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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第九章

春節一過,周秉昆傢又折騰瞭一次,從地下室搬回瞭光字片。不能讓老母親獨自生活,也無法讓母親住到地下室去,她是無論怎麼勸都不肯離開老屋子的。那老屋隻要半年沒人住,耗子鉆洞會有倒塌危險。比起女兒和長子來,她更願意和鄭娟生活在一起。周蓉和秉義都沒法像鄭娟那麼有耐心,哄她高興。再說周蓉和秉義每天得按時上班,而鄭娟是沒工作的傢庭婦女。

父親去世讓周蓉難過極瞭。三個兒女中,數她讓父親操心最多。秉義從小到大沒讓父親操過什麼心,秉昆隻不過在與鄭娟的婚姻上讓父親失眠過。周蓉就不同瞭,除瞭她離婚的事父親去年才知道,她在貴州的一切不好的事父親幾乎都知道,老父親不止一次為她所經歷的坎坷流過淚,她卻從沒對父親說過一句感恩的話。依她想來,自己為傢庭增光,便等於對父母感恩瞭。現在,她明白自己大錯特錯,卻為時晚矣。她處於巨大的悲傷之中難以自拔,根本不適合與老母親生活在一起。

父親的去世也加重瞭秉義心中的羞愧。在殯儀館,他抱著弟弟,流著淚小聲說:“秉昆,咱們三個兒女中,你是最對得起爸爸媽媽養育之恩的,哥現在簡直就成瞭倒插門的女婿,但這不是哥願意的……”他哽咽著也隻說得出這麼幾句話。

秉昆說:“哥,兄弟之間不說那些,我已經明白我該怎麼做瞭。”

秉昆全傢搬回光字片那天,楠楠對秉昆說:“爸,無論怎樣,我永遠愛你。”

秉昆拍拍他的臉,什麼都沒說,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趕超一傢想住到那地下室去,沒能如願。一傢旅店租瞭地下室,給的租金趕超付不起。邵敬文不便通融,事關單位收益,他當館長的不好一意孤行。

三月中旬,全傢在光字片住穩之後,秉昆又帶瞭十幾個人跨省“走穴”去瞭。結果,他們在南方一個小市被扣住瞭,收益也被沒收。他們的節目並沒有什麼“污染”,也沒有傳播什麼“資產階級思想”,隻是“嚴重幹擾當地文藝演出市場”。實際上,當地也有多傢演出公司,他們侵占瞭人傢市場,人傢要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

雜志社派人帶上公函千裡迢迢要人,對方不買賬。最後,周秉義這位“反自由化”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親自出馬,才把弟弟他們解救瞭回來。路上,他一句也沒批評,秉昆沮喪極瞭,一副不願與任何人說話的樣子。其他人都憤憤然,說南方就不是中國嗎?他們經濟搞得活,掙錢多,錢包鼓,對北派曲藝挺歡迎,他們的演出明明是繁榮文藝演出市場嘛,何罪之有?他們還說,南方制作的流行音樂錄音帶、影視錄像帶占據瞭北方市場,北方人傢裡的錄音機、錄像機包括電視機,十之八九不也是南方組裝生產或走私的嗎?港臺的一些低俗的電影和流行歌曲,不都是通過南方的二手貨冒牌貨在北方大行其道嗎?

秉昆他們這次南下“走穴”不但沒掙到錢,還虧瞭不少,為減少損失,便都坐火車硬座。秉義自然不好意思坐軟臥,也和大傢一同坐硬座。車廂裡人員很雜,有些北上做生意的南方人,越聽越不愛聽,與他們理論起來。那些現象怎麼能在列車上理論清楚呢?結果雙方就說開瞭粗話,撮火的話你上句我下句的,說著說著都擼胳膊挽袖子就要交手。

秉義勸瞭幾次,哪一方面都不理睬他。對方因為不知他的身份,不把他放在眼裡,自己人明知他的身份卻有很大委屈和怨氣,也不把他放在眼裡。

秉義忍著氣對秉昆說:“你身為帶隊,就這麼看著聽著,你認為對嗎?”

秉昆說:“我們該打點的錢打點到瞭,該請的客請瞭,該送的禮送瞭,光木耳我們就帶瞭三十多斤,該說的奉承話我們一到地方就不住口地說,卻落這麼個下場,總該讓我的人發泄發泄吧?”

秉義說:“你們搞的那套就叫自由化,你的沉默就是慫恿,對不起你們瞭,我隻得去找乘警。”

他就真的去找乘警。為瞭讓對方重視自己反映的情況,他亮出瞭幹部證件。

乘警跟隨他來到那一節車廂時,卻見秉昆正在繪聲繪色地說山東快書《武松》。除瞭那些南方生意人仍一個個虎著臉,大多數乘客都聽得特高興。

乘警對秉義說:“副組長同志,您剛才誤會瞭吧?”

秉義哭笑不得。乘警靠著座椅聽瞭會兒,對秉義笑笑後走瞭。

秉昆說罷“醉打蔣門神”一段,獲得一陣掌聲與喝彩。他使瞭個眼色,手下又有人起身表演口技,讓大小孩子們東張西望尋找鳥兒。

秉義看出,捧場的都是些打工的農民,山東人居多,估計都有親戚在東北。他小聲對秉昆說:“你還敢耍你哥,看我回去怎麼治你!”

秉昆小聲回答:“犯你手裡瞭,隨你便吧。”

回來後,秉昆等人被辦瞭幾天學習班。

秉義指示工作組查他們的賬,審閱演出節目單,調看文字創作檔案,對原創和改編節目尤其看得認真。為瞭對比經典改編前後的不同,他還騎著自行車跑瞭幾次圖書館。

學習班上,秉昆他們被要求集體研讀關於文藝的紅頭文件及社論、領導講話,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說說唱唱中有政治,不是無產階級的政治,便是資產階級的政治。不講政治,資產階級就必然會利用文藝大搞“自由化”。秉昆代表大傢匯報瞭學習心得,做瞭公開檢討——企圖靠請客、送禮、塞紅包那樣一些方式占有表演市場的一席之地,腐蝕拉攏當地表演市場的管理幹部,動機卑劣,手段庸俗。在列車上,與南方生意人們爭吵不休且以曲藝式粗口侮辱對方,實際上也是一種自我侮辱,必然會讓廣大曲藝工作者的形象嚴重受損……

省市文化管理部門領導聽瞭周秉昆的檢討,各文化單位也被要求派人旁聽。當天的會場很大,剩餘的座席由大學生們坐滿。周秉義做瞭關於“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主題報告,聽眾都認為他的報告很有水平。

秉昆在臺上檢討時,發現姐姐周蓉和姐夫蔡曉光也坐在前幾排。他走下臺時蔡曉光還起身向他打招呼,被姐姐扯瞭一下才坐下,後排並肩端坐著白笑川和邵敬文。秉昆生平第一次在那麼隆重的高規格大會上做公開檢討,盡管代表演出隊,還是感覺羞愧難當。會議由哥哥自始至終主持,很嚴肅,臺下還坐著姐姐姐夫和兩位良師益友,讓他除瞭羞愧還有很滑稽的感覺。

會上,工作組宣佈瞭對周秉昆他們演出公司的處理決定:

經查證,除“白條”不符財務規定外,該公司在收入、支出、上繳主辦單位管理費及納稅方面,賬目清楚,未見貪污、揮霍、偷漏稅現象。

該公司演出活動有報有批,手續齊全,符合文藝演出管理條例。演出內容寓教於樂類約占三分之一,純娛樂類約占三分之二,沒有政治導向及其他問題。

……

鑒於該公司對簽約演出人員放松教育,引起群眾反映,造成不良影響。責令該公司即日起停止演出活動,整頓三個月。希望該公司及《大眾說唱》雜志社加強管理和思想學習,提高認識,為人民群眾創作更多雅俗共賞的節目。

會後,雜志社社長韓文琪在會場外攔住瞭秉昆們和白笑川、邵敬文,誠懇地邀請大傢共進午餐。

邵敬文推說有事,就不參加飯局瞭。

白笑川幫腔說:“那就別勉強他瞭。”

邵敬文脫身而去。

韓文琪在一傢大飯店預訂瞭包間。自從邵敬文調走,秉昆和白笑川離開雜志社辦起瞭公司,關系反而理順瞭,韓文琪對他倆的態度也逐漸親善瞭。

韓文琪首先勸他倆莫把公開檢討的事放在心上,說此事無論對雜志社還是公司其實利大於弊。接著,他感謝曲藝傢們對公司以及雜志社的支持。接下來,他舉杯對秉昆說:“也替我謝謝你哥,就說對他的關愛我心領瞭。”

秉昆有點不高興地說:“你罵我還是罵我哥啊?”

