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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第十章

幾天後,白笑川他們從南方演出回來瞭。

每個人似乎都遭受瞭精神重創,白笑川也不例外。他那樣子如同率徒在外比武,被對手當眾摔下瞭擂臺。

秉昆大惑不解,他問大傢掙到瞭錢沒有?

都說掙到瞭。

他問比以往掙得多還是少?

都說比以往掙得多。

他問邀請單位接待得如何?

都說接待得挺周到。

他問那為什麼一個個陰沉著臉呢?

都不言語瞭。

再追問,都垂下頭瞭。

白笑川說:“你什麼也別問瞭,大傢都挺辛苦的,各自回傢休息吧,過幾天我告訴你原因就是瞭。”

熬過瞭兩天漫長的時間,秉昆實在受不瞭,晚上就跑到師父白笑川傢去瞭。

白笑川似乎開悟瞭,情緒不那麼低落瞭。他說:“看來,以後啊,南方咱們是去不得瞭。”

“為什麼呢?不是掙得比以往多瞭嗎?”秉昆更困惑瞭。

白笑川告訴他,什麼快板、快書、這個墜子那個梆子啊,在南方吃不開。弟兄們一開始表演,臺下觀眾轉眼走瞭一半,隻有相聲還能拉回點兒觀眾來。同去的相聲演員在本省有名,在南方根本沒有知名度,走瞭十個人能吸引回來兩個人就不錯。一般的北方手彩戲法也沒多少人愛看,歌星一登臺,觀眾才又回到座位上。歌星們都是俊男靚女,勁歌甜歌,這個風那個雨,總之唱的都是流行情歌,南方的年輕人除瞭愛聽流行歌曲,對傳統曲藝都不怎麼感興趣。從北方到南方打工的青年,也不分男女幾乎都成瞭流行歌星的歌迷,甚至比南方青年還迷得厲害。

“這麼說吧,南方與咱們北方太不一樣瞭……”白笑川手握煙鬥忘瞭吸,在秉昆面前踱來踱去,如同向記錄員口述什麼。

秉昆說:“我也帶咱們人去過啊,除瞭暖和,與北方也沒太大的不同呀。”

白笑川在他面前站住,糾正說:“你們去的是西南省份,我們這次去的是真正的南方,是改革開放的前沿省份廣東哩!從廣州到深圳、東莞,滿耳朵聽到的都是流行歌曲。大街小巷,隻要有幾傢門面,也不論是茶館、咖啡館、旅店、飯店或商店,門裡門外差不多都擺臺播放機。從這頭走到那頭,想不聽都沒法,並且也沒什麼人不愛聽。確實好聽,怎麼會不愛聽呢?有年輕人甚至會站在店門前直到聽完才走開。一到晚上,更不得瞭,隔半站路就有手持麥克風在街頭唱的,凡有人唱的地方,必有一群人聽。唱得好的,聽的人就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一曲唱罷,報以掌聲喝彩。我聽著,看著,想著,明白原因瞭,那些歌,從詞到曲,別說年輕人沒聽過,連我這個五十多歲的人也沒聽過啊!”

秉昆頭腦裡一片空白,如同被定身法定在椅子上瞭。

白笑川低聲唱瞭起來:

像一陣細雨灑落我心底

那感覺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頭看著你

而你並不露痕跡

雖然不言不語

叫人難忘記

那是你的眼神

明亮又美麗

一曲唱罷,白笑川意猶未盡,接著又唱道: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愛也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白笑川唱瞭幾段港臺歌曲,每唱一段,還用粵語復唱一遍。他吃曲藝這碗飯年頭很長,語言模仿能力極強,用粵語唱得反而更好。

白笑川終於坐下瞭,他飲口茶說:“當然,我並不認為那些歌曲有多麼經典。但問題是,大陸從來沒有過。歌詞可以那麼寫,歌曲可以譜得那麼軟綿綿的,歌者可以把歌唱得那麼甜,這是我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現在,那樣的歌首先從港臺登陸南中國瞭,有甜歌勁歌,還有勵志歌。有愛情內容的,還有親情、友情、鄉情內容的。可以這麼說,舉凡和人的情緒有關的事,那些歌差不多全唱到瞭。這還是隻聞其聲,待人傢歌星們登臺,衣有衣樣,人有人樣,人傢歌星們都有形象設計師。人傢歌星們年輕,講究這一點。人傢一出場,還沒開口呢,臺下的觀眾就會眼前一亮,看著臺上那些人養眼啊!人人都愛享受,但年輕人更愛看年輕人的演唱啊!相比起來,咱們公司旗下的人太老瞭,平均年齡在四十五六歲吧?這怪我,我願意往咱們旗下劃拉老哥老弟,以為隻有那些熟人才個個是寶,眼界裡沒怎麼留意有才藝的年輕人。這是我犯下的一個大錯誤!咱們註重臺上形象瞭嗎?腦子裡根本沒這根弦吧?禿頂的禿頂,塌腮的塌腮,大眼袋的上臺前也不用粉遮一遮,頭發半黑半白的臨行前也不染一染,長衫皺巴巴地往身上一披,用手指理順瞭頭發就那麼隨隨便便地上臺瞭……”

讓白笑川大受刺激的事還在後面。

在東莞連演幾場後結賬,白笑川親自去簽字領錢。人傢對他很禮貌,每一份錢都裝在紅信封裡,上面寫著五百六百不等,特意為他們一批北方遠道而來的老曲藝傢們換的新票子。他高高興興地領瞭錢走瞭。在走廊裡,他看到一個開著門的房間裡也在分錢。那完全是另一番情形——成捆成捆的錢擺滿瞭小方桌,一位二十多歲的女歌星遠遠坐著,一個三十多歲西裝革履的壯實漢子,用短粗的手指朝桌上飛快一點,告訴她二十捆不多不少。她漫不經心地說,那收起來吧。於是,那漢子熟練地一手拎著拉開的提包,俯下身去,另一隻胳膊隻那麼一摟,就把桌面的錢摟瞭個精光。

小模小樣花瓶似的女歌星簽瞭字,對付款方一位老板模樣的中年男人甜甜地說:“拜拜!”

那一對男女出瞭門,從白笑川眼前順風快船似的迅速走過,靠墻而立的白笑川看呆瞭。

“秉昆,我的徒弟啊,你是沒親眼看到,太刺激人瞭。我在省裡也是個曲藝傢協會的副主席,沒有身份還有名分吧?當時我不由得暗問自己,我白笑川何苦到此地來呢?我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人傢沖我年齡和虛名,也盡量裝出把我看成人物的樣子。但是秉昆啊,為師明白瞭,如今這種演出市場,我也就是一個遺老。還是不夠老的遺老,半老不老剛剛搭上邊兒的遺老。如果是真正的遺老,國寶級大師級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瞭,可我不是。如今的演出市場上,我的斤兩也就是人傢一小女歌星的百分之一啊。明白瞭這一點,也算不枉南行一遭吧……”說到這裡,白笑川看起來更不好受。

他飲一口茶,搖搖頭,不作聲瞭。

秉昆與師父交談時,師母向桂芳一直在廚房忙著什麼。這時她走進小客廳,掏出手絹遞向丈夫。

趁師父擦嘴角白沫時,秉昆迅速想出瞭一套給師父鼓勁打氣的話。他說:“師父,人的價值,那也不是完全能用金錢衡量的……”

不料,師母向桂芳打斷瞭他的話,她說:“秉昆,那些大道理你師父都懂……”

白笑川又打斷瞭她的話,他說:“是啊,我都懂,但咱倆不是肩負著為雜志社創收的擔子哩!看來,往後難瞭。”

