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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第十二章

正月初六,秉昆剛到“和順樓”,還沒來得及換西服,國慶他姐便向他報告,有位顧客要求見他一面。

對方是邵敬文。

邵敬文說門口的告示他看到瞭,中午他要帶幾位客人來吃飯,而且隻能打白條。他說起先不想來“和順樓”,是客人們提出要來這裡,因為這裡離文化館近,而且是曲藝傢開的,人傢是沖著“曲藝”二字來的。

“人傢提出要來這裡,我作為主人沒理由不滿足。我可是通過好幾位朋友的介紹認識人傢的。南方做羽絨服的父子倆,原先是養鴨的農民,後來不養鴨瞭,辦起瞭羽絨服廠,逐漸有經濟實力瞭,想在咱們北方拓展市場,有意租下我們文化館的一層樓。如果談成瞭,我這個館長今後幾年就好當瞭。”

秉昆一聽“南方”和“拓展市場”之類的話,就氣不打一處來,但一見邵敬文那英雄氣短的樣子,頓時又心軟瞭。

邵敬文接著說:“文化館賬上已經沒錢瞭,市裡的撥款還不夠開半年工資,我當館長的不想辦法不行啊!要是到別處去打白條,那也沒誰肯給我面子啊!秉昆你看這事……”

秉昆隻有痛快地說:“門口那告示對你例外,隻管帶客人來吧,酒水除外,想點什麼菜點什麼菜,算雜志社宴請老主編瞭,這事我做主。”

白笑川聞訊出現,說會通知幾位曲藝傢,中午前來助興。

那頓飯邵敬文的客人們吃得很開心,雙方在飯桌上把合同簽瞭。

送走他們後,白笑川說:“自從‘和順樓’開業以來,就這麼一次我陪得高興。”

秉昆說:“老邵瘦多瞭。”

周秉義嶽母金月姬的姓名像是朝鮮族的,其實她是漢族,金月姬是她的化名。抗戰時期,她作為東三省老資歷的地下工作者,主要在延邊地區組織、發動武裝抗日活動,擔任過幾支抗日隊伍的政委,化名是當年的工作需要。實際上,她不止“金月姬”一個化名,但這個化名用的時間最長,從抗戰時期一直用到新中國成立初。擔任瞭省婦聯領導後,她曾想改回到真名實姓,可那麼一改,許多熟悉她的戰友和同志將不知道她是誰瞭。組織上說服她不妨繼續用“金月姬”這一化名,她一向事事服從組織,便答應瞭。她長期擔任省婦聯領導,除瞭組織部門管幹部檔案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實姓。

組織部門把她歸入抗日幹部,但同屬抗日時期的幹部,她的革命資歷卻要老得多。許多抗日幹部的革命時間從一九三八年算起,通稱“三八式”。她卻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後就參加革命,次年入黨,當時才十九歲。二十多歲時,趙尚志、楊靖宇、李兆麟、趙一曼等親昵地稱她“小金同志”,她主要代表中共滿洲省委在抗聯部隊之間互通情報,傳達指示。

老太太革命歷史清白,既無污點,也無疑點。因為解放前打過仗、負過傷,身體被折騰垮瞭,落下瞭病根,組織上完全出於照顧她,才安排她擔任瞭一個閑職,還是副的。就資歷而言,那是相當委屈她瞭。

組織部門的同志當年對她說:“鑒於您的身體情況,我們考慮來考慮去,覺得這樣安排您比較合適。省婦聯主席現在是副省級,如果您擔任副職,那就隻能是廳級。您考慮考慮,不必勉強,有什麼想法再溝通商量。”

她當即表態:“不必考慮,請組織決定吧。革命不是交易,共產黨人不應該向組織擺資格,和組織討價還價。感謝組織對我的關懷,也多謝同志們為我的工作費心。”

她說的不是冠冕堂皇的假話,而是發自肺腑的真話。依她想來,丈夫已經是副省長,自己何必再爭一個副部級待遇呢?擔任正職,那是要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地主持工作,而自己的身體確實再難承擔重任瞭。何況,革命是一回事,憑一腔熱血就行;領導人民大眾建設新中國是另外一回事,領導哪一行業都得盡快從外行變成內行,對於自己能否做到這一點她信心不足,起碼沒有丈夫那麼有信心。擔任省婦聯的副主任,她自認為是可以勝任的。

除瞭以上很實際的考慮,她頭腦中保留著那種功成身退的想法。她這位省婦聯副主任一當就是三屆多,直到一九六六年。其間換瞭幾屆婦聯主任,她這位資深的副主任卻從沒換過。沒人與她爭,爭不過的。一把手資歷比她淺,她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適,對一把手都很尊重,從不擺老資格。她對機關的同志包括普通工作人員也特別和氣,與人為善,絕不給人小鞋穿,這讓她獲得瞭極高威望和普遍敬意。

