半個時辰以後,不妨睜大眼睛看一看,那兒會有誰!你便知道北涼三十萬鐵騎,是否扛得住北莽百萬鐵騎!”

西邊的武樓,低瞭文樓一層,這讓一大幫子被離陽朝廷罵作“北涼老匹夫”的年邁武人,都不約而同聚在一起跳腳罵娘,都說肯定是他娘的世子殿下的餿主意,否則大將軍才不至於如此打他們這些部下的老臉!北涼山頭林立,除瞭燕文鸞和鐘洪武這兩個老軍頭,再就是雖說陳芝豹一系青壯將領去得七七八八,離開北涼到瞭西蜀,但往上一輩的功勛老將,許多跟陳芝豹關系不淺,大多有雜號將軍在頭上頂著,隻是拖傢帶口,也不至於老來生事,跑去人生地不熟的西蜀再起爐灶,選擇留在北涼。除瞭這三座山頭,還有大將軍義子一脈,以及諸多從騎軍步軍副統帥退下來的老將,這些老將軍,比起受封雜號將軍的那一撥,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在北涼軍中仍是枝繁葉茂,根基深重。武樓原本也該是像文樓那般按資排輩,位高者站高樓,隻是今天卻有些反常,緣於一個駕牛車出關的林姓獨臂老頭兒不願登樓,許多跟林老頭有生死之交的同齡傢夥也就懶得去樓上顯擺威風,圍在蓮子營第一任統領的林鬥房身邊。

別看林鬥房跟隨徐傢到瞭北涼後就辭官歸隱,當瞭小二十年籍籍無名的田舍翁,隻是誰不知道林鬥房跟大將軍那真是過命的交情,何況差點就成瞭親傢,加上當初老卒恭送世子入京,林鬥房也出現在涼州城外,那會兒牛車老人跟上任幽州將軍“錦鷓鴣”周康,以及手握大半白羽騎的統帥袁南亭也都身在其中。林鬥房當年在徐傢軍的人緣本來就好,不當官以後,沒瞭官場上難免傷和氣的傾軋爭鬥,此次“出山”,就顯得更好瞭,哪怕是當年一些不熟的老將,也都樂得來絮叨幾句,連從步軍副統領這個高位退下來的劉元季,以及去年才騰出屁股底下那個騎軍副統領位置的尉鐵山,都不例外。這麼一幫戰功煊赫的老傢夥,有資歷有功勛有傢底,說起話來尤為口無遮攔,比起文樓那邊的文縐縐酸氣沖天根本是一個天一個地。劉元季這會兒就在破口大罵那世子殿下好生不懂事,武樓高五層也就罷瞭,竟是比文樓還要低一樓,這不是有意讓他們這撥為北涼打下江山的老傢夥難堪嗎?

劉元季退位有些年數,又是個出名的急躁性子大老粗,聽著他的罵罵咧咧,周圍無一例外都佩有一柄柄老舊涼刀的老人都會心而笑,才離開北涼軍不到一年的尉鐵山就要含蓄許多,甚至沒有搭腔。

劉元季一旦卷袖子罵人,那就是鄉野潑婦都要退避三舍,尤其是喝酒之後,當年都敢噴大將軍徐驍滿臉唾沫星子,當然少不瞭被大將軍氣得拿鞭子抽,抽完瞭就丟到軍帳外頭喝西北風,當時還跟老邁不搭邊的老將軍也是一根筋,被大將軍丟到瞭外頭,別人拉他回帳子休息還不肯瞭,坐在地上繼續罵,罵累瞭就倒地大睡,那叫一個鼾聲如雷,用劉元季的話說就是俺也不跟大將軍慪氣,也不敢,就用鼾聲吵得你大將軍一夜睡不好覺!劉元季罵瞭世子殿下足足一炷香工夫還不解氣,正想要拿殿下在龍晴郡欺辱懷化大將軍鐘洪武說事,眼角餘光瞅見尉鐵山在給他撇嘴使眼色,正納悶的時候,就狠狠挨瞭一拳,劉元季給打蒙瞭,轉過頭,又是當面一拳,頓時鼻青臉腫。劉元季終於看到是林老頭這老王八出的陰招,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馬上就還瞭林鬥房腦袋上一拳,怒罵道:“姓林的,老子想揍你不是一天兩天瞭,當年是怎麼跟俺老劉說的?!口口聲聲要跟我一起殺北蠻子,咱倆同年同月同日生,分不出大小,就說誰殺蠻子多誰做大哥,你他娘的到瞭北涼就當縮頭老王八瞭!還有,當年你跟南唐公主打算私奔,是誰給你把風的?咋的,我罵幾句那不懂事的世子殿下,礙著你林鬥房瞭?!關你卵事!你一個膽小鬼,躲在不知道什麼地方,二十年沒摸過刀瞭吧,你憑什麼跟老子稱兄道弟?!”

兩個老傢夥馬上被身邊各自老人拉架拉開,趁著劉元季罵人這個空當,被往後綁著拉去的林鬥房又踹瞭劉元季好幾腳,怒氣沖沖道:“劉三兒,你跟我那些事就是糊塗賬,欠你的,老子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皺下眼皮子老子就是你孫子,你狗日的別扯上咱們世子殿下!好,你罵殿下,那我倒要問問你,當年你那麼多次被大將軍抽鞭子丟到外頭,是哪個孩子偷偷摸摸給你拿好酒喝,是誰聽你講那些翻來倒去的狗屁故事一聽就是一整晚?當年是誰親口跟我林鬥房說大將軍生瞭個好兒子,還說以後有幾個女兒都一口氣嫁給那小子當媳婦?劉三兒,好你個劉三兒!當上瞭步軍副統領,就覺著瞭不得瞭是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兒子,侵占好幾座官傢鹽場,何止日入鬥金,別說鹽戶,連官府甲士都敢殺!你劉三兒厲害啊,生瞭三個比殿下還厲害的兒子,殿下也不過是在青州殺靖安王趙衡的騎將,殺北莽的提兵山第五貉,從不敢殺北涼百姓!劉三兒,你信不信我這就去跟大將軍要個官,什麼都不幹,就專門殺你那幾個喊我義父的王八蛋崽子?!”

被一口一個“劉三兒”叫喚的老將軍愣瞭愣,隨即怒發沖冠,瞠目罵道:“放你的狗屁!姓林的,你給俺說清楚,誰殺鹽戶甲兵瞭?!我兒子做不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林鬥房不知哪裡來的氣力,掙脫開尉鐵山數位老人的拉扯,又給瞭劉元季面門一拳,“全北涼都知道,就隻剩下你個老眼昏花的傻缺不知道!”