韓文琪說:“看你說的!你和白老師二位一年到頭四處張羅,團結瞭他們一批曲藝傢,東奔西走,為雜志社創收不遺餘力,我怎麼舍得罵你呢?又憑什麼罵你呢?那也太沒良心瞭吧?”

秉昆說:“那你就是罵我哥唄。”

他說:“我對你哥的感謝也是誠心誠意的,作為社長我沒法解釋。白老師你看,你解釋一下吧,別說你代表我啊,你就談談你對今天上午會的看法就行。”

白笑川垂下目光,從容不迫地吸瞭幾口煙,娓娓道來:“秉昆啊,你有所不知,自從咱倆辦起瞭公司,告狀信就沒斷過。文藝政策放開瞭,市場化瞭,一些人轉不過彎子,一些人看不慣,還有些看著眼紅、來氣。這也正常,從前不允許哩。搞曲藝的掙錢多瞭,得包容別人的眼紅。按一些人的舉報,咱倆都該進監獄。我不跟你說是怕影響你的積極性,在我這兒消化瞭不就完瞭嗎?這一點韓社長做得很好,很硬,一直相信咱倆絕不會亂來,替咱倆築起瞭防火墻,有些幹擾都由他扛住瞭,頂回去瞭,所以咱倆也應該感謝他。謠言還是時常有的,某些領導懷疑咱們這公司也是不爭的事實。今天這次會,等於你哥以工作組的名義替咱們宣佈瞭清白,除掉瞭加在咱們公司頭上的種種莫須有的污蔑,正瞭視聽。賬務清楚,無貪污無揮霍現象,節目內容沒有導向及其他問題,這等於是免費的大廣告。至於打‘白條’,那根本不是什麼大問題。現在‘白條’滿天飛還多是政府部門給老百姓打的。等到將來國傢財稅管理更規范瞭,這些問題也就沒有瞭。”

白笑川一番話,讓秉昆等人如夢初醒,一個個臉上由陰轉晴,艷陽高照,煞是振奮。

那小戲法高手也舉杯站起,望著秉昆說:“小周,你哥太令我佩服瞭。在列車上時,我好幾次想要變個戲法讓他頭發著火,當時他那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太讓我來氣!現在,我對他充滿敬重,請你做證,我為表達敬重把這杯酒幹瞭!”說罷一飲而盡。

於是,其他人也都把酒幹瞭。

社長向白笑川使瞭使眼色。白笑川說:“為瞭不辜負各級領導的厚愛,大傢要精誠團結,吸取教訓,嚴於律己。從現在起,咱們換個話題。”

大傢便開始吃喝,從煙酒茶、養生之道聊到民間趣聞,氣氛歡悅融洽。

當晚,周蓉蔡曉光夫婦來到瞭光字片母親和弟弟傢中。父親去世後周蓉看望母親的次數多瞭。通常在周六傍晚,有時與曉光一塊兒來,有時約好瞭前後腳來,待到八點多鐘,就與蔡曉光一起回去。

蔡曉光是周蓉母親早期印象中滿意的女婿,很受歡迎。他在本市無親人,也挺高興來。

這一天恰是周六,蔡曉光拎來一條自己在江北釣到的大草魚,要親自紅燒。

鄭娟開門,周蓉進門後擁抱瞭她一下。自從父親去世,周蓉每次來都要擁抱一下鄭娟,這讓秉昆對她這個姐姐的意見漸漸少多瞭。

兩次搬傢整理把鄭娟折騰得瘦瞭不少,她又變苗條瞭,好看瞭,以至於周蓉母親常常把她倆誰是女兒誰是兒媳搞混。

楠楠和聰聰也逐漸習慣瞭新傢。這裡有他們小時的記憶。他們曾經住過的三處傢,最不喜歡的其實不是這裡,而是居住時間極短的地下室。不住地下室瞭,就覺得生活又變好瞭,但聰聰經常對鄭娟說:“媽,我又夢見咱們那個蘇聯房的傢瞭。媽,你說我怎麼老夢見那個傢呀?”“媽,你記不記得咱們住在市裡那個傢時,有一次我擦窗子……”

每當這時,鄭娟便嗯嗯啊啊地把話岔開,而秉昆的表情就會陰沉起來。

光字片的傢裡耗子比以前多瞭。鄭娟養瞭一隻貓,母的,生瞭一窩三隻小貓,都快長成半大貓瞭。自從有瞭貓,聰聰不再夢到“蘇聯房的傢”瞭。他不許把小貓送給別人,鄭娟和秉昆也就一直容忍大小四隻貓的存在。它們都挺漂亮,讓傢裡生氣勃勃。

秉昆母親對傢中不見瞭老伴一點兒不奇怪,偶爾也問老伴去哪瞭。不管秉昆或鄭娟回答哪兒去瞭,她都信,十天半月也不再追問。

絕無失親之悲,這是秉昆母親比常人幸運的地方。

秉昆母親到春燕傢串門去瞭,春燕媽怕悶,從不嫌棄老姐妹語言荒唐,反而覺得挺樂。楠楠還沒放學,聰聰在逗小貓們玩,貓媽媽蜷在炕頭打盹。鄭娟在廚房裡幫曉光做飯。

趁這時候,周蓉從衣兜掏出兩個裝錢的信封遞給秉昆。

她說:“一份是哥和嫂子給的,一份是我和你姐夫給的。他倆是哥嫂,我倆不能給得比哥嫂多,那顯得不好。你們先花著,過兩個月再說。”

秉昆也不推拒,接過去放入帶鎖的抽屜。

周蓉說:“你坐這兒。”

秉昆就坐在姐姐面前的小凳上。

周蓉說:“那我也坐小凳,不然你心裡又有古怪想法瞭。”

秉昆說:“你認為我的想法都古怪嗎?”

周蓉笑道:“有時候吧。比如這時候,你那麼問就證明你心裡有古怪想法。不過你別跟我抬杠,先回答姐的問題——生沒生哥的氣?”

秉昆說:“起初生氣,認為他是利用我們的事大做文章,撈政治資本,現在不生氣瞭。”

周蓉問:“現在怎麼就不生氣瞭呢?”

秉昆就把白笑川的話照樣學樣地說瞭一遍。

周蓉聽後,輕聲說:“白老師的分析是對的。哥對你們那件事的處理最得體,也隻能是那麼一種做法。他有他的難處,你要理解。”

秉昆說:“比我還難嗎?”

周蓉說:“我指的不是生活方面。難道你不承認,哥愛護你比愛護我更多一些嗎?”

秉昆說:“他春節時扇瞭我一耳光。”

周蓉笑道:“我倆都在北大時,他也扇過我一耳光。我和你一樣,當時生氣,過後從他的角度想想就不生氣瞭。咱們的哥,他不完全屬於咱們,這一點你要明白。明白瞭這一點,對他的一些做法就好理解瞭。”

秉昆說:“我當然明白,他還屬於嫂子哩。”

周蓉說:“從根本上講,他也不屬於嫂子,不屬於任何一位親人,甚至也不屬於他自己。”

秉昆愕然,大為驚訝地問:“姐,你什麼意思?”