十六七年中,她的工作無非就是在開大會或舉辦大型活動時端坐主席臺上,主持、照稿講話、頒獎或隻不過端坐著。她還參與有關婦女問題的調研,節假日到婦女密集的行業慰問,僅此而已。一年有一半時間,她待在傢裡不上班。

“文革”伊始,這成瞭她的一大罪狀。“享受的是高幹待遇,幹的工作卻比機關服務員還少!”“紅色寄生蟲!”“不走路的走資派!”“僵屍型婦聯領導!”——矛頭指向她的大字報還不少。

最令人費解的是,從尊敬到攻擊、踐踏,竟不需要轉彎子。

那些批判並未讓她驚慌失措。幾乎所有的領導都受批判,如果自己例外才會讓她驚慌失措。相反,她認為革命群眾以大字報的方式對她的棒喝是鞭辟入裡的,她心悅誠服地表示接受,表示堅決改正。

她把自己十六七年間的存款悉數捐給瞭造反派們,供他們買紙張、膠水、墨水、刷子,制作戰旗、彩旗、袖標。

她到造反派們的各級指揮部、聯絡處去,逆來順受地當他們的老勤務員。

她那麼做也是真心誠意的,為的是刷洗“紅色寄生蟲”這一恥辱。對於她,那種比喻如同烙在她身上的無形“紅字”,是所有批判詞匯中最讓她深感不齒的。

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後來她的丈夫猝不及防地卷入瞭所謂共和國第一大案。她和丈夫先後鋃鐺入獄,分頭關押,十年間互相不知死活。

她和女兒郝冬梅一樣,也是在“文革”結束、自己重獲自由之後,才知道自己丈夫已被迫害致死……

一九八七年,當瞭幾年掛名的省委顧問以後,她徹底退休瞭。唯有母親和嶽母兩個身份,對她來說才有實際意義。

她以正廳級的幹部級別享受副部級待遇,這是組織部門特批的——再也沒有人質疑瞭。

“老太太從建國初就該享受那點兒待遇的,人傢虧瞭好多年,早該給人傢補上的!”

“人傢是豁出命來抗日過的,這是如今的廳級幹部沒法比的,是該由國傢好好供養起來。”

“據說陳賡大將有資格授元帥銜的,謙讓瞭。人傢老太太當年也一樣,高風亮節哩!”

傳到她耳中的,多是以上這類話。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天道既變,人道也變。

有時她難免也想,自己當年的不計較,是否意味著是一種迂腐?如果當年稍微表示一下對級別的重視,組織上是會考慮的。現在的副部級待遇就不必特批瞭,好像如今某些副職幹部名片上印著正職級別似的,名不正言不順,有點兒鬧心。

這種想法她隻對女兒一個人說過,連對女婿周秉義都沒說過,怕女婿內心裡看低自己。女兒倒是很開通,勸她想想自己那些為革命犧牲瞭的戰友。即使這種話是由女兒口中說出,還是讓她臉紅瞭好一陣子。

她那一批幹部與如今幹部有一點不同,他們因待遇問題心理不平衡時,有犧牲瞭的戰友們比著。隻要肯比,一比就沒情緒瞭。

對秉義這個女婿,金月姬沒見到時心理上是抵觸的。

“你也太沒底線瞭吧?媽知道你當年受爸媽牽連吃瞭不少苦,但是再苦,咬咬牙不就挺過來瞭嗎?媽不是在監獄裡都挺過來瞭嗎?不就是由高幹女兒變成‘黑五類’女兒瞭嗎?不就是當瞭幾年知青嗎?比你爸媽當年幹革命還苦?說到底是你不夠堅強。如果夠堅強,能守住擇偶的起碼底線,挺到現在選擇的標準不就又可以高起來瞭嗎?找個什麼樣傢庭的不行?偏往邊邊角角的地方找!光字片那種地方媽是聽說過的,那種地方的普通人傢裡能出多麼優秀的青年嗎?不見面,媽也能估計到你嫁瞭個什麼樣的丈夫!”她對女兒擇偶的失望沒法掩飾。

冬梅則不解釋,不分辯,更不爭論,靜靜聽著,默默一笑而已。

見瞭秉義,她的態度轉變瞭。見面地點在她傢客廳,談話方式基本是嶽母問,女婿答,過程沒超過一小時。

秉義走後,她對冬梅說:“形象還不錯,個子挺高,國字臉高鼻梁的,算得上儀表堂堂吧。你爸像他那個年齡時就那樣,你倆挺般配。有書卷氣,書卷氣是男人的好氣質,舉止也斯文。我奇瞭怪瞭,光字片的人傢怎麼會有他那樣的兒子?”