武樓底層內,瞬間寂靜無聲。

劉元季環視四周,尉鐵山仍是平靜無言,許多老人都躲避這位“劉老三”的眼光,劉副帥終於嘴唇顫抖不止,揮瞭揮手臂,不要人“攙扶”,一屁股頹然坐地,大口喘氣。

林鬥房猶自氣不過,就要踏步上前給上劉元季一腳,好在尉鐵山趕忙死死抱住,這才好不容易攔下瞭一手打造出蓮子營的老人。

樓內這等光景,實在是能讓外人目瞪口呆。

林鬥房深呼吸一口氣,拍瞭拍尉鐵山的手背,後者緩緩松開手,林鬥房坐在劉元季身前,相對而坐,轉頭望向樓外飛雪連天,輕聲感慨道:“劉三兒,還有老尉,咱們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傢夥,總念叨著是自己幫著大將軍打天下守江山,我知道,你們也不是一味老馬戀棧,貪慕富貴,其實對你們來說,子孫可以衣食無憂其實就差不多瞭,再多些就是當年拼死拼活攢下來的福氣,以為這也是子孫該有的福分。你們啊,心底最怕北涼忘瞭你們以前做出的功勞,怕給人忘瞭。可你們如此,沒吃過苦頭的子孫們也就有恃無恐瞭,原先再好的苗子,也得被你們寵壞啊。殿下那些年不務正業,樓內諸位誰不氣?我林鬥房就氣得不行,當年大將軍親自去我傢田地裡探望,我從頭到尾,都不樂意轉身見大將軍一面。可是咱們將心比心,殿下這兩年做瞭什麼,離陽那邊不承認也就罷瞭,你們又不是睜眼瞎,會不知道真假?咱們摸著良心說說看,殿下赴京,可曾給北涼丟臉瞭?襄樊城,廣陵江,鐵門關,北莽弱水河,再加上太安城禦道上,樓內誰做得到殿下做的?你一個連兒子都管不住的劉老三?還是越上年紀就越喜歡搗糨糊當和事佬的老尉你?還是你這個這些年隻顧著照拂門生官路的韓退之?”

林鬥房收回視線,望向劉元季,“劉三兒,大將軍不欠我們什麼瞭,殿下更是這樣。咱們是打下瞭天下,可守北涼的事,咱們既然做不來,想做也做不好,那就老老實實交給文樓那些傢夥好瞭。文樓高過武樓,又如何?春秋九國,看輕咱們徐傢鐵騎的名卿重臣還少瞭?咱們都已經讓他們吃瞭大苦頭,若是你們擔心子孫被人瞧不起,就讓他們自己去闖一闖,而不是借著你們這幫老頭子的功勞作威作福!大將軍有句話說得糙,但有道理,誰傢的兒子都不是生下來就應該吃苦的,也不是就該享福的,別的地方他不管,可在北涼,多大本事吃多大的苦享多大的福。所以說,劉三兒,如今是咱們欠徐傢的瞭,咱們也許不欠什麼,但是你們子孫欠下瞭,欠瞭很多啊。”

林鬥房拍瞭拍劉元季的肩膀,然後站起,彎腰,攙扶他起身,幫著劉元季拍去胸口幾個被自己踩出來的鞋印塵土。

劉元季突然咧嘴笑道:“娘的,姓林的,俺隻賞瞭你一拳而已,再看看你,好幾拳好幾腳!”

林鬥房笑道:“早說瞭,我比你有本事,你不服氣不行,要不是還念著舊情,方才就使出看傢本事的撩陰腿瞭。”

劉元季摟著林鬥房的肩頭,本來想嘴上罵幾句,可碰到那一截空蕩蕩的袖管,就不說話瞭。當年還是他劉三兒咬著牙幫老兄弟包紮的傷口,當著姓林的兄弟沒好意思,出瞭軍帳才敢蹲在地上嗚咽,那滋味,仿佛比他自己斷瞭胳膊還要疼。

劉元季清楚記得那年,林鬥房斷瞭胳膊,大將軍也受瞭重傷,那個孩子幫不上什麼忙,但是始終臉色蒼白守在軍帳外,結果一老一小並排靠著軍帳“守夜”。

劉元季、林鬥房、尉鐵山、韓退之,四位老人一起並肩走到武樓門口。大雪紛飛,雖然不復見黃沙裹鐵甲的景象,但是舉目望去,那條河水本就結冰未曾解凍,冰河再往北,盡是白雪壓黑甲。

十萬步騎北涼軍,東西方向分成兩個巨型戰陣,中間留出一線路徑。

白羽騎統領袁南亭得以臨近冰河附近,高坐馬上。

此外還有蓮子營、大馬營、鷓鴣營、先登營,這些老營新營總計三十六,悉數一字排開,氣焰尤為雄壯。

小雪營遊弩手標長李翰林位置稍稍靠後,佩刀負弩,屏氣凝神。身邊是重瞳子陸鬥。兩人一同望向那座校武臺,眼神熾熱。

校武臺上空無一人,除瞭一架巨大戰鼓便也算是空無一物瞭。

戰鼓未擂,對北涼甲士而言最是熟悉不過的號角此時亦是尚未吹響。

南北向都有石階的校武臺終於緩緩露出一座小山般的身形。

北涼都護褚祿山,二十年來首次披甲現世!

褚祿山在校武臺正中稍稍靠左位置,拄刀而立。

北涼新任騎軍統帥、天下騎戰第一的白熊袁左宗,與那早就揚名立萬的步軍統領燕文鸞大將軍,一左一右,同時走上校武臺,拄刀而站!

袁左宗本就是世人皆知的玉樹臨風美男子,此時披重甲握涼刀,更顯得氣勢驚人。

燕文鸞如果隻論身高體型,遠遠輸給北涼都護和騎軍統帥。燕大將軍身材矮小,比起江南男子興許還要矮上幾分,而且早早就在戰場上為流矢射瞎瞭一眼,這個不高不壯的男子,曾拔箭吞眼珠,繼續再戰。西壘壁一戰西楚覆國之前,兵聖葉白夔無敵於春秋九國,隻有燕文鸞的步軍,能跟葉白夔的大戟軍打瞭個平手!後宋、西蜀兩國,不宜徐傢騎軍馳騁,亦是他燕文鸞立下的汗馬功勞。

他燕文鸞站在那裡,天下誰敢小覷?

然後是步騎兩位跟劉元季、尉鐵山一同擔任多年副統領的陳雲垂、何仲忽!

接下來是兩位新任副帥——南唐將領第一人顧大祖、把持幽州軍權十多年後升任騎軍副統領的周康!

以及緊隨其後的涼州將軍石符、幽州將軍皇甫枰、陵州將軍韓嶗山。

隻是為何不見大將軍,不見北涼王?

最後由黑衣赤足的徐龍象帶著齊玄幀座下黑虎,步入校武臺。

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顧大祖、周康、石符、皇甫枰、韓嶗山。

十人拄刀,一字排開!

