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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第十七章

白笑川告訴秉昆,“和順樓”這條街的拐角開瞭一傢私人書店——不是報刊亭捎帶著賣什麼暢銷書,而是以賣書為主,兼賣報刊,名曰“崇文書店”。書店很有些新書好書,他自己就買瞭一本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

那個街口與秉昆上下班的方向相反。他已經很久沒摸書瞭,為瞭看看到底有些什麼好書,有一天他下班後去瞭一次。

書店的門面裝修得還可以,簡單,古樸。門兩邊的墻上鑲著一塊塊規格不等的木板,上面以各種字體燙出古今中外名人讀書的語錄,外國名人的語錄下還配有英文,這是既省錢又有想法的一種裝修。店內面積一百二三十平方米,高矮書架井然有序,窗子擦得幹幹凈凈,窗臺擺著幾盆花。已經晚上八點多瞭,店裡除瞭秉昆再無他人。秉昆正走動著,觀看著,聽到背後有人輕聲問:“先生要選哪方面的書?”

秉昆一轉身,頓時驚呆瞭,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當年的瘸子,看來他正是店主。

瘸子穿一身中式褲褂,黑色佈鞋,平頭,頭發全白瞭。他蓄著三縷須,半尺多長——那麼長的胡須都得蓄上四五年。十幾年過去瞭,他還坐過牢,看上去卻沒怎麼顯老,面容仍那麼白皙,這讓他的胡須看起來像是假的,而頭發像成心染白的,給人一種不真實的錯位印象。

瘸子的樣子沒怎麼變,秉昆一眼就認出瞭他。

瘸子卻並沒有立刻認出秉昆,或者,在他的記憶中秉昆這個人早已不存在瞭。

瘸子看秉昆有些疑惑,輕聲問道:“這位朋友,我們曾經認識不成?”

秉昆吞吞吐吐地問:“你……什麼時候出來的?還記得當年醬油廠那個……”

“哎呀……是你嗎?”他終於認出秉昆是何許人瞭。

秉昆說:“對,是我,周……”

他搶著說:“周秉昆!你當年卻不知道我姓甚名誰,現在你可以知道瞭……”

他把扇子放在書架上,從兜裡掏出名片盒,取出一張名片雙手奉上。

秉昆猶豫一下,接過去,見上面印著“水自流”三字。

秉昆問:“真名真姓?”

他說:“絕對真的。”

“有姓水的?”

“不多,絕對有。”

二人聊瞭幾句,一時再無話可說,卻分明都有不少話想問、想說。

水自流試探道:“願意坐下聊聊嗎?”

秉昆點瞭一下頭。

書店一角擺瞭兩隻高腳凳和一個小茶幾,水自流把秉昆引到那裡坐下瞭。茶幾後是一大株龜背竹,幾片闊葉罩著茶幾。

這時,秉昆特別想吸煙,覺得若不及時吸支煙,心臟就快停止跳動瞭似的。他掏出煙來,首先禮貌地遞向水自流。

水自流說:“我戒瞭,徹底戒瞭。從入獄那天起,再沒吸過一支。”

秉昆又一愣。

水自流勸道:“能戒你也戒瞭吧,對身體確實有害無益。我這裡都是書,吸煙不安全。也怕不吸煙的人來瞭,聞到煙味兒轉身就走。不過今天對你例外,想吸就吸吧。”

“就吸一支。”

秉昆忍不住還是吸著瞭一支煙。

水自流說,書店是幾個朋友一塊兒投資幫他開起來的。他們都是從前尊他為大哥的人,如今都合法經商,做得挺順,風生水起。他們不指望這個書店掙錢,掙瞭全是他的,虧瞭由他們往裡貼。隻要他想開下去,他們就保證貼得起。

“怎麼偏偏要開書店?”

“從前的夢想唄。一種情結啊,當年不是不許嘛。”

“情況呢?”