冬梅笑道:“我以為你會要求我跟他離婚呢。”

她認真地說:“如果你真給我帶回一個平庸的女婿來,你當媽不會嗎?反正你們又沒孩子!”

冬梅問:“那,下一步媽什麼意見呢?”

她鄭重地說:“媽收回先前關於你丈夫的話。不知者不為罪,歸根到底是你的錯,你也沒跟媽多講講他呀,隻說他是光字片的,我可不就會那麼猜唄。別急著聽媽的意見,先回答媽一個問題——你愛他嗎?”

冬梅肯定地回答:“當然啦!”

她又問:“很愛嗎?”

冬梅有些奇怪:“是啊。”

“現在還很愛嗎?”

冬梅不高興瞭:“媽,你問得莫名其妙!”

她說:“有些夫妻,談戀愛時互相很愛,談的就是戀愛哩。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可婚後沒幾年,熱乎勁兒一過去,彼此感情就寡淡瞭,所以媽才那麼問。”

冬梅自豪地說:“我們跟那樣的夫妻不一樣,並且將永遠不一樣。”

她也滿意地說:“媽要的就是你這句話。有瞭你這句話作為前提,媽可以正式發表意見瞭。你們一塊兒回傢來住吧,免得媽整天隻能在傢裡看到小阿姨一個人,日子過得挺冷清的。”

於是,秉義就成瞭變相的倒插門女婿。

如果說秉義給嶽母留下的第一印象隻不過是良好,那麼,共同生活瞭不久之後,他在嶽母心目之中便是一個優秀的女婿——不,不僅是優秀的女婿,以一位老共產黨員的眼光看來,還是一名優秀的年輕黨員幹部。每天晚飯後,秉義怕她寂寞,總是會在她睡前陪她聊一陣子。

她有言在先,不喜歡聊政治,說自己是一輩子的政治人,耳中聽“政治”二字已聽出老繭瞭。她說:“我這一輩子對別人說的話,十之七八與政治有關,別人對我說的話也如此。好像與政治無關的話成瞭我們這樣的人可說可不說、說幾句意思意思的話似的。如今我想反過來,多與人聊些與政治無關的話,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大小知識分子特立獨行的逸聞趣事,你們當年的知青經歷,哪些書對你的影響,還有柴米油鹽、蘿卜白菜、棋琴書畫、風花雪月等,范圍越廣越好,隨你的便。”

她瞭解人間百態的欲望特別強烈。

秉義說:“媽,隻怕聊某些人某些事的時候,起先似乎和政治無關,但聊著聊著,不知怎麼一來又和政治有關瞭。”

“那也沒什麼。中國的事,與政治根本無關的本來就少。柴米油鹽、蘿卜白菜尤其是政治,棋琴書畫、風花雪月以前不是直接被批成‘封資修’瞭嗎?與政治有關瞭,咱就把那部分跳過去,或者換一個話題。在自己傢閑聊哩,我不扣帽子,也不打棍子,給你充分的言論自由。”她對女婿講什麼很寬容。

倒是冬梅很瀟灑,她從不認為自己有陪母親聊天的義務。吃罷晚飯,她起身便走,或到樓上讀書、聽廣播、學英語,做在學校沒做完的工作。有時也下樓旁聽一會兒,對話題感興趣就摻和幾句,不感興趣起身又走。她還抱怨說,丈夫陪她的時間少瞭,陪她媽的時間多瞭,自己的幸福指數降低瞭。

“秉義,你聽聽,哪像女兒跟媽說的話?你們小兩口在一起那麼多年瞭,你陪媽聊會兒天就冒犯她瞭?都是你把她慣的!”

然而,世上隻有母親反感兒子慣媳婦的事,很少有丈母娘反感女婿慣自己女兒的例子。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從此對秉義更加青睞。

有一天晚上,嶽母指著掛在墻上的一幅書法,問秉義有何評價。

秉義問:“媽指的是書法,還是字意呢?”