當這個帶著龍象鐵騎一路碾壓北莽南朝數座軍鎮的徐傢次子露面,一聲悠揚悲涼的號角響徹天地。

徐龍象一步一步走向那架一人半高的戰鼓。

北涼鼓響,曾經最響響於春秋西壘壁!

北涼軍陣後方,有八百鳳字營輕騎,白馬白甲。

當一名頭發灰白的年輕人換上一身王朝藩王才可穿戴的玉白蟒袍,佩刀提矛上馬之後,一位老人為其牽馬而行,通體雪白的戰馬緩緩踩踏出幾丈外,駝背老人松開韁繩,直瞭直腰桿,輕輕拍瞭拍馬頭,然後欣慰笑道:“去吧。”

這一騎在兩軍戰陣中率領身後八百鳳字輕騎,在漫天飛雪中,縱馬飛奔而去。

老人望著那一騎的背影,雙手插袖,笑得合不攏嘴。

徐龍象開始擂鼓。

鼓響如雷,滾走北涼。

那一騎,並未馬蹄踩踏在結冰河面上,而是連人帶馬高高躍起,鐵馬躍冰河!

伴隨鼓聲過河之時,男子手中斜提鐵矛猛然插入冰河。

整條冰河碎裂不堪。

身後八百騎停馬後,剛好填滿瞭那一線。

隻佩有一柄北涼刀的蟒袍男子在校武臺前下馬,沿著石階往上走,站在最中央,然後握住刀,猛然喝道:“北涼,抽刀!”

北涼都護褚祿山不再拄刀,抽刀!

燕文鸞、袁左宗、陳雲垂等九人也幾乎同時抽出北涼刀!

十萬飛雪壓甲仍是紋絲不動的北涼軍也抽刀!

亂雪更亂,抖落瞭滿身積雪的鐵甲越發氣勢驚人。

北涼鐵騎甲天下。

北涼鼓響天下聞。

北涼有新王徐鳳年。

這次北涼大閱恐怕是二十年來徐傢入主北涼後,最簡潔最短暫的一次,但也是最為群將薈萃人才鼎盛的一次。武樓一幹功勛老將都看得幾乎老淚縱橫,因為他們比誰都清楚軍心凝聚之難。軍心就如人之魂魄,一旦沒瞭就再難招魂而返,就像劉元季不管如何痛罵世子殿下,何嘗不是在憂心他們辛苦打下的基業,在被離陽被趙室糟蹋殆盡之前,就已經給敗傢子揮霍一空?更功利心思一些的,諸如韓退之等人,也怕新王不能服眾,別說心服就連口服都做不到,那他們難道真的要舉傢搬遷到仇傢遍地的中原,被趙傢一點一點秋後算賬?趙傢天子開心瞭就打賞點殘羹冷炙,不開心瞭就拎出來割下幾顆頭顱來收買人心?所以當身穿天下獨此一傢玉白蟒袍的世子殿下馬躍冰河,到瞭校武臺喊出“抽刀”兩字之後,北涼十萬甲士共同拔刀出鞘,所有人其實都心知肚明,徐鳳年將會是那名正言順的北涼王瞭。於是這些老人也就心安瞭,甚至會想,大將軍沒能一舉北上踏破北莽,那麼在那個年輕北涼王手上,有沒有這個可能?有瞭這份本就魂牽夢縈多年的念想,那他們就舍不得死瞭,也不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著自傢將種子孫去破罐子破摔瞭。其實許多老人不是真的年老癡呆,像劉元季這樣並非真的看不見子孫為禍,而是信不過徐傢香火傳承,能夠在當下多撈些徐傢傢底入自傢兜裡一些又何妨?不過從今往後,就得重新好好謀劃瞭。

武樓還算沒有太大波折,畢竟大都是見慣瞭戰陣廝殺的老傢夥,文樓那邊的外地士子們可就真是戰戰兢兢瞭,以前也就是聽說什麼北涼鐵騎戰力冠絕離陽,至於怎麼個強大,心裡沒譜。那些出身燕剌、廣陵兩道的讀書人,或多或少見識過兩位藩王帶兵的手腕,更是不太信北涼戰力就真能超出一大截,可當親眼看到黑壓壓一望無際的鐵甲結陣,哪怕是登樓遠望,那種森冷氣息也讓人窒息,尤其是十萬甲士一同涼刀出鞘時,仿佛天地風雪都不得不為之停滯,樓內大半人物都身體劇烈顫抖瞭一下。而且先前有好事者一一道出校武臺上的將領,個個名字如雷貫耳,當那十人並肩拄刀而立,讓人再不相信什麼北涼青黃不接的鬼話,校武臺上那份無言的威嚴,讓文樓眾人不禁自問,辭去兵部尚書的顧劍棠打得過北涼鐵騎?藩王之中僅次於徐驍的燕剌王果真能夠抗衡?就算那一騎突出的蟒袍男子此生都站不到他父親的那種高度,可隻要他徐鳳年坐擁三十萬精銳,當真是誰都能欺負的?

鬱鸞刀沒有這些亂糟糟的思緒,他隻看到瞭那一襲與眾不同的蟒袍,看到瞭他躍馬擲矛冰河中,看到他拾級登臺之時的緩慢步伐,手指在名刀“大鸞”刀柄上劃抹的鬱鸞刀,突然覺得似乎沒有必要去詢問什麼瞭。

一個時辰的閱兵之後,人人涼刀歸鞘。蟒袍男子就隨之消失瞭,武樓那邊由大將軍燕文鸞去打招呼,品秩相當的袁左宗雖然既是大將軍義子,又是騎軍統帥,不過仍是走在燕文鸞半個身位之後,僅是跟春秋南唐名將顧大祖並肩而行。資歷人望俱是不足的皇甫枰則落在最後,顯得有些形單影隻,跟不遠處的老幽州將軍“錦鷓鴣”周康,更是沒有任何言語視線的交集,不過既然此人已經在校武臺占據一席之地,就再沒有誰敢存心跟皇甫枰在臺面上較勁瞭,至於暗地裡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肯定不會少,關鍵還得看皇甫枰何時才能順利吃下幽州軍權。

文樓則由北涼都護褚祿山登樓。當那些外地士子看到褚胖子在樓外翻身下馬時,都嚇得半死,也都察覺到哪怕是經略使李功德這樣的正二品封疆大吏,見著瞭這尊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魔頭,臉上笑意也有些牽強。文樓內也就王大先生可以做到神色如常,黃裳這種出自離陽的骨鯁文士,則幹脆眼不見心不煩,避而不見。披一身重甲的褚祿山登樓時,這棟新樓也咯吱作響得厲害,讓人憂心階梯是否承受得住這一人一甲的重量,好在這個壯碩如山的肥豬登上五樓,就懶得再浪費氣力上樓瞭,見過瞭下樓到第五層的胡魁,相互點頭致意,瞥見瞭涼州刺史身邊的鬱鸞刀,這位北涼都護就打道回府。等到褚祿山終於上馬離去,士子書生們如釋重負,如果說以往世子殿下的惡名昭彰,不過是在北涼境內做紈絝行徑,那麼褚胖子的惡名可就是令人指瞭,割乳剝皮,開顱倒酒,哪一樣不該遭受天譴?可這頭肥豬仍舊笑嘻嘻樂呵呵當上瞭北涼最大的官,真是禍害才能遺千年啊!褚祿山回去途中,召來瞭遊弩手李翰林和陸鬥兩人,一人是世子殿下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一人沾光那馬上要與徐傢結為姻親的青州陸傢,都不能算作尋常的北涼甲士。