“還行吧。剛三個多月,已經賺瞭點兒,來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瞭,估計一年後能把裝修的錢掙回來。將來怎樣,那就難說瞭。我也不是為瞭錢。我單身一人,無兒無女,無牽無掛,隻不過活著總得幹點兒事,這事對社會有幫助。”

“你那些朋友真好。”秉昆聽瞭大為羨慕。

“也談不上好。不瞞你說,還個個都是污點不少的人,隻不過對我比較義氣罷瞭,我當年拿義氣換來的。”水自流的話說得淡定坦率。

“有《大眾說唱》嗎?”

“對不起,沒進。我這書店的定位比較高,是為大學生和讀書人開的。我進書有選擇,翻一翻隨手就扔的書我不進,何況你們那份刊物現在也不好賣。”

聽一位曾經危害社會的人說那麼高蹈的話,秉昆的心裡挺受刺激,也很替自己曾付出過大量熱忱和心血的刊物感到悲哀。

他囁嚅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和那份刊物的關系?”

水自流微微一笑,低聲說:“我知道你的一切,所以今天你不必談你自己。你隻聽我說,要完全相信我的話,還要牢記住我的某些叮囑,行嗎?”

秉昆點瞭點頭。煙己短得燙手,他舍不得地插在瞭花盆裡。水自流從兜裡掏出手紙把煙頭左包右包地包嚴後,竟揣進瞭兜裡。

“我入獄前,除瞭你,沒接觸過一個好人。你是個例外,不僅對我是例外,對我們那夥人都是例外。我也要洗心革面做好人瞭,所以我才要告訴你一些事,叮囑你一些話,理解嗎?”

秉昆又默默點瞭一下頭。

“你和鄭娟,你們做瞭夫妻,這可以說是上天的安排,你永遠不要後悔。”

“這話不必你說。”

“塗志強死得冤枉。當年先逮捕的是他,他隻有兩種選擇——要麼扛著,要麼供出另外幾個哥們兒,那就會越供越多,最後連我也得栽進去。那也還是得審出個人償命,結果必然互相撕咬,也許還會多斃一兩個。他那人義氣,估計想到瞭這一點,幹脆把死罪一個人扛下瞭。當時他們都喝高瞭,或者他以為就是自己捅死瞭人吧。”

“你怎麼能肯定他死得冤枉?”

“他確實死冤枉瞭,因為後來有人承認用刀捅瞭人。”

“誰?”

“你也多次見過。”

“‘棉猴’?”

“你叫他‘棉猴’?他的真名叫駱士賓。別這麼瞪著我,我也是刑滿釋放後才知道的。他比我早出來一年。我出來後他為我接風,酒桌上沒誰逼,他自己承認的。”

“那……塗志強就白冤枉瞭?”

“不白冤枉瞭又能怎麼樣?人都死瞭十五六年,世上也沒親人。能再追判駱士賓的罪嗎?就算有人替塗志強鳴冤喊屈,駱士賓也可以不承認,酒後的話能作為證據嗎?”

“他……他這種人仍是你的朋友,對嗎?”

“朋友肯定談不上瞭,但從前是那麼一種特殊關系,如今誰對誰大面上總得過得去。如果我有什麼困難,他不會袖手旁觀的,這是他對我的態度。他膽大,在當年的幾個人中,也數他生意做得順,有人說他抱住瞭一位港商的大腿,有人說他靠上瞭高幹子弟。我沒問過,問也白問,不會跟我說實話的。但我開這書店,沒用他投一分錢。上趕著給也不要,這是我對他的態度。我和他劃清界限瞭。”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

“因為在你和他之間,我得站在你這個好人一邊。”

“我不明白你這話的意思。”

“難道你忘瞭?你如今的大兒子楠楠……他才是楠楠的生父啊!他如今盡管自鳴得意,卻再也生不出兒子來瞭,他那東西在獄中被人廢瞭。為瞭他自己,他會和你爭兒子的。為瞭對得起當年替他頂瞭死罪的塗志強,我也會替你爭兒子的。他如今是一傢公司老板,坐進口車,有幾處房子,他肯定認為自己比你更有資格做楠楠的父親。也許,為瞭爭兒子,他會連鄭娟一起爭。我太瞭解他這個人瞭,周秉昆,你得有心理準備。”

