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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八章

周蓉隨蔡曉光去瞭獎給他的樓房裡。

當她在衛生間淋浴時,蔡曉光幾次敲門。他沒想到,在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情況下,她居然會將門插上。

第一次她問:“敲門幹什麼?”

他說:“想和你一塊兒洗。”

她說:“這麼小的地方,怎麼洗得開?”

他說:“能洗得開。”

她說:“胡思亂想,別說洗不開,洗得開也不行,我可沒你那種毛病。”

當年,能在傢裡洗上熱水澡的人仍很有限。政府十多年前蓋起來的公房,衛生間都挺小。普通中國人頭腦中,不可能產生要在傢中洗上熱水澡的念頭。蔡曉光屬於本市有條件超前體會好生活的人物之一,剛有電熱水器上市,他便捷足先登瞭。

周蓉在法國養成瞭每天至少淋浴一次的習慣。在法國任何一座城市,隻要是付費居住的地方,淋浴根本不是問題。如果住的是朋友傢,淋浴條件往往還更好。可以說,她已經是一個享受淋浴喜歡淋浴的女人瞭。

淋浴能使她減壓,女兒在美國以及回國途中的表現又讓她有心事瞭。她和女兒同時成為無業者,這也讓她高興不起來——雖然母女倆終於踏在祖國的土地上瞭,這本該是歡樂之事。

周蓉一路上多次想,要堅決改掉喜歡淋浴的嗜好。是的,她清醒地意識到,作為一個中國人而樂於享受淋浴,肯定是一種壞毛病。十二年前,在她任副教授的那一所省屬重點大學裡,教職員工的福利待遇已經算很好,男女教職工也隻能分單雙號到公共浴池洗澡,每人每月最多限購十張澡票。不夠用的話,對不起,即使您是校長、書記,那也隻能自己另找地方去洗。曾經就有一位校長因為在公共浴池多出現瞭幾次,在教職工代表大會上被批評為有官僚特權思想。

所以,曉光一說在傢裡也可以洗上熱水澡,她簡直有點兒喜出望外。

曉光第二次敲門。

“又幹什麼呀,你?”

“上廁所。”

“能忍會兒不?”

“這……可以吧。”

“那就忍會兒。”

當她洗完澡,面對鏡子擦幹頭發時,居然驚喜地發現,自己的白發似乎少瞭些。她難以相信地俯鏡細看,其實並沒有少,是燈光暗的原因。

鏡子中她的臉,除瞭膚色黑瞭點兒,眼角有瞭不細看不易看得出的皺紋,輪廓還是當年那張美人兒臉。她的身材也還是非常的苗條,足以讓許多同齡女性羨慕嫉妒。上蒼對她這樣的女性真是太偏心,賜予瞭她們美好的容貌、身材和智慧,而且非常大度,遲遲不肯收回。

頭發卻依然是個問題——否則,上蒼也太不公平瞭。要不要為他染染呢?他當然是蔡曉光。

她正這麼尋思著,蔡曉光第三次敲門瞭。

她圍著浴巾剛一邁出,眼前蔡曉光的樣子讓她一愣。他身上披裹著花薄被,像和尚披著架裝那樣。

已經立秋瞭,到瞭蓋薄被的季節,但他的樣子還是使她笑出瞭聲。

“你這是幹什麼嘛!”

“你急死我瞭!”

“那快進去吧。別披著被,看弄濕瞭,給我。”

她從門口閃開瞭。

他卻一把從她身上扯下瞭浴巾,像巨大的花蝴蝶展開翅膀那樣展開薄被將她一裹,旋瞭幾旋轉到床前,壓著她倒在床上瞭。

她問:“你不去衛生間?”

他說:“是借口。”說罷,急欲吻她。

她用手擋著他的嘴,不無慚愧地說:“我都不習慣瞭。”

他將她那隻手按在她臉旁,胸有成竹地說:“我是位好教練。”

事實證明,他一點兒也沒自誇,而她是過分謙虛瞭。

一陣令二人都陶醉不已的長吻後,她內疚地說:“欠你欠得太多瞭,太久瞭。現在,完全徹底地給你。”

他說:“理所當然。”

不知為什麼,應是幹柴烈火之事,他卻舉而不堅,白忙活瞭半天,還急出瞭一身汗。

“乖,趴這兒,先跟我說會兒話。”

他就有幾分害羞地將頭伏在她胸上瞭。

她見床頭櫃上擺著煙和煙灰罐,又說:“我想吸支煙。”

他說:“吸吧。”

她吸瞭兩口煙,用另一隻手撫弄著他的耳朵說:“你呀,你太寵我瞭,對我們周傢的人也太好瞭。這世界上沒有多少丈夫心甘情願為一個妻子堅守空白瞭十二年多的婚姻,反過來的事倒是有的,現代社會裡的例子也不多。你究竟為什麼啊?”

他說:“我也多次這麼問過自己,至今沒太想明白,或許因為,我想證明女人能做到的事,男人照樣能做到吧。”

她說:“對於男人太不容易瞭,你何必這麼自虐呢?”

他笑道:“倒也不是,我的堅守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坐懷不亂的堅守。我得坦白交代,我是守而不忠。”

她也笑瞭,戲謔地問:“記得清幾個嗎?”

他說:“四個,平均三年才一個啊,多嗎?”

“多倒不多,但願性質都不太惡劣。”

“放心,我有原則的,沒一個是有夫之婦,都是兩相情願,絕沒留下後遺癥。”

“這我信,是你的風格。”

“你呢?”

“為你守身如玉。我也隻有守身如玉,才會覺得總算報答瞭你一點兒。”

“那對你反而不公平瞭。”

“那也還是對你不公平。想當年,為瞭成全我和馮化成,你做過我男友替身。我從貴州到北大再回本市工作,離婚瞭,有女兒瞭,可你還在單身。這也是由於我的原因吧?”

“不完全是由於你的原因,也是由於我父親那事,但……”

“說下去。”

“你離婚瞭,又回到本市,即使那時我已結婚,估計也會為瞭想與你做成夫妻而離婚的,那還不如我仍是單身漢好呢。”

“有瞭孩子,你也會離婚?”

“那會很糾結,可能也會很痛苦。”

他從她手中取下煙,替她摁滅在煙灰缸裡。

“究竟是我的哪一點將你誘惑成這樣呢?”

“這話問的!你當年是大美人兒嘛!世上美女很多,愛讀書的美女太少,愛讀書又有獨立見解的美女少之又少,你是美女中的珍品。我為珍品而癡,這是值得的。你影響瞭我,改變瞭我。不是有幸認識瞭你,我今天會在幹什麼呢?沾我父親那點兒有限的光,當個處長副局長的,我又不是你哥那種一門心思想把官當好的男人,當不好還不等於在官場上瞎混?瞎混著能當成多大的官?混到副局級肯定混不上去瞭啊,那有多大意思?再不就走經商的路囉,我不喜歡與滿口生意經的人打交道。如果不是認識瞭你,我的人生也不過就有前面那麼兩條路可選。幸虧認識瞭你,現在我成瞭導演,盡管想拍自己喜歡的題材太難瞭,但畢竟還是我喜歡做的事。”

“可現在我已經五十幾歲瞭呀。”

“我也五十幾歲瞭啊。除瞭頭發白瞭不少,你還是大美人兒,從現在起,咱倆要相親相愛啊,否則你可就真的對不起我瞭!”

實際上,十二年前,她就聽過他的多次表白。十二年後,再一次聽他那麼說,她還是被他發自肺腑的話語感動得春心蕩漾。

她捧起他的頭,主動給瞭他一次深吻,之後仍捧住不放手,凝視著他說:“反正我覺得,你愛我就像我弟愛鄭娟愛得那麼傻氣,這是不管你怎麼說我都想不明白的。”

“那就別想瞭呀!秉昆在愛鄭娟這件事上一點兒都不傻,我太理解他瞭!我也太嫉妒他瞭,他享受的愛比我多得多!”