褚祿山揮散身後十幾騎心腹扈從,隻帶著李陸二人走到冰河畔。冰塊已是碎裂,褚祿山扯瞭扯甲胄內的棉佈衣領,望向河中,久久沒有出聲。把清涼山王府當成自己傢的李大公子跟褚祿山打交道不算少,隻是當上經常要與北莽馬欄子以命換命的遊弩手後,回頭再看這個當年把臂言歡的胖子,就多瞭幾分敬畏,很難再像以往那樣沒心沒肺開玩笑瞭——不是不想,而是委實不敢。唯有切身感受過戰火硝煙,跟數百敵軍接觸戰都會生死一線,才知曉這個輕輕松松千騎開蜀的三百斤肥豬,是何等狠辣凌厲。在北涼軍中,公認萬人以下的戰役,不管如何險境殘酷,陳芝豹都可以做到戰功最大,袁左宗可以做到戰損最少,而眼前這個文采才華全被赫赫兇名遮掩的胖子,則可以做到最快時間讓戰事落幕!褚祿山曾經在北漢霸水一役中,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吃光北漢精銳三千人,己方兩千部卒死瞭一千八百人!這類血腥戰事,在褚祿山手上不計其數。相傳褚祿山帶新兵時,都會說一句恭喜大夥兒,要麼明天就死瞭,要麼後天當上都尉滾去別的地兒享福。徐驍封疆裂土後,身為義子的褚祿山隻在前五年在邊境上領兵,之後就離開邊塞,然後就很少有人能記起這麼一頭肥豬,率先登城插旗的次數在徐傢將士中位列第一,至今仍然沒有人能打破這個記錄。

褚祿山想瞭想,終於開口說道:“有些事,還是讓北涼王親口跟你說好瞭。”

當徐鳳年穿上藩王蟒袍登臺,意味著北涼就已經在今日換王瞭。這當然嚴重不合離陽宗藩禮制,可靠著徐傢才坐享江山的趙室敢說一個不字?就算你趙傢天子吃飽瞭撐著要問罪北涼,那也得問過瞭北涼刀才行嘛。

被騙去南朝又差點被綁去薊州的李翰林蹲下身,捧著頭盔在懷裡,咧嘴笑道:“大致情況,大閱前末將那老爹被逼問得支支吾吾,末將不蠢,已經猜出七七八八瞭。”

李翰林繼續笑道:“年哥兒那些話啊,我不愛聽。別以為當上北涼王,就不是沒出息的李翰林的兄弟瞭,沒這樣的好事。反正這輩子,我打定主意就跟著年哥兒混吃混喝,萬一被我混出瞭名堂,他敢不給一頂天大的官帽子,看我不跟他撒潑打滾。”

褚祿山伸出一隻手掌,揉瞭揉李翰林的腦袋,笑道:“當遊弩手是好事,可別死啊,否則就是殿下拿我這個北涼都護出氣瞭。翰林,你我是自傢兄弟,我就把醜話說前頭瞭,你小子敢死在你老爹前頭,我就敢拿你爹出氣!”

李翰林站起身,呸呸呸瞭幾聲,白眼道:“都護大人,別仗著官大說晦氣話啊!”

褚祿山大手一揮笑罵道:“死小子,滾你的!”

李翰林很不客氣地一溜煙跑走,天生異象重瞳子的陸鬥不忘行禮告辭。

褚祿山看瞭眼東方,一路東去就是那座天下善的太安城瞭,冷笑道:“好大一塊肥肉!”

褚祿山低頭走向戰馬時,發出一陣桀桀笑聲,“吃肉什麼的,咱們胖子最喜歡瞭。”

邊關風雪中,兩架馬車終於碰頭。

馬夫分別是才成為北涼王的年輕人,與那北莽軍神的拓跋菩薩。

乘車男女,可想而知是何等人間至尊的身份。

北莽慕容女帝,舊涼王徐驍。

馬車同時停下馬蹄,徐驍連北涼當之無愧的武道第一人徐偃兵都沒有捎上,隻帶上換瞭一身普通衣飾的嫡長子。說到底,仍是兩輛馬車,兩人對兩人。

徐驍彎腰掀起簾子,跳下馬車,對面馬車內的老嫗很默契地同時下車。徐驍斜眼瞥瞭一下武評第二的男子,望向“姍姍而來”的老婦人,嘖嘖譏笑道:“慕容,當年那麼慘,一個沒臉沒臊哭著喊著跟我要餅吃的女子,如今可真是氣派瞭啊,都讓拓跋菩薩給你當馬夫瞭,瞧瞧我,也就帶瞭自己兒子,可比不上你的架子。”

老婦人披瞭那件老舊裘子,沒戴貂帽,任由風雪打在滄桑臉龐上,聽著徐驍的挖苦,也不反駁,笑意吟吟,這樣的模樣,在偌大北莽南北兩朝,能讓人活生生瞪出一雙眼珠子。

徐驍冷哼一聲,“有屁快放!老子沒心情跟你喝風吃雪。”

老婦人伸手攏住額頭雪白頭發,笑道:“老瘸子,跟你說多少遍瞭,我姓慕容,不叫慕容。”

徐驍急眼道:“老子哪裡知道一個人的姓還能有兩個字!以前不知道,以後還是不知道。”

老婦人也不惱火,走近幾步,柔聲道:“你們中原春秋有十大豪閥,其中兩個復姓,如果我沒有記錯,可都是栽在你徐驍手上,不記得瞭?它們都給你吃瞭?徐驍啊徐驍,你真是老瞭。好在你這輩子也就沒有俊過,年輕時候是如此,年老就更難看瞭。”

徐驍嘿嘿道:“我一個爺們兒跟女子比什麼姿色,再說瞭,你以為在遼東那會兒你就好看瞭?你跟我媳婦比,差瞭十萬八千裡!也就北莽那老色胚當年豬油蒙心加上瞎瞭狗眼,才瞧得上你這種身段的醜娘們兒。”

老婦人仍是半點不生氣,微笑道:“我年輕時候,好看不好看,各花入各眼,不好說,可真的不算醜。何況女子年老色衰,猶可金釵斜立小蜻蜓,隻是誰信人間尚少年哪!徐驍,你說是不是?”

