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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十五章

年年不變年年變。即使在“文革”時期,城市居民的副食供應也還是一年比一年多少好點兒。

一九七四年春節的初三傍晚,聚到周傢的共樂區兒女們比一九七三年的大年初三多瞭幾名。除德寶和春燕小兩口,還有呂川、國慶、趕超三個秉昆的老友,他們的關系在一九七三年幾經考驗,彼此都有那麼點兒肝膽相照的意思,相互之間都開始以老友看待瞭。

國慶和趕超也將各自的對象帶到瞭周傢。在春燕的幫助下,吳倩的胡子難題已經徹底解決,不但唇上不長胡子,手背上胳膊上腿上以前像男人一樣重的汗毛也基本清除,不細看己看不大出來瞭。這是她最為高興的一件事,精神面貌煥然一新。她好,國慶就好。去年她來過周傢多次,也以常客自居瞭。趕超的對象於虹帶瞭些有糖紙的大蝦糖、小人酥和牛奶軟糖,都是一般人買不到的。她嫂子是糖廠女工,那樣的高級糖果是專為友好國傢生產的,一裝箱就納入瞭出口管道。本廠職工想買,得打申請報告,由領導特批。一次隻能批二三斤,批多瞭怕覺悟不高的職工拿到黑市上倒賣。於虹是個挺大方的姑娘,屬於共樂區兒女中鳳毛麟角般的人物。她從事的是藝術職業,在市裡一傢小工藝美術廠做麥秸畫,把選好的麥秸鍘斷、破開、上色、削剪之後,在木板上粘出山水花鳥蝶蟲什麼的,據說能出口創外匯,優等作品還有可能成為國禮。職業雖然很高雅,但對身體的危害性卻不小,三四年工作下來,視力明顯減退,還患上瞭讓她備受折磨的頸椎病。隻要和趕超在一起,她就要求趕超揉揉脖梗和肩背。為瞭表達對她的愛心,趕超已拜師學按摩瞭。

於虹反坐椅上,雙肘放於椅背,一邊享受著趕超的按摩,一邊宣佈:“哎,你們吃的算喜糖啊,我和趕超的對象關系板上釘釘瞭,也是喜事吧?”

大傢都說那是,那是。

她又說:“從今往後,我倆是……”

趕超接言道:“我倆是一條線上拴的兩隻螞蚱……”

大傢又說那是,那是。口中都含著糖,話就說得都挺應付的。

不料於虹大聲反對:“錯!我用麥秸粘過螞蚱,螞蚱和蟈蟈、蛐蛐一樣,嘴兩邊都有一對兒鋤刀牙。如果哪一隻螞蚱不想和另一隻螞蚱拴在一起瞭,咬斷那條線是不難的事兒。”

趕超立刻表忠心:“我可從沒那種想法,還怕你有那種想法呢。”

於虹說:“你完全可以把心放在肚子裡,我是絕不會有那種想法的。即使到瞭咱倆實在不能拴在一條線上的時候,那我也不費我的牙咬線,我還不如幹脆咬你!”她猝然回頭朝趕超齜出瞭兩隻倒也不難看的老虎牙,還學猛獸咆哮,趕超吃驚得後退瞭一步,大傢都笑起來。

於虹卻問趕超:“還不到五分鐘就完瞭?”

“沒完沒完,哪能呢,肩和後背還沒按摩嘛!”趕超便又繼續為於虹服務。

於虹接著說:“我和超另有一比,我倆好比……”

趕超又搶著說:“鍋貼!”

於虹說:“那個比喻在我這兒過時瞭。我倆好比同一鍋蒸出來的黏豆包,黃米面兒的,比江米面兒更黏。咱們共樂區小百姓人傢的兒女,隻能比作黃米面兒豆包,高級人傢的兒女才配比作江米面兒的。他們好得容易,散得簡單。想散的給不想散的搞處房子,調一種更好的工作,再不就是到瞭按比例漲工資的時候保證給漲工資,不想散的一方得到實惠也就拉倒瞭。咱們的爹媽有那能耐?所以咱們隻配比作黃米面兒豆包。對成象瞭,就好比鍋邊兒上的兩個。蒸豆包的人,往往先擺滿鍋邊兒一圈再一圈圈往中間擺。鍋邊兒擺得最密,擺到中間瞭才留出些空隙。那鍋邊兒上的兩個豆包,皮和皮粘一塊兒瞭,要分開,其中一個準破皮露餡兒。比作咱們,就是一個嚴重受傷瞭,另一個把那個弄疼瞭,疼的那個能不恨嗎?要不怎麼有句話叫‘黏包瞭’呢?這是咱們老百姓之間的話,你們聽哪個上等人傢的人遇到嚴重問題時說‘黏包瞭’呢?人傢叫‘棘手’,解決起來最多紮一下手的意思。對象關系吹瞭,才不至於使人傢尋死覓活破皮露餡兒的疼。咱們對成象不容易。隻有咱們小老百姓傢的兒女一旦對象關系吹瞭,才你想殺瞭我,我想殺瞭你的,那這個包可就黏大瞭。我和超把對象關系定下瞭,特意帶來喜糖給你們吃,也是借這個機會向你們表明,我們是認真的,互相負責任的。黏包的事我們都不會做,也不敢做,對吧超?”

孫趕超連說:“對對,對極瞭。”

於虹說:“行瞭,我舒服點兒瞭。”

趕超這才從她背後退開,直勁兒甩手。

秉昆和呂川看著以前好勇鬥狠的老友變得那麼服服帖帖,內心挺不是滋味兒。但事情明擺著,老友是抬木頭的苦力工,人傢於虹是藝術工作者,老友沒有任何不服服帖帖的本錢。何況於虹模樣也說得過去,和春燕像一個大號一個小號的雙胞胎,配老友綽綽有餘。他倆這麼一想,也就有幾分替老友感到幸運瞭。

吳倩看著國慶問:“於虹剛才的話,你都聽明白瞭嗎?”

國慶也如趕超般誠惶誠恐地說:“聽明白瞭,黏包的責任我更擔待不起瞭。”

“光是怕擔責任嗎?”吳倩不高興瞭。

“那我該怎麼說呢?你教教我。”國慶顯出很笨很虛心的樣子。

吳倩用手指戳著國慶的額角說:“自己想!”

自從唇上不長胡子,胳膊腿上的汗毛也不鬧心瞭,吳倩在國慶面前脾氣見長,二人之間的關系也發生瞭逆轉——以前是吳倩低姿態地遷就國慶,現在是國慶在吳倩面前顯得處處小心瞭。

孫趕超急忙對國慶張大口形說唇語。

國慶該不笨的時候也挺聰明,立刻讀懂瞭趕超的唇語,對吳倩捧心掏肺地說:“那什麼,當然不是怕不怕擔責任的問題。咱倆之間的關系,跟責任啦黏包啦根本就扯不上。我對你的愛早已和責任放在一塊兒瞭,責任也是愛,愛也是責任,總之是一堆愛。像我在木材廠出的料,去皮截朽,都是可用之材。”

“這麼說還差不多。”吳倩心滿意足地笑瞭。

趕超說唇語時,秉昆和呂川兩個也看到瞭。其實趕超大張口形一次次說的隻不過是一個“愛”字,國慶不但立刻讀懂瞭,而且能發揮出那麼多話,讓秉昆刮目相看,自愧弗如。呂川向秉昆暗做瞭怪相,意思是瞧瞧,兩個哥們兒咋變成瞭那樣!

不料,春燕也瞪著德寶說:“該你瞭。”

德寶不明不白地問:“什麼就該瞭我瞭啊?”

春燕說:“別裝糊塗,表態。”

德寶這才恍然大悟:“啊啊,表態呀,不就是讓我也談談感想嗎?我和春燕,我倆和於虹的話更沒關系瞭!我倆都領證瞭,是合法的正式夫妻。我倆就沒有過對象關系,一下子就超越瞭那種關系!哈哈,我倆是飛躍式的……”

德寶打著哈哈,明顯企圖繞過那麼一關。

春燕哪裡會輕易容他繞過去呢,板起臉道:“在說嚴肅的事兒呢,你別打哈哈。結婚瞭就更是兩個黃米面兒黏包的關系瞭,一旦離婚,後果比對象吹瞭更要命,尤其對於我,這一點你想過嗎?”

德寶愣瞭愣,裝出激動萬分的樣子往起一站,講演般地說:“離婚?親愛的同志們,朋友們,哥們兒和姐們兒,這是從何談起呢?是在對我說嗎?”

大傢一齊點頭。

春燕又說:“對,正是對你說的。我,你的妻子喬春燕剛才當著大傢的面,問你考慮過一旦離婚對我意味著什麼沒有?”

“五四”青年曹德寶首先低下頭,隨之猛地將頭朝後一甩,接著以很帥的招牌動作高舉起一隻手撫弄他的長發——但他分明忘瞭,他的長發早已不存在瞭。與春燕辦瞭結婚證的第二天,他就在春燕的堅決要求之下將長發剃成瞭平頭,後來一直留平頭。

由單位推舉而成為全市標兵的優秀女青年,她的丈夫怎麼可以是一個留長發的男人呢?絕對不可以!

沒有摸到長發的德寶愣瞭一下,立刻借題發揮:“我的長發,是為我妻子春燕而剃掉的。沒有任何人要求我那樣做,完全是出於一種自覺。說明什麼呢?說明我給自己立下瞭誓言,我以後的全部人生必須以她為核心,怎麼樣對她有利我就怎麼做,根本不需要提醒!我是誰?醬油廠的,以前一身醬油渣子味兒,現在一身醋酸味兒。她是誰?不用我說你們都知道瞭。能與她結為夫妻是我多大的榮幸?我要是和她離婚那不是燒包瞭嗎?黏包那是事找人,燒包卻是人找事,我吃飽瞭撐的啊?我要像捍衛我們社會主義的紅色江山一樣來捍衛我倆的美滿婚姻!”

誰都看得出來他在耍貧,誰都忍著不笑,因為春燕不笑,望著丈夫聽得很認真。誰都看得出來,德寶不僅是在耍貧,還是在炫他的幸福感。確實,他那種神采飛揚的樣子,給人一種內心裡幸福滿滿、不外溢簡直就不行瞭的印象。

春燕已經順利評上瞭市一級服務行業的標兵。“文革”前評上的不等於是老的,被說成是“舊的”。凡“舊的”,須在政治上獲得公認的積極表現,才有資格轉變為新的。當然所謂公認,無非是一些人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的一種承認。而新的就是新的,新在政治上已首先獲得瞭公認。一篇署著她姓名的“批林批孔”的大批判文章被編入瞭學習材料——去年秉昆幾個誰都沒幫上忙,不是缺乏誠意,是都沒那水平。人傢吳倩聽國慶說瞭春燕那急茬兒事後,義不容辭地揣上兩包好煙去求自己的小舅。她小舅是國營大廠大批判組的成員,求的事是小菜一碟,立等可取。她小舅他們整天當工作完成的正是那類文章,手裡恰好有幾篇現成的,在吸瞭幾支煙的工夫裡,將一篇現成的改頭換面瞭一下,再結合結合春燕的工作性質,一篇人傢自認為不辱水平的大批判文章就炮制成瞭。吳倩拿到手直接送給瞭國慶,國慶一刻也不耽誤地騎自行車送給瞭秉昆。那時已經晚上八點多瞭,秉昆帶瞭稿子立刻去敲春燕傢的門。春燕正在傢哭鼻子抹眼淚呢,能不哭嘛,第二天就是截稿的最後日期,沒有大批判稿,標兵肯定當不上瞭!她爸媽也陪著長籲短嘆,愁得沒著沒落的。秉昆一拿出稿子,她頓時破涕為笑。她爸媽也高興得合不攏嘴,對秉昆們萬分感激。

第二天,春燕帶著稿子到瞭班上,單位立即派人把稿子送往市裡。下午,市裡負責編大批判材料的人與春燕的領導通瞭一次電話,表揚稿子寫得好,好就好在不但批瞭古代的孔丘,還批瞭當代的“大儒”。領導將表揚之詞轉告春燕,春燕下班後就先到瞭周傢,虛心請教秉昆當代“大儒”是什麼人物?秉昆裝不知道。見他也回答不瞭,春燕說:“愛誰誰吧,反正多我那一篇不多,少我那一篇不少,不管批判到瞭誰頭上誰都不會知道,可我總得先把標兵當上啊!現在已經不是我自己當得上當不上的事瞭,是為領導們的面子也得爭取當上的問題,否則對不起領導們的栽培!”

春燕當上標兵以後,獲得瞭一冊大批判材料匯編。她將結婚證書、獎章和材料匯編都收藏在一個小篋子裡,視為珍寶。喜上加喜的是,市裡有關方面還承諾獎給她一處住房,雖然隻一間,得在樓道做飯,但卻是俄式老樓,舉架高,可以搭吊鋪,並且地點極佳,在市中心。

一處市中心的住房啊!

可以搭吊鋪的俄式樓房啊!

共樂區的兒女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啊!

德寶的幸福感能不溢於言表嗎?

房子的事秉昆們是知道的。看著德寶春風得意的樣子,趕超心裡不由得酸溜溜的,但自己正坐在於虹旁邊握著她的手呢,內心雖有醋意,表面上也還是要裝出分享老友幸福的樣子。

德寶發表完感言,大傢一齊鼓掌。那也是為瞭取悅春燕的一種不約而同的集體表示。在大傢眼裡,春燕已是一位可敬的人物瞭。她自己也不像以前那麼嘻嘻哈哈,變矜持瞭。如果大傢知道瞭這麼一個真相——去年春節初三那天夜裡,其實她和德寶之間什麼不體面的事也沒發生,所謂德寶破瞭她的貞操純粹是她編出來的謊言,懷孕之說更是子虛烏有,那麼大傢對她的敬意肯定會大打折扣。真相是後來德寶從她口中套出來的,她警告德寶絕對不許對任何一個哥們兒講。德寶不傻,明白隻要對一個哥們兒泄密,那麼每一個哥們兒都會知道,接著哥們兒的對象也會知道,一個傳一個,不知會有多少人加入到傳播的行列之中。為瞭維護妻子的形象,他寧肯將黑鍋背到底。已是夫妻瞭,不存在誰冤枉誰的問題瞭嘛!所以,那真相還一直是他們小兩口的高度機密。

呂川忍瞭幾忍沒忍住,看著於虹問:“哎,你是不是沒事的時候,總瞎琢磨著怎麼比喻你和趕超的關系才好呀?”