“我會補償你的。”

那時,她的樣子像洞房中年輕的新婦似的幸福又嫵媚。

他也重新幹柴烈火起來。

鄭娟的狀況很不好。

如果秉昆不和她說話,她就整天一言不發。他不叫她一塊兒吃飯,她也不知道餓。口幹得嘴唇都裂瞭,秉昆不將水杯遞在她手裡,她竟不知道喝口水。他讓她幹什麼,她還是肯幹的,並且能幹好。幹完瞭就坐在一個地方,望著楠楠的骨灰盒發呆,要不就捧著發呆。秉昆想將骨灰盒藏起來,可骨灰盒也不是東藏西藏的東西啊。那麼一個破傢,沒什麼適當的地方可藏啊!

鄭娟的狀況讓秉昆常常躲開她,獨自唉聲嘆氣。

一天,周蓉和蔡曉光來看他們,也沒能讓鄭娟變變樣子。他倆也認為鄭娟的狀況實在堪憂。

秉昆對姐姐周蓉說:“我真怕她以後變得像咱媽生前那樣。”

周蓉說:“咱媽生前也並不是她那樣,咱媽是另一種狀況,愛熱鬧,話多,隻不過都是些瘋言瘋語。”

曉光說:“你倆小聲點兒。”

秉昆說:“她不註意聽咱們說什麼。”

曉光生氣地說:“你怎麼知道?萬一她句句都聽到瞭呢?”

他一手拽一人,將姐弟倆扯到瞭小屋。

秉昆又說:“姐,咱們把她送精神病院檢查檢查吧!”

周蓉沒表態,看著曉光。

“胡鬧!我反對!堅決反對!從今往後,周傢的大事,你們都得聽我的。”曉光說。

秉昆說:“我是願意聽你的,那也得你有好建議啊!”

曉光說:“我這不是在想嘛!”

周蓉對秉昆說:“別急,容你姐夫想想。”

姐弟倆就看著蔡曉光想。

曉光忽然說:“怎麼忘瞭咱們還有一個親人!”

姐弟倆莫名其妙地互相看起來。

曉光眼睛發亮,急切地說:“就是鄭娟的弟弟光明啊!”

“光明……”

秉昆緩緩坐在炕沿回想起來——如果姐夫不提,他早已忘瞭鄭娟還有那麼一個瞎眼的弟弟。

周蓉問:“就是……那個出傢的?……”

她沒見過光明,甚至也沒聽弟弟提起過,隻聽鄭娟提到過兩次。

周秉昆因為自己對光明的遺忘,內心裡頓生自責,疑惑地問:“光明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曉光說,秉昆在獄中時,自己去看過光明一次,還陪鄭娟看過幾次,是幾年前的事瞭。近年來自己成瞭忙人,沒再去過,估計鄭娟有瞭工作後也沒去過。他聽說,光明成瞭北普陀寺的名僧瞭,治好過許多人的腰腿病和頸椎病,還治好過一些人的抑鬱癥,包括一些知識分子和大學生。依他看來,鄭娟也就是因悲傷過度而精神抑鬱瞭,如果送她到寺裡住些日子,由光明每天勸勸她,肯定會好起來。

周蓉說:“秉昆,聽你姐夫的吧。”

秉昆說:“姐夫,越快越好。”

曉光說:“北普陀寺畢竟是佛門凈地。女人去找光明看病行,住在寺裡肯定不行。鄭娟是光明的姐姐,估計也可能例外。何況是為瞭治病,也不久住。我得先去跟光明說說,他也得向老和尚們請示,咱們耐心等幾天。我必須提醒你們,見瞭他,不能再叫他光明瞭。當時他出傢時,住持說他的名字氣象太大,不是他能擔得起的,不改恐怕對他不利,就給他起瞭個僧名叫螢心,螢火蟲的螢。這樣的僧名低調多瞭,挺詩意的。咱們與他雖是親戚關系,沒有其他人時叫他光明可以,當著外人的面最好也稱他螢心師父。”

姐弟倆連連點頭。

秉昆請求地說:“姐夫,你明天就去說吧!”

周蓉說:“別強迫你姐夫。”

曉光扳著指頭數瞭數日子,肯定地說:“明天我有時間去。”

姐姐和姐夫走後,秉昆問鄭娟:“你想不想光明啊?”

鄭娟也像曉光似的雙眼一亮,立刻回答:“想。”

秉昆說:“那,過幾天送你到他那兒住一段時間,你願不願意呢?”

鄭娟眼中的亮光瞬間黯淡瞭,恓惶地問:“你不願要我瞭?想讓我也出傢?我不當尼姑。”

她的話說得秉昆鼻子酸酸的,抱住她,親瞭她的臉一下,愛意綿綿地說:“我怎麼舍得讓你當尼姑呢,光明那裡是寺,又不是庵,隻是覺得你作為姐姐,應該經常去看看他,他也是咱們的一個親人啊。”

鄭娟問:“你陪我?”

秉昆說:“我得開始找工作瞭啊,以後再和你一塊兒去看他,行不?”

鄭娟孩子般懂事地點頭。“那,說定瞭?”

她又默默點頭。

秉昆就又親瞭她一下。

她說:“光明那裡好,樹多,春天去更好,許多樹都開花。還有水塘,塘裡還有鴨子和鵝。生的蛋和尚們不吃,送給去看病的人。他們也養雞,從不圈起來,任那些雞在寺外的林子裡生蛋,林子裡有他們為雞搭的窩。和尚們隻定時喂喂雞,撿撿蛋,別人偷蛋他們從不生氣。還養瞭兩匹馬,是信徒捐的。聽說起初要捐輛小汽車,和尚中沒有會開車的,就謝絕瞭。”

光明引起瞭她那麼多話,盡管她說時並不看他,自言自語,目光依然發呆,秉昆心裡還是高興極瞭。

三日後,兩口子正吃午飯,幾個孩子忽然闖入,大呼小叫:“來瞭來瞭,就到你傢門口啦!”

“趕馬車來的!”

“你傢怎麼總來人呀?”

雖然孩子們並沒說“和尚”二字,秉昆立刻斷定是光明來瞭。

他放下碗筷,對鄭娟說:“你弟到傢門口瞭,得迎迎。”

鄭娟一聽,也放下碗筷,起身就要往外跑。

“姐姐,姐夫,我是螢心,可以進嗎?”門口傳來問話。

兩口子一聽到光明的聲音,都不往外走瞭,互相看著,仿佛都是葉公,真龍就在門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瞭。

“進吧,進吧!”

“沒錯,就是這傢!”

“不騙你!”

孩子將光明推入屋裡,光明身後跟著另一個和尚,看上去比光明年齡大,五十來歲。

兩個和尚來到光字片,孩子們很亢奮,像看兩位神仙似的,無限崇拜地看著他們。

另一個和尚雙手合十,對秉昆深鞠一躬,禮貌之至地問:“打擾兩位施主瞭,十分冒昧,敢問寶宅是否便是……”

不待他的話問完,秉昆連聲回答:“對!對!……”

鄭娟早已撲向光明,抱著他哭道:“光明,光明,姐想死你啦!……”

“阿彌陀佛,為僧祝施主夫婦二人依托佛緣,排憂解難,吉星高照。”那和尚言罷,又雙手合十深鞠一躬,倒退而出,在門口將屋裡的孩子們也招瞭出去。

屋裡一時肅靜,隻聞鄭娟低泣之聲。

或許因瞭那位和尚的話,或許由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心理作用——總而言之,周秉昆看著光明,頓覺自己的傢蓬蓽生輝,吉光呈現。

