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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第十三章

周秉義出任軍工廠黨委書記這件事,嶽母金月姬施加瞭一定影響。

當時,各級政府機關都在落實幹部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政策。

一九八七年九月的一天,乘著冬梅不在傢,冬梅她媽支開玥玥,與女婿進行瞭一次簡短談話。對周秉義而言,這是具有歷史意義的談話。

老太太說:“秉義呀,你對自己今後進步的方向,有過什麼考慮沒有啊?”

秉義習慣地說:“沒什麼考慮,聽組織安排吧。”

老太太說:“你這是對組織說的話,我不是組織。自傢人談話,我要聽到你內心的回答。沒什麼考慮是不對的,有所考慮並不就是有私心雜念,組織也是盡可能尊重幹部個人願望的嘛!完全沒什麼考慮這種話不可信,跟媽說說你內心裡的真實想法。我需要有所瞭解,也應該有所瞭解。”

秉義意識到,這次談話非同以往的嚴肅性。

老太太說:“我隻有冬梅一個女兒,我確實是把你當兒子看待的。如果有冬梅她爸在,你今後的前途根本不必我過問。冬梅她爸不在瞭,你的事我不得不操心。”

秉義便鄭重地說:“媽,我當年報考北大哲學系,是希望能在大學教哲學。北大將我調配到瞭歷史系,我的想法並未改變。回到省裡成瞭文化廳幹部,是當時情況決定的。現在,如果讓我個人考慮,那麼我的願望有兩條,首選還是希望到大學去,不是去當幹部,而是去上課教書。如果不能,我就希望能做經濟管理工作。當前,國傢的當務之急是把經濟搞上去。工廠倒閉,工人失業現象如此普遍,誰都沒法裝作沒看見。我寧肯去當一個瀕臨倒閉的小廠廠長,讓它起死回生,讓一些工人捧住飯碗,而不願再當什麼文化廳的副巡視員瞭。盡管我不是混著當,可有時捫心自問,還是會有種混的感覺。”

老太太說:“你能把內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很好。你不說,我就無法知道。到大學教書的念頭從此斷瞭吧,你妹已經是副教授,冬梅也在大學裡做行政工作。咱們兩傢三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兒女,沒必要往大學紮堆兒。你是幹部傢庭的女婿,既然已經是幹部,就替我們這邊把幹部傢庭的門面撐下去吧。秉義,你對我們這邊的傢是有義務的。如果你也成瞭教育工作者,那我住在這個院子裡就找不到感覺。你的後一種想法我支持,不能一直待在文化圈裡當幹部。好瞭,我明白你內心的真實想法瞭,就說到這兒吧。”

晚上,秉義向冬梅做瞭枕邊匯報。他討教道:“你媽什麼用意呢?”

冬梅說:“估計也沒什麼用意吧,她可不就是把你當兒子一樣看待哩!無非對你的事表示一番關心,挺正常的。如果從來不問,反而不正常瞭。”

聽冬梅那麼一說,秉義也不尋思瞭。

“十一”前一天上午,省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和一位處長照例前來慰問。寒喧過後,老太太鄭重地問:“我女婿周秉義這個文化廳的副巡視員,表現到底怎麼樣啊?”

兩位客人都說表現良好,善於做思想工作,考慮問題全面周到,解決問題能力強,從沒聽到過任何關於他的負面議論。

老太太又問:“要是真像你們誇的那樣,他都頂著副巡視員的頭銜晃蕩幾年瞭,為什麼就一點兒沒進步啊?”

處長看一眼副部長,明智地緘默瞭。

副部長吞吞吐吐地說:“這……具體情況我不是太清楚。工作有分工,像秉義同志那個級別的幹部任免、調動,得上省委會討論。如果您有什麼意見,我一定替您帶回去。”

老太太說:“千萬別用‘意見’兩個字,那我可擔待不起。現在中央特別重視幹部隊伍的年輕化知識化,從中央到地方,組織系統的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省裡也是如此,作為一名老黨員完全擁護,我替黨高興。我傢沒兒子,隻有一個女兒,不是當幹部的料,沒有培養前途。周秉義卻不同,才四十出頭,年富力強,而且文化程度高。女婿雖然有別於兒子,我卻是拿他當親生兒子看待的。何況,他與我生活在一起,我對黨的忠誠時時處處影響著他。目前處於改革轉型陣痛期,積重難返,百業待興,我有心把女婿像當年的革命傢庭送子參軍一樣往前線上推。在黨和國傢急需年輕幹部勇挑重擔的今天,他沒有什麼理由繼續在調研員崗位上逍遙自在,那會讓我備覺慚愧和內疚。你們二位能理解我的意思和心情嗎?”

老太太畢竟是做過大大小小許多場報告的人,她有所準備,自己的話該怎麼說打過腹稿,單等有人來慰問時能說得發乎情合乎理、滴水不漏。

兩位客人一次又一次對視,一次又一次點頭。

“十一”後不久,組織部的一位副部長打電話到傢中,告訴她組織上很重視她的意見,很重視她的女婿周秉義的工作安排問題。何況周秉義方方面面都很優秀,當然是後備幹部梯隊成員,請她隻管放心……

後來,就有瞭組織部與周秉義的談話。組織部領導告訴他,準備任命他為軍工廠黨委書記。

事發突然,周秉義備感意外。

組織部領導問:“你嶽母沒對你說什麼嗎?”

周秉義搖頭說,自己事先沒從嶽母口中聽到過任何信息。

組織部領導看出他說的是誠實話,對老幹部遵守組織原則的好傳統感慨瞭一番之後,又問:“想要到企業做廠長不正是你自己的願望嗎?”

秉義說,自己想要當的是小廠廠長,七八百人不超過千人的那類廠的廠長。軍工廠三千多人呢,又處在轉型艱困期,他怕自己擔不起那麼重的擔子。

組織部領導解釋說,七八百人的工廠廠長多是處級幹部,他已經是副巡視員瞭,任命他擔任處級廠的廠長不合適。軍工廠是幹部高配企業,是由中央和省裡雙重領導的正廳級單位。中央下達生產指令,與省裡共同任命幹部。中央有關部門已經調閱過他的檔案,對他很滿意,特別贊賞他檔案中“善於做群眾思想工作”一條,並對省裡為軍工廠選拔到一位稱職的黨委書記給予肯定。

“秉義同志,請理解我們組織部門的難處。如果我們事先征求瞭你的意見,你高興地接受瞭組織安排,中央有關部門的領導卻提出異議,那就很被動。如果中央有關部門和省裡兩方面都認可你,你個人打退堂鼓,我們組織部門也不好安排,是不是?”組織部領導見他還是有些發蒙,又說,“軍工廠的老書記一年前就該退休瞭,因為沒物色到雙方都滿意的幹部,老書記身體不好,他還一直在崗位上撐著。你去上任瞭,你的正廳級也就解決瞭,這正好是個機會,你嶽母對這件事很重視的。”

周秉義聽瞭最後一句話,臉唰地紅瞭。

也完全是為瞭早點兒結束他毫無心理準備的談話,周秉義立刻做出瞭“服從組織安排”的表態。

周秉義剛一進傢門,嶽母的輪椅便出現在瞭他的眼前。

老太太說:“猜到是你回來瞭。”她笑得有幾分勉強。

周秉義一邊換拖鞋一邊說:“今天廳裡沒多少事,我早離開瞭半小時。”他笑得也很勉強,繞過嶽母的輪椅,準備上樓去。

“你等一下。”老太太說。

他背對嶽母在樓梯口站住瞭。

“你的事,組織部門的同志在電話裡告訴我瞭……對你那麼一種安排我沒想到。這時候去當那麼一個廠的黨委書記,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結果……一定是上次來的人沒把我的意思說明白……如果你特別不情願,我是可以再替你……”老太太有些遲疑地說。

“媽!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那麼操心我,那絕不是讓我高興的事,恰恰相反!”周秉義說罷,像隻小豹似的從嶽母眼前消失瞭。

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有些吃驚。

冬梅回到傢裡片刻,便感覺到瞭氣氛異常。再三追問之下,秉義才不得不說出心中的不滿。冬梅也認為母親的做法不妥,想下樓批評。秉義阻止瞭她,說事情已經發生瞭,老人傢也不無悔意,就不要再責備瞭,自己會以充分的心理準備去面對,並要求她千萬別在晚飯桌上提起這件事。

周秉義覺得自己的話傷害瞭嶽母的自尊,想想嶽母也是為他好,吃晚飯時就做出輕松愉悅的樣子,替嶽母又夾菜又盛湯。

周秉義與老書記進行工作交接時,老書記問:“咱們這個廠的工人成分特殊,這一點你瞭解嗎?”

周秉義說:“多少瞭解一些,百分之九十是部隊轉業的團以下官兵,有不少人還經歷過解放戰爭、抗美援朝的槍林彈雨。”

老書記又問:“他們在‘文革’時期的事你聽說過嗎?”

周秉義說:“有所耳聞,武鬥時都把坦克開到市裡去瞭。有些人還因為被斷瞭工資,怒不可遏,搶瞭幾傢糧店和商店,留下蓋有造反派組織印章的紙條,上面寫著:待到全國山河一片紅之日,將加倍償還。”

老書記繼續問:“那你還敢來接我的班?”

