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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第十六章

“五一”節前幾天,軍工廠招待所住進瞭一位老幹部,穿灰色的四兜中山裝,有秘書伴隨,估計是不小的幹部。老廠長們陪同他到處參觀,還約一些工人幹部談話。他聽說瞭杜德海的事後,很希望與杜德海見上一面。老廠長告訴他,按杜德海本人的要求,廠裡已經派人把他送回山東老傢瞭。

“怎麼可以送回老傢呢?那怎麼可以呢?送回農村去,等於讓他早死嗎?”他發火瞭。

老廠長解釋說,確實是按杜德海的一再要求才那麼做的。每月工資確保按時匯去,另外還給重病補助,定期派人探望,帶去所需藥品。

老廠長說:“是按處級幹部的待遇對待的。很例外的,廠裡目前隻能做到這樣瞭。”

老幹部沉默瞭半晌後才說:“該例外那就例外,我支持。不為別的,圖個問心無愧吧!”

“五一”節當天,廠裡又開瞭全廠職工大會。人們都已經知道瞭,從北京來的是一位中將。工人也罷幹部也罷,多是曾經的軍人,對從北京來的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中將的視察,還是分外重視。大禮堂的過道都站滿瞭人,擠不進禮堂的人分散在各車間聽有線廣播。

將軍出現在臺上時已是一身軍服瞭。

不待下口令,臺下每一個人都站起來瞭。

將軍在臺上以標準的軍人動作立正,轉著身子向大傢敬禮。

於是,臺下的人也都齊刷刷地立正,還禮。

這些曾經是軍人的工人、幹部多年沒在廠裡見到過正規軍人瞭,何況是從北京來的一位中將,大傢心情格外激動,如同《智取威虎山》裡的一句臺詞說的,“想娘傢的人,孩子他舅就來瞭”。

將軍請大傢落座後,有人扯著線把話筒遞向他。他聲音洪亮地說:“你省點兒事,我不用那玩意兒。”

將軍說:“剛才咱們互敬的是軍禮,可你們現在已不是軍人。軍工廠的工人,首先是工人。互相敬的軍禮不能算我這一方向大傢表示的敬意,現在大傢都別動,我按咱們民間的老規矩給大傢鞠上一躬,感謝大傢多年來為中國軍工事業做出的貢獻!軍隊不會忘記你們!”

老將軍鞠九十度大躬時,臺下許多人流淚瞭。

將軍挺直身板,話題陡轉:“今天大傢很給我面子,來瞭這麼多人聽我講話。據我瞭解,你們新上任的黨委書記有話對你們講時,你們很不給他面子,臺下隻坐瞭很少的人,是不是啊?”

臺下就響起瞭笑聲。

將軍此時才坐下,開始對著話筒說話:“我希望大傢支持他的工作。我們任用一名幹部是很認真的,不是省裡推薦誰我們就用誰。過不瞭我們的考察關,省裡的推薦是白推薦,這一點不必我說你們也知道的。我負責任地告訴大傢,各方面都反映他人不錯,可以說是個好人。好幹部得首先是個好人。你壓根兒就不是個好人,鬼才相信你會成為好幹部!大傢說對不對?”

臺下許多嗓子齊聲喊:“對!”

將軍接著說:“至於能力嘛,誰的能力也不是天生的,都有個磨煉的過程。據我們考察,他還是有些能力的。我們希望他帶領大傢邁過目前這道坎……”

臺下忽有人減:“都不知他上哪兒幹什麼去瞭,沒法支持他工作!”

將軍笑道:“你們不知道,我可知道,你們老廠長當然也知道。大傢別胡亂猜疑,明白他是為大傢做事去瞭就行。成不成沒把握,不願意先張揚,證明他是個穩當的人嘛……”

會場逐漸由最初感情濃厚的拉傢常,轉向瞭莊重嚴肅的關於國計民生的形勢報告。工人們從將軍口中聽到瞭一般難得聽得到的國傢宏觀經濟情況、財政收支等數據,如同每年“兩會”代表聽瞭一次政府工作報告。將軍講到經歷瞭十年“浩劫”,國傢教育、科技、軍事裝備、工業基礎設備落後等實際情況,講到瞭物價上漲的原因,講到瞭貧困農村的生活現狀。

將軍說:“農副產品價格不提高,農民的生活水平就難以提高。農副產品價格一提高,工人的錢就不夠花瞭,全靠國傢財政來補貼,國傢又拿不出那麼多錢。一個國傢的教育、科技、工農業生產水平要進步,不往裡多投錢它就不行!以前為什麼問題不突出?因為隻與咱們的過去相比。世界上最多的勞動力每年都在辛辛苦苦地創造財富,與過去比當然看到的永遠是成績。改革開放以後,咱們才開始要求自己橫著比,走出國門一看一比傻眼瞭。不是比人傢落後一星半點兒,在體現一個國傢實力的主要方面,起碼比發達國傢差半個世紀!要趕上去那就不得不改變國傢全局性的企業結構。一改變,必然意味著工人階級的日子很不好過。軍工廠的工人是具有軍隊光榮傳統的工人。我的同志們,要求大傢要像軍人在戰場上那樣,受傷瞭得咬緊牙關,再疼也不輕易叫喚出聲來。總而言之,軍工廠的工人尤其要成為工人階級的榜樣!”

會場氣氛逐漸凝重,每個人都聽得屏息斂氣。

老廠長最後講話時強調,將軍是為大傢做瞭一場內部報告,內外有別,內容不得外傳。誰外傳瞭,追究起來,由誰個人負責。他同時宣佈,將軍也給大傢帶來瞭一筆“轉型支持款”,不是太多,卻也不少,等於雪中送炭。拖欠的工資基本可以補發齊,拖欠的醫藥費也有一部分能報銷瞭——原則上是工人優先於幹部,工人中按傢庭困難程度來決定報銷額度。決定權完全交給群眾,實行大民主,以群眾充分討論的結果為報銷依據。

臺下終於響起瞭姍姍來遲的掌聲。

老廠長再次強調:“關於‘轉型支持款’,大傢尤其不要外傳,這是紀律!”

工人們往禮堂外走時,每個人內心裡都有種難以言說的感受。一方面,他們聽到瞭一場被稱之為“內部報告”的講話,而且是由北京的一位老中將講的,這讓他們覺得自己畢竟還是比一般工人特殊,每個人都得到瞭極大的心理滿足,有的工人往外走時甚至說“今天好像當瞭一回高幹”。並且,體現為金錢的實際關懷,也讓他們不再有理由滿腹牢騷。另一方面,要求他們做榜樣,“受傷瞭得咬緊牙關,再疼也不輕易叫喚出聲來”。這一“光榮的歷史任務”讓他們備感壓力,有工人自我調侃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可是要做榜樣的人那也得有無窮的力量啊。咱們這種上養老下養小靠工資吃飯的人真有那麼大的力量嗎?”

然而,連那些鐵瞭心要赴京上訪的工人,竟也收斂瞭,不再暗中串聯。

五月中旬,樹更綠瞭,天更暖和瞭。

一九八八年,A市每一棵丁香樹的花都明顯地比往年多許多,有些樹上的花多得幾乎遮蔽瞭葉子,給人以隻見花不見葉的感覺,香氣也比往年濃。

這讓多愁善感的人們聚在一起時不由得大發感慨:“多好的夏天啊,要是一邊沒有轉產、物價上漲、拖欠工資和醫藥費這些愁人的事,另一邊沒有‘官倒’、權錢交易、腐敗這樣一些氣人的事,真是就沒有什麼理由不熱愛生活呢!”

正如常言所道,世態慣逆人願,愁人之事假以顏色步步向百姓逼近,氣人之事仿佛在驗證“氣死人不償命”的真理,層出不窮。民間流言此起彼伏,非屬愁人消息,便是氣人傳說。

然而,軍工廠的工人們卻如同吃瞭什麼定心丸,很少躁戾表現。

他們上任不久的黨委書記周秉義終於回來瞭,一出車站就被廠裡接他的車直接送到瞭醫院急診室。鑒於他胃潰瘍復發嚴重,醫生給出瞭兩種治療方案。一是保守之法,不需住院,在傢服藥休養,但稍有不慎,將會導致胃出血。若搶救不及時,必危及生命。二是采取非常措施,當日住院,盡快手術,切除三分之二的胃。術前術後,起碼住院一個月。

他選擇瞭保守療法,卻並沒帶著藥回傢,而是又直接去廠裡向領導班子通報。

三個多月裡,他的個人經歷頗具傳奇色彩。在他與多方面的艱苦斡旋之下,一艘蘇聯的退役巡洋艦循著曲折的航線駛入瞭離A市最近的鄰省港口。巡洋艦拋錨時,他胃痛得直不起腰瞭。