自從十幾年前光明在春燕那裡有瞭份工作,能自食其力瞭,周秉昆就再沒怎麼關心過他。在獄中的十二年,竟很少想到過他。正如他的哥哥姐姐對周楠這個侄子的親情隻是一種表現,他後來對光明這個“內弟”的愛心也大不如前。不論男女,一旦組成瞭自己的傢庭,感情的觸須幾乎必然就短瞭一些;有瞭自己的兒女後,就又短瞭些。有的人甚至變得眼中隻有老婆孩子或丈夫孩子,漸漸六親不認起來。對從前的朋友、哥們兒,也往往隻以利用價值的大小來決定交往的親疏遠近瞭。周秉昆並非那類人,入獄前他想到光明時都認為,出傢也許真是他最好的歸宿,以後他們夫妻二人也許就不必為他操什麼心瞭,謝天謝地。確實,如果不是三天前蔡曉光提到,他差不多已忘瞭親人中還有一個光明。

親情——草根階層賴以抵擋生活和命運打擊的最後盾牌,在艱難時代的風霜雨雪侵蝕之下變得銹跡斑斑,極易破損。周秉昆這麼重感情的人,也難以例外。

有瞭“螢心”這一法號的光明,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舉著彩色玻璃片感受陽光的盲少年瞭。他的個頭並不算高,更談不上強壯。與他相比,陪伴而來的那名老和尚倒是既高又壯。

光明也就一米七三或七四,不會高過一米七五去。他的身材顯得更單薄,栗色的舊僧衣穿在他身上一順到底,哪兒也不突哪兒也不鼓,就像他的雙肩是衣服架子,而下邊是空的。不過,他的舊僧衣倒是長短合身,洗得幹幹凈凈,似乎著身之前熨過。他沒打綁腿,同樣洗得褪色的淺藍色筒褲下是雙半新半舊的黑佈鞋,白襪子襯得更白。他背著一頂舊草帽,看上去不曾戴過。日子還是九月,中午的陽光挺強,他的光頭上卻沒有出汗,頭頂的戒疤清清楚楚。他的臉瘦削,眉形整齊,鼻梁端正,唇廓分明,微微閉著雙眼,因為被曬瞭一路,滿面紅光。

光明一手持根細長的探路竹竿,顯然用瞭多年,變得微黑;另一隻手臂垂著,就那麼一動不動佇立,任憑姐姐抱著他哭泣。

“阿彌陀佛,姐姐不必這麼悲傷,楠楠的事我已經知道瞭。他是去往另一個世界,那裡很好。我和他偶有交流,他讓我轉告你們,他將會在另一個世界為你們祈福。”

聽瞭光明的話,鄭娟居然止住瞭哭泣,轉身找毛巾擦淚。

如果那話是別人說的,盡管是善意,對安撫妻子也很起作用,周秉昆的理性也會告訴自己那純粹是迷信;由眼前已是和尚的光明說出,他卻不敢不接受。這個想法一冒頭,又立刻被理性的棒子打得沒影瞭。

“你……光明啊,姐夫還能叫你光明嗎?叫你……那個螢心,我很不習慣……”他語無倫次起來,窘得滿頭出汗。

光明說:“佛心人心,二心相近相親,是為心心相印。出傢人雖戒七情六欲,但父母養育之恩手足牽掛之情、朋友互助之誼,也是不敢輕慢的。佛解此倫、認此理,姐姐姐夫仍是我的姐姐姐夫,螢心隨姐姐姐夫怎麼叫都行。”

光明說話之聲,與常人很是不同。不是秉昆聽來那樣,而是事實如此。他的語調平靜得出奇,語速較常人緩慢得多,不是邊說邊想、字斟句酌的那種緩慢,而是一種有情有義卻不帶絲毫情緒、異乎尋常的平靜。

鄭娟不知為什麼進到小屋去瞭,還放下瞭門簾。

秉昆傻傻地問:“光明,咱倆十幾年沒見瞭,姐夫……也想抱抱你……”

是的,那時他此念難退,仿佛不與光明擁抱一下,不足以證明二人還是親人。

光明直豎一掌,微微躬一下身,仍閉雙眼,卻粲然笑道:“螢心口渴,姐夫何不賜弟弟一碗水喝?”

秉昆趕緊倒瞭一杯涼開水遞給他。

不知他真渴假渴,隻喝——不,那是一種出傢人才有的喝法,一種戲劇舞臺上有身份的人從容不迫的斯文喝法。他隻喝瞭兩口。

秉昆剛接過碗,光明又說:“姐夫,螢心奢求一坐。”

秉昆放下碗,趕緊將椅子從飯桌旁挪開,擺在光明身邊,扶他坐下。

“謝姐夫,姐夫何不相陪而坐,與螢心敘敘傢常?”

秉昆趕緊將另一把椅子擺在光明面前,端端正正坐下。

“好,好。”

光明將草帽取下,置於膝上,一手仍輕握竹竿,端坐如松。

於是二人聊瞭起來。秉昆原本說話就慢,不常快言快語,但他說話是很情緒化的,即使不動聲色,喜怒哀樂也由語調帶出。聽別人說瞭他不愛聽的話,自己說一句噎人的話,能將對方頂得如同撞墻。受光明的影響,他盡量平心靜氣地聊。

他說:“大老遠的,你何必親自來呢?曉光有車,他會開車送你姐的嘛。”

光明說,既然姐姐想他,他當然要親自來接,他也想這個自己曾與周楠、周玥和大嬸共同生活過的傢瞭。他沒與周志剛和周秉義、周蓉生活過,卻說:“我能想象出他們的樣子。”

秉昆不禁好奇地問:“那你說說他們什麼樣。”

光明回答:“好人相貌。世上好人,相貌皆有相似處,壞人各有各的壞相貌。我雖看不見,聽誰說幾句話,頭腦裡立刻就有他們的相貌瞭。即使與他們本人相貌有些不同,卻也差不瞭太多。”

秉昆又問:“那你能說說你曉光姐夫什麼樣嗎?”

光明想瞭想,緩緩地說:“曉光姐夫……”

這時,鄭娟從小屋出來瞭,換上瞭國慶節才舍得穿的衣服、褲子和鞋,挽著個包袱,催光明動身。

秉昆很有意見地說:“你看你,急什麼呢?我和光明有話正聊著。”

鄭娟說:“我弟他們肯定還沒吃午飯,咱傢的飯他們又吃不得,我跟他們早點兒走,他們不是也能早點兒吃上口飯嗎?”

她不但話語多瞭,而且說得句句在理。

秉昆眨巴幾下眼睛,無話反對。

光明說他們不會挨餓,帶著幹糧呢。嘴上這麼說著,卻已站瞭起來。

鄭娟忽又要洗把臉。

她洗臉時,光明對秉昆說:“周蓉姐姐既已回國,必然面對重新找工作等事,如果她能多聽聽曉光姐夫的意見,肯定對她是好的。”

秉昆就說會轉告他們。

光明問:“這屋裡的炕,還在嗎?”

秉昆說:“在,哪裡敢拆!冬天靠它才能睡在暖被窩裡啊。”

光明又問:“還好燒嗎?”

秉昆說:“年年破開炕面清除煙道裡的煙油嘟嚕,煙行順暢,挺好燒的。住在這倒瞭八輩子黴的光字片,不知何年何月是個頭。”

光明豎掌道:“阿彌陀佛!古往今來,人間福祉,總是最後才輪到蒼生。天道不變,佛亦無奈。佛法無邊,並不是指佛能力轉天道。天下蒼生隻有耐心盼望,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所謂巨變,無非是又換瞭一茬茬權貴而已……”

光明話還沒說完,鄭娟洗罷臉走過來,往光明身邊一站,又連聲催促:“走吧,走吧,別跟他說那麼多瞭,你的話他不會懂的。”

秉昆見她居然懷抱著楠楠的骨灰盒,吃驚道:“你別把那個也帶去啊!”