周秉義說:“既然組織已經任命我瞭,不敢也得敢。”

老書記接著問:“關於對你的任命,你聽到過什麼閑話沒有?”

周秉義說:“聽到瞭。一種說法是有人等著看我的笑話,所以成心將我往火炕裡推。完全是毫無根據的胡扯,我不往心裡去。”

老書記說:“起初連我都信瞭。後來一想你是可敬可愛的金大姐的女婿,誰敢害你,又為什麼要害你呢?這麼一想就不信瞭。咱們廠也不能說是火坑,事實上,廠裡大多數工人的素質很好,比一般工人更愛廠,更識大體顧大局。他們繼承瞭部隊的優良傳統,但也有經常讓幹部頭疼的問題。一是‘文革’讓他們分裂成瞭兩大派,當年水火不相容,至今裂痕還在,難以愈合。二是無論這派那派,不少人身上都有股子驕傲之氣,覺得自己是工人隊伍中的王牌軍,是由北京部裡直接管轄,不把省裡任命的幹部放在眼中,尤其不把沒和他們一樣穿過軍裝有過戰爭經歷的人放在眼裡。”

周秉義苦笑道:“多謝老書記告訴我這些,我盡力以實際行動爭取他們的信任吧。”

二人一時相對沉默。

片刻,周秉義問:“老書記認為,我來以後的工作重點是什麼?”

老書記說:“工廠下一步工作就是‘軍轉民’,這個工作你一個人也解決不瞭,要由部裡和省裡雙管齊下牽頭引入外資。目前的引資方向是香港地區、韓國和日本。中央財政吃緊,心有餘而力不足,連點兒救濟款都撥不下來,省裡更是如此。沒有外資註入,轉產誰也玩不轉。你的工作重點就是七個字——維持局面,別出事。”

周秉義又問:“我聽說也有可能連帶地皮給賣瞭?”

老書記說:“不排除那一方案。”

周秉義問:“那麼一來,工人們會怎樣?”

老書記說:“發一筆買斷工齡的錢,以後自謀生路。”

周秉義欲言又止。

老書記問:“你想問你自己何去何從?”

周秉義點頭。

老書記說:“那你得問組織部門的同志瞭,我回答不瞭啊。”

與老書記懇談後的第二天,周秉義又出現在“和順樓”。他沒找弟弟周秉昆,找的是白笑川。

“請我到你們那個廠去做報告?”白笑川大為驚訝。

“我聽秉昆談到過你對改革以及工廠轉型的一些思考,特別是你的說法挺好,所以得勞你大駕。你講,肯定比我講受歡迎。”

“我那也是聽廣播看報才有的一點兒認識嘛,根本算不上什麼思考,不行不行!我沒那水平!”

“還是去吧!給個面子,就算幫我大忙。”周秉義懇請。

秉昆也出現在他倆身旁瞭,他從沒見哥哥那麼磨人地求過誰,頓生同情,幫著相勸。

徒弟一勸,師父白笑川反而生氣瞭。

白笑川說:“沒你什麼事,一邊去!秉義,不是我難求,不給你面子!咱們的關系挺近的,幫得上的忙我能不幫嗎?要是我不為難的事,你要一個小面子,我會上趕著給你個全乎臉兒。但這事不行!如果人傢工人們都領不到工資,天皇老子去講也沒人愛聽。我不但為難,還怕!實話告訴你秉義,有一個欠工人工資的廠請一個什麼人物去講,結果把工人們講火瞭,沖上去把那人物按倒在臺上揍得鼻青臉腫。如果我去瞭,也挨揍瞭,先別管我的感受,你不後悔內疚嗎?你面子上好看嗎?我還真得反過來勸你一句,別沒求動我又去請別人。誰如果挨揍瞭,你都會後悔內疚的。你是新上任的黨委書記,要對你廠裡的工人講什麼,最好你自己登臺講。是條漢子打掉瞭牙那得往自己肚裡咽。如果別人替你被打掉瞭牙那算什麼事?”

秉昆第一次見到有人如此直言快語地訓斥哥哥,而且訓哥哥的還是自己的師父!

哥哥的臉一陣比一陣紅。秉昆不忍看下去,默默走開瞭。

秉義倒表現得很紳士。他說:“白老師,謝謝你說瞭那麼多坦率實在的話,我明白瞭。”

他臨走時鞠瞭一躬。

周秉義憂心忡忡地回到傢中,沒見到嶽母,隻有玥玥在傢。

秉義問她:“你金婆婆哪兒去瞭?你小菊姐呢?”

他這一問,玥玥哭瞭。她說金婆婆忽然頭暈,小菊姐給省辦公廳打電話,辦公廳派車送金婆婆去醫院瞭。

“都怪你!因為你的事她才急病瞭!以後別在傢說你廠裡那些破事行不行?”正在市重點中學讀書的玥玥沖大舅嚷嚷起來。她已把大舅媽冬梅的傢視為自己的傢,而不大願意去光字片姥爺和姥姥的傢瞭。她也不怎麼想她那位在北京的詩人爸爸,他曾極大地滿足過她的虛榮心。爸媽離婚的事也不再是她心口的痛,她甚至對母親的感情也有些淡瞭。

金婆婆是她最敬愛的人,而大舅媽是她經常取悅的人——因為大舅媽是金婆婆最親愛的人。至於大舅,她認為他和自己一樣是一個沾光的人。當大舅可能危害到自己的利益時,她內心產生瞭一種將會受到連累般的不安和恐懼,並因此光火,就好比搭順風車的人對另一個同樣搭順風車的人惹惱車主而光火。

“出去!”秉義厲聲喊道。

客廳裡隻有他一個人時,秉義把門關上,獨坐一隅尋思起來。

“天都黑成這樣瞭,你怎麼還不開燈呢?”冬梅從學校得到通知趕到醫院去瞭,她是和小菊一塊兒回到傢裡的。冬梅如果不開客廳的燈,秉義似乎會在黑暗中一直獨自坐下去。

秉義說:“小菊怎麼也回來瞭呢?媽媽在醫院裡得有人照顧啊!”

冬梅說:“放心,沒什麼大事,不過就是血壓又升高瞭。她住的是高幹病房,護士們照顧得比我倆專業,我倆待那兒多餘。”

秉義七上八下的心這才平靜下來。

冬梅坐在他身邊,交給他一個存折,說上邊有三萬多元錢,是她媽的小金庫。她媽交代,他可以動用存折上的錢為廠裡工人買些好煤。

“東三省最好的煤二百多元一噸,買幾十噸足夠瞭。我媽說你別花光瞭,她一點兒存款沒有也會活得不踏實。”冬梅說。

“可優質煤變得像軍火,也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啊!”秉義說。

“不完全像你說的那樣。一些煤礦的工人數量嚴重超編,有的甚至翻瞭一倍。不替社會緩解就業壓力不行,那社會就不穩定瞭。不提高產量也不行,有生產任務壓著,超編是必然的。超編那部分工人不給人傢開工資不行吧?所以政策就得放寬,允許煤礦有一定的自銷權。隻要有錢,還是可以買到好煤的。有的礦隻認現金,其他六親不認,更不認白條。媽動用瞭跨省的老戰友關系,說隻要你帶著現金去,保證能買到好煤,讓我督促你要急事快辦,動作慢瞭怕夜長夢多。”

“可我用瞭媽的錢,以後怎麼算呢?”

“先別考慮以後的事瞭,怎麼也得幫你渡過眼前的難關啊!媽說你廠裡的錢那都是專款專用的,如果你一上任就挪用專款,別人一告,你這位書記可就當不穩瞭。我媽的錢經常這兒捐那兒捐的,捐給你們廠瞭她也會願意。”

秉義低頭看著存折,良久無語,似乎在想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我的話你聽進去沒有啊?”冬梅推他一下。

他順勢抓住她的手。

冬梅叫起來:“你握疼我手瞭!有勁兒沒地方使啊?”

他這才又說:“唉,媽媽呀……”

現金為王。軍工廠的加上向兄弟廠借的總共六七輛卡車,相當順利地從外省運回瞭幾十噸優質煤,由廠工會分給有老人小孩的工人傢庭。全廠一百幾十戶最需要溫暖的人傢,平均每戶分到瞭幾百斤。

那真是好煤啊,幾乎全是塊兒,大的如盆,小的如碗,亮晶晶的烏金一般。

幾百斤優質煤看上去沒多少,也就一小堆。

分煤時廠裡挺熱鬧,就像每年秋季分大白菜和土豆蘿卜。

熱鬧隻不過是指人多,排起瞭長隊,卻是在無聲地分。人們相互之間也不說話,似乎都很陌生,也似乎都在領救濟糧,有份兒也沒什麼值得開心的。

廠裡各顯眼處貼出瞭大紅標語,漂亮的美術體黑字寫的是——“大人挨凍沒什麼,老人挨凍是罪過,小孩挨凍是造孽!”

“工資乃民生之本,挨凍非社會主義!”

