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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第五章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是星期日,這一天是周志剛六十六歲生日。他的六十五歲生日沒過成,因為流行性感冒住瞭三天醫院。全傢對他的生日格外重視,總想彌補一傢之主的精神損失。周志剛看樣子不在乎,但內心裡是遺憾的,所以善解人意的大兒媳婦郝冬梅提議兩個生日要一並過。

實際上,周志剛這位一傢之主早已徒有虛名。在光字片的老窩裡,幾年前就隻住著他和老伴瞭,老伴的精神錯亂已不可救藥。好在她畏懼他的餘威,隻要他一呵斥,她的胡言亂語便會立即打住,緘口無言一陣子。經過那一陣子沉默,錯亂的神經總能恢復到比較正常的狀態。周志剛挺亨受自己的餘威在震懾老伴精神錯亂方面的功效,他感到自己的存在仍有無可取代的特殊價值。當然,他對老伴也很關心,必要的震懾之後,該怎麼疼她還怎麼疼她,從未嫌棄。畢竟是相濡以沫的老伴,對她的感情已成為他的宿命。兒女都不再與他們老兩口共同生活,他對兒女們各自生活的影響力已近於無。一傢之主純粹是他一廂情願的想象,也是兒女們對他的安慰。他很需要那麼一種安慰,他們也都特別理解。

下午三點左右,一輛中型卡車開到周傢小院旁停住,車上滿載著黃泥、沙子,還有一袋水泥和近百塊新磚。車上跳下兩個男人,一個四十來歲,一個二十來歲,都穿著工作服,他們放下車廂板便開始卸東西。周志剛聽到聲音,出門看究竟,四十來歲的自稱蔡曉光,是周蓉的朋友,奉命送一車東西。蔡曉光實際三十八歲,因為久未理發,頭發老長,一圈絡腮胡子。周志剛第一次見蔡曉光,不知道他和女兒是什麼關系,隻當是女兒所求的人。看到那一車自己眼中的寶貝東西,他高興極瞭,連連道謝不止。蔡曉光也沒和他多說什麼,幫小夥子卸完東西匆匆駕車離去。

那車東西確實給周志剛帶來瞭極大驚喜。秋天修房子時,他不愁什麼瞭。水泥和磚絕不能放在外邊,隔夜肯定會無影無蹤。他用足老勁兒一個人就把一整袋水泥扛進屋裡,接著又和老伴把磚搬入小院,歸攏好黃泥和沙子。

老兩口累得呼哧呼哧坐屋裡歇氣兒時,老伴兒問:“你跟女兒要過?”

他說:“她是當老師的,我怎麼會給她出這種難題?還是她這個女兒更懂我,在我生日這天,求人給我送來瞭經常夢想得到的好東西!”

老伴撇嘴道:“不如給你買件衣服更實在,難道你要把咱這傢拆瞭重蓋不成?她來瞭我得數落她,沒見過自己老父親過生日女兒送這種東西的。”

他板臉道:“堅決不許!咱們這傢不好好修一番的話,再過幾年還住得成嗎?女兒給我送這些東西太對瞭。”

其實,送那一車東西還真不是周蓉的想法,而是秉昆的主意。比起哥哥姐姐來,秉昆更瞭解父親。他隻有主意,沒有能力弄到那一車東西。當時他和哥哥嫂子都在姐姐傢,一起研究給父親過生日的事。他說出錢可以,說罷看著哥哥。秉義說自己也沒能力搞到那些東西。在A市,水泥、磚和沙子仍是一般人花錢買不到的東西。哥哥說完,嫂子也搖頭。

周蓉就問秉昆:“你能保證那些東西會給咱爸帶來驚喜?”

秉昆說:“你們哪兒有我瞭解他?他跟你們發過火嗎?沒鼻子沒臉地訓過你們嗎?舉起巴掌要打過你們嗎?沒有吧?反正我不記得有過那樣的事。他退休後,你們都在上大學,我幾乎就成瞭他的出氣筒。比起受青睞的兒女,受氣那個往往更清楚父親的喜怒哀樂。”

他的話把大傢都逗笑瞭。

周蓉說:“包我身上瞭。”

下午四點多鐘,秉義和冬梅兩口子領著周蓉的女兒玥玥首先回到瞭父母傢。

他們走在光字片時,吸引瞭不少註視的目光。

一九八六年的光字片,更是A市有礙觀瞻的一角。每座城市幾乎都有幾處那樣的地方,在過來人的頭腦中留下烙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成長記憶,每一代人隻是對自己頭腦中的記憶有感覺。

很久不見精神氣質好的人出現在光字片瞭。秉義和冬梅吸引人目光的首先是他們的精神氣質,其次是衣著打扮。

玥玥虛歲十五,是初三女生,她的精神氣質和衣著打扮也與光字片的少女們大為不同。生活在光字片的男女老少的精神氣質很難好起來,這並不等於說他們的生活中就完全沒有高興的事。有還是有的,但總會被居住狀況的低劣和周邊環境的臟亂差快速徹底地破壞,如同在窮山惡水的鄉間,迎娶之喜帶來的興奮註定短暫。

光字片的大人孩子穿補丁衣服的還是少瞭。的確良和滌卡兩種衣料特別受A市人的歡迎,用這兩種衣料幾乎可以做一切外衣,十年內幾乎可以不用打補丁。大人孩子身上穿的成衣或自傢縫制的衣服,六七成已是化纖衣料。春秋穿滌卡,夏季穿的確良,冬天棉襖棉褲的外套仍是化纖衣料做成的。

化纖衣料的一大好處是不縮水,洗過之後也不起褶皺。不起褶皺卻並非就是有形有樣,板板正正,要穿得像樣,必須用熨鬥褽過。

光字片的人傢都沒那種好心情。

這一天出現在光字片的秉義兩口子和玥玥穿的都是滌卡衣服,還是仔細褽過的。在光字片的人們看來,那肯定不是一般傢庭。很長一段時間,國內沒有什麼名牌衣鞋帽,高等衣料隻能在特供商店才能買到,而進入特供商店的隻能是高幹和他們的傢眷。絕大多數人穿基本相同的衣料做成的衣服,顏色也主要限於黑白藍黃灰五種。

一九八六年,A市多數人的月工資也就五六十元。人們一年到頭甚至一生也不怎麼會穿褽過的衣服。男女青年若穿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或警服,便會讓人對其傢庭背景產生無邊猜測和遐想,以為是上等人傢的子女,這也讓愛虛榮的男女青年為此每每幹出傻事來。

秉義三人吸引光字片人們的目光很自然。

“是周志剛傢大兒子,那女人是他媳婦,聽說是一位副省長的女兒。”

“人傢現在抖起來瞭,有靠山瞭,聽說當上省文化廳的處長瞭。”

“那周志剛老兩口還住咱們這破地方圖什麼呢?也沾兒子的光換個好地方住啊!”

“不是說咱們這破地方遲早會拆遷嘛,老兩口守著老窩,等拆遷的好處唄。”

“等到猴年馬月呀?也許死瞭還沒等到呢!”

一些認識秉義、多少知道一點兒周傢事的人議論起來,很是羨慕。周傢畢竟是光字片老住戶,口碑不錯,議論者們舌尖留情,不至於說出些更不中聽的話來。

實際上,他們冤枉周秉義瞭。周秉義當上文化廳文藝處處長,與冬梅的父親是不是當過副省長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一九七七年,高考剛一恢復,秉義就考上大學。沒有任何懸念,報名,考試,順順當當地考上瞭,而且是北京大學。

隻不過考前面臨一些狀況。那正是全國知青大返城的年代,是先返城把戶口落回到A市再參加高考,還是直接從兵團報名參加高考,他猶豫過。師教育處處長開導他說:你不管從哪兒考上大學,戶口便又成瞭集體戶口,畢業時把你分到哪兒沒準,所以你考前戶口落在哪兒沒什麼實際意義。不如安心在師裡復習,直接從師裡考吧。他覺得人傢說得有道理,就沒返城。

考前,師長與他談過一次話。師長說:“我將來要回軍區,所有的現役軍人都將撤回軍區。軍區有個內部文件,允許各師帶走幾名優秀知青幹部,軍隊也需要充實新鮮血液嘛,跟我走吧。你嶽父的政治問題,肯定不再是問題瞭。”

周秉義第二次放棄瞭成為軍隊幹部的選擇。

劉少奇的冤案還沒平反,妻子郝冬梅的父親已被證實死在獄中,也尚未有結論,這讓他在人生重大抉擇面前做不到心無旁騖。何況,上大學始終是他的夙願。

他如願以償地成瞭北大歷史系的一名大齡學子,那一年他二十九歲,系裡有些學弟學妹才十八九歲。他成瞭名副其實的“老大哥”。

不久,同學們都看出他真像老大哥一樣照顧大傢。第二年,他被推選為系學生會主席。

周秉義依然故我地待人友善,助人為樂,行事低調,在同學中享有很高的聲譽。

一九七九年新學期開始不久的一天,妹妹周蓉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一九七八年年底,“天安門事件”得到瞭徹底平反。周蓉次年也考上瞭北大。周傢兩個曾經學習拔尖的兒女,終於先後迎來瞭他們人生的大好春光。

秉義始終關心妹妹的命運,“天安門事件”一平反,他也料到妹妹和自己一樣,肯定要圓大學夢。妹妹也成瞭北大中文系的學生,卻給瞭他莫大的驚喜。他不無埋怨地說:“你看你,我已經在北大瞭,你何必也考到北大來呢?”

周蓉笑道:“北大是專為你們男人辦的大學呀?許你考來,怎麼就不許我考來?”

秉義說:“你這叫抬杠。我在最近一封信裡問你打算考什麼大學,你回信中明明寫的是尚未決定!咱倆在同一所大學不好吧?”

周蓉喜滋滋地說:“給你的回信寄出沒幾天我就決定瞭呀!兄妹倆在同一所大學,我的感覺蠻好,我就是沖你在北大才考來的嘛!”