鄭娟說,她覺得楠楠也想舅舅光明瞭。

秉昆不依。

鄭娟非帶不可。

光明說:“讓我姐姐帶著無妨。”

秉昆這才不作聲瞭。

光明將草帽戴在姐姐頭上,秉昆替鄭娟挽著包袱,另一隻手牽著光明的手,三人接踵出門。

隔著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在秉昆傢斜對面,一棵大楊樹下,拴著北普陀寺一輛馬車。那大白馬非常強壯,背寬臀圓,顯然飼養得很好,正細嚼慢咽著麻袋裡的草料。車上盤膝坐著另一名和尚,閉著眼,手捻佛珠,念念有詞,低聲誦經。他身邊臥條大黑狗,黑瞎子那麼大個兒的頭,下巴頰兒平伸,舒舒服服地貼著兩隻前爪,也閉著眼,垂著巴掌大的耳朵,似在犯困,也似在傾聽。那些孩子們有的坐在車板邊兒上,有的上身伏在車板上,皆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和尚,一個個特別著迷的樣子。

孩子隻要自由,便是好奇和無憂的。聚在一起時尤其那樣,他們出生於光字片一戶戶窮人傢裡,成長在光字片的臟街破院內,便以為人間原本如此,處處如此,對貧困相當無感,不像大人們那樣有種種煩愁、憤怒和詛咒,隻顧亨受著有限的成長快樂。

三人一到,車上那和尚便停止瞭誦經,大黑狗也精神瞭。

秉昆怕鄭娟被狗咬瞭,囑咐她小心提防。光明說不必怕,那狗區分得出好人壞人,對好人很親。

鄭娟就對狗說:“那你是條好狗,坐我邊上來。”

大黑狗仿佛聽得懂人話,在車上伸瞭伸懶腰,乖乖地臥在鄭娟身邊瞭。

秉昆問那趕車的和尚:“路上交警不會找你們麻煩吧?”

那和尚一邊解韁繩一邊說:“不會的,他們的領導也常到山上請螢心師父按摩,順便還燒香拜佛。”

光明說:“姐夫獨自在傢,多多保重。”

趕車和尚將鞭鞘往馬頸上一撫,馬車走瞭。

秉昆目送著他們漸漸遠去,內心好不是滋味兒。二十八年前,鄭娟、光明和楠楠是一傢人。秉昆出現在太平胡同他們的“窩”裡,像一隻非洲鼬鼠受到鷹隼的驚嚇逃入瞭另一窩同類的洞。後來,他開始以拯救者的姿態,頻頻進入他們的生活,稱心如意地成瞭鄭娟的丈夫。現在,誰拯救誰已無法說清,他們同時離他而去,一個是永遠一個是暫時一個皈依佛門,原本的一“窩”人又聚在一起,就在那輛遠去山寺的馬車上。傢裡今晚將隻剩下他一人,形影相吊,這可是從前不曾發生過的事!從前那個傢裡還有媽,還有遠方的爸。每天都能見到媽,讓他覺得傢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好的地方;遠方有一個爸,便知道自己是一個雙親健在的兒子,自己的人生是完整的。現在爸媽沒瞭,自己不再是兒子,而是一個父親,一個剛剛失去瞭一個兒子的父親。他也不再是任何人的拯救者,沒有瞭工作,淪落到瞭希望別人拯救自己的地步……

“鄭娟,你可別不回來呀!”他喊瞭一聲,內心產生瞭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鄭娟真的不會回來瞭。

一些孩子聽瞭他的喊聲,不再望遠去的馬車,紛紛仰臉看他。

一個孩子小聲問:“她真不回來瞭,你可咋辦?”

他將目光收回,依次看著每一個孩子,不由得摸瞭一下問話的孩子的頭,終於說道:“你們可得好好上學啊!”

孩子們都很困惑,覺得這個光字片的大伯真是怪怪的——自己的老婆坐著兩個和尚的馬車走瞭,回不回來是不是自己的老婆還不一定呢,怎麼一下扯到我們好好上學的事上去瞭?

那天夜裡,周秉昆夢到楠楠瞭。

楠楠戴著博士帽穿著博士服,意氣風發地問他:“爸,替我高興吧!”

他緊緊抱住楠楠,臉貼臉之際,才看出抱的不是楠楠,而是駱士賓。

駱士賓陰笑道:“我的兒子,到頭來必然是我的兒子!我在哪兒,他也將在哪兒,絕不會和你在一起!”

駱士賓說罷雙手扼住他的脖子,二人搏鬥起來,又從什麼高處一塊兒墜落……

他驚醒後出瞭一身冷汗,聽到大屋裡分明有響動。

“誰?……楠楠,是你嗎?……你有話要跟爸說?”

他並不迷信,那會兒卻迷信起來,但願鬼魂之說是真的。

大屋裡的響動是確確實實的,絕非幻聽,也絕非老鼠能夠弄出的聲音,更不會是小偷潛入,小偷才不會光顧光字片的人傢呢,偷不到什麼值錢東西。

秉昆穿上褲子,披上衣服,一心指望能在大屋裡見到楠楠的鬼魂。如果見到駱士賓也不怕,他不想與他相互憎恨下去瞭,倒是想向他懺悔。歸根到底,他承認十二年前的事自己沒處理好。

大屋的炕上,有雙綠瑩瑩的眼瞪著他。

秉昆也沒害怕。他開瞭燈,見是一隻老貓趴在炕上,毛發臟亂,看上去流浪很久瞭。他斷定是他傢的貓。黑白相間,十二年前他傢養過同樣模樣的一隻小貓,是老早養過的一隻老貓的後代。因為兩個兒子都喜歡,鄭娟沒將它送人。

那也確實是他傢養過的貓——花花。

後來他入獄瞭,楠楠出國,聰聰上大學,鄭娟當區委的清潔工瞭。它經常挨餓,有時在外邊卻進不瞭傢門,從有一天起就再不回來瞭。

它已太老啦,也許還病瞭,再做野貓就沒法活下去。恰巧周秉昆晚上忘關瞭通風的小窗,它便進屋瞭。

對它而言,周秉昆已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既然這個陌生人在它曾經的傢裡,智商似乎在告訴它,他是不會傷害它的。

它沖他喵喵叫瞭幾聲。

周秉昆趕緊到廚房去找出半截腸,掰瞭半個饅頭放在它跟前。它嗅瞭嗅,沒吃,又沖他喵喵叫幾聲。他見它肚子癟癟,斷定它不可能不餓,就將腸和饅頭切碎,用溫水泡瞭,握成食團放在盤子裡,再次放它跟前。它這才吃瞭,卻吃得很少。喂它溫水,它也隻舔瞭幾下。他愛憐地撫摸它,它沒躲。他就找出一把缺齒的木梳,輕輕梳理它那一身亂七八糟的毛。那把木梳專為它保留著,秉昆出獄後剛回傢的一天,他發現瞭想扔掉,鄭娟不許扔,說如果哪天花花回來瞭還用得著。

周秉昆從頭到尾將花花的一身亂毛梳理光順,又用自己的毛巾擦瞭擦它的眼角,再用濕抹佈擦幹凈它的四爪——他那麼做時,它很老實。

他說:“爸媽都沒有瞭,兄弟姐妹各奔東西,是不是?自己的兒女都不管你瞭,是不是?很孤單,是不是?……”

他說一句,花花喵一聲,仿佛與他對話。

他忽然覺得像在說自己,同病相憐,更覺得傷感。

“那就別趴這兒瞭,跟我就伴睡吧。”

他將它抱起來,關上通風窗,回到小屋裡,放在被褥旁。

花花似乎聽懂瞭他的話,臥下去一動不動,一副感恩不盡、不嫌不棄的樣子。

周秉昆早上醒來時,花花已經死瞭。

他帶上鍁,打算找個地方把它埋瞭。邁出傢門想瞭想,不再往外走,就在小院裡的老丁香樹下挖個坑葬瞭它。當年那棵小丁香樹也長大瞭長老瞭,由於缺少侍弄,死杈雜多,葉子稀疏,春天裡開的花也少瞭,半死不活,如同光字片在窮困的日子耗盡瞭氣血、未老先衰的父母們。

培土之後,他說:“這裡終究也是過你的傢啊,就長久地睡這兒吧,以後再也不必受苦受難瞭。”

其實,他並沒有說出來,隻不過是心裡那麼想。

他又想,長久是多久呢?