那幅書法寫的是北宋大儒張載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安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她說:“兩方面你都談談。”

秉義看著書法作品說:“能看出不是一般書法愛好者寫的。肯定自幼臨帖,童子功紮實。雖然是以楷體寫的,但此人行書草書比楷書更高一籌。行書草書寫慣瞭,寫起楷書來未免有些拘謹。”

她拍膝說道:“對極瞭。”

她解釋說,省內一位著名書法傢“文革”前曾寫瞭一幅同樣的字贈給冬梅爸爸,“文革”中被抄傢的造反派燒瞭。去年,冬梅爸爸忌日前,人傢又寫瞭這一幅字,請最好的裱匠裱瞭,派孫子送來的。

她說:“人傢不是寫不好楷書,八十四五歲瞭,手發抖瞭。當然你說得也對,普遍認為他的行書草書比楷書更好。冬梅爸爸願意傢裡掛楷書,看著眼不亂,所以人傢才寫的楷書。再送一幅來,是表達懷念的意思。冬梅她爸當年給人傢解決瞭住房問題,人傢心裡一直不忘。他孫子說,老人傢寫完這幅字後,再誰求也不動筆瞭。我還想聽你談談字義。”

秉義乖巧地說:“我沒想好。媽問我,肯定已經想成熟瞭。媽的看法對我會是一種啟發。”

秉義叫丈母娘“媽”時,比叫親媽還親,老太太聽得很受用。她接著說:“好,你讓媽先談,那媽就拋磚引玉。老實講,媽不是很喜歡那一類話,覺得矯情。即使發自內心,也還是會讓媽覺得意思太大瞭,大得不著邊際。話一大到那種程度,再由衷,意思也空瞭。什麼叫‘為天地立心’呢?我文化水平低,左思右想還是不明白。萬世是多少年呢?誰能在當代主宰得瞭一萬年以後的世事呢?而且也不必非有人這樣啊。別說一萬年,一二百年以後的世界怎樣,由後人去主宰就是瞭哩!‘為生民立命’,那就得勇做社會的改革派。如果改革不成,就非革命不可。改革也罷,革命也罷,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有時要豁出命去。即使把命都豁出去瞭,那也不見得就能成功。即使成功瞭,也許還費力不討好。又難又有風險的事,要求人必須破釜沉舟義無反顧,哪還有精力有心思‘為往聖繼絕學’呢?又是往聖,又是絕學,那就是要當大學問傢唄!分散精力三心二意的,我看兩件事都做不成。發自內心的大話和空話,那也還是大話和空話哩!媽是過來人,聽大話空話聽夠瞭,所以不是太喜歡。當年冬梅她爸卻很喜歡,我倆常因為這幅字抬杠。”

聽瞭一席話,秉義頓時對丈母娘刮目相看,暗自欽佩。條幅上的四句話他當然特崇拜,曾如獲至寶地往日記本上抄過。前邊抄的是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後邊寫的便是張載的名言。那四句話也是他喜與人談的,倘對方沒聽說過便頗為自得,覺得自己在人生境界上高人一等。丈母娘的話令他如酷暑中寒氣,有種思想上被通體刮痧瞭一遍又痛又散火的感覺。他暗想,幸虧自己機靈瞭一下。如果先談瞭,便有些尷尬瞭。

對於丈母娘的評論,秉義認為不無道理。他字斟句酌,沉思著說:“媽的見解很精辟,我受益匪淺。我認為,張載那四句話表達的是古代文人對人生價值的一種理想。理想嘛,免不瞭有浪漫色彩。他說的不是一名知識分子應該怎樣,而是中國全體知識分子應該起到的社會作用。如果將‘為天地立心’理解為讓世界上確立起平等、人道、正義的原則,那全世界古往今來的優秀知識分子們做得肯定不比政治傢差,作用也大得多,影響長久得多。他也不是講一名知識分子要把那四句話全做到瞭,正如媽指出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講的是每一類型的知識分子起碼要從四個方面選擇一個方面來做,並且要竭力做好。不論把哪一方面做好瞭,便不枉為知識分子瞭。不過,媽的話啟發我想到瞭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國曾是一個詩的國度,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大多數同時是詩人,或特別喜歡詩的人,所以表達什麼理想時就特別詩化。詩化就有浪漫色彩,太浪漫瞭容易成為大話空話。影響到近現代,就讓中國成瞭一個口號大國。往細處分析一下,我們的許多口號有既大又空的特點。”

老太太頻頻點頭道:“你的分析也讓媽受益匪淺嘛。不是什麼特點不特點,直接就是缺點毛病,比如……”

秉義笑道:“媽,咱就不舉例瞭,越過去行不?”