“他敢那樣,我殺瞭他!”周秉昆覺得全身血液開始疑固,眼中頓時投射出兇光來。

“別說氣話,說氣話解決不瞭任何問題。更不該有那樣的想法。如果他真那樣,我給你的建議是通過法律途徑解決。你肯定很愛鄭娟,也很愛楠楠,何況你和鄭娟又有瞭自己的兒子,愛他們就不能做不計後果的事。今天是偶然見到瞭你,否則我也會找你,提醒你。我知道你在‘和順樓’上班,你放心,我再瞭解到瞭什麼情況一定及時告訴你。在你和他之間,我站在你這一邊,我說到做到。”水自流的誠意看似無可置疑。

周秉昆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書店的。

他信馬由韁地走瞭很遠,才發覺自己走在和回傢相反的路上,便乘公交往回返,結果乘過瞭兩站。到瞭傢裡時,妻子和兩個兒子已睡熟瞭。

他站在裡屋炕前低頭看著兩個兒子熟睡中的臉,心中忽然產生瞭一種強烈的沖動,想要像猛獸般叼起兩個兒子將他們轉移到自認為絕對安全的地方——駱士賓根本見不到的地方。他太清楚他們這個四口之傢缺一不可的關系瞭。別說在他和鄭娟之間楠楠這個兒子有多麼重要,就是聰聰一日見不到哥哥也會魂不守舍的。

他關瞭燈腳步輕輕地走到外屋。外屋沒開燈,他盡量悄無聲息地上瞭炕,克制著想要抱住妻子的欲望,一動不動地仰躺著尋思水自流對他說的那番話,越想對駱士賓的憎恨越難以平息。那時駱士賓若在近前,他肯定會和他拼命的。身邊這個女人給予他的幸福太多瞭,不是任何別人所能理解的。無論誰企圖從他的人生中奪走她,都將成為他不共戴天的仇敵,他也將與那個人拼到死為止。

他困得不行睡著瞭一會兒,卻夢到瞭塗志強。

夢中的塗志強自然是一副鬼樣子,一張嘴口裡就變成瞭一個黑洞,從那黑洞裡冒出的話是:“俺弟,還是讓我的女人和駱士賓的兒子跟他去過吧!人生苦短,讓她們娘兒倆離開光字片享幾年福吧。你這輩子給予他們娘兒倆的最好的生活,估計也就是現在這麼一個樣子瞭……”

他驚醒後,再也睡不著,又消無聲息地下瞭炕,輕開傢門到小院裡去連吸瞭幾支煙。吸第二支煙時,發現街對面有一個戴著頭盔騎在摩托上的身影,渾身一激靈。定睛再看並不是,是一戶人傢白天曬在繩上的一串串黃瓜絲茄子絲什麼的,沒收回傢。

十月底,天要冷瞭。駱士賓倒也沒出現在周秉昆的生活裡,給他制造什麼麻煩,他也沒再去過崇文書店。楠楠的一切表現都正常,在新學期當上瞭數學科代表。

隻有一次,鄭娟憂鬱地背著楠楠對丈夫說:“楠楠這孩子也不知從哪兒聽到什麼閑話瞭,今天問我他是不是你親兒子。”

秉昆問:“你怎麼回答?”

鄭娟說:“我打瞭他一巴掌,讓他自己照鏡子。”

“他照瞭鏡子後說什麼?”

“說自己挺像你。”

“你覺得咱們光字片還會有人說閑話嗎?”