周蓉微微瞇起雙眼,沉思著說:“從根本上說,咱們的好哥哥,他是屬於黨的人。有的人思想上入瞭黨,基本感情屬於親人。哥在感情上首先也屬於黨,凡是黨交給他的工作,他認為對的,都會熱忱忘我地去做,努力做到讓黨滿意。如果他認為不對的,也會保留自己的看法,在適當時機點到為止提出意見,但絕不會公開反對,並且還會去做,隻不過會以自己的方式方法去做,首先考慮也是對黨有利。打個比方吧,如果咱倆都在五七年被打成瞭右派,還要最後由他定性,那麼,哥不會替咱倆辯護的。因為他是咱倆的哥,咱倆是他的弟弟和妹妹。不是由於怕受牽連,而是因為他在思想上要求自己絕不可以那樣。如果別人替咱倆大呼冤枉、極力辯護,哥當然也會樂觀其成,但他自己絕不會那樣的。如果上級還是把處理咱倆的工作交給瞭他,他會完成那份工作,心裡會難過得要命,背地裡會想方設法愛護咱們。當然,這隻是打一個比方。”

“那……變成那樣瞭……好嗎?”秉昆愣瞭片刻才問出話來。

周蓉說:“對黨,總歸是好的吧。國傢人口多,底子薄,幾千萬黨員呢,等於歐洲一個大國的人口瞭。沒有一批哥這樣的黨員幹部,那也實在不好辦啊!哥明白這一點。他信仰堅定,願意做自己認為的好黨員、好幹部。姐跟你說這些,是要讓你明白——以後就不應該指望哥用他的權力為你解決什麼難事,姐也斷不會有那種指望。咱倆都不可以有那種指望,更不可以指望他為咱們周傢人謀什麼私利,並且還要明白,他的確是咱們的好哥哥……”

“可……誰讓他變得……那樣瞭呢?”秉昆問。

“沒有人能讓他變得那樣。哥不是官迷,也不是政治投機分子。下鄉前,哥看瞭那麼多書,在北大時看書更多,而且學的又是歷史,還經常旁聽哲學課,是有些書讓他變成瞭那樣。他成瞭政治信徒,相信好政黨好政治能讓國傢越來越好。這是現代社會發展的保障,他那麼相信是對的。隻是他太理想主義瞭,以為靠他的影響,像他那樣的人會越來越多……我想他內心肯定有不少苦悶,隻是不對人傾訴罷瞭……”周蓉接著說。

“姐,我師父白笑川和邵敬文一再督促我入黨,我申請還是不申請呢?”秉昆又問。

周蓉斷然說:“別瞭。”

秉昆一愣。

周蓉說:“全國幾千萬黨員不少瞭,咱傢三個兒女中已有一個黨齡二十多年的老黨員瞭,遠大於黨員在全國人口中的比例。咱倆都是感情動物,太容易感情用事。咱倆不會成為政治信徒,政黨的兒女。咱倆會成為好人主義者,但好人和好黨員不能相提並論。姐有這種自知之明,所以姐也不申請。”

姐弟二人正促膝交談,楠楠放學回來瞭。他告訴爸爸傢門外有個騎摩托車戴頭盔的男人在吸煙,他問對方找誰?對方反問他這裡是不是周秉昆傢?他說“是”以後,對方打量著他,又問他是誰?當他說瞭自己是誰後,對方還問他媽媽是不是鄭娟?他警惕地反問對方是什麼人時,對方卻說“你別管”,扔掉煙推著摩托車就走——太可疑瞭。

秉昆起身出去探個究竟。

周蓉趕緊讓蔡曉光也出去,曉光便握著搟面杖跟出去瞭。

兩人果然望見有那麼一個人,仍在傢門斜對面望著周傢。他們走將過去,那人才拉下頭盔跨上摩托車一溜煙跑瞭。

回到屋裡一說,周蓉和鄭娟也覺得可疑。

蔡曉光問秉昆最近得罪什麼人沒有?

秉昆想瞭想說沒有,又不敢肯定地說,也許自己得罪瞭什麼人,自己卻並不知道。

曉光說怕就怕這樣,除瞭秉昆,這個傢裡再不會有誰得罪什麼人,他囑咐秉昆以後要小心點兒。

周蓉也囑咐鄭娟註意點兒,盡量少出門,也盡最管住聰聰和媽媽少出門,楠楠上學放學更要經常回頭看看有沒有尾隨者。

秉昆說,自己反正以後幾個月不“走穴”瞭,可以接送楠楠上學。

楠楠說不用,我都是快一米八的高中生瞭,能保護自己瞭。

鄭娟不安地說:“聽你爸的。”

周蓉和曉光也說,謹慎一些完全有必要。

這時秉昆母親回來瞭,他們才再不說那件可疑的事瞭。

晚飯桌上的氣氛比較沉悶,除瞭母親和聰聰,每個人心頭都籠罩著隱隱的陰雲,都沒吃出紅燒草魚的滋味。

周蓉走時抱走瞭一隻小貓。她說傢裡四隻貓太鬧瞭,影響室內衛生,說服聰聰讓姑姑抱養一隻。

以後的三個月裡,秉昆成瞭不勞而食的無業者,哥哥嫂子和姐姐姐夫給的錢由鄭娟掂量著花,一傢人又過起瞭精打細算的日子。曉光送來的水泥沙土還有一些,秉昆經常對房屋進行維修。難得他裡裡外外修修補補,讓那洞穴似的傢又漸漸看得過去瞭。

鄭娟常說:“幸虧咱們有那樣的哥和嫂子、姐和姐夫,不然,我沒工作你也沒收入,媽又這樣,還得買藥,一傢五口喝西北風去?別人傢有一個出息的兒女就夠幸運的瞭,咱傢竟出瞭兩個,觀音菩薩太照顧咱倆瞭,真讓人都願意相信迷信瞭!”

秉昆說:“因為咱們兩傢有觀音菩薩特別偏愛的人吧?你媽是那樣的人,我爸也是。貧富先不論,我爸和你媽走時都沒遭罪,這也算是人生的好結果瞭。咱倆這輩子,無論什麼情況下都要做好人。為瞭兩個兒子和愛咱們的親人,必須的。”

他這麼說時,不由得想到瞭國慶和趕超,心裡一揪似的痛瞭一下。自己的哥哥姐姐很出息,嫂子和姐夫也非尋常之輩,自己沒收入瞭才可以心安體閑地繼續度日。進步的父親是軍工大廠的保衛處長,他對自己將來的命運不再有什麼擔憂的瞭。向陽通過上大學改變瞭命運,很有前途。德寶和春燕也可以說起碼混出個人樣瞭。就說很不幸的龔賓吧,因為有龔維則那麼一位做派出所所長的叔叔,也比成千上萬的精神病患者境況強多瞭。秉昆不止一次在街上見到過衣不遮體、骯臟不堪、不知走失瞭多久的精神病患者,派出所所長的侄子卻絕對不會淪落到那麼淒慘的境地。聽國慶說,他們那一片的派出所所長不但擁有幸福之傢,把三親六故也照顧得好好的。所長的父親生病瞭,住院出院都有單位的小車接送,還都爭著派車。可老友國慶和趕超兩傢,父母都是普通工廠的退休工人,姐姐們做知青時,兩位老友傢的日子反倒挺好過,因為她們不但不擠占傢裡的床鋪,還都能往傢裡寄錢。她們拖兒帶女地返城瞭,國慶和趕超不得不租房挑門單過瞭,並且常常為姐姐們的生活困境幹著急上火卻幫不上忙,臉上也很少有笑容瞭。“貧賤夫妻百事哀”,吳倩和於虹也再難有水靈點兒的時候。如果他倆各傢都有一位科長處長的,那情況也會大為不同。現實地來看,二十年內他們兩傢都不可能產生一位科長,他們的窮親戚中也沒有。他們的兒女即使有當科長的造化,從年齡上算也得二十年後啊。這二十年內他們可怎麼辦呢?他又想到瞭自己與他們之間的老友關系,都不過四十來歲的人,互相結下友誼也隻不過是十幾年的事,彼此稱“老友”實在有些誇大其詞。“老友”之稱,正是由國慶和趕超開始的。他很清楚,他倆那麼界定他們之間的關系,實在是很怕有一天會失去這種友誼。因為在偌大的人世間,除瞭幾位感情深厚的朋友,再不會有人在他們急需幫助時伸出援手,而他和德寶兩口子以及唐向陽所能給予他倆的幫助卻又那麼有限……

這麼一個夜晚,在與妻子躺在外屋的小炕上聊起觀音、命運與好人等話題的時候,秉昆不是因自傢的狀況而是因兩位老友傢的處境憂慮瞭。

鄭娟問:“怎麼不高興瞭?”