老太太也笑瞭,和顏悅色地說:“行,聽我女婿的。秉義啊,媽跟你討論這個問題是另有深意的。”

秉義說:“我看出來瞭,請媽指教。”

他就向丈母娘俯過身去。老太太把一隻手輕輕拍在他肩上,極其嚴肅地說:“你已經是副巡視員瞭,名牌大學畢業,年富力強,‘文革’中表現又好,以後還會進步的。現在我們黨組織上一個突出問題是幹部嚴重老化,青黃不接,文化偏低。我從文件中看到,十一屆中央委員和候補委員三百六十六人中,有大學學歷的才五十三人,省部級領導班子成員中有大學學歷的才占百分之十八,初中學歷以下的占百分之四十六。十二屆中央委員的平均年齡比十一屆還大,因為一些靠‘文革’撈取政治資本起傢的人被清除,恢復工作的老幹部又進來,所以平均年齡反而大瞭。”

秉義說:“我還沒看到過這樣的文件。”

老太太終於把手從秉義肩上收回,飲口茶,繼續說:“你當時還在北大讀書,當然看不到。那樣一些文件副部級以上幹部才看得到,你現在的級別還沒資格看。媽告訴你,從各方面講,你今後進步的空間都很大。我也沒什麼當幹部的經驗,隻囑咐你兩條註意事項,你一定要往心裡記。第一是說話問題。回想起來,我這一生說瞭許多言不由衷的話,假大空的話,連自己都說服不瞭。以後中國會不同,還那麼說話太令入討厭,這也會影響年輕幹部進步。形勢還是要緊跟,‘左’不好,‘右’更不好。要盡量以自己的語言來呼應形勢。說得好,聽起來就不怎麼假瞭。即使還有點兒假,也能聽得順耳點兒。身為年輕幹部,你如果連這種話都說不好,豈不白上北大瞭?第二是和知識分子的關系問題。與人民大眾要處得很親,走得很近,越親越近越好。與老幹部的關系也要親近,包括離退休老幹部,見著瞭要格外熱情尊敬,逢年過節要探望,以個人名義探望最能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別以為他們退瞭就沒能量瞭,能量不小的。成事也許不足,敗事太簡單瞭。比如我,要是對哪位年輕幹部不順眼,一封短短的信就夠他喝一壺的,進步的機會也許就錯過瞭。當然我不會做那種事,我不會不等於所有老同志都不會。你千萬要註意與知識分子保持距離。越是那種在社會上有名氣的知識分子,越要敬而遠之,不可與他們太親近,更不可引以為友。他們政治上太沒常性瞭,今天順心就擁護什麼,明天一不高興又帶頭反對,總體上他們太難駕馭太難把握瞭。他們中許多人太危險,又難以預測,說不定什麼時候自我引爆,引為朋友的幹部就倒黴瞭,撇清關系不那麼容易。你以為你劃清界限瞭,可在組織看來仍是個事,你的前途不就斷送瞭嗎?所以,你當年那些是知青好友後來成瞭知識分子的人,包括大學同學、老師,都要盡量與他們減少往來,不往來瞭最好。你要保證自己的社會關系清清白白,絕無雜質。跟知識分子保持不當社會關系,致使不少幹部吃瞭虧,這種歷史教訓值得記取。明白嗎?”

秉義連忙點頭說:“明白。可有一個人與我的關系太例外,我沒法中斷和她的親密關系。”

老太太愣瞭一下,低聲問:“什麼人?”

秉義說:“我妹妹。”

老太太想瞭想,理解地說:“那當然得例外。冬梅說你妹夫還是北京的一位詩人,小有名氣。已經是妹夫瞭,那也沒法子。我聽冬梅好幾次談到你妹妹,她倆關系挺親近。對冬梅那沒什麼,她不是塊當幹部的料。你妹妹的女兒叫玥玥,與你父母生活在一起是吧?”

秉義說:“是。”

老太太說:“我有個想法,讓玥玥住過來吧。樓上還閑著一間屋,閑著也是閑著。玥玥住過來瞭,能就近上好中學。聽冬梅說她挺活潑,這裡多瞭個活潑女孩,氣氛也會生動些。她來瞭,我也有小友瞭,解放你,免得冬梅總發怨言,好不好?”

秉義說:“好。”當時,他還不知道妹妹與蔡曉光的事。

老太太又說:“那樣,周蓉來看女兒時,我也能多影響影響她。有一個始終自覺與黨保持一致的知識分子妹妹,壞事不就變成好事瞭嗎?”

秉義說:“但願如此。”

老太太說:“你要對我有信心,我影響知識分子還是有一套經驗的。你下次回父母那邊替我解釋一下,我行動不便,司機也不太願意把車往光字片那邊開,怕卡在那邊的小街裡,進不瞭退不出。我沒法去看他們,他們年紀也都不小瞭,同樣不必來看我。親傢關系,彼此裝在心裡就行瞭。冬梅經常和你一塊兒回去,就等於代表我瞭。這個意思,你一定要替我轉達到瞭。”

秉義說:“媽,我記住瞭。”

晚飯桌上,老太太不無遺憾地對女婿說:“秉義,你如果是我兒子該多好!”