秉昆想說的話說不出口,頭腦裡一片空白,他隻有低下頭苦笑。

師母站在師父身旁,一手搭在師父肩上,看著秉昆說:“秉昆啊,你師父這兩天總在尋思,不知有些話怎麼跟你說才好。我看啊,當著你的面,他是很難直說瞭,那師母就替他直說瞭吧!你師父他不願再出去走穴,也不願再當你們公司的法人代表瞭。我倆退休後安心過幾年與世無爭的晚年生活,終日三飽一倒,散淡松心,學學養生,爭取多活幾年。養魚養花養鳥,看閑書練書法學國畫,由著性子做自己喜歡的事。早晚到公園裡避避彎兒,平時少出門。有客人來就熱情招待,無人來時享受清靜。我倆已達成瞭共識,都認為能那樣相伴著度過晚年就是我們的幸福。”

秉昆始終看著她,洗耳恭聽。待她說完,秉昆把臉緩緩轉向瞭師父。

白笑川點燃瞭煙鬥,他吐出一縷煙,深吸一口氣把煙吹散,也不看秉昆一眼,盯著煙鬥說:“你師母的話,的確代表瞭我目前的真實想法。錢不在多,夠花就行。我倆的退休金加起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夠我倆過上那樣的日子。傢不在大,夠住就行。我倆沒兒沒女,這九十多平方米的傢,已住習慣瞭,滿足瞭。”

“可……”秉昆的話又一次被師母打斷。

師母說:“秉昆,你師父決心已下,希望你能理解他。你理解他,等於成全我倆瞭,明白嗎?”

白笑川接著說:“秉昆,理解一下師父吧,啊?”

“理解……可……我怎麼辦?”秉昆一失口把不願說的話說瞭出來。

白笑川扭頭與妻子對視瞭一眼,低下頭連吸瞭兩口煙鬥。

秉昆慚愧地說:“對不起,師父,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那句話……”

向桂芳說:“秉昆,我和你師父,我們也一塊兒為你犯愁過。咱們雙方面,都互相理解吧。”

白笑川才又說:“是啊。你還年輕,你以後可該怎麼辦呢?這的確是個問題。幹脆把公司註銷瞭吧,對於那些曲藝界的人倒沒什麼。他們都有地方開工資,無非多掙多花,少掙少花。不跟咱們一塊兒走穴,隻要他們還願意,各自單飛也不是就沒地方請瞭。他們加盟在咱們公司的旗下,主要是為瞭幫咱們,圖的是集體演出那種親密和快樂,不掙那份錢誰傢的生活都過得還可以,但你那兩個朋友,他們叫什麼來著?”

“肖國慶,孫趕超。”

“一個的姐,另一個的妹,豈不又失業瞭?”

“是啊!”

“一想到她倆,別說你心裡不好受,連我和你師母也不忍心啊。再說你,回編輯部去吧,編輯部大大超編,你的位置早被人占瞭。你回去瞭也是個多餘的閑人,主任都比你年輕,都有大學文憑。你和他們,雙方面的感覺肯定都不好。不好就是個事兒,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形成矛盾。你下一步的路可該往哪兒邁呢?秉昆啊,老實說,師父還沒替你想好。所以,你今天要是不來的話,師父是絕不會急著去找你的,可你今天來瞭。”

秉昆低下頭說:“隻要師父打算好瞭,我就高興。至於我今後的路,師父就不必太操心瞭。”

白笑川嘆道:“秉昆,給師父幾天時間,容師父替你往長遠想想啊!”

秉昆說:“那謝謝師父瞭。”

向桂芳問:“你哥和嫂子,還有你姐和姐夫,他們都不是一般人,不能在這時候幫幫你嗎?”

秉昆說:“我倒是可以跟我姐和姐夫說說看。至於我哥和嫂子,我不願跟他們說。”

師父和師母留他吃晚飯,秉昆說傢中有事,師父和師母並沒勉強。雙方心裡都明白,接下來都不知再說什麼好瞭。秉昆因自己的突然造訪而心生內疚,師父和師母送他也送得一臉沉重。

周秉昆沒跟他姐周蓉說自己面臨的困境。

他本想跟姐夫蔡曉光說,話到唇邊咽瞭回去——他不認為自己的人生需要別人拉上一把。

他也沒對鄭娟說,更沒對朋友們說。他沒對任何人說。

一個星期後,周秉昆與公司旗下三個年輕點兒的演員又南下瞭。說那三個年輕是相對而言,實際上也都是四十多歲的人瞭。秉昆不服輸,那三人也不服輸。其中兩人是說相聲的一對搭檔,秉昆把他倆拆開,以他倆為逗哏的,自己和另一個充當捧哏的,這樣就組成瞭兩對相聲演員。相聲方興未艾,並沒有過時,他們想通過相聲在南方打開局面。那一個星期,他們將快板、山東快書、手彩小戲法和流行歌曲塞入瞭幾段相聲裡,想要出奇制勝。快板和快書是秉昆的熟活,戲法他不行,但三人中有行的。唱歌他們不行,秉昆試唱瞭幾句,他們說很好。秉昆也不跟師父商議,動用瞭公司的備用金,為四人買瞭四套中檔西服——他們覺得以現代的形象在舞臺上說相聲,必會讓聽者耳目一新。

雖然臨陣磨槍,卻一個個信心十足,在列車上還都背詞呢!

這次南方演出,對於那三人,隻是不服輸的問題。對於秉昆,卻與面子無關,是輸不起的問題。

當年的中國,各地的發展狀況差異很大。東三省愁雲慘霧籠罩,華南等地的熱土上卻仿佛吉星高照,遍地都是掙錢甚至發財的機會,人人都有些亢奮,也願意花二三十元錢買一兩個小時的高興。據說,有那雲貴川湖廣諸省的鄉下小妹,僅靠在大排檔的餐桌旁唱一個晚上傢鄉小調就能掙一百多元,一個月往少瞭說也能掙兩千多元!

兩千多元啊!夠北方一個四口之傢生活大半年瞭!

彼為人,我亦人也。彼能,我何不能?周秉昆心中有自信,還有股永不服輸的豪氣。

他想,不為別的,為鄭娟和兩個兒子再住上曾經住過的蘇聯房,為國慶他姐和趕超他小妹不至於再失業必須贏!

他們一行四人居然基本達到瞭目標。不是說贏瞭歌星們,那幾乎不可能。侯寶林、馬三立一出現定贏無疑,馬季、薑昆登臺也能平分秋色,但他們甭想。對於他們,是與白笑川相比贏回瞭一些觀眾。不再是很土的形象、大雜燴式的內容,七八成的觀眾耳目一新並沒有紛紛離席,這對於他們特別是秉昆便是勝利。秉昆沒有師父白笑川在自尊心方面的失落,他能擺正位置,不怎麼在乎歌星們的出場費是自己多少倍。隻要市場還認可,就心滿意足矣。

得到瞭一定的市場認可,主動與他們聯系演出業務的人多瞭。秉昆竟有點兒喜出望外。

一天,在簡陋的臨時化妝間裡,他與一位六十開外的瘦臉老者並坐,接受簡單化妝。

當他起身離去時,老者說:“年輕人,請多坐會兒。”

他略一猶豫,坐下瞭。

老者那時化完妝瞭,二人就聊瞭起來。秉昆側身看著老者,老者望著鏡中的他。

“東北來的?”

“是的。”

“你們說那種相聲,我看過瞭。”

“請您多批評。”

“我考你個問題啊,你們知道何謂相聲嗎?”

“這……請您賜教。”

“賜教不敢當,略知一二而已。在咱們古漢語中,聲音二字,那是有區別的。語言對聲,歌唱對音。相聲者,相向說話的語言藝術也。好的相聲,是特別純粹的語言藝術。你們那算什麼?不倫不類!從前,相聲演員帶著快板和說快書的鐵葉上臺,那是要被哄下臺去的,你們搶別人的飯碗嘛!”

“我們……隻不過想嘗試著創新。”

“創新?我看是撬行!照你們那麼搞下去,是不是哪天也要夾著從前要飯花子的牛胛骨上臺啊?還有,你們的相聲,唱的和說的一樣多。如果你們認為自己唱的比說的好聽,那就幹脆去當歌星算瞭,何必還在相聲這一行裡混?”