於虹認真地說:“我也不是多麼喜歡那樣。你們都不是外人,有些事告訴你們那也沒什麼。我吧,在超之前處過兩個,都半途而廢瞭,傷心過一段日子。我和超之間挺有那種感覺,所以我看重我倆的關系。女人吧,如果中意瞭一個男人,不論是對象還是丈夫,那就得經常拿話敲打著對方點兒。而你們男人呢,不經常被敲打著點兒就容易出那種事。經常拿話敲打敲打你們,也是為你們好。”

她的話剛一說完,吳倩立刻看著趕超說:“我得在此聲明一下啊,我介紹你倆認識的時候,可從沒聽她說她已經談過兩個瞭。”

趕超特有胸懷地說:“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倆現在的關系,我對我倆有信心。”

春燕就站瞭起來,與於虹親切擁抱,用儼然女性保護神的口吻說:“於虹的話代表瞭我們女同胞的心願,我贊同她的大實話。”

春燕頭上已經有瞭可敬的桂冠,呂川等幾個男人雖然心存異議,也都保持沉默。

壞事可以變成好事這句話,用在這些共樂區兒女們的關系上倒一點兒不矯情,甚至還可以說應驗瞭。春燕和吳倩之間,一個解決瞭另一個的胡子與汗毛問題,另一個在關鍵時刻幫對方交上瞭一篇大批判文章,所謂投桃報李,互相成瞭要好的朋友。她倆的關系情同姐妹瞭,德寶和國慶兩個老友自然好上加好。吳倩成瞭於虹和趕超的大媒人,於虹又是吳倩的好姐妹,趕超對國慶也有種銜恩待報的特殊感情瞭。總之他們三對兒六個人,關系不但扭麻花似的親密無間瞭,而且在過去的一年裡,可以說人生都有好收獲。

呂川當味精車間的副組長當得不錯,由廠裡的苦力工變成瞭穿白大褂的職工,也算熬出頭,人生進步瞭。

就秉昆一人,去年一年裡很不順,非但沒有什麼好收獲,反而因為出渣車間那次事故,寫瞭兩次檢查,被罰瞭一個月的工資。推銷員當不成瞭,出渣車間的班長副班長也沒他的份兒。至今仍是一名苦力工,還讓母親擔心得病瞭一場。

如果非說他也有什麼好收獲,那就是在廠裡更出名瞭。發生事故的第二天,他在廠裡貼出瞭一份聲明,毛筆字雖然寫得七扭八歪,但內容挺到位。首先他將唐向陽、龔賓、常進步三個新工友的責任完全擇幹凈瞭,強調一切責任應由自己這個代理班長來承擔。接著,他也將老太太的責任完全擇幹凈瞭,令人信服地強調瞭老太太對自己千叮嚀萬囑咐,雖是代理班長,那也要以正式班長的責任來當好,要多向新工友講講安全生產和操作程序。自己辜負瞭老太太的信任,所以絕不能由老太太代過。他最後算瞭一筆賬,按損失三噸醬油來計算,每斤一角五分錢,合九百元。損失不僅僅在錢一方面,也使領導和同事的工作情緒大受影響,所以當再加一百元處罰金。他每月的工資是三十二元,每年三百八十四元。他願在出渣車間白幹兩年半,以自己的工資彌補廠裡的損失。

廠裡人都看瞭他的聲明。不要說德寶、呂川和唐向陽三名新工友心情有多麼五味雜陳,據說連老太太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流淚不止。他還把那聲明用信紙抄瞭一遍,按上指印交到瞭廠辦。唐向陽他們當然不會任由他自我犧牲而無動於衷,也將一份都按瞭指印的責任承擔書交到瞭廠辦,堅決要求分攤經濟損失。再怎麼說,那次事故與德寶和呂川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但是朋友就得有個朋友的樣啊,否則朋友二字有什麼意義呢?他倆想到一塊兒瞭,也要求扣半年的工資,以減輕秉昆的抵償額。事情一下子傳開瞭,廠裡許多人對在出渣房幹過和正在幹著辛苦活的小夥子們紛紛給予好評,都說事情肯定是壞事,但六個小夥子的為人真的不孬!還有人說,看來曲書記沒白心疼他們一場,憑這一點也不能將曲書記關心青年工人的工作成績全抹殺瞭。這後一種說法為老太太挽回瞭一些面子。

實際上,廠裡隻扣瞭秉昆一個月的工資。除此之外,全部經濟損失由老太太一次性交夠瞭。秉昆他們一起去找廠裡探問究竟,方知確有其事。他們同時獲知,老太太前兩天悄無聲息地離開瞭工廠。至於到哪兒去瞭,是她自己覺得栽瞭面子要走的,還是被迫離開,連廠領導們也說不清楚。

“怎麼可以這樣?怎麼連歡送會都不開啊!”一向被視為蔫人的秉昆拍著桌子大聲嚷嚷起來,德寶、呂川們也一個個義憤填膺。

領導倒沒生他們的氣,很理解地說廠裡是想開的,她除瞭有時太較真,做人方面沒別的毛病,幾年裡做瞭不少別的幹部怕得罪人費力不討好的工作,既有功勞,也有苦勞。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當一個正派人離開一個單位後,他的正派才開始得到普遍的認同。人沒走時,那種正派還會經常遭到誤解、非議甚至懷恨和攻訐。領導說歡送會得請示,因為她畢竟是特殊的人。一請示,麻煩來瞭,沒人敢批,結果就逐級請示,最終不知道在哪一級被壓下瞭。

秉昆們都因老太太出錢補償瞭廠裡的經濟損失而深感羞愧。

領導說你們也不必太過意不去。你們六個加起來每月工資不是才一百九十二元嗎?人傢老兩口每月工資加起來三百多元,而且人傢從一九四九年以後一直掙那麼多,算算吧,二十幾年裡那得攢下多少錢?區區一千來元,對人傢根本不是個事。人傢老太太怎麼做,你們怎麼接受人傢的誠意就是,別非爭那種面子不可。有些面子是爭不得的,強爭不但顯不出志氣來,反而會讓旁人覺得可笑。

那天他們第一次聽到一位廠頭兒也叫曲書記老太太,都挺奇怪,不知道屬於他們的專利是怎麼擴散開的。他們六個的月工資加起來還比老太太夫婦倆的工資少一百多元,這讓他們集體感到瞭從沒有過的悲摧,一時個個都無語瞭。廠頭兒的話說得那麼實在,實在得讓他們覺得難堪。為瞭表現得不失尊嚴,他們離開時都高昂著頭,裝出精神上雖挫猶榮的樣子。但一走到外邊,一個個立刻英雄氣短地耷拉下瞭腦袋,相互無言。

然而,秉昆在他們六個之間畢竟樹立起瞭一種大哥大般的威望。實際上他們都被全廠人另眼相看瞭,有那麼點兒六小君子的意思。呂川們認為是在秉昆的感召下才義氣瞭一把,故對大哥大簡直有幾分崇敬瞭。與他們對春燕的有保留的敬意,性質極為不同。連德寶自己也說:“她得那份榮譽靠的什麼表現?怎麼能跟咱們秉昆的表現相提並論?咱們六個的美名,估計起碼得在醬油廠口頭上流傳十來年吧?就沖這一點,秉昆以後就是老大瞭!”

他們發自內心的尊敬讓秉昆一度別扭極瞭,找不到原先和他們相處的感覺,進而成瞭一種苦惱。終於有一天,他請求道:“以後誰都不提那事瞭行不行,說到底是應該吸取教訓的事,不是什麼英雄行為,就當沒發生過最好。”

他這麼請求,那五個才從此不提。

春燕她們三個女的對秉昆他們五個男的正敲打得來勁兒,門一開,唐向陽、龔賓、常進步三人魚貫而入。去年中秋、國慶來過周傢,已經是第三次來瞭,都不見外,也沒空手,各自用飯盒帶來瞭傢裡的一道菜以及凍梨、水果罐頭、蛋糕、長白糕之類的年貨。他們都沒見過吳倩、於虹,秉昆以主人的身份為雙方互相介紹,他們便都嘴甜地稱這個“倩嫂子”,那個“虹嫂子”。兩位“嫂子”聽瞭極為開心。國慶和趕超也眉開眼笑,直誇他們三個多麼多麼好,誇得他們也很受用。春燕等三個女的對進步親熱有加,爭著表示“嫂子”式的關心,都保證日後會為他物色一個嬌小俊氣的弟妹。正交談甚歡,門又開瞭,進來瞭四個木材加工廠的。他們是國慶和趕超的哥們兒,以前與秉昆雖也熟悉,卻算不上多有交情。如今國慶和趕超都是秉昆的哥們兒瞭,再加上聽他倆講過秉昆的義事,心生好感,前來湊趣助興。

幾撥加起來十五個人,外屋坐不下瞭,自然而然分成瞭三夥兒。裡屋大,炕上炕下坐瞭兩夥兒。三個女的脫鞋上瞭炕,將炕簾拉上瞭一半,在簾佈後一會兒嘀嘀咕咕,一會兒小聲哧哧地笑。間或,簾後吳倩或於虹傻傻地問:“怎麼個好法?”“到底有多好嘛!”接著便會聽到春燕的噓聲,再接著又一起哧哧地笑。

地上的一撥是木材加工廠的,國慶和趕超在他們之中。他們倒也並不偷聽三個女的在簾後嘀咕什麼,都沒誰朝炕上瞅過一眼。雖然都是貨真價實的小光棍,卻一個個裝出大丈夫的模樣,仿佛對女人們所聊的話題毫無興趣。

他們在聚精會神聽一個老兄講一件國傢機密:長白山上出現瞭一條巨蛇,有多粗呢?貨車車廂那麼粗。一個月內,將深山裡七八個村子的人及傢禽傢畜吃瞭個精光,我軍出動瞭轟炸機,連投十幾枚重磅炸彈終於將蛇頭炸爛,這才使巨蛇一命嗚呼。但其身子完好,用十幾節平板列車載運到瞭本市的貨車停車場,罩在軍用帆佈下邊,等待北京方面的指示再做處理。據說吃它一片肉能延年益壽,於是有人趁風高月黑之夜,偷偷接近列車,企圖用斧子撬下一片鱗,砍下一塊肉。結果根本沒撬動,一片小鱗也有鍋蓋般大,一片壓一片地凍在一起,那能撬動嗎?不但沒得逞,反而被巡邏兵逮捕,據說將以“盜竊國寶”的罪名治罪。

有的人深信不疑,說難怪近來車站一帶氣氛緊張,形同戒嚴!

有的人嗤之以鼻:小孩子呀?這麼低級的謠言也值得一傳,聽得入神還信以為真!

那當然是莫名其妙而起的謠言,卻傳得很快,很廣,神乎其神。不少人言之鑿鑿地說見到瞭那列罩著軍用帆佈的列車,帆佈上有血跡。還有人說將手探到過帆佈的下邊,摸到瞭鋼鐵般的鱗片。

當年,一種有趣的現象是,在他們成瞭知青的哥哥姐姐中,特別是哥哥們中,很有一些人也在傳播謠言。因為他們已被從城市除名瞭。他們本能地更關心政治,關心北京發生的事以及國傢的動向,隻有國傢政治方向的改變興許能同時改變他們自身的命運,而任何一座城市裡孤立發生的任何事都對他們的集體命運不會產生影響,也便不在他們的關註范圍內。他們回城探傢時,從城市裡收集的信息也主要是與北京的政治風雲有關的內容。所以,關於長白山巨蛇的傳聞盡管在A市不脛而走,沸沸揚揚,知青們在廣闊天地裡卻隻字未聞。同樣,哥哥姐姐們所關註的事,秉昆們也一點兒不感興趣。他們覺得,自從有瞭單位,人生基本上就固定瞭。絕大多數人的命運,隻能在單位或相同單位之間進行微調,比如春燕即使當上瞭市一級標兵,但在相當長的時間裡甚至退休前都註定瞭仍是修腳工。秉昆們離開醬油廠將是難於上青天的事,國慶們離開木材加工廠的難度同樣很大。正如光字片的人傢想要離開光字片是白日做夢,共樂區的兒女想要將戶口遷到市裡某個區也是白日做夢。他們似乎都本能地明白這麼一點,不管北京的政治風雲怎麼變,他們的命運都不會變。所以,他們聚在一起,寧願談長白山巨蛇也不願談政治。起碼,長白山巨蛇談起來具有驚悚性。

關於長白山巨蛇的話題告一段落後,木材廠的幾個人之間似乎一時沒有瞭引人入勝的話題,全都陷入瞭沉默。

於虹忽然從簾後探出頭問:“哎,你們聽說百貨公司倉庫裡發生的事沒有?”

他們一齊將目光望向她,皆搖頭。

“都沒聽說過?虧你們還是些自以為消息靈通的人!本姑娘親自講給你們聽!”於虹現身簾佈外,邊說邊下炕。

“別,春燕還有寶貴經驗要傳授呢,陪我聽!”簾後伸出吳倩的手,拽住瞭她。

趕超拍著腦門道:“我怎麼將那件事給忘瞭!不勞你的大駕,我講,我講!”他亢奮瞭。

當簾後安靜下來後,趕超環視著大傢問:“核實一下,誰都沒聽說過對不?”