秉義沉下臉道:“談話態度認真點兒行不?”

周蓉見哥哥不高興瞭,這才鄭重解釋說,她那位詩人丈夫馮化成也平反瞭,已早她兩個月回到北京。

“難道你不希望我倆都在北京嗎?雖然考清華我也沒問題,但我的興趣在中文,所以就往北大考唄!哎,哥,我考到北大來你又憑什麼不高興呢?擺得出正當理由嗎?”周蓉轉守為攻瞭。

她說要當中國女性的別林斯基或車爾尼雪夫斯基。

秉義聽說妹夫已經平反,又回到北京,這才替妹妹高興起來。接著,他想盡一番哥哥的義務,囑咐妹妹怎樣做一名優秀生。

周蓉起初還裝出認真聆聽的樣子,聽著聽著,不耐煩瞭。她說:“學生會幹部終究也是學生。我是學生,你也是學生。你是結瞭婚為人夫的學生,我是結瞭婚為人婦的學生,我們都是年齡大身份特殊的學生而已。我們周傢人做人做事有原則,並且是好原則。你就說咱們兄妹倆都要繼續按那原則做人做學生不就得瞭,何必三娘教子似的囉嗦起來沒完呢?”

秉義被妹妹頂得愣瞭會兒,才說:“做人和做學生的原則是不一樣的,你的話恰恰證明你還根本不清楚這一點,也恰恰證明我對你的囑咐不是囉嗦多餘,而是很有必要。”

周蓉也較起真來,反駁道:“哥,你的話奇怪瞭,大學生者,身在大學之人也。古今中外,做好人的原則基本就那麼幾條,大學生隻能做得更自覺,不能反而差勁兒。難道大學生還有另外的做人原則不成?”

秉義又愣瞭愣,還想說什麼。不待他說,周蓉搶著又說:“哥,我來找你隻不過是告訴你,我也是一名北大學生瞭。我不是來找你辯論的,不過我認為,咱倆已經在辯論瞭,而且涉及瞭一個很值得辯論的話題。小妹初來乍到,尚有許多事要辦。今日就不奉陪瞭,改日再來向哥哥討教。”

她說完,見四周無人,對哥哥行瞭個屈膝禮,翩然而去。

站在未名湖邊,周秉義望著妹妹遠去的背影一籌莫展,獨自苦笑,但內心還是挺高興的。

不久,他就有點兒不高興瞭。中文系的學生刊物上發表瞭一篇“與友人商榷”的文章,題目是《論好人與好大學生》,署名“鄒小容”,別人隻當那是真名,秉義一看便知是妹妹周蓉的化名,取義於“革命軍中馬前卒”鄒容的名字。文章的內容,自然是引經據典批判“做人與做好學生的原則是不一樣的”的觀點。

秉義隻有裝作渾然不知。

“鄒小容”一下子出瞭名,北大半數學生都在打聽中文系的“鄒小容”是哪一個。

一石擊起千層浪——那正是中國大學生熱衷討論和辯論的時代,投稿與讀者來信雪片似的飛往中文系學生會,支持者有之,反對者也有之,許多人希望將這一場討論繼續進行下去。

周蓉也和秉義一樣裝作渾然不知,除瞭上課、吃飯、睡覺,其餘時間總喜歡泡在圖書館,仿佛那事與她毫不相幹,完全可以置之度外似的。

她當然還是美女。甚至可以說,比幾年前更美。美得越發有氣質,一種眾說紛紜的屈原詩中“山鬼”般的氣質。

因為她的出現,愛上圖書館的男生多瞭,包括一些並不喜歡安靜的男生。

基因遺傳很奇怪,科學研究也難以自圓其說。比如周傢的三個兒女,秉義和秉昆兄弟身上各自或多或少地都有父母的性格特點。秉昆身上父親的性格特點多一些,愛認死理,為人處世常常一根筋,個別情況下靈活一點兒,但也靈活不到哪兒去。秉義身上母親的性格特點多一些,凡事從不認死理,若能靈活一下求得一團和氣,那就以和為貴,從不放棄爭取。即使不得不與小人進行難以調和的博弈、鬥爭,也不會得理不讓人,把對方逼到死角,而是盡量留夠回旋的餘地。他們的母親靠這種無師自通的處世經驗,把街道小組長當得遊刃有餘,勝任而愉快,頗獲好評。周秉義明智地繼承瞭這一優點,並發揚光大,這讓他即使在“文革”時期竟也算過得順風順水。遇到坎坷和陷入低谷時,還總有貴人暗中庇護、相助,大多數人總是比較喜歡溫良恭儉讓的男人。

秉義的適應性很強,秉昆次之。周蓉從骨子裡天生叛逆,如果一個時代讓她感到壓抑,她的表現絕不會是逐漸適應。短時間的順從她能做到,時間一長,她就要開始顯示強烈的叛逆性格。如果遭受的壓制和打擊冷酷無情,那麼,她將會堅忍地抗爭到底。

她對自由的向往,如同蜜蜂和蝴蝶天生要尋找花蜜和花粉一般。她從書籍中感染瞭“不自由,毋寧死”思想。

從小學三年級起,她每次語文和數學考試都考雙百,成績名列前茅。如果說這還算不瞭什麼,那麼,音樂、體育、美術與手工成績也一向獲優的學生,全校則隻有她一個人瞭。

一次,班主任老師找她談話,說隻要她能保持那麼全面的好成績,學校就會保送她到全市最好的中學去,她卻說不願被保送。

老師奇怪地問為什麼。

她說好中學都在市區,她不願學校離傢太遠。那麼一來,冬天上學放學會挨凍。

老師又問,依她的心願,上哪一所中學為好?

她說出的是共樂區一所很普通的中學,離傢隻有十幾分鐘的路。

老師驚訝地說:“你怎麼可以成為那所中學的學生呢?”

她反問:“我為什麼不能成為那所中學的學生呢?”

老師說:“你上哪所中學可不僅是你的事,關系到學校和班級的聲譽,你趁早打消那樣的念頭。”

她說:“我上哪所中學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老師要趁早打消你們的念頭。”

一名小學五年級女生,以那麼一種語言和口吻與班主任老師說話,幾個老師都大為驚訝。他們互相看瞭一陣,都忍俊不禁地笑瞭,以為不過是一名好學生在一向喜歡的班主任老師面前的任性和放縱——這也是好學生的特權。

老師笑罷,嚴肅地說:“誰趁早打消念頭可不是你小周蓉說瞭算。”

然而,老師們都未免小覷瞭周蓉。六年級上學期考試結束時,她的各門成績都剛剛及格!這讓全校老師大跌眼鏡。

班主任老師慌瞭,隔日派同學把她媽媽請到學校,強調她肯定是成心的。

媽媽回到傢自然立刻開始問:“你是成心的嗎?”

她說:“是。”

媽媽大怒:“你怎麼敢那樣?”

她說:“隻有那樣才能打消她們的念頭嘛!”

媽媽更加憤怒:“老師們那麼想有什麼不對嗎?”

她說:“不是我情願的事,強迫我就是不對。”

媽媽怒不可遏,從炕上抓起瞭笤帚,倒握手中,欲施傢法。

她說:“媽,你不許打我,你如果打我那我就……”

媽媽喝問:“還反瞭,那你要怎麼樣啊?”

她說:“那我要死給你看的。”

媽媽極其震撼,瞪著她呆住瞭。然後,罰她到墻角去站著。

她說:“這行。”說完乖乖走到墻角那兒,面壁而立。

哥哥秉義回來瞭,母親讓他說服周蓉聽話。

秉義那一年讀初三。他是學校的學生思想輔導員,負有幫助思想落後的同學進步的“使命”。小學的學生幹部沒有思想輔導員一職,一般中學也沒有,少數幾所重點中學才有,屬於管理學生思想方面的創新舉措。秉義對思想輔導員工作充滿熱情,認為這最能體現一名學生的優秀和進步。

秉義對妹妹說:“保送有什麼不好呢?我不就是保送到重點中學的嗎?我的感覺很好啊!”

周蓉說:“你是你,我是我。你的感覺好,也許我的感覺就相反。”

秉義說:“不會的。那怎麼會呢?保送生差不多都能當上學生幹部,入團也容易。”

周蓉說:“我才不想當學生幹部,也不想那麼早入團。我連當好學生都當煩瞭。老師們整天說好學生應該這樣那樣,我的耳朵快聽出繭子啦!好學生有時還得裝模作樣,大人們常說裝模作樣的人不好,那小學生裝模作樣就反而好瞭嗎?哥,你當好學生就沒當煩過嗎?”

秉義耐心地說:“當好學生怎麼會當煩呢?是好學生,同學敬著,老師喜歡,傢長臉上有光,自己也滿意,多好啊。我從沒當煩過,上瞭高中我也要繼續當好學生。當不成好學生,我的感覺才會不好!你很快也要上中學瞭,你的思想太成問題!簡直就是一名思想落後的小學生!”

周蓉說:“那又怎麼樣呢?我頭腦裡要那麼多進步思想幹什麼呢?你是我哥,從小一塊兒長大,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你嗎?你是在傢裡一個樣,一到學校就另一個樣。我是在傢裡什麼樣,在學校也什麼樣。讓我為瞭當好學生不一樣,那我心裡就別扭。再說,我也從沒看出你的思想比我進步呀!”

兄妹倆你一言我一語,周蓉一張小嘴像連珠炮,振振有詞地與哥哥理論,唇槍舌劍,絕不甘拜下風,駁得秉義一愣一愣的近乎理屈詞窮。在秉義就讀的那所重點中學,男生思想輔導員隻做落後男生的思想工作,禁止男女生交叉做思想工作。秉義覺得,妹妹還處於懵懂狀態,與自己不在同一思想層面,很難理論清楚。何況周蓉任性,講歪理,成心氣他,讓他沒轍。

就在秉義不知如何是好之際,秉昆放學回來瞭。

周蓉問:“秉昆,你覺得咱哥的思想比咱倆進步嗎?”