“試問馬克思同志,我們創造的剩餘價值哪裡去瞭?”

……

因為搞來瞭煤,周秉義這位新任黨委書記有勇氣在全廠工人面前亮相瞭。

老廠長和副廠長、政治部主任一幹人等,陪同周書記高坐臺上。“文革”時期,一些大廠也像部隊一樣設有政治部,“文革”一結束全撤銷瞭。這個廠建廠以來就設有政治部,“文革”後並沒有撤銷,始終保持著軍工廠的特殊性。

那一天,是周秉義正式到任的第十三天。

十三天裡他沒閑著,開瞭多次小規模的座談會,慰問瞭一戶戶生活困難的職工傢庭,小本上記下瞭他們生活困難的實際原因。總之,該做到的,大面上都做到瞭,全廠都知道有他這麼一位新上任的黨委書記瞭。

關於他的兩種負面議論也在廠裡流傳開瞭,有人說他是靠老丈母娘的幫助才當上黨委書記的,有人說他極善於收買人心,上任伊始就搞來幾十噸煤便是手腕,不可被他這個官迷的假象所欺騙。

保衛處長常宇懷把以上兩種議論如實匯報給瞭周秉義。因為常進步和秉昆是好友,常宇懷願在本廠艱難時期充當周秉義的左膀右臂,秉義也對他極為倚重。事實上,領導班子裡的成員全都比周秉義年長,他們都對他的能力心存疑問。

另一個事實是,分配幾十噸優質煤並未讓多少人對他的到來持歡迎態度——能坐一千人的禮堂,稀稀拉拉隻坐瞭四百多人。前一天貼出通知,要求各班組工人也可以在車間裡聽廣播,但每個車間裡的人寥寥無幾。

周秉義看瞭一眼手表說:“時間過瞭,開會吧?”

老廠長不好意思地點一下頭,政治部主任宣佈開會。

於是,周秉義開始娓娓而談。

他並不怯場。在兵團擔任師教育處副處長時,他對幾百人做報告習以為常。隻不過當年他面對的多是知青,而且他們都有幾分崇拜他。如今他面對的是曾經特別有優越感的工人,他們都不怎麼把他當成一碟菜。

他首先講瞭這麼一件事。前幾年小平同志東山再起,率領中國代表團參加聯合國代表大會前,負責日常事務的同志忽然想到必須帶些美元備用,於是趕緊通過外匯管理局調撥。泱泱大國,湊來湊去,隻不過湊足瞭兩萬多美元!不是說中國當年隻有那麼點兒少得可憐的美元,而是能調撥的美元現金確實那麼少,這也間接說明瞭中國外匯儲備的匱乏。

這件往事並沒有引起多大反應。周秉義從臺上看得很清楚,臺下的人們表情漠然,有人後腦枕椅背,仰著臉,閉著眼,似睡非睡。

政治部主任小聲對他說:“他們對美元沒概念,對國傢外匯儲備也缺乏瞭解,最好講點兒別的。”

他沉思瞭一下,講起瞭第二件事。一九八四年,在本市一條小胡同沒有院門的破院,一間十幾平方米的破屋子裡,一個是丈夫又是父親的男人去世瞭。他出獄沒多久,剛剛過瞭二十年鐵窗生活,那樁“現行反革命案”是冤案。他保外就醫,妻子兒子也沒多少錢能為他治病。妻子在街道小廠上班,工資很低,兒子剛考上大學。他是在期待平反通知的日子裡去世的。悲痛過後,妻子和兒子計算瞭一下,他們曾是五級車工的丈夫和父親當年的工資五十多元,平反後應獲得一萬兩三千元補償金。平反通知果然到瞭,但法院的同志對那妻子和兒子說,國傢太困難,必須平反並給予補償的人太多,國傢一時拿不出那麼多錢,隻能先欠著。考慮到他們傢的實際困難,領導特批給他們五百多元錢和一千四百餘斤全國糧票作為補償。

一位送達平反通知書的女法官說:“冤案不是我們造成的,但我們是懷著很真誠的內疚前來宣佈徹底平反的。對不起,請原諒吧,我們也隻有這點能力!”

第二件事讓臺下不少人動容,有些人眼中閃現淚光瞭。此事是秉昆講給秉義聽的,秉昆是聽師父白笑川講的。白笑川所講的不是別人的事,而是有恩於秉昆的另一位紅色老太太曲秀貞的事。她不是送達平反通知書的法官,而是一九五七年根據上級指示造成瞭那樁冤假錯案的執行法官。一九八四年,她已提前離休瞭,卻還想親自登門賠罪,省高法的領導們為瞭防止節外生枝阻止瞭。白笑川因為她和秉昆的特殊關系也沒向秉昆點明真相。

周秉義接著講到瞭肖國慶父親的死。國慶是他弟弟的好友,講那件事時他自己也很動情,幾度哽咽,想喝口水,結果弄翻瞭水杯。

“同志們,那是不對的!我要說出我的真實看法,我認為一位老父親不應該做出那樣的選擇!死是容易的,再難也要活下去方顯工人階級本色!難能難過當年革命者所經歷的艱苦……”他哽咽著說不下去。

同病相憐,在場的一些人哭瞭。卻有一個聲音喊道:“別唱高調!此一時彼一時。你他媽的有沒有點兒同情心?”

“難事沒攤在你傢裡!”

“讓他回答,如果死的是他父親呢!”

“回答!必須回答!”

“誰敢賣廠誰就是我們的公敵!”

隨即憤慨之聲此起彼伏。

“大傢冷靜!聽他往下還說什麼!”

“別亂嚷嚷!讓他繼續!”

情況騷亂起來,似乎要失控。

老廠長把話筒移瞭過去,他說:“放肆!當今天還是‘文革’那陣子啊?剛才誰罵書記瞭?給我站起來!”

薑還是老的辣,字字鏗鏘,聲色俱厲,臺下於是一片肅靜。

就在此時,保衛處長常宇懷進瞭禮堂,直奔臺上而來,在他身後跟著數名保衛處的人,站到瞭禮堂各個門旁邊。

常宇懷對周秉義他們耳語幾句,他們都站瞭起來。

政治部主任大聲宣佈:“報告會暫時結束,請大傢坐在原地先不要離開!”

常宇懷卻領著周秉義他們從主席臺邊門匆匆離開。

有人叫起來:“禮堂不安全瞭,大傢快走!”

於是許多人擁向各個門,門卻都被從外邊鎖上瞭。

保衛處的一個小夥子高喊:“大傢不要慌!禮堂很安全!廠裡發生瞭意外事件,危險在外邊!”

然而,已經有人沖上主席臺,拖下椅子,掄將起來砸窗子。也有些人擁向主席臺的邊門,那邊門顯然也被保衛處的人從外頂著,一方由裡往外推,一方由外往裡頂,邊門就一會兒開道縫,眨眼又合上瞭。咒罵聲中,亂作一團。

軍工廠地處近郊,有半個足球場那麼大的坦克試駕場。每輛坦克組裝完畢,都要在那場地上繞幾圈,即算是完成瞭最後一關的檢驗,也是一種出廠儀式。那種坦克太老舊,在未來戰爭中已無用武之地,有關方面果斷做出瞭停產決定。

場地上半年多沒見過坦克的影子瞭,風將草籽吹到場地上,雪下東一處西一處戳出野草的枯枝和蒿叢帶刺的幹枝條。

“就是他。”

不用常宇懷指,周秉義己看到瞭。場地中央端坐著一個男人,頭戴羊剪絨的皮面坦克帽,身穿黃色的軋條棉工作服。他的工作服前襟捆綁著一筒筒炸藥。

趕過來的路上,周秉義從常宇懷口中瞭解到,那人叫杜德海,抗美援朝戰場上的狙擊手,獲得過多種獎章,對槍械改造很有研究。他是一位軍工廠工人出身的槍械專傢,五十四歲瞭。參加世界軍事射擊比賽的國傢隊運動員使用的槍支,就出自他的手。他前年查出瞭胃癌,做瞭手術,胃切除瞭大半。去年又發現轉移到肝上,肝也不得不切除瞭一部分,今年發現又轉移到肺上瞭……

杜德海高喊:“別人都站住,隻許周書記過來!”

老廠長惱怒地訓斥常宇懷:“你們保衛處吃幹飯的啊?怎麼就讓他搞到瞭炸藥?”

一位副廠長替常宇懷辯解道:“是咱們廠領導特批他可以自由進出倉庫領取東西的,也不能全怪他們保衛處失職。”

確實,由於杜德海專傢型工人的研究需要,他在廠裡享受著某些特權。

這時,許多人從禮堂跑來瞭,也有些人聞訊從四面八方趕過來。

常宇懷指揮保衛處的人阻止人們向場地中央接近。

杜德海又在喊:“除瞭周書記誰也不許過來!別人敢往我這兒走,我立刻就引爆炸藥!”

老廠長也喊:“德海,我過去行不行?”

“不行,你又不是書記!”杜德海態度強硬。

政治部主任也喊:“我呢?”

“閉上你那鳥嘴,我最討厭你們政治部的人瞭!”