“不會吧?兒子都這麼大瞭,誰還會那樣呢?咱們光字片也沒有多麼陰損的人啊。我奇怪,所以才問你。”

“你別太多心,他跟你開玩笑。”

秉昆嘴上雖這麼說,心裡也起疑。後來的事,轉移瞭他對妻子的話的重視。哥們兒幾個一直盼著呂川回來,呂川卻失聯瞭。倒是周秉義回來瞭一次,但沒顧上與自己的母親以及弟弟妹妹見面。他隻在傢裡住瞭三個晚上便匆匆走瞭,還從廠裡帶走瞭一批精兵強將。蘇聯方面出於對他的信任,委托他作為中間人再次向中國賣出瞭兩艘運輸船。一艘還能用,通過秉義的聯系賣給瞭南方某航運公司。另一艘將要報廢,賣給瞭國內同一傢鋼廠,仍由軍工廠負責解體。

周秉義帶回來些蝦皮之類的幹海貨,嫂子冬梅親自分送給小姑子和小叔子兩傢。

冬梅走時說:“秉昆,不送送我啊?”

秉昆明白瞭她的暗示,便出門送她。

那是個星期日的上午,天色陰沉,要下第一場雪瞭。

二人走到大馬路的人行道上時,冬梅站住問:“怎麼沒看到楠楠和聰聰?”

秉昆說:“楠楠和聰聰到我姐傢玩去瞭,他倆想奶奶瞭。”

不知怎麼一來,秉昆媽住在女兒傢樂不思蜀瞭——大學校園裡環境好,到處是花是草是樹。冬季供暖有保障,一來暖氣,待在屋裡對於老人那就是享福。而且走廊裡有公共廁所,幹幹凈凈,也有暖氣,還有專人打掃。秉昆媽不但愛上瞭女兒的傢,也愛上瞭大學教師公寓樓的公廁,偶爾才想起光字片還有一處老屋。想起來瞭也不願回去,希望秉昆兩口子帶著兩個孫子去看她而已。好生活可以輕而易舉地俘虜百分之百的老百姓,包括他們中的老年癡呆癥患者。周蓉樂於盡孝,她在與時而清楚時而糊塗的母親共同生活中磨合出瞭寶貴經驗,甚至把母親訓練得可以到小賣部買東西也可以到食堂去打飯瞭。秉昆和鄭娟差不多每月都帶兩個兒子去看媽,見媽被姐照顧得白白胖胖,他與姐姐的關系也親密瞭。

離公交車站還遠的人行道上,在一棵片葉不剩的老楊樹旁,郝冬梅嚴肅地對秉昆說:“楠楠騙你瞭。”

秉昆不解地問:“他為什麼要騙我呢?”

郝冬梅說:“他肯定是和玥玥到什麼地方去瞭。”

“楠楠帶著聰聰,天又挺冷的,沒去我姐那兒會去哪兒呢?”

“這我就不知道瞭,玥玥也騙瞭我。情況肯定是這樣,他們三個先一塊兒到你姐那兒去瞭,然後楠楠和玥玥找什麼借口把聰聰留在你姐那兒,他倆離開瞭。”

“那怎麼瞭?嫂子你到底想說明什麼呢?”

郝冬梅看起來特別為難,但責任使然卻又不得不說。為瞭消弭談話的嚴肅性,她彎腰撿起瞭一片碩大的金黃葉子,欣賞似的看著反問:“你從沒覺得楠楠有什麼異常表現嗎?”

秉昆困惑地搖搖頭。

冬梅說:“要不是有人提醒,我也從沒發現玥玥有什麼異常。”

她不得不如實說出瞭她母親以及她自己的憂慮,曲老太太把她所見的情形在電話裡告訴瞭冬梅的母親,冬梅的母親第一時間告訴瞭冬梅。冬梅本想先告訴周蓉,可上個星期去周蓉那裡時,曉光在,周蓉的幾名學生也在,她忍住瞭沒說。

“秉昆,玥玥住在我那兒,我和你哥都對她的成長負有一定的教育責任。現在你哥不在,我的責任更大瞭。所以,我不能裝成沒事人似的。”冬梅長出瞭一口氣,將手一松,金黃的大葉片從她手上滑落下去瞭。

“嫂子你是說……楠楠和玥玥……他倆,早戀瞭?”秉昆的話問得很艱難。

冬梅回答:“可以這麼認為。”

“那……那我們大人……該怎麼辦?”