進而,他又想到瞭光明的話。

周聰從蔡曉光那裡知道,傢中隻剩下父親瞭,於是每晚住瞭回來。

秉昆不能不考慮楠楠的骨灰安葬問題瞭,畢竟入土為安啊!

一天晚上,他與周聰談起瞭哥哥周秉義的囑咐。

周聰說,大伯的主張他完全同意。他也放在心上瞭,想自己把墓地的事協調好,但那傢人變卦,又不肯轉讓他們為自傢老人預訂的墓地瞭。

秉昆問,是不是人傢還沒另外選好墓地?如果是那樣,不能催人傢,隻能再等等。

周聰說,據他所知,人傢對已經預訂的墓地並不滿意,已買下瞭新墓地。

秉昆就不明白瞭。

周聰說,對方主要是想多賣一些錢。

秉昆說,那也可以理解。人傢先買下的嘛,轉手賣高價,咱們隻能認,就將哥哥周秉義願意出錢的事說瞭一遍。

周聰說出瞭一個錢數。

秉昆嚇瞭一跳——那麼大數目的一筆錢,他沒法向哥哥開口。

周聰說:“爸,那就隻能在你的朋友之間借,我也在我的同事之間借。”

秉昆說:“你那些叔叔誰傢的日子過得不緊巴?向他們開口不是難為他們嗎?我也不同意你在同事之間借,剛參加工作不久,怎麼好向同事借錢呢?這事暫時擱擱,以後再考慮吧。”

郝冬梅從北京回來瞭。

她還沒有正式調到北京去,在北京逗留一段時間是學校特批,按探親假報銷路費。她在學校還管著一攤子事,不能離開太久。

冬梅歡迎周玥繼續住在她那兒,但周蓉不同意,她逼著周玥住到曉光那間老宿舍去瞭。

周聰心中有些不快,他認為姑姑動瞭心眼,為的是將姑父的兩處房子占穩瞭。

“你姑是你說的那種人嗎?你大伯在本市沒房子,他以後回來時,不住你大嬸那兒,往哪兒住?次次住賓館?如果你表姐還住你大嬸那兒,你大伯回來看你大嬸,多不方便?你姑是為你大伯大嬸考慮的,你怎麼可以那麼猜疑她?”聽瞭周聰的牢騷,周秉昆立即批評瞭他一通。

可周聰說,曉光姑父曾答應過他,那間老宿舍可以留給他結婚以後住。

“你求他瞭?”

“沒求過。”

“他在什麼情況下說的?是不是喝醉瞭?”

“有點兒醉,但也沒醉到不知自己說什麼的程度。那天他拍的一部電視劇開播瞭,他宴請幫他宣傳的記者們,其中有我。”

“他當時很高興是不?”

“對。”

“有幾分醉又很高興,他那種時候說的話你也當真?你趁早給我把他的話忘瞭!”

“那我如果結婚瞭住哪兒?”

“你搞對象瞭?”

“不算正式的,相處階段。”

“你!你怎麼小小年齡……”

“我還小嗎?爸,我二十五歲瞭!”

“如果你結婚瞭,這裡就是你們的傢!這裡曾是你爺爺奶奶的傢,你爸媽的傢,就不可以再是你的傢啦?”

“那我還不如不結婚瞭!”

周秉昆被頂得一愣。

“就算我能湊合,誰又願意和我一塊兒湊合?湊合到哪一天是個頭?你就願意你的下下一代出生在這種鬼地方啊?”

周聰的話,差不多句句是周玥數落過他的話。她的數落對周聰刺激很大,仿佛刻在他心上,沒法忘瞭。

周秉昆氣得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麼責罵。

“我表姐是要往外嫁的,我是要往裡娶的。周傢的房源,要先向往裡娶的傾斜。我表姐應該嫁給一個有房子的男人,而不應該……”

“你給我住口!明明是你姑父單位分給他的房子,什麼時候成瞭咱們周傢的房源?不管是不是親生的,你表姐都是他女兒,女兒住他的房子理所當然!你在他那兒結婚能心安理得嗎?虧你想得出來!你姑父無職無權,他是硬紮起一個手眼通天的架子,哪一個當官的不給他面子,他一點兒轍都沒有!他為咱們周傢做的貢獻還少嗎?以後不要再企圖沾他的什麼光!”周秉昆劈頭蓋臉地訓起來。

周聰面紅耳赤地逃也似的出瞭傢門。

傢中又隻有周秉昆一個人瞭,周聰不知住哪兒去瞭。

獨自生悶氣時,他便想起瞭楠楠的懂事友善來。那時,不論吃的穿的,楠楠總是先讓著弟弟,敬著父母,寧肯沒自己的份兒也毫無怨言。他便又陷入深深的悲傷。

轉眼到瞭國慶節。

前一天周蓉派周玥問秉昆,親人們在誰傢聚一聚最好?或她那裡,或嫂子冬梅那裡,由他定。

秉昆說不聚也行,何必一定要聚?要聚,那就還是在他傢,不在他傢他找不到親人相聚的那份感覺。

周蓉認為必須聚。母女倆十二年才回國的第一個國慶,哥哥調北京去瞭,隻有嫂子在本市,弟弟也獨自在傢,怎麼能不聚呢?

曉光支持聚一聚。於是,國慶節那天上午,他們一傢三口來到瞭秉昆傢。

接著冬梅也來瞭。

他們各自都帶著做的買的食物。

不一會兒,周聰也帶著吃的喝的回來瞭。

為瞭親人們的相聚,秉昆盡力將屋子收拾幹凈。他擔心周聰和周玥互有嫌隙,彼此不說話,或一說話就戧著來。但表姐弟之間似乎也沒有什麼芥蒂,有說有笑,還相互調侃,這使他又高興起來。

飯桌上周玥向周聰敬瞭次酒,半真半假地說:“對不起瞭啊,表弟,表姐一回來,把你的小窩給占瞭。”

周聰說:“那是姑父給你留的小窩,我隻不過借住一時,住久瞭還不成鳩占鵲巢瞭?”

周玥又說:“表姐日後起碼也得嫁個有房子的,那時小窩還由你住。”

周聰說:“那時我也不住瞭,如果姑父和姑姑同意,讓我爸媽住過去吧。他們能住像樣的房子,比我自己住還高興。我將來就在這兒成傢,為周傢熬到拆遷那一天。我年輕,熬得起。”

長輩們都贊許地點頭,誇周聰是好兒子。

秉昆感動得差點兒掉淚,愛撫地摸瞭摸兒子的頭。

周蓉說:“曉光,要不是托你的福,我們母女倆早沒地方住瞭,真是三生有幸啊。”

曉光說:“你這是什麼話呢?你們母女不是我的老婆和女兒嗎?秉昆剛回來我就主張他住過去的嘛,是他自己不肯啊!”

周玥又說:“爸,幸虧我小舅、舅媽沒住過去。真住過去瞭,你女兒不成流浪貓啦?咱們飯桌上可得協商好,一定要容你女兒住到嫁出去那一天為止!”

大傢都笑瞭。

隻有曉光沒笑,這是周玥第一次叫他爸。十二年前,她最給面子的時候也隻不過叫他一聲“曉光叔叔”,從沒對他一聲聲“爸爸,爸爸”地說過話。

他扛不住周玥對他出其不意的親熱勁兒,眼眶頓時濕瞭。

大傢又都向他敬酒,感激他多年以來為周傢操的心。

二〇〇一年國慶節這天,在周傢墻破地陷門歪窗斜的老屋裡,第二代第三代親人之間,在各自經歷瞭不幸和坎坷後,濃濃的親情再次在大傢心間激蕩。

借著酒力,人人都覺這種親情上臉上頭的。

秉昆忽然想到光明提到姐姐姐夫的話,就對周蓉轉述瞭一遍。

曉光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絕對不敢。秉昆,你姐是什麼樣的女子你還不知道嗎?她是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總希望超越普通人生。而我是自認天生我輩本無用,既已無用,也就不用努著勁兒為難自己,隻要活出點兒快意就好,如果還能讓親人和朋友們沾點兒光就更好。我隻欣賞她,哪裡敢左右她?”