大傢又搖頭。

“這講起來才有情緒。隻要有一個人聽說過,我都懶得講。我講的可不是謠言啊,是於虹講給我聽的。於虹她一個親戚是百貨公司食品倉庫的登記員,是事發現場的目擊者之一。”

趕超的說法是,不知哪一次管理倉庫的人疏忽瞭,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混在搬運工中進入瞭倉庫。倉庫大門一鎖上,那人成瞭裡邊唯一的囚徒。他是一個多麼有口福的囚徒哇,倉庫裡什麼好吃的都有,各種面包、點心、罐頭、香腸……總而言之應有盡有,當然也有酒。倉庫大,食品箱堆得高,一處挨一處,每次有人進來出貨,他都能躲過去不被發現。他已經愛上瞭倉庫裡的生活,覺得自己生活在天堂。一盒罐頭打開吃兩口,不愛吃,扔一邊兒去瞭。一瓶酒打開喝兩口,不愛喝,往腳上倒著洗腳瞭。一個多月後,臭味兒大瞭,搬運工們奇怪瞭,一處處認真搜查,這才使那人無處可藏。能沒臭味兒嗎?他不僅在裡邊吃喝,也在裡邊屙屎啊。一個多月不洗臉,他是一個蓬頭垢面的油膩胖子瞭,臉上手上都油膩膩的,一看就是一層層從皮下滲出來的油,吃得太好瞭呀!整個人也快發臭瞭,唯獨一雙腳沒味兒,紅潤潤的,經常用各種酒洗腳洗成瞭那樣。原來他曾是某劇團的演員,還算名角兒。“文革”一開始,因為什麼罪名被鬥瘋瞭,失蹤一個多月,傢人也不上心找。後來,據說他多年的腳氣病好瞭,卻由於肝病而死。僅僅一個多月,他不但吃出瞭嚴重的脂肪肝,還吃出瞭糖尿病。又據說臨死前拼著最後一口氣喊出的話是:“送我回去!”百貨公司倒也沒太找他傢屬的麻煩,自認倒黴瞭事。

趕超聲情並茂,講得有懸念,有細節,大傢卻還是聽得索然,聽完也沒誰議論幾句。這事比長白山巨蛇靠譜,大傢都不怎麼懷疑真實性。正因為比較可信,那還議論什麼呢?明顯地,大傢對那麼一件事沒什麼話可說。好比現今的人們看瞭一部爛片,自問有意思嗎?回答是有點兒意思。除瞭有意思另外還有什麼意義嗎?回答是毫無意義,所以都懶得上網發表幾句看法。

結果搞得趕超興味索然。

在一個幾乎沒有文藝可言的年代,他們也都患瞭一種病,或可稱之為“精神吸引功能壞死癥”。隻不過他們在病著,卻又都不自知。他們不是秉昆的哥哥姐姐,不是郝冬梅和蔡曉光,不是馮化成。後者們頭腦裡原本裝瞭些可以叫作精神儲備的東西,如同駝峰裡有水分和營養。他們的頭腦裡沒有什麼可“反芻”的,秉昆由於偷看瞭幾本禁書,頭腦裡開始裝進點兒東西瞭。

木材加工廠一夥兒人正陷於話題枯竭,醬油廠一夥兒卻像在開會,簡直也可以說在密謀——他們正商議該不該聲討以及如何聲討一個叫沈一兵的人。沈一兵是出渣班的最新成員,出渣班出事故不久,他進瞭醬油廠,照例分在出渣班,這看起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他又極為特殊,來瞭不到一個月,一個月裡沒上過幾天班便被宣佈為班長瞭。當瞭班長以後,還是不經常上班。偶爾騎輛摩托來廠裡晃一下,到出渣班問問副班長唐向陽有什麼事沒有?自從出瞭那次事故後,每個人都吸取瞭教訓,幹活既賣力又註意細節,還能有什麼事呢?結果往往是,唐向陽說沒什麼事,而他撇下一句話“都好好幹,再別出什麼事故瞭”,言罷跨上綠漆摩托一溜煙走瞭。

進步是軍工廠子弟,他斷定沈一兵騎的是部隊淘汰下來的摩托。也不能說淘汰,摩托兵取消編制瞭,部分摩托移交給瞭通信部隊,少部分改造後流入瞭民間,所謂改造也不過就是拆下瞭邊鬥。當年,不是軍人而騎輛帶邊鬥的摩托上路,那是會被交警攔住嚴加盤問的。而所謂流入民間,非指一般意義上的民間,隻有極特殊人傢的子弟才會擁有那麼一輛性能極佳的摩托。首先得買得起,上得瞭牌照,騎它的人還得擁有駕照,還得有地方加油。那傢夥很費油,一般人哪裡養得起呢?沈一兵卻並不多麼令人嫌惡,對出渣班的六小君子挺和氣,每次來都分“中華”煙給大傢吸。由於當班長的不再是秉昆而是他,大傢心理上替秉昆不平,誰也沒接過他的煙。他也不覺得是不給他面子,依然對大傢挺和氣。

傢庭背景來頭大,就可以當著班長不管事嗎?就可以白拿工資不幹活嗎?明擺著沒道理的事發生在別處罷瞭,偏偏就發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呀!向陽等三個小老弟心裡對此事很不痛快,有一天背著秉昆向德寶和呂川請教究竟要不要公開表明態度。如果有必要,怎麼表明為好?他們三個自從也沾光成瞭六小君子,為人處事便都開始按君子的做法來要求自己。那年頭像他們這些小青年也沒什麼實際的名利可追求,一嘗到美名的些微甜頭,便本能地要加以維護,發揚光大,希望進一步證明,自己獲得好口碑是有資格的。

德寶和呂川兩人畢竟離開瞭出渣房,對出渣房的事漸漸有瞭隔膜,瞭解得不很清楚。有一次,他倆在食堂吃飯時問秉昆,新來的沈一兵怎麼樣?對他這個被免職的代理班長尊重不尊重?秉昆說沈一兵人挺好,對他也挺友善,還希望他多費心傳幫帶呢。秉昆對自己被免職並不多麼委屈,當不成推銷員瞭也不覺懊喪。老太太的栽培他是領情的,但他並不喜歡推銷員工作。在醬油廠,究竟哪一種工作是他所喜歡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繼續當出渣工他也無所謂。出渣那活兒的勞動強度大大減輕,能和唐向陽等三個小老弟做工友也挺愉快。出瞭那麼大事故總得有人擔責任,他自己將責任完全擔起來心甘情願。他對沈一兵現象也極為不滿,但他的話隻能那麼說,不那麼說還能怎麼說呢?他怕出渣房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又將唐向陽他們三個小老弟牽扯其中。德寶和呂川都是實誠人,聽瞭秉昆的話便大為放心,不再牽掛出渣房那邊的人際關系。

唐向陽他們三個向德寶和呂川如實匯報,兩個實誠的哥們兒義憤填膺。他倆原本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自從被視為義人,便都覺得對廠內一概涉及正義的事有著替天行道般的責任。他們有點兒被口碑改造瞭,也有點兒被別人的評論綁架。

德寶說:“這事我們得管!與我倆和秉昆是不是哥們兒無關,兩碼事!老太太如果還在,她肯定不允許有這種事存在,就當我們是替老太太管瞭吧!”

呂川說:“你們不說,我倆還不知道。連我倆都不知道,可見廠裡知道真相的人不多。首先要揭發真相,最好的方式就是大字報。你們三個小老弟都不要摻和。向陽、進步,你們都有父親的問題,弄不好會讓人反咬一口。龔賓你也不能摻和,你叔是優秀民警,別給他惹什麼麻煩。大字報由我倆來寫,我倆來貼。我倆都是‘紅五類’,正義在胸,惹火瞭某些人他們也不敢把我倆怎麼樣。”

一聽他倆要貼大字報,向陽等三個小老弟心裡沒底瞭,都覺那麼一來鬧出的動靜太大,轉而又向秉昆匯報瞭。

秉昆更覺茲事體大,立刻找到德寶和呂川制止。他說真相雖然如此,卻未必是全部的真相,還是應該瞭解清楚再做考慮。免得大字報貼出去瞭,不是那麼回事,讓自己陷於被動。

德寶二人覺得秉昆說的有道理,三人一合計,中午匆匆吃罷飯,就一起去找廠裡的頭頭探問究竟。

一、二把手都到區裡學文件去瞭,隻有管生產的三把手在辦公室吃飯。

三把手邊吃飯邊說,對他們來討說法,廠領導們都有心理準備。自己雖是三把手,完全可以代表一、二把手回答他們的問題。第一,人傢沈一兵一分工資也沒拿,以後也不會拿。第二,人傢隻不過在廠裡掛個名。在最不起眼的一個廠裡幹最臟最累的活的,人傢隻不過要這麼一種名分當然可以不幹活。人傢在全力以赴地補習課本知識,準備考大學。從明年起,上大學雖然也要考試,但是否有基層工農兵經歷仍是各大學招生首先要考慮的原則條件。第三,人傢隻要廠裡到時候推薦一下,別的什麼事都無須廠裡做。廠裡獲得的好處是,上邊將批給一筆維修老職工宿合、蓋兩排新宿舍的經費。

第三把手一邊說,一邊吃完瞭飯,漱過瞭口,刷幹凈瞭飯盒。之後,他吸著煙身子往椅背一靠,看著他們循循善誘地說:“想必你們也知道,咱們廠一些職工那住的是什麼房子?連個像樣的傢都沒有,憑什麼要求職工安心踏實地工作?特別是一些老職工,為廠裡奉獻瞭大半生,退休後的傢冬天透風夏天漏雨的,哪個領導不覺得對不起他們?沒那點兒體恤心還算是個人啊?咱們廠有地方可以蓋兩排磚房,但沒錢蓋得成嗎?上邊一撥款,咱們廠多少職工的夢想就成真瞭。這種天上掉餡餅的機會如果當領導的讓他白白錯過,那不是一大罪狀嗎?什麼真相?這就是真相!不要以為隻有你們看重什麼公平、正義,我說的真相全廠人都知道,隻不過人人掂量來掂量去,覺得實實在在的好處更重要!”

他一席話說得秉昆三人啞口無言。

德寶張瞭幾次嘴才問出一句話:“那,那……那他究竟多大的來頭呢?”

“這你們就不必知道得太清楚瞭吧?總之一句話,你們千萬別做自以為是親者痛仇者快的事。那你們就肯定不是什麼六小君子,而會成為大傢眼裡的六個小人瞭。”三把手的話說得平平靜靜,秉昆們聽來卻句句分量都很重。他摁滅煙,表示談話到此為止。

秉昆等三人默默退出。德寶和呂川兩個臉上淌下瞭冷汗,都說多虧秉昆及時制止,否則大字報一貼出,小人的帽子戴在頭上,恐怕很難再摘掉瞭。

他們把領導的話向三個小老弟一傳達,向陽們也都沒脾氣瞭。從此,那沈一兵“任來任去梁上燕”,六小君子“相親相愛水中鷗”,兩股道上各跑各的車,表面上都和和氣氣,相安無事。

然而,人心並非澆進模子的鋼鐵水或水泥,一旦定型就不再改變瞭。它更像含羞草、海蜇、烏賊或毛毛蟲之類極敏感的東西,稍受外因影響,便會發生從色彩到形態的反應,而那是本能的完全無法自我克制的反應。

在一九七四年正月初三的晚上,呂川和唐向陽忍不住向大小哥們兒傾吐瞭壓抑已久的內心想法,他倆也要往上大學這條路上闖一闖。幹嗎不呢?去年連木材加工廠都走瞭一名抬木頭的青年工人!包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內的從業青年人人可以報名,人傢就報瞭名。還要參加考試,人傢就參加瞭考試,一考分數不低,幾所高校爭著要——傢庭歷史無嚴重政治問題,本人無劣跡,廠裡懵裡懵懂地就放人傢去瞭一所著名的工業大學,想不同意都沒有理由。據說從一九七四年起,招收工農兵學員的原則將有變化,分數更加受重視瞭。向陽和呂川在文化課方面早已有所準備,自信能比大多數人考試強不少。他倆在廠裡又都有不錯的口碑,過群眾通過這一關也不會有什麼懸念,所以又回到瞭那句話——幹嗎不試試呢?

向陽說,在分數和群眾評議兩關都過瞭的情況下,如果從他和呂川之間選送一入,他絕對主動放棄資格讓呂川先圓瞭大學夢。他說自己年齡比呂川小,多準備兩年會考得更好,等得起。但如果競爭對手是沈一兵,那麼他將堅定不移地爭取自己的權利毫不相讓。他認為廠裡給予沈一兵的應該是有前提的機會,而不應該是無條件的機會。總不能別人明明比沈一兵考的分數高,群眾推薦的得票率也高,那也得將機會讓給他吧?再說讓也白讓啊,他也不會感謝任何一個將機會讓給他的人呀!

呂川說他和向陽想一塊兒去瞭,但是,如果真像向陽說的那樣出現瞭在他倆之間隻能走一個人的情況,那麼他要先成全向陽。自己是呂川哥嘛,當哥的就得有當哥的樣子,否則不是給小老弟們做壞榜樣瞭嗎?

他倆都說得很真誠,龔賓和進步都被他倆感動瞭。

德寶說:“你倆之間的事你們自己解決,我們不幹預你倆的內政。但如果沈一兵那小子分數和群眾評議兩方面都比不上你倆還要捷足先登的話,我曹德寶一定挺身而出阻擊他!”

“我的想法與你們都不同,川和向陽,你倆聽我的,今年都別報名瞭吧。”說這話的是秉昆,他不知何時站在裡外屋的門檻那兒瞭,一腳裡屋一腳外屋,靠著門框叼著煙。三撥客人,除瞭炕簾後那三個女的他沒去理睬,木材加工廠和醬油廠的兩撥人他都得招待到,像堂倌兒。在醬油廠的弟兄們都沒註意到的情況下,他已聽瞭多時。

德寶問:“說說,你怕的是什麼?”

秉昆坐在進步讓給他的高腳凳上,吸一口煙,將剩下的半截遞給德寶,看著呂川和向陽說:“你倆都沒怎麼搞清楚狀況。招收工農兵學員的過程不是你們以為的那樣——先考試,後群眾評議、投票,最後再由領導決定推薦不推薦學校,決定錄取不錄取——而是首先就要由群眾評議、投票,決定誰有沒有資格參加考試。你們想啊,沈一兵他走得成走不成,關系到廠裡職工們的住房問題能否得到改善,選票能不一邊倒?即使你倆獲得的選票也不少,也有資格參加考試瞭,甚至考的分數都比沈一兵高,最後上大學的那也肯定是他啊!忘瞭咱廠三把手怎麼說的瞭?他說隻要在推薦書上寫下瞭‘同意’二字,別的事就不必廠裡操心瞭對不對?咱們小小的醬油廠,能給咱們兩個名額?隻給一個肯定得是沈一兵的啊!那叫戴帽名額,指名要的事,而且是政策允許的。你倆陪著考,陪著選,到頭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不是白浪費精力嗎?既然隻不過是個過場,莫如讓全廠人隻陪他走那個過場。你倆一陪著,倒似乎過場不是過場,反而像正劇瞭,那不等於幫襯瞭他嗎?”