秉昆看看哥哥,反問姐姐:“思想是什麼呀?”他接著又問哥哥,“哥,你什麼時候有思想瞭?把落後的進步的都說一點兒給我聽聽唄。”

小弟的話極認真,絲毫沒有不敬之意。

秉義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大為尷尬,敗下陣來。妹妹似乎大獲全勝,雖受著懲罰,卻顯得很開心,向哥哥做鬼臉。

秉義愛自己的面子,也出於對妹妹的愛心,向媽媽復命時謊報戰果,說妹妹已經想明白瞭。媽媽誇瞭他幾句,才宣佈對周蓉的懲罰結束。

媽媽又到學校去瞭一次,請老師們放心,感激老師們對女兒的精心培養。

等到周蓉參加中學考試,結果讓老師和媽媽瞠目結舌——各門功課又都是剛剛及格,那樣的分數也隻能升入共樂區那所普通中學。一名學習成績特別好的學生,既沒有參加保送,也沒考上重點中學,考得一敗塗地,成瞭很不怎麼樣的一所中學的收容生,這讓學校和老師顏面全無,認為是自己學校的奇恥大辱。

媽媽的憤怒自然更勝上次。她喝問:“成心的是不是?”

女兒誠實地回答:“是。”

她便挨瞭幾笤帚疙瘩——那是媽媽第一次打她,也是唯一一次。

結果,她就真的絕食瞭。

事情鬧到那般地步,想不讓一傢之主知道也不可能。當年周志剛隻是省內“小三線”的建築工人,尚未到“大三線”去。正趕上他探傢,於是,他親斷此樁傢庭要案。在周傢,那確實算得上是一樁大案要案瞭。

周志剛問明原委,對老師的惱火反而不以為然。依他看來,女兒聰明伶俐,學習又很用功,並不是惹是生非的孩子。這就好,就是父母的造化。至於她自己想上哪一所中學,為什麼不依她呢?當然可以。他也認為,上離傢很遠的重點中學還不如就近上學。特別是在冬季,天亮得晚,黑得早,一個女孩子天剛亮就得出門去上學,往往天黑瞭才放學。路上要走四五十分鐘,稍走慢點兒就得一個多小時。零下二十七八度三十幾度,那也不能說不去就不去上學吧!乘公共汽車呢,不是每月要花三四元車錢嗎?普通中學怎麼瞭?那麼多在普通中學上學的孩子,沒聽說誰傢的孩子上瞭三年中學反而傻瞭!他覺得女兒並沒犯什麼大錯,錯在沒向媽媽說清楚。對小學生也不能要求太高,還不懂事呢。

他很快原諒瞭女兒,卻嚴肅批評瞭大兒子秉義,指責他向母親謊報勸說結果。周傢的兒女,那是不可以撒謊騙人的!因為傢庭內部之事,騙的是自己的媽。如果以後參加工作瞭,騙的是同事、領導或群眾,除瞭要承擔後果,人格不就毀於一旦瞭嗎?

秉義這個哥哥就是好,他當時對媽說謊,完全是出於對妹妹的愛心。過後沒再舊話重提,那是忘瞭,因為沒想到妹妹竟那麼鐵定主意。他不無委屈,卻虛心接受瞭父親批評,勸媽媽不要再生氣,還將造成不良後果的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真誠地表示願受傢法處置。

媽媽也認為事情到瞭無法挽回的地步,秉義有難以推卸的責任。她的惱怒無法消除瞭,堅持要大兒子跪到墻角去反省。

在女兒面前,周志剛這個一傢之主懂得需要維護一下媽媽的權威。自己常年在外,兒女們主要得靠媽媽來教育,不樹立一下她的權威那還行?盡管他內心裡覺得大可不必,卻連一句調和的話也沒說,便一直保持沉默,而沉默無異於贊成。

於是,秉義乖乖跪到墻角去瞭。

周蓉反過來替哥哥求情。最令母親惱火的當然還是她,求情當然遭到瞭母親的嚴詞拒絕,周蓉也隻好乖乖走到墻角那兒去陪跪瞭。

那是周傢父母對兒女實施的最嚴厲的一次傢法,也給小兒子周秉昆留下瞭深刻印象。

鬼使神差的,秉昆也陪跪瞭。對周蓉的反叛,當年的他打心眼裡佩服。如果一個傢庭有三個子女,其中兩個都很優秀,經常受到大人們的誇獎,隻有一個似乎毫無長處,因而幾乎從來聽不到表揚之詞——並且還是最小的孩子,那麼他沒法不自卑孤獨。作為老疙瘩,父母對他的疼愛肯定會多一些,哥哥姐姐也處處讓著他,關照他。但是說到誇獎,父母和哥哥姐姐就都沒法滿足他——五歲多瞭還經常穿錯鞋;上小學瞭,還經常把2、3、5、7、9反著寫,分不清“倒數第二”是不是值得高興的好成績,對這樣的孩子,誇獎豈不是太違心瞭嗎?實際情況是,哥哥姐姐在學校獲得瞭什麼榮譽回到傢裡後,父母高興之餘,總將憂慮的目光投到他這個老疙瘩身上。母親那時就會輕嘆一聲,而父親照例寬慰媽媽說:“三個孩子將來能出息兩個就不錯瞭,謝天謝地吧。”那時哥哥姐姐就會向他示好,幫他削鉛筆或重新包書皮,仿佛他們優秀是很對不起他這個弟弟的事。

現在好瞭,經常受到誇獎的小姐姐似乎不再是好女兒好學生,還是她故意要做問題學生,這讓秉昆另眼相看,暗暗佩服,甚至有幾分快意。

他也同情哥哥秉義。如果哥哥當時不說謊,不知姐姐將會被罰站多久。母親不消氣,估計姐姐也許連晚飯都吃不上。把哥哥換成自己,當時肯定也會對母親說謊的。第二天他就會把那事忘瞭,估計哥哥也是。自己也罷,哥哥也罷,終究是兩個孩子,誰能想到周蓉竟會一意孤行呢?所以,他對無怨無悔地陪姐姐受罰的哥哥心疼起來。

小秉昆陪跪時的心情是復雜的。周志剛則對三個孩子跪一溜兒根本不當回事似的,他把終結權甩手交給瞭孩子媽媽,出門下棋去瞭。

三個兒女一起跪瞭一個多小時。

等母親解除懲罰時,他們的腿都跪麻瞭。

當晚,待三個孩子睡著瞭,夫妻倆聊起枕邊話來。

秉昆媽說:“你好好想一想,你們周傢的先人中,出過那種打定主意不撞南墻不回頭、一條道走到黑的人沒有?”

周志剛認真想瞭想,很負責任地回答說:“肯定沒有。”

秉昆媽就大為奇怪瞭,“那,咱們女兒的性子,可是隨的哪一條根呢?”

周志剛不愛聽瞭,反問:“你怎麼不往你傢先人中想一想呢?”

秉昆媽說:“我想過瞭,更沒有嘛!”隔會兒又說:“將來讓咱們不省心的,倒未見得是老疙瘩,很可能是女兒!”

周志剛告誡說:“你既然領教瞭她那種性子,以後就不必對她太苛刻。啥叫出息?啥叫沒出息?咱們老百姓人傢的女兒,將來是好人,走正道,我認為就是出息瞭。咱們女兒善良,知仁義,對人對事有正義感,隻要這三點在她身上不變,其他方面任性一點兒就隨她吧。別管教太嚴,把個原本挺好的孩子管出問題來。”

好孩子被管教得精神不好瞭,這樣的教訓秉昆媽媽也是聽到過的,從此對女兒就不再牛不喝水強按頭瞭。

周蓉自從上瞭那所離傢近又不起眼的中學,挺開心的。她不再爭當尖子生,也不寫入團申請書,很快就與一些調皮搗蛋的男生打成瞭一片,對學習成績較差的女生也親近有加。老師們都搖頭:“哪兒像小學裡連續多年的三好學生呢?”

然而,老師們還是對她刮目相看瞭。那些調皮搗蛋的男生漸漸變得守紀律懂規矩,那些學習成績一向較差的女生也有瞭進步。

老師們暗訪究竟,那些男女生都說是因為周蓉帶給瞭自己友誼和快樂。心裡多瞭快樂,學習成績自然就上去瞭。

臨畢業時,周蓉對母親說:“媽,上初中時我讓你失望瞭,那時女兒年齡小,不懂事,太任性,對不起瞭。我可要考一所重點高中,一定給媽一份驚喜。”

母親沒好氣地說:“你的事媽已經懶得操心瞭,隨便你。”

女兒果然考上瞭一所重點中學。在本市重點中學的排名榜上,秉義被保送的那所中學屈居第二,妹妹考上的則是全市排名第一的重點中學。

成瞭高中生的周蓉陡然間出落成瞭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像被暗中傳授瞭什麼易容術似的,幾個月一個樣,一年多後變成瞭令人驚艷的美女。小學時的她並非多麼漂亮的女孩,初中時也隻能說是秀氣,而上瞭高中的她美得有些洋氣,有時甚至讓媽媽尷尬。

經常有人問媽媽:“是你女兒嗎?怎麼看不出有哪處像你呢?好漂亮的女兒,你當媽的真有福氣!”

話裡話外,總會讓媽媽聽出這麼一層意思——怎麼長得像混血呢?不是親生的吧?