秉昆說:“不是啊。”

鄭娟追問:“有心事?”

秉昆說:“沒有啊!”

鄭娟說:“別以為我看不出來,肯定有,不告訴我就不行!”

她習慣地伏在他身上。這習慣在她胖瞭以後中斷過,現在體型基本復原便再接再厲瞭。她十分清楚,這習慣自己很享受,對他更是莫大的享受。

他問:“你什麼時候偷偷跑出去洗澡瞭?”

她說:“趁你媽和聰聰睡午覺那會兒,用的是沐浴液,為你,滑溜不?”

他撫摸著她說:“滑溜,還是去的春燕那兒?”

“不花錢,春燕還提供洗發液、沐浴液,幹嗎去別處呢?香不?”她挑逗地在他身上晃動不止。

他在她白皙的乳溝那兒聞瞭聞,微閉上雙眼說:“香。”說罷摟住瞭她的腰,把她穩定在自己身上。

“你還沒說心事呢。”

他就講瞭自己剛才所想。

她說:“你不是幫他倆瞭嗎?”

他說:“那恐怕不是常事。哪天我們的公司辦不下去瞭,國慶他姐和趕超他妹妹可怎麼辦呢?”

她說:“你睜開眼。”

他就睜開瞭眼睛。

她說:“你那麼想是不對的。現在不是都主張往前看嗎?往前看的意思那就是——好比咱們和國慶、趕超兩傢人,好比所有光字片的,不論男女老少都站在臟水窪裡,不是水不太深,沒不到腰以上嗎?不就是水很臟淹不死人嗎?左看看沒邊,右看看沒岸,倒著走退不到有幹地的地方,有人說都別轉身,也別左看右看的,一齊往前看,我們保證隻要大傢一齊往前走,前邊就不再是臟水窪瞭,那咱們就蹚著臟水隨大溜往前走唄!有人說往前看總比連說這種話的人都沒有強吧?”

“你信那種話嗎?”

“幹嗎不信呢?不信又能怎麼樣呢?如果不信不是就根本沒希望瞭?所以信比不信好!信就是像我這樣,該快活就快活。不信就會像你這樣,明明並沒走到絕路上,卻老是想明天眼前必是絕路瞭,結果該快活的時候也不肯快活瞭。”

“但……”

鄭娟不容丈夫說下去,她用白軟、豐滿的乳房堵住瞭他的嘴。

自從離開瞭那幢蘇聯房,兩口子做愛的次數大為減少。住到地下室後隻做過兩次,都是妻子主動的,顯然是為瞭撫慰他的消沉和父親去世的悲傷情緒。那天晚上,他除瞭不高興,還因為一個可疑的人在傢門外的出現而深感不安。

那可疑的人好長時間再未出現過。

秉昆接送楠楠上學放學幾次後,楠楠堅決不許他繼續接送。他也覺得自己過於小心,草木皆兵瞭。

夫妻二人和楠楠已經不再擔心,秉昆看得出,妻子處心積慮地要在今夜快活一番,首先是為瞭他。

她挑逗他。她實際上屬於這樣一類女子,即使自己毫無挑逗之念,任何一個男人與之肌膚相親之際,都是很難止於愛撫而無下文的。

她讓秉昆根本不可能沉浸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傷感之境,他立刻變成瞭草根階層的登徒子,隻想與妻子不負良宵。

一番愛意滿滿的饕餮大餐之後,妻子背貼他的胸懷,沉靜而眠。

他摟著她,仍無困意,又想到瞭與妻子有關的幾件事。

剛剛入住那幢蘇聯房後,有一天晚上,他心情愉快地牽著她的手去市內的繁華街區散步,那是他的一大夙願。他忽然站住,仰臉朝著一個方向看呆瞭——在一幢俄式老樓的二樓小陽臺上,一位穿著淺粉色睡衣的女郎正在俯視行人。

她推瞭他一下,笑道:“魂兒還在不在瞭?”

她從不介意他在街上多看漂亮女性幾眼,也從不放過戲謔的機會。

他紅瞭臉,說自己欣賞的其實是那幢美觀的樓房和陽臺。

她說:“是很漂亮。”

他說:“我發誓,有一天要讓你住進差不多的樓房,要讓你也能站在漂亮的陽臺上看行人。”

她很認真地問:“也穿那種顏色的睡衣嗎?”

他說:“隨你。”

她又問:“有一天是什麼時候?”

他說:“將來,不久以後的將來。信不?”

她高興地說:“信,當然信!”

搬入地下室後,他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誓言被她提起,哪怕是不經意地提起。

她從沒提起過。

他以為她是怕傷瞭他的自尊心,自己這麼一想自尊心便已嚴重受損瞭。他試探著想從她口中套出真實想法,結果得出的是截然相反又毋庸置疑的判斷——她完全忘記瞭對那幢有漂亮陽臺的樓房的記憶。

他為國慶的姐姐和趕超的妹妹安排工作前,跟她商議,她也強烈希望參加工作。

他說:“那不好辦吧?誰來照顧媽和聰聰呢?”

她與春燕媽聊過自己的想法,春燕媽願意成全她。

他哄她:“工作會有的,肯定會有的,而且會是你十分喜歡的工作。我發誓,不久的將來,我一定能讓你的願望實現,信不?”

她高興地說:“信。”

以後,她就再沒提過要出去工作的想法。

秉昆對妻子有瞭新的認識,他覺得她是很少見的一類女子,隻要承諾是她完全信賴的人做出的,她就可以靠著承諾達到幸福狀態。即使那些承諾半真半假、並無兌現的可能,但隻要鄭重其事,她便備覺幸福。隻要有一個個承諾,她的幸福狀態便可持續。她要求兌現承諾的意識特別淡薄,幾近於零,似乎認為承諾是一回事,兌現是另一回事;隻要做出承諾的人自己並未聲明收回承諾,那承諾便確確實實存在。而新的承諾,又會讓她自然而然地忘記前一個承諾,正如他剛剛向她承諾要與她相親相愛地再活一百年,她便幸福無邊地偎在他懷裡睡瞭過去。他不清楚她為什麼會這樣,卻慶幸有她這樣一個容易滿足的妻子。國慶和趕超都曾向他抱怨過,他倆的妻子常常迫使他們做出承諾,隨之便會因不能兌現而嘮嘮叨叨別別扭扭,而秉昆卻從沒有過這種煩惱。她總是自覺地以自己目前的生活去比照她在太平胡同的生活,絲毫也沒有不幸福的理由。

想到她這種賢惠善良天真喜樂,他不禁吻她的肩,也不禁覺得在這麼一個夜晚,在這麼一個傢中,在不涼不熱溫暖適度的小火炕上,摟著這個叫鄭娟的散發著沐浴液香味的滑溜溜的女人,自己肯定是共樂區最幸福的丈夫。他已經受到她嚴重影響——一方面他願意幸福著她的幸福,一方面卻又本能地認為幸福不應該僅僅如此,所以他也在抗拒她的影響。在本能的排斥與不知不覺的接受之間,他時常很是糾結。

秉昆曾以妻子鄭娟為原型創作瞭一段相聲,名曰《偉大的公民》。他想象自己是一位國王,子民們全都是鄭娟這樣的,而大臣和謀士們隻要出謀劃策,證明他不愧是一位好國王,並由他擇機向全國宣佈,子民們便都興高采烈,而他則如魚得水……

白笑川看瞭後,小手指撓著腮幫子說:“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瞭,這樣吧,再請個比我水平高的人來替你把把關。”

於是邵敬文便出現瞭。

邵敬文看後,五指輕點著桌面說:“相當有趣。”

他一聽笑瞭。

不料邵敬文又來瞭一句:“也相當反動。”

他的笑難以迅速從臉上收拾幹凈,隻剩下難堪瞭。

邵敬文接著說:“既然要聽我的意見,我就不能當著君子說假話。秉昆,我不是指你本人反動,我是指這個段子太黑瞭,黑色幽默的黑。你的主觀創作動機肯定是出於娛樂人的目的,但太容易讓人產生過度聯想。一旦成為作品,客觀效果與主觀動機背道而馳,這也是常有的文藝現象,這一點你一定要考慮。不是僅供參考,作為朋友,希望你務必考慮。”

秉昆虛心地點頭不止。

白笑川說:“敬文,你看能否搶救一下,改成‘偉大的妻子’如何?”