聽瞭杜德海這話,政治部主任束手無策地聳肩。兩位副廠長明知自己在杜德海心目中沒有老廠長和政治部主任面子大,隻有幹著急。

圍在場地邊上的工人們也都一片肅靜。

秉義對政治部主任說:“快把他傢人找來。”

常宇懷替政治部主任回答:“廠裡就他自己,他傢屬全在山東老傢。”

杜德海再次喊:“周書記,我有些心裡話要對你說!你再不過來,我可就懶得說瞭,那我就隻說幾句遺言啦!”

“杜德海,我要聽你的心裡話!”

常宇懷一把沒拽住,周秉義已邁開大步向杜德海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瞭周秉義身上,圍在場地邊上的工人們更安靜瞭。

周秉義很快走到瞭杜德海跟前,杜德海站瞭起來。他這才發現杜德海坐的是一摞磚,而站起後的杜德海比坐著的杜德海沒高出多少。

周秉義抱歉地說:“對不起,讓你久等瞭。”

杜德海打量著他說:“等會兒倒沒什麼,就是太冷瞭。”

周秉義故作輕松地說:“是啊,今年氣候太反常,往年這時候該轉暖瞭。”

杜德海說:“多謝你過來瞭,咱們長話短說。”

周秉義說:“好,杜師傅你還可以坐下。”

“我正是這麼想的,咱倆站一塊兒,顯得我更矮瞭。”杜德海坐下瞭。

周秉義問:“我這個書記也可以坐下嗎?”

杜德海笑道:“隨你便啦。”

周秉義盤腿坐在杜德海對面後問:“小個子狙擊手是不是更占優勢?”

杜德海說:“那是,目標小難發現嘛!好漢不提當年勇,咱們聊正題——這個廠會賣給港商、韓國人或日本人嗎?”

周秉義說:“都那麼傳,有可能吧。結果怎樣,我也難估計。”

杜德海表現得很理智,周秉義也漸漸鎮定下來。

杜德海說:“作為一名有三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我要對你說的心裡話就是,轉產我沒意見,合資我也沒意見,但我強烈反對賣廠。廠裡像我這樣的反對派很多,我是最堅決的人之一。”

周秉義說:“我理解大傢的心情,我和你們的意見是一致的,一定如實向上級反映。”

杜德海說:“我相信你。現在我要對你說第二句心裡話。對粉碎‘四人幫’我堅決擁護,對改革開放我也堅決擁護。我對黨沒什麼不滿,對廠領導也沒什麼不滿,我是愛黨愛國愛廠的。為瞭治我的病,廠裡已花瞭不少錢。北京的醫院去過,上海的醫院也去過,請專傢為我會診好幾次,為廠頭兒們治病也不過就這樣,一萬幾千元已經打水漂瞭!現在廠裡的黨員工人、班組長、車間主任和廠領導們已經帶頭隻領半個月工資瞭,我還有臉再花廠裡一分錢嗎?明明是絕癥,那不是浪費錢嗎?”

周秉義打斷他的話說道:“你這話我強烈反對,絕不能認為那一萬幾千元是……”

杜德海也打斷他的話說道:“周書記,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我早就有一死瞭之的念頭瞭。今天決心已定,雷打不變瞭。我討厭上吊、喝農藥、臥軌、從高處往下跳那些死法,死得不像樣。我是參過軍打過仗的人,我選擇瞭這種死法。我對黨的最後要求是,可以不為我開追悼會,我的死也不配開追悼會,但請不要在我死後將我定為自絕於黨和人民的反面典型,因為那太冤枉我瞭,對我的傢人也很不利。我的話都說完瞭,周書記,你可以離開瞭……”

周秉義說:“我不離開,如果你非死不可,我陪你死。”

杜德海一手操著一尺多長的一截導火索,一手握著打火機說:“那你的死太沒意義瞭。”

周秉義說:“你逼的嘛!”

杜德海怒道:“我怎麼逼你瞭?走!快走!”

周秉義說:“絕不,要死一塊兒死。”

杜德海暴怒:“你以為我嚇唬你嗎?”

他摁著打火機,點燃瞭導火索。

周秉義的身子本能地往後一仰,隨即又坐正瞭。

他幹脆閉上瞭眼睛。

他聽到杜德海在叫罵:“你他媽的快跑!!”

周秉義清楚地聽著導火索發出的嗤嗤聲,面白如紙,氣息惙然地說:“內行應該知道怎麼弄滅它……”

他開始在心中默默數一、二、三,他決定數到“十”的時候就地躺倒,滾向一旁。知青時,他多次充當過爆破手。經驗告訴他,那截導火索起碼能燃至十五秒。

周秉義又聽到瞭杜德海的罵聲:“你他媽的就裝模作樣吧!別怪我,是你自找的……”

導火索在嗤嗤響,燃速分明加快瞭。

五、六、七……

周秉義剛數到八,被人突然撲倒——撲倒他的人當然隻能是杜德海。他在杜德海身下仍默數說:“九、十……”

猛烈的爆炸聲響過幾秒鐘後,杜德海騎在他身上,揮拳狠揍他。

杜德海用的是軍用導火索,比他知青時用過的快多瞭。

周秉義仍然閉著眼,他聽到杜德海叫罵不止:“王八蛋書記!你以為很好玩嗎?沒見過這麼玩命的書記!叫你壞我的事!叫你壞我的事!”

周秉義聽到瞭許多人奔跑過來,有人把杜德海從他身上拖走,有人把他扶瞭起來……

領導班子成員立即開會研究怎麼處置杜德海,保衛處長常宇懷列席。

政治部主任堅決主張由保衛處的人把杜德海押送到公安局去依法嚴判。

常宇懷替老廠長點煙、續茶,緩緩地說:“也得聽聽老廠長的態度哩。”

周秉義明知老廠長對杜德海一向倍加關愛。

政治部主任憤憤地說:“我看你是想包庇你的老哥們兒,這種事,誰包庇我也不同意!”

常宇懷嘟噥道:“我在這兒算老幾?包庇得瞭嗎?”

老廠長按滅煙,不動聲色地說:“誰也別跟誰叨叨,這件事上周書記最有發言權,先聽聽周書記的意見。”

周秉義便也吸著瞭老廠長的一支煙,別人都看著,安靜地等著他開口。

吸瞭半支煙後,周秉義誰也不看,註視著煙頭說:“杜德海同志是一名好工人、好黨員。全廠工人如果都像他,咱們這些領導反而好當瞭。”

除瞭老廠長和常宇懷,政治部主任及兩位副廠長皆一臉不解。

周秉義就慢言慢語地將杜德海的表白轉述瞭一遍。

“杜德海同志的話,體現瞭咱們軍工廠一名優秀老工人的兩個‘堅決’,兩個‘沒什麼’和‘三熱愛’,這是我們討論的大前提。當然是不好的事情,也可以說是一樁影響很壞的事件,但我們不能曲解瞭他的本意,我認為他情有可原。我的意見是,第一絕不能把他押送公安局;第二請他入住廠招待所,招待所暖和些,他久病體弱,氣血兩虧,是像孩子和老人一樣經不起凍的人;第三請宇懷同志再找幾位他的老哥們兒,每人幾天陪他住,勸他放棄不好的念頭……”

又一陣沉默後,老廠長說:“就照書記的指示辦吧,散會。”

周秉義的專車開到嶽母傢那個院子門口時,見弟弟周秉昆站在門口,袖著手,跺著腳。

周秉義下車後,讓車開回廠去瞭。按級別他有專車,他與老廠長的專車都是輛半新的“上海”。當年,大多數省市領導的專車也隻不過是“上海”。

秉義奇怪地問弟弟,為什麼不到傢裡去,要站在這裡挨凍。

傳達室師傅趕緊撇清說:“是啊。上次見過後我已經記住他瞭,我讓他進去,他要在這兒等你。”

秉昆說,自己沒任何事,下午在“和順樓”聽到吃飯的人議論紛紛,放心不下,他就來看一眼哥哥受傷瞭沒有。

雖然是沒有手機的年代,但口口相傳的速度也很快。

秉義苦笑道:“這下我可暴得大名瞭。”

他將上午發生的事簡單說瞭一遍,要拽著弟弟到傢裡坐一會兒,仿佛那樓裡真是自己的傢似的。

“你沒受傷就好,我放心瞭。我忙著呢,吃晚飯的客人該到瞭,我不能離開太久。”秉昆掙脫手轉身就跑。

秉義正在洗澡,水簾佈唰地被拉開瞭,冬梅出現在眼前。

他慌忙說:“你這是幹什麼?”

冬梅從他手中奪去噴頭,把他前身的肥皂沫沖盡,上下細看一遍,命令道:“轉過身去!”

秉義明白她為什麼瞭,皺眉道:“你別信那些道聽途說,我毫發未傷!”

“左眼眶都腫瞭還說毫發未傷?叫你轉過身去你就乖乖給我轉過身去!”