他帶回瞭一包合同。按照那些合同,巡洋艦已由蘇方賣給瞭中國南方一傢大鋼鐵廠。買方付瞭訂金,他們對將從艦上拆下的優質鋼的質量特別滿意。他們準備把那些鋼材回爐後重新軋成鋼板,不但過程簡單,同等優質的鋼材國內還生產不出來,大有賺頭。賣方也非常滿意,他們把巡洋艦變賣的心情特別急切,願意讓利。周秉義為軍工廠爭取到瞭一單拆艦業務,完成後將有近百萬的收入進賬。買方不懂怎樣拆艦,相信交由軍工廠來拆能完成得盡善盡美。對於有三千多名工人的軍工廠來說,近百萬元雖不是多大數目,卻也能暫解燃眉之急。

全廠幹部工人不得不對新任的黨委書記刮目相看。沒有人具體知道他是怎麼成功的,周書記向領導班子的匯報輕描淡寫,聽來似乎是撞上瞭好運。

領導班子要求他必須在傢休養一個時期,剩下的事就不用他再操心瞭。

在冬梅的逼問之下,秉義承認是由於在國內外豁出性命來喝酒才把胃又喝出問題來的。他深有感觸地說:“真不愧曾是一對社會主義兄弟國傢,老大老二不屬於同一人種,但國傢性質分明也能造成人類的基因雷同。那邊和這邊一樣,經濟也不景氣,卻一樣公款吃喝之風盛行。客人隻要在喝酒方面被認為很真誠,不好辦的事也比較好辦瞭。”

秉義除瞭給玥玥帶瞭幾套印有蘇聯各地風景的明信片,給小阿姨小菊帶瞭一個俄羅斯套娃,再什麼也沒往回帶。

老太太對女婿尤其刮目相看,居然以“秉義同志”來稱呼女婿瞭。

她對女婿的成功之舉給出的評價是:“證明瞭兩點——組織是有眼光的,我也是有眼光的。”

在軍工廠,關於周書記大獲成功的原因開始被以非組織方式總結和宣講。

有人認為得益於他俄語好,對俄羅斯和蘇聯時期的文化以及人情世故相當瞭解,與“老大哥”們有較多的共同語言,能和對方們談到一塊兒去。

有人認為他得到瞭沈陽軍區老首長的幫助。一艘外國巡洋艦駛入中國港口,盡管是一艘老掉牙的根本沒有瞭任何軍事用途的古董,那也不是鬧著玩的。手續別提多復雜瞭,沒軍方疏通想都別想。生產建設兵團當年歸屬沈陽軍區,他是兵團知青,如今成瞭軍工廠的正廳級黨委書記,軍區的老首長覺得臉上有光,樂於相助。

有人認為他當年北大那些同學幫助也肯定不小。那些同學中有高幹子弟,他當年又是系學生會主席,想必與他們關系不錯。如今他是廳級幹部,當年是高幹子弟的同學必然視他為自己人,而幫自己人差不多等於幫自己。都是走在同一條道上的人,誰都有用得著別人的時候啊!

以上總結互相之間沒多少歧義,都承認對方給出的解答是成功原因之一。

他們隻在一點上分成瞭兩派,即周書記丈母娘起過作用沒有?

一派說肯定起到過作用啊!自己唯一的女婿當瞭軍工廠的黨委書記,新官上任三把火,就算大忙幫不上,拉拉風箱這種忙還是幫得上的吧?

一派說別把金老太太的剩餘能量估計高瞭。資格再老,級別畢竟在那兒擺著。黨內暗比資格,明論級別。你資格老,人傢可以對你表示尊敬,但聽不聽你的就兩碼事瞭。畢竟隻不過是位正廳級享受副部級待遇的離休老太太,官場上有時還將她的話當成話來聽,純粹是中國人尊老敬老優良傳統的體現,是為瞭哄她個高興而已。

一日冬梅下班回到傢裡,情緒看上去不大對勁兒。雖然還是親自服侍秉義喝瞭晚上那一劑湯藥,臉上卻少瞭享受幸福時刻的和顏悅色。

兩口子躺在床上後,冬梅睥睨著丈夫說:“親愛的秉義同志,可以向你打聽個事嗎?”

秉義說:“你別跟媽學。她是老幹部,有那種賞識我的資格。咱倆可是夫妻,你也稱呼我秉義同志為哪般啊?”

冬梅說:“誰賞識誰還得有資格啊?又長知識瞭。以後可不敢再亂叫你秉義同志瞭,但‘親愛的’還是可以一直叫的吧?”

秉義笑道:“當然!夫妻間的特權啊。”

冬梅卻仍然一臉嚴肅地說:“那好,我就利用一次特權。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嘛。說不定哪天也許真的作廢瞭呢?親愛的,冒昧地問問你啊,認識一位叫奧麗婭的蘇聯女郎嗎?”

秉義一愣,隨即紅瞭臉,窘態難掩地反問:“你聽誰胡說瞭些什麼?”

冬梅從枕下抽出卷成一卷的報紙,像用短棍似的打瞭秉義的頭一下,慍怒道:“自己看,第六版。”

一九八八年,國內許多報紙的版面增加,欄目自然也豐富瞭,幾乎所有的報紙都打副刊牌以吸引眼球,有的叫“文藝萬象”,有的叫“世間百態”,花邊八卦充斥,大有泛濫之勢。

原來,秉義這邊在大功告成後休養著,與他同艦來到中國的“老大哥”們可沒閑著。中蘇關系已緩慢解凍,睦鄰關系的新一頁已翻開。戈爾巴喬夫總統即將訪問中國,兩國的人見面都不由自主地互相示好。那幾位“老大哥”在鄰省的海港城市一出現就成瞭香餑餑,身影所到之處不但被市民的笑臉包圍,也引起瞭記者們註意。記者仍是相當體面的職業,被采訪仍是件得意的事。若被別國的記者采訪,回國後便可成為經久不衰的談資。偏偏那幾位“老大哥”都有點兒不甘寂寞,喜歡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中國的報上,一被采訪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極盡伶牙俐齒。

鄰省那座城市的那份小報記者,對國內一傢軍工廠怎麼玩“空手道”成功倒賣一艘老巡洋艦半點兒興趣都沒有,卻對一位廳級幹部在蘇聯的“艷遇”如獲至寶。於是,這樣的大標題就出現在瞭報上:跨國生意促成異國戀,公私雙贏開出浪漫花。

周秉義一見標題,立馬光著膀子坐瞭起來,怒道:“太無聊瞭,這件事我得問責,我要去找省委宣傳部!”

冬梅冷著臉說:“我還沒發火呢,你先發什麼火呀?看清楚瞭,那是咱們省的報紙嗎?”

她是聽同事們說起來,才頗費周章弄到那麼一份報紙帶回傢的。她心裡也很光火,卻不是對那份小報,而是對丈夫的不忠。

秉義見不是本省報紙,不免英雄氣短,恨恨地嘟噥道:“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無聊透頂!”

冬梅說:“不是那麼回事呀,親愛的?你還沒看內容呢,消消氣,看看再給我個交代吧。”

秉義大略看瞭看,心中暗暗叫苦。就真實性而言,那篇報道無中生有胡編亂造的成分倒也並不太多,隻不過行文曖昧,不是色情,也是情色。

待秉義放下報紙沉默不語,冬梅開始瞭質問:“不想給我一種解釋嗎?”

秉義說:“確實不是那麼一回事!”

冬梅說:“那就照你的版本講給我聽聽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相信以自己的智商,聽瞭之後會得出結論。”

按秉議的說法,在蘇聯,買賣巡洋艦的事也並非一帆風順,也要有方方面面的批文,少瞭哪位大官員的簽字或公章,買賣都做不成。老古董巡洋艦雖說早已批給瞭地區文聯,卻畢竟一直停泊在軍港內。真要把它開出軍港,開往中國,僅憑那麼一份批文遠遠不夠,過程一點兒也不比在中國簡單。幾經努力不懈地爭取,還是在海軍方面卡瞭殼。一位艦隊司令員大不以為然,揚言要向蘇共中央上書,認為低價賣掉退役軍艦很荒唐。

秉義在那邊急出病來,不得不住院。他的胃潰瘍復發,固然與在兩邊穿梭喝酒時舍命陪君子有關,但心裡著急幾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好在他是客人,是唯一又可信賴的生意夥伴,住院無須他自掏腰包,受到的也是與他的幹部級別對等的優待。

住院期間,周秉義與一位叫奧麗婭的內科醫生成瞭朋友。一個迫切地希望瞭解中國改革開放的情況,一個談起俄羅斯及蘇聯文學來頭頭是道,甚至比對方的知識還多些,自然越談越投緣。奧麗婭邀請周秉義到她傢做客,還鄭重地介紹他認識瞭她父親。

“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嘛!”秉義顯出一副清白無辜的樣子。

“她年齡比我小十來歲,你怎麼有意忽略瞭?”冬梅則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讓丈夫顏面掃地。

“不是有意忽略,沒有特別強調的必要啊!”

“她還是離瞭婚的,這一點更沒強調的必要囉?”

“我問你強調這一點有意思嗎?”

“倒也是,親愛的你反問得好。由你來強調是沒意思,避而不談倒挺有意思的。”

“你看你這種態度就不好吧?這不是成心慪氣嗎?”

“你倆都相見恨晚瞭,我還該怎麼樣才算態度好呢?”