邵敬文沉吟著說:“世上固然有偉大妻子,但她們往往是做出瞭偉大之事的妻子。這相聲中的妻子,並沒什麼偉大之處,偉大從何說起呢?還是個黑。”

秉昆說:“改成‘可愛的妻子’呢?”

邵敬文說:“又太一般化瞭,沒有什麼可尋思的瞭。”

白笑川說:“改成‘我那奇葩老婆’怎麼樣?印在節目單上,估計會讓觀眾對表演有期待。”

邵敬文說:“這命名有點兒意思,但不是改瞭題目就完全不黑瞭。內容的黑是根本性問題——秉昆你能不能把妻子的精神往雷鋒精神上靠一靠?那這個段子的思想進步性不就突顯出來瞭嗎?雷鋒是主張在生活上向低水平看齊的哩!”

秉昆誠心誠意地說:“我試試。”

邵敬文說:“改好瞭,先找兩個人預演幾次,別急著正式演出。一定要通知我來聽一次。作為朋友,這個段子我還是要替你們把關的。”

秉昆改瞭三稿,親自擔任逗哏,請一位特善於捧哏的相聲演員和自己搭檔,勞駕邵敬文聽瞭一次實際效果。

邵敬文聽罷,嚴肅地說:“笑川老師,秉昆,我的主張是,這個段子,咱們自己就把它斃瞭吧。一經表演,更黑瞭。那是種化不開的黑,咱們對黨對國傢都是心很紅的人,幹嗎演這類讓人產生誤解的相聲呢?”

白笑川就說:“那由我來決定。秉昆,我得斃瞭它,你不許怪我。”

秉昆雖有幾分不服,但也不好再說什麼瞭。

從南方不體面地回來後,他自己也意識到,那樣的相聲如果在南方公演,肯定就真的撞在“反自由化”的槍口上,他哥便無法明批暗保瞭。

秉昆一傢搬回光字片住,街坊四鄰頗有閑言碎語。

有的說,出息瞭的兒女未必就能讓父母得益。周傢的大兒子很有出息,女兒也算出人頭地,那又怎樣呢?周志剛退休後不是照樣住在光字片的老屋子裡嗎?上醫院不是得由眾人輪番去背嗎?從醫院回來不是坐著平板車嗎?不是最終死在早前自己脫坯砌的火炕上瞭嗎?

有的說,他傢沒看出多麼有出息的就是秉昆,雖然由工人變成吃事業飯的人,還成立瞭個公司,卻也不過就是組織瞭一些耍嘴皮子逗人一樂的遺老遺少,東趕場子西趕場子的角兒,掙錢是多瞭點兒,身份上還不如工人受尊重。娶瞭個老婆,好看倒是挺好看,像小民窖燒出的白瓷廉價瓶,說精不精說傻不傻,可人傢小兩口不是過得整天樂呵呵的嗎?不正是這個沒太大出息的小兒子讓父母得瞭不少濟嗎?

還有人說,誰傢的兒子如果能像周秉昆那樣,才算沒白生白養。兒女好不好,最終要看父母沾光沒沾光……

那些話都是春燕告訴秉昆的,她聽她媽說的。她認為秉昆會愛聽,其實秉昆聽瞭心裡非常光火,他討厭街坊四鄰議論自己傢,尤其討厭他們以不敬之詞對妻子說三道四。

不久,周秉義弄出瞭好大的響動。他們工作組聯合有關部門端掉瞭一個南方人在A市非法制售音樂帶、影視帶的黑窩點,對音樂帶、影視帶審聽審看,發現問題嚴重瞭,不但有精神污染,還涉及政治民族宗教問題,有些還是從國外夾帶到國內再非法復制。最終,他們大張旗鼓公開銷毀,並把整個團夥依法判刑。

周秉義受到瞭表揚。

秉昆出瞭口惡氣。他們穩住意念,按兵不動地靜觀瞭兩個月風向,一轉眼已到八月中旬,覺得平安無事瞭,正策劃著走穴路徑和步驟,德寶傢出瞭喪事——德寶的老父親去世瞭。

德寶老父親死得很苦,出出進進住瞭幾次院,朋友們自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其實那也是預料之中的事,德寶兩口子為老人傢的病花瞭不少錢,不但把多年省吃儉用攢下的錢全掏光瞭,還東一筆西一筆欠下瞭些債。老父親的喪事剛結束,德寶就和春燕吵翻瞭,鬧到要離婚的地步。春燕主張把德寶母親送回吉林農村老傢他小姨那兒,他母親的娘傢人隻有他小姨瞭。老姐夫過世瞭,妹子照顧一下老姐是應該的。這樣可把住房租出去,用以還債。德寶勃然大怒,罵春燕太沒良心,不配是共產黨員。他質問,那不等於老爸屍骨未寒棄老媽不養嗎?妹子照顧老姐符合親情,兒子棄母不養該當何罪?他說自己倒插門的多年裡,對春燕父母是如何如何好,為春燕傢出瞭多少力幹瞭多少活,春燕斷不該良心大壞。

秉昆買瞭車票,第二天就要率隊出發——這次是廣東東莞市通過省文化廳主動邀請。香港和臺灣商人在那地方開辦瞭不少加工廠,工人以北方農村青年為主。他們不知從什麼渠道得知秉昆他們的演出公司,派專人找到省文化廳聯系,為的是讓北方農村青年們在遙遠的南方聽到鄉音,欣賞喜聞樂見的北派曲藝,體會老板們的良苦用心。他們相信,這些來自北方的農村青年日後必能愛廠如傢,踏踏實實為廠裡幹活。

秉義對秉昆說:“你看人傢港臺商人都很懂政治,連這樣的事也要先找政府部門,表明人傢心目中特別尊重政府,你應該學著點兒。這次你們要組成最有實力的演出班子,帶最好的節目去。我也要派文化廳的一位幹部陪你們去,幫你們打開北派曲藝在南方的表演市場。此行對你們意義重大,千萬不要掉以輕心。”

德寶氣憤地來找秉昆,前腳剛走,春燕後腳到瞭。她淚如雨下,口口聲聲要求幹哥替她做主,說解鈴還須系鈴人,當初主要是幹哥把他倆捏鼓到一塊兒的,現在他倆鬧離婚幹哥也得評出個是非。兩口子都聲明非離不可,德寶已住回他媽那兒,實際上夫妻開始分居,一段婚姻似乎已經走到盡頭。

秉昆隻得去找白笑川,請他親自帶著弟兄們南下。

白笑川聽說瞭德寶兩口子的事,深表理解,爽快地決定親自出馬,並說他正想考察一下南方的表演市場。

送走瞭師父和弟兄們,秉昆把德寶和春燕分別請到傢中。依他的想法還要找來國慶和趕超,鄭娟明確反對,說那可不好,兩口子都特要面子,又都是黨員,夫妻關系裂痕,還是盡量不讓黨外人士知道為好。

秉昆說:“我也不是黨員。”

鄭娟說:“你不同。你是她幹哥,長兄如父,相當於傢長。”

秉昆覺得她的話也對,就沒驚動國慶和趕超。

清官難斷傢務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秉昆聽後,認為矛盾是表面現象,問題的焦點是因為德寶他爸的醫藥費報銷不成。德寶他爸退休前是糕點廠的,工廠快倒閉瞭,根本拿不出錢來給他們報銷。

德寶說:“秉昆你清楚的,咱們哥兒幾個都是擁護改革的。咱們年輕,本指望改革能多少帶給咱們點兒利益,哪承想改成瞭這!”