郝冬梅一邊沉思一邊說:“曉光,你也別太謙虛,你今天讓我刮目相看瞭。我認為你對親愛的周蓉同志的兩句點評很到位,對自己的總結也實事求是。人活在世,何謂普通,又何謂不普通,看來挺值得往透瞭想想,而你蔡曉光肯定是想過的。”她扭頭看看周蓉又說:“你別生氣啊,我不是在借題發揮暗諷你,我隻不過覺得,曉光的話裡似乎包含著什麼人生的真相。”

周蓉紅著臉說:“我沒生氣呀!”她又對秉昆說:“那個光明,我和咱哥咱嫂子都沒見過……”

秉昆打斷她的話說:“咱爸也沒見過。咱傢人除瞭我,再就見過咱媽,當年他還是孩子。他來接鄭娟那天我才又見著瞭,他的話我不太能接得上茬兒瞭。”

周蓉又說:“論起來也是咱們一位親人。可你如果不提,我心裡壓根兒就沒他這麼一個人,慚愧。也不知他聽說瞭些什麼,從誰那裡聽說的……”

曉光趕緊撇清:“我見過他的次數雖然多一些,都是為瞭請他按摩。經他按摩一次,我的肩頸起碼輕松三五天,我可從沒跟他議論過你。我做證,鄭娟跟我一起看他時,也沒談到過你。”

周蓉說:“我不是在追究,我是認為那個光明不簡單。他一次也沒見過我,居然敢建議我凡事多向曉光同志學習,沖這一點,他就值得我佩服瞭。”

秉昆聲明:“他並沒用‘學習’這個詞。”

周玥道:“你們長輩啊,把簡單的話越掰扯越復雜瞭。我理解,他無非就是說我爸是個追求‘無為’的人,不看重什麼,也不看輕什麼。這比較符合他們出傢人的思想,所以希望我媽,估計還包括咱們這些親人都向我爸的人生觀靠攏。他的話不就這個意圖嗎?”

周玥一住進蔡曉光的房子,與這個繼父的關系就日漸熱絡。

周聰大聲支持:“表姐,我完全同意你的話!”

蔡曉光也大聲說:“親人們,打住打住,咱不繼續討論瞭!我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差點兒忘瞭,現在必須說說。”

他說節前又請光明按摩瞭一次。鄭娟希望將周楠骨灰安置在山上北普陀寺地界內,由僧人們關照。光明向住持匯報瞭,住持征求過僧人們的意見,僧人們都欣然答應。

冬梅說:“秉昆,這事我不便表態。你哥也把他的主張告訴我瞭,我認為你不必太在乎你哥怎麼想的。”

周蓉沉思片刻,附和說:“秉昆,這事我們的意見都不重要。你和鄭娟,你們做父母的意見統一瞭就好。”

秉昆想瞭一會兒,低聲說:“我贊同鄭娟的意見。”

一年多前,北約的美國戰機轟炸瞭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民間的反美情緒強烈,國內媒體對周楠的事跡鮮有報道。不過,還是有不少人知道。佛門並非與世隔絕,不曉得怎麼一來,北普陀寺的和尚們也都知道瞭。

他們居然為周楠舉行瞭隆重的骨灰安放儀式。寺外山坡上有片松林,當年和尚們栽下的樹苗都長成瞭參天大樹,周楠的骨灰被安放於松林之中。關於碑文,鄭娟和秉昆各執一詞,光明最後說:“讓他成瞭我們和尚的兄弟吧,就刻佛門俗傢弟子周楠最好。”

鄭娟和秉昆都不再堅持,同意瞭光明的主張。

僧人們為周楠做瞭道場,舉行法事,誦經聲時起時落,圍觀者眾多。

過後,北普陀寺住持對光明說:“螢心,這是我們弘揚佛法,破例安排的啊。”

周聰和冬梅,還有周蓉一傢三口都去瞭。這是周傢的親人們集體親近佛門的一次活動。

蔡曉光開車將秉昆和鄭娟送回瞭傢。

鄭娟的精神好多瞭,一進傢門就幹活。秉昆一點兒都不曉得光明是怎麼勸導她的,也不問。

第二天早上,秉昆醒來時,鄭娟早已醒瞭,正側身看著他。

他問:“睡得好嗎?”

她說:“好,夢到瞭一個人。”

他問:“誰?”

她說:“你師父白老師,他問我秉昆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還說想你瞭,你應該抽空去看看他。”

“我也想他瞭。”秉昆說。

是的,他幾次想起師父白笑川來。由於周楠出事,他沒心思看望。鄭娟也丟瞭工作,原因是請假時間太長,有人頂替她瞭。能在區委當清潔工不容易,當年要不是他入獄,周聰上小學五年級,全傢陷入困境,曲老太太伸出援手親自出面介紹,鄭娟是幹不上那麼好的一份工作的。那種崗位,一旦有人騰出位置,呼啦一下就有不少人爭取。鄭娟文化程度低,沒有什麼技術,也沒多大力氣,再想找到一份工作談何容易?一傢三口僅靠兒子周聰的工資過活,無論如何不行,周秉昆打算自己先找到一份臨時工作,之後再去看望師父。

一天,秉昆去找國慶,天黑瞭國慶還沒回傢,吳倩說國慶和趕超湊瞭筆錢,兩傢又各自借瞭點兒,合買瞭一輛帶電瓶的大型腳踏三輪車,搭夥“拉腳”——將貨物運來送去的一種私活。

秉昆本希望國慶能帶著他去“蹲馬路牙子”,聽吳倩說國慶已與趕超搭夥瞭,就沒好意思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吳倩讓他給蔡曉光帶個話,表示感謝。她當臨時工的那傢塑料盆廠最終還是黃瞭,後來雖然也生產過塑料暖瓶外殼、餐桌墊什麼的,還是沒有撐下去。正在她走投無路的幾天裡,一傢新落成的私營賓館居然派人找上門來,說蔡曉光是老板的朋友,通知她先去試用一個時期,做客房衛生服務員。

她說自己挺珍惜那份工作,還說:“你姐夫面子真大,幫人幫得也真賣力。”

周秉昆本打算接著再去求姐夫蔡曉光,吳倩的話將他的第二條路也堵死瞭。想到自己訓兒子周聰的一番話,他決定暫不給姐夫添麻煩瞭。人傢剛剛落實瞭吳倩的事,自己怎麼好意思又去相求呢?他想如果找來找去還是找不到一份活幹的話,那也得先求師父白笑川,後求姐夫蔡曉光。

周秉昆正要走,國慶回來瞭——脖子上圍著臟毛巾,肩搭秋衣,跨欄背心前後都濕瞭,臉和胳膊曬得很黑。

吳倩從國慶手中接過上衣,心疼地問他累不累。

國慶疲憊地說:“還行。”他沖秉昆笑笑,往炕沿一坐,上身隨之仰躺下去。

吳倩從他脖子上抽去毛巾,吃驚地問:“天都開始涼瞭,你怎麼圍濕毛巾?”

國慶閉著眼說:“總出汗,總擦,可不濕唄。”

吳倩說:“快起來,把濕背心脫瞭,換上幹衣服。”

國慶這才睜開眼,朝秉昆伸出隻手。

秉昆將他拉起。他脫下濕背心,接過吳倩為他找出的幹上衣,穿好後問秉昆:“有事?”