德寶將秉昆給他那截煙頭吸得短而又短,有幾分舍不得地彈入火炕口裡去,他心悅誠服地說:“我想說的是,秉昆你又讓我刮目相看瞭。廠裡別人都說你是老蔫,可在咱們哥們兒之間,你該說的時候總是把話一股腦兒說透,說得明白到傢瞭,一點兒都不蔫啊!”

秉昆笑道:“內外有別嘛。”

呂川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說:“你一番話把我給點明白瞭,我聽你的。”

向陽瞪著他問:“關於招生的事,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周詳?”

秉昆站起來鄭重地說:“你和呂川內心裡的想法能瞞得過我嗎?老實向你們交代,我已經替你倆寫信問過我哥瞭。我哥是他們那個師連續兩年的招生辦公室副主任。全省每年的工農兵學員一小半是從兵團招的,他們那個師每年就走三四十人,他什麼情況不清楚啊?他在回信中說,如果你們是我朋友,那我最好告訴你們,咱們廠肯定隻有一個戴帽的名額,那個名額肯定非沈一兵莫屬。我哥說,如果我不告訴朋友們這一點,讓朋友們蒙在鼓裡充滿希望地陪著走過場,那就是我不夠朋友瞭。”

剛坐下的呂川聽瞭秉昆的話,倏地站起一撩門簾闖入裡屋去瞭。大傢一時你看我,我看他,都以為呂川生氣瞭,局面一時有點兒尷尬。

秉昆小聲問德寶:“是不是我說瞭什麼不該說的話?”

德寶說:“沒有啊,你為他倆費心,他如果不高興是他不對。”

向陽也說:“我可沒不高興。秉昆哥,你分析得全面,我不陪瞭。”

三人正這麼說時,呂川一撩門簾又回來瞭,拿著三支煙,先給秉昆一支,再給德寶一支,並對秉昆說:“真哥們兒不言謝,借花獻佛,敬你支煙。”

大傢又都笑瞭。

秉昆吸口煙後,對三位小老弟說:“以後,你們三個絕對不許背著我參與他倆策劃的任何事。不但不許參與,還要及時告訴我。”

呂川說:“在傢裡你們聽不聽父母的我們不管,在廠裡希望你們多聽他的。那樣,我和德寶就不必為你們操心瞭。”

向陽就代表另外兩個說:“放心,我們保證。”

一九七四年,共樂區的兒女們又都長瞭一歲。他們的人生各自發生瞭變化,關系也發生瞭變化。有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有的遇到瞭挫折也因而開始成熟。在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小市民生態和想躲都躲不開的變質政治環境雙重擠壓之下,年齡大點兒的沾上瞭煙酒,年齡小點兒的為瞭獲得一份人生的安全感本能地依附於年齡大的。而不論年齡大小,幾乎都沒有任何能力哪怕稍微改變一下人生狀況,父母也完全幫不上他們的忙。隻能像父輩那樣靠江湖義氣爭取別人的好感,以便在急需幫助時借助一下哥們兒,或在同樣感到壓力時抱團取暖,面臨同樣威脅時做出小群體的一致反應。除瞭親人或哥們兒,沒誰關註他們,偶爾有人愛護一下他們,便足以被他們視為貴人、恩人。他們膽小,不敢招惹是非。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還都不失明智。但在認為有必要證明人格本色的時候,他們又都願意顯示自己是多麼義氣。他們認為好人格就是夠義氣。關於人格二字,他們普遍也就知道這麼多,而那基本上來自民間的影響。

他們是庸常之輩,但又確實已是千千萬萬人中的好青年。他們也確實都想做好青年,不想做壞小子。他們最大的明智在於,都深知一旦成瞭壞小子那也就幾乎等於自取滅亡,隻不過是時間早晚的事。那時國傢正在以神聖政治的名義向他們一再咄咄宣告,好青年的標準必須徹底改變,而這使他們陷於極度的困惑和迷惘之中。他們自幼所接受的好孩子、好學生、好青年之“好”分明已不再是“好”,神聖政治所宣告的那種“好”又是他們根本學不來的,正如春燕為一篇“批林批孔”的文章而一籌莫展。這又使他們像討厭小人一樣討厭政治,企圖用長白山巨蛇之類的談資抵禦神聖政治的侵蝕。他們磕磕絆絆地學著做父母以及民間所認可的那種好人,學做後一種好人對於他們反而比較可行,因為簡單多瞭。為瞭他們的和他們一樣是庸常之輩的父母、親人和哥們兒,為瞭指望和他們成傢生孩子的姑娘——她們倒是不太有他們那種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困惑、迷惘,因為她們都想趕快終結女青年這一尷尬稱謂,都想要迫不及待地趕快做好妻子、好母親和好兒媳。這幾乎是民間價值體系固守的最後陣地,也是神聖政治強大的思想火力不屑於實施打擊的微不足道的目標。她們可以遁入民間價值觀的掩體裡,去全心全意經營小小的安樂窩,那才是她們的喜樂之事。何況,還有美妙無窮的性愛提供快活,對於她們而言,那比神聖政治好玩多瞭。正如吳倩和於虹在周傢的炕簾後一再追問春燕:“怎麼個好法?怎麼個好法?”小小的安樂窩之好是她們好人生的實體標志,價值觀的核心。

是的,在一九七四年正月初三的晚上,聚集在周傢的這些人多數是共樂區的兒女,少數是由於父母惹上瞭政治麻煩而成瞭他們小老弟的青年,如唐向陽和常進步,確乎都是些好青年並且個個願意繼續做好人。

那一個晚上,可以說是他們真正的節日。他們每年難得有這麼一次聚會,有這麼一處地方。

秉昆媽照例醉睡在春燕傢瞭。她是被春燕媽請去的,也可以說是被春燕支去的。沒有秉昆媽在眼前晃來晃去,每個人的言行都放松得不能再放松瞭。春燕爸照例加班,二姨照例又成瞭她傢的年客,秉昆媽照例沾酒就醉。與去年不同的是,今年她是春燕傢的貴人,春燕爸媽對德寶這個倒插門女婿中意得很,雙方母親策劃的秉昆與春燕之間的那碼子事雖然落空,但春燕對秉昆媽“幹媽”長“幹媽”短叫得更親瞭,與秉昆的關系也反而更自然瞭,這使兩傢不是親傢勝似親傢。大兒子周秉義與郝冬梅結婚的喜事,周志剛親自去看望瞭女兒,喜上加喜,沖刷盡瞭秉昆心頭的陰霾。這一個夜晚,傢裡來瞭更多青年,連小兒子秉昆在木材加工廠時的工友也來瞭數人,意味著小兒子很有人緣,畢竟是一種欣慰。所以,秉昆媽並不是被春燕媽和她二姨灌醉的,是自願喝瞭一盅又一盅自找著的。她心裡高興,要享受美美醉睡一大覺的好感覺。

在她的傢裡,這些底層青年已沒什麼更有意思的話題瞭,於是分成幾夥兒打撲克下棋,而秉昆則開始準備晚餐。

忽然來瞭一位不速之客,是龔賓小叔龔維則。這位光字片小字輩們心目中可親可敬的小龔叔叔初三、初四照例值班,也就不敢放松警惕,一條街一條街地夜巡。他很喜歡在國慶、春節這兩個主要節日裡值班,因為夜巡時可以佩槍,讓他覺得自己更是人民警察。他夜巡時見周傢人聲鼎沸,就走瞭進來。不認識他的見一個穿警服的突然出現,都不禁大覺意外。秉昆讓大傢隻管放松,該怎麼玩繼續怎麼玩就是。他們聽秉昆親近地叫他小龔叔叔,也就明白他是自己人瞭。龔維則知道春燕己做人妻,卻不知道秉義結婚之事。秉昆代表哥哥、嫂子敬瞭他一支煙,他要求看結婚照。秉義和冬梅的結婚照是四寸的,春梅和德寶的結婚照則是八寸的,而且塗紅瞭臉頰和嘴唇。為瞭讓他倆的八寸照也能擠進相框裡,秉昆不得不抽出原有的幾張照片,這使那相框似乎成瞭春燕和德寶的光榮榜,而秉義和冬梅的結婚照隻能屈處一角。小龔叔叔捧著相框踱到燈下,細看片刻,給出的評語令秉昆暗吃一驚。

他說:“果然是副省長的女兒,雖比不上你姐漂亮,但人傢那種胎裡帶的高貴氣質卻是你姐沒有的。”

他的話也令其他人都愣瞭,一齊將目光轉向秉昆。此前大傢以為,身為知青的國慶姐姐嫁給瞭一位兵團的現役軍人已屬福氣,全賴“上山下鄉”運動所賜。否則,一個尋常百姓傢的女兒,能嫁給一名國營大廠的青年技工就算幸運瞭。國慶自己也這麼認為,而朋友們經常以羨慕的眼光看待他。有瞭一位現役軍人姐夫,他和爸媽日後會沾多大的光啊!冷不丁地,秉昆又冒出一個是副省長女兒的嫂子,此種心理沖擊波太猛太巨大瞭,包括春燕在內幾乎全都愣住瞭。

秉昆想不明白,他問小龔叔叔:“你怎麼知道的?我媽告訴你的?”

小龔叔叔一邊替秉昆把相框掛回墻上,一邊若無其事地說:“你媽才不會告訴我那些。你哥下鄉前我就知道,那時她三天兩頭到你傢來,還有一個叫蔡曉光的也經常到你傢來,對不對?你也不想想我是幹什麼的?光字片的事如果我一問三不知,那不就失職瞭嗎?”

他的話讓秉昆暗吃一驚。

小龔叔叔臨走才看到侄子龔賓,訓斥道:“你這小子,怎麼不主動跟我打招呼?”

龔賓像害羞的姑娘般扭捏地說:“誰知道你為什麼突然闖進來啊!”

春燕不悅地問:“哎,小龔叔叔,眼神差勁兒瞭?我和德寶那麼大的結婚照硬沒看見?連句道喜的話都舍不得說?”

小龔叔叔笑道:“忘瞭忘瞭,別挑理,向標兵致敬!”

他啪地敬瞭個禮,春燕這才高興瞭。他說瞭些鼓勵春燕爭取做省級標兵的話,說新中國成立以來不論共樂區還是光字片沒和任何榮譽沾過邊,希望春燕能讓共樂區特別是光字片的青年引以為榮。他囑咐秉昆們多多關照自己侄子,勿讓龔賓受人欺負。

小龔叔叔走後,呂川從地上撿起瞭卷成筒的《紅旗》雜志,翻開看看,見兩報一刊的元旦社論用紅筆畫出瞭一道道紅線。

龔賓說:“肯定是從我小叔兜裡掉到地上的。”

呂川說:“現在都是春節瞭,你小叔怎麼還學元旦社論啊?上癮呀?”

龔賓說:“沒法子,不學不行,我小叔得經常在區裡向各派出所的民警匯報自己的新體會。”

趕超忍不住也問:“你小叔總有什麼新體會嗎?”

龔賓說:“那我就不清楚瞭,估計得總有吧!我小叔也不總學那些呀!你們別把我小叔看成那樣式的人!”龔賓從呂川手中奪過《紅旗》,跑出去追他小叔瞭。

呂川笑問大傢:“他說的那樣式的人,到底是哪樣式的人啊?”

國慶說:“別裝糊塗。二百五才不知道那樣式的人是哪樣式的人,你看這屋裡有二百五嗎?”

一句話將大傢全逗樂瞭。

德寶忽然沒頭沒腦地來瞭一句:“我說什麼來著?”

呂川問:“你說什麼來著?”

德寶瞥一眼春燕,指點著秉昆、呂川、國慶和趕超不無悔意地說:“撿漏!點到為止,證明我是有預見的。”

秉昆等四人於是想起德寶曾希望與一個落難高幹女兒結成良緣的事,當著春燕的面,都不便再接著他的話茬往下說。

人們聽得正雲裡霧裡,春燕高叫:“酒!酒!幹哥拿酒來!”

秉昆默默遞給她一瓶酒,心中感激她把由他嫂子引起的敏感話題打斷瞭。

不料她說:“每人一瓶,你自己也是!”

傢裡沒那麼多成瓶的啤酒,秉昆隻得將滿滿一塑料桶散裝啤酒拎進屋,而於虹、吳倩兩個已按春燕的吩咐大碗小碗杯子瓷缸擺瞭一桌子。

趕超說:“餓瞭,晚餐正式開始吧!”他拎起塑料桶往所有的盛器裡倒滿瞭酒。

春燕像男人那樣,用她的老虎牙啃開瓶蓋,泡沫流瞭一手,高舉酒瓶朗聲道:“大傢聽我說幾句,今天聚在這兒的都是什麼關系?哥們兒和姐們兒的關系!秉昆又是我什麼人呢?幹哥!那麼他哥周秉義是我什麼人呢?當然是我幹大哥!所以,秉昆的嫂子就是我的千嫂子。幹嫂子就不是一般按輩分叫的那種嫂子,要不認幹親不就沒什麼意義瞭嗎?吳倩、於虹,你倆是我姐們兒,所以秉昆他嫂子也是你倆幹嫂子。你們這些男的和秉昆什麼關系?哥們兒關系,所以秉昆他嫂子也是你們的幹嫂子,是我們大傢的幹嫂子!”

“等等,等等!”秉昆萬沒料到春燕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眼見大傢高興地都舉起瞭杯和碗,仿佛每個人從此都有瞭一位副省長的幹親,以後的社會地位也高級瞭不少似的,不得不做一番必要的聲明。

他說:“我嫂子她父親……到現在還是黑幫呢!”

有人就將杯和碗放桌上瞭,目光一齊望向春燕。

春燕說:“黑的再變回紅的,估計也就一兩年的事。看來你們都不關心政治,不如我,連我還得裝模作樣學學社論什麼的呢!我聽參加學習班的人討論時說,以後肯定有大批的老幹部被陸續解放。大傢信我的沒錯,反正咱們有瞭一位是副省長女兒的幹嫂子瞭,誰不許咱們攀上這門幹親誰是不懷好意。說不定一復出黑的又變回紅的還當瞭正的!幹,幹,誰不幹誰不給我面子!”