這時,媽媽總是說:“是我親女兒,小時候也不是那個樣,越往大瞭長越不像我瞭,也沒哪處像她爸的地方,那麼高的鼻梁,雙眼皮兒,要不是左鄰右舍都知根知底,可能都往不好的方面想啊?”這麼說時,她內心裡是愉快的。

成為高中生的周蓉,不知接受瞭什麼“神諭”,竟變得很文靜、很淑女瞭。她在學校裡並沒有什麼追求者,男生們都覺得她太高傲瞭。盡管高傲隻不過是她的外表而非她的內心,但他們的誤解正中她的下懷。周蓉由此少瞭許多難免會發生的滋擾,可以全心全意學習,並有更多時間來讀她喜歡的文學書籍。

周蓉想方設法辦瞭幾個圖書館的借書卡,如饑似渴地借閱,假期更是集中博覽群書。她感興趣的不是中國小說而是西方啟蒙時代的名著,當年譯成中文的幾乎全讀瞭。

周蓉特別反感中國小說中對女人的態度。她曾對郝冬梅說:“在中國男人筆下,女人不外乎是尤物、玩物、邪物,討厭!”

但是她對《紅樓夢》,對《聊齋志異》中的某些名篇、唐宋傳奇小說以及《白蛇傳》一類民間故事卻極為欣賞,認為寫那些書的人才算尊重女人。

她喜歡唐詩宋詞,推崇孔子孟子的文化貢獻,卻不喜歡莊子,認為隻不過是標新立異,嘩眾取寵。她認為老子與莊子之文如出一轍,未免過分求“玄”。

對於思想類書籍,她愛讀深入淺出、循循善誘的一類,鞭辟入裡、犀利辛辣的也不排斥。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蔡元培的《論中國人的修養》她細讀瞭數遍,梁啟超和魯迅的書也經常置於枕邊。

她常在哥哥與郝冬梅之間口無遮攔發表奇談怪論,比如說,“梁氏除瞭不曾有小說作品,若論雜文成就,論對中國文化思想及社會變革的推動作用,當在魯迅之上。魯迅被後人鍍金瞭。每個國傢的後人其實都喜歡為本國的各界名人鍍金,文化名人也不例外。但鍍金好比美化老院落,應以修舊如舊為宜,要很講技巧,過瞭就俗瞭。”

哥哥與郝冬梅聞之表情大變,都再三警告她,如此狂妄言論絕不可對外人道。

一次,她聽說市圖書館有數部《胡適文集》,屬禁閱書籍,她苦求管理員,終於能在圖書館偷閱。幾天後,她對哥哥和郝冬梅說:“現在我對胡適和他的道德文章也有點兒發言權瞭。”

哥哥和冬梅未讀過胡適的書。當年,胡適的書不是想讀就可以讀到的,高中學生讀胡適的書,那基本上會被定性為“思想鬥爭新動向”。

哥哥和冬梅都不信她的話,以為她自我吹噓。她講瞭自己是怎麼讀到的,並背瞭幾段給他倆聽。她說:“如果一個人是一顆星,就會存在於星河。別人隻能評價他是一顆怎樣的星,分析他為什麼是那樣一顆星。他明明是一顆星,非當他不存在,甚至非說他隻不過是玻璃渣,這種文化態度是可笑的。總有一天,會讓自己陷於文化窘境。“

他倆又一次表情大變。

哥哥指責道:“周蓉,你對親人對他人還有沒有一點兒起碼的責任感?”說罷怫然起身,到外邊去瞭。

冬梅跟到外邊,見秉義正在小院裡生悶氣。

秉義說:“看來,我傢將因這個妹妹憂患無窮,她也會讓朋友們受牽連,父母拿她沒辦法,我拿她也沒辦法,這可如何是好?”

冬梅也感到問題嚴重,就回到屋裡,把秉義的話對周蓉復述瞭一遍,鄭重地說:“你哥真生氣瞭,我要求你去向他保證——你再也不會做那樣的事,永遠不再說你剛才那番話。如果你不,我就走瞭,以後再也不來瞭。你哥的擔心是對的。被牽連的人是可悲的,一個人如果明知做哪類事說哪類話將會牽連親人、朋友,卻任性而為,那個人是不道德的。”

冬梅將話說到這種地步,周蓉不能不認真對待,她趕緊走到小院裡向哥哥保證。

秉義說:“你不要以為咱們是工人傢庭的兒女,就等於披上瞭政治保險的紅鬥篷。哪一天政治的狼牙棒揮舞在你頭頂,你就後悔晚瞭。親人和一切愛你的人都救不瞭你,受你的牽連也將是必然之事!”

那時秉義已是學校團總支書記,預備黨員瞭。

周蓉理解瞭哥哥的不安,諾諾連聲。

不久後的一天,冬梅勸周蓉還是要爭取入團。她說全市排名第一的重點中學的高中生,光榮的“大三線”建築工人的女兒,如果畢業時連團員都不是,會讓別人產生種種不利的猜疑。

周蓉聽出瞭那是哥哥的話,也是她自己的想法。此時的周蓉實際上已多少受到猜疑,她理解哥哥和冬梅的策略——如果入團,有團組織教育和監管著自己的思想,他倆會少操些心,不安也會消除。

她說:“我聽你們的。”

未來的嫂子冬梅的態度她得重視。

周蓉明白,自己的重視程度,很可能也將影響到哥哥與冬梅的關系。

她寫瞭一份入團申請書,接著寫瞭兩份思想匯報。寫入團申請書時,心理上並沒有特別不適。寫思想匯報時,心裡則有些別扭。倘如照實來寫,肯定會被視為異類;倘隱而不宣,又是在撒謊。

對組織撒謊是她所不願意的,但為瞭能入團,她選擇瞭撒謊。寫第二份思想匯報時,她心裡已不怎麼別扭瞭。

然而,她並沒有順利入團,負責同學鼓勵她寫第三份思想匯報後沒幾天,“文革”開始瞭,各單位的黨團組織全都癱瘓。

一九七九年,人們還在反思“文革”浩劫。

周秉義比一般同學更能感受到校園氣氛的吊詭。這位友善的老大哥式的系學生會主席看起來有板有眼,應付自如,實際上他言行謹慎,不越雷池一步。

周蓉突然出現瞭,而且這位一向不安分守己的妹妹,如今還成瞭北大中文系學生,周秉義不免有些擔心。

與妹妹的第一次見面挺有懸念。本系的一名男生告訴他,未名湖畔有一名新入學的中文系女生在等他,想認識他這位歷史系的學生會主席。

自從擔任系學生會主席,周秉義逐漸有瞭一些知名度,成瞭本系和外系不少女生的追求對象。

他相貌堂堂,彬彬有禮,成熟友善,怎麼會不那樣呢?其實,他對做名人已經沒有感覺。高中時,他就是學校名人。成為全市二十一名高中生黨員後,他也曾經一度感覺有些飄飄然。做瞭兵團師部的知青幹部後,更是讓許多同齡人羨慕。考入北大,他真的不再希望有什麼知名度瞭。“當好學生當煩瞭”,妹妹周蓉小學六年級時的感受,也是他當時的感受。

當系學生會主席,對於周秉義幾乎是必然之事。他從不刻意追求名利,也從不躲避名利。

有瞭一定知名度,他便自然而然有瞭比一般男同學更多的追求者。

周秉義從沒動心過。他對妻子郝冬梅的愛可謂白璧無瑕。

他強作歡顏,與每位想要認識他的女同學見面——盡管許多時候他覺得簡直是滋擾,也因此煩惱,但是出於起碼的禮貌和尊重,他還是克制自己,客客氣氣。學生幹部沒什麼瞭不起,多認識一些同學也是自己的榮幸——他經常告誡自己。

一見面,竟是妹妹周蓉,這太令他愕然瞭。

周秉義從妹妹的言談舉止中,一點兒也沒看到吃過“苦頭”的人常有的心有餘悸和謹小慎微。相反,他感到妹妹簡直是好瞭傷疤就忘疼的自以為是。這讓他感到有些不安。

周蓉發表在中文系系刊上那篇“與友君商榷”的文章,讓他極為不快,卻也不想多加理會。

周蓉確實沒把自己吃過的苦頭太當回事,更談不上心有餘悸。她知道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經歷的平淡尋常。她是滿懷著喜悅和興奮來到北大的,如同一個帶著空背包的人進入瞭阿裡巴巴的藏寶洞。她很快就感受到瞭學校那種思想活躍的氛圍,非常享受。對於她而言,新思想是知識,也是財寶。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偏激,這得益於她讀過的書。她明白凡事必有原因,國傢的發展各有不同,甚至與國傢基因有關。她在系刊上發表文章,隻不過是小試牛刀,看看自己的思想及表達能力。

有人說那篇文章寫得挺好,很有文采,這讓她對自己的寫作更有信心。她心滿意足,從此沒事似的不再關註那篇文章引起的餘波。

然而,那篇文章引起的風波並不因為作者的漠視而終結。中文系的學生推波助瀾,籌劃瞭一場大辯論。佈告貼出,許多外系的同學覺得話題新穎,別開生面,響應者眾多。

這所藏龍臥虎之地,一旦有學生張羅操持,必然影響很大。

好人之好與好學生之好究竟是何種關系?——他們自己也沒料到,看似平常的辯論主題,居然引來瞭許多外系學生。

哲學系的學生認為論題屬於哲學范疇,竟被中文系同學搞成瞭一場辯論會,個個摩拳擦掌,準備一展風采。

歷史系的學生也來瞭不少,他們原本希望系學生會組隊參加。中國好人文化源遠流長,歷史系的學生有太多話可說。

周秉義態度冷淡,不支持,也不反對。他的消極態度甚至引起本系同學的不滿。

周蓉本來不在場——她又到圖書館看書去瞭。作為始作俑者,她其實很難逃避。結果,她差不多是被中文系的學兄學姐挾持到瞭會場。

周蓉被主持人請上臺發言,會場氣氛頓時一變。

啊!“鄒小容”原來不是熱血男生,竟是個大美女。女生們一陣竊竊私語,男生們個個眼睛發亮。

起初,還有些與主題有關的話拋向她——

“你那位友人是何許人也?”

“你倆怎麼談好人與好學生這一話題?”

“你的文章刊出後,友人有什麼看法?”

“會影響你們的關系嗎?”