“老先生,恕我不敬,您的話我不敢茍同。侯寶林侯大師,不是也經常在相聲中唱嗎?”

秉昆在曲藝界歷練久瞭,老派的話語,必要時已能對付幾句瞭。

“你們不好與大師們相提並論吧?大師可以任性,你們沒那資格吧?再說侯寶林大師表演上從不任性亂來。人傢唱的是京劇、評劇、粵劇,總之是戲曲,是國粹。你們唱的是什麼?是港臺的靡靡之音!”

“港臺歌曲也不都是靡靡之音,即使軟歌甜歌也不能那麼一概而論。”

“好啦,別自我辯護瞭,我不與你爭論。隻向你們年輕人進一言——有本事改行,那就幹脆去當歌星。沒那天生的本錢,還打算吃相聲這碗飯,那就在語言藝術四個字上多下功夫。別本事不濟,靠撬行掙錢。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掉錢眼裡,會讓人瞧不起的!”老者一直不看他一眼,說罷緩緩站起,移步便往外走。

秉昆也站瞭起來,稍有慍怒地說:“老先生請留步。”

老者止步,終於轉身看他。

他冷笑道:“您劈頭蓋臉教導瞭我一通,也不想聽聽我的反應嗎?”

老者也冷笑道:“看你樣子,估計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秉昆脫口就來瞭句:“我對您的印象隻有一句話——真是個倚老賣老的老東西!”

“你罵人?我修理你個小子!”

老者直伸過一隻手來,要揪他衣領。他手疾眼快,擋開老者胳膊,隻一掌,把老者推倒在地。老者坐在地上“哎喲”時,闖入兩個年齡與秉昆相仿的男子。一個口中連叫師父急忙將老者扶起,另一個橫眉怒目要對他大打出手。秉昆內心不安,未敢真正還手,一味護著頭躲避而已。有名女記者聞聲出現,尖叫起來,於是更多的人趕來瞭,才讓秉昆沒吃大虧。

事情便告一段落,重頭戲卻還在後邊。

那位老者是極有來路的人物,中國古彩戲法世傢的傳人。人傢老當益壯,帶著徒弟從中原到南方走穴,卻見秉昆們在相聲中摻雜進瞭手彩表演,而且水平低下。在人傢看來這就有拿人傢那一行開玩笑的意味,當然不高興。最令人傢惱火的是,秉昆他們還成心來瞭個技法大起底,把幾種傳統手彩的奧秘在臺上呈現給人們看。老者的兩名高徒正是要靠手彩吸引眼球的,秉昆他們大起底瞭,讓人傢再如何吸引觀眾呢?

所幸老者並沒有跌傷,照常登臺演出。六十開外的人,一襲長衫,靠一大塊花佈障眼,就地一滾又一滾,滾出一盆盆火苗騰騰的真火來,讓秉昆他們不得不佩服人傢的功夫。

不幸的是,那名女記者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她原本要等著老者化完妝進行采訪,見老者與秉昆切磋什麼,就把錄音機暗放在化妝臺上。於是,當地電臺在綜合節目中播瞭現場錄音,之後是文藝界人士的評說。

老者和秉昆想瞭解當地新聞,就都聽到瞭。雙方又住在同一賓館同一樓層,房間是斜對面,出來進去難免打照面,都感到渾身不自在。

老者主動派一名徒弟與秉昆談判,希望雙方都不接受記者采訪,以防事態繼續發酵。

這也正是秉昆他們希望的。然而,好事的記者並非誰不願采訪就饒過誰。

第二天上午,賓館出現瞭不少記者,無論堵著雙方的哪一個,皆一哄而上,七嘴八舌地發問。雙方又煩又怕,出門都得先開道縫探出腦袋看看情況。

記者們也並不是沒有人接受采訪就寫不出新聞,那樣人傢也就不吃那碗飯瞭。總歸是見到瞭采訪對象,即使不說話,人傢仍能用生花妙筆描寫怎麼見到采訪對象的,采訪對象的表情神態、肢體語言以及對采訪的反應等,無聲勝有聲,完全可以更好地寫出自己所需要的內容。

很快,不同風格的采訪側記開始出現於當地的大報小報。“隻手掩面”“抱頭鼠竄”“以咳代答”“厚顏若笑”“閉門不知思過與否,奪路難料去往何方”——如此這般種種詞匯以大號黑體字凸顯於標題,勝似口誅筆伐。這些年,報社謹小慎微,如履薄冰,不敢越雷池半步,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巴望著能捕捉到什麼事情大做文章。那事與政治毫不沾邊,卻與世風有關。領導重視,市民口口相傳,很快成為街談巷議熱門話題。

第三天,各報一改嘻哈面孔,開始認真嚴肅地一評二評三評,或是大傢談、學者論、中學生看法之類的深入報道。

既已陷入四面楚歌之境,自然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偏又趕上南方普降大雨,主幹鐵路被山洪沖垮瞭幾段,無論是秉昆他們還是老者他們,皆買不到返程車票,被困在瞭賓館。服務員對他們倒很人性化,幹脆不往他們房間送報瞭……

秉昆他們灰頭土臉回到瞭A市。聊以自慰的是,畢竟收獲瞭些經濟效益。

慶幸的是,省市媒體對他們在南方丟人現眼的事似乎毫不知情,隻字未提。

做到這一點,他們還要感激韓文琪社長。韓社長關註全國各地重大新聞,身在A市,對南方新聞卻尤為關註。秉昆他們的事,韓社長第一時間就知道瞭。

韓社長找周秉義,認為有關方面必須搶先一步,對本省媒體打招呼,防止本省媒體對自己的曲藝傢們落井下石。

秉義也覺得很有必要打招呼,卻為難地說,自己實在愛莫能助。一者,自己隻不過是文化廳的副巡視員,屬閑職,非一把手,說話沒力度。二者,即使自己是一把手,文化廳也管不著宣傳口的事。三者,秉昆是自己弟弟,即使有權管宣傳口的事,那也不應該過問,顯而易見會落下護短的把柄和口實。

韓社長諳熟官場規矩,他聽瞭秉義的話連說:“理解理解,找你之前,我還真沒想太多。”

秉義說:“作為黨的幹部,咱們的一言一行,都有無數雙眼睛看著,不想多點兒不行啊。”

韓社長說:“是啊,特別你,是黨的儲備幹部,日後將委以重任。你可不能有閃失,小閃失也不行,將來我還得靠你提攜呢!此事你別操心瞭,我來辦妥就是。”

秉義笑道:“你我之間,將來究竟誰提攜誰,那可沒準。互相幫助,共同進步吧。至於你說的事,就當你沒來找過我,我也根本不知道。”

韓社長保證說:“一言為定!區區小事,我一人擺得平。”

韓社長也非等閑之輩。人傢想向省市哪位領導匯報什麼事,敲敲辦公室的門是可以推門而入的。何況,這事也確乎小事一樁,無須見多大的領導。

他讓省委宣傳部一位副部長接受瞭他的看法——周秉昆等本省曲藝傢在南方被人做局算計,值得傢鄉人同情。南方媒體那麼報道是小題大做、蓄意炒作,是對本省不友善的表現,是要報復本省判刑處理制售盜版錄音錄像帶南方人團夥案。本省曲藝傢們的形象一旦在省外受損,本省形象自然受損。本省媒體不能再將那把火引回來,把本省曲藝傢放在火上烤!