冬梅立刻跟瞭一句:“那可不好。”

老太太板起臉批評道:“別總跟你媽杠著說話行不?在這一點上,你要向秉義學習。怎麼就不好瞭?”

冬梅也板起臉說道:“如果秉義成瞭你兒子,我不就沒他這麼一個丈夫瞭嗎?”

老太太說:“他成瞭你哥不一樣嗎?”

冬梅說:“那會一樣嗎?”

老太太愣瞭愣,將目光轉向女婿,那意思是——你站在哪一邊?

秉義一本正經地說:“搬過來住以前,我要做一個好女婿,不給您丟臉的意識很強。搬過來住以後,做一個好女婿的意識一天比一天淡薄瞭……”

“嗯?”老太太的表情有點兒不好看瞭。

秉義又說:“現在,另一種意識不但滋生,而且越來越強,那就是做一個好兒子的意識。新意識是不知不覺、完全自發的,快壓倒舊意識瞭。我頭腦中的新意識經常提醒我,要自覺地將好女婿的角色轉變為好兒子的角色,就像從前是以普通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後來是以更高的黨的幹部的標準要求自己那樣。角色意識一轉變,我對冬梅的愛也加深瞭。以前我對冬梅的愛是單純的丈夫對妻子的愛,現在又加上瞭一種哥哥對妹妹的愛。”

秉義像是在向組織匯報思想變化似的,老太太聽到後來,雙眼幾乎笑成瞭一條縫。

冬梅正喝湯,差點兒將那口湯噴在桌上。雖然還是咽下去瞭,卻嗆岔氣兒瞭,轉身一個勁兒咳嗽。

秉義佯裝奇怪地看她。

老太太說:“你那是怎麼瞭?”

冬梅終於止住咳嗽,撫著胸口說:“麻的!”

老太太也奇怪瞭:“湯裡又沒放胡椒,怎麼就會把你麻成那樣瞭?”

冬梅一本正經地說:“喝那口湯之前,吃菜時嚼著瞭一粒胡椒。”

秉義說:“媽,她對胡椒反應過敏。”

老太太說:“我還以為你對秉義的話反應過敏呢!你如今也是知識分子,一些知識分子有壞毛病,聽到誰對黨說帶刺的話就開心,聽到誰對黨說懂事的話就產生不良反應,你可千萬不要學他們。你確實要虛心向秉義學習,我認為秉義說的是真心話。誰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你媽看得出來聽得出來。”

冬梅又頂瞭一句:“媽,你不代表黨。”

“嗯?”老太太表情又不好看瞭。

秉義趕緊說:“在這個傢裡,媽有資格代表一下黨的。”

冬梅便不拿好眼色瞪他。

他堅持著:“這一點毋庸置疑。”

夫妻倆到瞭樓上後,冬梅一臉嚴肅地問:“你屢屢對我媽說那些肉麻的話,究竟什麼意思?”

秉義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他說:“能有什麼不好的意思嗎?我一個女婿,跟隨妻子住在嶽母傢。人在屋簷下,怎敢不低頭?何況我不是在自己傢的屋簷下。如果我悶葫蘆似的,長期下去你媽必然對我不滿。那麼一來,我別扭瞭,不開心,必然影響咱倆的感情。識時務者為俊傑,審時度勢,我隻能盡量哄她順心,爭取讓她感到由於我這個女婿的存在很開心。我在廳裡不順心的事不少,也需要給自己找點兒樂子,放松一下心情。好比哄一個老小孩,她開心我也開心,那麼你也開心瞭。八小時以外,在傢裡,咱們都開開心心的,有什麼錯嗎?”

冬梅聽他說完,一言不發就要下樓。

秉義問:“剛上來,你又下去幹什麼呀?”

冬梅說:“我要把你的話原原本本告訴我媽,免得她蒙在鼓裡。”

秉義急忙扯住她,小聲說:“太過瞭吧?那你不等於出賣我嗎?是違背夫妻道德的。”

冬梅生氣地說:“我媽好歹也是位高幹,你拿我媽當你的開心果就對瞭嗎?就道德瞭嗎?”

秉義委屈地說:“那你要我怎麼樣?我聽你的行不?”

“逗你玩呢!”冬梅撲哧笑瞭。

秉義把她攔腰抱起,輕放於床,伏在她身上。

冬梅說:“你對我媽就隻有虛情假意的溜須拍馬,沒有點兒起碼的孝敬嗎?”