徐驍雙手插袖,打瞭個哆嗦,嘲笑道:“酸,真酸。”

老嫗松開撫住額頭的手,雙手攤開身前,低頭看瞭一眼,然後抬頭凝視瞭一眼徐驍臉上的老人斑,平靜說道:“咱們都老瞭,我難看瞭,你也駝背瞭,就別非要爭出個高低瞭。我呢,這輩子就獨獨輸在勝負心太重,輸給瞭自己而已,是不好。你太念情,也不好,就算早已位極人臣,也照樣活得不痛快。否則肯低我一頭,來北莽,哪裡需要看誰的臉色,你應該知道,就算是我,也不會給你臉色看的。”

徐驍扭頭重重吐瞭口口水在雪地裡。

北莽女帝一笑置之,說道:“沒什麼大事要跟你商量。當年在遼東,想說的話都說清楚瞭,這趟南下,就是想趁著你沒死,見一見還活著的徐驍。想說的就一件小事:我才下定決心,等你死後,先打殘你們北涼,再順勢南下,最後將太安城付之一炬,就當給你上墳燒香瞭。”

這是付於三言兩語談笑中的小事?

恐怕連黃龍士和趙傢天子以及張巨鹿、顧劍棠聽到瞭,都要覺得太他娘的滑天下之大稽瞭!

徐驍瞇起眼,冷笑道:“那北涼等著你們就是瞭。可別到時候反過來被北涼鐵騎一路砍瓜切菜,殺到你的老窩啊。”

老嫗一手捧腹輕聲笑,抬頭望著飛雪,“遼東分別,身上這件裘子是你用二十兩銀子買下的,我當時兩次回頭,都隻看到你徐驍的背影,事不過三,就不願意再轉頭瞭。有些時候就想,是不是再回頭一次,就看到你轉頭做鬼臉瞭。”

徐驍轉身徑直離去,平淡道:“不會。”

一架馬車先行掉頭遠去,南下消逝於北地沉重飛雪。

老婦人駐足原地,沉默不語,當那馬夫正要開口勸說之際,隻聽到這位北莽女帝怒聲道:“閉嘴!”

老婦人雙手捧面,看不清她表情。

風雪嗚咽如女子泣訴。

老婦人松開手,抬起纖細臂,理瞭理兩邊霜白鬢角,低聲笑道:“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笑它像隻喪傢犬。”

南下馬車,徐鳳年緩緩駕馬,閑來無事,往嘴裡塞瞭一塊雪,身後徐驍跟他討要,徐鳳年沒搭理他。

徐驍揉瞭揉臉頰,笑道:“帶著兒子來見一個思慕老爹的老娘們兒,是不太像話啊。”

徐鳳年沒有作聲。

徐驍伸出手,輕輕放在徐鳳年肩膀上,也沒有說話。

許久過後,徐鳳年語氣堅定道:“我扛得下。”

成功世襲罔替,就意味著離陽王朝出現瞭一位新藩王,除瞭冊立太子以及新帝登基這兩件,就再沒有什麼大事比得上這個瞭,何況這位藩王還是北涼王,不光是涼州,幽陵兩州也都張燈結彩,幾近瘋狂,氣勢猶勝元宵佳節的燈市,以此來討好新王,尤其是那些豪橫傢族,都在暗裡較勁誰傢燈籠更大更多,感覺像是誰傢膽敢掛少瞭的話,第二天就得被告密,然後拉出去砍頭。不斷攀比的結果,就是不缺銀子的門戶裡,喜慶的大紅燈籠越掛越多,多到讓人滿眼通紅,深感膩味。清涼山王府,倒沒有如何可勁兒鬧騰,燈籠是臨時添掛瞭些,卻比往年過節都要簡陋許多,不過府上管事仆役都滿面春風,走路都輕快瞭幾分,這些人自是打心眼裡歡喜,誰不喜府上新當傢的有份大出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如果王府新王鎮不住北涼,淪為客大欺主的境地,王府上下也就沒啥滋潤日子過瞭。

徐傢父子從邊關大閱返回涼州城後,可以經常看到得改口稱涼王的年輕傢主帶著大將軍在府上散步,眼尖心細的人,就偷偷扳手指算著兩位未來王妃,誰陪伴那父子二人的次數更多,後來就幹脆不去計較瞭,因為青州陸姓女子的次數屈指可數,輸給那位女文豪的王東廂太多,倒是時不時撞見陸傢千金會幫著二郡主推動輪椅,隻是兩者相比,孰輕孰重,府上眾人怎會拎不清?清涼山有遣派伶俐婢女伺候兩位年輕女子,長久以往,在王東廂院落做事的婢女,就瞧不起陸丞燕院子裡的丫鬟,而“陸院”裡的王府丫鬟又有瞭內訌,開始用斜眼看待那幾個陸傢捎帶進府的外人丫鬟。自古而然,女子一多,就哪兒都是渾水江湖瞭。

從邊境回府小半旬時光,今天徐傢兩輩人除去練兵演武的黃蠻兒,都聚在聽潮湖上的涼亭裡休憩,比以往也多瞭王初冬、陸丞燕這兩位即將嫁入徐傢的準兒媳,加上坐在輪椅上的徐渭熊,又缺個徐龍象,此消彼長,就有點陰盛陽衰的味道瞭,不過看得出來,徐驍的氣色極好,神采奕奕,想必是對兩個兒媳都順眼滿意的緣故。一個才情享譽朝野,一個天生持傢有道,重要的是兩女沒有任何爭風吃醋的跡象,因為一個是完全不懂,一個是聰明到不去做,兒子有她們把守後宅,出不瞭亂子,也生不出清官難斷的是非。離經叛道擅自卸去涼王身份的徐驍懶洋洋靠著亭子紅漆廊柱,聽著徐鳳年跟王大傢俏皮諧趣的一問一答,讓老人笑聲不斷。王傢小丫頭說半句“問君能有幾多愁”,徐鳳年就補上“恰似缺錢買那綠蟻酒”,王初東笑眼瞇成一對月牙兒,問瞭“驀然回首”,徐鳳年就答“那廝在爬樹”,女文豪說那“衣帶漸寬終不悔”,已經貴為離陽最大藩王的年輕人就笑著說“去給寡婦挑缸水”,而那位安靜坐在輪椅上比王初東還要更文豪一大截的女子,嘴角也有瞭些不易察覺的溫暖笑意,豪閥傢世精心浸潤出的閨秀陸丞燕則笑不露齒,實在忍不住時,就抬手遮攔。

隻是眼力再不好的人,也能分辨出王初東的位置,很自然而然地靠近徐驍徐鳳年父子二人,陸丞燕卻隻能有意無意偏向掌管一院子“批紅女翰林”的二郡主。

徐驍笑道:“年兒,你送一送丞燕,我再跟你姐還有初冬嘮叨嘮叨。”

徐鳳年嗯瞭一聲,跟聞言起身的陸丞燕一起走出亭子。隻是一路行去院子,兩相無言,陸丞燕嘴唇抿起跟在他身後,等到在院門口轉身時,她已是笑顏相向。徐鳳年欲言又止,猶豫瞭片刻,輕笑道:“你記得多出門散心,總悶在傢裡不好。北涼不比江南風景旖旎,不過咱們北地也有北地的獨到景致,不親自騎馬去看一看,可惜瞭。我本來該陪你,隻是如今事務纏身,憊懶不得,而且很快就要出門一趟,去西北那邊收拾十數萬戴罪流民的爛攤子,要是回來的時候,你還有心情,我帶你去武當山走一走。”

陸丞燕由衷開懷後眉眼泛起嫵媚,才脫口說出“鳳”字,就趕忙把那個理當緊隨其後的“年”字硬生生咽回肚子,柔聲道:“北涼王,不用這麼客氣。”

徐鳳年屈指做瞭個要敲打她額頭的手勢,一臉無奈道:“你憑良心說,誰更客氣?”

