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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第六章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周傢像要舉行什麼傢庭慶典似的,除瞭鄭娟的弟弟光明,該回來的全都衣著整潔地回來瞭。周志剛對蔡曉光很熟悉,他經常陪周蓉回來,周志剛認為他是女兒的好友。

蔡曉光父親的問題“文革”後平反瞭,但不久就檢查出瞭癌癥,去世瞭。知道他的人都說,他也應該屬於被“四人幫”迫害致死的人。大傢都替他慶幸,比起那些含冤而死的人,他死得總算可以瞑目瞭。他住院期間,該去看望的領導都前去看望過,追悼會也開得相當隆重,也可以說極盡哀榮。

蔡曉光對他父親的死特別看得開。他曾對周蓉說,如果他父親當時沒受那麼一場冤枉,現在的下場怎樣那就很難說瞭——省革委會委員、“支左”軍代表、省商業廳革委會主任,讓你整誰你能說一個不字嗎?說瞭豈不是自己照樣要該整?整的人多瞭,下場未見得比現在強。

周蓉隻發表瞭一句看法:“‘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宿命。”

作為兒子,蔡曉光隻向省市領導提出瞭一個要求——他不願回拖拉機廠去瞭,希望換一個工作單位。

他當年受父親牽連,受瞭不少委屈。領導們認為他的要求不過分,問他想調到什麼單位去。

他說希望到市話劇團去當導演,如果認為他沒資格,當編劇也行。

領導說那是需要才華的呀,那種才華是需要證明的呀!

他說:“我有,我會證明給你們看的。”

一個多月後,他向具體負責安排他工作的領導交瞭一個話劇劇本《北方的地火》,是《於無聲處》《丹心譜》那一類批判“四人幫”題材的劇本,並附上導演闡述。

那位領導差點兒認不出蔡曉光瞭——他頭發亂胡子很長,衣服褲子皺巴巴的,左手手指幾乎全都被煙熏黃瞭;估計好久沒洗澡,身上都有味兒瞭。

那位領導對文藝是外行,並未把他的事看得多麼重要——無非就是一位受過迫害的幹部子女要求換一個工作單位嘛,何不順水推舟送個人情!於是當著他的面立刻批示:“請話劇團的同志認真對待,若覺曉光同志尚有才華,應以做好幹部平反昭雪善後工作為第一要務的高度考慮。”

最後一行字批得特別給力,“曉光”這種親切的稱呼意味深長,令人不敢掉以輕心。

A市話劇團“文革”前在全國話劇界名氣不小,尤以演出普希金、果戈理、契訶夫、高爾基以及蘇聯時期的革命劇作傢的劇目聞名,在全國獨樹一幟。他們演出劇目如《赫哲人的婚禮》《抗聯烽火》《北大荒人》《青年一代》也曾好評如潮。“文革”中,這些優秀劇目卻都成瞭罪狀,不少編導、演員厄運臨頭。那一年雖然平反,劇團也重新組建起來,但苦於沒有好劇本,無法重振雄風,正在犯愁。當時中蘇關系還未正式“解凍”,演出俄國或蘇聯的經典劇目既不合時宜也實屬貿然之舉。國內劇目題材又太老舊,難以喚起觀眾熱情。創作新題材的劇本吧,又覺得頭上懸刀,不知會有何種罪名再次落下,剛剛經歷瞭“文革”浩劫,真所謂心有餘悸,不敢輕舉妄動。恰在此時,蔡曉光的劇本附加著省一級領導的批示送上門來,猶如雪中送炭——於是劇團及時組織人看劇本、深入討論,很快就有瞭結論——劇本基礎良好,創作者人才難得。人要定瞭,劇本也要定瞭。

就這樣,蔡曉光順順利利進瞭話劇團,成為最年輕的編劇。劇團領導向他承諾,允許他與老導演合作兩三部話劇後,兼具導演資格。

放眼當年全國話劇劇本的創作,客觀地說,《北方的地火》確屬上乘之作。

蔡曉光何以能創作出那樣的話劇劇本呢?原來,他一直就是文學青年,即使在他的人生跌入低谷的日子裡。其他人想看書也無書可看,他想看書那就一定能找到,就像獵犬憑著氣味兒一定能找到深藏的骨頭。可以說,文學支撐著他度過瞭人生的艱難歲月。

他有特別直接的生活素材。通過父親,他對“文革”時期官場生活相當熟悉,對官員們的心理活動也能揣摩得較細、較深。他對受政治迫害有切身感受,總有一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鬱悶。作為一位曾經很受重用忽而“中箭落馬”的幹部子弟,他的反思與眾不同。

他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工廠工作,原本不屬於文藝界,創作起來顧慮也少,沒有走鋼絲、戴著鐐銬跳舞般的謹小慎微。這也讓他的劇本棱角分明,臺詞擲地有聲。

這種劇本,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創作出來的。

創作過程中,他找過周秉昆,希望代他請幾位甲三號的前輩指導指導。秉昆與他多年未見,見瞭自然親切。事關他將來的工作飯碗,秉昆鼎力相助,將他介紹給瞭白笑川、邵敬文和史彥中。白、邵二位雖是曲藝界人士,欣賞水平卻不僅限於曲藝。文藝是相通的,他倆對於話劇藝術的理解,指導蔡曉光綽綽有餘。史彥中是在白、邵二位之後看到劇本的,他是省話劇界的泰鬥級人物,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佈萊希特兩大戲劇體系都很有研究,看後也予以充分肯定,認為他將契訶夫話劇不動聲色的深沉與果戈理話劇透辟辛辣的諷刺結合得很好(其實,那兩位大師的劇本蔡曉光都潛心研究過)。史彥中建議由白、邵兩位將曲藝的民間藝術元素適當融入劇本,以達到雅俗共賞的效果。

正是文藝界人士之間藝德高尚、正能量體現得十分充分的年代,文藝創作演出與金錢關系不大。前輩提攜後輩,同行或不同門類的藝術工作者之間互相幫助,大抵可以用無私二字來形容。白笑川、邵敬文和史彥中對蔡曉光的幫助,更是基於一致的社會使命。

《北方的地火》一炮走紅,蔡曉光一夜成名。他獲得瞭三百元創作費。作為編劇,這已經很可以瞭。有些省市的劇團還根本不給編劇創作費呢,因為已發工資瞭嘛!當年重新獲得“解放”的專業編劇們都本能地表現得很順從,幾乎無人計較稿酬,劇本若有幸演出大抵己心滿意足,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首場公演時,秉昆和白笑川他們每人得到瞭蔡曉光送的兩張票,都坐在前幾排。秉昆是和鄭娟一起看的,邵敬文終於見到瞭在他看來有幾分神秘的鄭娟,互相都留下瞭良好印象。

蔡曉光謝幕時表達瞭對秉昆和白笑川等人的感激,這讓鄭娟覺得十分榮耀。

之後,蔡曉光用七十多元錢在飯店包瞭兩桌飯菜,請秉昆、白笑川等人聚瞭一次。這是挺大方的破費,辦兩桌簡樸的婚宴也就花那麼多錢。三百元創作費剩餘的錢,他全買成票送人瞭。

周蓉剛回到A市時,在光字片父母傢住過半年多。一個冬天的晚上,蔡曉光找到瞭周傢。兩人都不便在她傢說話,她就圍上長圍巾穿上棉大衣,與他一起到外邊走走。他倆走後,周志剛問老伴,蔡曉光是幹哪行的?他第一次見到蔡曉光,也就是隨口一問,沒什麼目的。這一問把老伴問火瞭,反問他,你老糊塗瞭怎麼的?連女婿都不認識瞭嗎?女婿多少年沒登過咱們傢門瞭,看你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讓小兩口都不願在傢裡待瞭!

周志剛說:“你別胡搭亂扯的!女婿我見過,你又沒見過,他怎麼就成瞭咱們女婿呢?”

老伴卻一口咬定蔡曉光就是女婿。她的精神雖然出瞭毛病,對蔡曉光的印象卻極其深刻。他一進門,她立刻就認瞭出來,拉著他的手問長問短,十分親熱。

“我還不如不問你。等會兒他倆回來瞭,不許你再瞎咧咧!”周志剛訓瞭老伴一句,不再理她的自言自語。

周蓉和曉光深一腳淺一腳,踏雪繞著她傢住的那條小街走,走瞭一圈又走一圈,邊走邊聊。曉光怕她滑倒,不管她樂意不樂意,堅持挽著她。

周蓉問:“我回來不久,你怎麼知道的?”