秉昆說沒事,就是想他瞭,來看看。

國慶也說瞭些感激蔡曉光的話。

秉昆問他“拉腳”那活幹起來如何?

國慶說:“還行。你姐夫幫吳倩找到瞭那麼理想的一份工作,我沒瞭後顧之憂,心情好,幹活就有勁兒瞭。”

秉昆想到他的糖尿病,囑咐他千萬別太累著。

國慶說與趕超搭夥幹活累不著,趕超總照顧他,並誇趕超會幹活,捆紮技術高明。同樣大小的車板,他倆的車每次總能比別人的車多裝些東西。

秉昆說:“我反而更擔心你倆累著瞭。你倆都是我的朋友,累壞瞭誰我都著急,另外幾個朋友也肯定著急啊。”

國慶笑道:“我倆那車不是有電瓶嘛!我主張買輛舊的就行,趕超堅持買新的,我反對也沒用啊。那車真好,車板是包鐵皮的,軸是加速的,蹬起來輕快。如果是空車,悠悠的,跟自行車似的。就是得每天充電,多交一筆電費。平地我倆不用電力,上坡時才用。我倆兩班倒,現在我下班,趕超上班。”

國慶挺高興,因為和趕超包瞭一樁大活,替一傢貿易公司從鐵路貨運站往一處倉庫拉豆油,不分白天黑夜,幹下來總共能平分幾百元。

“那我女兒下學期的探傢路費就掙到手瞭!”

“看你高興的,給你買豬頭肉瞭,一會兒犒勞你!”吳倩笑瞭,她已在洗國慶的背心和上衣。

他們的女兒沒考上大學,在南方一所民辦師范學幼師教育。沒考上大學,兩口子仍很疼愛她。

離開國慶傢,周秉昆不想立刻就回傢。那種有傢又似沒傢的感覺很奇怪,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瞭一條既陌生又熟悉的街上,駐足望著人傢的窗口發呆——他曾買下過那房子,賠瞭一大筆錢。十二年後,那房子也下沉瞭,但窗口還周正,窗內拉著花佈窗簾。

那房子曾代表他最大的生活夢想。

他一傢再也不可能在那房子裡做好夢瞭。

他呆望瞭很久,回到傢裡,妻子兒子已經吃過瞭晚飯。

吃飯時,周聰坐他對面,告訴瞭他一個信息——本市也有介紹工作的地方瞭,叫勞動力信息發佈中心,市工會辦的。

“爸,其實你在傢待一兩年也沒什麼,省點兒用,我的工資還夠咱們三口人生活。”周聰盡量說得輕松一些。

“我去碰碰運氣。”周秉昆的話則不那麼樂觀。

第二天他去晚瞭,九點多,信息發佈就結束瞭,隻有一塊擦花瞭的黑板。

他沒吃早飯,就在一處即將收攤的早點攤吃燒餅、喝豆漿。

桌上有四分之一張報紙,油漬漬的,顯然放過油條、炸糕之類,其上“白笑川”三個黑體字很突出。他不由得拿起細看,竟是訃告,師父白笑川一個月前已經去世瞭——周聰正是那傢報社的記者。

他吃不下去,也喝不下去,起身離開瞭。

周秉昆走到一處無人註意的房角,蹲瞭下去。他覺得雙腿無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夜裡下瞭場秋雨,那地方還濕著。

然而,他已沒有力氣起身走到別處。

他真的就雙手抱頭,把臉埋在膝間,嗚嗚地哭瞭。

白笑川對於他不僅是師父,還如同父親。師徒二人間的思想交流,比父子之間多得多。師父給予他的人生幫助和指導,是生身父親根本不曾給予他的。

往傢走時,他內心裡充滿瞭對小兒子周聰的惱火。怎麼可以向他隱瞞這件事呢?怎麼能不讓他參加師父的追悼會呢?

快走到傢門口時,他氣消瞭大半——一個月前自己所處的狀況,決定瞭兒子不願告訴他。兒子做得無可指責,假如自己是兒子,也會隱瞞啊!

到瞭傢裡,鄭娟見他褲子後面又濕又臟,十分詫異。

他說不小心摔瞭個屁墩。

周秉昆在師父傢見到瞭邵敬文。

他沒帶什麼東西去,不知帶什麼好。師母向桂芳已經是一位老婦人瞭,頭發全白瞭,瘦瞭不少。如果路上遇到,幾乎認不出她瞭。邵敬文也瘦瞭。周秉昆進門時,他正站在椅子上,修理掛窗簾的橫桿。

師母抱住他,慈祥地說:“別老為楠楠的事難過,啊?!不幸的事攤上瞭也就攤上瞭,活著的還得把日子往前過下去。你比師母強,你還有鄭娟呢,還有周聰呢,可師母卻隻有朋友沒一個親人瞭。幾個親人從一九五七年起就不來往瞭,兩個哥都不在瞭,隻剩一個老姐,是死是活也不清楚。”

師母本是勸慰他,可自己卻難過起來。

邵敬文從椅子上下來,分開他和師母,將師母扶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他一見師父遺像,跪將下去,又哭瞭。

邵敬文拽起他,小聲說:“別這樣,你這樣不是惹你師母難過嗎?”

他邊哭邊埋怨:“我兒子沒告訴我,你為什麼也不告訴我啊!我明明在本市,都不去參加師父的追悼會,我還算個什麼徒弟呢?”

邵敬文說:“你師母不讓告訴你。你傢攤上瞭那樣的事,有必要非通知你嗎?你姐夫去瞭,代你送瞭花圈,我把寫著你名字的花圈擺在幾位領導送的花圈前邊瞭。你師母說,你對師父比他們重要,我那麼做對。”

向桂芳又說:“秉昆啊,你師父走得很平靜,毫無痛苦。雖然走得早瞭,卻是壽終正寢的走法。那也是他的修為,咱們都不難過瞭啊。我倆共同生活瞭二十幾年,我幸福,他也幸福。我已經活得很知足瞭,你師父也是。今後,你和敬文就是我在世上最親近的人瞭。為瞭我,你倆都要愛惜自己的身體。敬文,你接著把窗簾桿修好。秉昆,你也有活。”

於是,邵敬文又修起瞭窗簾桿,秉昆跟在師母身後進瞭廚房,師母派給他的任務是疏通水池,別讓水龍頭滴水。好在邵敬文帶來瞭工具箱,用什麼有什麼,算不上難活。水龍頭太老舊瞭,必須換,秉昆騎自行車去買瞭個新的。老邵修好瞭窗簾桿,又幫秉昆。沒多時都弄好後,秉昆發現紗窗太臟瞭。

他說:“刷刷吧。”

老邵說:“對,刷刷。”

刷完廚房的紗窗,接著刷臥室、書房和客廳的紗窗。

向桂芳阻止道:“快入冬瞭,你倆別費事瞭。”

老邵說:“正巧秉昆也來瞭,一塊兒刷刷,您傢裡能透亮一冬天。”

二人一個刷,一個拎到衛生間沖,一個多小時後便將幹幹凈凈的紗窗安裝上瞭。

向桂芳說:“是透亮多瞭。”

二人便向她告辭。不在飯口上,她怕他倆傢裡都有事,也沒挽留。

走在路上時,秉昆說:“老邵,以後咱倆每月看望一次我師母吧。”

邵敬文說:“每月相隔的時間太長瞭,半月一次吧。也不必同時去,我上半月,你下半月,這樣看得勤些。白老師與咱倆關系不一般,他不在瞭,咱倆都替他多關心他老伴。”

秉昆說:“對。”

邵敬文說:“以後你就叫我老邵瞭?”

秉昆說:“我自己也老瞭呀,有資格叫你老邵瞭。”

邵敬文站住看著他,嘆道:“可不嘛。”

秉昆向他傾訴瞭找不到工作的苦惱。

邵敬文想瞭想,安慰道:“估計我能幫上你,耐心等我信兒吧。啊,見瞭你又想到瞭另一個人,咱倆得定個日子,一起去看看曲秀貞。”

秉昆問:“曲秀貞是什麼人啊?”

