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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十七章

哥哥嫂子走瞭不久,好運就向周秉昆招手。市革委會的宣傳部門直接向醬油廠發瞭一份借調令,將他借調到瞭群眾文藝辦公室。雖然是借調,那也在廠裡引起瞭不小轟動。幾個哥們兒自然都為他高興,但呂川和德寶未免有幾分失落。

德寶說:“當初會演時,沒有我倆兩片大綠葉在臺上使盡渾身解數襯托你,你可斷不會有今天的!”

呂川說:“三突出嘛!這是由革命文藝的規律所決定的,別吃醋。”

為瞭還他倆一些心理平衡,秉昆一咬牙一跺腳,忍痛花十多元請他倆和向陽在小飯館吃瞭一頓。沒敢通知國慶和趕超,若他倆一參加準帶上吳倩和於虹。再多四人,秉昆怕十多元還打不住。後來那四個還是知道瞭,對秉昆很有意見。

群眾文藝辦公室不在市革委會大樓裡,而在一幢帶院子的俄式小樓裡。小樓隻兩層,五個十幾平方米的房間,院子不大,有棵老丁香樹。所處街區好,接近市中心,鬧中取靜,門牌是“甲三號”。

秉昆理瞭發,刮瞭臉,穿一身自己洗得幹幹凈凈、母親替他熨得板板正正的中山裝,神采奕奕地報到時,老丁香的滿樹紫花仍開得豐茂,香氣四溢。一想到自己因文藝才能改變瞭一下命運,他頗覺自豪,也對人生開始有瞭很大的自信。

他的具體工作身份是《紅齒輪》雜志的編創,既要編也要創。雜志原名《大眾曲藝》,“文革”開始後停刊瞭。為瞭呼應推廣小靳莊革命文藝大繁榮的經驗,市革委會決定復刊。《紅齒輪》的負責人叫邵敬文,原是部隊的文藝幹事,曲藝創作的多面手,創作的快板書、評書在部隊獲過獎。他人也長得挺帥,像保爾·柯察金,因為與首長女兒談戀愛,被逐出瞭部隊文藝團體。首長念他有才,為他安排瞭這份不錯的工作,《紅齒輪》的刊名就是他起的。

他手下有一兵一將,“兵”是周秉昆,“將”叫白笑川。白笑川是原《大眾曲藝》的老編輯,本人稱得上是表演藝術傢,什麼快板、快書、評書、大鼓、相聲、小品……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五十多歲的老男人瞭,仍特愛美,花白的大背頭從來梳得平貼溜順。他剛結束“五七”幹笑的思想改造,歸隊沒幾天。

邵敬文開會時說:“咱們的工作任務是明確的,要盡快讓創刊號問世。並且,每期都要辦得使領導和群眾滿意。爭取兩方面都滿意,難以做到時,首先保證使領導滿意。”

秉昆插話道:“不對吧?應該首先保證使群眾滿意吧?”

邵敬文垂下目光不吱聲瞭,點著支煙吸瞭兩口,扭頭對白笑川語氣尊敬地說:“白老師,請您向小周同志解釋解釋。”

白笑川笑微微地看著秉昆說:“是這樣的,如果領導們不滿意,即使大部分領導還算挺滿意的,但官兒更大的一位領導不滿意,隻消一句話,輕則咱們寫檢查,重瞭嘛,咱們都別幹瞭,另謀飯碗吧,或者又把刊物給停瞭。刊物停瞭,還有群眾滿意不滿意那一說嗎?一位領導對某一期某一篇、對某一篇標題或文中幾行字不滿意,都很有可能是那種結果。”

邵敬文這才也看著秉昆問:“明白?”

秉昆紅瞭臉很窘地回答:“明白瞭。”

邵敬文又說:“至於咱們辦刊的方法,無非分兩部分內容:一是緊密配合政治形勢的,這是期期必須的;二是反映群眾中首先是工農兵群眾中的好人好事的,比如忘我的勞動精神、崇高的集體主義精神、團結友愛先人後己的精神,總之是反映好人好事好精神的。你們兩位商量著分一下工,我主要負責審稿、定稿、篇目順序。”

秉昆想到哥哥的約法三章,搶著說:“配合政治的我不是一般的不行,我組好人好事方面的稿件吧。”

白笑川大度地說:“那我就負責配合政治方面的稿件。”

要說秉昆也真是命好,又遇到瞭兩個貴人。邵敬文雖身為組長,不但尊敬白笑川,對秉昆也相當信任,對秉昆那攤子工作特別放手,從不自以為是地橫加幹涉,他常說:“別那麼多請示,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打開局面,發稿前把好稿拿出來就行。”白笑川也願意提攜他,主動將自己以前聯絡的老作者們的名單提供給他,還幫他思考重點稿如何修改。半個多月裡,秉昆白天騎自行車四處組稿,晚上在傢看稿,或自己創作,經常伏案至後半夜。截稿前兩天,他交齊瞭稿件,包括一篇自己創作的長篇快板《醬油姑娘與醋小夥》。邵敬文說:“我得看一天,那你就休息一天,明天不用來上班瞭。”

能在傢休息一天固然是好事,可那一天秉昆在傢坐立不安,心情忐忑,唯恐上班時邵敬文劈頭來一句:“你給瞭我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讓他高興的是,上班那天邵敬文一見就說:“你組那批稿子挺好,都用,隻不過有幾篇得咱們分頭加工一下。”

秉昆說:“我那篇是寫著玩的,你不必認真對待。”

邵敬文說:“你好狂的口氣,寫著玩就寫出重點稿的水平瞭?今天咱仨一塊兒改你那篇,什麼時候改出來什麼時候下班,非政治類欄目它做頭條瞭。”

於是三人將自己的煙拆包混在瞭一起,實行共產主義,白笑川還貢獻出瞭茶葉。他們吸著煙,飲著茶,輪番念稿,字斟句酌。

刊物如期問世,領導群眾都認為不錯,據說有大領導表揚:“好就好在《紅齒輪》是紅色的。”

三人一塊兒找地方喝酒,自己慶祝。從此,秉昆連白酒也喝得瞭,徹底結束瞭煙酒不沾的青年時代,國傢便多瞭一名煙酒混合型公民。

老中青三人之間非常和睦,關系與日俱增,但也不是沒發生過不快。有一次秉昆和白笑川兩個都沒喝酒,在辦公室午休時聊著聊著,幾乎臉紅脖子粗地吵起來。

秉昆問:“白老師,您對政治很感興趣嗎?”

白笑川答道:“鬼才感興趣,政治它傷透我瞭!”

秉昆又問:“那我搶先要求組好人好事方面的稿子,您怎麼一點兒意見都沒有?”

白笑川答道:“你搶的是難做的工作,把容易做的工作留給瞭我,我還應該謝你呢!”

秉昆不解,白笑川放下報,扭頭瞧著他,以長者的耐心啟蒙道:“你看你,得整天騎自行車往下跑,有時得懇求人傢賜稿,是吧?現在連點兒象征性的稿酬都不給,即使人傢辛辛苦苦地創作瞭,咱們還不見得用,人傢那又是圖啥?有時人傢倒是答應為你寫瞭,你就放心等著。可到日子你去取稿時,人傢說把你那事給忘瞭,或者幹脆說不想寫瞭,你能不著急嗎?急也白急,是吧?人傢沒收你一分錢預付稿酬,當然可以不寫瞭,所以你那份任務有四費,費輪胎、費鞋底兒、費嘴皮子、費心。我這份任務簡單多瞭,打幾通電話,組得來稿子省事,組不來也不急,化個名自己寫就是。吸著煙,喝著茶,翻翻報,聽聽廣播,抄幾段,記幾句,往組長面前一放,他看瞭起碼還說行。”

他說得來瞭情緒,往起一站,從櫃子裡隨手取出竹板,即興表演瞭幾句:“哎、哎、哎,革命同志聽我來宣傳——形勢好,好形勢,全靠諸位來支持;你支持,我支持,大傢統統來支持!抓革命、促生產,不是小好是大好!橫看好,豎看好,反正就是非常好!非常好,全面好,工農好,兵學好,商業戰線同樣好!你批林,我批孔,批得資產階級落花流水絕瞭種,大好形勢它就好上更加好!”