曉光說:“也不能說是不久吧?都一個多月瞭。秉昆不告訴我,我還真不知道。”

周蓉說:“這個秉昆,嘴夠快的。”

曉光反問:“你對他告訴我有意見?”

周蓉說:“那倒不是,怎麼會呢,隻不過我現在一切還沒穩定下來。原本想等一切穩定下來瞭以後,我自己告訴你。”

曉光說:“老朋友之間,一別十多年,忽然又是一個城市的人瞭,早日相見應是頭等大事。”他的話中流露著少許不滿。

周蓉聽出來瞭,笑道:“我認錯。”沉默瞭一會兒,她又說:“十多年裡,我將這些老朋友一一忘瞭,忘不瞭的隻有你。其實當年我也不是太懂事,要求你以那麼一種方式掩護我,自己以為挺高明的。現在一想,簡直像是利用瞭你,特別內疚。”

曉光說:“當年你確實是在利用我,我也是心甘情願地被利用,所以你不必內疚。不過,我有權要求你報答我一次。”

曉光說,文化部的一位廳級官員從報上瞭解到《北方的地火》公演後反響很好,親自來到A市看瞭一場。他返京後與劇團領導通過一次電話,要求劇組赴京演出幾場,赴京費用由文化部補貼,門票收入全歸劇團。他還透露,中央幾位領導也挺關註,表示在京公演期間會來觀看。

這對劇團和曉光本人都是喜訊。

“赴京前還要在本市演一場。也許是最後一場,之後將作為保留劇目瞭。我希望你一定去看看,看後寫一篇評論,爭取在我們赴京演出前發表出來,以壯行色。”曉光說。

周蓉問:“你很在乎我看不看、寫不寫評論嗎?”

曉光回答:“非常在乎。當年若不是受你和秉義、郝冬梅的影響,我後來未必會成為文學青年,也未必會有今天的成功。在我這兒,《北方的地火》也是獻給你們的,主要是獻給你的。當年沒追求過你,就不會認識你哥和郝冬梅啊。沖著我和你們之間當年的友誼,你如果推托,那也是不對的吧?”

聽瞭他的話,周蓉大為動情。

她去看瞭演出,幾次流淚。

她對曉光說起瞭自己的觀後感:“沒想到啊,你居然能創作出這麼有深度的劇本來。如果它也是獻給我們當年的友誼的,那麼我把它視為一份厚禮,彎下腰來,雙手接瞭。”

她很快就進入瞭寫評論的狀態。消息不脛而走,幾傢報刊先後派人找到她,要首發她的稿子。

周蓉寫好後,按照曉光的“既定方針”首先送到瞭省報。文藝副刊部主任親自接待,為她沏茶,請她坐等。評論文章再長也長不到哪兒去,三千字左右就是大塊文章瞭。五十幾歲的老報人戴上花鏡,吸上一支煙,拿起一支紅筆,埋頭便看。不到半小時看罷,手中的紅筆不曾落下過。

他說:“好文章,比此前其他報刊發表的評論都好,不愧是北大研究生畢業。劇有深度,評論也有深度,關鍵是分寸把握得好。點到為止,欲說還休,不直白,耐回味。我們爭取一周內見報。”

老報人的稱贊雖然不至於讓周蓉受寵若驚,卻也有那麼幾分喜不自勝。以一篇大塊頭的評論文章在省報副刊初試鋒芒,畢竟對她今後的事業發展有益,何況還順風順水。

她愉快地離開瞭報社,繞瞭個彎去告訴蔡曉光。

蔡曉光聽瞭也特別高興,請她在話劇團附近的小飯館共進午餐。

久別重逢的老友之間,逐漸敞開心扉,話題越聊越開。

她問他,怎麼會選擇瞭文藝這行?

他說,除瞭當年受周傢兄妹的影響、後來成瞭文學青年的內因,客觀上也有點兒走投無路,逼上梁山。

“不錯,我父親是領導,但他不在瞭,我的人生很難再借他什麼光瞭啊。古今中外,官場上在位不在位,人活著或死瞭,後人能否借上光,能借上多大光,情況極為不同。我父親職務說小不小,說大不大。我就很尷尬,若說我不是幹部子弟吧,我明明是的。我要是太當回事,以為自己是高幹子弟,那就大錯特錯。省市高幹子弟的圈子,我根本擠不進去。他們都是當年封疆大吏的後代,我是外來戶的兒子,人傢聚一起玩都不願帶我的。真正的高幹子女,父親怎麼也得是‘文革’前的少將或副省副部級幹部。我一個大校的兒子算老幾?人傢現在都紛紛爭著往政界的方陣裡鉆,即使站在隊尾,二十年後肯定也會有一席之地。我這個大校的兒子擠不進去啊!我進不瞭組織部門的視野啊!再說我和你周蓉一樣,該清高的時候還是要求自己清高一下的,所以也就不屑於往政界方隊多瞥一眼。對於我這樣的人,進不瞭政界方隊,你替我想想,我還能往哪條路上轉移?除瞭當官,另外的好人生就隻有科教文衛體來兜底。當科學傢、教授得在大學裡苦讀多少個春秋寒暑,我就是有那想法,也沒機會和造化啊!當醫生那也得靠文憑鋪路吧?我倒是挺想當體育健將的,但爸媽沒給我四肢發達的基因啊!科教文衛體,就剩下瞭文藝圈我還可以往裡鉆。真正的高幹子弟才不往文藝圈裡擠呢,豈不太辱沒傢門瞭,太耽誤他們的人生瞭嘛……”蔡曉光一口氣說個沒完。

蔡曉光喝光一瓶啤酒後,話匣子打開,接著說起掏心掏肺的話來,如同蓄滿水的水庫開閘,滔滔不絕,不泄得見瞭庫底不罷休。

周蓉為瞭換個話題,也是為瞭讓他歇一歇吃幾口飯菜,打斷道:“他們也未見得就有那份才華。從前官宦子弟還出文藝傢,起碼出過高水平的票友,後來連票友也出不瞭。他們成瞭隻能當官隻會當官的一類人,也許從基因上與文藝二字絕緣瞭。”

說到高幹子弟,周蓉的話中明顯流露著不以為然。“文革”後的若幹年裡,在北京,她耳聞目睹瞭不少關於他們的負面故事,說到他們時好話不多,她也因此更加敬愛嫂子郝冬梅瞭。客觀說來,郝冬梅身上的確少有高幹子女的毛病。

蔡曉光喜歡聽周蓉的話,坦率直白,直擊要害。

他連說:“對極,對極!”

周蓉批評道:“對極瞭就說對極瞭,以後不要再對極、對極的!多說一個‘瞭’字舌頭會費掉半截嗎?據我所知,‘對極’就是北京一些高幹子弟圈子裡的口語,想不到也傳到咱們東北瞭。他們的哥哥姐姐並不那麼說話,畢竟接觸過農民,當過工人,成心把中國話說得像外國話似的,工農大眾會強迫他們改過那種臭毛病。就那些沒下過鄉沒進過工廠的高幹傢庭的小不拉子,自己找不著北瞭,連話也不好好說,你以後必須給我改過來啊!”

她最後那句話,曉光更愛聽瞭,認為隻有紅顏知己才會對男人那麼叮囑。

“改,一定改,從下一分鐘就改。”他窘態畢露,如要發誓戒掉某種惡習一般。

“先把碗裡的飯吃瞭。別隻吃飯,就著菜吃,要不兩盤菜不是白點瞭?”周蓉將一素一葷兩盤菜推到他面前。

曉光便不再說什麼,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別有一番好滋味在心頭。

吃完飯,曉光手握半瓶啤酒又說:“在我記憶中,隻有周總理的養女孫維世加入瞭文藝界,也是搞話劇的,往往還自導自演,當年曾攪動得話劇界風生水起,可惜‘文革’中被迫害死瞭。如今的高幹子女,找對象或物色情人時,才會將目光投向文藝界。他們不稀罕瞥一眼的工作,我正好可以填補空白……”

周蓉說:“咱們不聊他們瞭行不?我已經完全明白你為什麼要進話劇團,這個話題沒必要再說下去瞭。作為老朋友,我也要坦率告訴你,我的人生發生瞭什麼變化——我離婚瞭。”

曉光聽到周蓉剛才的話,吃驚得將滿口啤酒噴在瞭桌上。

周蓉默默用紙巾擦起桌子,蔡曉光瞪著她問:“原因肯定出在你這方面囉?紅鸞星驚,另有新歡瞭?”