那位副部長感謝韓社長的匯報,讓辦公室工作人員打瞭幾通電話,事情就辦妥瞭。

實際上,秉昆他們公司是雜志社名下的公司,韓社長是雜志社一把手。如果秉昆他們公司名譽受損,首當其沖的還是雜志社和韓社長。

秉昆他們回到A市第二天,韓社長親自宴請他們,席間頻頻敬酒壓驚,好言安撫。白笑川身體不適,沒有到場。秉昆猜測,身體不適也許是師父的借口。

聽秉昆匯報瞭南方之行後,韓社長推心置腹地說:“到目前為止,國內仍是文學類雜志領跑,咱們不是文學類雜志,曲藝雜志的好日子估計到頭瞭。秉昆,你是咱們雜志的創辦者之一,咱們雜志發行量的下滑,已經讓我寢食難安。公司必須繼續辦,還要發展,將來恐怕要靠多種經營才能讓雜志辦下去。雜志如果在我手裡停瞭,我沒臉見人。你提的組織歌星演唱隊的想法很好,既然目前歌星最受歡迎,為什麼不呢?咱們漢民族從前也是能歌善舞的,後來隻能唱少數民族的愛情歌曲和外國電影的抒情插曲瞭,再後來隻許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之類的歌曲。現在,一個允許唱各類歌曲的時代終於來瞭,青年的歌唱欲望當然會如火山般噴發!這是好現象。秉昆,咱們要抓住機會,歌星們都是搖錢樹。我支持你趕快把全省的青年歌手全部簽到公司名下。隻要唱得好,能吸金,條件要求高點兒無所謂。我給你權力,簽!我也給你實際支持,今年管理費不必交瞭。如果你仍覺得有困難,明年也不必交瞭。再給你吃顆定心丸,在特殊情況下,雜志社考慮從經濟上為你們公司輸血。總之,我倚重你和白老師,我就指望你們二位替咱們雜志定江山瞭!”

韓社長的話讓秉昆大受感動。

在場的其他三人也都說,有韓社長這麼好的領導,真是三生有幸。

其實,那一兩年,本省市一些歌唱得好的青年,紛紛到北京或到南方去瞭,有些已開始走紅。

秉昆不甘心,又帶人到縣裡去物色。縣裡倒有不少喜歡唱歌的青年,但離成為歌星還遠著呢。秉昆求助於哥哥秉義,從文化廳抄來瞭省市兩級各文藝單位乃至區縣文化館的青年歌唱演員名單,按圖索驥。

這一“索”才知道,十之八九都走瞭,或通過關系到北京謀發展,或破釜沉舟到南方闖碼頭。原來唱京劇、評劇、歌劇的,獲獎的,不少人都拋棄瞭專長和榮譽,前仆後繼、遠走高飛改唱流行歌曲瞭。省市幾位曾被當成寶的男女歌唱傢也步年輕人後塵,甚至連副主席之類的身份也辭瞭。

周秉義聽瞭弟弟的反饋,良久才說出一句話:“東三省的苦日子逼近瞭。”

韓社長聽瞭秉昆的匯報,扼腕嘆息:“沒料到咱們還是晚瞭一步。”

秉昆說:“早瞭肯定也不行。北京是首都,咱們爭不過。北京一給戶口,九頭牛也拉不回一個想去的人。南方開出的條件,咱們明擺著也滿足不瞭。”

韓社長憤憤不平地說:“他們原本可都是咱們省裡市裡的人!”

秉昆說:“時代不同瞭,人才流動瞭呀!”

“去咱們周邊省找找呢?”

“我打聽過瞭,情況跟咱們省一樣。有技能有才藝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往南方飛,除瞭省市政府機關單位的鐵飯碗,幾乎再沒什麼單位能留住大學生瞭。一般大學畢業生也進不瞭那些部門啊!原本捧著國企大廠鐵飯碗的工人,估計快捧不穩瞭……”

韓社長沉默起來。

秉昆說:“韓社長,要不你放我走吧。”

韓社長正欲吸煙,擎著打火機將摁沒摁,瞪著他問:“也去南方?”

秉昆苦笑道:“我還有老婆孩子另外三口呢,一無技能,二無才藝,我去南方能幹什麼呢?”

“那你哪兒去?”

“我想找老邵談談,看他那個區文化館需不需要我。”

“那我不放你。”

韓社長終於摁著瞭打火機,吸瞭兩口煙,把煙盒推到瞭秉昆面前。

秉昆吸著煙後,坦誠地說:“我是怕自己成瞭社裡不好安排的人,讓你為難。”

韓社長同樣坦誠地說:“你要是去什麼好地方,我肯定放你,但你去老邵那兒我不放。市文化局要斷他們的奶瞭,逼著他們自謀生路。老邵除瞭往外租活動室也沒別的高招,文化館都快變大賣場,徒有其名瞭。就算他礙於情面肯收你,我放你去那麼個地方,日後我還有臉見你哥嗎?你和老白,你倆都是我倚重的人。以前咱們之間鬧過不愉快,現在關系不同瞭,雜志社面臨的形勢不同瞭,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行不?”

秉昆點點頭。

韓社長又說:“你和老白,你倆誰都不許走,我自有主張。”

那天過後,秉昆又在傢閑瞭一個多星期。他怕鄭娟知道實情著急上火,撒謊說自己為社裡去南方掙錢有功,韓社長批準他休一段假。

韓社長的主張讓周秉昆和白笑川吃驚不小。他要開飯店,而且是高級飯店。

白笑川說:“公司的業務范圍不包括開飯店啊。”

韓社長說:“這你們別管,我解決,重新註冊,換個執照,加上就是。”

秉昆說:“開高級飯店那要投入很大一筆錢的。”

韓社長說:“社裡還有三四十萬流動資金,不足部分貸款或者集資,資金問題不必你們考慮。”他顯然決心已下,胸有成竹。

秉昆與師父對視一眼,一時都難以表態。

韓社長接著說:“省市都有文學刊物,那是面子。有則有面子,無則沒面子,不到萬不得已,都是必須辦的。咱們這刊物不一樣。當年你們創刊時,有領導支持。此一時,彼一時,當年的領導如今早退休瞭。咱們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現在還能養活自己,也就由咱們自生自滅。哪天不能自己養活自己,伸手向領導要錢瞭,照當前許多單位揭不開鍋的情況推斷,肯定就被取消瞭。”

師徒二人聽他一番分析,覺得很有道理,不由得一起點頭。

韓社長又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這毛還是有地方去附的。老白,你也無所謂,那時你該退休瞭。秉昆,你怎麼辦呢?社裡那些人怎麼辦呢?他們都是我招進來的,如果廟拆瞭,我這住持一抬屁股溜瞭,撇下那些人任憑遣散,我的面子又往哪兒擱呢?連面子都沒處擱的人,繼續進步又有什麼意思呢?”

秉昆說:“我也有我的憂慮,真那樣瞭,我一個朋友的姐姐和另一個朋友的妹妹……”

韓社長打斷道:“先別往她們身上扯。咱們絕不能讓那樣的事發生!國傢不都在摸著石頭過河嗎?咱們也得摸著石頭過咱們面前這條河。創收不就是膽子要大點兒,什麼掙錢快掙錢多就幹什麼嗎?當然前提得合法,開飯店合法。我考察過瞭,生產很糟糕,經濟不景氣,領導幹部、老板大腕反而吃得更勤喝得更歡瞭,為什麼呢?得招商引資啊推銷產品談合作啊,所以開一傢高級飯店正逢其時。必須是高級的,不高級掙不到錢。咱才不掙老百姓的錢。老百姓一年到頭在外邊吃幾頓飯?吃一頓飯舍得花多少錢?咱們專掙那些公款吃喝的人的錢。他們出手大方,什麼菜都敢點,什麼酒都敢要,咱們宰他們,他們還會覺得被宰得很光彩。單位快倒瞭,他們那譜是絕不能倒的,反而更受虛榮心擺佈,越發要講面子、要擺譜,這就好比八路軍掙新四軍的錢,被宰的情願,宰人的心安理得。總之都是國傢的錢,不過從左兜掏出來揣入右兜裡瞭。”

韓社長說得頭頭是道,師徒二人不由得又同時點頭不止。

白笑川問:“那你要我們兩個具體做什麼呢?”