“俄語中有相見恨晚一詞嗎?沒有吧?咱們的小報記者偏那麼寫,我有什麼辦法呢?看來你看得比我認真多瞭,那你為什麼對她父親恰恰是那位艦隊司令員這忽略不問呢?”

他這一反詰,冬梅也不由得一愣,一時語塞。

秉義解釋說,奧麗婭邀請他到父親傢做客,純粹出於想要幫助他的良好動機,實際上也幫到瞭。她父親不但改變瞭態度,而且開始積極促成瞭。

“你要知道,他們和咱們這邊許多方面太像瞭。如果一件事有人贊成,有人反對,反對者還不是一般人物的話,那麼即使某一位大領導批準的事,也完全有可能變成一紙空文。何況那事是主管文藝的政治局委員批的,軍界人物不買賬,就別打算辦成。《茹爾賓一傢》你也看過的,書中那位老茹爾賓是以她外祖父為原型創作的。她祖父曾與朱可夫一塊兒指揮過莫斯科保衛戰,她父親在海軍中的威望也頗高,你倒是替我想一想,如果辦不成事,我還有臉回軍工廠嗎?如果我要辦成那件事,我能拒絕她的熱心幫助嗎?我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希望由我口中說出她對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我一點兒真感情都沒動,僅僅是在利用她對不對?可這不是事實,事實是我好比走投無路之人,她的幫助讓整件事起死回生。所以親愛的,我得承認我由於感激是動瞭真感情的。我如果不承認這一點,反而說幫瞭我大忙的人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你內心痛快,可我也太卑劣瞭吧?”

周秉義的辯論技巧、經驗很有一套,見冬梅逼問得緊,態度又是那麼嚴肅,便也不得不認真對待。一番話倒也振振有詞,理直氣壯。

郝冬梅本來就不是個厲害人,即使裝出厲害的樣子,通常也裝不瞭幾分鐘。何況她一向得理讓三分,聽丈夫陳述得頗有些道理,內心的別扭也就舒緩瞭許多。

冬梅瞪瞭丈夫片刻,又收斂瞭鋒芒,幽幽地問:“擁抱過瞭?”

秉義坦誠地回答:“那當然啊。還不止一次呢,入鄉隨俗嘛!那是人傢那邊的禮節,必須的呀。”

“這麼說,也互相吻過啦?”

“還用問嗎?你也知道的,見面分手的,人傢那邊都是那樣式,男士得主動。人傢對我那麼友好,我可不就更應該主動瞭嘛!”

“你少拿那邊的禮節搪塞我,我問的是深吻!”

“那沒有。絕對沒有!我怎麼會那樣呢?那成什麼事瞭!”

“一次沒有?”

“若有一次,天打五雷轟!”

冬梅就拿起瞭報紙,看瞭會兒,又問:“剛才沒看到這一小段吧?”

秉義奪過報看瞭看,臉又紅瞭,撓頭辯解道:“剛才還真沒註意這一小段。我發誓,就那麼一次深的,當時我喝高瞭。”

“她呢?”

“她也喝瞭不少。”

那一小段寫的是——周秉義回國的前一天晚上,在奧麗婭為他舉行的餞行傢宴上,他二人當著其他客人的面深吻良久,她流淚瞭。

“親愛的,你有所不知,奧麗婭這個人跟咱倆一樣,也是一顆浪漫種子。我必須得承認,她挺崇拜我這位軍工廠的黨委書記……所以呢……”秉義搜腸刮肚尋找能讓自己再次變被動為主動的詞匯,卻終究理屈詞窮。

冬梅平靜地說:“所以什麼啊?我洗耳恭聽呢。”

“哎喲……我胃又開始痛瞭……”秉義耍起賴來,幹脆躺瞭下去,背對妻子,身軀弓成瞭蝦形。

冬梅看出他是裝的,不願再與他計較下去,她說:“周秉義,要不是看在你病著的份兒上,我一腳把你踹下床去!你別裝,給我好好反省啊!這事到此為止,你要是再搞出什麼花花事來,那可休怪我翻臉無情!”

她抱起枕頭,再從立櫃裡扯出條線毯,下樓睡到客廳的長沙發上。

第二天上午冬梅上班去以後,老太太命小菊把秉義請到客廳裡,女婿和丈母娘之間又進行瞭一次嚴肅談話。

老太太說:“你那件花花事的細節我不想聽,當嶽母的隻說兩點。第一,像冬梅說的那樣,到此為止。若還有下文,別說她跟你翻臉,連我也不答應。”

秉義諾諾連聲,並說事已辦成,沒必要再去那邊,自然就不會再有什麼下文。

老太太又說:“第二,如果那個奧麗婭給你寫信,你可以瞞著冬梅,卻不許瞞著我,每一封都必須給我看。你要回信,我也不反對,甚至還支持。人傢幫忙費心促成瞭那麼大一件事,讓你在關鍵時刻為廠裡攬到瞭那麼大一單工程,人傢如果主動來信你都不回信,豈不顯得中國男人太無情無義。這不僅是你個人的事,還關系到咱們中國人的形象問題,所以我支持你回信。前提是,你的回信我要過目,這是為你好。要是冬梅知道瞭,向你問起罪來,我說我都過目瞭,不是也可以替你開脫嗎?”

秉義感激地說:“謝謝媽媽,媽媽總是這麼護著我。真不好意思,太給您添麻煩啦!”

老太太說:“誰叫我沒兒子呢?我不是拿你當兒子看待嘛。再說,我也瞭解你是個規矩男人,而且特別愛冬梅,不至於做太對不起她的事。你是為瞭工作,情有可原嘛。我呢,不僅僅是護著你,更是愛護你。當年,因為傢裡有個蘇聯女傭,還是我找的,結果讓冬梅她爸後來多吃瞭不少苦頭。現在兩邊關系雖然又開始朝好的方向發展瞭,但該有的警惕還是得有。如果你是普通百姓另當別論,可你不是普通百姓,你屬於黨的高級幹部,所以得處處小心謹慎,要更加懂政治。這件事在你看來也許沒什麼,無所謂,可如果官場上有人想利用此事整你,照樣整得你灰頭土臉,再沒瞭進步的空間。我過目瞭就不同,我比你懂政治,內容上可以替你把把關。如果有小人當成件事來攻擊的話,我老太婆可以替你擋擋明槍暗箭。”

秉義起初隻不過是在貌似虔誠地應付著與嶽母交談,聽到後來,則是真心的瞭,也真的因嶽母的高瞻遠矚而肅然起敬。

周秉義上班第一天,在辦公室接待的第一個下屬是保衛處長常宇懷。

常宇懷向他匯報,杜德海死瞭,是服安眠藥自殺的。

秉義死死盯著常宇懷看瞭半天。

常宇懷說:“我個人充分理解他的選擇。如果是我,也會那樣。我作為他的老友,希望廠裡能以尊重的態度對待他的選擇。既然他不願廠裡為他開追悼會,那就別開瞭。”

秉義問:“他哪兒來的安眠藥?”

常宇懷說:“我為他想辦法開的。一次隨信寄去幾片,他攢瞭幾十片。對於他,那不失為一種好的死法。”

秉義問:“你沒想到他會攢下嗎?”

常宇懷說:“已經成為事實瞭,無論他自己還是廠裡,都解脫瞭。你這麼問,沒意義瞭吧?”

周秉義緩緩站瞭起來,雙手撐在桌上,向常宇懷前傾身子,目不轉睛地瞪著他,一臉怒氣,卻不說話。

常宇懷則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樣子,迎視著他的目光,很沉得住氣。

過瞭好一會兒,周秉義壓低聲音說:“你好大的膽子,這可是犯罪。”

常宇懷也緩緩站瞭起來,他平靜地說:“周書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該匯報的我匯報完瞭。你如果沒什麼指示,那我就走瞭。”

周秉義瞪著他不說話瞭。

常字懷就像軍人那樣,後退一步,立正,向後轉,走瞭。

按照周秉義的提議,廠裡還是為杜德海開瞭一次會——不叫追悼會,叫追思會。周秉義主待,老廠長代表領導班子做瞭定調式發言,充分肯定瞭他為廠裡做出的貢獻。之後,生前友好一一回憶,常宇懷的發言最為動情,幾度哽咽,不少人哭出瞭聲。

追思會後三天,周秉義親率三十名工人拆艦去瞭。三十名工人均是各工種的技術尖子,根據拆船需要挑選出來。常宇懷也在其中,擔任焊切小組組長。他當保衛處長以前,曾在全省的焊切比賽中得過第三名。中國的刀具品質不高,拆一艘蘇聯的巡洋艦靠電鋸玩不轉,主要得靠焊槍來切割。把常宇懷帶上,周秉義心裡有譜。

郝冬梅一開始堅決不同意丈夫親自率隊去拆艦。

老太太說:“輕傷不下火線嘛,正是該他有所表現的時候,讓他去吧。”

冬梅惱道:“媽,你這叫什麼話?時代不同,和平年代有那必要嗎?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你對我負得起責任嗎?”她氣呼呼地找廠裡去瞭。

老廠長也說:“冬梅同志,支持秉義去吧!一百萬元不是小數目,能解廠裡的燃眉之急啊。他瞭解情況,跟合作方也熟悉,建立瞭良好感情別人取代不瞭啊。我們班子研究瞭,讓衛生所一位退休所長跟去,專門負責照顧他的飲食、服藥、休息,確保萬無一失。”

郝冬梅仍不松口。

老廠長又說:“當然瞭,傢屬不同意,這也合情合理,廠裡不能勉強,但換任何人帶隊我都不放心。秉義多不容易為廠裡辦成這麼一件大好事,如果別人一接手給搞砸瞭,既對不起他,更對不起全廠。我的心臟病挺重。我倒不是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主要還是擔心,我去接手隻怕處處暈頭轉向搞不明白啊!”