周蓉也瞪著他反問:“大導演何以如此推斷?”

曉光揶揄道:“美女嘛,水性楊花乃先天弱點。在北京生活瞭七年,而且是北大才女,認識的人多瞭,出瞭那樣的事不足為怪。”

周蓉苦笑道:“恰恰被你大導演推斷錯瞭。我在北京的七年,不論在校內還是校外的表現,都可以用言行規矩、守身如玉八個字來形容,與輕佻二字毫無幹系。原因百分百出在他那方面,他回北京不久就變瞭,不但對追求浮名走火入魔,還添瞭招蜂引蝶、拈花惹草的新毛病。也許不是新毛病,根本就是舊病復發。我原諒瞭他多次也無濟於事,為瞭維護一個妻子的起碼尊嚴,隻得采取果斷方式。”

曉光一口氣喝光半瓶酒,輕輕把酒瓶橫放桌上,一擰,酒瓶在桌角旋轉起來。

周蓉怕酒瓶掉地上,急忙按住。

曉光不動聲色地說:“好極,好極。”

周蓉嗔道:“還那麼說!沒長記性啊?”

曉光改口道:“真是好極瞭!”

“你幸災樂禍?”

“那倒不是。首先,我替那位大詩人感到非常遺憾。其次,向你表示老朋友的同情。最後,我認為我有流露個人喜悅的權利,我簡直想開懷大笑,引吭高歌!因為,這意味著——我可以不違背道德、肆無忌憚地追求你瞭。一九八六,我愛你!你是我的大喜之年,感謝你讓我雙喜臨門!”他近乎得意忘形瞭。

“你醉瞭!”周蓉想不生氣不容易,起身便走。

蔡曉光匆匆結瞭賬追出去,跟隨著她信誓旦旦地聲明,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情流露,絕非醉話。同時聲明自己仍是單身男士,男女關系幹幹凈凈。話一出口,他也覺得自己說得太沒有回旋餘地瞭。對於自己這麼一個大老爺們,可信度不是太高,他接著糾正道:“起碼是比較幹凈。”

周蓉站住,看著他說:“我不管你在男女關系方面是幹幹凈凈還是比較幹凈,反正我要告訴你的是——咱倆隻能是老朋友關系繼續。我離婚的事,除瞭我哥和嫂子,我還沒讓周傢其他人知道,我仍瞞著女兒玥玥。之所以今天就告訴你,是因為你對我的坦誠。作為老朋友,如果我連這一點都隱而不宣,那也太不像話瞭。老朋友之間要有老朋友的樣子,對不對?”

曉光說:“對,那當然!”

周蓉說:“所以你不要有什麼別的不切實際的想法。”

曉光說:“有一點我還是不明白,難道你以後不再結婚瞭?打定主意後半生要做獨身主義者?”

周蓉苦笑道:“那倒不是,咱倆不適合。我已是離過婚的女子,還有一個快十五歲的女兒,而你是未婚男士,形象不錯,又是聲名鵲起的話劇導演,你應該,並且也可以找一個比我年輕漂亮的女演員為妻,那不是更好嗎?”

曉光說:“劇團裡的女演員都有丈夫瞭,想要招幾名年輕的,到現在指標還沒批下來。”

他說得誠實無比,似乎是從沒撒過謊的孩子。

周蓉忍不住笑出瞭聲。

她說:“十八年都等瞭,還差十天八天嗎?你要耐心等哩。今天就說到這兒,別跟著我瞭,我要搭那輛車!”

她一說完就拔腿向公交車站跑去,跳上瞭一輛剛進站的公交車。

曉光望著那輛公交車開走,半晌後自言自語:“我才不聽你的!”

《北方的地火》還是未能進京匯報演出。有傳言說,北京有關領導一聽劇名就反感,質問道:南中國有驚雷,一場接一場地演《於無聲處》,還在電視裡播!北方又搞出什麼“地火”來,南北呼應,又是雷又是火的,想炸給誰看?想燒給誰看?此風不可長!抓住“走麥城”的一段歷史不放,大做文章,那就是別有用心!

周蓉的評論便也發不成瞭。省報副刊的老主任給周蓉寫瞭一封致歉信,說他會推薦給其他規格低一些的報刊。最終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還有一種傳言說,北京有關方面指示省裡查一查,看《北方的地火》有什麼特殊背景沒有。

倒是沒有人找蔡曉光和周蓉問什麼,傳言也就僅僅止於是傳言,但文藝界人人謹小慎微。

蔡曉光很有挫敗感,也覺得對不起周蓉。

在許多人疑神疑鬼的情況之下,周蓉肯定要反過來安慰蔡曉光。

他說自己的確有些不安,怕她受到什麼牽連。

她說不至於,再拿什麼文藝作品開刀搞大批判,動輒無限上綱整人,肯定對黨和國傢都大為不利。無非就是公開批評某些作品,禁演某些作品罷瞭。他倆這種過來人沒必要怕什麼。

經由此次接觸,二人關系更加親近。蔡曉光有點兒黏上周蓉,星期六的晚上經常去大學裡找她,陪她回傢。有時進屋坐會兒,有時門也不進。

周蓉似乎也挺需要蔡曉光。一個事業上受挫瞭,一個感情上需要慰藉,都有那麼點兒惺惺相惜。如果《北方的地火》進京演出順利並且大獲成功,蔡曉光載譽而歸,隨之驕傲起來的話,他倆的關系會怎樣,反而會另當別論瞭。

周傢兒女和孫兒女們齊聚,人氣鼎盛,親情融融,老屋也顯得空間小瞭。

哥哥、姐姐、嫂子,再加上蔡曉光這位既是周傢老友又是話劇導演的客人,秉昆又像當年被哥哥姐姐經常笑稱“一根筋”“開智晚”的小弟一樣,自覺地邊緣化瞭。

他和瞭堆泥,手握抹子,獨自在外邊抹老屋的外墻。

郝冬梅與玥玥、楠楠占據瞭傢中的飯桌,她輔導玥玥和楠楠的功課。玥玥比楠楠稍大,常常以姐姐自居,很享受楠楠叫她姐時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一對少男少女學習都不錯,楠楠更用功一些,玥玥更聰明一些。冬梅和秉義夫妻沒有孩子,對玥玥、楠楠和周聰都很喜歡。

周聰一會兒跑進屋裡,一會兒跑出屋外,安靜不下來。他跑出去瞭就越幫越添亂地充當爸爸秉昆的小工,跑進來則是為瞭向爺爺匯報工程進度。匯報一次,周志剛就從兜裡掏一次錢包,給他親孫子幾角零錢。已經是一九八六年,退休老建築工人周志剛的錢包仍是牛皮紙折的。

秉義在另一個角落與父親下象棋,那是他每次回來就盡孝的內容之一。大隱隱於市,民間潛伏著不少象棋高手,周志剛從他們那兒學瞭不少出奇制勝的怪著,秉義早已不是老父親的對手。周志剛眉開眼笑、快樂無比,他對擔任省文化廳副巡視員的大兒子毫不留情,殺得他落花流水,直嘬牙花子。秉義自從在兵團當上知青幹部以後,沒怎麼摸過棋子。倒是秉昆的水平反而比他高一些,這一點周志剛心知肚明。兩個兒子同時回來,周志剛還是更喜歡和大兒子殺幾盤。贏小兒子他覺得意思不大,將畢業於名校、如今又擔任領導職務的大兒子殺得一敗塗地,他才感覺過癮。再說,秉昆下棋不怎麼專心,大兒子則不同,每一盤都敗得認認真真,心服口服,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證明自己孝心的不折不扣。

鄭娟陪著婆婆說話,也可以反過來講,是秉昆媽在陪小兒媳婦說話。

婆媳倆盤腿坐在炕上,面對面東拉西扯。不管婆婆說什麼話題,鄭娟都能隨機應變地順著她說上一陣子。

鄭娟生瞭周聰以後,一發不可收地胖瞭,腰身沒瞭,腿也粗瞭,臉也圓瞭。除瞭一如既往的皮膚白皙,眉目間仍保留著幾許嫵媚,與沒生周聰時判若兩人。

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幾次對秉昆說:“你給我想個減肥的法子吧,特有效的那一種才行。要不喝涼水都長膘,咋辦呢?愁死我瞭!”