他收住快板,語音平,氣未喘,瞧著秉昆又說:“一不走心,二不過腦子,搞這一套對於我白某人還不是小菜一碟呀?我老瞭,疲沓瞭,對曲藝早沒你那種新鮮勁兒瞭。你那類稿子卻不同,要深入生活,要瞭解筆下的人和事,還得對好人從內心裡起敬意,不走心不過腦子那是根本寫不成的。我那叫忽悠,你這叫創作!”

秉昆說:“我也不是隻有新鮮勁兒,這一向我確實瞭解瞭一些以前不瞭解的行業,接觸瞭一些以前接觸不到的人,他們身上有許多值得我學習的東西。宣傳生活中的好人好事,我覺得挺有意義。我也看到瞭不少醜惡現象,我希望有一天也能以曲藝的方式批判他們,讓曲藝也成為投槍和匕首。”

白笑川坐下後問:“你讀過魯迅?”

秉昆說傢裡有幾本魯迅的書,讀得不多,但已經開始喜歡魯迅瞭。

白笑川鄭重地說:“小周啊,你剛才的話我愛聽,也是我希望從你嘴裡說出的話。今天你終於說出來瞭,我高興。我心裡已沒你那種盼頭瞭,我有這病那病的,估計都活不到你說的那一天瞭。自從咱倆成為同志,處得挺對撇子是吧?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收你為徒,把我在曲藝方面創作和演出的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你。因為你年輕,還有希望等到你說的那麼一天。”

秉昆已經聽說,本市本省一些曲藝界的人士稱白笑川是白教頭。他那一喜非同小可,本是墊幾張報躺在地板上的,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不敢相信地問:“真的?!”

老少兩個聊得親親熱熱,可白笑川隨後問瞭句話,問出沖突來:“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馬守常的?”

秉昆一時被問蒙瞭,想不起自己認識一個叫馬守常的人,經白笑川提示瞭幾句,才明白問的是老馬同志。

於是,他將自己曾怎麼怎麼送老馬同志去醫院的事講瞭一遍。

白笑川說:“難怪,這我就明白瞭。”

他告訴秉昆,是經馬守常的直接推薦,秉昆才成為《紅齒輪》編輯部的成員。可供選拔的人當時有幾位,個個曲藝水平都比他周秉昆高,所以他應特別珍惜借調良機。

秉昆原以為自己能被借調,憑的完全是他的快板水平,不承想自己竟是個走後門的,把水平比自己高的人從機會吊橋上給擠掉在護城河裡瞭。他一度雄起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頓時又下去瞭,蔫頭耷腦地解釋,老馬同志的暗中助力自己根本不知道,也絕對沒求過,肯定是老太太在起作用。其實他更不知道的是,嫂子郝冬梅無形中起的作用最大。那老兩口因在郝冬梅父親的問題上愛莫能助,為求得心理平衡才決定暗中幫秉昆一次小忙。當然,秉義和冬梅並沒為秉昆說過什麼話,完全是那老兩口的自覺行為。

白笑川接著問,老太太何許人也?

秉昆就又講瞭自己和“老太太”的關系,強調老太太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位貴人。

白笑川問:“她原先是不是省高法哪一庭的庭長?”

秉昆說:“是的。”

不料白笑川臉色忽變,恨恨地說:“那個女人壞透瞭!”

秉昆不高興瞭,也變瞭臉色道:“白老師,當著我的面,您不可以說我的貴人的壞話!”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你的貴人!總之她壞透瞭,我永遠恨她!”白笑川騰地站瞭起來,第二次打開櫃門,從櫃中取出瞭說山東快書的鐵響板,低頭看著說,“詛咒她不能用快板瞭,快板是活潑的。得用這個瞭,這個才能說出悲愴憤慨來。”

他打著響板,在桌椅間穿來穿去,開始瞭惡口毒舌的詛咒:“哪裡個哪,哪裡個哪,閑言碎語俺不講,表一表有個女人她是毒蛇的心腸!她是刀子嘴,也是刀子心,眼睛裡邊長鉤子!(白)長著雙鉤幹什麼?專從別人的頭腦之中往外鉤思想!鉤出思想改改刀,之後非說那是壞東西!你不服,逼你服!還不服,折磨你服!你終於服瞭她非說其實你是裝的服!”

秉昆猛地站起,指著白笑川怒道:“姓白的,你再這樣別怪我跟你翻臉!”

二人正彼此虎視眈眈,邵敬文從外邊替三人買回瞭午飯,見他倆那種誓不兩立的樣子吃一驚,急問緣何?

白笑川指著秉昆氣猶未消地說:“別問我,問他!”

秉昆便占盡道理地將起因訴說瞭一番。

邵敬文轉身去開門,探出頭左右望望,將門插上,坐下後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吸著煙,垂著目光低聲說:“小周,在你心目中那老太太好,為什麼好白老師已經知道瞭。白老師卻說那老太太壞,為什麼壞你還不知道。那麼,讓我來替他說給你聽。我所知道的也是他講給我聽的,真偽我無法下結論。我隻轉述,為的是消除你們二人之間已經發生的沖突,達到重新團結起來的目的。咱們就三個人辦一份刊物,你倆如果從此都看著對方不順眼,那我這組長沒辦法當瞭,刊物也沒辦法辦好瞭。刊物是在許多熱心人的力主之下才復刊的,如果在咱們手裡又停刊瞭,那咱們豈不成瞭歷史罪人?為瞭團結,為瞭咱們都不成為歷史罪人,今天我得講講自己並不願替白老師講的事。真偽出瞭問題由他負責,我替他講如果以後構成瞭什麼罪名,我自己承擔。”

按他的說法,一九五七年老太太還沒老的時候,她率一支工作組進駐瞭省文聯,不久就將京劇團一位名角向桂芳打成瞭“右派”。主要理由是,向桂芳多次在同事之間“誹謗”一位援華的蘇聯科技專傢的人格,指控是有婦之夫的對方常給她寫情書,使她備受困擾。當年每一位蘇聯專傢都被視為中蘇友誼的大使,她的那些言論自然構成瞭“右派”言論。擔任文聯理事的白笑川正單身,也正滿懷信心甜蜜蜜地追求著同樣單身的向桂芳。自己正苦苦追求的女神被打成瞭“右派”,白笑川急瞭,挺身而出,替向桂芳鳴冤。結果在老太太和工作組全體成員看來,他當然便是“赤膊上陣地跳將出來,似欲決一死戰”。沒過幾天,他也成瞭“右派”。白笑川出身好,成名順,一向恃才傲物,成瞭“右派”仍不服。老太太對他倒也算網開一面、仁至義盡,找他談瞭幾次話,向他保證,隻要承認錯誤,公開做幾次深刻的檢討,“右派”帽子是可以摘下的。若此,說不定能影響向桂芳也做深刻的自我批評,她的“右派”帽子也有可能摘下來。為瞭自己和所愛的女神,白笑川違心做瞭多次自我批判,在老太太的多方遊說之下,他的“右派”帽子沒戴多久終於摘下來瞭。向桂芳的命運就沒那麼好,始終是“右派”,再也沒登過京劇舞臺。

邵敬文以總結性的口吻說:“白老師,你講時我就談瞭看法,以當年的情況來看,曲某人還是不錯的。她向你保證的事,她起碼做到瞭。”

白笑川氣呼呼地來瞭一句:“可摘瞭帽子不也叫‘摘帽右派’嗎?害得我至今時時提醒自己要夾緊尾巴做人!”