韓社長要白笑川當經理,有身份高點兒的食客到瞭,負責迎迎、陪陪、送送。秉昆當副經理,負責管財務及日常經營。他說,白笑川還是有招牌效應的,據他所知,白笑川還是美食傢,在菜系創新方面也很有心得。秉昆管財務,他也一百個放心。

白笑川說:“那是,我的徒弟哩!”

白笑川馬上被招安瞭。他說,秉昆有責任感,日常經營事務雜,既得從嚴要求,又必須團結員工,秉昆完全能勝任。

到瞭這個份上,秉昆也就隻有答應。他低調地說:“我盡力而為吧。”

要開飯店,自然涉及招人問題。

韓社長不主張公開招人。他的想法是,廚師水平很重要,那要高薪聘請。服務員領班也總得模樣好點兒,機靈點兒,會來事的,將就不得。其他一幹人等,怎麼也得二十來個吧,名額分給社裡眾人推薦,算是內部福利。這年頭,不少人的親朋好友都有找不到工作的兒女。他展示瞭高風亮節,表態說自己不要那名額,一下子批給秉昆和白笑川各三個名額。

秉昆大喜過望,因為國慶他姐和趕超他妹不會失業瞭。

師徒二人走在回傢路上,白笑川說:“我那三個名額也歸你瞭。”

秉昆很高興,下崗失業比比皆是的年頭,手握幾個就業名額,會讓他產生一種接近救世主的錯覺。

謝過師父,秉昆清醒地說:“其實韓社長首先考慮的是他自己的面子和仕途。”

白笑川說:“他那麼考慮也不為過,無可厚非。客觀上,能解決二十幾名青年的就業問題。不管為誰,總之是為國傢解決瞭。如今,對咱們東三省而言,如同積德行善,所以咱們師徒還真要全心全意幫他。”

秉昆說:“師父放心,我會的。我覺得他也有可愛的一面。”

白笑川說:“豈止有可愛的一面,還有令我刮目相看的一面。他那些預見和分析,以後將被證明是對的。如果他這一著棋下對瞭,在官場的進步會相當快。”

以後的日子裡,韓社長放下社裡的事務由副主編打理,親自帶著秉昆師徒倆跑工商、跑主管部門、辦執照、索批文,又帶著他倆看地段、相門面、找裝修設計師、買建材,忙得不亦樂乎。最終租下瞭一幢俄式小樓,原本屬於市工會的辦公樓。市工會辦公經費吃緊,搬別處去瞭,急欲出租,他們便以相當優惠的價格捷足先登。秉昆師徒倆負責裝修,韓社長跑融資,找合作夥伴,也時常抽時間去看工程質量。

秉昆師徒二人忙得連國慶節也沒休息。

國慶一過,韓社長談成瞭投資。

十月下旬,選瞭個吉日,“和順樓”開張瞭。

從上午開始,嘉賓絡繹不絕,有送字畫的,有送花籃的。區長也很給面子,親自趕來剪彩,發表瞭熱情洋溢的講話。

中午,四方嘉賓大快朵頤,好生熱鬧,都誇菜肴味美,也都為本市又多瞭一傢高檔飯店而歡欣鼓舞。

國慶他姐繼續跟著秉昆,當上瞭服務員小組的組長。

趕超他妹妹不願當服務員,說考慮考慮再答復。趕超極為不滿,當晚找到秉昆,囑咐千萬為他妹妹留一個名額。

秉昆大包大攬地說:“她的事你別再操心瞭,我知道她願意幹什麼,一定替你成全她。”

一天,周秉義夫妻倆回光字片看望母親,秉昆對哥哥談起瞭趕超妹妹的工作問題。秉昆從南方蒙羞而歸後,秉義沒訓他一句話,反而安慰說:“他們確實小題大做,不是什麼政治事件,別太放在心上。你不容易,哥理解。”自那以後,兄弟二人關系好多瞭。因此,秉昆覺得若開口相求,哥哥肯定會答應幫忙。

秉昆說,據他所知,有幾傢醫院正在私下招護士,希望哥哥能讓趕超妹妹成為護士。她是護校畢業的,有各種證書。

秉義問:“你答應趕超瞭?”

秉昆說:“你可以這麼認為。”

因為最要好的朋友的事求哥哥,秉昆求得很仗義。

不料,秉義沉下臉說:“你答應的事你自己辦,我幫不上那種忙。”

秉昆大為光火,嚷道:“周秉義你究竟是不是我哥?就算你不是我哥,我從小到大叫你哥,少說也叫瞭成千上萬次瞭吧?幫我朋友一次小忙,能讓你有什麼損失啊?難道我那上萬次哥都白叫瞭嗎?叫一條狗那麼多次,它也會為我奮不顧身吧?”

秉義勃然大怒,一記耳光差點兒又扇在弟弟臉上,幸被冬梅聞聲擋住瞭。

秉義也嚷瞭起來:“周秉昆你以為你是誰?你幫得瞭一個,幫得瞭千千萬萬個嗎?東三省一傢傢國有大中型企業都面臨轉產,千千萬萬工人即將失業,你周秉昆幫得瞭嗎?你那種哥們兒之間的憂慮根本就不在我的考慮范圍!我沒心思管你的事!”

“幫不瞭於千萬萬,那就一個也不幫瞭嗎?滾!從我的傢裡滾出去!我就當沒你這麼個哥!”

秉昆氣得要摔東西,也被鄭娟攔住瞭。

“要我幫,也可以!最少三萬元,孫趕超能拿得出來嗎?你能替他拿出來嗎?沒有那個數,那就起碼得衛生廳長衛生局長批條子才管用!你懂不懂起碼是什麼意思?我是衛生廳長嗎?我是衛生局長嗎?如今條子滿天飛,有些條子根本就是假人情。人傢有的領導,批條子用三色筆,誰知道人傢用哪種顏色的筆批的條子下邊才真當回事辦?那是極少數人才知道的秘密。我沒法知道,你周秉昆知道嗎?可能人傢當你面批給你條子,你拿著雞毛當令箭,感恩戴德地去找下邊具體辦事的人,人傢一看顏色不對,兩句話就把你給打發瞭,你轉身走瞭人傢還笑你根本沒摸著門。你逼你哥去為你朋友搞那種條子嗎?沒有最少三萬元,你讓我怎麼幫你?就算湊夠瞭三萬元,我也真幫成你們,那我又等於參與瞭什麼事?那叫勾當!骯臟的勾當!是權錢交易的腐敗行徑!”秉義也越說越氣,又踢板凳又踹椅子的。

聽瞭哥那些話,秉昆啞口無言。他不知該如何向趕超交代,他已把最後一個名額讓給社裡同事瞭。

嫂子安慰道,秉昆你也別太沖動,你那事嫂子替你辦辦看。

嫂子說:“你哥發火是有原因的。領導決定任命他當一個大廠的黨委書記,升為正廳級瞭。看起來是好事,可那廠負債累累,既欠銀行的,也欠兄弟單位的,必須轉型卻又不知該往何處轉,都停產瞭,工人們幾個月領不到工資。眼看冬天就要到瞭,廠裡連買供暖煤的錢都沒有。雖然還沒有正式宣佈,但任命不會改變,你哥他正苦惱為難呢……”

秉昆的淚水就止不住流瞭下來。

那是為他哥秉義流的,也是為一個大廠和工人們流的。

三四天後,嫂子郝冬梅從單位打電話到“和順樓”,告訴秉昆那事解決瞭,她說不必帶什麼條子,也不必誰陪著,讓那姑娘獨自前往某醫院找某人悄沒聲地報到上班就是瞭。秉昆猜得到,肯定是嫂子打出她母親的旗號才辦得那麼快。

“和順樓”離紅霞洗浴中心不遠,他騎上自行車前去向於虹報喜,在春燕辦公室見到瞭於虹。她倆正討論如何開展按摩業務,意見不一致,談得有點兒僵。

於虹聽瞭秉昆帶去的喜訊,沒好氣地說:“是趕超又死皮賴臉地求你瞭?回傢後我非訓他不可!他妹妹那就是個孽種,三天不做妖,五天準讓親人們鬧心一次,你以後再也別理趕超那茬兒!”