秉昆還是愛得沒商量,他說:“減什麼肥?不減,順其自然最好。你是為我們周傢胖的,胖是你的光榮。”

周志剛對小兒媳婦比對小兒子還親,也極其敬重地接受瞭她的發胖。說到底,人傢鄭娟如果不配合,自己也不會再有一個可心的孫子。在他看來,鄭娟是他們周傢的功臣。

秉昆媽完全認不出來鄭娟來瞭,否則她不敢貿然登門。秉昆媽對一個白白胖胖、和和氣氣的小兒媳婦相當認可,她曾對春燕媽說:“還是要比一個幹瘦幹瘦的兒媳婦看著舒服,是吧?”春燕媽隻能說:“那是,那是。”

周蓉第一次見到弟妹後挺困惑,曾對嫂子冬梅說:“我以為把我弟秉昆迷得不管不顧、破釜沉舟的小寡婦,肯定有點兒像觀音呢,卻原來像彌勒佛變的,真不知秉昆當初怎麼瞭!”

冬梅寬慰道:“估計以後還能瘦回去,瘦回去就好看多瞭。”

秉義從旁搶白瞭周蓉一句:“你當初還不是那樣?”

周蓉無話可說瞭。

過後,秉義對冬梅說:“我妹我弟的婚姻都是這樣,父母想不到,我也絕對想不到。”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冬梅敏感地問:“你是不是還想說,咱倆的婚姻也是你和你父母沒想到的啊,因為咱倆沒兒沒女啊!”

秉義一聽她誤會大瞭,誠惶誠恐地解釋瞭半天。自從冬梅父親平反,他倆的關系發生瞭微妙變化——以前,秉義像樹,冬梅像藤,現在似乎反過來瞭。冬梅自己從沒覺得,秉義卻感覺很明顯,但從沒對冬梅流露過。一個傢在光字片的建築工人的兒子成瞭高幹女婿,那角色需要好好適應,周秉義仍在摸索。冬梅父親不在瞭,母親還健康著呢,同樣是早早入黨的老革命,做嶽母挺拿勁兒。秉義在外面很瀟灑,在嶽母面前卻一直感到拘束。

秉義、周蓉、冬梅三人都與鄭娟沒有多少話說,不是歧視她,是難以發自內心地喜歡。畢竟文化程度差距太大,想聊到一塊兒去不容易。他們也都承認,鄭娟是周傢的大功臣。倒是曉光對鄭娟敬重有加,每次在周傢見到她,一向主動找話聊上幾句。這更多是出於機智,他看出來瞭——隻要博得鄭娟的好感,就等於同時獲得瞭周蓉父母的好感,他和周蓉的關系就多瞭幾分把握。

秉昆媽認不出發胖以後的鄭娟是以前那個“狐貍精”,這讓鄭娟不再發怵回周傢瞭。每次回來,秉昆媽都熱烈歡迎。如果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來,鄭娟居然還怪想老太太的,正如老太太也怪想她的。

平日裡,秉昆媽很寂寞。周傢和街坊鄰居的關系發生瞭微妙變化,同輩人對周志剛老兩口還都客氣,晚輩還都禮貌,但也就是客氣、禮貌而己,往日那種發自內心的敬意幾乎蕩然無存。

實際上,大多數人的敬意一般隻給予本階層的人,前提是那人與自己差距不大。一旦差距太大,人們的心理就不平衡瞭。心理不平衡,敬意也就所剩無幾瞭。

周傢的大兒子居然成瞭什麼副巡視員!他怎麼就能當官瞭呢?還不是由於當初賭註下準瞭,“撿漏”撿著瞭一個高幹女兒,成瞭乘龍快婿嗎?

周傢那個“花瓶”女兒怎麼就能成瞭副教授呢?老話不是說,凡人有貌便無才、有才便無貌嗎?她到底憑什麼上的北大呢!要不然能不留北京而回到本市來嗎?怎麼一直沒見她丈夫呢?最近跟她一塊兒回來的那個導演也不是她丈夫啊,這關系就很曖昧哩!周蓉從小就古靈精怪,“上山下鄉”那會兒不知去哪兒瞭,一次也沒探過傢,誰知道她都經歷瞭些什麼事呢?總之一定不簡單,她是個復雜的女人無疑瞭!

還有周傢的小兒子秉昆,從小就是有名的一根筋、缺心眼兒的孩子,如今竟也不再是工人,混成編輯瞭,他可就怎麼混成的呢?鄭娟是何人身後的小寡婦這一點,街坊鄰居也幾乎人人盡知,暗中的傳言就不太中聽瞭,好在秉昆兩口子不知道。如果秉昆知道瞭,他那種“曲藝也有為民代言的責任”的文藝觀必將遭到重創。

對周志剛的負面議論也不少。光字片哪傢哪戶沒有一兩個工人呢?有的人傢掙錢的都是工人,建築工人也不少。周志剛隻不過是從“大三線”退休的工人,那就比其他行業的工人光榮啦?在“大三線”的二十幾年裡,國傢每月還多給他發補貼呢!他動不動就講“大三線”的艱苦,補貼這茬兒怎麼從沒聽他提過呢?

好在都是背後議論,甚至幹脆就是腹誹,周志剛也不知道。

龔維則卻知道。作為派出所所長,他想知道哪方面的社情民意當然就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他還瞭解到,人們對他也有意見——你龔維則龔所長每次見瞭周志剛都那麼恭恭敬敬,有必要嗎?出現在光字片的時候幾乎就一定會去周傢,更沒必要瞭吧?上級給你特殊交代,讓你務必特別關心老周傢瞭嗎?你是另有企圖吧?

群眾的議論龔維則不能不重視,他再出現在光字片時,就繞著周傢走瞭。

春燕媽也曾對春燕說:“燕啊,往後再別總上你幹媽傢去瞭,今非昔比,人傢和咱傢的人都不一樣瞭。以後人傢的人會越來越往高處走的,咱傢呢,除瞭你算有點兒出息,你姐姐姐夫們,哪一個的人生都明擺著沒什麼奔頭,就是過一天算一天稀裡糊塗地往前混吧。不一樣瞭,那就不可以再像從前那麼近乎瞭,免得討人嫌咱們自己還不知道。”

所幸當年不是什麼自媒體時代,也沒有什麼微信圈,否則,周傢的下一代出現在光字片時肯定會如芒在背——他們今天的歡聚氣氛也肯定會大受影響。

在對周傢的種種議論中,有一種聲音還算客觀:“人傢的兒女可都趕上好時代瞭!在都認為讀書沒用的年頭裡,咱們的兒女怎麼就沒長那前後眼呢!”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這一天,在周傢的熱炕上,聊得最熱鬧的是鄭娟和婆婆。實際上除瞭她倆,別人都比較安靜地享受著親情融融的愉快時光。

秉昆媽照例忘不瞭詛咒一番“狐貍精”鄭娟,她自我評功擺好地說:“當年我傢秉昆被她迷住瞭呀!但她想迷住我這個當媽的那可是妄想!我是什麼人?從小在農村長大,狐貍精迷人的事我見的比聽的還多,一眼就看出她褲腿裡掖著條大狐貍尾巴瞭,一次次操起搟面杖往外打。有時候,我睡前把搟面杖放在身邊,怕她趁機害我。春燕媽替我那搟面杖施過咒,是降她的法寶。多虧我當年敢作敢為吧?不然你就當不成我的小兒媳婦瞭!”

鄭娟就感恩戴德地說:“謝謝媽!媽當年的做法太正確瞭!媽當年真是特英明,不但挽救瞭秉昆,也為我們小傢四口現如今的幸福生活鋪平瞭路子!”

秉昆媽問:“媳婦,那狐貍精沒去禍害過你吧?”

鄭娟說:“媽,放心,現在秉昆省過人味兒瞭,她來瞭秉昆也會打跑她!”