陸丞燕翹瞭翹嘴角,徐鳳年笑著轉身,再轉身,果然看到她雙指擰袖站在門口沒有挪步,朝她揮瞭揮手,這才離去。徐鳳年沒有在聽潮湖看到徐驍,就走向一直冷冷清清的王妃陵,輕輕走入這座外界都說是“重門列戟高過藩王”的陵墓後,伸手劃過一座座姿態森嚴的石像。盡頭有一位駝背老人斜坐墓碑之前。陵墓內古樹極少,北涼都傳聞是由於女子劍仙的娘親劍氣太盛,便是她去世瞭,仍留有女子劍仙的雄渾氣象,所以原本古樹蒼蒼的王妃陵沒能剩下幾株。徐鳳年在年少時聽說成仙後便可撒豆成兵,甚至可以讓人起死回生,那段時日挑燈夜讀,幾乎翻遍瞭聽潮閣內的佛道古籍,然後就被素來不信鬼神的師父李義山罵得狗血淋頭。似乎如今便是想要討罵,也沒人罵瞭,以後就更沒人敢罵他北涼王徐鳳年瞭。徐驍聽到腳步聲,笑著說瞭句“來瞭啊”,就再沒有下文。此時此地的一傢三口,他站著,徐驍坐著,北涼王妃躺著。

徐鳳年沒有流露出什麼悲慟神色,僅是默然站在碑前。初春時分,古樹枝頭有瞭嫩黃淺綠,徐鳳年走去樹下,伸手摘下一片樹葉,吹瞭那支小時候娘親教他的《春神謠》,若是哼唱出言詞的話,那麼大概意思是說有個鄉野女子離傢下山,見著瞭一位心儀男子,一起白首。佝僂老人閉上眼睛,聽著再熟悉不過的小曲子,一隻手悠悠然在膝蓋上打著拍子。

一曲小謠完畢,父子又是默然走出陵墓,徐驍突然說道:“年兒,你可以讓黃蠻兒回傢瞭。”

徐鳳年咬住嘴唇,停下腳步又迅速跟上,點瞭點頭。

    

太安城,仍有元宵燈市過後的餘韻,街上遊人如織。宮內,當掌印太監韓生宣“暴斃於皇宮”後,接任成為大內宦首的大貂寺宋堂祿年輕到足以讓人感到可怕,祥符元年宮內城門貼春一事,都出自他手,滴水不漏。原本在十二監人緣很好的他在辭去內官監後,專心處理司禮監掌印太監所負有的職責,跟許多熬資歷熬到“貂寺”稱呼的年邁大太監也逐漸疏遠,以至於那個當初賜下名字的師父,宋堂祿也未曾去春節拜年。既然進宮凈身當瞭宦官,尊師必須遠勝尊父,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宋堂祿辛苦攢下的口碑名聲,也就如僅此一次的銅漏壺中水,滴滴答答,總有漏完的一天。不過看上去聰明至極的宋堂祿對此毫不在乎,今日小心翼翼跟著一對父子前往那座高樓——欽天監,是一個每逢幾年就要傳出幾句讖語的地方,而這些隻言片語無一不是被鄭重其事寫在泥金符紙上,裝入一隻被趙傢傳承百年的古舊黃泥盒子,最終交到沐浴更衣後的皇帝手上,看完之後,皇帝還需親手燃燒成灰。

宋堂祿當上掌印太監後,一個時辰前是他生平第一次從欽天監捧回泥盒,然後陛下就面無表情趕往欽天監,可伴君近侍有些年月的宋堂祿知道,自打他見到陛下後,就從未清晰察覺到這位九五至尊如此開心過。這次前往那棟高樓,陛下喊上瞭太子殿下,在樓外,一行人高高低低老老幼幼,參差不齊,老監正死後,接管欽天監的竟然不是那聲望足夠的挈壺大人,而是一個幼齡稚童,以往被老監正昵稱為“小書櫃”,欽天監內外也跟著就喊得順嘴瞭,忘瞭這孩子的原名。除瞭本該是私塾蒙學年紀的監正和德高望重的挈壺宋玉京,還有個時下京城炙手可熱的新貴人——一身帶紫道袍的青城王吳靈素,如今這位除徐驍之外的“異姓王”已是北方道門的道首,與趙丹坪同為羽衣卿相,再沒有人嘲笑他的異姓王名不副實。尤其是離陽大舉滅佛,浩浩蕩蕩,北方佛門經歷瞭一場滅頂之災的浩劫,吳靈素不負皇命,親自到兩禪寺給正門貼上瞭那一紙封山符籙!北地大小萬千座寺廟,生死存亡都盡數操於吳靈素之手,南北兩道首,哪怕龍虎山天師府兩大真人飛升,在處理南北交界的廣陵道佛寺一事上,吳靈素依舊咄咄逼人,龍虎山竟然隻能步步後退,在天下人眾目睽睽之下,與天子同姓的天師府黃紫貴人可謂灰頭土臉到瞭極點。

欽天監有面聖不跪的殊榮,看著就像得道真人的青城王吳靈素也有這份待遇,不過他看到皇帝陛下跟太子殿下後,仍是畢恭畢敬跪瞭下去,欽天監幾位原本都遵循常例站著作揖便是,結果看到北方道首都這般作態,隻好也跪下叩聖。唯獨小監正始終沒有屈膝,趙傢天子不生氣,反而很高興,太子趙篆還快步上前,捏瞭捏小孩子的臉頰。綽號“小書櫃”的監正大人有些懊惱,天子見狀開懷大笑,斂去笑意後,率先入樓,到瞭頂樓的通天臺。太子趙篆在需要架梯子才能拿到上方書籍的書櫃前閑逛,吳靈素跟宋玉京小心相伴,不過太子殿下是太安城出瞭名的好說話好脾氣好心腸,吳宋兩人倒是沒有太過拘謹。當太子笑話說他就喜歡閨女多些,詢問曾經以房中術獻媚京城卿士名臣的吳靈素,到底有沒有法子頭胎不生兒子生女兒,這讓青城王瞠目結舌,不知如何作答,性格古板的宋玉京會心一笑,心想太子殿下真是不減赤子之心,殊為不易,有如此儲君,必定是本朝大福啊。