秉昆聽得一愣一愣的。

春燕說:“剛才於虹還在生趕超他妹妹的氣,那姑娘留下封信去深圳瞭。她爸媽急病瞭,怕她去做三陪女。”

於虹又說:“誰攤上那麼一個妹妹也算黏包瞭,我非要求趕超和她脫離兄妹關系不可!”

秉昆發瞭會兒呆,勸道:“凡事別隻往壞處想,也許她在那邊會找到不錯的工作……”

於虹恨鐵不成鋼地說:“在那邊無親無友人生地不熟的,又沒技能,會找到什麼不錯的工作?”

秉昆不知再怎麼勸瞭。他懊喪地離開時,春燕給瞭他一紙袋洗浴中心的宣傳單,囑他在飯店裡向客人散發。

秉昆問,改成洗浴中心後經營是不是有起色?

春燕說起先不錯,兩個月後人又漸漸少瞭,不得不降價。一降價,利潤薄瞭,她也就是個維持會長而已。

秉昆問,光明他們按摩中心怎麼樣?

春燕說幸虧那個中心還可以,不用她操太多心,壓力小點兒。

秉昆經過按摩中心時,見到窗上的大紅紙上赫然寫著:“艱難時代,同甘共苦,每時七折。”

窗簾沒拉嚴,外邊的玻璃有紅紙擋著,他看不全裡邊的情形,但見一位穿白褂戴白帽和口罩的按摩師正在揉一條粗壯多毛的腿。他覺得很像是光明,又難以確定。按摩師的精神集中在腿上,也沒抬起頭。他駐足片刻,到底沒認出來,就匆匆走開瞭。

正如韓社長預料,“和順樓”生意確實不錯,可謂出入無百姓、迎送皆貴賓。級別最低的也是正科級幹部,副科級幹部出現得很少,偶爾出現也不簽單,僅僅陪客而已。廳局級幹部也不多,他們有招待客人更高級的地方,在本市幾傢著名星級大飯店裡。相對而言,那種地方的禮賓更正式一些,客人感覺更高檔。缺點是如果劃拳行令的話,便會有失風雅。“和順樓”卻不同,完全可以劃拳行令,特別是在包間裡,想怎麼喝怎麼喝。

負責迎送貴客的白笑川告訴秉昆,光臨的多半是正副處級或副廳局級幹部,有的是八九百人廠的頭頭,有的是兩三千人廠的頭頭,超大規模廠的頭頭們也很少光臨。

當年工人們有種說法,“不怕幹部又請客,就怕幹部不動窩”。“不動窩”是指像大戶人傢的小姐很少離開閨房似的,整天坐在辦公室裡沒招兒等死,也就是無所作為地幹等著企業壽終正寢、一命嗚呼。

當年工人們的思想極其純真可愛,他們形容頭頭們花公款大宴賓客為“上前線”,如同戰爭年代的軍官們身先士卒、沖出戰壕拼刺刀肉搏戰。他們相信頭頭們隻有多請客,才能為本單位喝出一條生路來。你都不實心實意陪客人把酒喝好,誰又會在你困難之際實心實意地做你的合作夥伴呢?北方的工人普遍相信,酒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吉祥液。所以,民間另有一句話是:“一棒子打不倒人,九(酒)棒子還打不倒人嗎?”所謂“打倒”是指“攻關”成功。“公關”往往被理解為“攻關”,即將有權力做主的人物一舉拿下。

北方的工人們最能體現領導階級的本色,識大體,顧大局。他們深知請十次客能達成一項可拯救本單位於水火之中的協議,那就是大大的成果,就算前九次客沒白宴請,公款也花得很值瞭。

頭頭們被工人們如此厚道地理解著,自然頻頻宴請,證明自己不是擺設,不是吃幹飯的主,而是舍生取義大有作為的領導者。

秉昆雖不負責迎送,卻也熟悉瞭幾張面孔。有的面孔,一個月裡少說也出現三四次,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奇怪的是,正是那些日子很不好過,岌岌可危的企業的頭頭們,設宴請客最頻繁,出手最大方。企業沒錢瞭東貸西借也要請客,打白條賒賬也要請客,尤其要請得豪爽大方。

有一次,秉昆見一熟客搖搖晃晃獨自走出包間,左看看右看看,原地轉瞭一圈便欲小解。秉昆急忙上前制止,把他攙到瞭衛生間。客人也不拉開檔鏈兒就要排泄,秉昆不得不替他拉開瞭檔鏈兒。結果已來不及瞭,客人不但尿濕瞭自己的褲子和鞋,還尿瞭秉昆一手,之後又嘔吐不止。秉昆攙他走出衛生間,客人便再也走不動瞭,秉昆隻得扶他坐在候餐沙發上。

客人拉著秉昆的手,期期艾艾地說:“老弟,好老弟,咱倆換換行不?”

秉昆一邊用紙巾擦手,一邊問:“咱倆能換什麼呢?”

客人說:“你去當我那廠長吧,正處級!我當你這角色……”

客人一邊說,一邊脫上衣。秉昆以為他酒力發作,身上燥熱,未加阻攔。

豈料他脫瞭上衣,又開始脫褲子。

秉昆喝止道:“你這是幹什麼?”

客人說:“咱倆把衣服換瞭!換瞭,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瞭。你去……喝酒!喝死他們!他們走,你也走,我留下……”

秉昆無奈,隻得進包間把他廠裡的人請出一個,吩咐一名服務員幫忙,把客人弄出瞭“和順樓”。

又一日,白笑川找到秉昆,小聲命他向公安局報案,說包間內的兩位港商分明是騙子。

秉昆說:“能肯定嗎?千萬別搞錯瞭,那咱們太被動瞭。”

白笑川說:“我小時候為瞭避戰亂,隨父母在香港住過幾年,對香港還是比較熟悉的。廠方請我去說段山東快書,我去說瞭,之後坐下陪瞭兩巡酒。席間聽那兩個港商的香港話根本不地道,顯然是後學的。略往深一交談,不敢開口瞭。那種香港話,幹咱們這行的,隻要一小時就能學會。”

秉昆猶豫道:“師父,你可掂量掂量,咱倆得承擔後果!”

白笑川急道:“你今天怎麼婆婆媽媽的?師父什麼江湖沒混過?沒那火眼金睛敢亂下結論嗎?得瞭,我親自報案,後果自負!但你可得把他們拖住。如果放他們大搖大擺走瞭,拿你是問!”

白笑川說完,匆匆去辦公室打電話。

秉昆隻得認真對待,守在那包間門口寸步不離。

片刻,包間裡六位主賓全體起立,齊說:“為合作愉快,幹杯!”