秉昆媽心有餘悸,囑咐她:“你走時把搟面杖捎走,那東西避邪,以防萬一。”

一個沒多少文化的傢庭婦女,與一個忽而清醒忽而迷糊的老人同仇敵愾,越聊越親密,仿佛同一戰壕生死與共的戰友。

周志剛小聲對大兒子說:“你就不能替我訓你媽幾句?”

秉義卻說:“爸,你裝沒聽到哩。我弟妹都那麼包容,你也要盡量包容才是。”

周聰又跑進屋,嚷嚷著向爺爺匯報:“爺爺,有孩子偷咱傢黃土,我爸不管!”

秉義笑道:“聰聰,蔡叔叔還會供給爺爺傢的,今天這一堆少瞭點兒沒什麼關系。”

不料炕上的秉昆媽卻對鄭娟說:“那小崽子不是我孫子,是狐貍精的兒子,你看他跑進跑出的盡搬弄是非!你和秉昆可不能太好心眼兒,把狐貍精的兒子當成你們的親生兒子來寵愛著,將來必有你們吃不完的苦頭!”

也許因為楠楠小時候在秉昆媽頭腦中留下過較深印象,她反而認為楠楠才是自己的親孫子,周聰卻來歷不明,看著聰聰一直覺得不那麼順眼。

秉昆媽的話讓周志剛火冒三丈。不知哪一個是親孫子還就罷瞭,老年癡呆癥嘛,可以不計較,但是咒自己的寶貝親孫子,這是他萬萬不能容忍的。

他將手中棋子啪地往棋盤上一拍,猛起身沖老伴怒喝道:“你再胡咧咧,我找針線把你那張破嘴縫上!”

秉昆媽卻對鄭娟說:“不好不好,那狐貍精又來瞭,附在秉昆他爸身上瞭,娟兒你快替媽取搟面杖,我要讓它知道我的厲害!”

極善於順著婆婆聊天的鄭娟,此時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望著公公。

周志剛頓足嘆道:“好端端的日子,被她一張破嘴攪得人心裡不痛快,連我生日也不讓我過順心瞭!”說罷,他抱起寶貝孫子往外便走。

秉義對鄭娟說:“沒你一點兒錯,你已經表現得無可指責瞭。”

他將目光望向自己的妻子和楠楠、玥玥又說:“不要緊,你們繼續,不過是一段小插曲。”

秉昆媽卻對鄭娟說:“那狐貍精到底還是有些怕我的,這不我一發威,它就知道大事不好,趕快抱上它那小狐貍崽子溜瞭!……哎,媳婦,你姓什麼叫什麼來著?媽又給忘瞭……”

鄭娟亂瞭方寸,如實回答:“媽,我叫鄭娟啊!”

秉昆媽將臉一板,厲聲喝道:“你叫鄭娟?我記得那狐貍精才叫鄭娟!”

冬梅見狀,急中生智,趕緊悄悄命令楠楠和玥玥,“快,大聲背《千字文》。一、二,背!”

於是兩位少年齊聲背起《於字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鄭娟文化程度不高,但人傢也是反應極快的女子,朝冬梅那邊看瞭一眼,立刻就明白她的用意。

鄭娟俯過身去,湊著婆婆耳朵說:“媽,你大孫子和外孫女背得多好啊!咱娘兒倆先別聊瞭,聽會兒唄。“

秉昆媽說:“好,聽會兒。我從小在農村聽上私塾的男娃背過《千字文》,還記住瞭幾句呢!”便也前仰後合地跟著背上一句半句。

秉義向鄭娟豎瞭一下大拇指,走到冬梅身邊拍拍她的肩,耳語道:“謝瞭。”

秉義認為必須有人勸勸父親,而這是他最應該做也最善於做的事,他便也立刻走出去瞭。

廚房裡,周蓉與蔡曉光緊密配合,忙而不亂。

一九八六年,A市的副食品供給比往年更加豐富。市場買賣活躍,可用“繁榮”二字形容——蛋禽魚肉,應有盡有。政府為過去的“黑市”正瞭名,辟出瞭經營場地,豎起瞭牌樓,上面寫著“集貿大市場”的字樣。幾乎每個區都有那樣的地方,市民稱之為自由市場。

A市先後迎來幾批外賓,不但有從前“老大哥”國傢的客人,也有從歐美遠程飛來的資本主義世界的客人。A市負責外事接待工作的同志被事先提醒——他們大多戴著有色眼鏡,心理復雜,不無可疑目的,前來刺探改革開放虛實,考察中蘇關系發展的新動向。

他們下榻飯店不久,不約而同要求到本市的自由市場看一看。這個封閉瞭好多年的東方國度,忽然開放瞭自由市場,出於對“自由”二詞本能的偏愛,他們很想一窺究竟。

外事部門一聽就樂瞭,誤會大瞭,就耐心地向他們解釋。一些外賓還是堅持要到自由市場看看,他們當然大失所望,紛紛質疑——

“真是這裡嗎?”

“自由在哪裡交易?”

一位隨行女翻譯自掏腰包,買瞭十來支糖葫蘆恭恭敬敬遞給每位外賓一支。她解釋說:“從前,本市未經審批而買賣這種好吃的東西是違法的,審批過程漫長,如今完全自由。在剛剛過去的幾分鐘,自由已被充分證明。”

“就這麼一點點?”

“目前就這麼一點點,以後將逐漸多起來。中國有句古話‘欲速則不達’,許多人都懂得這個道理,朋友們也不必著急。”

陪同的外事處長是個拘謹的男人,覺得那批老外居心叵測,似乎都成心想從他口中套出什麼錯誤的話來。他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答非所問,周圍人都替他著急。這種情況下,女翻譯不僅翻譯,索性直接替他回答起來。

她的表情莊重而又詼諧,給老外們留下瞭良好印象。

她沒被認為是“愛出風頭”而受到批評,相反,她受到外事部門一位領導的表揚。

她是周蓉。

外事部門接待任務增加,翻譯顧此失彼,向省屬重點大學求援。周蓉的俄語、英語口譯水平都還可以,氣質也好,把她派瞭過去。

外事部門希望能將她調過來,答應給她更好的住房和工作條件。周蓉卻覺得外事翻譯工作單調,紀律也嚴,不如從事教學活動自由,婉言謝絕瞭。

蔡曉光因《北方的地火》的演出受挫以後,周蓉和他在一起時,總把自己遇到的有趣事講給他,幫他消愁解悶。

在周傢的廚房裡,曉光聽瞭她拒絕工作調動的事情,很替她惋惜。

周蓉問:“有什麼可惋惜的?我更喜歡校園的環境。”

曉光說:“如果調到外事部門,那你就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機會,將來移民國外,搖身一變成為愛國華僑,那多威風啊!”

周蓉反問:“我為什麼要搖身一變呢?我不認為移民國外有什麼好。”

曉光說:“我不是那種意思……”

周蓉又問:“那你是什麼意思?”

曉光說:“現在一些到中國來的老外確實別有用心,我指的是一些老頭,明明在國外過得並不怎麼樣,卻裝出一副生活無憂的上等人樣子。他們要麼死瞭老婆,要麼娶不到稱心如意的老婆,如今也跑來晃悠,想娶一個年輕漂亮、溫順聽話還能做一手好菜的中國老婆。咱們偉大祖國的一些女子,也整天挖空心思尋摸嫁到資本主義國傢的機會,隻要能嫁給老外,幾乎不講條件……”

“我是那麼賤的中國女性嗎?”周蓉生氣瞭。

曉光一愣,周蓉說瞭句他聽不懂的外語。

曉光抗議道:“不帶這樣的,我不會外語。咱們兩個中國人討論問題,請親愛的教授同志說中國話。”

周蓉嘲笑道:“看來大導演的俄語水平低得可憐,從中學到技校,你當年可是學過六年俄語的,就飯吃瞭?我剛才說的明明是俄語——讓那類洋鬼子見他們的鬼去。”

曉光張張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就在那時,他倆聽到裡屋玥玥和楠楠朗聲背起瞭《千字文》。

曉光總算逮著個機會擺脫難堪瞭,搭訕道:“他倆背的什麼?”

周蓉說:“《千字文》啊!”

“現在的中學生學《千字文》瞭?”