秉義說:“錯,一半對一半吧。你媽是你媽,這是首先值得我敬重的。你媽曾是出生入死的抗日女戰士,這尤其值得我敬重。你媽受迫害時絕不出賣良心做偽證,這也很值得我敬重。你媽離休瞭仍關心著國事民生,這還值得我敬重。最後一條,我作為她的女婿,是既得利益者。搬到這裡來以前,我從沒睡過這麼舒服的床,從沒在傢裡洗上這麼舒服的熱水澡,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衣服可以讓別人來洗。沖著這些,我必須有感恩之心,否則豈不是忘恩負義嗎?至於你媽看問題有時太偏激,認為世上的事非對即錯、非黑即白,那也怪不得她。她文化低,讀書少,思維定式如此。我認為,你這個女兒同樣是既得利益者,也要有感恩之心。她這一生,解放前有過艱苦卓絕的經歷,解放後蒙冤受屈,十年牢獄後又失去瞭丈夫,國傢給予她的待遇都是她應得的。倒是你我,於國於民有何貢獻呢?我們與她同享如此高級的生活,應該感到慚愧的是我們,而不是她。所以咱倆都應該……”

“別說瞭……”冬梅不禁環住他脖子,用深吻堵住他的嘴。

“爸,我媽囑咐我捎回來幾句話……”秉義對應諾之事一向認真,回到光字片後,對當時還健在的父親一句句復述瞭嶽母的話。

周志剛聽著聽著,皺起瞭眉。等兒子說完,他冷冷地問:“你說的是哪個媽?”

秉義一怔,笑道:“我嶽母。”

周志剛說:“那就是冬梅她媽唄。你以後說媽時,要分清楚瞭你在說誰的媽。嶽母她就是丈母娘,在她傢你當然應該叫她媽,正如冬梅在咱傢她得叫我爸。但你跟我說到你丈母娘,要不說嶽母,要不說冬梅她媽,別一口一個‘我媽’‘我媽’的。我數著呢,你一共說瞭五個‘我媽’,而生你養你的親媽她在炕上躺著呢,你別把自己的媽和丈母娘搞混瞭!”

聽瞭父親不高興的話,秉義後背上滲出冷汗,暗自慶幸冬梅有事沒一塊兒回來。如果回來瞭,難堪的可就不止他自己瞭。

秉義紅著臉說:“爸,我記住瞭。”

沉吟片刻,他又小心地問:“您對冬梅有意見瞭?”

父親說:“挺好的一個兒媳婦,我對人傢有什麼意見?我是對你有意見!”

秉義說:“爸對我還有什麼意見,請接著批評。”

父親說:“你如今是知識分子幹部,批評我不敢當,但我要提醒你別忘瞭,你隻不過是暫時住在丈母娘傢,這與倒插門不同。如果你是倒插門女婿,那你當然就是丈母娘的半個兒子瞭。可我同意你去當倒插門女婿瞭嗎?從來沒有吧?那麼,你周秉義完完整整的就是我們周傢的兒子!所以你也就隻能有一個媽!你回來瞭就是我們周傢一個完整的兒子回來瞭。在這個傢裡,媽就是媽,丈母娘就是丈母娘,混著說它就不對。這是原則問題,明白嗎?”

“明白。”秉義的臉更紅瞭。

“你丈母娘沒來過,我挑理瞭嗎?沒有!我才不挑那個理。我並不希望你丈母娘坐的小車開到咱們周傢這破房子前,何況那也不是容易的事。她若真來瞭,待會兒就走我沒面子,待時間長瞭我沒那麼多話跟她聊。我也從沒想過去看她。你都住到她那邊兒去瞭,我去不去看她有什麼呢?我這輩子沒往大幹部傢去過一次,我不願為你這個兒子破瞭我的例。所以,兩邊不見也罷。你這麼代話給她——我對這個兒媳婦很滿意,冬梅一點兒沒有高幹女兒的毛病,證明她教育得好,我對她表達敬意。我們周傢很有出息的長子做瞭她女婿,我認為也是她們母女倆的光榮!”周志剛的臉也紅起來,說得有些激動。

秉義說:“爸,最後那句,可以免瞭吧?”