秉昆一看不好,客人都將離去。他趕緊進入包間,以副經理身份敬酒,向雙方表示祝賀。

幾盅酒下肚,秉昆先是虛心征求客人對菜肴的意見,接著獻曲藝,表演瞭一段,又來一段。未見公安出現,幹脆說起瞭馬三立的單口相聲《逗你玩兒》。

主人認為飯店副經理太給面子瞭,而且是不請自來,都覺得臉上有光,一個個穩坐不動洗耳恭聽。主人們如此,兩位港商也隻得裝出愛聽的樣子。

《逗你玩兒》剛說到一半,來瞭四名自稱是外事辦的年輕人,兩位等在包間門旁,兩位進入瞭包間。

白笑川考慮問題就是周到,他希望公安局的人便裝而來,以免造成恐慌。公安局認為他的要求有道理,答應瞭。

外事辦的年輕人說,領導聞知有兩位港商光臨,急欲相見,有更大的合作項目洽談。說罷不由分說,一人拉起一個,挽住胳膊便往外走。

他們走出去瞭,門外的兩位才進入,其中一位亮出瞭公安證件。

四位主人蒙瞭,面面相覷。

白笑川隨即進入,連連拱手道:“得罪得罪,失禮失禮。”

公安的同志說:“你們得謝他,那是倆騙子,在咱們周邊兩省已騙瞭個一溜夠,那兩個省都發瞭通緝令協查。剛才在門外一打照面兒就對上號瞭,錯不瞭。”

公安的同志又說:“那兩個騙子是農民,有點兒表演能力。東北三省正值艱難轉型期,政府和企業壓力重重,他們也沒騙到太多錢,主要是騙吃騙喝,享受貴客感覺,過過上等人的癮。”

四位企業領導走時很尷尬,連說謝謝,卻走得倉皇,一個個臊不搭的。他們好一段時間再沒光臨過“和順樓”。

白笑川把光臨“和順樓”的主賓分成瞭四類。一類是雙方都有洽談誠意的,於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即使最後沒談成什麼合作項目,也能互相理解難處,所謂“買賣不成仁義在”。雖然也豪飲,也喝五吆六地劃拳,但惺惺相惜,有點兒依依不舍,也有點兒同病相憐的意思。一類是主人們有誠意,但苦於本企業的現狀,擺不出什麼讓客人動心的合作條件,雖為主人,卻隻能低姿態地宴請,想要掩飾可憐的樣子都辦不到,愁眉緊鎖。於是,客人幹脆不給活話,明擺著不管花瞭多少錢,點瞭多貴的山珍海味,要瞭多好的酒,那錢分明打水漂瞭。客人一走,連主人的名片都不保留。還有一類是主人們不太厚道,要誆客人上自己將沉的船,一個勁兒勸酒、逼酒,一心想讓客人在酩酊大醉的情況下在什麼協議合同上簽字、蓋章,以為隻要那樣就大功告成,管他日後怎樣,起碼自己暫時向廠裡的工人群眾有個交代。否則,經常陪吃陪喝的,公款花瞭一筆又一筆,毫無斬獲,會被工人群眾視為廢物。第四種情況是主客雙方並無誠意,隻不過是吃貨加酒徒,以吃喝為人生最大享受,吃喝也是工作。於是,打著為企業拉項目談合作的招牌,四處胡吃海喝,整天從這一飯局移到另一飯局,樂此不疲。他們今朝是主人,明天是客人。是主人時花本單位公款,是客人時消費外單位公款,總之都是公款,沒人心疼。若主人客人是同一號人,想到一塊兒瞭,便徹底是食客與食客、酒徒與酒徒聚在一起的那種氣氛瞭……

白笑川最憎惡第四種情況,他說:“領導幹部中不知有多少那樣的傢夥,壞典型的危害從來大於好榜樣的影響。真想替黨和政府清理門戶,鐵帚一掃而光!看著他們那樣油臉流汗地用公款大吃大喝,替他們廠裡的工人怒火中燒!哪是在談正經事啊?明明是在心照不宣地互相忽悠哩!”

秉昆也常常嘆道:“可咱們賺的正是公款吃喝的錢啊!”

秉昆這麼一說,師父沉默不語,頂多再說一句話:“是啊,咱們實際在同流合污。睜隻眼閉隻眼,裝傻吧!”

秉昆曾問師父:“轉型期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非轉型不可?為什麼一轉型,東三省的大部分工廠就都半死不活瞭?”

白笑川不無憂慮地說:“你問的問題太復雜,不是幾句話解釋得清楚的。打個比方來說吧,好比一支軍隊,戰爭年代功勛卓著,是標準的好軍隊。幾十年來,每天仍按從前的軍隊要求操練,接受的仍是從前的戰術思想,武器裝備也與從前沒多大變化。某一天,忽然參觀瞭別國的軍事演習,才發現人傢的軍隊早已不是老樣子瞭,戰術思想、操練方法、武器裝備都遠遠超過自己瞭。此時如夢方醒,該拿自己國傢的這支軍隊怎麼辦呢?”

秉昆說:“別國怎麼樣,咱們怎麼樣唄!”

白笑川說:“被老辦法操練慣瞭的士兵,已經定型,改也難。戰術思想與武器裝備相結合,掌握新的武器裝備首先需要熟悉新型武器知識,大多數老一代士兵達不到。咱們工人階級如同那樣的士兵,有功沒有功?有!光榮不光榮?光榮!偉大不偉大?偉大!可敬不可敬?可敬!但是生產出來的東西,拿在世界上一比遠遠落後,生產成本太高,利潤太低。長此以往,我們隻會更落後……”

秉昆問:“那,究竟該怎麼辦呢?”

白笑川說:“生產該停的停,工廠該關的關,從工人中擇優保留,改造成工人新軍。揮淚斬馬謖,不斬沒法子。所以,一批批的工人隻有失業、內退,自謀生路瞭。”

秉昆有點兒明白瞭,心情卻更加恓惶。他經常想起常進步說過的一句話:“有種不祥的感覺。”

在“和順樓”,他漸漸變成瞭一個話語很少的觀察者、傾聽者。令人憂慮的現象看得多瞭,對現實失望、不滿的牢騷聽得多瞭,便有種不祥的感覺。

一天,他把自己的感覺對師父說瞭,問自己的感覺是不是成問題?

白笑川吸著煙鬥沉吟地回答:“來咱們這裡的可都不是普通工人和老百姓。連來咱們這裡的人都一個個牢騷滿腹,你有那種不祥的感覺實屬正常,沒有不成白癡瞭嗎?”

他問:“師父你有什麼感覺呢?”

師父說:“還是不告訴你的好。”

他非逼著師父實說不可。

師父無奈,小聲說:“地火在運行,隻怕中國將要遭遇一劫。”

白笑川的話讓周秉昆心慌意亂瞭一整天。第二天一忙,他把師父那句令人不安的話忘瞭,又恢復瞭“和順樓”副經理的常態。

春燕她二姐也成瞭“和順樓”的服務員。她上班的制鎖小廠剛剛宣佈要黃瞭,秉昆聽說後,毫不猶豫把一個名額給在她名下。她與國慶他姐都是返城知青,同樣有任勞任怨的本色,關系自然也處得好。有她倆帶著服務員,秉昆省瞭不少心。副經理與她倆有間接親密關系,她倆的工作做得無可挑剔。秉昆自己手中還剩下的一個名額,加上師父讓給他的三個名額總共四個名額,他全部照顧給光字片的人傢瞭。光字片人傢的兒女們,不管是後來返城的還是當年留城的,多數是些小廠的工人。那些小廠底子都很薄,一倒閉連點兒撫恤金也發不出來,工人們的命運著實可憐。一想自己讓幾個失業工人又有工作瞭,秉昆心裡備覺欣慰。

“和順樓”頭一個月的純利潤相當不錯,這讓韓社長非常高興,卻也嘆息面積還是小,包間還是少。韓社長與以前判若兩人,知道體恤員工,批瞭一筆錢給員工們發獎金。雖然不多,員工們歡欣鼓舞。春燕和國慶都親自到秉昆傢表達瞭謝意,光字片幾傢街坊的人見瞭秉昆也視為恩人似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什麼年頭啊,一般老百姓人傢的子女居然有瞭份還發獎金的工作,多大的幸運啊!

韓社長及時發現瞭問題——那就是收瞭不少白條。

他說:“這可不行,國企欠賬,賴起來咱們幹沒轍,逼急瞭錢要不到手還會惹一肚子氣,我可太瞭解他們瞭!”

白笑川深有同感地說:“是啊!”

於是,韓社長說:“以後六親不認,一律不收白條!”

秉昆試探地問:“可不可以寫在大紅紙上,貼在一進門的墻上,聲明在先,隻有經過董事長親批,否則一律不準打白條?”

韓社長說:“可以!怎麼不可以?就那麼寫!就那麼貼!凡到這兒來的,沒有我得罪不起的。秉昆你該板臉的時候,學著把臉給我板起來!”