“那倒沒有,我嫂子為他倆一人抄瞭一份,不但要求他倆背,星期日還為他倆講解。”

“嫂子變成文化復古主義者瞭?”

“怎麼可能呢!她和我哥和咱倆一樣,是典型的文化現代主義者。但我們都意識到,這對我們這些與文化關系密切的人並不好。”

“何以不好?請賜教。”

“你想啊,咱們當年讀的是什麼書?外國小說詩歌、人物傳記對不對?沒處找中國傳統文化的書,太偏食瞭當然不好。如同當年的胡適,也曾偏激地否定過傳統文化,後來還是回歸瞭。我敬重胡適的道德文章絕不亞於魯迅,就性情而言,我還更敬重胡適幾分。我嫂子冬梅在大學時學的是教育學,這個專業在她那所大學是新專業,‘文革’結束前根本不可能有。她因為學瞭那樣的專業,才有心地尋找《三字經》《千字文》《弟子規》等早期中國蒙學文本。讀完覺得好,這才為玥玥和楠楠各抄瞭一份,希望他們在成長過程中吸收的文化營養更全面更豐富一些。”

“老實說,什麼《三字經》《千字文》之類,我隻聽別人提到過,自己從沒讀過。至於《弟子規》,我連聽說也沒聽說過。”

“你用不著慚愧,我還不是和你一樣?在嫂子的影響之下,我才找來讀瞭,確實堪稱偉大的蒙學教材。”

“偉大?”

“《三字經》是早前的識字教材,開篇十二個字卻道出瞭人性真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什麼是教知識又育人的教育理念,這正是啊!你可以不承認那是什麼人性真諦,認為人之初、性本惡的觀點,甚至幹脆認為人之初、肉一團,懵懵懂懂,但不得不承認,《三字經》在通過蒙學育人上可謂用心良苦,想讓我們的孩子將來都成為好人。作為蒙學教材,從前小學一、二年級孩子學到的字遠多於今天的孩子,做人道理涉及得多,真正做到瞭立德樹人。三才、三光、四時、四方、五行、五常、六谷、六畜、六藝、七情、八音等,全在其中瞭。《三字經》後半篇將中華民族的歷史也大致概述瞭一遍,考考你,知道什麼是六谷嗎?……”

曉光答不上來。

“六藝呢?”

他答上瞭幾“藝”,不全。 

“八音呢?”

他更語塞瞭。

周蓉興猶未盡,接著講瞭起來:“《千字文》是從前四、五年級小學生們的識字教材,‘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開篇多有氣勢。與《三字經》相反,《千字文》先從天地萬物講起的——‘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知道‘律呂調陽’是什麼意思嗎?”

曉光搖搖頭。

“別不好意思,我以前也不知道。對於以後的中國人,知不知道說明不瞭什麼。我可是在大學裡當老師的,是要經常為學生解惑的,知道比不知道自我感覺好點兒。《千字文》用典太多,不看註解,我這個副教授幾乎一半不明白。其中詞也多,‘臨深履薄’‘似蘭斯馨’‘容止若思’‘言辭安定’‘性靜情逸’‘守真志滿’,這些詞我喜歡。有些道理我也認同,比如‘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罔談彼短,靡恃己長’,比如‘庶幾中庸,勞謙謹敕’‘省躬譏誡,寵增抗極’。我有自知之明,瞭解自己有時看問題偏激,甚至成心偏激氣人,這樣一些道理對我很有幫助。”

周蓉一邊慢言細語,一邊從容不迫地擇菜、洗菜、刷鍋、擦案。看到曉光洗耳恭聽的樣子很可愛,她親瞭他一下。

他竟像被電擊瞭一樣,渾身一抖,沖動地抱住瞭她。

周蓉低聲喊道:“在我傢不能這樣。”

他聽話地放開瞭,雙手捧住瞭她的臉。

她明白他想吻她,提醒道:“就一下啊。”

他沒敢吻她的唇,隻在額上輕輕一吻。

忽然門開瞭,玥玥站在門外……

周志剛的生日宴終於開始。天色將黑未黑,裡外屋的燈都亮著。

那是周傢多年來不曾有過的豐盛傢宴,老舊的圓桌擺不下也坐不開。這種情況下,秉昆將小炕桌放在炕中央,堅持與鄭娟、聰聰另開一桌,理由是怕聰聰在飯桌上不安生。

周志剛認為不妥,主張讓兩個孫子、一個外孫女坐炕上去。

玥玥卻說自己不習慣盤腿,坐在炕上吃不成。

鄭娟說:“讓玥玥和楠楠一邊一個坐爸媽兩邊,給老人過生日也有不排輩分坐的,講究的是隔代延福。”

秉義說:“爸,就聽我弟妹的吧。”

因為是鄭娟的建言,周志剛馬上同意。這樣,玥玥就坐在瞭周蓉斜對面;蔡曉光是周蓉帶來的客人,坐在周蓉身旁。

秉義代表兒女和孫兒女們說過一番祝福和感恩的話後,大傢便吃開瞭,邊吃邊聊傢常,起先全是誇曉光做菜好。曉光心中有事,顯得局促不安,表情不自然地聽著笑著而已。

周蓉也有所慮,見玥玥的神情有些凝重,唯恐她造次,就主動找話,玥玥卻反應冷淡,不理不睬。

秉義看不過眼去,批評道:“玥玥,你回答媽媽的話起碼要給她個正臉吧?”

玥玥卻說:“大舅,你管得太寬瞭吧?我爸從不在這些小事上管我。”

玥玥剛滿十五歲,但遺傳瞭母親的叛逆基因,似乎早就進入青春叛逆期。

秉義被外甥女兩句話噎得怪尷尬,寬厚長者般笑笑而已。他也隻能那樣瞭。

曉光更加惴惴不安。

周志剛摸瞭一下外孫女的頭,居然也說:“時代不同瞭,對他們這一代,確實不必像我和你媽從小對你們那樣管得太嚴。親人之間隨便一點兒就隨便一點兒吧。太嚴瞭,管得完全沒脾氣瞭並不好,人還是應該有點兒脾氣的。”

秉昆媽也說:“當初我管你們三個兒女管得那麼嚴,你妹不是該讓我操心還是讓我操瞭那麼大的心嗎?”

她說的是明白話。周蓉頓時無語,她覺自己未免有點兒可憐,曉光更可憐,就同情地替他夾菜。

玥玥看在眼裡,氣在心頭。她忽然大聲問:“姥爺,我有說話的資格和權利嗎?”

親人們都為之一愣。

周志剛說:“當然有嘛!咱們的大傢庭應該人人平等。傢和萬事興,關系平等才能和睦啊。”

玥玥將筷子一放,目光咄咄逼人,她瞪著周蓉問:“媽,你和那位導演,你倆究竟是什麼關系?”

周蓉不禁惱怒起來,也將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拍,呵斥道:“放肆!你竟敢在飯桌上審問你媽嗎?”

秉義趕緊說:“玥玥你過分瞭啊!曉光叔叔是你媽媽的老友,也是我和你大舅媽還有你小舅的老友。進一步說,他是我們周傢的老友……”

他扭頭望向炕上,問秉昆:“秉昆,你同意我的話嗎?”

秉昆大聲說:“完全同意。玥玥你什麼意思?今天犯的什麼病?”

周志剛也慍怒地說:“玥玥,你剛才那個樣子確實不對,姥爺不喜歡。我說不要對你管得太嚴,並沒有可以放縱你的意思,你也不該太放任自己。”

玥玥卻不管不顧地指著蔡曉光說:“作為老友,他在廚房捧著我媽的臉親,算不算太放任自己?”

真是語驚四座!包括炕上的秉昆、鄭娟和楠楠,目光都轉向蔡曉光。

蔡曉光真感到無地自容。

“我媽很樂意地被他親,算不算太放任自己?”玥玥接著反問。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轉向瞭周蓉。

聰聰小聲說:“姑媽那樣不好,除瞭我爸和我,我媽就不會讓別人親她。”

秉昆喝道:“你給我住嘴!”

秉昆媽說:“玥玥你搞沒搞錯?曉光叔叔就隻是你曉光叔叔嗎?他還是你爸爸!”

她又犯糊塗瞭。

玥玥提高瞭聲音說:“姥姥,你有沒有搞錯?我爸爸姓馮,叫馮化成,北京人,是詩人。我們一傢三口生活在貴州山洞裡的時候,他蔡曉光在哪兒呢?我爸上個月還從北京來看過我,難道我連我爸是誰都不清楚嗎?”