邵敬文摁滅煙,喝口水繼續說:“你那麼提醒自己是對的嘛!我也經常那麼提醒自己呀,我也是整天小心翼翼地夾緊尾巴做人做事啊!我們的工作與意識形態的關系這麼近,不那樣行嗎?小周你也不例外,咱們都得那樣,必須那樣。至於你和向桂芳後來的關系,是因為你放棄瞭你們才沒做成夫妻,憲法當年並沒禁止‘摘帽右派’與‘右派’結為夫妻嘛。當然啦,那你得接著付出一些代價,真愛往往就是一方甘願為另一方付出沉重代價的。”

他聳聳肩,結束瞭發言。

白笑川張張嘴沒能再說出什麼話來。

那天晚上,秉昆躺在炕上難以入睡,困惑於同一個老太太為什麼會既做讓人恨的事,又做讓他和哥們兒敬愛的事?當年少打個“右派”對她是很難的事嗎?她如果有想打幾個“右派”就可以打幾個“右派”的權力,那她當年又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女人啊?一個女人如果在別人心目中是可怕的,自我感覺會很好嗎?會很享受那種可怕嗎?將一個對社會和他人不可能有什麼危害的人的一生毀瞭,是自豪的事嗎?他問如果自己有那麼大的權力會怎樣?他給出的回答是能少打幾個就少打幾個,能一個不打就一個不打,為此付出些個人代價也在所不惜。為什麼自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輕如鴻毛的青年都願做到的事,老太太那樣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卻反其道而行之呢?畢竟,為讓一個人的一生不被徹底毀瞭,自己付出些代價值得呀!難道老太太當年連這麼點兒道理都不懂?

周秉昆有以上種種困惑,還因為他見過向桂芳。

白笑川抄給他的名單中也有“向桂芳”三個字。

他估計那是白笑川犯的一個錯誤。正是那一個肯定無意間犯下的錯誤,他第一次見到瞭一個和“地富反壞”同列“黑五類”的革命宿敵,一個京劇名角。

他到某工廠去找向桂芳,被問到的女人警惕地反問他是什麼人?找她有什麼事?

他從對方不友善的態度中覺出瞭異常,多瞭個心眼,沒敢提組稿之事,隻說是遠親,有點兒私事。

對方告訴他可以在食堂找到。他在食堂見到的是一個身材雖然還保持得挺苗條,但面容灰暗、有些浮腫、兩眼無神的中年女人。

當他說明來意後,她怔住瞭。半晌才說自己以前是唱京劇的,從沒創作過什麼曲藝節目。

他以為她推搪,就說是白笑川老師的意思。

她全身劇烈地震顫瞭一下,接著面部抽搐,雙臂發抖,抹佈也從她手中掉到地上瞭。

她沖入瞭廁所,接著,廁所內傳出一個女人用手緊捂著嘴發出的那種哭聲。

他怕惹出什麼麻煩,逃之夭夭。

後來,他誤以為白笑川與向桂芳之間有什麼彼此傷心的男女私情,未敢冒失地對白笑川說。

第二天到瞭編輯部,秉昆主動對白笑川說:“白老師,請忘瞭昨天的事吧,我還是特別希望能做您的徒弟,懇求您瞭!”

白笑川板著臉說:“不收!”

秉昆將求助的目光望向邵敬文。

邵敬文笑道:“你把剛才你話中的‘您’換成‘你’,再說一遍試試。”

秉昆就用“你”又說瞭一遍。

白笑川聲音哽咽地說:“你小子如果再不提那事瞭……我心裡難受死瞭。”

邵敬文插上瞭門,高興地作為拜師儀式主持人,建議他倆幹脆立即就拜師收徒得瞭!

在辦公室裡,豈敢行什麼跪磕大禮!按邵敬文的主張,秉昆對坐著的白笑川鞠三次躬就可結束。

秉昆二次鞠躬時,心裡簡直可以說激動萬分,隻鞠躬根本壓不下去那種大激動。他不由自主地跪下,磕頭,慌得邵敬文和白笑川同時哎呀連聲,一左一右將他扶起。

邵敬文生氣道:“你這是幹什麼?如果屋裡有監視鏡頭,咱仨的飯碗準砸瞭!白老師還得落個拉攏工人階級子弟的罪名,先批鬥,再遊街,最後判刑。”

白笑川雖也慌瞭一下,看上去卻挺受用,矜持地說:“反正跪也跪瞭,磕也磕瞭,就別數落他瞭。這麼著,一跪抵二躬,他那第三鞠就免瞭吧。”

因為邵敬文說到這兒,他們二人竟多心瞭,懷疑辦公室內真隱蔽地安裝瞭監視竊聽之類的儀器,開始這兒那兒查看。

秉昆覺得好笑,說幹嗎要那麼對待咱們呢?不信任咱們,當初不讓咱們幹就是瞭嘛!

邵敬文說,咱們也別太不當回事,這年月,讓你幹著又監視著你的情況不新鮮,防人之心不可無。

白笑川附和地說,是啊,即使對咱們犯不上動用監視器那麼高級的東西,竊聽咱們平時的交談是可能的,安裝那種簡單的東西又不費什麼事。對某些人而言,收集各類人的思想情報那也同樣是人傢的飯碗啊!

見他倆查看得仔細,秉昆雖大不以為然,也還是裝模作樣地幫著查看瞭一番。沒發現任何可疑之點,三人才終於罷休。

不查看瞭,邵敬文卻宣佈瞭一條紀律:在辦公室內,三人之間絕不聊任何涉及政治的小道消息,最好是除瞭工作不談別的。誰忍不住瞭想議論點兒,就隻說那種特別革命的話,過過關心國傢大事的癮算瞭。

秉昆和白笑川師徒倆便諾諾不已。

認瞭曲藝界的名師,秉昆對自己在曲藝方面的發展信心大增,組稿和創作的熱情更加高漲。很快,二期的稿件他也提前幾天備齊瞭,邵敬文和白笑川二人看瞭都甚為滿意。

當著他的面,邵敬文問白笑川:“白老師,你覺得小周將來會怎麼樣啊?”

白笑川說:“照他這麼虛心好學地進步下去,我看行,前提是他將來得趕上好時候。”

邵敬文說:“我對此點還是樂觀的。名師出高徒,你就隻管好好做伯樂,我呢,盡可能多給他提供版面。將來他出息瞭,也算咱倆為曲藝界立瞭一小功。”

秉昆心裡的高興到瞭不與人分享就裝不下的程度瞭,他首先想到的分享者不是幾個哥們兒,而是鄭娟。他在寫給她的一封短信中稱她為“我的郝思嘉”,而將自己的名字寫作“不一樣的德魯”。那封短信除瞭對她的稱謂和自稱有些不同尋常,內容相當健康,連一個愛字或想字都沒出現,隻不過寫瞭自己的一些近況:工作有成績瞭,受表揚瞭,拜師瞭,找到人生的方向瞭,希望這一切也能帶給她一份快樂。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失去她絕非他所願,但他又本能地在自己和她之間畫地為牢。