郝冬梅隻得勉強同意。

周秉義率隊走瞭以後,軍工廠的工人們由幹部率領著陸續到外地創收去瞭。南下的居多,南下者中去深圳的居多。昔日機床前操作車鉗銑刨得心應手的技術工人,開始自謀生路,甚至不得不放下身段在建築工地上當起瞭挑抬搬運的苦力工,或給瓦工水泥工們當徒弟,僅拿比小工們多一點兒的工錢。傢中有實際困難或年紀大瞭身體不好的工人,要麼擺攤做起瞭小販,要麼站馬路牙子攬零活,總之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幹什麼已經完全不重要,能掙到錢繼續養傢糊口才是好樣的。他們都很顧面子,不願被看出是軍工廠的工人,用墨水把工作服上的廠標塗黑,但工作服的樣式還是能讓人認出他們的身份。日子一久,也就無所謂瞭。

他們的身影也出現在瞭農貿市場上。農民賣農副產品,他們賣屬於他們自己的工具,全套的電工工具、水暖工工具、瓦工工具等,或賣以往省下的勞保手套、鞋、工作服,獲獎所得的毛巾、肥皂、筆記本什麼的。如同古代武士或俠客賣自己心愛的刀劍,賣工具的尤其令人同情,讓人不禁聯想到楊志賣刀或秦瓊當鐧,聯想到“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京劇唱詞。相對於手套、鞋、工作服、毛巾、肥皂等大眾用品,最不易賣出的恰恰是他們自己特別珍惜的工具。那些工具不是普通人傢的生活必需品,價格足以買兩隻雞。對於他們,實在是賣得太便宜瞭,對於普通人卻明擺著貴得近乎奢侈品。一些人分明也是喜歡的,一樣樣拿起來看啊看的,贊不絕口,卻就是不掏錢包,最終還是悵然地放下走瞭,更悵然的當然是那些東西的主人。倒是印有大紅獎字的筆記本極受青睞,一出現就立刻被買走。喜歡收藏的比學生買走的還多,一切跡象似乎都表明,軍工廠即將完成歷史使命,那些筆記本被認為有極大的收藏價值。

情況常常是這樣,成套工具的主人們終於喪失瞭期待識珠者出現的耐心,於是在某一天農貿市場清場之前,搭訕著希望用工人老大哥珍視如寶的工具換些農民兄弟地攤上的東西。有些農民兄弟若喜歡,表現得特豪爽慷慨,允許工人老大哥想從攤上拿什麼就拿什麼,隻要拿得自己心理平衡就行。工人老大哥那時也會表現得很紳士,絕不至於顯得太貪婪。到底是軍工廠的工人,普遍素質可嘉。也有的農民趁機占工人老大哥便宜,且有幾分心理優越——啊哈,你們月月掙工資旱澇保收的也有今天啊!就給你這些,最多加上這些,愛換就換,不換拉倒!我們的東西可是帶回傢去大人孩子都能吃的,你們的東西再好對我們也沒什麼用處,在傢中放一年也不見得會用上一兩次!

那時,工人老大哥的交換姿態就難免卑下,甚至有幾分屈辱,但若能帶回傢些吃的,總比多日來天天空手而歸要好啊!

他們拎著交換到手的東西離去時,有人眼圈紅瞭。

記者們註意到瞭這些現象,但是關於軍工廠工人生活現狀的報道非同小可,各報社都接到瞭內部指示,重點文章須由宣傳部門審閱方可見報。於是,有幾篇大塊文章呈送到瞭省委市委宣傳部。宣傳部門的同志也很慎重,邀請各方面人士研討,大傢一致認為文章是好文章,所反映的也是真實情況,出發點無疑是好的。希望其他工廠的工人們都向軍工廠的工人們學習,不給國傢添麻煩,不要一味“等靠要”,而應變被動為主動,自力更生謀求發展。

研討進行瞭一個上午,最終達成的共識是暫時不發為好,怕適得其反,引起更大的心理恐慌,讓更多工人誤以為出路就是告別工廠,拋棄本行,走向社會自謀職業,從此不再是工人瞭。

在一些註定要轉產、要改變體制,卻尚未確定究竟該向何處轉,以及在控股合資或幹脆賣廠兩條路之間舉棋不定的工廠附近,出現瞭自然形成的買賣一條“街”。基本上是廠裡生產什麼,街上賣什麼。有的通過關系以出廠價從廠裡買出來再賣,有的是工人下班時用飯盒、佈包“帶”出來的。別看飯盒、佈包小,每次“帶”點兒什麼都能轉手賣幾元錢。

一天下班時,肖國慶正在門衛的崗上。他離開瞭軍工廠,在進步他爸的關照下轉到瞭另一個廠。那個廠對門衛下達瞭指示,若見工人出廠時形跡可疑有權盤問搜包。他見一工人走來時佈包顯得很沉,就把人傢攔下瞭。對方倒也配合,鎮靜地從佈包中取出飯盒,隻把佈包給瞭他。佈包裡隻有毛巾手套和一卷手紙,他接著讓人傢把飯盒打開。這一下對方火瞭罵瞭他一句臟話。他一挨罵,更認真瞭。另一名老門衛勸他算瞭,何必鬧僵呢。他不聽勸,要從人傢手中奪過飯盒。那一奪,飯盒掉地上瞭,盒蓋摔開,滿飯盒滾珠撒得遍地都是。

對方扇瞭國慶一個大嘴巴子。

他要還手,被老門衛拖進瞭門衛室。

幾名駐足觀看的工人蹲下去,快速把滾珠捧起再裝入飯盒,蓋好蓋子,推著那名罵罵咧咧的工人一塊兒出瞭廠。

老門衛對國慶說:“看到瞭吧?沒人給你撐腰吧?都一個鼻孔出氣吧?若在以前,我肯定站你一邊兒。可現在不是以前瞭啊!哪天頭頭們一宣佈把廠子賣瞭,廠裡現有的一切東西就說不定是誰的瞭。你還那麼認真值得嗎?快坐下,吸支好煙消消氣!”

國慶接在手中的居然是一支長過濾嘴的“鳳凰”。在A市,這種上海名煙等同北京人追捧的“中華”香煙,他隻在小時候收藏過一張如獲至寶的煙紙。

國慶問:“哪兒來的?”

老門衛說:“你別太認真,以後也會有人給你嘛。”

國慶想瞭想,又問:“那傢夥帶出去一飯盒滾珠幹什麼呢?”

老門衛說:“張三往外帶滾珠,李四往外帶軸承瓦,組裝起來就是不同規格的軸承。在軸承一條街上,最便宜的軸承也能賣十幾元。”

國慶又問:“都那麼幹,這個廠不就被傢賊盜垮瞭?”

老門衛說:“目前還隻是個別人的行為嘛!這個廠有一天不存在瞭,也肯定另有原因。”

國慶接著問:“不管是什麼原因,我調來的時候,可沒想到它會不存在。真那樣,工人們能哪兒去?咱倆又能哪兒去?”

老門衛笑著說:“嘿,就別想那麼多瞭,能幹一天算一天唄。咱們小老百姓的命運由不得咱們自己做主啊!”

聽瞭老門衛的話,國慶懶得再說什麼,心情一時沉重起來。對於自己剛才的認真,竟有幾分後悔瞭。

下瞭班走到離廠沒多遠的地方,他被三個陌生漢子攔住瞭。其中一個人說要教訓教訓他,讓他以後長點兒記性,別總拿著雞毛當令箭。

國慶立刻就明白他們所為何來瞭。他是有準備的,左手一撩衣襟,唰地從腰間抽出三尺多長的鐵鏈來。一掄,鐵鏈繞在手臂上一小截。與周秉昆不同,肖國慶可不是個好惹的爺。參加工作之前,打起架來那股子拼命三郎的勁兒在三街四衢是出瞭名的。老門衛的話讓他的心情特別糟糕,也可以說,自從父親去世以後他的心情就沒怎麼好過。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也不還嘴,將鐵鏈舞得呼呼生風,隻管向對方抽將過去。但聽“哎呀”一聲慘叫,其中一人的單帽被抽飛瞭。另兩個見他不好對付,一邊一個,拉著頭上受傷那個就跑。國慶不肯罷休,揮舞著鐵鏈猛追。那三人手拉手跑不快,他追上來,朝他們後背又是狠狠幾鐵鏈。一左一右的那兩人也連聲慘叫,松瞭手,各自逃之夭夭。而那個頭上受瞭傷的跑不動,轉身雙膝跪下瞭。

國慶見對方已是血流滿面。

在北方,三十五歲以上年齡身板壯實的男人都可被叫作漢子。對方的年齡看上去比肖國慶小,也不如肖國慶的身板壯實。相比這下,倒是肖國慶顯得更是一條漢子。

對方說:“大哥,如果你打算要我的命,那我認瞭,今天這條命給你瞭。”

國慶頓時心軟,但胸中怒火尚未完全出盡。他蹲下身,抓住對方頭發,惡狠狠地說:“誰指使你的告訴誰,我肖國慶可不是怕事的主,我也是一爺們兒!今後,我不在門衛的崗上罷瞭,隻要我在崗,見著他一回查他一回!他欠我一大嘴巴子,我忘不瞭的。”

對方連說:“一定,一定。”

“滾!”