她一揚脖子,人嘴兒對瓶嘴兒,咕嘟咕嘟喝下瞭大半瓶啤酒,秉昆看得目瞪口呆。

“幹,幹!”

“祝幹嫂子平平安安!”

“祝幹嫂子她爸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盡管沒誰對春燕的話太當真,但大傢都異常高興卻是真的。想象一下也挺好的啊!於是杯碰杯,碗碰碗,都樂得起哄。秉昆看出自己再說什麼都是廢話瞭,便裝聾作啞,轉身進入廚房幹脆往桌上端菜瞭。

一九七四年春節的節前供應比一九七三年好瞭不少。不是種類多瞭,副食基本還那麼幾類,但每人供應的數量增加瞭。普通餅幹不限量,隻要買得起,天天買也可以。有幾處自由市場恢復瞭,人們在那裡甚至能買到出口轉內銷的魚罐頭和隻有南方才能見得到的筍罐頭。

初三晚上,這些年輕人山吃海喝瞭一頓。德寶照例拉瞭大提琴,春燕照例聽得如醉如癡。趕超照例表演瞭魔術,於虹特專業地充當他的助手,他倆還將國慶和吳倩一塊兒催眠瞭,互相抱著親嘴親得嘖嘖有聲,看得唐向陽他們三個小老弟全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秉昆作為主人,也被要求打瞭幾段快板。將近十二點,在幾陣小規模的連不成片的爆竹聲中才有人言走,大傢意猶未盡地散去,最後隻剩下瞭國慶和趕超兩對四人。他倆仍坐在桌旁,而吳倩和於虹並肩垂腿坐炕邊。

秉昆奇怪地問:“你們怎麼還不走?想住這兒啊?”

趕超反問:“德寶沒跟你說?”

秉昆更奇怪瞭:“跟我說什麼?”

國慶小聲對趕超說:“情況變瞭,讓咱倆自己的事自己交涉瞭。”

德寶和春燕回德寶傢去瞭。德寶走時對國慶和趕超直擠眼睛,而春燕扭頭望著吳倩和於虹意味深長地笑——這秉昆是看到瞭的,卻不明白他們暗示什麼。

秉昆催促:“有話快說,你們走瞭我還得收拾呢。”

國慶小聲問趕超:“誰說?”

趕超道:“你的意思是由我說唄。行,我說就我說。這種事,你一說非說夾生瞭。”他將秉昆扯到門口,小聲說,“是這樣的,我們四個一致決定,今晚不走瞭,都住你傢瞭。”

秉昆立刻聯想到瞭去年德寶和春燕搞出的那檔子事,很堅決地說:“不許!”

“你這是什麼態度?”趕超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

“是啊,秉昆,你那麼說可不太夠哥們兒瞭吧?”國慶起身走瞭過來,冷著臉對趕超說,“閃開,我跟他說。”

趕超卻不閃開,反而推著國慶說:“你坐回去,坐回去,顯不著你。我既然說瞭,那我就能擺平。”

吳倩也在炕邊那兒說:“別死乞白賴地求啊,不給面子拉倒,那咱們以後不登門瞭。”

於虹接言道:“就是,虧咱們還把他嫂子認成瞭幹嫂子,太不理解人瞭。”

秉昆本是為她倆考慮才堅決說不許,聽瞭她倆的話,呆望著她倆一時變成啞巴瞭。

“看,看,把她倆也惹得不高興瞭吧?沒你這麼軸的啊,出去說出去說。”趕超從衣帽鉤上取下秉昆的棉衣、帽子、圍脖,一股腦兒塞他懷裡,同時將他推出瞭傢門。門關上前,他聽到瞭吳倩和於虹哧哧的笑聲。

在小院裡,趕超批評道:“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真哥們兒那就得急哥們兒之所急!”

秉昆慍怒道:“哎,我在你眼裡怎麼就成瞭飽漢子啊!”

趕超說:“那你就是根本沒饑餓感,有病,不正常。而我和國慶,打個比方吧,好比兜裡揣個大水蜜桃,熟透瞭,完全屬於自己的,想怎麼著怎麼著,卻就是不許吃上一口,這滋味兒你肯定沒有吧?”

秉昆打斷道:“你倆愛上哪兒吃上哪兒吃去!你背後是我的傢!我還是那句話,不許在我傢裡再發生……”

趕超也打斷道:“屁話!還口口聲聲你傢你傢!哥們兒之間,你傢就不許當成是我們的傢瞭嗎?”

在趕超理直氣壯的批評下,秉昆啞口無言瞭。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多餘嘛!你剛才沒聽到於虹她倆的話啊?今晚住你傢,在這一點上她倆和我倆是完全一致的。再說,我們有這個,萬無一失。”趕超語氣緩和瞭,從兜裡掏出一個小紙包炫耀。

秉昆壓著氣問:“什麼?”

趕超向他俯耳道:“避孕套。德寶提供的,春燕批準的,你應該向他倆學習。就像於虹剛才說的那樣,真哥們兒之間更要理解人。有些事,有時候,它一來那就是火燒火燎的急茬兒,如果真哥們兒都不理解,那還要哥們兒幹什麼呢?”

秉昆有點兒理屈詞窮瞭。

“孫趕超!你倆到底有完沒完?不是叫你別死乞白賴嗎?”屋裡傳出瞭國慶惱火的聲音。

“回您的話,已經交涉完畢,就進去!”趕超摟抱瞭秉昆一下,還和他貼瞭貼臉,一轉身進屋瞭。

秉昆在院子裡愣瞭片刻,心裡仍別扭得要命,想進屋去繼續理論。一推門,門從裡邊插上瞭。踢門,屋裡關燈瞭。

他生氣地喊:“那我上哪兒睡去啊?”

“你兜裡有把鑰匙,是開呂川他們味精車間值班室門的,委屈你去那兒睡一夜吧。”門縫傳出國慶貼著門說的話。

他將手伸入棉襖兜,果然摸到瞭一把鑰匙。

他又踢門,又喊:“開門!我得拿車鑰匙。外邊這麼冷,讓我走著去啊!”

“你自行車鑰匙在你車上插著呢。乖乖地去廠裡,表現好點兒,別再滋擾我們瞭啊。明兒天一亮就回來吧,我們那時會把咱傢打掃得幹幹凈凈的。”門縫傳出吳倩的聲音,柔聲細語的,像年長許多歲的姐姐在教導不懂事的小弟弟。

秉昆往廠裡猛蹬自行車時覺出凍手來,他很後悔在小院穿棉襖圍圍脖時忽視手套問題瞭。當時他想進屋去拿手套,但明知會凍手還是極不明智地跨上瞭自行車。自行車少瞭一邊的把套,他一直拖著沒配上。手握在冰冷的裸車把上,不到一分鐘就凍得手心手背每一個手指尖兒都疼起來瞭。握著有把套那一邊的車把呢,那隻也是皮包肉的手啊,不揣兜裡一會兒堅持不瞭一兩分鐘呀!騎到廠門口時,雙手都快凍僵瞭。傳達室黑著燈。把門的也是人,該睡覺也得睡覺啊!

把門的師傅終於被敲得披著棉襖出來瞭,見是他,沒好氣地問:“大年初三的你來廠裡幹什麼?”

他同樣沒好氣地說:“借宿!”

味精車間那間值班小屋也就是比一張單人床寬一點兒,好在床上有枕頭被褥,看上去很臟,讓人不願接觸。還有一排暖氣,這讓他慶幸。他本想和衣而眠,躺下沒多一會兒,不得不一次次坐起來一件件脫衣服。門一關上,那一排暖氣使狹長的小小空間熱得像蒸籠。他想打開通風窗,卻不知為什麼被釘死瞭。他想敞著門睡,走廊裡一盞大燈泡的光直射在床上,光著上半身在走廊找瞭兩次才發現開關在哪兒。最後,他還是脫得僅剩下褲衩,仰躺在很不舒服的被子上。值班室門上無窗,關燈後,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躺在磚砌的棺槨中瞭。還好,一關燈外邊倒顯得不怎麼黑瞭。並不是一個月光多麼好的冬夜,但沒有窗簾的窗玻璃看上去仍透進些淡藍的夜明,這讓他逐漸平息瞭下來。

他想到國慶和趕超兩個哥們兒急赤白臉的表情和強詞奪理的話語,氣惱少瞭,諒解多瞭,不禁啞然失笑。想到他們肯定正特享受地幹著的事,他輾轉反側,哪裡還能睡得著呢!名不正言不順的小寡婦鄭娟的樣子無可避免地出現在他頭腦之中。他剛一想,她的樣子便清清楚楚地出現瞭。是的,完全沒有逐漸清晰的過程。他的頭腦之中除瞭她的樣子,其他什麼也沒有。她似乎出現在無框、圓形、漆黑的襯板前,一絲不掛地以各種姿態連續出現,像電影特寫鏡頭似的產生一種向他移動的感覺,似乎有什麼力量將她推近於他。他甚至覺得那一種神秘的力量發自他自己的身體裡,而她自然而然地被吸近瞭。說是在他的頭腦之中也罷,在被自己的想象燃燒得迷幻萬分的眼前也罷,總之她的身體看上去並非潔白如玉,而是微微有些泛著粉色。她的臉頰也泛著紅暈,雙唇則要紅得多瞭,一種桃紅色。她是光潤的,但絕不是玉的那一種光潤,而是細膩肌膚必然會有的那一種綢子般的滑潤之光。盡管她的樣子始終清楚地存在著,卻又始終微微低著頭,垂著目光,一次也沒抬起頭來看他,或僅僅是抬起頭,卻並不看他。

“看著我,看著我,求求你看我一次吧!”周秉昆這個因為做瞭一次特夠義氣的事而博得瞭君子之名的青年,喃喃囈語,不知不覺間將一隻骯臟的枕頭緊緊摟在瞭懷裡。

他想到瞭趕超在小院裡說的話,他覺得自己才真是一個餓漢子,而從今天晚上起,國慶和趕超兩個哥們兒倒是摘掉餓漢子的帽子瞭。

他想到瞭趕超的那個比喻。是啊,吳倩已是國慶兜裡的桃子,於虹是趕超兜裡的桃子,而自己兜裡還是空的。

他渴望鄭娟哪一天也成瞭他兜裡的桃子。

他很怕哪一天她成瞭別的男人兜裡的桃子。

自從秉昆第一次見到她以後,他對談戀愛、找對象便毫無興趣瞭,一心想著與她生活在一起的快樂。但他又明白,姐姐嫁給瞭那樣—個男人,如果自己娶的再是鄭娟這樣拖帶著一個上不瞭戶口的私生子的小寡婦,便簡直等於是要瞭爸媽的老命瞭!他將成為周傢的罪人,連一向願意庇護他的哥哥也不會寬恕。這種清醒常常讓他思想上備受折磨,痛苦不堪。

周秉昆,你的心理是不是不太正常瞭呢?國慶找到吳倩,趕超找到於虹,而德寶和春燕婚後夫唱婦隨,顯然都很幸福。你哪方面都不比他們差,你有良好的口碑,你傢有隨時可供你結婚的一間房子,你究竟為什麼非要將一個鄭娟那樣的小寡婦娶進你們周傢的門?

他不止一次捫心自問,卻一次也沒給出能擺到桌面上的理由。實際上,他也根本沒有任何足以說服傢人同意的理由,比他的姐姐更無理由。每次,他都不得不承認:他完全是不明所以地被那個小寡婦迷住瞭,她是他心裡最想要的那種女人。他第一次見到那種類型的女人是從一幅畫上,確切地說是從一部作品集的彩色插圖上。大概是高爾基的書,其中一篇似乎是《少女與死神》,講一名少年就要死瞭,偎在牧羊女的懷裡。在作品中她雖是少女,但插圖上她看上去更像少婦。她一邊的肩裸露在衫口外邊,連同整個乳房也完全裸露,色彩使它極像桃子,她本人也似乎是一隻成熟得彈指可破的桃子的化身。後來,姐姐可能發現他經常偷看,於是那本書就失蹤瞭。其實他對內容沒太大興趣,配有那種女人插圖的那一篇也隻不過馬馬虎虎翻看瞭一下,迷住他的是彩色插圖。當他在鄭傢的土坯窩裡見到衣衫不整的鄭娟坐在炕上,立刻將她與插圖上的女人聯想到瞭一起。在他的聯想中,現實中的小寡婦與插圖上的女人比光速還快地重疊瞭。如果鄭娟的頭發不是黑色的而是金黃色的,兩個女人就更酷似瞭。這是不能擺到桌面上來說的,對哥們兒也不能說。多麼羞於啟齒啊!

每次想鄭娟時,他還會聯想到契訶夫的短篇小說《美人》。傢中藏著的書中就有契訶夫的小說集,他偶爾讀到瞭《美人》。那是極短的短篇,也可以說是散文,講少年契訶夫隨爺爺到鄉下去,在一戶農民傢裡見到瞭主人的女兒小美女瑪莎。瑪莎並不能使他聯想到鄭娟,但契訶夫對爺爺、少年時期的自己以及車夫的描寫,卻讓他覺得是對自己心理的揭示。他們離開時,都變得憂鬱瞭,悶悶不樂,仿佛一輩子很難再開心得起來瞭。爺爺太老瞭,連娶瑪莎為妻的美夢都沒資格做一做瞭;少年契訶夫年齡太小瞭,等他到瞭可以追求瑪莎的年齡,她早已嫁作他人婦,並且是幾個孩子的媽瞭;而車夫已有瞭老婆孩子。美好的東西就在眼前,活靈活現,卻註定瞭將不屬於自己,這會讓人懊惱不堪。美好的東西要麼屬於自己要麼不屬於任何人,僅供所有人觀賞;要麼足夠多,起碼一半人有機會公平獲得——以上三種情況都不至於讓心理正常的人生氣。如果美好的東西如靈光偶現,很快就將屬於別人,根本不由任何原則來決定,還沒有理論的地方,這就難免令人憂傷不已。

在周秉昆想來,自己所面臨的事正是這樣。如果鄭娟最終嫁給瞭別人,他的人生就註定憂傷不已,暗淡無光。

顯然,國慶、趕超他們兩對兒的無理勾當是到他傢之前就預謀過的。德寶和春燕兩口子參與瞭,還提供瞭必備物品,是同謀!這讓他在自傢小院裡進不瞭屋的時候怒火中燒。如果同謀僅僅是德寶還罷瞭,德寶往往就是那麼不著調,拿那哥們兒沒什麼咒可念的。但春燕不同啊!春燕是標兵啊!你成瞭同謀算怎麼一檔子事?行為與你的光榮身份不符嘛!更讓他想不通的是,呂川居然也成瞭同謀,否則自己怎麼會睡在這棺槨似的鬼地方?呂川可是哥們兒中一向言行謹慎的人啊,他吃錯藥瞭不成?