秉昆嘆道:“所以號召工人階級要咬緊牙關忍住陣痛啊!”

德寶看著他愣瞭愣,氣悶地說:“我忘瞭,你已經不是我們工人階級的一分子瞭。他媽的,真不知還會怎麼個痛法!更不知這陣痛會有多長!”

秉昆也不挑他話中帶刺,同情地搖搖頭。

春燕則在幹哥面前哭訴委屈,她說自己這黨支部書記兼經理多麼多麼不易。上邊斷奶,自負盈虧,自己腦子裡整天隻有一個字,那就是“錢”。一個大眾洗澡的地方每月靠收澡票能收進幾個錢呢?算上退休的三十多個員工,如果到月底發不出工資和退休金的話,她這經理那就沒臉當瞭。創收創收,大眾洗澡的地方怎麼個創收法呢?她親自招進瞭幾名按摩女,帶來瞭新氣象,可有關方面勒令她限日辭退,認為有低俗涉黃之嫌,搞得她在員工眼裡特丟面子。

她說:“幹哥,我的主張不是上策,也不是中策,可在我這兒也沒什麼上中策呀!兒子上中學瞭,如今供一個學生花錢多,德寶不當傢不知柴米貴。他父子倆一看著我笑,我就知道又要伸手要錢瞭,心裡緊張。從傢到單位,從單位到傢,我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錢字!現在又欠下一屁股債,我做夢都夢到有人上單位催我還錢。背著一屁股債過日子我太受不瞭啦,隻怕哪天會精神崩潰瞭。”

因為兩傢關系親近,不同於一般街坊,春燕沒哥,確實挺把他這個幹哥當回事,更因為若不是春燕為光明安排瞭一份工作,不但光明沒瞭人生出路,自己和鄭娟也必將愁得整夜睡不著覺……

秉昆對春燕是有特殊感情的。要不是鄭娟坐在旁邊,他會以某種肢體語言向春燕表達憐惜的,比如親她一下,抱她一會兒。

送走春燕,秉昆吸著煙,握著筆,面對幾頁紙托腮凝思,似乎要進入曲藝創作狀態。

鄭娟奇怪地問他打算寫什麼。

他說要想出解決春燕兩口子矛盾的辦法來。

鄭娟積極參與意見,當晚夫妻二人商量出瞭一套方案——讓春燕大姐一傢三口住到德寶婚前的傢裡去,讓德寶母親和德寶兩口子共同生活。春燕的大姐和姐夫帶著兒子返城後,恰逢春燕和德寶剛搬入春燕僥幸分到的房子裡,她大姐一傢三口不失時機地與春燕爸媽住到瞭一起。她大姐夫的弟弟是秉昆的同代人,也做瞭父親,與父母住在一起。春燕大姐夫當時還沒落實工作,隻得住到瞭嶽父母傢,像曹德寶當年那樣。區別在於,德寶當年是有言在先的倒插門女婿,住得心安理得。春燕大姐夫拒絕倒插門,對春燕爸媽有些無理,在春燕大姐面前也顏面掃地。春燕大姐的兒子比春燕的兒子大一歲,總是欺負小表弟。春燕特別不喜歡那大外甥,對大姐和姐夫也很有意見,一賭氣把自己兒子送到爺爺奶奶傢瞭。從此,春燕大姐一傢三口成瞭她爸媽傢的“釘子戶”。這種情況下,春燕的二姐一直認為他們把自己一傢三口的利益侵占瞭。

春燕的二姐一傢三口屬於返城很晚的知青傢庭。她二姐原以為返城後,她大姐一傢三口會自覺地從父母傢搬走,讓自己一傢三口也沾沾父母的光。那確實是相當沾光的事,無須花錢租房,女兒還可以由姥姥帶著,省不少心。若以民間的親情法則來裁決,哥哥姐姐應該禮讓弟弟妹妹,但春燕的大姐和姐夫都毫無謙讓的姿態,他們依據的先來後到先占先有的叢林法則。春燕大姐還有一條理由,大妹夫父母傢的兩間屋比她們父母傢的兩間屋大一些,盡管隻不過大五六平方米,那也終究是大。大妹夫父母傢除瞭兩位老人,隻有大妹夫的妹妹。大姐認為,大妹妹一傢完全可以直接從北大荒回到公婆傢。這一條理由卻是打折扣的,不是硬道理——大妹妹那小姑子是老姑娘,樣子長得倒還可以,性格卻很刁鉆,除瞭她父母,別人很難相處。

春燕二姐很怵小姑子,以往每次探傢都不願到公婆傢去,不想見著小姑子,她丈夫也拿妹妹沒轍。由於大姐和姐夫堅守不讓,二姐和二姐夫隻得住到二姐夫的父母傢。當然,他們是可以租房子住的,但二姐看重錢,何況房租又漲瞭,每月三十多元一小間房的房租,的確會嚴重影響他們三口之傢的生活。每月支出令自己心口疼的一筆錢租房子,還是每日直面小姑子冷若冰霜的臉色,兩害相較取其輕,二姐寧肯虎穴暫屈身,也不願另尋住處。

結果可想而知,二姐夫父母傢便經常上演水火難容姑嫂相鬥的室內劇,丈夫與公婆也常常卷入勢不兩立的旋渦。二姐的選擇有更深層的考慮,既然大姐、姐夫打算厚臉皮地長期在她父母傢住下去,將來父母遺留的房產就很可能被大姐兩口子據為己有。實際上,大姐和姐夫也確實是那麼算計的。這是拿不到桌面上來說的事,但媳婦與是獨生子的丈夫繼承公婆的唯一房產,卻有章可循。自古以來關於房產的民間法則便是傳兒不傳女——二姐沒沾上自己父母的光,便希望能把小姑子從公婆傢擠出去,讓公婆的唯一房產有一天完全歸在自己和丈夫的名下。

以今天的眼光看來,手足之間鉤心鬥角,未免得不償失。但是,那些不像樣子的房屋的唯一性和底層人傢兒女的剛需性,迫使他們進行曠日持久的窩裡鬥。

直接讓春燕的二姐搬到德寶父母傢的房子裡去住,自然是更為簡單易行的方案,卻隻能平息春燕二姐父母傢近於白熱化的沖突,解決不瞭春燕父母傢也開始劍拔弩張的矛盾。春燕的父母特別看不上大女婿,對於大女兒的容忍也快到極限,巴不得他們立刻搬走才好。

周秉昆設計瞭一個挪窩兒方案:動員春燕大姐和姐夫先從春燕父母傢搬走,住到德寶父母的房子裡去;再動員春燕二姐和二姐夫帶著兒子搬到春燕父母傢住;最後動員德寶媽與兒子兒媳生活在一起,把自己和老伴名下的房子騰出來,並說服春燕接納婆婆進入她的三口之傢。

秉昆說服春燕較為容易,他說:“隻要你點頭瞭,幹哥就有可能把一盤死棋下活,不但你和德寶不必鬧離婚,你大姐二姐你爸媽也都會滿意。”

春燕起初還猶豫,怕與婆婆性格合不來。秉昆說:“人傢德寶他媽性格挺好,不是那種事兒媽。如果你們婆媳鬧別扭,問題一定出在你身上。顧全大局,你不要擔心婆婆和你生活在一起會帶來什麼麻煩,也要看到有利的方面。婆婆替你看孩子,你不就可以集中精力幹工作瞭嗎?”

春燕沉默片刻,問欠下的債怎麼還?