見對方起身撒丫子跑瞭,周邊也沒人看著,國慶又掄起鐵鏈狠抽路邊的一棵樹,直到被人制止才罷手。

“我說你這位工人同志,這樹它招惹你瞭嗎?”

他轉身看時,見是位推著自行車的老者。

他無話可說,拔腿便走。

第二天下班時,老門衛往他兜裡揣煙。他掏出一看,是盒“鳳凰”。

老門衛說:“昨天那渾小子讓我給你的,讓我替他向你賠禮道歉。”

他說:“那你也轉告他,少跟我來這一套!”硬將煙塞回老門衛手裡。

他往廠門旁挺胸一站,目光註視著下班的工人們走近,發現瞭昨日那小子後,從廠門旁跨到瞭廠門正中央,雙手往腰間一叉。

認識他的工人開玩笑道:“國慶,弄啥景呢?堵仇人呀?”

他虎著臉一言不發,待那小子走到跟前,橫伸一臂喝道:“站住!查你,自己把飯盒取出來。”

對方乖乖地從佈包裡取出瞭飯盒,一手托著,另一隻手拍拍佈包,以證明佈包裡再沒什麼。

“打開。”

對方乖乖把飯盒打開瞭,空空如也。

待對方把飯盒裝入佈包,他又說:“看著我!”

對方剛一抬頭看他,臉上已挨瞭一記耳光。

“你他媽的如果不服,就再指使人在昨天那地方等我。我要是怕你們不走那條道,我當眾承認是你孫子!”

在他的瞪視之下,對方畏懼地快步走出瞭廠。

“國慶,你這是幹什麼嘛!”老門衛又往門衛室拽他。

“你他媽的住口!”他也朝老門衛瞪起瞭眼睛。

已經出廠的工人都不走開,站在廠門外等著看還會發生什麼事。

正要跨出廠門的工人,紛紛主動從書包裡取出飯盒,向他拍佈包,搖晃飯盒。他們的飯盒裡大概都有勺子,結果廠門口就響起瞭一陣“飯盒交響樂”。

廠裡廠外都有工人笑瞭。

有的還朝他蹺大拇指。

老門衛則裡外抱拳,連說:“得罪得罪,他這也是對咱們大傢的廠負責任啊!”

還有那就要走到廠門口的,見狀幹脆轉身往回走瞭——都是身上不幹凈的主。

那日下班後,並沒人在路上堵他。

國慶進傢門前,先把鐵鏈從腰間抽出藏在門口裝雜物的筐裡,他怕吳倩見瞭擔驚受怕。自那日後,鐵鏈成瞭他每天上下班務必纏在腰間的東西。若沒有隨身帶鐵鏈,他自己也覺得沒有人身安全感。

傢中已有三位老友等著他瞭。

吳倩聽到門外響動,在屋裡大聲說:“還不快進來!在門口磨蹭什麼呢?”

國慶進瞭屋,見是秉昆、德寶和趕超。那三位老友也有些日子沒見面瞭,炕上有些糖,三個老友口中都含著糖。

吳倩對秉昆他們說:“我都快變成狗瞭,十米以內聽腳步聲就知道他回來瞭。”

趕超說:“你比狗那還是差點兒,好狗百米以內就能聽出主人的腳步聲。”

吳倩踢瞭他的腿一下,罵道:“你傢於虹才有那種本事!”

德寶和秉昆兩個聽著看著,都不說什麼,也未與國慶多麼親熱地打招呼,默默笑著而已。

國慶也沒跟他們三個套近乎,他問吳倩哪來的糖?

吳倩說她們糖廠發的,頂所欠的工資。有人分到瞭二十斤,她分到瞭十斤。

國慶不悅地說:“虧你們廠想得出來,糖能頂錢用嗎?”

秉昆說:“能發些糖,總比一直拖欠工資強啊。”

德寶說:“就是。我和趕超已經交錢瞭,各買一斤。秉昆倆兒子,他買兩斤,這不四斤糖一下子變成現錢瞭?”

吳倩說:“再賣給我傢親戚三斤,剩下三斤我還不賣瞭呢,搗碎瞭包糖包,五香味的,肯定好吃。”

國慶把破椅子擺在三個老友對面,坐下後說:“要我看,他們那個小糖廠還不如幹脆黃瞭算瞭!三十多年瞭,包裝從沒換過,味道也從沒變過。再看人傢從南方批發過來的糖,沖那五顏六色的包裝就讓人忍不住想買。”

吳倩不愛聽瞭,打斷道:“南方南方!你以後少當我的面說什麼南方南方的!如今一些北方人動不動就南方南方的,好像南方的什麼都比北方的好!糖不就是糖嗎?誰買糖還連糖紙也吃瞭呀?再好看的糖紙不也甩手一扔嗎?糖嘛,甜就行瞭!剛過上幾年消停日子,忽然連吃糖都吃出毛病來瞭!”

國慶也不愛聽瞭,反駁道:“以後什麼都市場化瞭,糖當然得變。不信你們廠就隻生產從前那種雜拌糖,連糖紙都省瞭,不出三個月你們廠就肯定倒閉!”

吳倩真生氣瞭,指著國慶斥問:“哎,你個肖國慶今天怎麼瞭?抽什麼瘋呀你?你幹嗎一進傢門就咒我們廠?我們廠真倒閉瞭,我失業瞭,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見他們兩口子抬起杠來,三位老友臉上都掛不住笑模樣瞭。

秉昆趕緊相勸。

德寶開始說他們的來意,老太太曲秀貞的丈夫老馬同志病故瞭,她畢竟在醬油廠掛過職,所以醬油廠也接到通知,貼出瞭訃告——願意前去參加告別儀式的可自行前往,不組織,隻給假。

國慶問:“老太太今年多大歲數瞭?”

德寶說:“當年五十三四歲,這都十四五年過去瞭,快七十歲瞭吧。”

國慶說:“那就真是老太太瞭。”

秉昆說:“是啊,咱們不都也往四十奔瞭嘛。”

國慶奇怪地又問:“秉昆、德寶,你倆肯定是應該去的。人傢老太太當年有恩於你們,而且你們也見過她老伴。如果呂川在,那也應該去。向陽和進步按說都應該去。龔斌瘋瞭,不提他瞭。可我和那老太太沒什麼來往,找我說這事幹什麼?”

秉昆說:“有年春節,你和趕超倆不也跟我們一塊兒去過她傢一次嘛。”

國慶想瞭想說:“可咱們那次連門也沒進啊!趕超咱倆都沒跟那老太太說過一句話,以後也沒見過她。”

趕超說:“那倒是。”

秉昆說:“後來我和德寶也沒見過她。”

德寶說:“情況是這樣的,因為我一直還在醬油廠,這十四五年裡,有些人一聽我說認識老太太,忍不住當我面罵她。她早年間肯定傷害過不少人,挺招人恨的。而醬油廠老人不多瞭,新人不知道她。我瞭解瞭一下,想去悼念她老伴的沒幾個。那幾個說要去的,估計也是找個借口幹別的事去。如果在追悼會上醬油廠的人沒出現幾個,老太太一定會挺傷心的。”

在白笑川傢,夫婦二人也在討論同一件事。省市文聯都收到瞭訃告,老馬同志生前樂於與文藝界人士交往,自然是要告知的。

向桂芳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白笑川說:“我自己去不好吧?”

向桂芳說:“有什麼不好的?不錯,那個曲老太太是向咱們道過歉,咱們也確實表示原諒,可這並不意味著咱們就非得去參加她丈夫的追悼會,有必要嗎?”

白笑川說:“咱們要去追悼的是她丈夫,不是她。丈夫是丈夫,妻子是妻子,他們並非一個系統的幹部。她當年的所作所為她丈夫既沒參與,也不見得都清楚,應該把他們夫婦二人分開來看待才對。她丈夫一生從沒整過人,在歷次運動中人品沒污點,這是有口皆碑的。而且,人傢生前保護幫助過不少文藝界人士。咱們就去追悼一位好人、一位文藝界的共同朋友,難道不好嗎?”