“我也沒什麼更好的主張。秉昆你得明白,此事主要是你們周傢內部的事。我雖然是你嫂子,但畢竟是外姓人。我想,你得及時告訴你姐吧?當然,我也可以從旁規勸玥玥,但你和你姐作為傢長首先得統一立場,是不是?”

公交車駛來,秉昆讓嫂子上瞭車。望著公交車駛遠,他滿腔怒火,騰騰邁著大步往回走。進瞭小院,也不進傢門與鄭娟打聲招呼,推出自行車,一跨上去便朝周蓉傢猛蹬。

正如嫂子所料,聰聰在他姐傢寫作業,秉昆媽在包餃子。老太太的精神狀態恢復得越來越好,隻要女兒預先拌好餡,居然已能把餃子包得大小一律,並且擺得整整齊齊。

秉昆問聰聰:“你哥和你玥玥姐哪兒去瞭?”

聰聰說不知道。

“你傻呀?怎麼不問?”

“他倆有他倆的事,我問個什麼勁兒?不問就是傻嗎?”

“你以為你聰明嗎?”他對小兒子吼瞭起來。

“如果你認為我天生就傻,那又何必給我起名叫聰聰呢?”聰聰反唇相譏。

“你姑呢?”

“給研究生上輔導課去瞭。”

母親不高興瞭,看著秉昆訓道:“你一進門就大吼大叫發的什麼邪火?聰聰正好好寫作業呢,怎麼就惹著你瞭?洗洗手幫我包餃子!”

秉昆哪有心情幫母親包餃子呢,也沒處找姐姐,更沒耐心等姐姐回來,便鬱悶地離開瞭姐姐傢。

他回到傢裡時,鄭娟己做好瞭午飯。

她奇怪地問:“你送嫂子送哪兒去瞭?怎麼一個多小時再沒進傢門?也沒戴棉帽子,耳朵都凍紅瞭,快到爐子那兒暖和暖和!”

秉昆在爐旁坐下,瞪著鄭娟說:“你給我過來,也坐下!”

鄭娟說:“你暖和暖和咱倆就吃飯吧,我陪你坐那兒幹嗎呀?”

秉昆火瞭:“叫你過來,你就過來!”

鄭娟一愣,忍氣吞聲地坐瞭過去。

“你可真生瞭一個好兒子!”秉昆沒頭沒腦地來瞭一句。

“聰聰一早就跟楠楠出去瞭,什麼時候又做錯事瞭?”

聰聰正處在男孩子招貓逗狗的年齡,常常鼓搗出些事來,比如晚上與幾個孩子把一塊並不算大的石頭搬到誰傢門口,還用粉筆寫上“王屋山”三個字;或把一塊糖砸碎瞭擺在誰傢外窗臺上,吸引螞蟻爬遍人傢的窗臺。所以,如果丈夫由於兒子生氣,鄭娟首先想到的責任人自然是小兒子。相比之下,大兒子楠楠可要懂事多瞭,不但在學校裡是優秀生,在街坊四鄰的眼中也是好少年。

不料丈夫沖她吼:“我說的是楠楠!”

“楠楠?楠楠怎麼惹你生這麼大氣瞭?”鄭娟吃驚瞭。

於是,秉昆把嫂子冬梅告知他的事以及他到姐姐傢實地查看的經過講瞭一遍。

“你是說……他倆好?”鄭娟還是沒怎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那不叫好!他倆表姐表弟的關系,好是我們應該高興的事。”

“是啊,我也這麼想的呀!”

“你二百五哇?他倆那是不正常的好!他倆早戀瞭!”