這些問題皆牽扯到自己的哥哥周秉義,想到哥哥是多麼的不願受自己的連累,她除瞭王顧左右而言他,再無別的招數。主持辯論的學兄見她陷於被動,豈忍袖手旁觀?出於憐香惜玉,也是為瞭中文系的榮譽,急忙替她搭臺階鋪錦毯,介紹她那一段與“四人幫”鬥爭的光榮經歷來——學兄消息靈通,不知從哪個渠道刺探到瞭,卻又知之不確,多溢美之詞,還誇大得甚是離譜。那種情況之下,周蓉不得不出面澄清。

她出面澄清時,臺下又是一陣肅靜。

當年,有反“四人幫”經歷的人士,仍令學子們由衷敬重。北大是“四人幫”流毒迫害師生的重災區,悲情氣氛仍較濃重。現在臺上站著一名曾與“四人幫”餘黨鬥爭過的美女學生,大傢都覺得很傳奇。不知哪一位帶頭喊起瞭口號,於是口號此起彼伏相繼而起。主持人擔心局面失控,直接宣佈辯論結束。周蓉在同學們簇擁之下,匆匆離去。

辯論會開得並不成功——究竟好人之好更好,還是好學生之好更好,也沒辯出個什麼結果。周蓉卻大大出名,盡管這並非是她的意願。

一天晚上,周秉義親自守在周蓉宿舍門外,堵著瞭要去教學樓看書的妹妹。

秉義劈頭問道:“這下你得意瞭吧?”

周蓉反問:“哥,你什麼意思呢?”

秉義有些發火,“你別裝糊塗!”

周蓉確實是在裝糊塗。哥哥指的是什麼事,她當然明白,隻不過因哥哥的態度而不悅,故意反問瞭一句。哥哥的怒氣讓她更加不悅,依她想來,那件事也不過就是一件結果始料未及的校園偶發之事,沒什麼大不瞭的,不值得哥哥那麼氣勢洶洶。

周蓉不高興,幹脆裝糊塗裝到底。她正色道:“哥,我得提醒你啊,你我都已經為人夫為人婦瞭,我己做母親瞭,你不可以用那種莫名其妙的語氣訓斥我。請告訴我,我究竟做錯瞭什麼事,讓你對我怒火中燒的?”

“周蓉,你不裝糊塗行不行?!”周秉義大聲嚷嚷起來。

“你小聲點兒行不行?讓人聽到瞭成什麼樣子?不錯,我是在裝糊塗!誰叫你這個哥哥一開口就訓斥我的?我現在和你一樣是北大學生,作為中文系的學生,我有感而發,在我們系刊上發表一篇文章怎麼瞭?我參加瞭一場由我們系學生會主辦的辯論會又怎麼瞭?何況我也是不情願的,怎麼就像沖瞭你的氣管子似的?你犯得著氣急敗壞嗎?”周蓉振振有詞,與哥哥杠上瞭。

“你那篇文章的思想很成問題!好學生的好與好人的好從來就不矛盾,你為什麼要把這兩者對立起來?居心何在?”周秉義簡直是審問的口吻瞭。

“好學生的好與好人的好從來就不矛盾嗎?你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文革’那十年中,從小學到大學,不就是因為另搞瞭一套所謂好學生的標準,才讓不少學生變得像野獸嗎?咱倆都是過來人,難道你如此健忘嗎?用民間的樸素的好人標準來衡量,當年那種種好學生的標準能立住幾條?”周蓉也完全是針鋒相對的辯論口吻。

“當年!‘文革’結束好幾年瞭,難道你要把那十年記一輩子嗎?許多人希望‘文革’成為歷史,反感你這種動輒拿‘文革’說事的人。你不要以為你碰巧有瞭那麼一種經歷就真的光榮,那隻不過證明瞭你是一個特別值得關註的人。任何時代,不安分的人都要付出代價。你不要剛剛好瞭傷疤就忘瞭疼!如果你連這點兒人生常識都沒悟懂,那麼作為你的哥哥,我有責任教導你,你要牢牢給我記住!”還是教訓的口吻,秉義確實也是苦口婆心。

不料周蓉瞪著他,冷冷地回敬瞭一番話:“哥,沒想到十年沒見,你變成瞭一個如此可憐的人。我好懷念十年前的哥哥。我那篇文章的確還有點兒價值。我也要提醒你,蔡元培先生當年任北大校長時,鼓勵學生應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你是學歷史的,建議你從歷史中去尋找……”

不等她說完,周秉義揮手扇瞭她一記耳光。

周蓉的半邊臉被扇得火辣辣的,有點兒麻木。

她卻並沒捂臉。待瞭幾秒鐘,她轉身走瞭。

周秉義氣得渾身發抖。他並非小肚雞腸之人,他的小題大做實在是有苦衷。有關方面向秉義傳達瞭一個意見,希望他勸導妹妹不要太活躍。與妹妹進行嚴肅的談話,不僅是他的義務,也是任務。然而,有些話又不能對妹妹挑明,怕她產生心理壓力,事與願違。在他們那一代人中,秉義算得上是老黨員瞭,沒有人理解他的苦衷。

秉義的煩惱還沒完。不久,他就成瞭校園傳說中周蓉的“對象”,成瞭許多男女生議論的人物。美女學生的對象究竟是哪一個男生,這種好奇是大學校園裡最有傳染性的。結果,他當年因為放棄穿軍裝的機會而在兵團師部經歷的新聞“洗禮”,在北大又經歷瞭一次。無奈,他隻得求助於中文系學生幹部。人傢挺給面子,派學生記者采訪瞭一次,稿件仍發在中文系的學生刊物上,題目是《哥哥眼中的“鄒小容”》。結果適得其反,周秉義的煩惱更多瞭,幾乎每天都有幾個男生懇求他,希望通過他與“鄒小容”聯系。

滿心委屈的周蓉雖然與哥哥不來往瞭,卻能理解哥哥的煩惱,她也有些內疚。於是,她親自策劃瞭一場“中外情詩朗誦會”——朗誦者主要是學生,還通過馮化成請瞭幾位校外詩人。

那年頭,幾乎被斬草除根的小說傢們尚未緩過氣來,詩人們卻已“春江水暖鴨先知”,開始有些萌動瞭。在大學校園裡,不喜歡詩歌差不多與俗是同一個意思。一個親近詩歌的人,幾乎就等於是一個“脫離瞭低級趣味的人”。

參加的人遠遠多於辯論會的人——由美女學生策劃主持的情詩朗誦會,倘無吸引力豈不成瞭咄咄怪事?

周蓉的詩人先生馮化成也在北大學子們面前亮相瞭。他一身西裝,皮鞋鋥亮,系瞭領帶,領帶夾閃閃發光;他的大背頭梳得極平順,臉也刮得幹幹凈凈,絡腮胡子卻保留著,眉毛似乎也都修剪過,與略顯蒼白的臉相互映襯。在貴州十餘年間,馮化成的臉一度變得像當地人一樣黝黑粗糙,回到北京後又很快露出蒼白的模樣。

看得出,馮化成對自己在北大學生們面前的首次亮相格外重視。

周蓉挽著他的胳膊走到講臺上。當她介紹說,他是自己的先生後,學生們一時沒明白先生的含意。她又進行瞭補充說明,片刻的肅靜過後,會場上響起瞭熱烈的掌聲。

馮化成“文革”前在詩壇小有名氣,臺下有讀過他詩作的學生。馮化成朗誦詩比創作詩的水平要高出許多,雖然他的嗓音並不怎麼好,但畢竟是詩人,對詩歌的韻律美瞭如指掌、諳熟於心。並且,他一朗誦起詩來,仿佛演員面對鏡頭,頓時變瞭個人似的,聲情並茂,具有強大的感染力。

朗誦會圓滿成功。馮化成躊躇滿志,外請詩人中數他朗誦的詩歌最多,獲得的掌聲最熱烈。

因為馮化成朗誦的一首當代長詩,他與周蓉會後發生瞭爭執。

“你為什麼要朗誦那一首詩?”

“你沒聽到掌聲有多熱烈嗎?我不應該對臺下的掌聲缺乏激情吧?”

“那你也應該朗誦一首短的!”

“長的短的有什麼區別呢?長的就不是詩啦?”

“當然有區別!你已經朗誦過三首瞭,我主持的不是你的專場詩歌朗誦會!不應該讓人覺得你很特殊!”

“一旦站在臺上,眾目睽睽之下,那我就隻不過是一位朗誦詩歌的詩人,你扯什麼特殊不特殊有什麼用啊?扯得上嗎?”

“當然扯得上!你占用的時間太多,留給別人的時間太少,這有失公平。我明明事先告訴你瞭,每人最多朗誦兩首詩,你也不能例外!”

“歡迎我的掌聲更熱烈,我有什麼辦法?”

“那是我這個主持人應該考慮的事,不是你可以在臺上自作主張的,你沒那種特權!”

“哎,你怎麼變得事兒媽似的瞭?你今天哪根神經搭錯瞭?”

“再說,最後那一首長詩也不是情詩,不符合情詩朗誦會的要求!”

“但是,臺下不是都聽得很認真嗎?”

“你為什麼要做違背朗誦會要求的事?為什麼還要在朗誦前講上一大段你的‘光榮經歷’呢?那些話不是離題萬裡嗎?”

“我說那段經歷光榮瞭嗎?那是事實,與那首詩有關,我認為有講的必要!”

“你有炫耀之嫌!”

“就算是你說的那樣,又怎麼瞭?你沒完沒瞭的,煩不煩啊!”

“你是在利用一切機會沽名釣譽,也是在利用我,你的妻子,可恥!”

“妻子提供的機會就不可以利用一下嗎?不沽名釣譽又來這兒做什麼?難道對你就沒好處嗎?”

“你說這話更可恥!”

“好好好,我可恥我可恥,我可恥卻收獲瞭快樂,你休想破壞我的好心情!”