蔡曉光忍不住說:“是我當時……總之你們不要譴責周蓉,如果你們認為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周蓉打斷道:“你別說瞭,越說越說不清楚。她今天主要是沖我來的,有些話就讓我來說吧。玥玥,你說完瞭?”

玥玥將頭一扭。

周蓉接著說:“你不說什麼,證明你說完瞭。你說完瞭,該我說瞭。我要說的話其實很短,就一句。以前總想找機會對你說,又總覺得你年紀還小,希望能再瞞你幾年,也沒很合適的機會。今天是你把你媽逼到死角瞭,我也隻得現在就告訴你。馮玥玥你給我聽好瞭,我和你爸馮化成——我們離婚瞭!”

除瞭秉義夫婦,她的話同樣語驚四座、咄咄逼人、語氣冷峻、擲地有聲,大有絕地反擊的意味。

玥玥流淚瞭,可憐地嘟噥道:“為什麼啊?為什麼啊?你們到底為什麼啊?”

周蓉冷若冰霜地說:“為什麼?說來話長,不是現在三言兩語就能說得清的。你如果還願當我的女兒,那你有權保留他的姓,繼續留在本市當我的女兒。如果你覺得他比我這個媽更好,那你可以到北京找他去。你和楠楠剛才背的《千字文》中有兩句是‘罔談彼短,靡恃己長’,我今天隻能把話點到為止。”

她說這些更是氣話瞭。

周蓉的確生氣到瞭極點,雙手使勁兒在桌子底下攥著拳。她的鬥士性格那時被女兒激將出來,仿佛女兒是最不懂事的孩子,而自己絕不會向任性的女兒低頭。她的惱羞成怒是雙重的,既要保護自己作為母親的形象,又要維護蔡曉光的尊嚴。

她的絕地反擊徹底壓制瞭女兒,玥玥由理直氣壯一下子變得呆若木雞,可憐兮兮。她猛起身跑出去瞭。

“姐!”楠楠喊著跟瞭出去。

冬梅也急忙跑瞭過去。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蔡曉光說完,離席而去。

周蓉巋然不動地說:“你不必走。”

曉光便在外屋站住瞭。

那時,周傢裡外屋一片死寂,留在圓桌旁的隻有秉義、周蓉和他們的父母。

秉昆媽仿佛完全置身事外、洞若觀火、明察秋毫的菩薩,依舊平靜神秘地微笑著。

周志剛勉強歸攏起瞭被沖擊得亂七八糟的思緒,垂著目光問:“周蓉,就是你那事,你跟哪一個親人說過?”

他向來叫周蓉“女兒”,隻在極少數情況下才叫她的名字——往往意味著他這位一傢之主即將發威瞭。

周蓉強自鎮定,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大無畏模樣,她把目光望向瞭弟弟秉昆。

於是,一傢之主周志剛也把凜凜然的目光轉向瞭小兒子。

秉昆說:“看我幹什麼啊?我在這個傢裡無足輕重,我一無所知。”

周蓉從他的話中聽出瞭不滿。她看他,正是因為自己的隱瞞而負疚。她清楚,弟弟內心裡對她這個姐姐一直欽佩有加。

秉義低聲說:“我知道。”

周蓉說:“我隻告訴瞭我哥。”

秉義說:“我告訴瞭冬梅。”

周志剛說:“別扯上冬梅。人傢不往咱們周傢人的事裡摻和,咱們誰都挑不成人傢的理來。”

周蓉說:“我認為,離婚隻是我個人的事,不是咱們周傢的什麼事。”

周志剛沒理她,緩緩站起走到瞭外屋,他見蔡曉光惴惴不安地站在外屋,也沒理,轉身又進瞭裡屋。

在裡屋門旁,周志剛站住瞭,對秉義說:“秉義,你過來一下。”

秉義就起身走到瞭父親跟前。

周志剛問:“周蓉那事,你知道多久瞭?”

秉義說:“半年多瞭。”

周蓉大聲說:“爸,你沒必要審問我哥,有什麼要問的你直接問我不行嗎?”

周志剛吼道:“這會兒我就根本不想和你周蓉說話!”

周志剛吼罷,接著問秉義:“都半年多瞭,你為什麼一直替她瞞著我?”

秉義苦笑道:“我不是成心替她瞞著你。我妹已經是成年人瞭,我覺得她的事情,應該由她自己告訴你為好。”

“好?就剛才那麼個好法?在我的生日飯桌上,要不是外孫女逼得她不說不行瞭,我還被蒙在鼓裡呢!玥玥那麼說她,連我都替她臊得慌!亂七八糟!”

周志剛氣得臉色發白,對於己做母親的女兒,他打不得也罵不得。他滿胸膛的怒火,隻能朝大兒子身上發泄。

秉義分辯道:“爸,出瞭剛才那樣的事,我也無法預料到。我又不是諸葛亮,能掐會算。”

“你不替她瞞我,結果就會兩樣!老大是白當的嗎?是老大那就該擔起老大的責任!你就是這麼當老大的嗎?事事瞞著我,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個父親嗎?我是咱們周傢的一個擺設嗎?!”

周志剛突然舉起瞭他那老建築工人粗糙厚大的巴掌。

秉義無奈地閉上瞭雙眼。

秉昆在炕上喊瞭一聲“爸”,顧不上穿鞋就下瞭炕。

周志剛的巴掌沒能扇在大兒子臉上,他被從外屋沖進來的蔡曉光攔腰抱住。

蔡曉光摟緊他的腰往後拖,不讓他接近秉義。

周志剛大叫:“你放開我!我傢的事用不著你外人管!”

周蓉走瞭過來,平靜地對蔡曉光說:“你放開我父親。”

蔡曉光猶猶豫豫地松瞭手。

周蓉橫跨一步,站到哥哥前邊。她說:“爸,你要打要罵沖我來,我不願眼看著我哥替我受委屈。我有言在先,結婚離婚又結婚都是我的自由。隻要我沒拿婚姻當兒戲,誰也無權幹涉。你打我罵我,我都可以忍受,但並不等於你打得就對,罵得就有理,更不等於你有打罵的特權!”

“我就有!”周志剛第二次高高舉起瞭巴掌。

周蓉仰著臉,瞇著眼,蔑視地瞧著父親的大巴掌,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面對一貫心高氣傲的副教授女兒,老建築工人的大巴掌扇不下去瞭。

那時,他的思緒一下子穿越回到十幾年前,他曾去過的那個貴州山區小學的山洞前。正是在那洞旁,他對馮化成聲明:“我的巴掌不扇知識分子。”

如今,女兒也是知識分子,甚至可以說是高級知識分子瞭。

他的大巴掌僵在瞭半空中,過瞭好久才吼出一個字:“滾!”

周蓉對蔡曉光說:“咱們走。”

於是二人轉身走瞭。

秉昆穿上瞭鞋,他把哥哥推到瞭外屋,小聲說:“哥,我看你最好也走吧。”

秉義朝裡屋看瞭一眼,見父親站在桌前,看著一桌子飯菜,胸脯氣得一起一伏的。母親則握著笤帚東揮一下西掃一下,口中念念有詞:“你個沒皮沒臉的狐貍精,總鬧得我傢不得安寧,打死你!打死你……”

秉義說:“這種情況,叫我怎麼能一走瞭之呢?”

秉昆說:“有我和鄭娟在哩,如果不能讓爸消瞭氣,那我們就住下來。”

他把哥哥推出瞭傢門。

月光下,大大小小不少人聚在小院裡,窗子兩旁也是人影,顯然都在偷聽。先是偷黃土的孩子回去說老周傢人在吵架,引來瞭一些特愛看熱鬧的男男女女。

光字片最令人羨慕的“五好傢庭”發生瞭嚴重內訌,而且是在老爺子的生日飯桌上——這讓那些男女好奇極瞭,心裡也舒坦多瞭。

秉昆對那些鬼鬼祟祟的身影頓生賺惡。他聽到哥哥秉義客氣地招呼著:“多謝大傢關心啊!我傢沒發生什麼事,我父親一時高興喝多瞭點兒。”

秉昆就沖著哥哥嚷起來:“哥,你說什麼廢話啊,煩不煩啊?走吧走吧!”