樓外有一條八十一塊漢白玉打造而成的摘星路,突兀橫出閣樓六丈遠。趙傢天子跟小監正前後走在潔白無瑕的“天地橫梁”上,眉目靈氣的孩子對於這個坐龍椅傢天下的中年男子,似乎沒有什麼畏懼,而皇帝也絲毫不介意這點小事,天底下為他當牛做馬自甘為狗的人實在太多瞭,有一兩個不怕他的,又不對他有任何威脅,不是壞事是美事。而天下半點不怕他的,近的有這個小書櫃,遠的嘛,不談北莽蠻子,離陽朝野,一隻手數得過來,而一手數目裡,能讓他忌憚的,又是隻有一個而已!然後這個傢夥馬上就要死瞭,他如何能不想笑,捧腹大笑?趙傢天子伸出一指,指向王朝西北,然後縮回握拳,彎腰捧腹,卻壓抑著沒有笑出聲,眼光直直望向一座大殿的屋頂。在那裡,曾經有三個人喝酒論英雄,一起造就瞭如今離陽王朝的宏圖霸業,結果都是死人瞭!死得好!最老的那個,不死,他就無法登基!那個禿驢,死在瞭鐵門關,死得其所,不過死得有幾分可惜,最後那個即將躺進棺材的,當年皇子奪嫡,選擇瞭冷眼旁觀,更是讓他恨極!在他看來,這老傢夥死得還是太晚瞭。

趙傢天子轉身摸瞭摸身旁欽天監監正的腦袋,微笑問道:“小書櫃,你說給他美謚穩妥,還是惡謚恰當?”

一個是穩妥,一個是恰當。

伴君如伴虎。

若是那些廟堂之上大半輩子都在潛心揣摩帝心的伴虎老狐貍,立即就能從君王措辭中咀嚼出真味瞭。

可小監正一板一眼說道:“監正爺爺臨終前說過,咱們欽天監新歷一出,劫胡瞭那兩禪寺白衣僧人用心叵測的歷書,北涼王是被賜惡謚還是獲封美謚,都已無關大局啦。我覺著既然先賢有說君子有成人之美,給美謚也行的。不過皇帝伯伯,劫胡是啥意思?”

神情晦澀變幻極快的趙傢天子最終露出一個和煦笑臉,喃喃自語瞭一句,然後提高嗓音,笑道:“劫胡啊,是你那個監正爺爺的宿敵黃龍士第一個說出口的,想來與圍棋打劫差不多。對瞭,小書櫃,朕聽說你弈棋不俗,何時與朕在棋枰一較高下?”

小書櫃想瞭想,笑臉燦爛道:“監正爺爺教瞭我定式攻守死活收官翻盤五樣,前四樣我都會瞭,不過翻盤還不太懂。不過監正爺爺說瞭,這個不用急,反正什麼時候懂瞭,就可以喊那黃老兒來太安城手談啦。監正爺爺還說,如果想讓黃三甲被減去一甲的話,就隻有兩個人有機會,我算一個。”

看著孩子自己指著自己的天真模樣,趙傢天子龍顏大悅,摘下腰間所懸一枚足可稱之為價值連城的玉佩,笑道:“那朕就不自取其辱瞭。玉佩贈你,送人也無妨。哈哈,朕的離陽,確是人才輩出。黃龍士這狂人,理當老無所依,死無墳塚。”

小書櫃嬌憨輕笑一聲,雙手捧著玉佩,“那我見過一位宮女姐姐,看瞭一眼就喜歡,下次還能見著她的話,玉佩送她好瞭。”

以勤儉勤政勤勉奪魁歷代帝王的離陽明君笑瞭笑,點頭道:“皇帝伯伯告訴你啊,玉佩得等你長大後再送於她,然後你就有媳婦瞭。你放心,朕先幫你找出瞭那宮女,給你留著。”

小書櫃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春風拂面,趙傢天子轉身走向閣樓,嘴角泛起冷笑。離陽按律賞賜封贈謚號,美謚分文武,文謚以“文”字打頭,又以“正”字牽頭,依次是貞、忠、端、康、義等二十四字;武臣謚號偏低,字數也少,但仍是分出瞭十八等,故有“讀書人當封二十四”和“大丈夫當封十八”這兩個說法。這幾年死去的廟堂重臣,文臣居多,這些老人雖說不至於誇張到獲封正、貞、忠、端幾個謚號,但在世人看來“文康”“文義”總是跑不掉的,像那宋傢兩夫子,以及歷經三朝的青黨魁首、上柱國陸費墀,都在此列,可惜這些傢夥都晚節不保,雖在二十四謚之列,謚號卻極低,反倒是當初傢族聲望遠遜宋陸的江南道“琳瑯滿玉”的盧傢,有望摘走這幾個大美之謚中的兩個。

徐驍?

朕不給你什麼惡謚,但你早就被剝去大柱國頭銜,因此以武臣身份獲贈文謚就別想瞭,而且武臣十八,朕要“大大方方”送你一個最下等的“武厲”!

你死瞭後,膽子再小的墻頭草,也要用嘲笑聲送你徐驍最後一程啊。

    