秉昆說:“你大姐一傢三口不能白住人傢德寶父母的房子,他們得交些房租,房租可以幫你們還一部分債啊!”

“可……我大姐那人六親不認,如果她和我大姐夫一毛不拔呢?”春燕備感還債的壓力,把話繞回到錢上瞭。

秉昆說那不用她管,他自有主張。

秉昆為瞭動員德寶媽與兒子一傢三口住在一起,費瞭不少口舌。老太太身板還硬朗,有自己住慣瞭的房子,鄰居關系處得不錯,幹嗎非與兒媳婦住一塊兒呢?人傢也怕與兒媳婦合不來呀!

秉昆就把春燕的保證告訴瞭她,他說:“大娘,您得這麼看問題——為瞭給大爺治病,德寶和春燕不但花光瞭積蓄,還欠下瞭債。沖兒子兒媳這份孝心,您也應該幫幫他們啊。何況老人誰沒生病那一天呢?一旦生病,還不是得由兒子兒媳來侍候嗎?早晚如此,不如提前就生活在一起的好。婆婆照看孫子,累是累點兒,但那也是天倫之樂。有那一樂,老人高興,有益於健康長壽。”

自己名下的房子要騰出來讓兒媳婦的大姐一傢三口住進去,而且自己都沒和對方見過面,這種事攤在哪位婆婆身上都不會太樂意。多虧秉昆是老人傢信得過覺得親的人,並且是為瞭挽救她兒子和兒媳瀕臨破裂的婚姻才煞費苦心,德寶媽懷著感激的心情答應瞭。

但老人傢擔心,春燕她大姐和姐夫會不會由租房而變相長期霸占房子呢。

秉昆拍著胸脯說:“大娘盡管放心!德寶是我好哥們兒,春燕是我幹妹妹,隻要他倆是夫妻,那這房產將來隻能是您留給他倆的。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算老幾?允許他們住就不錯瞭,而且也不許白住,房租可以少交,不可不交!”

秉昆保證不僅自己,還要找兩位有名望的朋友共同做證,三方簽字畫押,以絕春燕她大姐和姐夫的非分之想。

在與春燕的大姐和姐夫談判前,秉昆先與春燕父母進行瞭溝通。聽瞭他的方案以及已完成的工作後,春燕的父母極為感動,表示願意全面配合。秉昆說也要得到派出所同志的支持,春燕媽說她去找龔維則。

談判在春燕父母傢進行。

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果然沆瀣一氣,比著看誰的臉皮厚。他們一聽說還要交房租,都擺出免談的嘴臉。

秉昆說:“我打聽過瞭,租一傢那麼大小有暖氣是樓房離煤氣站公共汽車站近的房子,少說每月三十五元,卻隻收你們二十元。春燕兩口子欠下債瞭,就當是你們做姐姐和姐夫的幫幫她吧。”

春燕她大姐說:“我幫她們,誰幫我們呢?”

秉昆說:“讓你們以便宜的房租,住上你們一傢三口最合適住的房子,不就是在幫你們嗎?”

聽瞭這話,春燕大姐夫竟罵罵咧咧的瞭。

春燕她爸一時火起,劈頭蓋臉責罵起大女兒和大女婿來。

大女婿犯渾,要與老丈人動手。

不可開交之際,龔維則所長和一名民警跟著春燕媽到瞭。

龔維則制止瞭雙方的吵鬧,他問春燕爸:“這裡到底是你名下的房子,還是你大女兒和女婿名下的房子?”

春燕爸理直氣壯地說:“墻上掉下的土渣渣都是我和老伴的。”

龔維則明知故問:“那他們怎麼會住在這裡?”

春燕媽說:“他們剛返城時沒地方住,所以春燕兩口子前腳剛搬走,他們後腳就擠進來住瞭。”

春燕大姐夫強詞奪理地說:“那是社會原因造成的!”

龔維則又問秉昆:“你在這兒幹什麼?”

秉昆便把自己的目的說瞭一遍。

龔維則問春燕大姐和姐夫各掙多少工資,聽罷平緩地說:“以你倆的收入來看,每月付二十元房租後完全可以過得下去。那就不是社會問題瞭。”他再問春燕她爸:“你們老兩口還想讓他們住下去嗎?”

春燕爸沒好氣地說:“他們趁早走,眼不見心不煩。別人好心租給他們房子都不肯搬走,真不知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龔維則就對春燕她大姐夫說:“看來你們的問題是典型的思想問題。我國憲法規定公民的合法居住權不容侵犯,你們實際上已經侵犯瞭本街道兩位老公民的合法居住權。”

他轉臉看著春燕媽說:“身為派出所所長,我當然有責任維護你們兩位老公民的合法居住權不受侵犯。任何人侵犯都不行,兒女們也不例外。你們讓人寫份情況說明盡快交到派出所來,我們好決定下一步采取什麼措施。”

秉昆說:“我替他們寫。”

龔維則說:“那就有勞你瞭。”他拍拍秉昆的肩,轉身對跟隨的民警說,“你留下,防止他們打起來。今天協商的結果怎麼樣,你要第一時間向我匯報。”

一九八七年,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公民”二字忽然時興起來。從報紙上、廣播裡也經常見到或聽到“公民”二字,政府工作人員和民警、交警、法官等執法部門的人說時,似乎自己的身份與之前不同,仿佛有神聖感瞭。老百姓聽瞭,似乎也覺得自己的社會地位與之前不同,也仿佛有神聖感瞭。

龔維則走後,春燕她大姐夫瞪著秉昆說:“你怎麼這麼愛管閑事?別忘瞭你爸上醫院那次,我也背著跑得喘不過氣來!”

秉昆苦笑道:“所以我要報恩啊!”

春燕她大姐夫那雙眼仿佛要變成噴火器,把秉昆活活燒死。然而,當著民警的面,他和春燕她大姐最終還是答應搬走。

到此時,秉昆的方案才證明確實可行。

秉昆把春燕和德寶請到傢裡,把春燕她大姐姐夫二人共同具名的保證書交給春燕兩口子時,春燕哭瞭。

德寶說:“這麼難的事都叫你給辦成瞭,我服瞭你瞭。”

秉昆說:“隻服我不行,心裡還得沒結疙瘩才行。你倆的積蓄也有人傢春燕一份。替你爸看病時,人傢春燕出錢出得多痛快,所以你爸媽那房子讓春燕她大姐傢住住是應該的。”

德寶痛快地說:“我心裡沒結疙瘩。春燕為她大姐二姐兩傢的事哭過多次,現在矛盾都得到解決瞭,她心事少瞭,她好我也好。”

春燕就忍不住親瞭德寶一下,兩口子要求秉昆別把他倆鬧過離婚的事告訴朋友們。

秉昆鄭重地說:“放心,我答應朋友的事,就像黨員答應組織的事一樣可靠。”

在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共同具名的保證書上,還有另兩位見證人按下鮮紅的手印——邵敬文與一位相聲演員的手印。白笑川不在,若在,秉昆就請師父按手印,不借別人的名氣瞭。

德寶與春燕牽著手走瞭。兩口子沒直接回傢,下館子去瞭,慶賀他們的和好如初。

秉昆在傢裡吃飯時開瞭一瓶啤酒,不但自己暢飲,也勸鄭娟相陪,鄭娟便喝瞭一杯。不勝酒力的兩口子特高興,如同他們自己的老大難問題徹底解決瞭。

德寶自己口松,某一天,他不知在哪兒碰到瞭趕超,把他和春燕鬧離婚的事說給趕超聽瞭,趕超又講給瞭國慶。

一天晚上,國慶和趕超一塊兒來秉昆傢串門兒。

自從秉昆一傢又搬回光字片住,國慶和趕超來得勤瞭。他們很願意來。

趕超說:“呂川上瞭大學又加入官員隊列瞭,咱們就失去瞭一個哥們兒。不但見不著影兒,連點兒消息也沒瞭。秉昆,隻要你還住在這兒,我倆就明白還沒失去你。哪天你一發達,我倆也就肯定失去你瞭。可我倆最不願失去的朋友就是你啊,所以現在要勤來著點兒。”

一杯啤酒下肚,趕超動瞭情,淚汪汪的。

秉昆苦笑道:“我好想發達啊!從沒像現在這麼強烈地想過。如果我當瞭大官,或發瞭大財,你倆的窮愁日子不就結束瞭嗎?”