向桂芳說:“多我不多,少我不少,誰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我去瞭,倒顯得太虛偽瞭。”

白笑川說:“你看你,怎麼又和虛偽二字扯一塊兒瞭呢?如果你原諒她是真心實意,那麼你和我一塊兒去,恰恰證明你不是一個虛偽的人。可如果你對她隻不過嘴上原諒,內心裡並不原諒,那等於承認自己不是一個真實的人瞭嗎?”

向桂芳被他的話氣哭瞭。

“我就是一個不真實的人,不行嗎?她把我的一生給毀瞭,她丈夫死瞭,還要我去參加追悼會,白笑川你太強我所難瞭吧?她親自上門來道歉,你也在場,你表示原諒,我能連你的面子都不給嗎?你一句又一句地替她辯護,怎麼就不考慮考慮我的心情?正好,她丈夫死瞭,她成老寡婦瞭,那你幹脆和我這個虛偽的女人離瞭,與那個真實的老太太結婚得啦!”向桂芳哭哭啼啼說完,起身到臥室裡去瞭。

白笑川愣瞭愣,隨即跟進臥室摟著她的肩,溫柔地哄道:“你胡說些什麼呀,有些話是不能圖一時痛快張口就說的,會傷瞭夫婦感情。別哭瞭,我現在完全理解你的心情瞭,咱倆都不去行瞭吧?來來來,我給夫人擦擦眼淚……”

第二天早上,白笑川還沒醒呢,夫人把他輕輕推醒瞭。

他問:“我打呼嚕瞭?”

她說:“我想通瞭,還是和你一塊兒去吧。”

他問:“怎麼就想通瞭?”

她說:“如果我能連她丈夫的追悼會都參加,我就再也不恨她瞭。心裡沒瞭恨,咱倆後半生就會更幸福。”

“想通瞭好,想通瞭就多睡會兒。”白笑川溫柔地把夫人摟在懷中。

老馬同志的追悼會莊嚴肅穆,很隆重。他的遺體覆蓋著黨旗,在省裡,那是最高規格的追悼會,可謂極盡哀榮。

老馬同志的兒子兒媳和孫子孫女從香港趕回來瞭。

老馬同志的兒子在香港的公開身份是“大陸商人”,一傢住在富人區,傢裡有菲傭有傢庭廚師,過的是地道的資產階級生活。老太太看不慣過不慣,也找不到在內地的好感覺,所以隻去過香港一次,在兒子傢住瞭不到一個月就回來,再也不願去瞭。

老太太對追悼會的規格極滿意,但內心裡卻不無顧慮。

她去得早,看瞭一遍花圈。該送的單位都送瞭,主要都是沖著她丈夫送的。沖著她送的隻有一個花圈,是法院系統送的。

醬油廠沒送花圈。

法院系統隻來瞭三位領導,一位高層,兩位中層。他們在貴賓室向她表示瞭一番慰問就走瞭,說因為工作忙,不參加追悼儀式。她感覺他們說的是真話,卻也認為未必全是真話。她當年判過的案件中,如今平反的比例很大。特別是近十年中一些從大學分配到法院的年輕同志,似乎把她視為當年濫權的反面典型。這讓她的自尊心極受損害,每年一次法院系統的離退休老同志春節茶話會也是能不去就不去瞭。

遺體告別儀式是按單位或系統進行的,法院系統沒有人參加,如果醬油廠再沒有人來,那就沒有人是沖著與她的感情來瞭。

老太太很擔心這一點。那會讓她太沒面子。別人怎麼看,她倒不很在乎。她在乎的是兒媳婦也許會把她的人緣看低瞭,也怕兒媳婦以後在兒子面前更加趾高氣揚。兒媳婦也是高幹傢女兒,眼裡揉不進沙子。在這種特殊場合中,她會像觀察員一樣對公公婆婆的聲望得出結論。

周秉昆他們被保安攔住瞭。

不少領導要前來悼念,所以有較嚴格的保安措施。幾乎都是集體來的,年齡也都在中年以上,每一位都氣質不凡,不是幹部也是知識分子或文藝界人士。秉昆他們太與眾不同瞭,一看就是老百姓,不可能不引起保安們的懷疑。

保安問他們誰是帶隊的?

他們隻得公推秉昆。

保安問他們是哪個單位的?

秉昆隻得說是醬油廠的。

保安手中有幾頁打印紙,看瞭看說醬油廠不在上面。

秉昆隻得求保安去向老太太轉告一下,他說隻要老太太知道他們來瞭,肯定會允許他們參加悼念的。

畢竟是追悼會,不是與領導們看同一場演出,保安們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很人性化,居然真去通知老太太瞭。

老太太聽說他們來瞭,臉上的悲容竟為之一褪,要見他們。於是,他們被引到瞭貴賓室。老太太正與什麼領導在低聲說話,見到他們,中斷瞭交談,從沙發上站起來,向坐在貴賓室的人物鄭重介紹瞭他們。除瞭國慶和趕超,她竟能說出他們所有人的名字。

她把秉昆他們介紹為“我和老馬共同的青年朋友”。

秉昆說:“我們都不是青年瞭呀。”

她說:“在我眼裡你們永遠是孩子啊。”

她誇獎他們當年都是好青年,感謝他們對她在醬油廠工作期間的支持和多年來給予她的珍貴友誼。

那時,與其說秉昆他們受到瞭高規格的對待,不如說由於他們的出現,老太太在眾人心目中形象陡然高大瞭起來。

老太太派人叮囑主持,遺體告別儀式一定要報出醬油廠這個單位。

她將他們送到貴賓室外,拽住秉昆小聲說:“告訴他們幾個,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事找我。”

那天不但國慶、趕超、德寶和進步去瞭,連唐向陽也從單位請瞭事假趕到瞭。

由於參加追悼會的人太多,老太太又近七十歲瞭,她被安排坐在椅子上,與大傢握手。

當白笑川夫婦雙雙出現在她面前時,她不由得站瞭起來。也許因為久坐腿麻,也許因為激動起身急瞭,她搖晃瞭一下。

白笑川和向桂芳一左一右扶住瞭她。

她雙手緊握向桂芳的一隻手,接連說瞭兩句:“謝謝你們也來瞭,謝謝你們也來瞭……”

白笑川說:“保重。”

向桂芳說:“節哀。”

夫婦倆扶她坐下時,她流淚瞭。

改革時代的艱難,首先體現在草根階層。

轉眼到瞭八月,孫趕超攤上瞭一件煩心事。他們那個鞋廠生產的“解放”牌膠鞋雖然是名牌,但是生產過剩。庫裡壓著一萬多雙鞋銷不出去,隻得暫時停產。廠裡動員職工群策群力推銷,清理庫存,誰都可以參與,還有提成。廠裡想開瞭,給的提成還挺高,百分之十。一雙鞋市場價三元五角,百分之十就是三角五分。這是極誘惑人的提成,於是全廠職工爭先恐後行動起來。大傢的一種共識是,“解放”膠鞋雖然在城市不好賣,但在南方還是很受農民歡迎的。南方雨多,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膠鞋,而“解放”牌膠鞋不怕濕,幹得快。

孫趕超便想到瞭妹妹。他妹妹來信說在深圳那邊混得還可以,當上瞭一傢私人中醫診所的護士。他給妹妹發瞭封電報,問妹妹有無門路幫他掙一筆提成?妹妹將長途電話打到瞭春燕辦公室,讓春燕轉告嫂子沒問題。一位在深圳辦公司的東北老板經常在中醫診所接受按摩,對她的服務心懷感激,他那公司什麼生意都做,捎帶著幫助銷售幾千雙“解放”膠鞋是玩似的事。趕超向廠裡匯報,廠裡大喜,及時按地址發去兩千雙“解放”。一個月後沒瞭音訊,他催問瞭幾次,再催問時妹妹失聯瞭。接長途電話的人說,他妹妹已離開那傢中醫診所,去向不明。趕超急得連上吊的心都有瞭,廠裡已向他發出警告,說再不給個交代就以欺詐罪報案瞭。

老友們緊急碰頭商量,大傢不約而同想到瞭曲老太太在火葬場貴賓室門外說的話。

秉昆說:“人傢也就是隨口一說的親熱話,咱們不能太當真。”

春燕說:“那不管!誰叫她那麼說瞭?既然她說瞭,咱們就一點兒都別慚愧!”

於虹流著淚說:“秉昆啊,又給你添麻煩瞭。可如果連你都不管,我和趕超可怎麼辦呢?”

趕超也快哭瞭,恨恨地說:“想不到我這哥哥會讓妹妹給坑瞭一把!”

國慶見秉昆為難,折中說:“要不咱們一塊兒去找她吧,就說是看望。她剛失去老伴,咱們這麼也說得通,讓秉昆見機行事。”

德寶說:“這主意可行,人多瞭氣氛好。到時候秉昆不好意思開口,我臉皮厚,我就說。”

進步說:“把孩子也帶上,那樣她更會覺得咱們真拿她當親人瞭。”

向陽說:“同意,我找車。預先教教孩子們見瞭她說什麼,都嘴甜點兒,盡量哄她高興。”

大傢卻不知道她住哪兒去瞭。

德寶承諾由他來打聽清楚。

星期日,一輛卡車把大小十幾人拉到一個地方——那條街別人都沒去過,秉昆卻不陌生,另一個老太太就住在那條街上啊!他沒敢說,怕大傢對他有看法:“哎,你這個人,是你親戚的那個老太太也不一般嘛,大傢都忘瞭,難道你自己也忘瞭嗎?”