“是嗎?我可從沒看出來!”鄭娟笑瞭。

“你怎麼還笑?”

“以他倆的年齡來說是太早瞭,但從根本上來說也是好事呀……”

“怎麼在你這兒倒成瞭好事瞭?”秉昆的臉氣紅瞭。

“你想啊,他倆沒什麼血緣關系,隻不過就是名分上的表姐弟,將來要是真做瞭夫妻,那不是親上加親嗎?有什麼不好呢?”鄭娟居然顯出很憧憬的樣子。

“鄭娟我今天把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別忘瞭他是誰的種!他將來怎麼可以成為我姐姐的女婿?別說我姐反對不反對,我周秉昆也絕不允許你的白日夢成為事實!”由於生氣,周秉昆的話說得特別傷人。

鄭娟頓時被訓得滿眼眶淚水,自尊心仿佛被一錘砸碎瞭。

秉昆又大聲說:“他這是恩將仇報!”

鄭娟兩眼含淚默默起身走進瞭小屋。

而秉昆煩惱地吸起瞭悶煙。

兩口子誰也沒吃午飯。

在周蓉任教的那所大學的遊泳館裡,穿著泳褲、泳衣的楠楠和玥玥並排坐在泳池邊,腿浸在水中,親密地小聲說話。

年長兩歲的表姐玥玥先學會遊泳的,她一再堅持要做表弟楠楠的教練。遊泳館供暖早,溫度宜人,正是中午時分,隻剩下他倆。

“你怎麼敢去見他呢?萬一他是壞人那多危險啊!”玥玥說的是駱士賓,而楠楠已經與他有過接觸。周秉昆如果知道瞭這一點,肯定會寒心透頂。

楠楠說:“他先派人守在學校門口,送瞭一封信給我。我看瞭信,決定要見見這個自稱是我生父的人。”

“願意讓我看看那封信嗎?”

“不敢留,撕瞭,扔瞭。”

“那個人是幹什麼的呢?”

“開公司的,公司租瞭一層樓。他的辦公室挺大,挺氣派。人就是個一般男人,形象和我爸爸沒法比。”

“我小舅是多有樣的男人啊!那個男人他對你親嗎?”

“親不親我沒法說,總之見瞭我特激動,哭得一塌糊塗,抱住我不想放開。”

“你相信他是你生父?”

“不願相信,但也不由得有幾分信。”

“如果確實是你生父,那你將會怎麼辦呢?”

“我還是認為,我首先是周傢的人,並且應該永遠這麼認為。但他如果資助我出國留學,我會考慮的。”

“那你願意去哪個國傢呢?”

“日本我是不去的,我最想去法國。”

“我也有你那種想法,我媽和我兩個爸爸都表示支持。咱倆說定瞭吧,不管誰先到瞭法國,都要等著歡迎對方,行不?”

“行,可眼前的關系我該怎麼處理呢?”

“聽我的,順其自然。一切都不是你個人解決得瞭的,到頭來還是得大人們協商。不過,一個媽兩個爸爸也沒什麼不好。像我,三個大人都愛我,蠻幸福的。”

“真想不到,我有一天也會多出個爸爸來。”

“別愁眉苦臉的,對於咱倆反而是福音,看著我……”

楠楠便扭頭看著表姐。

“以前我想吻你卻不敢。從今往後,我沒有心理負擔瞭。”玥玥捧住表弟的臉,情不自禁地吻瞭起來。

一陣長吻終於結束,楠楠迷醉地問:“姐,如果駱士賓是個騙子呢?”

玥玥肯定地說:“我認為,他可能還真就是你的生父。否則,一個當上瞭老板的人,幹嗎非認一個光字片的孩子是自己的親兒子呢?”

“那我也沒有心理負擔瞭。”

於是,楠楠也捧住玥玥的臉不管不顧地長吻起來……

當天下午四點多鐘,楠楠和聰聰回到傢裡,周秉昆立刻對楠楠嚴厲盤問。

“說!究竟到哪兒去瞭?”