但是,此刻誰的氣他都不生瞭。他心如止水,對誰都能理解瞭。特別是對春燕,他反而心生一種從沒有過的好感來。人傢沒因為自己光榮瞭就袖手旁觀,不急哥們兒姐們兒之所急。人傢寧肯自己的光榮稱號有污點,還要盡自己所能,證明人傢比以前更義氣瞭呀!至於呂川,他可是一向潔身自好的。既然連他都成瞭同謀,那麼是否可以認為哥們兒姐們兒的做法是對的呢?

吳倩和於虹當時的反應,確乎是秉昆難以料想得到的。他以為她倆是國慶和趕超的人質,但她倆當時的表現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她倆不但不是人質,反而是無怨無悔的參與者。她倆經常結伴找春燕玩,肯定多次受過春燕的慫恿。德寶經常慫恿國慶和趕超,屬於自己的桃子不一定非得等到開過蟠桃會才吃一口——這話秉昆是聽到過的。春燕當然也可以慫恿吳倩和於虹:“別忘瞭偷吃禁果的首先可是咱們夏娃,其實男人不也是女人的桃子嗎?想明白瞭這一點搞對象談戀愛那才是來情緒的事呢!”——這話國慶也跟秉昆說過,當時國慶還擔心春燕把吳倩教壞瞭。現在看來,吳倩和於虹確實變壞瞭,卻分明壞得正合兩哥們兒的心願。

由吳倩和於虹兩人,秉昆又想到瞭鄭娟,多希望鄭娟也把他當成她的桃子啊!他對她自然很同情,同情使他對她的著迷帶著心疼的色彩,但他對她的著迷首先是因為她確實讓他大為動心,而不是因為同情。

秉昆見過鄭娟兩次瞭。第二次隻見瞭她一眼,一分鐘不到的事。去年開春後,瘸子和“棉猴”考慮到鄭娟即將當母親瞭,她傢那個窩太不像樣,決定為她傢修修房屋。那種窩又哪裡算得上是房屋呢?但修修總比不修好啊!秉昆也多次心生此念,卻有心無力,隻能想想而已。瘸子和“棉猴”的決定,使秉昆更加相信他倆本質上是好人而非壞人,也就更加不願搞清楚他倆以及他倆的兄弟究竟是幹什麼的瞭。他明智地認為,不清楚肯定比知道瞭要好。除瞭竭誠幫助鄭傢而外,他認為他們幹的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但也肯定不會是多麼壞的事,無非是自謀生路的合法不合法之間的事罷瞭。那些人在A市從沒絕跡過,民間也從不一律視他們為壞人。

開工那天是星期日,秉昆也從傢裡帶柄鐵鍁去瞭。瘸子和“棉猴”在指揮怎麼幹,另外四個人分明是雇來的農民。一個是街道公社辦公室主任的男人還到場監察瞭一會兒,並請瘸子吸瞭他一支煙。這情形讓秉昆大惑不解,他認為應該反過來,辦公室主任接不接瘸子遞來的煙還未必。那時,秉昆和瘸子、“棉猴”的關系已非同一般。雖然雙方絕不是哥們兒關系,然而那兩個人對他已極為信任,他對他們的重托從不含糊,沒發生過一次紕漏。他們之間更像是統一戰線的關系,盡管在根本上是兩路人,為瞭幫助鄭傢走到一起來瞭。不知為什麼,“棉猴”見到秉昆並沒顯出高興的樣子,反而心懷敵意似的,以命令的語氣讓秉昆走,他自己卻挺賣勁兒地幫著幹這幹那。秉昆當然不聽他的,結果他嘴裡說出瞭“滾”字,秉昆火瞭,差點兒要和他動手。

勸止瞭他倆後,瘸子對秉昆說:“是為你好嘛,你確實不該和我倆同時出現在這兒。”

秉昆沒好氣地問:“你們怎麼就可以?”

瘸子小聲說:“我倆這會兒是市民政局的,你是誰啊?所以是為你好。”

秉昆說:“我學雷鋒不行嗎?民政局的也管不著我。”

瘸子笑道:“脾氣還挺大的。除瞭我倆,這會兒誰還管得瞭你呢?”

秉昆說:“我在替誰傢幹活,誰傢人才管得瞭我。”

“這就簡單瞭。”瘸子說罷進屋,不一會兒和鄭娟一塊兒出來。鄭娟的肚子已經很大,圍裙紮在她肚子上,像罩著一口鍋。

她對秉昆說:“真的都是為你好,走吧。”

秉昆問:“是你心裡話,還是他倆逼你這麼說的?”

她沉吟瞭一下,責備道:“不是他倆逼我說的。如果你非不走,我就沒心思給幹活的人做飯瞭,求你瞭。”

於是秉昆扛起鍁就走瞭,頭也沒回一次,實際上他特想回頭多看她一眼。

鄭娟臨產那天,秉昆請假到醫院去瞭。他和瘸子、“棉猴”坐在產房外的一張長椅上,心情同樣不安。

瘸子說:“如果有人問咱們和她的關系,要統一口徑——我是她大哥,他是她二哥,秉昆你是她丈夫。”

果然有人來問,秉昆也果然當瞭一次丈夫。

秉昆心情復雜地問,為什麼偏偏要由他來冒充丈夫?

瘸子頭靠著墻,閉著眼睛說:“我倆看起來並不見得就像壞人,你的臉看起來卻是典型的好人臉,相由心生嘛。她的命夠苦的,下一個丈夫必須是好人。”

他的話秉昆當然愛聽。雖然隻不過是他的一種說法,秉昆聽瞭心裡甜絲絲的。

當護士出來報喜說她生瞭個大胖小子時,他們三個都發自內心地笑瞭,“棉猴”笑著笑著一扭頭還雙手捂臉無聲而泣瞭。

正月初四上午九點多鐘,秉昆三人和向陽三人按照前天晚上的約定來到老太太傢的小院前。第一次到老太太傢是晚上,來去又都坐在吉普車裡,秉昆他們三人有點難以判斷究竟是哪一幢房子哪一處院子。呂川記憶力好,說他印象中老太太傢有四級木臺階,加接地的水泥臺階共五級。按這一標志很快找到瞭。因為不知老太太被調到哪兒去瞭,無法預約,隻能集體冒昧登門,他們都想她瞭。成瞭生產醬油的小廠工人以後,他們似乎是社會的多餘人,沒人關註,卻有人管束。老太太曾是管他們的人,傢長式的管。與別人單純幹部式的管相比,她的管反而讓他們覺得親切——畢竟還有點兒像傢長。

老太太在傢,站在她傢小院裡的兩個男人中的一個告訴的他們。他還告訴他們,老太太老伴也就是軍工學院的副院長老馬同志不久將官復原職瞭。不巧的是老太太傢賓客盈門,他們來得不是時候——無須別人告訴,他們也看出來瞭,院外停著三輛小轎車嘛!即將官復原職瞭,賓客盈門很正常。他們商議瞭一下決定不走,希望老太太出門送客時能見上她一面。她傢有喜事瞭,他們也都高興。秉昆三人見過這兩個男人,他們第一次來時眼見過老太太毫不客氣地訓斥那兩個男人。他們兩人先認出瞭秉昆他們,官兒比較大的那個居然說秉昆他們三個給他留下瞭深刻印象。顯然,那人的身份都不夠進屋級別瞭,這使秉昆他們三個有瞭一絲快感。

對方有點兒幸災樂禍地搭訕著問:“她在你們那兒惹出麻煩瞭吧?”

呂川說:“沒你高興的那麼大,早過去瞭。”

秉昆說:“是我們出的事,跟她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她也就仗著自己一門三烈士,要不早關起來瞭,哪兒還有往這兒調往那兒調的好命。”對方的話讓秉昆他們更覺刺耳,都扭頭不理他。他倒也識相,不再搭訕,踱到一旁吸煙去瞭。

“媽的,費那麼大勁兒一個個打倒瞭,又一個個扶老太爺似的扶起來,不是耍著造反派玩嘛!”煙也沒堵住他的嘴,到底還是發泄瞭一句恨意和不滿。

終於有一位客人出來瞭,送客的卻不是老太太,而是槐姐。

“你們怎麼來瞭這麼多人?”她著實一愣。

她進屋不一會兒,老太太出來瞭。

老太太披著老馬同志的軍大衣,站在臺階上笑道:“都想我瞭吧?”

軍大衣太長,快到她腳踝瞭。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看起來滿面春風。

秉昆他們一個個笑著點頭。

“都進來。”

他們進瞭小院後,她對那兩個男人說:“你們回避一下,我跟他們說的話,不願被你們二位聽到。”

那二位就互相看看,意思是已經在屋外瞭,還往哪兒回避呀?

老太太又說:“造反派也要聽黨的話。我是老黨員,你倆都不是,又在我傢院裡,所以得聽我的,乖點兒啊。”

德寶就開瞭小院門,朝那二位擺下巴。

那二位落寞地出瞭小院後,老太太在臺階上坐下瞭,他們一橫排站在她面前。

她說:“不是我非擠對他倆幾句不可,是真不願被他們聽到,內外有別,是不是?”

她一一問他們的情況,包括互相之間的團結、談對象瞭沒有、父母的身體好不好、工作順不順心等等。

都問遍瞭,她才說自己調到江北的制糖廠去瞭。

“那兒不是離市裡遠嘛。肯定因為有人討厭我呀,把我弄到離他們遠的地方,他們耳根子清靜瞭啊。總有人向他們打我的小報告,估計他們也挺煩。不過問吧,怕讓別人有瞭整他們的把柄。認真過問吧,心裡又都清楚我對黨那是多麼的忠誠,越上綱上線越離譜。何況他們拿我也實在沒轍,又臭又硬的,跟我較勁兒那是多低層次的政治表現啊!”她似乎很享受自己那些話,說到後來把自己給說笑瞭。

她說她經常尋思,“文革”伊始自己就被從法院系統掃地出門,一掃帚掃到瞭醬油廠。捫心自問,人緣再差那也多少總會有幾個想自己的人啊!現在秉昆他們來瞭,證明她那麼尋思有道理。她很高興,因為不方便到屋裡,請他們原諒。她說他們來得很是時候,工作過的單位有這麼多青年來看她,正好能向屋裡的重要客人們證明她在基層工作得怎麼樣瞭!

她說她在制糖廠不是領導班子成員,而是車間衛生管理員瞭。讓他們不必牽掛她,廠雖然在江北,但有班車,無非每天要起得更早點兒。

她接著說:“廠裡的工人們每天七點來鐘就站馬路邊等班車,我為什麼不能?隻要還是共產黨的天下,那就沒人敢剝奪我工作的權利。隻要還有工作的權利,我就不會悶出病來。”

她說自己在醬油廠時一直希望能做成三件事:第一是改造和更新設備,提高產量,減輕一些工種的勞動強度;第二是為一些居住情況特別差的職工特別是老職工改善一下居住條件;第三是為職工們特別是青年職工們開辦夜校。三個心願一無所成,她走時內心裡是帶著很大遺憾的。談到瞭沈一兵,她坦率承認沈一兵是由她塞到廠裡的,希望他們千萬都不要唱反調,讓他能順順利利地上大學。

唐向陽吞吞吐吐地問,如果真的實行計票式推薦,那他們是不是也都要投沈一兵一票。

她想瞭想說,到時候具體怎麼做她也不清楚。至於投票,如果真那麼實行,他們不必勉強自己,棄權可以,投反對票也行。反正多他們那幾票顯不出多瞭多少,少他們那幾票也顯不出少瞭多少,主要是別公開唱反調。一有人帶頭公開唱反調,恐怕原本很順利的事可能生變。

她的話有請求的意味。

槐姐捧著一個紙箱出來瞭,裡邊是每袋一斤的綿白糖、砂糖和紅糖。她說是制糖廠發的春節福利,廠裡有人暗中討好她,她多分到瞭幾袋。她一袋也不留,全給他們。

秉昆把箱子接瞭過去。

老太太站瞭起來。

會見結束。

回去的路上,他們停下自行車將糖分瞭。

呂川說:“真想不到沈一兵的事和老太太扯上瞭關系。”

向陽問他:“那你打算怎麼辦呢?投他的票還是不投呢?”

呂川說:“既然老太太那麼說瞭,我當然投反對票啦!”

向陽說:“那我也投反對票!”

德寶說:“老太太都說瞭棄權可以,投反對票也行,咱們幹嗎不由著性子來?都他娘的投反對票!”

龔賓往進步的小本子上寫瞭幾行字後,他倆也點頭。

秉昆卻說:“那不好,絕對不好。”

大傢的目光一齊看向他。

他說:“一離開老太太那兒,我心裡就開始想這事。眼裡藏不住沙子的人都能從無記名投票中看出事來,看出來瞭就會忍不住議論。另外有些人專愛傳那種議論,最後議論紛紛就不好瞭。呂川和向陽兩個,你們與上大學的事有關,投反對票對你倆不好,自己把自己搞到風口浪尖上瞭。投同意票太虛偽,投棄權票吧。我和德寶,我倆投反對票。盡管老太太是出於對廠裡的好心,但這事肯定是不正之風,那就得有人體現出反對的態度,要不太他媽的瞭。龔賓和進步,你倆隨大流吧。這麼樣,咱們六個的表現是不一致的,眼睛長瞭鉤子的人都說不出咱們什麼來。”

大傢互相看瞭看,皆點頭。

“那我可就有優先權多分一袋瞭。”紙箱裡總共七袋糖,秉昆拿出瞭兩袋紅糖,剩下的正好每人一袋。德寶下手快,最後一袋紅糖歸瞭他。紅糖生產時少兩道工序,價格便宜。因為價格便宜,反而生產得少,自然稀罕,並且北方人相信紅糖養胃、補血的功效是白糖所不及的。

德寶奇怪瞭,問秉昆:“春燕說她懷孕瞭,所以我才拿紅糖。你為什麼也先下手拿瞭兩包紅糖?給哥們兒一包!”