幾天後,他從光明那兒得到瞭回信。她沒看過一本外國小說,對於“我的郝思嘉”和“不一樣的德魯”沒做任何文字反應,對於信中既沒出現一個愛字也沒出現一個想字似乎也無意見。她的信很短,同樣沒出現一個愛字或想字,然而又不難看出她確實分享到瞭他的快樂,並叮囑他要少吸煙,盡量別沾酒,勞逸結合,別牽掛她等。她的信自然也是真誠的,這一點毫無疑問。她的信更像是一位中學女教師,對一名當年的男學生的回信——男學生工作有成績各方面有進步瞭,寫封信向老師匯報匯報,老師必定要回信,而回信必定是高興的。

秉昆卻很失落,因為她的信缺少明顯的愛意,又一想自己的信既然是那樣的,收到同樣的信實屬正常。

他覺得他和她的關系似乎成瞭這樣——他站在一條河中,河的對岸是她;他為她而下水,卻不敢再貿然向前,因為前邊水太深,而他不識水性,每進一步都有沒頂的危險。退回去不成問題,卻又不甘心退回,因為身後的岸上沒有能讓他感到幸福的事物。因為她在彼岸,彼岸對他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能讓他對幸福產生豐富的想象。他希望她不停地向他招手,給予他前行的勇氣。而她並不,似乎也不會主動望向河中的他,更不會自己也下水拉他過去。他如果真的退回去,她似乎還能夠忘瞭他。

失落過後,他又多少獲得到瞭一些安慰。畢竟,河中隻有他一個“不一樣的德魯”,並沒有其他和他有類似想法的男人;彼岸也隻有她自己,沒有另外一些別樣的“郝思嘉”。隻要他呼喚她,她的目光就會望向他,還向他友愛地微笑。

他希望他們的關系在一個時期內起碼能保持這樣。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德寶突然來到秉昆傢。他抱怨秉昆把好哥們兒忘瞭,接著說呂川失蹤瞭。

秉昆有瞭新的興趣,正在創作山東快書,心不在焉地說:“開什麼玩笑!快說有什麼事,說完快走。”

德寶說他因為經常住在春燕傢,和呂川一塊兒上下班的時候少瞭。他奇怪連續幾天沒在廠裡見到呂川的影子,就去味精車間詢問,味精車間的人隻知道呂川調走瞭,再就一問三不知瞭。他又去問唐向陽他們三個,結果也都一無所知。他隻得問廠裡的一個頭頭,頭頭說:“知道你倆是哥們兒,所以告訴你,哪兒說哪兒瞭,有關方面要求廠裡保密,絕對不許外傳啊!呂川不是調走瞭,是上大學去瞭。”問上瞭哪所大學,頭頭說:“我們當領導的也沒人知道,已經告訴你瞭是保密的事,你就別到處瞎打聽瞭。”

“呂川……上大學去瞭?”

“對。”

“沒參加考試?”

“沒有。”

“也沒經過群眾評議?”

“沒有。”

“那……沈一兵呢?”

“他也從廠裡消失瞭。這對向陽是好事,現在向陽是班長瞭。但對老太太不是好事,很多人知道沈一兵是老太太塞到廠裡的,他沒上成大學,希望他帶給廠裡的那些好處也泡湯瞭。他們就議論老太太盡幹不靠譜的事,有些人的話挺難聽的。對咱們三個也不是好事,以前都把咱們三個看成老太太的親兵嘛,現在咱三個被有些人譏笑為馬屁精瞭。呂川是聽不到瞭,你也不回廠裡瞭,難聽的話隻有我自己聽著瞭。向陽他們三個的感覺同樣不好,隻不過他們都覺得沒資格抱怨什麼罷瞭。”

“那,你沒到呂川傢問他爸媽?”

“能不去嗎?他爸媽說,呂川臨走留下話,在他可以說出詳情的時候,會寫信告訴你,再由你轉告哥們兒姐們兒的。你沒收到他的信?”

“你問的什麼話呢?我如果收到瞭他的信,還能跟你裝這麼半天糊塗?”

兩人之間的話說到這份兒上,彼此除瞭困惑、鬱悶,都無話可說瞭。

德寶走後,秉昆想到各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的工作正是本月,立刻換瞭一頁紙給哥哥寫信,問哥哥被招成工農兵學員沒有?他聽哥哥和嫂子談過此事,知道哥哥挺渴望上大學的,嫂子也百分之百支持,而那正是他樂見其成的事。他非常清楚,如果他們周傢隻有一個兒女能搭上這條工農兵學員的大船,那夠條件的非哥哥莫屬。

一個月後,他才收到哥哥回信。哥哥在信中淡然地表示,他對上大學的事一點兒都不熱切,自己確實對北大荒對兵團有瞭深厚的感情,對當地教育事業做出一點兒貢獻,那才是自己最大的心願。

秉昆從字裡行間看出的卻不是淡然,而是索然,從此泯滅瞭那個盼頭。

實際情況是,由於張鐵生、黃帥兩樁事件在全國的持續發酵,周秉義他們那個師受到瞭一些上大學的夢想破滅而心懷怨氣的人的攻擊。他們四處告狀,使身為教育處副處長的周秉義難以招架,窮於應付,壓力極大。他與冬梅的夫妻關系也成瞭那些人攻擊的內容。為瞭減輕全處其他同志的政治責任,他隻得引火燒身,將執行“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的罪名獨自扛下來。

不好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雖然沒有一件直接發生在秉昆身上,但讓自己的朋友們處境恓惶,日子很不好過,便也搞得他心煩意亂。

小龔叔叔龔維則被開除瞭警籍,成瞭政治勞改犯。在公安系統政治學習班組織的一次討論會上,有人說:“取得瞭徹底打倒劉、林兩個資產階級司令部的偉大勝利,即使全中國人都成瞭文盲,那也是‘文化大革命’對中國乃至全世界做出的貢獻!”

聽者們肅然點頭。

龔維則本來是作為積極分子參加學習班的,數次發言也被認為很有水平,甚至還作為代表在大會上發言,給一些領導留下瞭深刻印象。有人還因此預測,估計學習班一結束,他將會受到重用提拔。

也許是有點兒得意忘形,或者那天由於什麼原因情緒不佳,總之他一反常態,瞪著說那話的人問:“你說的那算是人話嗎?擁護‘文化大革命’也沒你這麼擁護的吧?你願意成為文盲嗎?也願意你的後人都成為文盲嗎?政治學習是嚴肅的事,嚴肅的事那就不能裝出嚴肅的樣子胡說八道,傳出去是會影響我們學習班的政治聲譽的。”

對方卻說:“你別問我,誰說的問誰去!”

他頂瞭一句:“不管誰說的,那都不是人話,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是屁話!”

不料對方錦袖出鏢地輕輕點瞭一句:“那話是春橋同志說的。”

這一“鏢”仿佛正中龔維則的咽喉,他半張著嘴頓時瞠目結舌。

眾人大駭。

更有的人,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嚇成瞭那樣,嘴張大的程度如同下巴脫臼瞭,沒人幫著復位就根本合不攏瞭似的。

突然有人扇瞭龔維則一耳光,緊接著他遭到瞭幾個人的拳腳攻擊。

後經查證,那話確實是張春橋在上海“批林批孔”動員會上所講,並未公開發表,後來隻口口相傳於消息靈通人士之間。

於是,龔維則辱罵中央首長的罪名坐實瞭。他在認罪書中再三辯稱自己確實不知那話是首長講的,自己也確實是為瞭維護那一屆政治學習班的聲譽。這等於不打自招,承認自己內心裡就是覺得那話不是人話,越辯罪名越實。

實際上,那起事件是幾個嫉妒他的人處心積慮設下的陷阱。他們估計張春橋那話會引起他反感,偏偏拋出那話來激怒他。真的被提拔瞭會讓別人嫉妒,可能被提拔的人往往也會遭到嫉妒。他們陷害他,並不意味著他們思想上認同張春橋的話。在這一點上,他們與龔維則思想特別一致。恰恰是他因為表態好被提拔,就更加讓他們妒火中燒。即使龔維則果然被提拔瞭,那也高升不到哪兒去,無非就是調到別的派出所去當副所長,而且很可能還是調到離市區更遠的鄉鎮派出所去。但是,心中妒火已經燃燒起的人通常不管那些,他們隻要享受達到目的的快感。強烈的嫉妒,類似對無辜者實施報復。