她接著認真察看瞭一番他的後身,將噴頭往他手裡一塞,怫然而去。

秉義又接著洗,他聽到冬梅在樓下對她母親嚷:“今天他冒瞭多大的危險!同事都說我差點兒成瞭寡婦!盡管是開玩笑的話,那也夠我心驚肉跳一陣的。秉義他就不是個官迷,不當那個正廳級書記我們的日子也過得挺好,從沒覺得少瞭點兒什麼。都是你這個當嶽母的不安生,非把女婿往火坑裡推!……”

“郝冬梅同志,我提醒你,在傢裡跟你媽說話你也要註意!你不是在一般人傢裡,你媽也不是一般的媽!你別忘瞭這傢裡還有小菊這麼一個老區農民的代表,還有玥玥這麼一個下一代。明明是新中國的一個軍工大廠,是做出過重要貢獻的廠,怎麼在你看來就成瞭火坑?不過是轉型期遇到瞭難邁的坎,它就成火坑瞭嗎?他冒瞭多大的危險?他不是沒缺胳膊沒掉腿囫圇著回傢瞭嗎?對方又不是兇惡的敵人,隻不過是一時想不開的老工人。如果他那都成瞭冒險瞭,我們這些人當年闖龍潭入虎穴的事又該怎麼說?一些革命小說電影你是白看瞭。那可並不都是瞎編的!”從聲調聽得出來,她老人傢也大動肝火。

秉義趕緊擦瞭擦身,穿上浴衣趿上拖鞋奔下樓。浴衣拖鞋這兩樣東西,是他住過來後才享受到瞭的奢侈之物。

客廳裡,冬梅已在沖突中敗下陣,被母親一陣火力壓制住瞭,悶聲悶氣地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母親占據瞭制高點,易守難攻,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絕非冬梅那種個人小道理的有限彈藥所能對抗。

小菊和玥玥隱在客廳門左右,都在屏息斂氣地偷聽。

秉義剛進入客廳,嶽母便朝他招手道:“冬梅說你掛彩瞭,讓我看看。”

“算不上掛彩,小事一樁。”秉義彎下腰,讓她看自己的左眼眶。

老太太看後說:“同意你自己的結論,算不上掛彩。掛彩是指有傷口流血瞭,你這又沒傷口又沒流血的。”

冬梅嘟噥:“我沒用掛彩這個詞。”

老太太頂瞭一句:“你沒說的一個詞,我說是你說的瞭,那又怎麼樣啊?這是在法庭上嗎?你跟你媽矯情一個詞到底說沒說有必要嗎?”

秉義趕緊打圓場:“沒必要沒必要,媽,你別跟冬梅一般見識,她不是沒你那麼高的境界嘛!她替我擔驚受怕,這你也應該理解她。”

老太太問:“她說你根本不想當官,是這樣嗎?”

冬梅忍不住聲明道:“我說他不是官迷,和他想不想當官意思完全不同。”

老太太對她的話根本不理睬,連目光都未瞥過去一下,註視著秉義期待他的回答。

秉義說:“是啊是啊……其實也不完全是那樣……以前是那樣,自從到瞭那個廠,現在我很願意當好那麼一個歷史光榮的軍工廠的黨委書記……”

老太太說:“這話我愛聽!否則你能對得起黨多年的培養嗎?專車是白坐的嗎?‘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話說的是兵。‘水不激不躍,人不激不奮’,這話是小說裡寫的,黨對幹部往往就如此,不激都疲沓瞭。別以為隻有你們讀書,解放後我也是看過幾本的,並沒有看過就忘!周秉義同志,我要以一名老幹部的身份跟你說,優哉遊哉地當清閑幹部確實也可以,解放後我就是那麼一路當過來的。我身體不好,不得不那樣,而且我也有資格那樣。可你沒我那種資格。你年輕,文化水平高。如果你也拈輕怕重,那是占黨的便宜!給你那個書記當是黨在激勵你,你應該一奮再奮!”

冬梅不愛聽地將身子轉向另一側。

秉義說:“對,對,媽說得完全正確,我絕不會辜負黨對我這種激勵。”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瞭。

冬梅抓起電話一聽,是傳達室打來的,通告周蓉來瞭。冬梅馬上叮囑傳達室,趕快請她進來。

周秉義心中不安,唯恐周蓉到後,也與嶽母句句抬杠,剛平息下去的戰火死灰復燃。

冬梅起身準備去迎,門鈴響瞭。

秉義多慮瞭,周蓉的光臨沒讓老太太多瞭一個論敵,反而讓氣氛頓時輕松和諧起來,門外的玥玥和小菊也敢邁入客廳瞭。

周蓉是周傢第一個也是第一次來到郝傢的親戚。此前,她連和女兒見面也是通過哥哥約在外面。

周蓉首先代表周傢向老太太表示感激,感激培養瞭一位好媳婦好嫂子。接著,她感激冬梅母女對玥玥無微不至的關懷和教導,一再表達自己作為玥玥母親的慚愧。她明明是聽到瞭一些添油加醋的傳言才來登門探望,卻隻字不問哥哥的事,甚至連目光也不怎麼往哥哥身上落。

她真誠地說,自己成為不速之客的原因,那就是再也無法克制走親戚的強烈願望。

這種說法乍一聽顯然站不住腳,但她接著給出的解釋卻又能自圓其說。她說,因為哥哥一直向周傢人強調革命的老媽媽喜歡獨處享受清靜,他們周傢人不忍前來打擾。自己不請自來,是因為她過幾天就要與博士生導師一起去法國做文化交流,為期一個月,她希望能與親友分享自己的愉快。

“秉義,這就是你的不對瞭,難怪以前你們周傢的人從沒來過。有時我心裡還挺納悶,為什麼呢?現在明白原因瞭,敢情你一直在有意無意地阻止著。”老太太責備起來。

秉義隻有乖乖認錯。

周蓉以同樣真誠的語言和表情誇贊老太太氣色好、氣質好、發式也好,讓這位革命的老媽媽的自我感覺異乎尋常的好。

她送給老太太的見面禮是一冊一九八〇年以來的中央文件匯編典藏本,說是請人從北京排隊買到的,很有紀念意義。實際上,這是前夫馮化成寄給她的,他倆還時有書信聯系。他寄給她那冊文件匯編本身不是目的,隻不過是用它夾寄幾枚香山紅葉,還有一雙氈鞋墊和一枚竹發卡。周蓉說,那雙鞋墊可不是一般的氈子做的,是用新疆卷毛羊的毛壓制而成的,考慮到老太太長期坐輪椅,血脈不暢,足底保暖尤為重要。常見的塑料發卡容易與頭發產生靜電,進而引起皮膚過敏,還是用竹發卡好。

禮輕情義重,周蓉的話語和表情溫暖人心。老太太深受感動,她當即就從頭上取下塑料發卡戴上瞭竹發卡。

玥玥和小菊都拍手說,好看好看。

冬梅望著小姑子周蓉,仿佛不認識她瞭。

老太太弦外有音地說:“問題不在於好看不好看,問題在於誰想到瞭做到瞭,而誰更應該想到做到卻根本沒想到做到。”

秉義便又連連檢討。

玥玥和小菊則趕緊一左一右蹲在老太太跟前,將鞋墊替她墊在鞋裡。

老太太說:“真暖和。”

冬梅說:“才著腳一秒鐘,神瞭。”

老太太仍不理女兒,她問周蓉:“你沒聽說你哥的事?”

“聽說瞭啊。”周蓉一邊回答,一邊向嫂子丟眼色。

老太太又問:“那你怎麼不問你哥一句?”

周蓉說:“他不好好的嘛,證明我聽到的都是謠言啊。再說我也不是沖他來的,我是沖您和我女兒來的。”

老太太說:“你哥的眼眶被一名老工人打青瞭呢。”

周蓉說:“現在他那個廠的工人正鬧情緒,他是黨委書記挨打瞭那也是替組織挨打瞭,是他的光榮。”

冬梅幾乎笑出聲來,強忍住笑轉過身去。秉義一步跨到冬梅身前,背對著她面對著妹妹莊重地說:“我也是那麼想的。”

老太太朝周蓉招瞭招手。

周蓉走到她跟前彎下腰去。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說:“愛聽你說話。知識分子如果都像你這樣,中國的進步快多瞭,五七年也不會有什麼‘反右’運動瞭。留下吃飯啊,沒聽你說夠。”

周蓉笑道:“我正是空著肚子來蹭飯的呀。”

晚飯桌上,老太太問起瞭秉義今天遭遇那件事的始末——她是在電話裡聽其他老同志講的。她與幾位資歷相當的老同志經常煲電話粥,他們的電話費由政府承擔。

“我對與我女婿有關的事有知情權,我要瞭解真相。隻有瞭解真相的人,才更有資格表達態度,亮出觀點。”老太太的話正確到放之四海而皆準,幾乎可以放入當年的語錄中以假亂真,讓女兒和女婿經常有耳熟之感,陷入接不上話的尷尬。

周蓉卻頗為適應,她能做到你有來言,我有去語。

她附和著說:“隻有希望瞭解真相的人,才比較能夠瞭解到真相,正如熱愛真理的人想要瞭解真理那麼自然。”

老太太便對玥玥教誨道:“你媽的話說得多麼有思想啊,要善於從你媽的話中吸收思想營養,啊?”