秉昆不給。

德寶便搶。

秉昆掙脫他跑遠瞭,邊跑邊說他姐生小孩後身體一直不好,他要給他姐寄去,剛懷孕的應該讓著已經生瞭孩子的。

聽他這麼一說,德寶也就作罷。

秉昆回到傢裡,母親見他帶回瞭兩袋紅糖很高興,讓他盡快給他姐寄去。

他說,他也是這麼想的。

母親告訴他,春燕媽要她陪著到春燕姨傢去住幾日。春燕姨傢在郊區農村,要去最多也就住四五天。如果他不願她離開傢,她就把不去的話說死瞭。

秉昆特別支持母親去春燕姨傢住幾天。他說,母親一年到頭又照顧他又忙街道上的工作很辛苦,到郊區農村去住幾天可以換換心情完全必要,想住幾天就住幾天。傢裡有不少現成吃的東西,熱熱就行。自己都這麼大人瞭,難道因為母親不在傢就吃不上飯瞭嗎?

母親感慨地說:“我小兒子真是長大成人瞭!”

下午,一輛馬車將母親和春燕她媽她姨接走瞭。

母親前腳走,秉昆後腳也出瞭傢門。他騎著自行車到瞭拖拉機制造廠的職工俱樂部,春節期間俱樂部從早到晚放電影。除瞭“樣板戲”電影,還貼出瞭幾部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朝鮮和越南的電影廣告。前三天放“樣板戲”電影,以表重視。初四開始放外國電影,幾乎場場爆滿。

他估計鄭娟的母親會在那裡賣冰棍和糖葫蘆。

果然,他見到瞭鄭娟媽,鄭娟的弟弟鄭光明和她在一起。收票的是個善良人,不忍看著一個老婦人和一個盲少年在外邊挨凍,允許母子倆進瞭門待在前廳裡。前廳有暖氣,鄭娟媽守著冰棍箱靠暖氣那兒站著,而鄭光明站在放映廳門旁,聚精會神地聽電影的“畫外音”。鄭娟媽其實並沒有多麼老,也就六十三四歲,但看上去確實很顯老,仿佛七十多歲瞭。共樂區像她這樣的人太多瞭,底層人傢的窮愁日子像專吸人血的妖精似的,吸那些人傢父母的血,與歲月爭著吸,而且一邊吸,一邊覬覦著他們的兒女。當兒女也可以被吸血的時候才放過他們,那時他們已行將就木。

秉昆每次見到鄭娟媽,心裡都會有種下次能否再見到她的疑慮。下次又見到瞭,則另有種人可真能撐著活的想法。他倆己太熟瞭,他除瞭每月交給她四十元錢,還在路上經常見到她,每次見到都要下瞭自行車和她說幾句話。他覺得如同兩個地下聯絡員,對她有種特殊的感情。在冬天格外寒冷的日子,他很希望她沒推著小車出門;在夏秋雨大的時候,也會擔心她無處避雨。

去年十一月,他與瘸子和“棉猴”接頭時,“棉猴”問瘸子:“大哥,鄭娟有小孩瞭,是不是每月再加十元啊?”

瘸子說:“按一傢四口算,給他們的生活費並不是本市最低的。如果省著點兒用,她媽不賣冰棍也夠。我看是那老太太非把自己搞得可憐兮兮的。”

“棉猴”說:“養大一個小孩很費錢的。”

瘸子沉默不語。

那時,秉昆想說:“我願意出十元。”

他沒說出口。如果每月三十二元的工資少瞭十元,他沒法向母親解釋。

瘸子有點兒違心地說:“要加也不必加十元,加五元吧。不是錢的問題,是弟兄們會怎麼想的問題。”

直到那天,秉昆也不清楚他說的“弟兄們”究竟是些什麼人。

從去年十二月起,由他轉交的錢多瞭五元。

鄭娟媽見瞭他像每次一樣,笑呵呵地掀開冰棍箱要往外拿冰棍。以往他總是制止她,這次沒有。他覺得心裡有火,很需要吃支冰棍壓一壓。

接冰棍時,她說:“奶油的。”

他問她賣得怎麼樣。

她說賣瞭不少。散場後,有許多人會買支冰棍或糖葫蘆帶出去。下場開演前她會在外邊賣一陣,不少等著入場的人也買。

聽她說賣得好,他也高興。

那支奶油冰棍似乎起到瞭某種作用,秉昆鼓起勇氣問:“如果我想去看看鄭娟……主要是看看她的孩子,你想……她會願意嗎?”

聽瞭他的話,鄭母註視著他,臉上忽然散發出一種慈祥之光。她輕輕嘆瞭口氣,責怪地說:“你這孩子啊,怎麼直到今天才問這種話呢?她就盼著你能跟我說這種話呢,我也是。”

“我也是。”

他聞聲轉身,見光明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旁瞭。那盲少年聽覺異常靈敏,讓他大為驚奇。

秉昆問:“電影有意思嗎?”

光明說:“有意思,真想看見啊!”

鄭母說:“你別跟他說話瞭,他要去咱傢看看你姐。”

光明說:“我也真想看看你。”說完又走到放映廳門那兒去瞭。

由於內心分外高興,秉昆半路才想到並沒帶上那兩袋紅糖,便又折回傢去。

他終於站在鄭娟面前,眼神發直呆呆地看著她,如同第一次見到書中的彩色插圖那樣——不再是偷看,而且是放大瞭的,活的。

鄭傢的屋子經過維修以後變得有點兒像個傢瞭,還是窩的形狀,卻已不再是胡同裡最不堪的一處——窗口比較方正,有窗臺瞭,窗臺上還擺著綠瑩瑩的蘿卜花和菜心花以及蒜苗,都泡在碗裡。北方的百姓人傢不可能在屋裡養得瞭什麼花,將大紅蘿卜長纓的那一部分切下一片或白菜心用水養起來,看它們一天天生長就等於養花瞭。它們也確能開出小黃花或小白花,如果能在春節開花的話,被認為是好兆頭。鄭傢的四壁也比較平直,刷白瞭,貼瞭張“喜鵲登枝”的年畫,炕上還糊瞭花炕紙,比炕席美觀幹凈。

然而,那一切變化似乎全不被秉昆看在眼裡,他眼中隻有偏腿坐在炕上的鄭娟和身邊的孩子。

他敲門。

她在屋裡說:“進來。”

他就進去瞭,四目相對。於是,他的眼裡除瞭炕上的鄭娟和孩子,再就什麼都看不見瞭,就像昨天夜裡躺在味精車間棺槨般的值班室所想象的那樣,四周變黑瞭,連孩子也在半黑半明之間。那小寡婦卻處在光明中,像自身是發光體。

她當然是穿衣服的,並且穿的是隻有春節才舍得一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貼身束腰紅底紫花的小薄襖,花是大朵的,左襟一朵,右襟一朵,並有大片的墨綠的葉子。那種小襖隻能在暖和的傢裡穿,出門時外邊再穿上厚襖或大衣。有瞭孩子,她傢燒得挺暖和。她仍沒穿外褲,僅穿一條紫色線褲,使她的腿形看上去肥瘦勻稱又修長。她沒穿襪子,秀美的雙足被紫色線褲和藍底色的花炕紙襯得特別白。在他看來,炕上的她如同花中之王,最大最美艷的一朵。她仍留著長辮子,繞過肩搭在胸前。顯然,她的身材在生育後恢復得很好。

他進門之前,她哼著什麼歌。他一出現,她略微愣瞭一下,並沒顯出特別驚訝的樣子,似乎他的到來是意料之中的事,卻沒想到他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

她微笑著說:“是你呀,我還以為是收電費的。正覺得奇怪,哪兒有春節期間收電費的呢。”

他呆呆地看定她,說不出話。

她又說:“過來看看我兒子吧。”

他默默走過去,與她同時俯身看那甜睡中的嬰兒,嬰兒臉上的皺紋已完全舒展開瞭,但那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她問:“漂亮嗎?”

“漂亮。”他終於開口說話,嗓子發幹,聲音沙啞。

二人都抬起頭時,他又呆呆地看定她瞭,並且聞到瞭她身上的香味兒——雪花膏與香皂味兒混合的一種香味兒。北方女人冬季裡要往臉上手上搽雪花膏,與愛不愛美沒什麼關系,不搽她們的臉和手會幹得極不舒服。

他們的臉那會兒離得太近,近得彼此都能從對方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縮小瞭的影像。

他們的眸子那時都晶亮晶亮的。

她並沒有想朝後躲的意思。

他也沒有想對她怎麼樣的意思,隻是呆呆地看定她。

二人就那麼臉對臉地互相看瞭一會兒,她輕輕嘆瞭口氣,垂下目光說:“我給你倒杯水啊。”

當他靠墻坐在炕邊的一端,要求自己的心情盡量平靜下來時,她將一杯茶水放在瞭靠近他的木炕沿上,自己貼火墻背雙手站在他身旁,側著臉對他說:“前幾年即使發瞭茶葉票也從沒買過,被我到黑市上換成糧票瞭,要不就賣瞭。也賣不瞭多少錢,最多一元錢。就為瞭那一元錢,我寧肯在黑市上轉悠兩三個小時。”

他飲瞭口茶,覺得嗓子不那麼幹瞭,這才看著桌子說:“我帶來瞭二斤紅糖。”

她朝桌上看瞭一眼,低頭說:“你一進來我就看到你手裡拎著瞭。有錢也不容易買到的東西,你倒舍得給我們。”

他也低下頭說:“我願意。”

他的心跳得不那麼快瞭。

兩個人就都低著頭你一句我一句地小聲說話:

“要不留下一袋,你再帶走一袋吧。”

“不。”

“你今天怎麼忽然就來瞭呢?”

“早就想來。一直想來,怕你不歡迎。我去拖拉機廠俱樂部找過你媽,她說你願意我來。”

“今天外邊挺冷的,我媽和我弟,他們在那兒挨凍瞭吧?”

“沒有,他們在門裡邊。你媽說賣瞭不少,她挺高興的,你弟還聽電影來著。”

“這我就放心瞭。一想到這麼冷的天自己的媽和弟弟在外邊挨凍,我心裡就難受。我剛才哼歌,不是因為高興,是因為心裡難受。我能有什麼高興的事呢?”

“我聽到瞭,你的聲音好聽。”

“我弟可喜歡聽電影瞭,自從跟我媽去瞭一次,以後總想去。”

“你真的願意我來嗎?”

“願意,真的願意。你是好人,好人應該受到好對待。一年多瞭,不是你每個月把錢交給我媽,我們的日子可怎麼過?那時候想死的心都有瞭。前兩次你見到我,我對你態度不好,我向你認錯啊。”

“第二次,你對我也不能說多麼不好。”

“可也不能說好。你是我們一傢三口的貴人,主要是我的貴人,我應該對你特別好才行。”

“我不是,他倆才是。”

“他倆每個月給我們錢,替我們修屋子,那是有原因的。我也開始感激他倆瞭,不管什麼原因,如果他倆不那麼做,其實也就不做瞭。他倆也是不壞的人,起碼我這麼看他倆。你是好人啊,你又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

他又抬頭看著她瞭,賭氣似的說:“我不知道。”

她也側臉看著他,眼中柔情似水,她說:“你明明知道,別不好意思承認。”

他經不住她以這種誘惑力無窮的目光看他,低下瞭頭。

“你處對象瞭嗎?”

他搖頭。

“我猜也是,不止一次想過女人吧?”

“我不知道。”

“又說不知道,自己想沒想過還能不知道?”

“那就,”他猛地抬起頭,似乎生氣地說,“知道。”

她嫵媚地笑瞭。隻要她笑,無論是不露齒的微笑還是綻唇一笑,模樣必是嫵媚的,這小寡婦確實是讓男人們沒法不著迷的。

她勉勵地說:“咱倆都往實瞭說就對瞭,要不互相別扭到什麼時候為止呢?你想的女人是什麼樣的?”

他幾乎發狠地說:“你這樣的!也不是你這樣的另外的女人!根本就是你!一年多來我老想一個女人那就是你!現在你明白瞭吧?我才不是你的什麼貴人!也不像你以為的是個好人!我對你好是因為你讓我心裡老想著你,用什麼辦法也忘不掉你!”

她又輕輕嘆瞭口氣,低下頭瞭。

她語調輕柔地說:“你又哪裡知道,其實我也經常想你啊!老話說,人想人,想死人。男人想女人是這樣,女人想男人也是這樣。起先我對你沒這樣,後來就開始這樣瞭。那種想的滋味兒太折磨人瞭是不是?這沒什麼值得害臊的,互相都承認瞭,比悶在心裡邊好受多瞭,是不是?”

他心裡委屈得一塌糊塗,也因為那委屈終於對她決堤而瀉,才得到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喜樂。

他流淚瞭,大聲回答:“是!”

她緩緩抬起頭,臉上也有淚瞭,向他伸出手臂說:“摟摟我。”

他像被火炕電著瞭似的,立刻彈跳而起。還沒來得及抱住她,反而被她一下子抱住瞭。她的唇狂熱地親在他臉上,同時不停地喃喃著:“我的貴人,我的好人,我的恩人,我要把我的身子給你,我也要你,我的身子它想要你……”

後來,他倆誰都不記得是誰插上門瞭。也不記得究竟是他將她抱到瞭炕上,還是她將把拽倒在炕上瞭。俗常道德的旌旗悄沒聲息地退場瞭,在與一個甜睡中的嬰兒保持距離的火炕另一邊,男人和女人在溫熱的炕上完全受性欲支配,進行著亙古以來的原始儀式。

當他們都仰躺著平定瞭喘息以後,她忽然失聲笑瞭。

他奇怪地向她側過臉去。

她說:“都忘瞭拉上窗簾。”

他欠身想要去將窗簾拉上。

她說:“不用啦。”伏在他身上,俯視著他問:“你好嗎?”

他反問:“你呢?”