有關領導對這起事件很震驚,繼而很遺憾。他們想保一下龔維則,但嫉妒他的人同仇敵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揚言鐵證如山,板上釘釘。於是,那些領導隻好表示痛心瞭。

那起事件當然也會傳到醬油廠去。離北京很遠的A市人,十之八九對發生在北京的事並不真的關心。那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對於他們,發生在本市、本區、普通人中的事則不同瞭,關註度那可要高得多,仿佛部落人特別關註自己部落發生瞭什麼那樣。

醬油廠的人有的聽說龔維則的侄子就在本廠,此前不知是誰,於是結伴去出渣房一探究竟,要不就在食堂裡對著龔賓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更有甚者,上下班時站在廠門口不走,非讓別人告訴他哪個是龔維則的侄子。龔賓似乎不再是一名片警的侄子,而是張春橋的侄子。進步耳聾,有心想要保護龔賓免受滋擾,卻也不知如何行動。向陽和德寶仗義,因而罵過某些人,還幾乎與人動起手來,結果事與願違,連原本沒那份好奇心的人也好奇起來瞭。唐向陽自從當瞭班長後,把愛護龔賓和進步當成自己的神聖使命,時時處處學習秉昆三人的君子風范,希望自己充當老太太般的保護神角色。機會終於來瞭。這靠邊站的中學校長的兒子,在醬油廠完成瞭感情立場的根本轉變,不但和幾個草根階層的兒子成瞭哥們兒,而且一心要做富有犧牲精神的一個哥們兒。他在別處從沒這麼容易獲得真誠的友誼,這讓他立誓回報。

唐向陽經常勸龔賓想開點兒,叔叔的問題,別太當回事。

然而,龔賓天性膽小、心理脆弱,他從未經受過類似考驗。忽然有一天,他在班上開始面壁傻笑,或獨自嘟噥不休。

他精神崩潰,瘋掉瞭,被送入精神病院。

關於他的住院費問題頗有爭議,廠裡認為不是工傷,也沒廠裡一點兒責任,按公費醫療條例,廠裡是不能承擔的。他的父親隻不過是一傢小廠的三級車工,母親沒有工作,哥哥在插隊,自己還養活不瞭自己呢。所謂爭議的另一方,其實隻有兩個半人——向陽、德寶和進步。進步耳聾,無法參與爭論,隻能算半個人。兩個半人所代表的正義,力量太單薄。何況廠裡也有廠裡的難處,總得照章辦事啊!

於是,德寶向秉昆告急。

秉昆那火上得大瞭,一夜之間扁桃體就發炎瞭。

第二天,他向邵敬文請假。邵敬文很感動,爽快地準瞭他三天事假。

他說半天就行。

邵敬文說:“小周啊,你以為你是誰呢?你有多大神通,半天就能把這事擺平?三天後你如果能有好消息告訴我,那就算你能耐瞭得啦!”

秉昆先去廠裡找一把手理論。全廠大多數人認為一把手表面看起來隻講原則不講人情,其實是位心腸挺軟的領導。

一把手說:“周秉昆,你以為你是誰啊?這事是你該管、能管的嗎?我就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嗎?有規章制度,我能怎麼辦?總不能讓我犯錯誤吧?”

他嘶啞著嗓子說:“頭兒,廠裡其實有責任,你們領導們也已經犯瞭錯誤。一些人滋擾龔賓的時候,領導們為什麼就不制止呢?”

一把手瞪著他愣瞭片刻,不悅地說:“沒想到你被借調瞭一個時期,變得這麼出息瞭。你這不是在求我,明明是在將我的軍嘛!你既然把話說到這份兒上瞭,那你們聯名向上級告我吧!”

秉昆一急,眼淚就流下來瞭。他沒理可講瞭,卻仍坐著不肯走。

一把手也不攆他走,起身來回踱瞭幾步,嘆道:“是啊,我們沒制止,確實也有責任,但都以為那些人議論幾天,一陣風也就過去瞭,誰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呢?這麼著吧,給你指點迷津去找‘她’,‘她’老伴如果能從上邊給廠裡批幾句指示,哪怕是模棱兩可的話,廠裡就好辦瞭。你們幾個費盡苦心的目的也達到瞭,咱們廠裡人的良心也都會好受點兒。”

秉昆問:“你究竟讓我去找誰啊?”

一把手說:“我說得還不夠明白嗎?你也不想想這種麻煩事除瞭一個人你還有誰能去找!”

秉昆這才恍然大悟。

德寶向陽和進步三人也要跟秉昆去找老太太,秉昆獨自一人去瞭。他帶上瞭兩期《紅齒輪》,自己簽上瞭名,還請邵敬文和師父白笑川也簽上名,少不瞭寫上“請批評指正”五個字。

他沒去老太太傢找她,怕老馬同志也在傢,有些話反而不好說瞭。他扛著自行車上瞭江橋,直奔糖廠而去。

好在正是夏末,又非雨天,江邊涼爽,風景也不錯,老太太在江邊聽秉昆說明瞭相求之意,半晌沒表態,坐在幹凈的江堤上望著滔滔江水吸煙。

秉昆陪她坐著。

老太太吸瞭幾口煙,將半截煙往地上一彈,站瞭起來。

秉昆也趕緊站起來。

老太太板臉喝道:“弄個坑,把煙埋瞭。風景挺好的地方,別讓我一個煙頭給破壞瞭。”

秉昆又趕緊蹲下,用石片在地上劃瞭個坑,將煙頭埋瞭。再站起時,老太太已走遠瞭。

他小跑著追上她,邊走邊說:“我是代表他們幾個來求您的……”

老太太站住,面無表情地瞪著他說:“我就尋思你絕不會隻為瞭送兩本雜志來找我。果不其然,你要強加給我那麼一件麻煩事!還讓我出廠,讓我跟你到這兒,我一個半老不老的老太太,跟你一個半大不小的小夥子並肩坐那兒,我吸著煙,你哭喪著臉,母子不像母子,姐弟不像姐弟,讓別人看瞭會怎麼想?簡直不成體統!周秉昆,你別忘瞭我現在雖淪落成瞭普通工人,可組織檔案中,我仍是在冊的十三級幹部,不是你哥們兒中的一員!”

秉昆低眉順眼地說:“明白,明白,可在我們心目中,您就是正義的化身啊!”自從聽瞭師父白笑川的遭遇後,老太太在他心目中的好形象打瞭折扣,但他也隻有搜腸刮肚地說老太太可能愛聽的話。

老太太皺起眉,反感地說道:“跟誰學的這一套?不會就別溜須拍馬!以後再不許你對任何人說那麼肉麻的話,求人的時候也不許說!”

秉昆連連點頭道:“記住瞭,記住瞭……我哥臨走時告訴過我,如果遇到瞭什麼為難的事就找您,您肯定會幫忙……”

老太太火瞭:“撒謊!你哥是那麼說的嗎?哎,你這孩子,怎麼學會撒謊瞭?是那兩個編順口溜的教你的吧?”