冬梅催促道:“那我更有知情權瞭,否則總說錯話,快講講吧。”

秉義明白嶽母對知情權的訴求,實際上是發自對他這個女婿的愛心,雖不情願,但也隻得從頭細說。

周蓉不時地充當一下解說員。

秉義講到杜德海一再喊他過去他才過去時,妹妹評論道:“一個有判斷力的人不難從那一名工人的話中得出結論,對方確實並無歹意。那時當書記的人如果不敢走過去,必定讓工人們恥笑。”

秉義不得不承認:“對,我當時正是那麼想的。”

當他講到導火索嗤嗤作響,而他閉上瞭眼睛時,妹妹又評論道:“哥你肯定有經驗判斷那截導火索能燃燒多少秒。”

他也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當講到他對杜德海的處理態度時,周蓉對老太太說:“您是老幹部,我這個晚輩很想聽聽您的看法。”

老太太沉吟半晌,垂下目光坦蕩地說:“要是在從前,我會堅決主張嚴懲的,非打他個‘現行反革命’不可,以儆效尤。現在嘛,時代不同瞭,動不動就把人打成反革命太不得人心。秉義,我支持你的做法。”

冬梅情不自禁地說:“媽,你這話我也愛聽。”

冬梅與小菊換瞭座位,坐到老太太身邊去,摟著她的脖子說:“媽,別生我的氣啊,我不是滿耳朵聽瞭些誇大其詞的傳言,不瞭解真相嘛!現在我清楚瞭,秉義他不是在逞匹夫之勇啊!”

秉義說:“黨培養瞭我多年,剛委以重任,我還沒有做出點兒什麼貢獻,怎麼能無謂地犧牲呢!”

老太太說:“其實,我剛聽別人告訴我時,也是一下午心慌意亂的。”她竟說得眼淚汪汪的。

周蓉講起瞭哥哥嫂子當知青時兩相牽掛的一些趣事,讓氣氛又輕松愉快瞭起來。

冬梅送周蓉走時,朝她背上擂瞭一拳,數落道:“今晚你貧死瞭,還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以前從沒發現你善於逢場作戲,我媽居然說知識分子都像你這樣中國的進步就快多瞭!”

“我一進你傢門就覺得氣氛緊張,看出瞭你媽一肚子氣哩!我哥沾的是你媽的光,我女兒愛上瞭在你傢的生活,我一提讓她和我住在一起她就不高興,說多瞭她更煩,‘等你分到兩間屋再議吧’一句話頂得我啞口無言。你說我不在你傢一本正經地逢場作戲還能如何呢?”

周蓉的話與其說是自辯,還不如說是自供。冬梅目送她走瞭幾步,見她忽又轉身往回走。

周蓉走到嫂子跟前,鄭重地說:“門當戶對是有道理的,不過我還是挺喜歡老人傢的。工人的兒女與父母有代溝,高幹的兒女與父母必然也有。我們周傢的兒女與你母親之間得處理好雙重的鴻溝,我哥住在你傢肯定有他的不容易,嫂子你多體諒他啊!”

在軍工廠的招待所裡,杜德海身體的劇烈疼痛讓他牙關緊咬。他冷汗淋漓,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他的骨頭裡去瞭。

他以頑強的毅力忍受著生不如死的折磨。

常宇懷剛替他擦幹瞭臉,他又滿臉冷汗瞭。

他說:“宇懷,讓老哥咬住點什麼吧!快忍不住瞭,叫出聲不好。”

束手無策的常宇懷隻得把毛巾卷成條狀讓他咬在嘴裡。

另一名工人對常宇懷說:“咱們也不能眼看著杜師傅這麼受罪啊!”

常宇懷推著他走到外邊,心疼地小聲說:“我也不願意啊!”

那名工人說:“得上杜冷丁瞭。”

常宇懷說:“那你早說啊!快去衛生所把值班醫生找來,帶上杜冷丁。”

不一會兒那名工人跑回來瞭,說衛生所根本沒有杜冷丁,市立醫院才有。

杜德海從口中取下毛巾,哀求道:“宇懷啊,你倆別看著我行不行?你倆走吧,我有法子來個自我瞭斷……”

常宇懷對那名工人說:“那咱們就去市立醫院,你守著杜師傅,我先去車庫把值班的車開過來。”

市立醫院的值班醫生是個照章辦事的死板人,不肯為杜德海註射杜冷丁,說那是嚴格控制使用的藥品,醫院規定隻為住院患者使用。在常宇懷的懇求下,才詢問起杜德海的病史來。他聽常宇懷代講瞭之後,又不願註射瞭。

醫生說:“是癌癥晚期瞭,杜冷丁又不治病,隻不過起麻醉神經的作用,止痛而已,用上瞭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

同去的那名工人說:“北京、上海大醫院的醫生都不認為已到瞭晚期,沒救瞭。專傢會診的結論是中期,認為隻要治療得當,不讓病情迅速惡化,再活十來年是完全可能的。”

醫生聽後不高興瞭,冷冷地說:“都兩次擴散瞭還不是晚期嗎?那你們直接送他去北京、上海請專傢治啊,半夜三更的到這兒來幹什麼呢?”

同去的那名工人說瞭幾句多餘的話:“不是擴散,是轉移瞭,兩碼事。再說現在還不到九點,不能說是半夜三更。”

醫生更不高興瞭,將筆一放,不再往處方箋上寫什麼,反駁道:“轉移就是擴散,擴散必然轉移,怎麼就成瞭兩碼事瞭?聽起來你比我還懂是不是?那我更不知道如何是好瞭!”

常宇懷立即批評瞭那名工人幾句,替他賠禮道歉,繼續懇求:“大夫麻煩您瞭,您就先給打一針吧,能止止痛也好啊!”

醫生起身踱到走廊裡的一張長椅那兒,看一眼仰躺著的杜德海,轉身對常宇懷二人說:“他也不像你倆說的那麼疼痛難忍啊!”

實際上,杜德海已痛得處於昏迷狀態瞭。

常宇懷俯身輕喚:“老杜,老杜……”

杜德海沒反應。

醫生說:“都睡著瞭嘛,不必註射瞭啊。”

常宇懷說:“那您給我們多開些杜冷丁,我們帶回去,以後需要時讓我們廠衛生所的醫生為他註射。”

醫生說:“多開些?你們想什麼呢?杜冷丁不是可以隨便多開的。”

常宇懷說:“您別多說瞭!我們明白瞭,就開一支讓我們帶回去行不行?”

醫生說:“那也不行。我為他註射可以,但他現在的情況不必註射杜冷丁。我讓你們帶回去一支可不行,出瞭問題我擔不起責任。”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們豈不是白來瞭嗎?你他媽到底開不開藥?你敢說一個不字?你他媽的別一番番撮我的火!”他揪住瞭醫生的衣領。

秉義夫妻二人上床後,一時都睡不著,臉對臉躺著臥談。

冬梅說:“你們周傢的三個兒女中,隻有一人是不會做戲的。”

秉義說:“那就是我唄。”

冬梅說:“錯,是秉昆。第一會做戲的是你妹,第二會做戲的是你。你這個女婿比我這個女兒還會哄我媽,你妹今晚討我媽喜歡的技巧更勝一籌。秉昆就不會你倆這一套,他待人篤實,從不來虛的。”

秉義一下子翻過身去。

冬梅說:“不愛聽瞭?”

秉義說:“當然不愛聽。心情剛好點兒,又被你搞壞瞭。”

冬梅說:“你不愛聽很正常,大多數人都不願正視自己的本色缺陷。”

秉義猛地一翻身,抗議說:“你這話我就更不愛聽瞭。秉昆兩次到過咱們這個院的門口,第二次我拽他進來,他都不進來。我爸至死沒與你媽見過面,為什麼?因為在我爸和我弟看來,住在這條街上這種院子裡的是權貴人傢,屬於另一個階級。從前鼓吹階級鬥爭,讓底層中國人習慣瞭以對立的甚至憎恨的心理看本階層以外的人傢。你剛才說到本色二字,我爸和我弟就都是這麼一種本色的人。他們拿你當親人,不等於也喜歡你媽。即使他們也拿你媽當親人瞭,不等於就會消除對住在這條街上這種院子裡的人傢的偏見。工人下崗失業,幹部有失業的嗎?工人報銷不瞭醫藥費,幹部有報銷不瞭的嗎?這個冬天有許許多多的工人全傢挨凍,有這樣的幹部人傢嗎?科長傢都不會!秉昆他朋友肖國慶的父親如果是個小小的科長,他也不會走那條路!我瞭解過瞭,杜德海如果是幹部,他的病也不至於耽誤那麼久。工人不能長期靠‘領導階級’四個字體會幸福,誰也擋不住他們進行比較!而我不同,我能跳出階級意識來看人對事,我是本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古訓來敬重你母親的。隻要我做戲能讓她高興,那我就做戲給她看。這算什麼本色缺陷?如果今晚來的是秉昆,你媽說一句他焉頭巴腦地頂一句,那會是種什麼局面?搞得大傢都不高興瞭反而好嗎?在我看來,周蓉今晚的表現實在不錯!她一談到官僚階層的特權比秉昆還憤世嫉俗,可她今晚的表現出乎我的意料,簡直可以說刮目相看,她考慮到瞭多邊關系……”

秉義的一大番話盡管是壓低著聲音說的,但因為面對面,仍讓冬梅有種遭到義正詞嚴訓斥的感覺。

秉義忽然收住瞭話,再次背對她。

冬梅在他肩上親瞭一下,笑道:“你激動個什麼勁兒啊?跟你開幾句玩笑都看不出來瞭?”