“和弟弟去姑姑傢瞭啊!”

“撒謊!”秉昆扇瞭楠楠一耳光。

鄭娟坐在小屋炕沿沒出屋。她聽到瞭那一記脆響,眼中立刻充滿瞭淚水。她大聲說:“楠楠,跟你爸說實話,啊?”

聰聰替哥哥說:“我們就是去姑姑傢瞭嘛!”

秉昆沖小兒子吼:“沒你說話的份兒!”

楠楠平靜地說:“爸,我知道你去過姑姑傢瞭。你去那會兒,我和表姐遊泳去瞭。”

“在哪兒遊泳?”

“我姑學校的遊泳館。”

秉昆愣瞭愣,沖到小屋門口,大聲嚷嚷:“你當媽的聽到瞭吧?他居然和玥玥一塊兒遊泳!”

鄭娟不知該說什麼,隻是滿臉屈辱,眼淚汪汪地看著丈夫。

楠楠平靜地說:“爸,你如果反對,我以後不瞭。”

“我當然反對!”周秉昆又大吼起來。

畢竟自己沒有抓住現行,早戀的罪狀也不能當面宣佈,那會讓事情難以收場。而且,對於楠楠的自尊心,他這位父親必須予以考慮。

周秉昆保持住瞭起碼的理智,他向楠楠約法三章:一是不許主動去找玥玥玩;二是如果玥玥回來瞭,他倆隻能在傢裡玩,不許一塊兒外出;三是不許互相寫信,更不許到公共電話亭打電話找玥玥。

楠楠平靜地表示絕對遵守,之後被罰面壁反省。

聰聰大聲說出自己的義憤:“爸,你變成一個粗暴的爸爸瞭!”

秉昆氣得又想扇小兒子一耳光。

而鄭娟默默從小屋裡抱出被褥枕頭,放在大屋的炕上瞭。

從那一天起,秉昆鄭娟這對曾經如膠似漆的兩口子,形同住在同一個大車店裡的趕路人瞭。

周一下午,玥玥出現在“和順樓”,出現在小舅面前。

她質問秉昆:“小舅,你為什麼要打楠楠?”

她這一問讓秉昆更是心頭冒火。

他訓道:“為什麼?你還不清楚嗎?你是當表姐的,你自己首先應該有個表姐的樣子。以後你不要再找楠楠瞭,最好把心思全用在學習方面。”

玥玥顯然早有心理準備,她理直氣壯地說:“小舅,請不要把姥爺教育你們的那套方法,用在我們這一代身上。那絕不是什麼好方法。我從小見過我媽媽給我姥爺下跪的場面,給我留下瞭很深的陰影,影響瞭我對姥爺的親情……”

秉昆不聽則罷,一聽更是勃然大怒。不待玥玥說完,他一巴掌扇在瞭她臉上。

玥玥捂著臉又說:“你們傢長如果肯和我們平等對話,批評得對,我們會心悅誠服地改正,但是小舅,看來我的話說瞭也等於白說。”

秉昆又舉起瞭手掌,國慶他姐及時跑過來將他推開。

又一個星期日,“和順樓”剛開門,姐姐周蓉出現在瞭秉昆面前。

周蓉面有怒色。

秉昆小聲說:“給我留點兒面子。”說罷把頭一擺,徑自朝外走去。

周蓉倒也照顧弟弟面子,一言未發跟瞭出去。

天更冷瞭,並且刮風。“和順樓”右側有間賣豆漿油條的早點亭子,姐弟倆站在亭子犄角的背風處說話。

周蓉問:“為什麼當著你的員工打我女兒?”

秉昆把楠楠與玥玥之間的不正常關系說瞭一番。

周蓉說:“那你也應該先教育你傢楠楠。”

秉昆說:“我教育過瞭,還對他約法三章。是你女兒無理取鬧,居然跑到這兒來跟我瞎掰扯。”

周蓉說:“總之,你不該打她。你應該首先告訴我,由我這個母親來管她。”

秉昆說:“隻怕你聽瞭她的一面之詞,會以為是我傢楠楠勾引她。她是表姐,主要責任在她那邊。”

周蓉說:“你別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兩個半大孩子之間,說什麼勾引不勾引!”