“不是不是,絕對不是,是我自己……我承認我撒謊瞭還不行嗎?我哥說的是不許我再給您添麻煩!”他語無倫次瞭。

“這還像你哥說的話。”老太太被他黔驢技窮的樣子逗笑瞭。

在走回糖廠的路上,她讓他先到市革委會請求老馬同志接見。老馬同志畢竟是市革委會副主任,不是誰想什麼時候見就能見到的,得預約。市革委會有好幾位副主任,各管一攤。有的什麼也不管,隻是虛名,老馬同志就是掛虛名的副主任。要求一位掛虛名的副主任接見,得有聽起來很像樣的理由。

“你就說,他老婆在醬油廠工作過,我們反映的事與他老婆有一定責任關系。”老太太如此這般悉心指導。

秉昆說:“那樣不好吧?”

老太太說:“好不好的,你隻管那麼說就是。”

秉昆說:“非得說老婆嗎?說妻子愛人不行嗎?”

老太太說:“什麼妻子愛人的!我們兩口子都多大年齡瞭?你那麼文縐縐地說,沒人會認真對待你的預約!就說老婆。說老婆得勁兒,接待的人就不太敢掉以輕心瞭,那樣你才能預約成功。而我呢,今晚囑咐老馬同志,保證他明天一定見你們。你接著回廠裡要做的事,就是多動員些人,越多越好,明天和別人一塊兒去。”

“別人怎麼會聽我的呢?”秉昆沒把握瞭。

“你要去動員那些對小龔賓造成過精神壓力的人。醬油廠的職工們本質上都不壞,這一點我清楚,你也要相信。小龔賓被送進瞭精神病院,不是每一個人都會良心不安,但有些人肯定會。你要判斷他們是誰,動員那樣的人。有的人明明自己的行為對別人造成瞭傷害,也不會感到良心不安。你如果去動員他們,當然是對牛彈琴,所以你要判斷。”

“記住瞭。您還有什麼指示?”

“明天你不要表現出和老馬同志認識的樣子,對他說話也不必太客氣。記住,你不認識他,他沒見過你。你是群眾代表,對他說話越不客氣,事情反而越容易成功,對他也好。事不宜遲,形勢多變,趁老馬同志現在幫得上你們,抓緊辦。”

秉昆對老太太的指示一一照辦,第二天率領十幾人去瞭市革委會,德寶向陽和進步自然義不容辭,國慶趕超、吳倩和於虹也都請瞭假,參與其間,以壯聲威。

老馬同志準時接見瞭他們,陪同接見的還有一男一女。雙方都煞有介事,說得振振有詞,接見的洗耳恭聽,不停地記錄。

最後,老馬同志說:“研究研究。”

幾天後,醬油廠開瞭一次職工代表大會,傳達瞭市革委會領導同志的指示:要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仍要依靠廣大革命群眾。解決他們的實際困難,有利於將他們緊密團結在黨的周圍。解決一人一傢的實際困難,往往能團結一大批。

於是,職工代表大會一致決定,廠裡為龔賓報銷百分之七十的醫療住院費。

邵敬文和白笑川聽秉昆匯報瞭最後的結果,都很感慨。

邵敬文說:“如此看來,你們叫人傢老太太的那個女人,還真是你們的貴人。人生難得遇一知己,遇一貴人就更難瞭。像咱們三個,可以算是知己,卻都難以成為對方的貴人,有那心也沒那能力啊,小周你夠幸運的。”

白笑川連說:“沒想到她會那麼使勁兒地幫你們,沒想到,沒想到……”

秉昆為辦成那事幾天內似乎都生出瞭些白發,卻也受到瞭師父和組長邵敬文的稱贊,從此老少三人更加推心置腹,坦誠相見。

一波剛平,又起一波——於虹在單位也鬧出事來。

她那隻有二十幾個人且多是姑娘們的小單位,其實也就是個制作麥秸畫的作坊而已,名分上卻直屬省文化廳。“文革”開始後省文化廳被“砸爛”,改成省文化工作執行委員會,但姑娘們的工作沒變,變瞭的隻是上級領導,無非一批老人下去瞭,一批新人上來瞭。麥秸畫依然主要提供給國傢作為國禮,或作為藝術品出口給國外代理商賺取少許外匯。因為涉外,常有外賓到那小作坊參觀。當年到中國的外賓實在有限,能到A市的更是少之又少,負責接待的幹部們感到極其光榮,故那個小單位的頭頭們往往由省裡直接任命,這使他們覺得自己身份頗高。

不知是按照什麼人的想法,於虹她們制作瞭一批動物作品,有虎、駱駝、貓頭鷹、狼什麼的,據說作為國禮贈予外賓時,他們都很喜歡。問題就出在那樣一批麥秸畫上,它們取材於一批“戴罪立功”的老畫傢們的國畫,他們是奉命無償為北京各大賓館創作,但有人首先看出瞭那些國畫作品是“黑畫”,接著,許多人的火眼金睛也都看出“黑意”來。畫虎的是以草為林,三虎為彪,明擺著是為悼念林彪而畫;畫駱駝的將駱駝們畫得那麼瘦,神態那麼茫然,居然題曰“任重道遠”,明擺著是在諷刺大好形勢;畫的貓頭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擺是在暗示現實慘不忍睹;革命者常說階級敵人“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可畫上的狼卻那麼漂亮……

於是,“黑畫事件”當然上升到“為資產階級反動勢力復辟做輿論準備”的嚴重政治事件。

那麼,A市那小小的麥秸畫作坊裡的姑娘們,又為什麼偏偏做出這麼一批連名字都一模一樣的作品呢?不追查行嗎?

結果一追查,查到瞭業務組長於虹頭上。

姑娘們是在她的提議之下制作那批麥秸畫的。

她又是受誰的指使呢?

當然,並沒有人指使她。一次外交部禮賓司的人陪同幾位外賓到瞭A市,參觀瞭她們單位,一位禮賓司的女同志建議鼓勵姑娘們集思廣益,多從中國畫中借鑒題材,使作品內容更加豐富多彩。對方顯然是一片好意,為瞭拓寬業務組長於虹的視野,熱情地向她介紹瞭以上題材。

事情水落石出,頭頭們就命於虹寫出說明和檢討。

說明材料寫瞭,她卻拒不檢討。

領導耐心地說服她寫,而她就是不寫,理由是自己不知該檢討什麼。

領導啟發她,說那些畫已經定性為“黑畫”瞭,你如果不反省檢討,單位過不瞭關啊!

於虹在傢是老姑娘,雖是普通百姓人傢女兒,但從小那也是母親依著父親順著的。自從哥哥姐姐下鄉瞭,她更成瞭父母身邊的寶貝。總而言之,她有那麼點兒被寵壞瞭。

她說:“那些認為是黑畫的人,不那麼看,而以正常人的眼光看,不都是挺好的畫,並沒有什麼黑的意思呀!”

領導無奈,停瞭她的工作,勒令她在傢反省,直至肯寫檢討為止。

其實,領導們人都不壞,對她一向也挺好,甚至可以說挺器重。他們內心裡也認為她的話有道理,但再有道理,該寫檢討也得寫啊!他們和上級審時度勢後一致認為,由於虹檢討最容易幫助單位過關。一個從沒說過任何錯誤政治言論的二十五歲姑娘,還是“紅五類”,誰能將她怎麼樣呢?這話說多瞭不是,說少瞭她又不理解領導的苦衷。他們想幫她改改倔脾氣,結果事情搞夾生瞭。

於虹找趕超哭訴自己的委屈,趕超是秉昆他們幾個中性格特別容易沖動的一個,當即找國慶請教該如何替於虹討公道。國慶明白,他的意思無非是要自己陪著一塊兒伸張正義。他倆是哥們兒,吳倩和於虹是姐們兒,也是於虹與趕超這一對兒的介紹人,沖哪一層關系自己都得挺趕超一番啊。國慶覺得兩個人還是有點兒勢單力薄,便替趕超說服德寶也兩肋插刀。德寶更是覺得義不容辭。當時春燕在場,她不許德寶去,怕對她這標兵有不良影響,並主張趕超勸勸於虹幹脆寫份檢討過關算瞭。國慶碰瞭一鼻子灰,大為不快,說瞭些春燕兩口子不夠義氣的話,隨後悻悻而別。