客廳裡的電話就在那時響瞭。

冬梅說:“可能打錯瞭,別理。”

電話鈴響個不停,夜深人靜,聽來聲音甚大。

“可能是找我的!”秉義躍下床去。

等冬梅臂搭著他的睡衣跟入客廳時,秉義已在接電話瞭。

電話是與常宇懷同去醫院那名工人打來的。他報告說,常宇懷由於不能為杜德海從醫院帶走幾支杜冷丁,在醫院裡大發雷霆。院方請來瞭派出所民警,常宇懷更加憤怒,雙方眼看要動手瞭。

秉義頭腦中一片空白。

冬梅問他誰打來的,因為什麼事,他捂住話筒,簡單說明後接著發呆。

冬梅說:“給我話筒。”

秉義猶豫瞭。

冬梅從他手中奪去話筒,大聲說:“聽明白瞭,我是你們周書記的愛人,杜冷丁的事他解決不瞭,但是我能解決。我要求你們保衛處長立刻冷靜下來,絕不許再有什麼沖動的言行!我保證,你們會從醫院帶走杜冷丁。是市立醫院對不對?你告訴院方的人,請他們等著接院長的電話……”

冬梅放下聽筒,轉身已不見秉義。

她回到臥室,見秉義已在匆匆忙忙穿衣服。

秉義說:“把你自行車鑰匙給我,我得去。”

冬梅說:“你以為你是誰啊?醫院有醫院的規章制度,會聽你軍工廠黨委書記的?你去瞭人傢就聽你的指示瞭?”

“別囉嗦!總之我不是得去嗎?快把鑰匙給我!”秉義吼瞭起來。

小菊不知何時也上樓瞭,在臥室門外揉著眼睛說:“奶奶醒瞭,問又是什麼不好的事?”

冬梅說:“讓她馬上到客廳去!”

“別聽她的!”秉義沖冬梅吼:“你瞎摻和什麼啊?你們母女倆怎麼都愛摻和我的事呢?沒有你們,我什麼問題也解決不瞭啦?”

冬梅也厲害起來,以訓斥的語氣說:“周秉義你別不識好歹!我們母女倆不摻和,你去瞭照樣一支杜冷丁也得不到!你以為你是個人物瞭?能量差得遠!”

秉義一想,她說得也沒錯,隻得暫且跟著妻子到客廳去,等她母女倆拿出個什麼主意。

“杜冷丁呀,我知道那藥,止痛的。什麼痛都能止,我熟悉的兩位老同志在自己傢常讓兒女給打一針,那並不是多麼寶貴的藥哩,怎麼也搞成瞭個事?”老太太聽瞭事情原委之後,有些困惑。

冬梅催促道:“既然在你看來不是個事,那你就快幫著擺平吧,該給誰打電話倒是打啊!”

老太太為難地說:“可我也不直接認識市醫院的院長啊,他們都是些正副處級的小不拉子幹部,我平時不認識,也認識不過來啊。我們都是在省醫院看病,而且是專門區域專傢門診,不必為看病再多認識些人。”

秉義聽瞭,起身又往外走。

冬梅厲聲呵止道:“坐那兒!”她又對母親說:“我不聽那些。反正如果你袖手旁觀,那就都別睡,一塊兒坐到天亮吧!”

玥玥也出現在客廳門外瞭。

秉義沒好氣地朝她說:“回你屋去睡覺!”

老太太批評道:“我說不管瞭嗎?多大點兒事啊,值得你們兩口子都嘰嘰歪歪的嗎?容我想想不行啊?”

秉義不願老太太一再摻和,可事到臨頭,自己其實並無辦法,隻有壓下焦躁,靜待嶽母給出個主張。

幾分鐘後,老太太吩咐小菊:“去把辦公廳發的通訊錄取來。”

小菊問:“哪個呀?辦公廳先後發瞭幾個呢。”

老太太說:“最後派人送來那個,紅皮兒大字的,封面印著顧問委員會的那個。”

不一會兒,小菊取來瞭。

“就是這個。”老太太看一眼女兒,再看一眼女婿,淡淡地說:“我想好怎麼辦瞭。你倆都上樓去,安心睡吧。”

冬梅就站瞭起來。

秉義猶豫地坐著未動。

冬梅說:“走啊!”

秉義隻得也站瞭起來,隨妻子往外走時,內心充滿羞恥感。

嶽母在他背後說:“這不是殺雞用起瞭屠牛刀嘛。小菊,守在樓梯口,防止他倆下來偷聽。把客廳門關上,你也不許偷聽。”

小紅本是她和幾位省顧問委員會委員集體卸任後,省委省政府作為禮物贈送的,上面印有省市兩級廳局以上幹部的姓名、辦公室電話、秘書電話乃至傢裡電話。那一直屬於保密內容。

老太太撥通瞭主管科教文衛的副市長傢的電話。她並不認識對方。因為不認識,歉意的話是免不瞭要說上幾句的。她不願讓女兒和女婿聽到她對人說那樣一些話。

秉義兩口子上瞭樓,一個坐在床這側,一個坐在床那側,背對背,都沒好情緒理對方。

十來分鐘後,小菊上樓對他倆說:“解決瞭,奶奶又躺下瞭。”

市立醫院那邊,派出所的人撤瞭,雙方握手言和。

院長在電話裡指示要盡量滿足軍工廠幹部和工人兄弟的要求,要以工人兄弟們高興不高興來給自己的落實情況打分。

沒誰再敢推三阻四敷衍塞責瞭。

常宇懷喜出望外地獲得瞭整整一盒三十支杜冷丁,夠用三十次。

見他高興瞭,急診室的值班醫生小聲向他透漏——醫院還有一種進口的好藥,止痛效果更好,副作用也小,隻不過十三級以上的幹部才有資格用。如果有哪位大領導特批的條子,那也是完全可以例外。他們醫院為某大領導並非幹部的老父親用過,還由公費百分百報銷瞭……

常宇懷說:“謝瞭。這我們就很知足瞭,不敢有那種想法。人得見好就收,不能厚顏無恥。”

常宇懷駕車回廠時,已在醫院註射瞭一針杜冷丁的杜德海確實在後座安安靜靜地睡著瞭。

一九八八年,杜冷丁是解除普通病人終末期劇痛的唯一神藥。除瞭讓人神經麻醉再無任何別的醫治作用,但並非一般享受公費醫療福利的人容易買到。

陪他同去的那名工人替杜德海抱怨,說杜師傅的病起初隻不過是胃痛,吃不下飯,而廠衛生所給他開的卻往往是蘇打粉、酵母片、胃舒平之類的藥。杜師傅後來要求廠裡批準他做一次鋇餐造影,衛生所卻為瞭縮減醫療支出,一直不給他開許可證明,說他那是老毛病,沒必要。沒有廠衛生所的證明,一名工人在正規醫院是做不成公費鋇餐造影的。等老廠長過問都一年後瞭,晚瞭。

常宇懷訓斥道:“你不說那些事我就不知道瞭?不許再對別人說!不說那些不痛快?”

那名工人說:“那當然,不說說心裡就是不痛快哩!”

常宇懷突然來瞭個急剎車,車頭險些撞著人。

他推開車門探出身,見是個頭裹長圍巾的女人。

盡管是個女人,由於心情鬱悶,他還是罵瞭一句:“眼睛長腳底板上瞭?找死的臭老娘們兒!”

那女人默默朝後退開瞭。

她是周蓉。

造成險情並不怪她。那是十字街口,她在過馬路,而常宇懷開的車轉彎未減速。

車剛一開過去,她省過味兒來,追著車跑。她想看清車牌號,不為別的,隻為明天瞭解一下,是什麼霸氣的司機自己錯瞭卻怪別人,而且開口罵人。瞭解清楚瞭也不是想怎麼樣,她不能忍受男人用粗話臟話罵女人。而在男人罵女人的話中,最讓她撮火的就是“臭老娘們兒”。這是北方男人罵女人的慣常話。

她追著車跑完全是一種本能反應,如同蜜蜂想要蜇到侵犯瞭蜂巢的熊——“女人”二字是她性別意識中的蜂巢。

她自然追不上,追瞭十幾步也就站住瞭。倒沒喘,她年輕時熱愛體育,經常長跑,從事體力勞動。她站在人行道邊,望著遠去的“上海”牌小汽車覺得自己的沖動行為好生可笑。

偏偏那輛車沒能一直往前開,被幾個人攔住瞭,從身姿上看,像交警。“上海”沒轍,費力地掉頭開回來瞭。

她真的笑瞭。

當“上海”快開近時,她邁下人行道攔住瞭它。

車一停,她上前拉開瞭車門。

“剛才哪位先生罵我臭老娘們兒來著?”