秉昆說:“我覺得玥玥變瞭,不像小時候那麼可愛瞭,越來越像你。自從住到哥哥嫂子那邊,還添瞭臭毛病,以為她真成瞭上等人傢的小公主,一種凡人不理的勁兒,討厭!”

周蓉說:“你別扯遠瞭,她越來越像我,怎麼就不可愛瞭?”

秉昆說:“姐,你以為自己是盞省油的燈嗎?我實話實說,你小時候還比較可愛,可你長大後讓父母和哥哥弟弟操瞭多少心?我擔憂玥玥身上遺傳瞭你那種讓人不省心的基因。估計馮化成遺傳給她的基因也不怎麼樣。一個風流詩人,能將什麼好基因遺傳給女兒?你是我姐,當年我為你的事流過多少淚我認瞭,命嘛,沒法。可你的女兒攪得我傢庭不和,這不行!我心煩的事已經夠多的瞭。今天我把醜話擱這兒,如果她再跟我這小舅犯矯情,我還會大嘴巴子扇她!”

他這番話剛一說完,自己臉上先挨瞭姐姐一記耳光。

“越說越放肆!真是想給你留面子,你都讓你姐留不成!今天我也把話擱這兒,倆孩子那點兒事不許你再過問,由我處理!”周蓉怒氣沖沖地轉身走瞭。

沒人知道周蓉是怎麼教育女兒的。或許秉昆的糙話還真說對瞭幾分,玥玥身上確實遺傳瞭幾分父母那種任性基因。或許身為副教授的周蓉教育學生還有兩把刷子,教育自己的女兒卻根本不得其法。

她讓事態更加嚴峻也更加復雜瞭。

玥玥給大舅媽冬梅和金婆婆留下一封信,委托同學向老師交瞭請假條,謊稱自己的詩人爸爸重病住院,之後登上列車去瞭北京。

周蓉又急又氣,決定親自去北京將女兒找回來。

蔡曉光不放心,怕周蓉與馮化成發生不必要的沖突,節外生枝,便陪著她去。

周母隻得回到小兒子傢。

鄭娟怕秉昆遷怒於楠楠,在蔡曉光行前向他要瞭鑰匙,讓楠楠暫住蔡曉光傢。

蔡曉光在本市沒有親人,一直把周傢每個人包括小字輩全都視為自己的傢人,周傢的什麼事都忙前跑後,毫無怨言。

周母雖然又住回來瞭,卻並未讓秉昆兩口子的關系有所緩和。秉昆有意緩和,但鄭娟佯裝遲鈍,不為所動。秉昆這次確實將她傷狠瞭。所幸周母是真遲鈍,絲毫看不出兒子兒媳之間的那種僵局。她一回來,鄭娟立刻把聰聰的被褥抱到小屋去瞭,兩口子各睡一屋的情況繼續瞭下去。

四五天後,周蓉與蔡曉光把玥玥帶回瞭A市。

玥玥無顏再住回大舅媽冬梅那兒,隻好回到母親傢去瞭。

玥玥的老師和同學們本不知道她母親與詩人爸爸離婚,經她鬧瞭那麼一出,差不多都知道瞭。這讓她在學校裡也不像以前那麼自我感覺良好瞭。

冬梅和母親的情緒也受到影響——當初知道瞭不說吧,是不負責任;一說呢,鬧成這樣。

楠楠住回來後,對秉昆變得畢恭畢敬。那種畢恭畢敬讓秉昆想挑理都挑不成,別提有多傷心瞭。父子三人在小屋睡,楠楠囑咐弟弟要睡中間。這麼一來,秉昆與楠楠每晚躺在炕上便不言不語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