大小十幾人下瞭車,頓時成瞭那條路上的一道風景,他們仿佛是一組參觀團。春燕、吳倩、於虹和鄭娟各自都把最好的一身夏裝穿上,楠楠、聰聰、德寶的兒子、國慶的女兒、趕超的兒子五個下一代都被媽媽倒飭得小紳士小淑女似的。秉昆等六個男人也都穿得幹幹凈凈整整齊齊,像是出席什麼招待會的樣子。有的孩子捧著花,有的女人拎著見面禮。

老太太曲秀貞傢住的院子與金月姬老太太傢住的院子隔兩個院子。

傳達室門衛將他們好一頓盤問。

“你們都是她什麼人啊?”

“預先說好瞭嗎?”

“沒你們這樣的啊,預先人傢也不知道,一大早上,呼呼啦啦來瞭這麼多人,以為你們是返鄉啊?以為這裡是農村的老傢啊?”

聽著如上問話,面對傳達室門衛極不好看的表情,秉昆嗓子發幹。

倒是德寶應付自如,毫不發怵。他大大方方地說:“別管我們是她什麼人,她拿我們當親人就是瞭。”

眾大人七嘴八舌——

“關系不一般,沒有預先打招呼的必要。”

“這都九點多瞭,不算一大早瞭。大人孩子,每一個都是她想見的人,所以都非來不可。”

“您說對瞭,我們差不多就是來看媽,孩子們差不多等於是來看奶奶。”

盡管德寶應付自如,兒女們還是從爸媽和叔叔嬸嬸的臉上看到瞭集體的尷尬。

他們也都不可能不尷尬,個個臉上顯出窘態。畢竟都不是小小孩瞭,那種尷尬窘況一下子讓他們早熟瞭好幾歲。

然而,德寶的大言不慚起到瞭作用,傳達室門衛最終抓起瞭電話。

老太太親自出樓迎接,見到大人孩子男男女女來瞭半個排,吃驚不小,隨即她就笑瞭,顯出無比高興的樣子。

德寶朝傳達室門衛擠眉弄眼,對方也顯得有些尷尬。

春燕對孩子們小聲說:“都快叫奶奶呀。”

孩子們這才從窘況中緩過神來,於是紛紛叫奶奶,獻花的獻花,鞠躬的鞠躬。

老太太一時樂得合不攏嘴。

客廳雖然不小,那也坐不下半個排的人啊!好在是刷瞭油的厚木地板,男人孩子幹脆坐地上。

果如德寶所言,人多瞭氣氛好。光搞清楚哪個孩子是哪傢的,就引起瞭幾陣笑聲,秉昆他們跟著笑,孩子們懂事地笑。

老太太問到瞭龔斌和呂川,嘆惜一番又欣慰一番。

忽然,老太太看定秉昆問:“你們搞這麼大陣容,不會僅僅為瞭來看我吧?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氣氛一下子凝重瞭。

秉昆鼓起勇氣說:“是的,要給您添麻煩瞭。”

肅靜之中,老太太垂著目光站瞭起來,誰也不看,往客廳外走。

秉昆他們互相望著,一個個面露窘態。

老太太在客廳外頭也不回地說:“秉昆,跟我來。”

秉昆騰地站瞭起來。

大人們個個舒一口氣。

書房裡,二人先後落座,老太太問什麼事。

秉昆就將趕超攤上那件事說瞭一遍。

老太太問:“要我怎麼做?”

秉昆說:“大傢認為,如果公安方面能出面幫著追討,也許廠裡的損失不會太大,孫趕超也不至於會坐牢。”

老太太默然坐瞭會兒,忽然問:“你嫂子她母親不是就住在前邊的二號院嗎?你為什麼不找她啊?她給公安方面的頭兒們打個電話,不是更有把握嗎?你應該帶你們一隊人馬從我這兒轉移一下,去找親戚啊!”

秉昆從容不迫地說:“阿姨,我還真不知道她傢也住這條街上。我從沒去過她傢。除瞭我姐去過她傢一次,我傢再沒人去過。我姐去那一次也是為瞭看我哥,我爸至死沒見過我嫂子她媽的面。”

老太太有些奇怪地問:“為什麼?”

秉昆說:“門不當戶不對的兩傢親戚,我傢人都不願往我嫂子傢走動。可對於我,您比我嫂子她媽親。我們傢都知道,我有您這麼一個像親人一樣親的老阿姨。一說要到您這兒來,我愛人和倆兒子可高興瞭,他們都想見見您。他們幾傢的老婆孩子也是這樣。阿姨,您千萬別誤會,我們主要是來看望您的。您不問我們有沒有事,我們是不會提孫趕超那件事的。”

老太太沉吟瞭一下,有些困惑地問:“那他不就隻有幹等著被廠裡問罪瞭嗎?”

秉昆說:“是啊,肯定是那樣。我們小老百姓,攤上事瞭隻能認命,別無他法。”

老太太又問:“如果他被判刑瞭,他老婆孩子怎麼過呢?”

秉昆說:“有我們呢。我們商量好瞭,共同替他照顧老婆孩子。”

老太太沉吟片刻,提高瞭聲音說:“秉昆,行啊你,撒謊不臉紅瞭。在文藝界混瞭十幾年,出息瞭,嘴也比以前甜多瞭。我五十幾歲時,你們叫我老太太。現在我快七十瞭,你倒叫起我阿姨來瞭,你自己就不覺得可笑啊?”

秉昆仍不臉紅,虔誠之至地說:“當年我們不懂事,現在我們懂事瞭。懂事沒什麼可笑的。我也沒撒謊,所以不臉紅。阿姨,我們確實不是隻為瞭孫趕超的事來的。”

老太太用手指朝他一點,“還嘴硬!我也沒說你的話全是謊話。四六開,核心內容是謊話,你最後的話就是核心內容。我是一般的老太太嗎?你們的小伎倆騙得瞭我嗎?”

秉昆終於臉紅瞭。

老太太卻笑道:“伎倆被我當面戳穿,到底還是臉紅瞭吧!該臉紅不臉紅那也不對,而且不好,那樣一個人就太不可愛瞭。”

秉昆不僅臉紅,額上都臊出汗瞭。

老太太最後說:“我怎麼和你們這些孩子扯上關系瞭呢!秉昆你給我聽明白瞭,也要委婉地告訴他們幾個,實際情況是當年我並沒欠下你們什麼債,而是你們欠我的。看在你們一大隊人馬出行不易的份兒上,那個孫趕超的事,我管瞭,讓他別著急上火的。”

二人回到客廳,秉昆暗中向德寶做瞭個大功告成的手勢。德寶講瞭幾個笑話逗老太太開心後,當機立斷宣佈看望活動結束,於是大傢迅速撤退。

老太太也不遠送,隻站在樓外臺階上向大傢擺手。

秉昆一傢四口剛進傢門,楠楠就沖他大聲嚷嚷:“爸,我是你兒子,你可以在你認為必要時利用我一下,但我希望你再利用我時,起碼預先向我講明一下情況,讓我有點兒心理準備!”

鄭娟吃驚道:“楠楠,你胡說什麼呢?你爸他怎麼就利用瞭你瞭?”

聰聰也抗議道:“爸,你們大人就是利用我們,別人傢小哥哥小姐姐也看出來瞭!我們才沒你們大人以為的那麼傻,我們隻不過都裝傻,怕你們更沒面子!”

秉昆愣愣地看看大兒子,再看看小兒子,什麼也沒說,悶聲不響地坐下瞭。

當天晚上,曲老太太來到瞭金老太太傢。老馬同志逝世後,兩位革命老太太經常互相看望。

曲老太太說瞭孫趕超的事後,金老太太大為驚訝地問:“半個排的人?你倒真好性格!要是來我這兒,幾分鐘後我肯定就受不瞭啦。‘文革’那十年我一直被單獨關著,落下瞭後遺癥,人一多血壓就高。”

曲老太太說:“我是體恤你老大姐啊!明知你怕來的人多,我忍心把他們那麼一大隊人馬往你這兒支嗎?那事,咱倆管不管呢?”

金老太太說:“你都答應瞭,那個秉昆,又是我傢冬梅的小叔子,不管也不成瞭啊!”

於是二人商量好,由金老太太寫封信,曲老太太去找市公安局的一位頭頭。曲老太太說她倒也樂得去一次公安局,就當散心瞭。

金老太太說:“你坐我的車去。”

曲老太太說:“我傢老馬同志的專車還沒取消,我還可以沾他兩年光。”

金老太太說:“那以後你用車就直接給我司機打電話,一會兒我把電話抄給你。”

曲老太太說:“不用。以後我用車也有保障,不過就是提前一天告知罷瞭。”

金老太太說:“那也麻煩。我腿腳不便,出門的時候少。一輛車一名司機總閑著,我心裡還過意不去,你就當替我用車吧!”