這一夜,習慣瞭老涼王難掩疲態的清涼山王府並沒有什麼異樣,還覺著說不定明天一起床,就能在府上某時某地,遙遙望見老人跟年輕涼王一起散步散心的情景。

徐驍所住小院的內屋,徐渭熊的輪椅靠近門口,她的雙手擱在腿上,死死攥緊。匆忙趕回傢裡的徐龍象腦袋低垂,紅著眼睛站在床頭。

從門外望去,隻能看到一個坐在床邊的背影。

躺在床上的老人竭力壓下咳嗽,緩緩說道:“爹知道你不喜歡現在這個隻知道絮絮叨叨講大道理的徐驍,是啊,你這個爹動刀動槍在行得很,確實不是個擅自講道理的人,爹也不怎麼喜歡,這麼多年來,爹就是個誰罵我我就打誰的粗人,是個在金鑾殿上佩刀站左站右看心情的老匹夫,可年兒啊,爹不說這些,不把話說完,就不放心你啊。記住,你既然坐上瞭北涼王這個位置,就要能聽得進去不想聽的話,要容得下自己不喜歡的人。一樣米養百樣人,各有各自的難處,也就有瞭各自的愛憎和脾氣,尤其是那些不記得別人好的傢夥,很多時候你也得忍著。誰讓你是北涼王瞭,不是輸給哪個人,而是得照顧大局。爹當瞭這麼多年的大將軍和北涼王,也有許多憋屈,跟誰都說不出口,這是沒法子的事情。記得當年我帶著一幫老兄弟出錦州下兩遼,被離陽一位實權校尉害慘瞭,死瞭好些兄弟,一氣之下就帶著四十幾個沒死的兄弟,殺到瞭他傢,自然不是去蹭吃蹭喝,而是要殺他全傢,把人都給捆成粽子拖到瞭院子裡,你知道然後怎麼樣瞭?那傢夥叫蔡青河,如今肯定已經沒有人記得他瞭。蔡青河在官場上的攀爬,不擇手段,這傢夥陰人的時候冷血無情,說好兩支兵馬共進退,結果眼睜睜看著我的八百人死扛兩千敵人,都沒有帶著他的千餘人投入戰場,事後還帶話給我,說他寧願不要軍功,也不想讓我徐驍上位。這麼一個梟雄,臨死前,就跪在地上給我磕頭,說隻要放過他妻兒,他願意領死自盡,千刀萬剮也不怕。最後,我當然沒答應他,滿門三十幾口老小,都當著他的面一刀斃命,因為我徐驍身後還站著四十幾個兄弟,而且不這麼做,以後註定還會有第二個王青河第三個宋青河跳出來坑害我。我徐驍可以不怕死,但怕兄弟為瞭我而死!打江山?打江山要死人啊,死很多人,隻要我徐驍一日不死,就都是欠瞭那一個個早早走瞭的老兄弟。

爹什麼時候開始怕死的?是娶瞭你娘之後。在爹所處的那個死瞭比活著容易太多的世道,怕死未必能不死,但不怕死的肯定死。爹見識過太多這樣的死人瞭,而且很多人就是死在爹手上。可爹年紀越大,就越不敢殺人瞭,爹告訴自己,不顧自己,總得給你們子女四人積德攢福哪,是不是這個理?爹再大老粗,也曉得天底下做父母的,能給子女十分好,萬萬沒有自己留下一分好的道理!爹呢,少時不懂事,比你小時候不懂事太多太多,就隻知道混日子,成天想著外邊,恨不得離傢萬裡,哪裡會想什麼傢。兩老走瞭後,就更沒覺著自己有傢瞭,出兩遼的時候,就告訴自己要死也得風風光光死在外頭,打死也不回那個小地方瞭。後來遇上瞭你娘,把你娘騙進傢門後,就覺著她在哪兒,我的傢就在哪裡。再後來,有瞭你們,她走瞭,就覺得你們在哪裡,傢就是哪裡瞭。咱傢跟很多人的傢不太一樣,咱傢啊,倒過來瞭,都是你娘親唱白臉扮惡人,爹呢,就護著你們幾個。你娘很少生氣,有一次爹記得很清楚,爹小時候就跟你說,爹娘不在身邊的時候,誰欺負你,你就打回去,打不過就用石子砸,拎得起刀就拿刀砍。你娘就發瞭大火,一開始爹還覺得占理,我兒子這麼心善的一個孩子,誰還敢欺負我兒子,不讓他去床上躺著怎麼行!我兒子讓別人傢的兒子欺負瞭躺著,徐驍這個做爹的,就讓他們老子小子一塊兒躺著去,這就是老徐傢的道理!你娘發火之後,就心平氣和跟我說,她不是舍得別人欺負小年,而是小年以後註定不是尋常人傢的孩子,若是養成瞭太兇煞的乖張性格,從不知道與人為善,半點不懂得吃虧是福,到頭來吃大虧的肯定是自傢孩子。還說你徐驍總有老死的一天,到時候沒人護著小年,怎麼辦?你娘走得早,爹這麼個最不講規矩的傢夥,啥都不能教你,就牢牢記住瞭你娘講的一句話:慣子如殺子。年兒,那幾次對你發火,不是爹怪你啊,是爹在怪自己沒能盡好一個當爹的本分。以前你總不願意喊我爹,爹是真的不生氣,每次被你拿掃帚攆著打,每次挨在身上,越來越疼,就知道爹老瞭,你也長大瞭,這就是天大的好事。”

老人的言語斷斷續續,總是被大口喘氣和艱難咳嗽聲打斷。

那個年輕的背影,沒有言語,隻是雙手握住床榻上老人的手。

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子女面前流過眼淚的老人,這個被朝野上下罵作“人屠”的老武夫,終於在此刻淚流不止,老人便是想要擦拭,精氣神早已如燈油枯竭,也沒有那抬手的氣力瞭。

而那個連姐姐弟弟都看不到神情的年輕人,甚至不敢抽出一隻手去幫老人擦去淚水,怕一松手,老人真的就走瞭。

“當瞭皇帝被稱為孤傢寡人,那是君臣有別,況且做皇帝做久瞭,就真不把人當人看瞭,真以為是什麼狗屁天子。咱們徐傢靠自己打拼出來的這個北涼王,跟皇帝也差不離,年兒,別的不說,孤傢寡人的滋味,不好受。爹嘗過,就更不想你走這條老路。所以當初放走嚴傑溪一傢子,讓他們去京城當皇親國戚,爹從不後悔,徐驍連老首輔都敢罵得他氣得半死,怎麼會將一個迂腐文人放在眼中?爹隻是不想讓你跟嚴池集兄弟反目成仇罷瞭。即便你們註定當不成兄弟,讓你們餘下一份不壞的念想也好。爹這些年最開心的事情,一個是從邊境上回傢,看到你們幾個都好,再就是偶爾夢到你們娘親。我徐驍從你娘答應嫁給我之後,這輩子就一直在虧欠她,爹唯一埋怨她的地方,就是走得早。夫妻兩人,其實是誰後走誰更苦,這份苦,不是說什麼為瞭傢業勞心勞力,這都是咱們大老爺們兒應該做的,隻是很多時候有好事情瞭,身邊都沒人能說上兩句,要麼是很想她瞭,也見不著她不是?天下很大,爹走瞭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可在爹眼裡,就始終隻有你娘一個女子啊。”

門口徐渭熊握拳擋住嘴唇,仍是泣不成聲。

“院子裡那棵枇杷樹,是你娘到這兒後親手種下的,以後有瞭枇杷,恰巧又想爹和你娘親瞭,記得摘下一些放在墳頭。

“年兒,爹把你二姐和黃蠻兒都交給你照顧,還有咱們徐傢,咱們徐傢的三十萬鐵騎,以後就都得你一個人扛著瞭。你會很累的,別怪爹讓你接下這份擔子啊。”

年輕背影點瞭點頭。

黃蠻兒抬起手臂,遮住臉龐,輕聲嗚咽。

當老人說出今晚也是這輩子最後一句話後,徐渭熊撲出輪椅,號啕大哭。

年輕背影仰起頭。

背對姐弟二人的他隻是張大嘴巴,哭卻無聲,生怕吵到瞭閉上眼睛的老人。

老人最後是說:“爹睡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