於是,趕超和國慶兩人一身正氣去瞭於虹單位,與她的一位領導義正詞嚴地理論。雙方不一會兒就都火瞭,不但互相指鼻子瞪眼睛地吵瞭起來,而且發生瞭肢體沖撞。一個小姑娘嚇著瞭,打電話叫來瞭派出所的民警。民警一出現,國慶和趕超感覺受辱,惱羞成怒,火冒三丈,對民警也出言不遜,結果雙雙被帶走瞭。那哥兒倆一向自覺是良民,從沒被人那麼呵斥過,接受不瞭哇。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如同《水滸傳》中解珍、解寶二兄弟不將毛太公傢當一回事似的,在派出所充好漢。都是“紅五類”嘛,總被傢庭出身的那個“紅”字罩著,以為就可以有理走遍天下。民警們也大光其火,將他倆用手銬銬在暖氣上瞭。於虹和吳倩兩個一等不見人回,二等不見人回,心中始覺不安,到於虹單位去找,聽說被民警帶走瞭,慌忙去瞭派出所。

國慶和趕超那時倒也理智瞭,催她倆快去找秉昆。

趕超已是義士折腰,英雄氣短,囑咐:“讓秉昆去找老太太!”

一名民警立刻吼瞭他一句:“找老太太她姥姥也白找!”

於虹和吳倩兩個十萬火急地又來到瞭秉昆傢,秉昆不在,秉昆媽聽她倆你一言我一語說瞭個大概,雖然對什麼黑畫不黑畫的不明白,但同樣著急,義憤地說:“咱們老百姓從不攪和那類政治的事,有些人幹嗎也不讓咱們安心過日子?他們總這麼搞下去國傢還有好?但秉昆整天到處組稿,往往不在班上,這可怎麼辦呢?”

於虹和吳倩兩個一聽,急哭瞭。

還好秉昆組到瞭稿件,回傢吃午飯,二人就又將那事重說瞭一遍。

秉昆聽罷,仰臉長嘆一聲,向於虹和吳倩偏過頭去,束手無策地說:“你們看。”

於虹跺腳道:“趕超和國慶他倆在派出所的暖氣上銬著呢,你倒是叫我倆看你頭發幹什麼?”

秉昆烏雲遮臉地說:“為龔賓那事,我幾天內都生出白頭發來瞭。他倆現在又出這事,你們找我有什麼用?”

吳倩不愛聽瞭,頂瞭他一句:“龔賓那事是你一個人辦成的嗎?我倆和國慶他倆不是你一發動二話沒說都去瞭嗎?怎麼,現在到瞭國慶他倆需要哥們兒相救的時候瞭,你想做甩手大爺?”

秉昆媽也急瞭,對他訓道:“你還說什麼廢話呀?不是讓你去找你們那個貴人老太太嗎?貴人也沒有白當的便宜,關鍵時刻得見困難就上!要不你媽怎麼就當不成誰的貴人呢?快去找她,去吧去吧!”

她邊說邊將兒子推出瞭傢門。

可憐秉昆,早上沒吃幾口飯,中午一口飯沒吃,剛到傢連口水都沒喝,就聽到瞭讓自己心煩意亂幹著急也沒轍的事情,還被媽推出傢門催促著趕緊去辦!

他六神無主地往江北的方向急蹬著車,到瞭江邊沒上江橋,將自行車架在橋下,坐江堤上發起呆來。他想不能再去找老太太瞭,為龔賓那事,老太太和老馬同志都做得夠可以的瞭。即使拿他們哥們兒之間的“義氣”二字來要求,也算得上仁至義盡瞭。就那種事,非親非故的,誰願鼎力相助呢?一旦被自己的對頭們當成攻擊的把柄,自己很可能因而“中箭”,可人傢做得幾乎奮不顧身瞭。剛過去一個多月,怎麼能再去找人傢呢?見瞭人傢,又怎麼有臉再開口相求呢?用人傢老太太的話說,你周秉昆當人傢是誰啊?又當你自己是誰啊?……

周秉昆回到編輯部時,臉上的表情肯定特別不好。他一進門,白笑川和邵敬文的目光就驚詫地看著他,直到他坐下去,他倆的目光都沒離開。

待秉昆從書包中取出稿子擺桌上看時,師父白笑川忍不住問:“你怎麼瞭?”

他勉強一笑說沒怎麼,有點兒累瞭。

邵敬文說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可以帶著稿子回傢看。

秉昆確實想回傢,也確實覺得不舒服,心慌得厲害,頭暈目眩的。剛往起一站,想到吳倩和於虹肯定還等在他傢,自己可對她倆怎麼說呢?這麼一想,心裡火上澆油似的,又是猛地一急,眼前一陣發黑,身子晃幾晃,差點兒要倒下。邵敬文和白笑川及時跨過去,一左一右將他扶住瞭。他渾身發軟,在椅子上坐不穩,伏在桌上還抖個不停。

邵敬文有經驗,幹脆與白笑川幫他仰躺在地板上。

他說:“餓……”

白笑川還剩有小半個燒餅,趕緊找來塞他手上。他仰躺著,口又幹,噎得咽不下去。邵敬文隻得又扶他坐起,白笑川端著自己的水杯,讓他喝瞭幾口水。

秉昆吃下半個燒餅,身子不發抖瞭,卻還是沒勁兒,又仰躺下瞭。

白笑川說:“餓的。”

邵敬文說:“不全對,他心裡肯定還有著急上火的事。”

秉昆一想到國慶和趕超兩個被銬在派出所的暖氣上,眼角淌下淚來。

白笑川和邵敬文一左一右坐在他身側。

白笑川說:“師父命令你,把你心裡那著急上火的事講出來。”

秉昆說:“與你倆沒關系。”

邵敬文說:“你是咱們編輯部的人,你攤上的那就不單單是你自己的事,也和咱們編輯部有關系瞭,和我倆有關系,必須講。”

秉昆被逼無奈,隻得將事情講瞭一遍,講到國慶和趕超兩個現在的處境,無聲而泣。

邵敬文問白笑川:“黑畫的事我聽說瞭,你呢?”

白笑川說他也聽說瞭。

邵敬文說:“那還真就麻煩瞭。”

白笑川對秉昆說:“恐怕,隻有那個女人能幫你們瞭,你明白我指的是誰。”

秉昆說,他已沒臉再去找她瞭。

邵敬文站起,在辦公室來回走,後來坐在辦公桌前翻通訊本。他將通訊本放下後,皺眉吸幾口煙,看一眼秉昆,再拿起通訊本呆看著,尋思著。

白笑川對他說:“你如果能幫就幫一次吧,小周他現在是我徒弟,也算給我一次面子。”

邵敬文說:“見到過為朋友的事著急上火的人,沒見到過急成他這樣的。白老師,你收他為徒,估計往後讓自己著急上火的事少不瞭。”

白笑川說:“我現在就已經替他著急上火瞭啊!”

聽著兩位的對話,秉昆心中有瞭一線希望,雖然已能坐起瞭,卻仍仰躺著,裝出更加可憐的樣子。

邵敬文插上門,終於坐下抓起瞭電話。

邵敬文在部隊時當過團裡的文書,他的多才多藝頗受政委賞識。政委轉業後在某區當瞭公安分局局長,他與政委一直保持聯系。然而,以前畢竟是團首長與機關兵的關系,即使保持著聯系,也隻不過是以前那種關系的延續。

邵敬文在電話中低聲下氣地說瞭之後,局長在電話那端說跨著區呢,不是自己想幫忙就能幫得上的,但表示願意試試,讓他等電話。

他一放下電話,白笑川就開口道:“你少說瞭一句,也沒問等到幾點鐘,別等到下班瞭還沒個回話。”

邵敬文看一眼手表,什麼都沒說,在桌椅間來回走。

白笑川又說:“那我先陪小周去吃點兒東西?”