常宇懷明知錯在自己,雙手握住方向盤,目視前方,不接話,也不動。

“後邊還躺一個喝醉瞭的,肯定是你們領導囉,那我可得記下車牌號,否則白挨罵瞭。”她把車門關上,一手扶著車燈那兒,彎下腰看車牌。

車門嘭的一響,那名工人下車瞭。

他說:“對不起,我們認錯行不?送一名工友去醫院來著,看病不順,心裡煩。”

用小車送一名工人去看病?這事她不信。

“我不難為你們,告訴我你們是哪個廠的,是哪位領導的車,之後你們走你們的,我走我的。”她靠住瞭車頭,以為自己遇到的事與某些幹部的酗酒成癮尋歡作樂有關。企業如此艱難,那些現象令她深惡痛絕。有時,她想象如果在古代,自己可能就是鏟除貪官腐吏的俠女。

車門又嘭的一響,常宇懷也跳瞭下來。他左右看看,見人行道上有個樹墩,跨到周蓉跟前,雙手往她腋下一插,像叉車叉起物件似的,伸直兩臂,把她平移輕放在樹墩上瞭。

這麼一來,他和她就一般高瞭。

周蓉一點兒都沒怕。她自幼就是個膽大心細的人,看出對方並非兇徒,何況前方不遠那幾名交警的身影還在路上走動——她一時反倒好奇起來瞭,想明白對方到底要幹什麼。

“我們是軍工廠的,這是我們黨委書記的車,不像你想的那樣車上躺的是一個醉鬼。”

常宇懷一分鐘就把自己情緒惡劣的原因說清楚瞭,保衛工作者當到處長那一級普遍都有這種陳述水平。

人高馬大的他從頭上抓下帽子,最後說:“不管你是何方神聖,不管你是多麼的惹不起,我希望你能多少發點兒慈悲心。我們工人階級眼下認栽瞭,任何人都是我們惹不起的人瞭。偏巧惹著你這位不好惹的算我們有眼無珠——你扇我吧!扇夠瞭請忘記今晚的事,千萬不要給我們的書記再制造麻煩。他剛上任,面臨的麻煩已經不少,全廠三千幾百號人還指望他哩!”

周蓉看到,眼淚分分明明地從面前這個大老爺們兒的眼中溢出,緩緩在他臉上淌。

“車上躺著的是杜德海?”

“對,你怎麼知道他名字?”

“我……你們快上車吧!”

周蓉還想說什麼,嗓子發幹,不能再說出話來。她下瞭樹墩往前走。

兩個男人中的一個在她背後喊:“前邊戒嚴瞭!”

那幾個人不是交警,而是公安人員。

她以為隻是不許車輛通過,沒想到連行人也不許通過。

她取出瞭工作證,說天這麼冷,這條路是自己回學校最近的路。

公安們聚攏瞭頭,其中一個按亮手電照她的工作證。

“哇,還是副教授!”

“沒看出來,讓她過去吧。”

“一位女同志,別讓人傢繞遠瞭!”

他們就放她通行瞭。年輕的公安們表現出瞭對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副教授的敬意,其中一個還向她敬瞭禮。

她加快腳步又往前走。忽然從一條橫街的街口擁出一群人,大約三十多個,都穿工作服,無疑是工人。

一名工人問她:“過這條馬路進對面胡同,能通到車站裡不?”

她說能,詳細地告訴他們怎麼拐又怎麼拐,再由哪條街到哪條街,便能通過一道便門進入車站裡邊。

“有時有人把門,有時沒有。”她說完這句話繼續走自己的路,以為他們是某廠前往車站卸貨的工人。車站裝卸隊的人數有限常常忙不過來,一些工廠就派出工人卸本廠從外地運達的貨物,這是常有的事。

她剛往前走瞭數步,聽到背後有情況,轉身看時,大吃一驚。從那條小街口對著的胡同內擁出另一群人來,是公安人員,比工人們的人數還多。他們手中都握著警棍,卻並沒向工人們揮打,隻不過舉著,舉得也不算高,手高至肩,警棍剛剛過頭而已。

公安們將工人們又逼回瞭那條小街。

工人們再次擁出小街,反將公安們逼退。

然而,公安們的退是有策略的退,是呈扇形的退。即使一部分人退進瞭胡同,大部分人還是在以扇形包圍著工人,防止工人們斜刺裡從馬路的兩邊跑散。

雙方就那樣你進我退、我進你退地沖撞著,卻僅是肩與肩、胸膛與胸膛的沖撞而已,一種都不發聲的沉默的沖撞。

周蓉看呆瞭。一名公安走到她跟前,低聲問:“幹什麼的?”

她也低聲說:“回傢。”

公安又說:“沒問你去哪兒,問你的身份。”

她又一次掏出工作證給對方看。

“這麼晚瞭怎麼不在傢待著?”

“串親戚瞭。”

“快走,這沒什麼可看的。”

她接過工作證沒走幾步,被對方叫住瞭。

對方說:“跟我來。”

她問:“我怎麼瞭?”

對方說:“沒怎麼瞭,前邊還有戒嚴的地方,怕你一個女同志回傢不方便。”

於是,她跟他走到一輛帶鬥的摩托旁。

“坐上吧。”

她略一猶豫,坐瞭上去。回頭看時,見雙方已不再是肩與肩、胸膛與胸膛的沖撞瞭,開始交手瞭,卻都沉默著,仿佛約法三章,不願驚擾市民人傢。他們仍還不算打起來,確切的說法應該是“撕巴”,類似太極弟子們的過招。

摩托開走後她問:“怎麼回事?”

對方裝作沒聽到。

一路果然還有幾處警戒線。

又見到瞭一場工人與公安的沖突,規模還更大一些。

摩托一直把她送到瞭大學後門前——門外也有警車和公安人員,鐵門密閉,門內聚集著一百多名學生,情緒都挺激動。

開摩托的公安人員扶著周蓉下瞭拖鬥。

他向她敬禮後,懇切地說:“老師,希望你能做做同學們的思想工作,沖動的行為往往會事與願違的。”

她說:“可你並沒告訴我發生瞭什麼事。”

他說:“問學生吧。”

那是一名嚴格遵守紀律的公安人員,顯然不是普通一員。她謝過後,望著他駕駛摩托遠去。

她從學生們口中瞭解的情況是——幾個工廠的工人組成瞭聯合上訪團,要於今晚攔截列車前往北京,反映本省以及東北工業特別是重工業企業面臨的困境。公安機關奉命阻止,而學生們企圖聲援工人。

她問:“你們怎麼知道的呢?”

學生們皆顧左右而言他。

有幾位老師在耐心地勸導學生們不能固執己見。

她也幫著勸瞭幾句。

一位黨辦的女同志悄悄對她說:“有那壞學生的父親就是上訪團的,肯定是他們鼓動的,註意識別出他們來。”

她說:“那樣的學生也不見得就是壞學生,你千萬別順口說出來。”

對方說:“鼓動鬧事當然就是壞學生哩,我才不會順口說出來。”

忽然有一名學生指著周蓉大聲說:“她是坐公安的摩托回來的,形跡可疑,誰也別輕信她的話!”

離她近的學生一下子散開瞭,像看到奸細似的瞪著她。

她對黨辦的女同志苦笑道:“幸虧我並沒說幾句話。”

對方問:“還不夠壞嗎?”

既然引起瞭懷疑,她也隻有幹脆一走瞭之。

天快亮時郝冬梅醒瞭,見丈夫不在身邊,被子也少瞭一床。

她滿腹狐疑地下瞭樓,見秉義穿著睡衣裹著被子坐在沙發上吸煙。煙灰缸裡的煙頭證明他已吸瞭五六支瞭。為瞭不讓客廳裡充滿煙味兒,他開瞭通風的小窗。那時候暖氣已不太熱瞭,再加上通風窗開著,客廳裡涼颼颼的,冬梅一進入客廳接連打瞭幾個噴嚏。

秉義立刻由單人沙發上起身坐到雙人沙發去瞭。

冬梅則把小通風窗關上瞭。

秉義雙臂橫伸展開被子,冬梅坐下後,他用被子裹住她。

她說:“別因為昨天晚上我對你厲害瞭幾句就生我的氣!”

他說:“沒有。”

她說:“知道你壓力大。如果你實在不願再當下去,那就離開吧。不過解鈴還須系鈴人,最好由我跟我媽說。”

秉義沒吱聲。

冬梅又說:“身體上的理由雖然是比較老套的理由,我替你想來想去,似乎也隻有這麼一種理由瞭。究竟哪種病擺得到桌面上,我還沒想好。”

秉義終於開口說:“不,我想當,非常想當下去。”

冬梅轉臉看著他,困惑得不吱聲瞭。

“我隻不過在想,目前這種情況之下,我這個書記該怎麼當。”

冬梅更不知該說什麼好瞭。

“我得出國,到蘇聯去看看,今天就打出國報告。”秉義決心已下,說得很堅定。

冬梅聽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