“為什麼?不能免!我周志剛是工人階級中的先進模范,論革命資歷我比不上她,但要是比獎狀,我得的肯定比她得的多!你也很優秀嘛!冬梅嫁給瞭你也是她的福氣嘛!你自己不要在高幹兩個字面前矮半截!那不就成瞭下賤瞭嗎?就照我的話說!”周志剛說得擲地有聲。

後來,秉義聽周蓉說,按民間規則,從親傢禮節上講,女方的父母應首先到男方傢拜訪一次。隻有這麼一來,親傢之間才有瞭以後走動的前提。他們的父親,其實內心裡特別希望冬梅母親能屈尊光臨一次。高幹親傢母從沒禮節性地拜訪一次他這位親傢公,這讓他覺得在街坊四鄰跟前很沒面子。如果讓他沒有前提主動去看望冬梅她媽,他會大為光火的。

周志剛對玥玥住到親傢母那邊去不但不反對,反而特支持。秉義以為,肯定是由於周蓉做瞭大量的思想工作,周蓉說並沒有。她說,生活在一個良好的環境中有益於下一代的身心成長,這個道理不必別人指點,父親也是懂得的。在周蓉看來,父親希望玥玥的性格以後不像她,而是像冬梅,所以他希望外孫女住過去後能多受到兒媳婦好性格的影響。

離開姥姥姥爺傢成瞭大舅媽傢中的一分子,玥玥有瞭屬於自己的房間,不再睡火炕而睡單人床,有屬於自己的書架、衣櫥和箱子,每天早上可以喝到一杯牛奶吃到一個雞蛋。如果她喜歡的話,每天晚上也可以泡一次熱水澡。她對泡澡格外享受,因為自幼生活在貴州,她對火炕一直不適應,總流鼻血。睡在漂亮的俄式小床上,不上火,也不流鼻血瞭。那是大舅母少女時期的小床,她躺在小床上想象大舅母曾在那幢小樓裡度過的青春,甚覺愜意。正如金老太太期望的那樣,一老一少迅速地也是自然而然地建立起瞭親密關系。玥玥稱她“金婆婆”,她一聽到就滿臉笑意。她這一輩子總是聽到說“月姬同志”,對於“金婆婆”這種稱呼相當喜歡。

她曾問玥玥:“為什麼不直接叫我婆婆,非要叫我金婆婆呢?”

玥玥說:“對於我,你是金不換的一位婆婆呀。咱倆名字中的一個字同音,我的明字是美玉的意思。你是我的金婆婆,我好比你的一塊美玉,咱倆是金鑲玉一般的老少組合,絕佳關系。”

“金婆婆”聽瞭,滿臉的笑意。

玥玥那話冬梅也聽到瞭,說給秉義聽,並問:“我以前沒發現玥玥的小嘴那麼甜過呀,怎麼一住過來瞭就變得會哄人瞭呢?”

秉義不假思索地說:“動物本能。”

冬梅不解地問:“和動物本能有什麼關系?”

秉義說:“小貓小狗的生活一旦得到改善,也會本能地討好主人的。”

冬梅想瞭想,又問:“那你跟我媽說話時嘴也那麼甜,又是怎麼回事呢?”

秉義說:“也是動物本能,趨利避害嘛!得罪瞭你媽對我一點兒好處沒有,博得你媽的好感對我的好處卻大大的。”

秉義當時正靠著床頭讀蔡元培的《中國人的修養》,冬梅奪過書,背手拿在身後,諷刺地說:“你等於承認自己也是動物,那讀這種書還有什麼意義呢?”

秉義說:“我從自己身上也發現瞭動物性,所以才需要讀這種書嘛。你過來,我跟你說句悄悄話。”

冬梅就疑惑地走到瞭床邊。

秉義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跟前,抱著她說:“知道我為什麼極力促成玥玥住過來嗎?就是為瞭從你媽身邊獲得解脫,每天晚上能有更多時間和你在一起。戀偶性,這也是動物本能,動物這方面的本能比人類表現得更明顯。我很像那類動物,你也像。”

冬梅紅瞭臉說:“你壞死瞭。”

在樓下,玥玥正全神貫註地聽金婆婆講那過去的故事。

玥玥的入住,讓方方面面都感覺很好。和堂姐玥玥同住在爺爺奶奶傢,楠楠這個少年覺得處處不便,現在他終於可以無所顧忌瞭。周蓉也更加省心,不再憂慮女兒的教育問題,因為知道哥嫂會替她教育出一個好女兒的。

周志剛這位老建築工人至死沒與親傢母見過一面。

對於他的死,親傢母表達瞭一番說得過去的人之常情——她囑咐女兒代自己獻瞭一個花圈。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追悼會還隻是幹部辦理後事的一種儀式,一般百姓人傢隻不過舉行親人間的遺體告別儀式而已。周志剛的單位不在本省,並無單位人送他,送他的隻不過是老伴、兒女和兒女們的幾個好友,還有幾個街坊鄰居傢的代表而已。如果說在場人士中誰的身份比較特殊,那便是派出所所長龔維則瞭。告別儀式極短,二三十分鐘就結束瞭。

親傢母金月姬說好的花圈,並沒有送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