倒也無須秉昆板臉,聲明一貼,白條果然少瞭,生意卻照樣興隆。

白笑川困惑地說:“我真是奇瞭怪瞭,來咱們這兒的人經常抱怨各自的廠窮得叮當響,可吃喝起來卻總是不差錢,哪兒來的呢?”

秉昆說:“我聽他們講,自己廠裡有車床、設備、庫存的原材料可賣,他們宴請的一些南方客人挺感興趣。”

“原來如此。”白笑川隻說瞭四個字,低頭尋思著走瞭。

周秉義也光臨瞭一次“和順樓”,宴請的是蘇聯某市的文化官員。他就要走馬上任瞭,也想通瞭,決定義無反顧地服從組織安排。蘇聯某市與本市結為友好城市,上一次對方的文化官員們來時他參與過接待,此次便由他出面接待,算是給他文化廳副職崗位畫一個句號。

周秉義出現在弟弟面前時身著西服領帶,精神飽滿,神采奕奕。顯然,他要把那句號畫得圓圓的。

秉昆問哥哥秉義:“看到門口的告示瞭?”

秉義說:“放心,我是外事宴請,不打白條。”

秉昆說:“那誰向我付現金?”

秉義說:“現金容易貪污,我簽支票。”

秉昆猶疑起來。

秉義又說:“你別把現實估計得一團糟,政府的支票不同於白條。”

秉昆這才說:“好,保證服務到位。”

聽服務員匯報來瞭位文化廳的領導,白笑川猜到瞭是周秉義,特意洗瞭把臉,梳瞭梳頭發,也換瞭身西裝系上領帶,主動前去助興。

這讓秉義感到特別愉快。

秉義俄語好得很,根本沒帶翻譯,他用熟練的俄語與蘇聯的文化使者們談普希金、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高爾基和馬雅可夫斯基,背《靜靜的頓河》《復活》的片段,表達對《青年近衛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七天七夜》《葉爾紹夫兄弟》等蘇聯小說的喜愛。

秉義的俄語水平和對蘇俄文學的如數傢珍,博得瞭客人們一致的好感和欽佩。

秉昆覺得有那麼一位哥哥實在是榮幸之至,而不再覺得自己是相形見絀的醜小鴨,哥哥是風姿綽約的白天鵝瞭。哥倆的關系也如同中蘇關系,好瞭吵瞭,都一反思,還是得好。他們最近一次和好,是嫂子、姐姐和姐夫共同斡旋的成果。但此次和好,哥哥拒絕認什麼錯,隻表示如若秉昆認錯,他予以原諒。傢人一致批評,秉昆向哥哥認錯,承認自己罵哥哥非常錯誤。他以副經理的身份,親自為主賓斟酒,不是因為設宴一方是哥哥,而是沖著文化二字。這是“和順樓”開業後,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盛宴,主賓雙方自始至終談的都是文化,而不是沒完沒瞭的利潤金錢。斟酒間隙,他肅立門內,接菜上桌。

客人們都會說幾句漢語,特別是那位帶隊的,很像電影《列寧在十月》中的“衛隊長”,漢語說得挺溜,對中國發展也相當瞭解,簡直就是中國通。

秉昆沒想到的是,白笑川竟也會說一些俄語。他講瞭幾段中國民間笑話,無非是漢語俄語互譯中的誤會,也是東北相聲演員們早年相聲段子中的主要內容。

主賓們被他講的笑話逗得開懷大笑,包間裡的氣氛輕松友好,無拘無束。

“衛隊長”喝下一杯紅酒,咳瞭幾聲,清瞭清嗓子,要講話瞭。

主賓們肅靜下來。

“衛隊長”說:“親愛的周,親愛的中國同志們,朋友們,文化很重要,比文化更重要的是經濟。政治是國傢大腦,經濟是國傢心臟,文化是國傢的氣色。俄語中沒有‘氣色’這樣的詞,我用中文詞比喻,朋友們同意嗎?”

秉義和白笑川等人微笑點頭。

“衛隊長”接著說:“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來談一下經濟合作的可能性吧,這也是我們來訪的重要任務之一。”

秉義表示願聞其詳。

“衛隊長”便問,朋友們願買一艘巡洋艦嗎?他說自己的國傢也在改革,文化事業同樣面臨“斷奶”問題。國傢批給他們市文聯一艘退役的巡洋艦,答應如果他們賣掉,錢可留下來自用。巡洋艦若停在中國沿海城市的碼頭供人參觀,必將成為景點,稍加改造也能成為旅遊船,甚至也可以卸瞭,賣鋼材。那可都是好鋼,能賣一大筆錢的。因為中蘇曾是兄弟的國傢,現在又恢復瞭友好往來,所以首先考慮賣給中國朋友,打折優惠,雙方都有利可圖。由他們文化使團來促成這樣的買賣,豈不正是文化搭臺、經濟唱戲嗎?

秉義聽得咧瞭幾次嘴巴,別人沒註意,秉昆註意到瞭——那是哥哥對那些荒唐又不便直說事情的微表情。

待到秉義回應時,他委婉相告,不管是一艘什麼樣的巡洋艦,並非中國地方政府想買就可以買,須經最高軍事機構批準,手續極麻煩。

包間裡的氣氛凝重起來。

片刻沉默之後,“衛隊長”又提出一項動意,希望主人們邀請他們市的歌舞團來本市演出幾場。他介紹說,他們那個歌舞團有全蘇著名演員,水平很高。隻要主人們負擔往返旅費和當地食宿,再保證他們帶回去三十萬元人民幣,演多少場都可以。

“是人民幣,不是美金。”“衛隊長”強調說。

秉義對此表示歡迎,他說:“這是一個讓我內心無比溫暖的想法。”

秉義起身去瞭洗手間,回來坐定後,他說自己有一點建設性意見,謹供客人們參考。中國乃禮儀之邦,蘇聯曾是中國的“老大哥”,中國的“孝”傳統要求的是對父母的孝敬,“梯”則指對兄長的敬重。所以,應該是本市的歌舞團先到“老大哥”們那個城市巡演,中方自行負擔往返旅費,“老大哥”負擔在當地的食宿即可,走時僅帶回二十萬盧佈就行。

“是盧佈。”

秉義也如此強調。

“老大哥”們面面相覷,結果剛松弛瞭一下的氣氛又沉重瞭。

最後,雙方都表示向上級匯報,靜候佳音。

客人們走時,秉昆叫住瞭哥哥秉義。

秉昆問:“人傢第二個動意蠻誠懇的,你幹嗎打太極拳,搞得人傢那麼失望?”

秉義說:“你算術沒學好。”

秉昆說:“跟算術有什麼關系?”

秉義說:“問你師父去。”

秉昆請師父解惑。

白笑川說:“你以為你哥去衛生間幹什麼?”

秉昆說:“方便啊。”

白笑川說:“也許是,也許不是。即使是,在洗手間肯定還在心裡算瞭一筆賬。如果每張票價定為三十元,那麼三十萬元需賣出一萬張票才持平。本市最大的劇場才八百多座位,那就得在那兒連演十二三場。現在的市民,有幾個肯花三十元看一場文藝演出的?不是不愛看,是舍不得花那筆錢啊!如果一兩場後沒觀眾瞭,他們沒面子,咱們也沒面子,還得政府埋單,加上往返旅費和食宿費,三十萬元翻倍也打不住。這在今天是一個大單,政府包瞭,老百姓不罵娘嗎?事是好事,但不是時候呀!”

秉昆啞口無言瞭。

師父拍著他肩說:“昆啊,向你哥好好學吧。”

韓社長聽到“老大哥”們要賣巡洋艦的事後,扼腕嘆息,“好買賣!真是一筆好買賣!巡洋艦啊!打折優惠啊!要是我在場,當即拍板,貸款也買。買瞭就拆,拆瞭就賣鋼。他們那種鋼,中國現在還根本煉不出來。回爐重軋,國內搶著買的多瞭!”

他說得特別激動,比決心開飯店時激動多瞭。

當天晚上忽然降雪,整個城市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