“那首詩不是你寫的!真正的作者是郭誠!他與我父親情同父子,這你是知道的!你說瞭許多不該說的話,為什麼偏偏就不說那首詩是郭誠創作的?”

“我也沒說是我創作的吧?”

“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忘瞭!”

“忘瞭?”

“對!忘瞭。”

周蓉從她詩人先生的臉上,發現瞭她最不願看到的一面——沽名釣譽,不擇手段。

那一刻,她震驚瞭。

她是那種眼裡揉不進沙子的人,真像有些人說的,她冰雪聰明,仿佛天生就擁有“讀心術”的本領。十多年來,他們夫妻間從未發生過什麼齟齬,過的是一種與名利完全絕緣的日子。他們的生活詞典中無非柴米油鹽醬醋藥,茶是不易享用的奢侈品。貴州產茶,他們卻舍不得花錢買。夫妻倆身體都不好,藥是傢中必備。孩子和詩,在他們的生活中占有核心位置。孩子代表希望,詩是精神的維生素。那時,詩就是詩,寫來純粹是詩,讀來也純粹是詩,不可能有任何附加值。

當年,周蓉從不曾對先生馮化成使用“讀心術”,那種天賦幾乎徹底退化瞭。然而,在這場情詩朗誦會上,在與馮化成的辯駁中,周蓉的那種天賦又自然而然地恢復瞭。好比一個十餘年不曾遊泳的人,一旦落入深水,出於求生的本能,遊泳本領自然而然地重新喚醒瞭。

通過與馮化成的爭論,她潛入瞭對他重新認識的深水區。

是的——千真萬確,她因自己的新發現而震驚。

馮化成問:“還有事嗎?沒事我走瞭。”

周蓉盯著他,不願再說什麼。

“你今天純粹是沒事找事!”他悻悻而去。

片刻過後,馮化成的背影在周蓉眼中模糊瞭,像隔著雨水流淌的窗玻璃望過去似的。周蓉想到瞭哥哥周秉義。歷史系男生們的宿舍離她站著的地方不遠,五分鐘就可以走到。如果不是挨過一耳光,在這個世界上,她最想傾訴心事的便是哥哥。

她終於沒去找周秉義。

她不允許,那一記耳光對她是椎心之痛。

除瞭哥哥,在北大校園以及偌大的北京,她尚無什麼朋友。她感到瞭空前的孤獨,比初到貴州時更孤獨。在貴州,她還有自己崇拜的詩人“先生”,如今他回到北京後仿佛完全變瞭不,不是仿佛,而是的確變瞭。如同一個曾經流落民間的王子終於又回到瞭熟悉的城邦,他又開始被尊重,接受王位不過是遲早之事。與他共患難的愛妻,分明也不再像從前那麼可愛,盡管他有時還是會以審美的眼光看她。

不過,她太熟悉孤獨瞭,並沒有被這種新的孤獨壓垮,難以自拔。作為全系當之無愧最勤奮的學生,圖書館是她的世外桃源。在她眼裡,苦讀是一種享受,勤奮也近乎是休息。

情詩朗誦會確實給她帶來瞭好處,馮化成的登臺亮相讓她的追求者迅速打消瞭念頭。馮化成留給大傢的印象挺不錯,他們普遍認為,他還算配得上周蓉。

周傢兄妹的嫌隙在北大持續瞭一年多,這期間他們一直沒有往來。

大四的最後一個學期,周秉義住院做闌尾切除手術。住院期間,妹妹周蓉聞訊來到瞭他的病床邊。

周秉義閉著眼睛說:“出去。”

周蓉說:“我數到三,如果你不睜開眼睛,將來再見到我就很難瞭。”

周蓉數到二時,秉義睜開瞭眼睛。兄妹倆互相看著,都笑瞭。

同病房的一位病友說:“你哥天天念叨你呢。”

周蓉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是他妹妹?”

病友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那還有錯!你哥跟我們說過你的長相嘛!”

“果然是個大美人兒!”

“你哥說起你來可驕傲瞭,誇你是你們兄弟姐妹三人中最善良最聰明、最有獨立思想的人!”

“小時候他還因為你被父母罰過跪,對不對?”

“我們連你們兄妹倆因為什麼事鬧僵瞭都知道。”

“你哥是出於對你的愛護,他當時有苦衷,你得諒解他。”

聽著病友們的話,周蓉一邊笑一邊流下淚來。

原來在哥哥秉義的心目中,妹妹周蓉有思想,令人驕傲。周蓉感覺就像飽餐瞭一頓紅燒肉。在貴州十餘年,她沒有吃過鮮肉,隻嘗過幾次臘肉,幾乎忘瞭鮮肉的味道。到北京後,她才與先生馮化成在小飯館吃到瞭紅燒肉,一時大快朵頤,旁若無人,直到馮化成提醒她註意點兒吃相。

兄妹倆和好如初。

周蓉問哥哥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秉義一聽就明白她心裡的想法,反問她是不是有考研究生的念頭?

她說是的。

那一年,重點高校即將恢復研究生招生。

秉義表示支持妹妹考研究生。如果能考上,為什麼不呢?如果她想接著考博士生,他也會支持。秉義說,自己畢業後將回A市工作,爸媽年紀大瞭,由小弟在傢盡孝不可以,那對小弟太不公平,自己這個長子也該盡盡孝心瞭。

周蓉說:“哥,我的想法是不是太自私瞭?”

秉義說:“別這麼想,你多慮瞭。你我情況不同,化成是北京人,你在北大讀書,不論讀多少年,你們等於在一起。我如果不回去,我和你嫂子還得繼續兩地分居,我倆都不願那樣。”

周蓉說:“我再考慮考慮。”

秉義說:“別猶豫,決定瞭吧。”

周蓉說:“如果還讓爸媽帶著玥玥,我心裡也很慚愧。”

秉義說:“玥玥是爸媽的外孫女,那是他們高興的事。身邊有小孩兒,老人不寂寞。你假期可以和化成回去嘛!你我都是大學生,這是時代帶給咱們周傢的幸運。你再成瞭碩士生,成瞭博士生,便是天大的好事,沒什麼可猶豫的。”

周蓉說:“可惜秉昆被‘文革’耽誤瞭。”

秉義說:“也不能這麼認為。如果‘文革’今天還沒結束,咱倆肯定是被耽誤瞭。即使沒有‘文革’,秉昆就能考上大學嗎?我看根本不可能。他能不能上大學,與‘文革’一點兒關系沒有。”

周蓉說:“你這話如果讓小弟聽到,他肯定會生氣的。”

秉義說:“他現在也挺好,做瞭編輯,知道上進,正讀夜大,他們小兩口日子過得也不錯。”

有些女人是幸運的,愛錯瞭還有第二次機會找到真愛,即使己做瞭母親。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繼周秉義、郝冬梅和玥玥之後,周蓉和蔡曉光兩人也回到瞭光字片。

周蓉三十八歲瞭。當年的美貌,經過歲月一點一點地侵蝕剝奪,已經所剩無多,充其量隻能說風韻猶存瞭。漢語詞匯真是太精準瞭,“猶存”的意思就是說沒有完全消失,終究還有幾分,但她的身材仍然很苗條。

成為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後的周蓉,人生中出現瞭最令年輕妻子們痛心疾首的事——她的詩人先生馮化成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軌。

馮化成返回北京後,順利地落實瞭政策,平反瞭,補發瞭工資,成為北京某區圖書館的副館長,行政職級算副科級幹部。他也還算順利地分到瞭住房——一處十八平方米的平房,外加一間六平方米的廚房。北京那樣的公房不少,一排住屋,一排廚房,各傢的住屋對各傢的廚房。十八平方米算面積不小瞭,倘是三口之傢住著還挺令人羨慕。

然而,馮化成很是失落。那一年,他已四十七歲,鬢角半白,快要禿頂。蒙受瞭十餘年迫害,終於又回到北京,才給個副科級的館長當?太憋屈瞭!

他的願望是到作協去當個專業作傢,從事詩歌創作。以他的名氣,加上他受過迫害的“資本”,有關部門認為完全可以。遺憾的是,當年作協恢復不久,根本沒有住房給他。

他第一迫切需要的是住房,沒有住房等於沒有傢啊!當年,街頭巷尾以及地下室防空洞改造成的小招待所裡,也常常擠滿瞭從全國四面八方返回北京、等待平反、落實政策、安排工作和住房的人們,尤以文藝界人士和知識分子居多。一些外地推銷員,如果有緣的話,常能在不起眼的小招待所結識上“文革”前的文藝界名人或教授學者。那些人的第一迫切需要也是住房。

為瞭有個傢,他隻能屈尊到區圖書館上班。他原本以為起碼會給他個館長的位置,這也落空瞭,因為他不是黨員。當年,非黨員要擠入幹部序列基本上是異想天開,有關部門對他已算特別關照。

他心裡終究還是有些不痛快。

詩人們多少都有酒神的基因,馮化成的酒量大於他的肚量。在貴州期間,逢年過節,周蓉允許他飲幾盅,但嚴格限量,唯恐他喝高瞭說什麼醉話招來災禍。他也很有自知之明,淺嘗輒止。那時他很乖,像乖孩子一樣聽周蓉的話。生逢厄運卻有美妻相伴,男人都會很乖的。除瞭周蓉,到處都是視他為敵人的眼睛,他依賴這個工人階級女兒的保護如同小貓小狗依賴主人,太明白一旦失去瞭她自己的命運將更加不堪。返京後,他變瞭。人們的同情和敬佩讓他有些忘乎所以,找不著北。老朋友們像歡迎英雄歸來似的宴請,他有些飄飄然,仿佛自己不僅是聲名遠播的大詩人,還是俄底修斯式的英雄。

有一次,他醉酒回傢後對周蓉說:“我完全是因為要給你個傢,才接受這份破職位的。”

周蓉自然不愛聽,反問道:“當初不是因為愛上瞭你,我會到貴州去嗎?”