邵敬文說:“你怎麼可以不記得她瞭呢?就是你們當年醬油廠幾個朋友叫人傢老太太的那個曲秀貞啊!”

秉昆一拍腦門:“我真該死!該死!該死!我們的老太太還好嗎?”

邵敬文說她的清形很不好,住院三個多月瞭,癌癥晚期。她兒媳婦貪污瞭一大筆公款,成瞭女巨貪,帶著她孫子不知逃到瞭哪個國傢。她兒子逃脫不瞭幹系,雖尚未判刑,但一直關押著。組織憐憫她,沒告訴她實情,騙她說兒子被派往國外承擔重要工作去瞭。

秉昆說:“我想早點兒去看望她。”

邵敬文說:“那後天吧,後天我時間充足。”

秉昆本想通知當年醬油廠的“六小君子”中的其他五人,再一想除瞭龔賓,他們各有各的小傢庭,日子過得都有壓力,而且後天未必都有空,有空的也未必有好心情,便打消瞭念頭。

老太太曲秀貞當然亨受高幹住院待遇。她與郝冬梅媽媽屬於同一類幹部,職務不高,級別不低。論起革命資歷,完全當得起一個“老”字。何況她老伴生前與冬梅父親一樣,都是名字彪炳史冊的省內名人。她享受的住院待遇,比一般廳局級幹部還要高些。

邵敬文和秉昆兩個人既不代表組織,又非親人,還沒預約,想探視她頗費周折。求瞭一名護士半天,她告知瞭老太太,老太太同意探視。

他倆在病房門外又被一名護士攔住瞭,她小聲說:“裡邊的護士幫她化妝呢。”

二人進入病房,見病床搖起,老太太亦坐亦靠,經過化妝,形象看上去還好。蓋住她雙腿的被子幾乎是平的,顯然,她的雙腿已經很瘦很細瞭。

她見瞭秉昆和邵敬文特別高興,指著果籃說:“秉昆啊,下次來不許帶瞭。”

病床旁己擺好瞭兩隻高腳凳,秉昆笑笑,與邵敬文同時坐下。

她又問:“這位同志是……”

她與邵敬文沒見過,邵敬文是沖著她老伴老馬同志當年對《大眾說唱》的支持來看望她的。老馬同志一直活在他心裡,是他發自內心感激的領導。

秉昆一介紹,老太太連說謝謝,並與邵敬文握手。

她細瘦到極點的手腕,讓周秉昆一陣心酸。

“我真是沾瞭老馬同志的光瞭。一個人隻要做瞭幾件好事,就會有人記住,事實又一次證明瞭這一點,人心多麼的公道啊。”她感慨起來,聲音弱弱的,有氣無力。

留在病房裡的護士不許她多說話,表情很嚴肅,隻給瞭半小時探視時間,希望老太太隻聽不說。老太太像幼兒園小朋友般乖順地點點頭。

“老馬同志可不僅僅是做瞭幾件好事而已。當年,他做的那幾件好事,自己擔著什麼樣的政治風險,他心裡十分清楚。他是作風正派、有正義感的老幹部。他是我們敬愛的人,生前是,現在還是。”

邵敬文抓緊寶貴時間,代表秉昆和已故的白笑川說瞭一番悼詞般的話。說時一臉莊重,老太太也一臉莊重地聽。邵敬文說完,她慚愧地說:“我身後的口碑恐怕就沒這麼好囉。咱們約定,你倆都要參加我的追悼會,行不行?”

秉昆又一陣心酸,與邵敬文點頭不止。

護士訓斥他倆道:“你倆點什麼頭啊?說點兒讓她高興的事不好嗎?”

老太太笑道:“她不好意思訓我,你倆代人受過。她有她的責任,多包涵啊。”

於是,秉昆就回憶起當年在醬油廠的一些事來,二十七八年前的往事瞭,無論對說的人聽的人,都成瞭歷史。

“虧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她聽得挺開心,問秉昆其他幾個“壞小子”的情況怎麼樣?秉昆代表他們表達瞭問候,也介紹瞭一下他們的近況。他說他們過些日子也會來看望她,還說自己和他們生活都很好,也做出挺有幸福感的樣子。

老太太說:“你騙我。全東北的工人階級都在水深火熱之中,你們幾個的處境反而會好瞭?你們中啊,也就呂川幸免瞭吧?別以為我什麼情況都不關註,有些情況也想象得出來。秉昆,你替我捎話給他們——我都八十多歲的人瞭,現在都這樣瞭,幫不上誰啦。但我希望,你們都能往前看,國傢絕不會總像現在這樣……”

護士又不高興瞭,矛頭直指老太太瞭:“曲秀貞同志,您在主持政治局常委會啊?”

“不說瞭,再一句也不說瞭。”趁護士轉身澆花,老太太小聲說:“一個比一個厲害,從沒人敢這麼管過我,好幾次還把我雙手綁在床上……”

“老太太,告我們的狀是不是?那可不是虐待您,那叫‘鼻飼’,是為您好。我們吃瞭熊心豹子膽啦?敢折磨您?我們和他倆一樣,也是打內心裡敬愛著您的嘛!”護士轉身說著說著,忍不住笑瞭。

老太太也笑道:“你後邊兩句話我愛聽。”

病房外,護士對秉昆和邵敬文悄悄說:“如果還有哪些她高興見到人想來看,就讓他們早點兒來吧,老太太時間不多瞭。工作性質的探視和你們這樣的人來看她,她的心情是不同的,明白嗎?”

秉昆說:“我註意到瞭她的手……”

護士打斷道:“不討論她的手。”

邵敬文暗扯瞭秉昆一下,簡短地回答:“明白。”

離開高幹病房區,邵敬文說:“我認識的人中,沒有護士說的那種瞭。”

秉昆說:“我有。”

邵敬文又說:“人離死不遠時,都一樣成可憐人。”

秉昆心裡難過,不知說什麼好,隻有沉默。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分手。

周秉昆為此專門找瞭曹德寶,讓他將老太太的情況一個個通知下去。

僅僅兩天後,老太太經歷瞭幾小時痛苦的搶救後,徹底解脫瞭。

老太太的追悼會拖的時間比較長,她兒媳兒子的事影響瞭追悼會的規格和悼詞內容。直到十二月份,各方面終於統一瞭意見,公事不跨年,趕在元旦前舉行瞭追悼會;沒有親屬守靈,不見主要領導身影,憑吊的人也不多,冷冷清清。

有人說,還是級別不夠呀。

也有人說,和級別沒太大關系,並以她老伴老馬同志和郝冬梅父親為例,雖都是副省級,遺體上不是覆蓋瞭黨旗嗎?郝冬梅母親也享受瞭同樣的哀榮啊,她與郝冬梅母親資歷差不到哪兒去嘛!還不是因為受瞭兒媳和兒子的牽連……

郝冬梅參加瞭追悼會,獻瞭花圈,挽聯署名是“敬愛您的小梅”。由於她的出現,議論者們才聯想到瞭她父母。

郝冬梅流淚瞭。

那天,曹德寶們有的有事,有的不知道,都沒參加。秉昆因為有邵敬文及時通知,自然前往憑吊瞭。當年醬油廠的所謂“六小君子”,就他自己出現在追悼會上。邵敬文也獻瞭花圈,寫上瞭白笑川和秉昆的名字。

秉昆在靈堂外等著見瞭嫂子一面,沒什麼事,僅僅是出於禮貌。

冬梅眼淚汪汪地說:“不管別人對她有什麼看法,她在我內心裡永遠是值得敬重的,這麼處理她的後事,我很有意見。”

她說完那幾句話,匆匆走瞭。

秉昆與邵敬文走在路上時,邵敬文說:“一年又過去瞭,我年底再沒別的正事要想著瞭。”

秉昆說:“我也是。”

二人走在半路,下雪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