邵敬文點頭。

師父陪徒弟吃瞭頓飯回來,那位區公安分局局長還沒回話。三人坐在各自的桌前,都一言不發地看稿子,也都看得心不在焉。

直等到下班時間,電話鈴始終沒再響過。

邵敬文說:“你倆先走,我再看會兒稿子。”

師徒二人失望地對視一眼,隻得向外走。雙雙走到門口,電話忽然響瞭,同時轉身,見邵敬文已手握聽筒瞭。

邵敬文低聲嗯嗯啊啊瞭一陣,放下聽筒,朝他倆招手。

他倆便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邵敬文說:“可以放人,但‘十一’前不行瞭。再過幾天就‘十一’瞭,連精神病人都要求傢屬嚴加看管,何況你那倆哥們兒是剛鬧過事的,問題不大,時候不好,話說得很死,‘十一’前肯定不行瞭。‘十一’假期一過,立刻就放。還有,今後無論在什麼情況之下,不能提什麼黑畫不黑畫的。他們針對的純粹是無理取鬧的行為,與黑畫不黑畫沒任何關系。就當咱們沒說,人傢局長也根本不知道那起因。最後,希望咱們編輯部組織幾位曲藝界人士,政治上幹凈的那類,‘十一’前為兩個區的公安幹警演出一次。”

秉昆大喜過望,連說:“明白,明白。”

白笑川卻問:“那我算政治上幹凈的還是不幹凈的呢?參加還是不參加呢?”

邵敬文想瞭想,開通地說:“你還是參加吧。能成為咱們編輯部一員,政治審查很嚴格,證明有關方面也沒把你當年戴帽又摘帽太當一回事。”

他又問秉昆:“高興瞭吧?”

秉昆說:“起碼不再著急上火瞭。”

白笑川卻說:“實際上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不算今天,還有五天過‘十一’呢,再加上三天假,一頭一尾還不是被關瞭八九天嗎?就因為那麼點事兒,不勞局長大人打招呼那時也該放瞭。等於是送瞭個順水人情,還得咱們動員別人去為他們演出一場。”

邵敬文愣瞭愣,臉紅瞭,難堪地對白笑川說:“你看你白老師,怎麼可以當著徒弟的面這麼說話呢?這是沒趕上嚴打,算你徒弟那倆哥們兒走運,如果趕上嚴打,那還不慘瞭?再說咱們曲藝工作者能有機會慰勞一下公安幹警,也是咱們的榮幸啊!”

他的話說得沒錯,一些本市的曲藝界人士聽說要為兩個區的公安幹警演出,確實都甚覺榮幸,熱情高漲。平時幾乎沒有演出機會,誰敢私自表演那就是個事。分文沒收是個事,收錢瞭更是個事。一個個才藝生疏瞭,嘴皮子也不利落瞭,像兩地分居的恩愛夫妻盼著同床共枕的探親假那般,盼著有朝一日登臺演出。人人踴躍,臨陣磨槍,現上轎現紮耳朵眼兒,而政治“不幹凈”的同行對他們羨慕死瞭。

秉昆也參加瞭,又認識瞭些前輩。演出大受歡迎,兩區的局長政委還接見瞭他們,陪他們吃瞭頓待客的食堂飯,秉昆由此認識瞭些公安幹警,答應期期寄給他們《紅齒輪》。

一九七四年已經是“文革”第九個年頭瞭。在政治社會表象之下的民間,開始有種現象悄然復蘇,彌散,互相影響。形形色色的人,對於沒完沒瞭鬥來鬥去早已厭煩透頂。沒人敢說出這一真相,卻也很少再有人深信“與人鬥,其樂無窮”瞭。許多人開始對鬥爭哲學“陽奉陰違”,暗中奉行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好人哲學”。不是“老好人哲學”,而是盡量不整人,爭取不留惡名。一度燦爛奪目的金科玉律已失光澤,“鋼箍鐵咒”引起人們內心普遍的極度反感。好人悄然變多,壞人相對變少且更突顯他們的不可救藥。中國似乎已分化為表裡兩個社會,一個是表層的、虛假的政治社會,一個是開始反思反省、向往回歸常態的深層社會,醞釀著重大事變的發生。

“十一”假期,秉昆他們沒聚。國慶和趕超已轉到拘留所關押,吳倩和於虹心情自然不好,怎麼聚呢?假期一過,他倆出來瞭,沒瘦,似乎還胖瞭點兒。趕超說藍警服們後來對他倆還行,待遇上有別於小偷流氓。這一方面是局長打招呼和秉昆他們慰問演出起瞭作用,一方面是拘留所手下留情。

國慶還開玩笑,說他這個叫國慶的人,過瞭一次終生難忘的國慶。然而,於虹沒顏面再在單位待下去瞭,她交瞭一份辭職報告。單位換瞭一位領導,與她談瞭一次話,談得特別懇切。單位希望她同意說自己是被單位開除的,方便單位向上級匯報搪塞,也是為瞭應付那些繼續找碴的人。

領導都把話說到這種地步,吸取瞭教訓的於虹點頭同意瞭。單位挺仁義,多給她開瞭兩個月工資,並允許她帶走一批麥秸畫,反正那些麥秸畫已經成瞭翻版“黑畫”,隻能堆在庫裡瞭。於虹也不客氣,借輛平板車全拉走瞭,哥們兒姐們兒傢裡便都有瞭一幅,秉昆傢得到瞭駱駝,他媽挺喜歡。每個得到的人都說好看,這使於虹頗覺欣慰。

但畢竟失業瞭,她和趕超都很發愁。

輪到春燕表現一把瞭,她找到趕超說:“當時我不許德寶跟你倆去理論,你倆罵我是陸謙。就因為你倆那一罵,我借瞭本《水滸傳》看,批宋江那會兒我都不看!現在,事實證明你倆並沒有理論出什麼好結果。如果當時德寶跟你倆去瞭,還不落個同樣下場嗎?那我能不受牽連嗎?如果我也受牽連瞭,如今指望誰幫於虹呢?要我說,你倆是不懂政治!那事都和政治攪一塊兒瞭,是你倆能理論出個理的嗎?”

春燕師傅去世瞭,她不僅是本市第一名女修腳師,直至一九七四年仍是本市唯一一名女修腳師。由於那位曾是“人民大浴池”金字招牌的師傅去世,作為唯一的女弟子,她也被視為浴池的絕版人物瞭。又由於她是標兵,其榮譽也是單位榮譽,她在單位就有瞭點兒特權,比如約見單位領導比較容易,也可以招收徒弟瞭。如果能以老資格女修腳師的名氣,再為單位帶出一名女修腳師,單位甚至同意她自己挑選合適的徒弟。

憑瞭此種特權,於虹順利地成瞭春燕的第一名修腳師女弟子。自己的姐們兒成瞭自己的徒弟,這是她高興的事。姐們兒加上師徒,關系更加牢不可破,親密無間。單位寄托於她的希望實現瞭,也很高興。不那麼高興的隻有於虹,由藝術工作者而變成瞭女修腳師,她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不高興也沒法子,失業的滋味兒太不好受瞭。

趕超則對春燕分外感恩,不再視她為陸謙,而稱她為“及時雨”宋江瞭。

轉眼到瞭十一月份。幾場雪後,就到瞭一九七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