馮化成卻說:“愛上瞭我你不吃虧,現在我讓你成瞭北京人。知道不?有的女人為瞭北京戶口甘願與任何男人上床!”

周蓉怒道:“胡說!沒有你,我照樣上北大!”

馮化成撮火地說:“北大學生多瞭,畢業後不可能個個都留在北京吧?你卻肯定會留在北京,因為我又是北京人瞭,歸根到底你還是沾瞭我的光。”

他一邊說著周蓉不愛聽的話,一邊還摟摟抱抱地要與她親熱。

“讓你和你的北京戶口見鬼去吧!”周蓉把他推開,慣門而出。

那天是星期日,晚上十點多瞭,她生氣地回到瞭學校。

這或許隻能算小事一樁。接著發生的事卻讓周蓉的自尊心備受傷害,他竟然騙瞭她十餘年。實際上,當初他並非像他所說是未婚男士。他離過婚,隻不過沒有孩子。前妻是一位副部長的女兒,他被宣佈為“反動詩人”幾天後,前妻便與他一刀兩斷,隨後再婚。聽說他平反瞭,前妻多次找他,表示悔意和破鏡重圓的願望。結果是,二人的約見變成瞭幽會,就在他傢裡被前妻丈夫堵瞭個正著,被打得鼻青臉腫,半個多月出不瞭門見不得人。這還不算,那前妻的丈夫居然給周蓉寫瞭一封抗議信,強烈要求她“管好自己的爛男人”。信中還揭發馮化成千真萬確地動瞭背叛她的心思,為的是靠上瞭這位高官的女兒,自己將來有更大的發展。

好在這件事並沒有傳到學校去,最終,馮化成向前妻的丈夫交瞭一份書面保證書才算暫時瞭結。

此後,馮化成乖瞭許久。

然而,曾是愛情至上主義者的周蓉的愛情畫卷被污損瞭。她整整一學期沒回過她所謂的傢。他給她寫瞭二十幾封信,一半是詩。平心而論,那些詩都寫得挺好,在他的作品中當屬上乘。他也多次到學校找她,懇求她原諒。

她被那些詩感動瞭,再次原諒瞭他。依她的分析判斷,那事固然丟人現眼,卻也不能不說事出有因——如果前妻不主動勾搭,他八成是不會心懷不軌的。

周蓉考上研究生後,作傢協會也重新成立。馮化成對自己擔任市作協副主席信心滿滿,結果又令他大失所望,隻不過做理事。他的想法是——隻要成為市作協副主席,那麼必會成為中國作協理事,再進主席團也不是不可能。

令人失望的事往往是接二連三的。他也沒當上中國作協的理事。

馮化成失意到瞭極點,一個時期內終日酩酊大醉,企圖以酒來消解胸中塊壘。

周蓉忍無可忍,有一天冷若冰霜地對他說:“咱們離婚吧,我當初愛的是詩人,不是酒鬼!”

這話對他起到瞭震懾的作用,他戒酒瞭,也戒煙瞭。他發誓要做回她當初所愛的詩人。

此後一個時期,馮化成的詩歌作品經常發表於各大報刊,名聲大噪。他超水平地實現瞭自己的誓言。

區文化系統的領導們都感到讓他“窩”在手下確實太屈才瞭,他們常常心懷不安。他們表示,如果市作協仍願意接受,他們絕不強留。至於房子,隨他住多久都行。他們說,能為在全國各大報刊經常發表作品的詩人提供住房也是一種光榮。

市作協對他表示誠摯的歡迎。

於是,馮化成成為市作協的專業詩人,尊稱他為“馮老師”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瞭。他開始到處開講座,介紹自己詩歌創作的經驗和體會。起初沾沾自喜,後來也煩過,卻又身不由已。逐漸的,他身邊開始出現形形色色的女詩歌愛好者與女記者,她們大多年輕,都喜歡洗耳恭聽他高談闊論“詩性美學”。

那些日子,周蓉埋頭於碩士畢業論文,回傢次數極少。有天晚上,她回傢取換洗衣服,撞見瞭天下任何一個妻子都不願撞見的事。

她扇瞭他一記耳光。

他跪下瞭。

除瞭再次原諒,她也沒有別的辦法。

他同樣原諒瞭自己,舊戲重演。他們的傢似乎變成瞭“女子詩歌講習所”,講到床上去似乎成瞭不可或缺的一課。

從此,周蓉便不再回他給她的傢瞭。直至她拿到瞭碩士畢業證書後,馮化成才見到瞭她。

她平靜地問:“化成,你怎麼變成瞭這樣?”

他想瞭想,低下頭說:“我墮落瞭。”

她又問:“可是為什麼?”

他沉默良久,抬起頭看著她,像一個誠實的孩子那樣說:“我總覺得那十年太虧瞭,想補償一下自己。歲月不饒人,不加快補償就來不及瞭……僅僅靠創作詩歌,我已經感覺不到人生的充實……”

她也沉默良久,接著問道:“你不是還有我,還有咱們的女兒玥玥嗎?”

他搖搖頭道:“除瞭你和女兒,我幾乎一無所有。”

“你還有詩歌,還有名氣。”

“那不過都是浮名,當代任何一位詩人都不會流芳百世。”

“那麼,你想要什麼,權力?”

“我對權力不感興趣。”

“你究竟還想要什麼?”

“我怕。”

“怕?……怕什麼?”

“我明白,隻要我三年沒寫新詩,人們就會徹底忘記我。或者,還能將我的名字與哪一首詩聯系起來,但很可能會以同情的眼光看待我這個過氣瞭的詩人,即使我實際上並沒過氣。中國古代詩人們和他們的詩詞將流芳百世,近代詩人和他們的詩也將被刮目相看。時代隻給我們和我們的詩歌留瞭一道窄窄的縫隙,讓我們暫時存在,而後自生自滅。別看現在詩歌還算熱鬧,但作為詩人,我明白自己的詩風太老派瞭,新詩正在積蓄力量,我這種詩人很快就會過氣瞭。我江郎才盡瞭,枯竭瞭,激情耗光瞭,我快完蛋瞭……除瞭是丈夫和父親,我再就什麼都不是瞭。我怕這一天的來臨,怕極瞭……”

“化成,現在我沒心情聽你談詩。”如果不打斷他,看樣子關於詩他還有不少話。

周蓉想到瞭一首歌的歌詞:

這樣的人你可以相陪,

卻無法安慰……

是的,她感到確實無法安慰他。如果一個詩人對詩歌的命運本身產生瞭莫大悲哀,叫別人如何安慰他呢?而且,他的那些話,她也沒怎麼認真聽。

“你的話,不能成為你再三再四地讓你的妻子蒙羞的理由。”她嚴肅地轉入正題。

馮化成訥訥地說:“是啊,我承認。”

周蓉沉吟瞭半天,說出瞭內心壓抑已久的一句話:“化成,咱倆好和好散,離婚吧。”

他看著她愣住瞭。

“就算我求你瞭。我已下定決心,決心難改瞭,今天是來正式告知你的。”

“……”

“女兒由我撫養吧,不需要你出撫養費,我有那種能力。你現在這種狀況,也不能當好父親。你可以隨時隨地見她,我絕不幹涉。”

馮化成流淚瞭。

周蓉懇切地說:“咱倆夫妻一場,我從沒求過你。今天我求你瞭,行嗎?”

他說:“那我也隻有說行瞭,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你好自為之吧。”她長出一口氣,起身便走。

“等等。”馮化成急切地喊道。

她在門口轉過瞭身。

“你別就這麼走瞭啊,讓我最後再抱抱你吧……行嗎?”他站瞭起來,懇求說。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點頭瞭,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緊緊抱住瞭她放聲大哭,像文學作品中對小女子的描寫,“一時間哭得像個淚人兒”。而她,如同小說中對某些硬漢的描寫,“將一顆心變得鐵石般硬,不許眼淚掉下來”。

周蓉離開那間十八平方米的平房,走在回北大的路上,心裡並沒有感覺解脫,而是空空蕩蕩。她也極想緊緊抱住一個人,一句悲傷的話也不說,就那麼一動不動默默地抱一會兒就行。哥哥已經回A市去瞭,偌大的北京沒有一人是她可以擁抱而又不至於惹出是非的。

這想法是那麼的強烈,簡直難以抗拒!她緊緊抱住瞭身邊的一棵老槐樹。

一些路人見證瞭這個情形,卻隻有那棵老槐樹聽到瞭她的哭聲——很細小,像小學女生種牛痘時的疼痛難忍……

在從北京開往A市的列車上,周蓉從最新一期文學雜志上看到瞭馮化成的名字,還有他創作的一首近百行的長詩——《我的“洞府“生涯》:

對於我這個被稱作詩人的男人,

我想,

我永遠難忘的,

肯定是我那一段米酒一般的“洞府”生涯……

在長詩中,他將她比作自己的女王,受宙斯派遣,到人世間來庇護他;還將她比作意大利畫傢卡拉瓦喬創作的阿拉伯王宮生活的《大宮女》,屈女神之尊同時甘願充當他溫柔體貼忠誠的女仆;他上一段把自己比作被女王寵壞瞭的,樂而不思伊甸園的亞當,下一段又把自己比作“洞府之王”,把她比作自己收留的夏娃。他們當年夫妻生活中的種種憂愁喜樂、生活細節,翔實濃鬱地呈現在他那長短句美觀的詩行中。

那首古典浪漫主義風格鮮明的長詩韻律變化靈活,寫實與想象結合,敘述與抒情交織。

周蓉聚精會神地看完瞭。她明白那首長詩是獻給她的,盡管他並沒有寫明。她也明白,那首詩激情澎湃,真情流淌,誠意飽滿。

她很是感動,卻並未熱淚盈眶。她處在一種極平靜的感動之中。

那首詩後面,附有專傢學者的評論,頗多贊美之詞,認為作者將西方的意識流、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當代愛情詩與中國古體詩歌的唯美主義傳統等四種元素結合起來,別開生面。