他沒好氣地一嚷,那些大大小小人影才紛紛散去。

秉昆轉身進瞭傢門,鄭娟也已下炕,正在勸父親。

周志剛問:“你哥走瞭?”

秉昆說:“我把他攆走的,免得在你眼前你難消氣。”

不到半小時,眼前隻剩下小兒子一傢三口,周志剛怒不可遏。

“我這算過的什麼生日!”他要掀桌子。

秉昆與鄭娟連忙擋住。

鄭娟說:“爸,你別生這麼大的氣,氣出病來就麻煩大瞭。你要是繼續耍你的老威風,聰聰都會怕你的,估計再不敢讓你抱瞭。”

一提到寶貝孫子,周志剛不由得朝炕上望去,孫子聰聰卻已不在炕上。

“聰聰呢?我孫子哪兒去瞭?”

“那不,奶奶抱著呢。”

周志剛這才看見老伴抱著聰聰坐在昏暗的角落,聰聰還在緊張地流淚,緊抿著嘴,一副想哭又不敢哭出聲的可憐模樣。

周志剛走到老伴跟前向聰聰伸出瞭雙手,聰聰將頭一扭,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撲過來讓他抱。

秉昆說:“爸,別忘瞭咱傢門上貼著‘五好傢庭’光榮牌,剛才外邊大人孩子在偷聽,我哥說……”

“他說什麼?!”

“說你喝多瞭……他還能怎麼說?”

周志剛長嘆一聲,走到炕沿邊坐瞭下來,蜷曲雙腿躺瞭下去,老淚縱橫。他的眼前浮現出馮化成的臉龐——曾經的女婿對他這位“大三線”老建築工人嶽父特別尊敬,他早已能夠面對現實,接受那樣一個落魄女婿,後來甚至也有些喜歡他瞭。如今曾經的女婿成瞭北京人,女兒晉升副教授,一切都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美好時,曾經患難與共的女兒女婿卻離婚分手、各奔東西,這到底為瞭什麼?太意外瞭!他難以面對。

走回大學大約四十分鐘,蔡曉光和周蓉幾乎一路沒有說話。

蔡曉光問:“不乘車嗎?”

周蓉反問:“你想乘車嗎?”

他說:“看你。”

她說:“我想走。”

二人就說瞭這麼幾句話。

他想挽著她,不敢。

走瞭一段後,她主動挽住瞭他。

那四十多分鐘的路行人稀少,他必須送她。

已經晚上八點多瞭,周蓉那幢宿舍樓的走廊裡,各傢各戶的鍋碗瓢盆交響樂已演奏完畢,安靜瞭。各傢各戶的繳費電燈也都熄瞭,隻有走廊兩端的頂燈還亮著。

周蓉拉開門後,扭頭問曉光:“想進來嗎?”

他點瞭一下頭。

周蓉關門前,不由自主向走廊兩邊望瞭望。

一九八六年,許多人還是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大學教職工住的筒子樓也一樣。

周蓉深知此點,她的表現出於本能。

曉光站在玄關那兒,未敢貿然進來。

“往裡走啊!”

“得經過你的允許。”

“你呀……”

“太對不起瞭!”

他內疚得快哭瞭。

周蓉說:“不提那事,當沒發生過。”

曉光說:“我做不到。”

“你呀……”周蓉拉著他進瞭屋。

屋裡陳設簡陋,隻有兩把椅子。

曉光說:“你這兒椅子太少瞭,多來一個人就沒地方坐瞭,得添幾把椅子。”

周蓉說:“沒騰出時間買,哪天讓我弟替我買回來。”

曉光說:“別麻煩他瞭。他是上班的人,時間有限。我沒戲導就是個閑人,包我身上瞭。”

周蓉不坐,也沒請曉光坐。二人就一直那麼站著說話。

周蓉問:“在你眼裡我是什麼樣的女人?”

曉光說:“你是女神。”

周蓉說:“太老套瞭,其實我也就是一個漸漸老去的女人,希望你首先將我看作一個可以成為好妻子的女人。”

曉光低頭想瞭想,抬起頭剛想說什麼,她用一根手指輕輕壓住瞭他的雙唇。

他一怔,她突然摟住他的脖子,熱烈地吻起來。曉光也條件反射地緊緊抱住瞭她。

長久的深吻讓兩人都有些頭暈目眩,他們就繼續擁抱著。

她偎在他胸前問:“在我傢,你受傷瞭吧?”

“是的。”

“我也受傷瞭。”

“我理解。”

“你相信一番美好的做愛可以減輕心理方面的疼痛嗎?”

“這我不太清楚。”

“試試好嗎?”

她那充滿柔情蜜意的細小聲音,如同從遠處傳來的海妖迷人的歌唱。

“好。”蔡曉光陷入瞭夢境般的恍惚。

她輕輕推開他,不無羞澀地說:“去插門。”

一九八六年,省屬重點大學有暗鎖的門也不多。當初為蘇聯教授們準備的專傢樓,要讓門外的人推不開門,安裝的也是叫作“插關”的構件。

蔡曉光插好插關後,周蓉已偏腿坐在吊鋪上,脫下瞭外衣。

周蓉的深紅色高領毛衣緊緊包裹著上身,她居高臨下朝他微笑。

然而,接下來發生瞭很遺憾的事——他上小梯子時不慎一腳踩空,哎喲一聲倒在地上,扭傷瞭腳踝。不算非常嚴重,卻畢竟上不瞭吊鋪瞭。這也太不是時候瞭!

周蓉決定陪他去醫院。九點多瞭,攙著曉光走到公交車站去等車實在不是上策。她猛然間想到學校車隊,車隊有為教職員工及學生解決燃眉之急服務的值班車。她匆匆趕往車隊,值班車輛出動需登記什麼人要車、事由、時間等都需在表格上填寫清楚,月底從工資扣錢。

兩天後,關於破格晉升的副教授周蓉的一條負面新聞在哲學系傳開瞭,接著很快傳遍全校。生活作風有問題,在當年可是大事。

形勢所迫,周蓉與曉光匆匆辦理瞭結婚手續。

周蓉自有一套應對負面新聞的策略。所謂“流言止於智者”,她買瞭數斤好糖,一日中午親自拎到教職工食堂,每張餐桌上都放瞭一份,附有一張自己設計制作的心形卡片,上面寫著幾行喜感文字:感謝同志們關心,向大傢匯報,為瞭今後集中精力搞好教學,本人現已領取結婚證;本著節儉原則,不舉辦婚禮,請大傢吃幾塊喜糖分享我們的快樂。

周蓉以為這麼一來,負面新聞一定會灰飛煙滅。事情並不像她想的那麼簡單,人們歡迎喜糖,但關於她與前夫、後夫的故事又被創作並傳播開來——有一些現實依據,更多的還是虛構。乍聽起來,似乎屬於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作品”,細一咂摸,卻有《儒林外史》式的暗譏隱諷。

周蓉無計可施。對於大學校園裡的流長蜚短,聚蚊成雷,她這個智慧型的女性智商不夠用瞭。

蔡曉光有點兒憤世嫉俗,他抱怨說:“怎麼大學校園裡的風氣也如此俗不可耐?高等教育工作者的精力用在做學問方面不好嗎?為什麼偏偏喜歡編造別人私生活呢?”

周蓉見怪不怪,泰然處之:“不少外國人通過引起別人註意來感受存在價值,我們許多同胞習慣於通過關註別人來體現自己的存在價值。‘文革’期間,這種習慣受到鼓勵和慫恿,甚至連孩子們也以為是好習慣。改是需要時間的。再說,我趕上機會評上瞭副教授,不少同事心裡不服氣。好事臨頭應該換位思考,別人的嫉妒很正常。”

也不能說周蓉枉費心機,請同事們吃喜糖還是有效果。從此,蔡曉光可以大搖大擺出入她的宿舍瞭。在走廊裡碰到人點頭招呼一下可以,視而不見擦身而過也沒有問題。

蔡曉光雖對高校教師有些成見,每次在走廊碰到卻都謙卑地微笑點頭,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那本不是他的做人風格,也不是周蓉的做人風格。在蔡曉光周圍人當中,隻有周秉義才是那樣。

周蓉已在備考本校哲學系的博士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