接著,倆老太太自然又聊到瞭兒女。

金老太太說:“現在有個詞可時興瞭,叫‘反思’。近來我也常反思一個問題,當年我們兩口子,你們兩口子,都是底層人傢兒女。我們鬧革命依靠的是老百姓,為的是老百姓,那是真心實意的,不怕坐牢,不怕犧牲。革命勝利瞭,我們成幹部瞭,還是願意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句話勉勵自己。可是呢,我們的兒女搞對象,我們卻特別反對他們與老百姓人傢的兒女結成夫妻。說到底,是我們自己怕和普通百姓結成瞭親傢。我說到根兒上沒有?”

曲老太太說:“是啊是啊,往根兒上說是那麼回事。兒女的婚姻,不隻是兩個人的關系,也是兩戶人傢的關系嘛!不管什麼時代,門當戶對總是要講的。我兒子起初就愛上瞭一個百姓人傢的女兒,我硬是把他們拆散瞭。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哪來那麼多為什麼!”

“我傢冬梅起初一說丈夫是百姓人傢的兒子,而且還是光字片的,我的頭嗡一下就大瞭,當時眼淚都快下來瞭。”

“你女婿周秉義挺出色的呀,形象又好,現在不也進梯隊瞭嘛!”

“可萬一形象一般般,爛塘泥抹不上墻,那不糟心死瞭?”

“是啊是啊,那可不就壞事瞭嘛!”

“萬一所謂親傢再今天一件事明天一件事地找上門來添煩……”

“你女婿傢人不那樣吧?”

“他傢人是另一類。除瞭他妹妹來過一次,別人連我傢的門都沒登過。也好,我省心。我是說我反思的問題,不是單指誰傢。”

“老姐姐,我怎麼越聽越糊塗瞭,你到底反思的是什麼呀?”

“就是,我們怎麼變成瞭這樣?”

“我還是不明白,我們變成哪樣瞭呀?”

“我們原本是來自老百姓的人,我們是為瞭老百姓才豁出性命幹革命的人,是口口聲聲‘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按邏輯來講,我們這樣的人,應該覺得老百姓最親啊,可我們怎麼成瞭最怕與百姓人傢結成親傢的人呢?好像哪傢老百姓和我們這樣的人傢結成瞭親傢,就變成瞭我們的敵人似的,你能給我解釋清楚這是為什麼嗎?”

“這……這個問題嘛,這個問題也不難解釋啊!老姐姐,不是有這麼一句話嘛——到哪時說哪時,在什麼山上唱什麼歌。古今中外都這樣啊!”

曲老太太表現出強烈的引導意識,特別想要解釋清楚金老太太的問題,可是金老太太對於她所給出的每一種解釋都不滿意。她自己也常常被曲老太太的問題繞進去瞭,結果自己也生出瞭新的困惑。那次見面,兩位革命資歷都令人肅然起敬的老太太,從她們所具有的思想境界、所積累的理論水平,討論到瞭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宗旨、共產黨人的崇高信仰等問題,分手時仍然感到莫衷一是,原有的困惑甚至更困惑瞭。

曲老太太說:“老姐姐,我都被你反思的問題搞得腦仁疼瞭!聽我的,別再反思瞭,有些問題根本就沒有想的必要嘛。過幾天咱倆到江那邊釣魚去吧,我陪老姐姐換換腦子!”

金老太太說:“好啊。總聽男人們說釣魚有趣,咱老姐妹倆也體驗體驗究竟怎麼個有趣法。再不去天該冷瞭,坐我的車去。”

曲老太太說:“我坐不慣別人的車。我一上車就打瞌睡,下瞭車就來精神,還是各坐各的車吧。”

金老太太笑道:“毛病還不少,那隨你的便啦。反正到時候我跟在你的車後邊,別把我帶溝裡去就行。”

曲老太太出瞭院門,見米黃色的墻邊站著一對少男少女——少女雙手攬著少男的脖子,少男的雙手放在少女的腰窩那兒,想互相親嘴又不好意思親的樣子,見院裡出來人瞭,他倆迅速分開。

曲老太太覺得少女眼熟,試探地問:“是玥玥吧?”

她在金老太太傢見過一次玥玥。

那少女確實是玥玥,少男是楠楠。

玥玥本打算面朝墻轉過身去,但曲老太太已經在問瞭,隻得故作大方地答道:“曲奶奶,是我。這是我表哥,剛才我告訴他悄悄話兒來著。”

她的臉己像蘋果那麼紅瞭。

“你們繼續聊吧,奶奶不打擾你們。”曲老太太邊說邊匆匆走過去瞭。

十幾日後,孫趕超攤上的那件壞事,簡直可以說變成瞭好事。市公安局的頭頭見瞭金老太太的親筆信,他對曲老太太笑瞭,不好意思地說:“兩位老大姐這不是折殺我嘛!區區小事,何必一位寫親筆信,一位親自出場呢?你們隻要給我打個電話,我都會照辦的啊!”

金老太太的信寫得熱情洋溢又扣人心弦,她首先稱贊市公安局廣大幹警多年來為人民辦案所立下的功績,接著筆鋒一轉,“匯報”自己聽別人議論到的一件事——也就是孫趕超那件事,卻根本沒提孫趕超的名字。最後,她希望“公安部門應主動予以協助,幫助本市陷入困境的國有企業追回一批下落不明的產品,避免工人階級的勞動成果遭受損失”。她接著寫道:“親愛的同志們,在工人階級面臨困境的當下,這也應該是你們神聖使命的一方面啊!”

一九八八年,全省幹部進行考核評比。公安局領導對兩位老太太提到的事情極為重視。他叫來幾位下屬,讓他們看看那封信,當著曲老太太的面說:“什麼是高風亮節?兩位老大姐用實際行動證明瞭啊!都是退休多年的老領導老黨員,可都依然心系普通勞動者們,多麼值得我們學習啊!”

於是,市局派出兩名優秀的偵察員先到廠裡,向孫趕超瞭解情況後,在兩名廠裡人員的陪同下火速趕往深圳。深圳警方積極配合,事情很快水落石出。原來那小老板因為設莊聚賭被當地公安機關收押,正準備移交司法部門呢,而兩千雙“解放”牌膠鞋一雙不少完好無損地存放在他公司的庫房裡。那小老板為瞭爭取寬大處理,一再強烈表示自己要“急工人階級之所急”,一定要付現錢把那兩千雙膠鞋先買下不可。

他們就把現金帶回來瞭。臨行前,他們找到孫趕超的妹妹,把她送回中醫理療所,給予瞭必要的安撫勸慰。

兩名公安同志一分錢不收,差旅費也完全由公安局實報實銷。

廠裡派人敲鑼打鼓向市局送瞭一面錦旗——市局領導們備感光榮,派人及時到兩位老大姐傢匯報瞭辦案結果。

曲老太太在電話裡向金老太太開玩笑道:“我的老姐姐,看來咱倆一出馬,餘溫還挺高啊!”

金老太太也笑道:“估計那幾個老百姓傢的孩子,今後可有瞭向別人吹牛的話題啦!”

孫趕超在這件事上的表現特別低調,不論廠裡的什麼人問,都以“貴人暗中相助”或“無可奉告”兩句話搪塞過去。他越是這樣,人們越覺得他背景深藏頗有來頭,他一時間成瞭廠裡最有神秘色彩的人物。

既然趕超把兩千雙鞋賣出去瞭,而且是個有背景有來頭的人,他該得的百分之十的提成就準備給他瞭。

有的領導有意見,“起碼得把廠裡派去那兩位同志的出差費扣除吧?”

主管領導拍板道:“別瞭!誰知道他什麼來頭什麼背景啊?給他個全乎臉吧!他高興,關照他的人也高興。他不高興,咱們都不知道把他背後的什麼人給得罪瞭。”

拿到瞭提成的孫趕超兩口子轉憂為喜,樂不可支,堅決要求對哥們姐們表示表示。

秉昆認為完全沒有必要。

德寶向秉昆通報瞭一個信息,說他在醬油廠忽然接到呂川從北京打來的長途電話,他要回本市調研,特別想哥們兒幾個,到時候無論如何要聚一下。

秉昆問:“他要回來調研什麼?”

德寶說:“沒講。”

秉昆問:“那他在北京什麼機關工作呢?”

德寶說:“沒顧上問。”

秉昆責怪道:“你怎麼能什麼都不問呢?”

德寶說:“哥們兒,別忘瞭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接長途電話,還是咱們呂川從北京打來的!咱們醬油廠那破電話線路有問題,一會兒聲音清楚一會兒聲音不清楚。他說‘我想死你們瞭’,這一句我倒是聽得清清楚楚,當時眼淚都快下來瞭,什麼都忘瞭問。”

秉昆聽得心裡也熱乎乎的。

二人便抽空去找瞭一次趕超,告訴他呂川要回來的事。三人商定,幹脆等呂川回來一塊兒聚——地點定在“和順樓”,趕超出三十元,其餘餐飲費由秉昆他們均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