國慶卻說:“你倆那都是不著調的話,還是聊點兒現實的吧。如果我爸媽死瞭,我姐的命運估計會強點兒。我爸那老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呼哧呼哧地咳嗽喘氣,吵得我姐睡不瞭一整夜覺。她的臉色那麼灰,我這個兒子該忍受的讓我姐替我忍受瞭,我好心疼她。”他也動瞭情。

秉昆和趕超便都斥責他的話不吉利,逼他必須再說幾句向父母請罪的話。

國慶飲盡一杯啤酒,看著秉昆和趕超,眼淚流下來,張瞭張嘴,沒能說出什麼請罪的話。

幾日後,德寶又著急上火地來找秉昆——他父親的醫藥費報銷單據弄丟瞭。六七百元呢,等於他一年多的工資啊!

“就這麼一點兒福利!如果還不能兌現,那還算什麼社會!”他由生自己的氣轉而生現實的氣,又急又氣,夾煙的手都在發抖,煙都塞不進嘴裡瞭。

秉昆也覺得這事非同小可,馬虎不得,但他醫院方面沒有熟人,交際面廣的師父白笑川又不在,隻得帶著德寶去求邵敬文幫忙。邵敬文也幫不上忙,卻指瞭一條路子,讓他倆去求雜志社韓文琪社長。

秉昆說:“德寶,我寧可陪你去求醫院把報銷單補齊,也不願求我們雜志社那個頭頭。”

德寶說,他和春燕一塊兒求過瞭,醫院沒人理他們這茬兒。沒有辦法,他們硬闖瞭院長辦公室,惹得人傢院長發瞭脾氣,說誰知道你們是真丟瞭還是假丟瞭。社會上有倒賣醫藥費報銷單據的現象,真丟瞭你們也隻能自認倒黴,或許已經被什麼人撿去低價賣瞭,而且已經在什麼單位報銷過瞭。春燕送去的洗澡票,人傢也拒收,連看都不看一眼。

邵敬文說,倒賣醫藥費報銷單據的現象確實存在。有些人的單位已經喪失瞭報銷能力或已經解體,報銷單據壓在手裡沒著沒落,為生活所迫,別人肯出點兒錢就賣瞭。

邵敬文勸秉昆,還是去求韓社長。據他所知,韓社長父親當市委副書記時,分管過醫療衛生機構,如今多位院長副院長都是人傢父親在位時提拔的。

“他和你哥關系走得挺近,你去求他,他會高興的。”

“他和我哥怎麼會走得近呢?”

“說來話長,你嫂子父親當副省長時,他父親當區長,據說對他父親很賞識,工作上也給過支持。現在,據說你哥負責對他的幹部考察,給出的評議挺好,關系當然非同一般瞭。”

“你說的這些,我怎麼都不知道?”

“你不在官場上,你哥你嫂子不跟你說,當然就沒人跟你說啦。如果不是今天話趕話趕到這兒,我也不說。咱們之間說那些多沒意思!”

秉昆還想問什麼,德寶聽得不耐煩,把他拖走瞭。

路上,德寶見秉昆一臉不悅,試探地說:“你要是實在不願替我求你們社長,那替我求你哥怎麼樣?”

秉昆沒好氣地回答:“你就當我沒那麼個哥行不?”

秉昆心裡很不高興,因為哥哥對他的頂頭上司的考察評議居然挺好。自己這個弟弟明明就是雜志社的人,為什麼不聽聽弟弟的看法呢?

想著德寶春燕夫婦著急的樣子,秉昆還是找瞭社長韓文琪。韓社長很高興,當著秉昆的面撥通瞭電話,簡明扼要地說清事由:“聽著啊,大約半小時後有人去找你,朋友父親的醫藥費報銷單據丟瞭,你讓下邊的人及時給補齊瞭。我一會兒還要開會,有空咱們聚聚。”

韓社長放下電話,開玩笑地問:“還有什麼指示?”

秉昆被問瞭個大紅臉,識趣地趕快告退。

社長堅持把他送到樓下,還說瞭他和白笑川為雜志社創收很辛苦、多保重身體之類的話。

等在大院門外的德寶見秉昆那麼快就出來瞭,以為他碰瞭一鼻子灰,結果一聽他說辦成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看表懷疑地說:“還不到半小時。”

秉昆放下瞭千鈞重擔似的說:“我也沒想到如此簡單。”

回到光字片的傢裡,秉昆見哥哥秉義正在輔導聰聰寫作文,鄭娟和母親去春燕傢幫著糊墻紙去瞭。

秉義說:“聰聰寫作文的能力差點兒意思,你得幫他提前開開智,起碼在上中學前得學會寫一篇好作文。”

他問:“當年咱爸和咱媽幫你和姐姐開過智嗎?”

秉義聽出他的話有抬杠的意思,笑笑不再說什麼。

那天是星期六,秉義難得下午沒事,提前來看母親。

趁聰聰出去玩的時候,秉昆問哥哥與韓文琪社長的交往。

哥哥反問:“你們又鬧矛盾瞭嗎?”

秉昆說:“不管我們關系如何,我畢竟是雜志社一分子,向我瞭解一下他的情況不算多餘吧?”

秉義說:“我負責在黨員同志中間瞭解情況,你又不是黨員。”

秉昆也被軟釘子頂得一愣。

秉義又說:“組織上已經把他作為年輕幹部的苗子重點培養。至於怎麼一步步提拔,那是組織部門的事。組織部門需要一份關於他的考察鑒定,缺瞭考察這一環節,對他的提拔就缺瞭一個步驟。現在許多事都講程序,組織上內定瞭的事,讓我去考察,那是信任我。我也能理解,為什麼要壞人傢的事呢?組織考察幹部首先看大節,大節就是在政治思想、政治立場上是否與黨保持一致。他在大節上毫不動搖,沒有任何糊塗認識,證明組織上是有眼光的。秉昆,我知道你內心的想法,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你對他的那些意見,我也不是沒聽到,什麼任人唯親、獨斷專行搞一言堂、大權獨攬排斥異己、編輯理念太‘左’等,不就是這些嗎?我實話告訴你,秉昆,有些人認為他編輯理念太‘左’,還有不少人認為你們前段時間編輯理念太‘右’呢!‘左’隻不過是思想方法問題,而‘右’是政治立場問題。不管什麼時候,‘左’和‘右’都必然是這麼個界定法。政治有它的是非標準,你別總說你那套民間的是非標準,否則你一輩子也難成熟。實話告訴你,當初把他派到你們雜志社,就是去糾偏的!這一點他做到瞭!”

“但我們雜志的發行量下降瞭三分之二。”秉昆沉默瞭半天,才憋出這麼一句話。

秉義接著說道:“下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完全責怪他不公平。我的考察評議中也寫瞭‘希望以後註意工作方法,更好團結同志’這一條。人傢明白這一條意味著什麼,人傢有所改進,對不對?”

秉昆隻有點頭承認。

他沒提自己求過韓文琪的事,擔心哥哥未必高興。

哥最後說:“他的父親和你嫂子的父親,當年是莫逆之交。我嶽母讓我要考慮點兒關系,你說我不給出挺好的結論還能給出什麼結論?”

秉昆隻好說:“哥,我理解瞭。”

“哥再給你一百元錢。這個月哥出差多,補助也多,給媽買些她愛吃的,替我多孝敬她老人傢。”秉義說。

秉昆也沒有推辭,默默接瞭過來。

“以後咱們兄弟二人,就應該像剛才那樣討論問題。你別總和哥‘杠’著來,行不?”秉義看著他笑瞭。

秉昆點一下頭,也輕輕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