周蓉沒怎麼細看那些評論。她認為,最有資格評論的人非她自己莫屬。她這麼想時,竟忍不住微微笑瞭。

當她合上雜志時,頭腦中忽然閃現出四個字:無怨無悔。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當周蓉走向她從前的傢時,已是本省一所重點大學哲學系副教授瞭,也是全校最年輕的一位副教授。與全國其他地方一樣,A市也有一所以省名命名的綜合大學,尤以文科為主。新中國成立之初,俄語專業是該校強項,享譽全國。他們對周蓉的求職感到詫異,因為當年北大中文系碩士畢業完全可以留在北京工作,高校、出版社、研究所等文化單位,可供她選擇的機會太多瞭。

她的回答是:“我想傢瞭。”

她的這番話一半是真情實感,一半是搪塞之詞,這句話卻讓校方大為感動。

學校請她在文史哲三個系中任選,她毫不猶豫地選擇瞭哲學系。這又讓學校困惑不解。

她的回答是:“我都學瞭七年中文瞭,煩瞭。”

“可是……”

“我已在輔修西方哲學史,明年將獲得北大哲學系碩士學位。導師支持我讀在職研究生,隻要我保證每學期向他匯報兩次學習情況。而且,我的碩士學位論文題目是《中西方近代小說中的哲學思想比較》。”

校方還是有些心裡沒底,本著對學生負責的態度,要讓她先試講幾堂課再最終確定。

結果,她的課大受師生歡迎。這樣,周蓉便成瞭這所省屬重點大學教師中第一個畢業於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也是第一位學中文而教哲學的教師。

這一時成瞭該校的新聞。

按她的資歷,其實沒資格晉升副教授。論資排輩的話,至少要等五六年,但她趕上瞭好時候——各行各業改革風起雲湧,論資排輩受到強烈質疑,學校裡師資青黃不接,教育主管鼓勵大學不拘一格培養年輕教授。哲學系數她發表論文最多,數她年輕,又是女性,她為本校開創瞭中西方哲學思想比較專業,比較哲學也成為學校有影響的學科。於是,她幾乎毫無爭議地破格晉升為副教授。

這天下午,周蓉副教授走在光字片坑坑窪窪的細街窄巷中,產生瞭恍如隔世之感——從大馬路旁的一個街口向這裡一拐,如同進入荒誕小說中的神秘洞口。小說中常見的描述是,洞外的世界往往混亂不堪、糟糕透頂、令人無處逃遁,洞內則是另一番天地,世外桃源。現實卻恰恰相反,那條大馬路是A市一條不錯的馬路,兩側有成行的柳樹、樓房。盡管都有些老舊,卻畢竟是看著順眼的樓房。柳樹很有年頭瞭,枝葉修長,綠得賞心悅目。從那個熟悉的街口一拐入光字片,眼前的情形就從心理到生理都極不舒服。城市不像城市,農村不像農村,似乎誤入瞭被人間拋棄的一個地方——沒有哪一幢房屋墻直脊正,也沒有一條街巷能讓人經過時心情不至於由好變壞。

學校分給周蓉一間住房,二十多平方米,老樓,原是當年為外聘蘇聯專傢們建的,格局都是大小套間。他們撤走後,迫於教職員工們住房困難的壓力,重新打瞭隔斷成瞭單間,一批批早已分光。去年,學校建成瞭兩幢新宿舍樓,教職員工們的住房困難稍得緩解,周蓉僥幸分到瞭一間。否則,即使她是副教授瞭,也根本不可能有份兒。老樓的樓道很寬,傢傢戶戶能在樓道擺櫥設灶。房間層高也高,可搭吊鋪。周蓉雇人搭瞭半截吊鋪,每晚睡在上邊;下邊不放床,顯得挺寬敞。學校的校園環境在A市很有名,地段也是全市最好的區域。周蓉幾乎每個星期日都要回傢看望父母,以減輕內心對父母的深深虧欠。每次從環境美好的大學校園回到光字片,她都會產生同樣的恍如隔世之感。她覺得光字片還不如她在貴州住過十餘年的山洞——走出洞外,視野內所見的自然風光畢竟還是美好的。

走在她身旁的蔡曉光忽然問:“哪兒來的一股臭味兒?”

周蓉說:“你馬上就會知道。”

二人順路又一拐,但見幾名淘糞工正在淘一處公廁——由破木板圍成的公廁歪斜著,似乎隨時會傾倒。淘糞工們用綁在長竿上的桶將稀糞提上來,直接倒在廁所旁的空地上。

二人隻有掩鼻而過。

蔡曉光說:“怎麼可以那樣淘糞呢?”

周蓉反問:“應該哪樣呢?”

蔡曉光說:“在市內,是用抽糞車直接抽上來。”

周蓉說:“這裡不是市內。”

蔡曉光據理力爭:“反正不應該那樣。”

周蓉說:“反正應該怎樣的事多瞭。”

蔡曉光被駁得張口結舌。

她反問:“你剛才捂鼻子經過時有什麼想法?”

蔡曉光說:“那能有什麼想法?就是想趕快走過去唄。”

她說:“人傢那些淘糞工人連口罩都不戴。”

蔡曉光不解瞭,也反問:“那又怎樣?人和人是不同的。如果我不幸淪為淘糞工,要一天多次換口罩……你什麼意思啊?”

她說:“你的話已經接近我的意思瞭,自己想。”

蔡曉光是聰明人,略微一想立刻明白瞭。

他說:“周副教授,請站住。”

周蓉便站住瞭,笑著看他,笑得莫測高深。

蔡曉光說:“鄙人鬥膽批評您幾句啊。到瞭您傢,當著您傢人的面,我的話就不便說瞭。你現在是名副其實的知識分子瞭,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有個臭毛病,那就是心口不一。我認識一位報社主編,張口閉口人人平等、勞工神聖。可在他自己傢裡,卻對雇來的阿姨一點兒不平等,倒煙灰缸倒慢瞭都會遭到他的訓斥。下工廠參觀時,贊美工人的話說得那個動聽,可一聽說自己兒子即將分到那個工廠瞭,著急上火,四處托關系走後門,不將兒子塞進事業單位誓不罷休。據我所知,‘勞工神聖’四個字是蔡元培先生最先說的,對吧?人傢當過你們北大校長,人傢是打心眼裡尊重勞工。如果他老人傢活著,肯定和我的看法一樣,認為那麼淘糞太不衛生,淘糞工淘糞時應該戴口罩……”

周蓉說:“看來你還是沒太明白我的意思。我發現咱倆經過時,人傢都不拿好眼色瞪咱倆。也許因為咱倆捂鼻子瞭,也許因為咱倆的穿著不像生活在光字片的人,或者因為別的,我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我覺得,咱倆被他們當成瞭不喜歡的人。我們大學裡的許多職工其實也不喜歡我這位副教授,我總想搞明白究竟為什麼……”

蔡曉光說:“那就是另一個問題瞭。那問題太大,太復雜,一言難盡。”

二人正這麼說著,周秉昆與鄭娟出現瞭。

秉昆肩上騎著他們五歲的兒子周聰,鄭娟與楠楠手牽著手。

蔡曉光問秉昆:“你們經過那圈糞時,幾名淘糞工不拿好眼色瞪你們沒有?”

秉昆奇怪地說:“沒有啊。”

鄭娟說:“還跟我們說對不起呢。”

周聰在他爸肩上說:“那幾個叔叔還沖我笑瞭。”

蔡曉光說:“你姐發現我倆經過時,他們不拿好眼色瞪我倆。”

秉昆說:“那太可以理解瞭!上個星期我回來,他們正淘前邊幾條街上的廁所,偏巧趕上區裡的幹部檢查衛生,宣傳環境衛生常識什麼的,每年春季不是都照例搞這麼一次嘛。也不是什麼主要幹部,看上去也就是科長副科長一級的,當然要嚴厲地批評瞭,結果雙方爭吵瞭起來。”

鄭娟說:“他們肯定把你倆當成區裡的幹部瞭。”

蔡曉光說:“明明批評得對,有什麼可爭的?”

秉昆說:“街道窄,抽糞車開不進來。廁所滿得浮悠浮悠的瞭,不淘不行,淘也隻能那麼個淘法,所以那種批評難以服人。再說他們是雇來的農民,對於他們,糞是寶,他們並不怎麼嫌糞臟。”

周蓉問:“光字片的人們怎麼看呢?”

秉昆說:“當然站在農民淘糞工一邊啦!光字片的廣大人民群眾一致認為,當官的與其批評淘糞工,不如首先做自我批評——新中國成立都快四十年瞭,這裡哪點兒像社會主義?簡直是辛辣諷刺!”《大眾說唱》的資深編輯的話中,也流露出對現實的不滿。

周蓉對蔡曉光笑道:“我弟不愧是《大眾說唱》的大牌編輯啊,不但在像‘四五事件’那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與人民站在同一立場,在廁所該怎麼淘糞的小是小非上也與群眾一個鼻孔出氣。”

蔡曉光不以為然地說:“如此說來,就沒有另外的什麼辦法瞭嗎?”

“有!”說話的是楠楠。那少年已上初中,五官端正,眉舒目朗,估計以後個頭矮不瞭。

他憤憤地接著說:“調一百輛推土機來,將這一帶推平瞭,重新劃分街道,要求橫平豎直,兩邊蓋起樓房,種上樹,那不就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瞭嗎?”

鄭娟批評道:“你這孩子,真沒禮貌!大人間說話,以後不許隨便插嘴!”

她的話音剛落,周聰也在他爸肩上比比畫畫地大聲說:“要不就把人全撤走瞭,派幾架飛機,咣咣往下扔炸彈,轟!轟!一會兒就能把這些地方給炸平瞭!”

周蓉裝出憂慮的樣子說:“秉昆你要註意啦,你倆兒子有簡單粗暴的不良思維傾向,不及時教育,將來有你操心的時候!”

蔡曉光笑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看來以後的中國不好治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