她紅瞭臉微笑道:“挺好的。”

他看出瞭,她臉紅並不是由於害臊,而是由於說謊。她說“挺好的”,差不多也就是“不怎麼好”或“沒我想的那麼好”的意思。

實際上他也沒感到有多麼好,反正不像他所想的那麼好。他剛才表現笨拙,完全不知所措。如果不是她引導,他甚至不曉得自己究竟該怎麼做。他又緊張又心急,如同一個想要幾口吃下一塊燙嘴的嫩豆腐的人。除瞭一連串手忙腳亂的動作,他對於已經結束瞭的事甚至都沒留下什麼美妙的回味。如果說他終究也享受瞭什麼,反而是緊張過後的全身松弛,心急過後心跳平穩的感覺。

他羞愧地側轉瞭臉。

她用長辮梢輕輕拂著他的臉頰說:“你剛才有一會兒渾身發抖,是因為心裡害怕嗎?”

他說:“有點兒。”

她說:“你呀,別考慮那麼多,啊?我絕不會黏上你的,我怎麼會那樣呢?對任何一個男人我都不會,更別說對你瞭。你如果想我瞭,就給我媽送個紙條,寫上你哪天什麼時候來,我就會一心一意在傢等你。反正我媽不認識字,我弟是瞎子,隨便你寫什麼他們都不知道。就是他們知道瞭咱倆之間的事那也沒什麼,他們不會嫌棄我的,更不會認為你是壞人。我覺得,大概我媽和我弟也都希望我能替他們報答你。除瞭像剛才那麼報答你,我還能怎麼報答你呢?如果你有對象瞭,那你就千萬不要再來瞭。如果你結婚瞭,那你就必須把我忘掉。今天咱們就這麼說定瞭,行不行?”

他又正臉看著她的臉瞭,平靜地說,“那如果你想我瞭呢?”

她苦笑道:“別管我。你一替我想,那可不就考慮得多瞭唄。我想你,我能忍,反正肯定比你能忍。再說我有瞭兒子。一個女人有瞭兒子,那就會與沒有兒子的時候不一樣瞭,明白嗎?”

他說:“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說的那些,我都沒考慮。我不願再讓自己想你想得很苦瞭,也不願讓你想我想得很苦。隻是剛才……我對不起你瞭,讓你失望瞭……”

他又側轉瞭臉,因羞愧而臉紅到瞭脖子。

“是這樣啊!”她開心地笑瞭,給瞭他一次深吻後說,“毛頭小夥子的第一次差不多全像你剛才那樣,許多女人都知道這一點的。剛才你的表現還是不錯的,我給你及格,別這麼不開心,也笑一下嘛!”

他這才勉強一笑。

第二天,周秉昆又到拖拉機廠俱樂部去瞭。揣在兜裡的不是紙條,是封瞭口的信封。他沒把信封交給鄭娟媽,怕她丟瞭,而是交給瞭鄭娟的弟弟,認為那更穩妥。昨天剛見著瞭,今天又要求捎一封信,自己也覺得未免令人費解,決定對那瞎少年實話實說。

秉昆牽著光明的手把他帶到一旁,坦率地問:“你願意我和你姐好嗎?”

光明那雙白瓷般的眼睛看著他,似乎沒聽明白他的話。迷信的人如果對視著那樣一雙眼睛說謊,心中是會忐忑的。

他又說:“我的意思是,如果將來我和你姐做夫妻,你高興嗎?”

那盲少年立即點頭。

“所以,我和你姐,我們需要一個小聯絡員,有時捎個話,轉封信什麼的,你能當我們的小聯絡員嗎?”

那盲少年又點瞭一下頭。

於是,秉昆放心地把信交給瞭他。

晚上九點多鐘,鄭娟來到瞭周傢。

他寫給她的根本不是一封信,隻不過是地址指引圖。原本是想寫封信的,但滿腹的話卻茶壺煮餃子倒不出來。他很後悔連自己晚上渴望見到她這麼一句關鍵的話都沒寫上,怕她因而不甚明白,以為隻不過是要讓她知道他傢住哪兒。

她是聰明的女人,猜到瞭他的意圖。

他問她好找不好找?

她說怕真進錯瞭門,白天已探過一次路,嗔怪他起碼應該寫個“想”字,那她一看就更明白,不必費思量瞭。

是在自己傢裡,他心裡安定多瞭,摟抱住她說下次一定寫上。當然也替自己辯解瞭幾句,說當時要寫的話太多,千言萬語,反而不知該從哪一句寫起瞭,就想當面說給她聽。

她笑道:“那現在就把你那千言萬語說給我聽吧。”

他也笑瞭,紅瞭臉說:“那太耽誤時間瞭。”

她告訴他,正巧這一段日子是她的安全期,他大可不必擔心她懷孕。而這也正是他的顧慮,於是再無任何心理障礙放心大膽起來。

鄭娟是好老師,他也是好學生,二人漸入佳境,生理需要大獲滿足的同時,也都品嘗到瞭心靈參與的美好感受。

國傢正在緊鑼密鼓地策劃又一番政治風雲,以便某些最頂層的人物實現他們的目的。而在最底層,兩個卑微的青年因為實現瞭渴望已久的目的,快樂如天使,滿心間充盈著喜悅,也充盈著感激。不知道最該感激何方神明,於是便將所有的感激都表達給對方瞭,而那是不需要語言的。

在當年,像他們這些底層青年,也隻能祈求這麼一種幸福降臨。

過後,她捧著自己一邊的乳房讓他吮。她說自己起初唯恐奶水不足。孩子上不瞭戶口就買不到奶粉,那不就慘瞭嗎?沒承想奶水特別多,孩子吃不完,經常脹得乳房疼。有時脹得沒法,就偷偷擠到碗裡倒掉。明知是好東西,倒掉又可惜,那不是將好東西白白糟蹋瞭嗎?

他說:“糟蹋瞭不對,應該給光明喝,他正在長個子的時候,需要加強營養。”

她說:“那怎麼可以!那種話我怎麼能對我弟說出口?”

他說:“你騙他嘛,告訴他是牛奶,或者羊奶。”

她說:“牛奶羊奶都有膻味兒,人奶沒有。我弟又不傻,騙不瞭他的。再說牛奶和羊奶都不易買到,傢裡怎麼會有呢?他一想就不對勁兒瞭。”

“擠在碗裡給你媽喝不行嗎?你媽那麼瘦,有時我看著她好心疼。”

“我也那麼想過,哪敢說呀?一片孝心也不敢跟我媽說呀,真說瞭還不把我媽氣個好歹的呀?我媽真生氣瞭,罵我和我弟的時候可兇瞭,那時我和我弟都怕她。”

“小時候聽我媽講,古代還有那孝心的兒女,父母生病瞭,肯從自己身上割下肉來做藥引子呢!”

“那是不同的。誰喝過一個女人的奶,那女人差不多等於是誰的媽瞭。如果我媽病瞭,真得人肉做藥引子才能治好,我也肯為我媽從自己身上割下片肉來。幾斤我是做不到啦,半斤八兩的我不怕疼。”

二人的話說得很認真,誰都絕無調笑的意思。他倆是在認認真真地討論,最值得珍惜和最有營養的好東西,怎麼做才不至於白白糟蹋瞭。最後達成共識還是由他享用瞭的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低頭看著他像孩子似的吸吮時,她自言自語地問:“你說,一年到頭吃的是粗糧,過年過節才能多吃到幾斤細糧,魚啦肉啦雞啦蛋啦保養身體的東西我長這麼大沒吃到過幾次,咋會有這麼足的奶水呢?”

秉昆隻管孩子似的享受,沒接她的話。

他很喜歡和她閑聊,也喜歡聽她自言自語。雖然隻不過幽會瞭兩次,她說的話加起來也不是太多,他卻覺得無論是與她說話還是聽她自言自語,都是很愜意的事。她似乎是這樣一個女人,隻要信任誰瞭,對那個人就沒有一點兒藏著掖著的瞭。她不像春燕,春燕有心機,她絕沒有。她不像吳倩,吳倩太小心眼。她也不像於虹,於虹自我保護意識很強,總怕自己在什麼事上被人算計瞭,吃瞭虧。而她幾乎沒什麼防人之心,若對一個人好,便處處先考慮他的感受,寧肯為對自己好的人做出種種犧牲。誰和她聊天也長不瞭見識,她根本就沒什麼與文盲傢庭婦女們不同的見識,也沒什麼人情世故。

然而,她有時說出的話蠻有意思,算不上是幽默,而是可笑的童言——這正是他喜歡聽的。

他抱住她柔軟的身子,從她的乳房吮吸著溫熱潤胃的乳汁,心想這個女人他要定瞭!

見他吮吸起來沒完沒夠似的,她才輕輕推開他,歉意地說:“行瞭行瞭,不那麼脹瞭,得給我兒子留夠瞭,要不明天一早他要吃奶不夠瞭可昨整?”

見他傻笑,她自言自語:“現在我覺得你也像是我兒子瞭,我才比你大一歲,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真不好。”

他終於見到她害臊的樣子瞭——她雙手捂著羞紅瞭的臉扭過身去。

他一直把她送到看得見她傢的地方。

那時,他已經知道她一傢三口不被外人所知的關系瞭。她是母親撿的女兒,她弟也是母親撿的。母親將她弟抱回傢時,她已十幾歲瞭,這種事騙不瞭她瞭。

她問母親:“這小弟明明是個小瞎子,你為什麼還要把他撿回傢裡來呢?”

母親說:“別說撿。不管什麼值錢的不值錢的東西都可以撿,但人就是不能撿人。凡說誰撿誰的人都是不拿別人當人的人,是有罪過的。記住,這小弟是神賜給咱們的,說不定他自己就是神,裝成瞎瞭的樣子,看咱們以後怎麼對待他。如果咱們對他好,那神也會對咱們好。”

她問:“如果別人偏說他是咱們撿的呢?”

母親說:“別人愛怎麼說由他們說去。隻要咱們母女倆一口咬定他是媽生的,他以後就不會信別人的話,隻信咱倆的話。”

她又問:“等他長大瞭問‘姐,咱倆怎麼沒有爸爸呢’,我該怎麼對他說啊?”

母親說:“你爸爸就是他爸爸嘛,告訴他你爸爸是賣糖人兒的,得病死的就是瞭。”

“可你以前說我爸是彈棉花的。”

“我不是老瞭嘛說話經常顛三倒四的,以後你對你弟是怎麼說的我就怎麼說,隻要咱倆別說岔就行。”

後來,她每一天都見證瞭母親又要賣冰棍掙錢,又要屎一把尿一把地將弟弟拉扯大是多麼的不容易,盡管母親也常訓弟弟:“你個小瞎子太讓我操心瞭!”

當弟弟會說話時,她就告訴他,他們爸是賣糖人兒的。依她想來,賣糖人兒的爸比彈棉花的爸更愛兒女。

後來,她就充當起她弟的小母親來。

再後來,她母親大病過一場,沒錢治,躺在傢聽天由命硬挺著。有一天夜裡自以為挺不過去瞭,母親攥緊她的手承認,連她這個女兒也是撿的。

她號啕大哭著說:“不是,就不是!我是神賜給你的!”

她將弟弟哭醒瞭,弟弟也哭起來,姐弟倆抱著哭成一團。

母親卻沒流一滴淚,隻是要求她保證,如果他們姐弟倆沒瞭媽,日子再窮愁,也不許她拋棄弟弟,一定要和弟弟相依為命。

在手牽手走往她傢的那個寒冷又漆黑的深夜,她娓娓道來,告訴瞭他以上的真相。她說母親挺過那一場大病後懊悔瞭,怕她們母女倆的關系從此結束瞭。她說才不會的,相反,她更愛護她弟也更心疼媽瞭。她說媽並不信佛,也不信什麼洋教,傢裡從沒有任何與信仰有關的東西。她當然不信什麼神賜的說法,也當然不信她弟是什麼神明的化身,但有時卻難免會覺得,興許她媽才是什麼神明的化身,要不她媽為什麼樣子那麼醜而心地又那麼好呢?媽即使在外邊看到瞭隻小野貓或小野狗,都會顛顛地跑回傢拿些吃的東西給它們。

聽她平靜地講著,周秉昆的心一陣陣發抖。此前他聽自己的母親和鄰傢女人們聊過同類事,不是第一次聽說。但那樣的事發生在鄭傢三口之間,而自己又恰恰和她們一傢三口發生瞭如此異乎尋常的關系,這一事實太讓他驚駭瞭。是的,是驚駭而不是驚訝。他由於驚駭而內心發抖,以至於全身也發抖起來。他把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為的是不使她感覺到他在發抖。他並沒問她,是她主動說的。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在他倆好得無以復加之後,在護送她回傢的路上,她居然主動而平靜地告訴他這些真相。他認為她不主動說也是可以的,也大可不必說。

然而,接下來她告訴他的真相確乎令他震驚瞭。

她說她的兒子並不是塗志強的種,而是“棉猴”的。盡管她已經生下他的種,卻和秉昆一樣不知他的真實姓名。因為他一入冬就穿上瞭“棉猴”,一直穿到來年開春,所以她和秉昆一樣也是在心裡叫他“棉猴”的。

她說媽太憐惜她這個女兒瞭,不肯讓她幫著賣冰棍,怕她遭到壞小子們的調戲和羞辱。她非幫著替媽賣瞭幾次,最後一次真的被壞小子們欺負瞭,於是認識瞭塗志強。他為她大打出手,兇狠極瞭,正所謂不好惹的怕不要命的,結果他以寡勝多。而那件事並不是一場戲,他是真的見義勇為。

她問:“也算見義勇為吧?”

他說:“不是算,就是。”

她說她和塗志強好瞭以後,才漸漸覺出他的不對勁兒。後來終於清楚,他對女人不怎麼有興趣。不是完全沒有,是興趣不大。他的興趣更在男人身上,他和瘸子那時已是同性戀關系瞭,瘸子戀他像古代的佳人戀如意郎君。

她說開始下鄉後,她一度也想偷偷下鄉,為瞭擺脫塗志強,也有幾分是為瞭擺脫這麼一個傢。可在去報名的半路她的想法改變瞭,怎麼也不忍離開那麼一個媽那麼一個弟瞭。她說有她在,傢再不像個傢日子再不像個日子,媽和弟心裡卻有種依靠。

她說她有時也後悔當時沒下鄉,正是在那以後,“棉猴”奸污瞭她。僅僅一次,就讓她懷瞭孕。

她說“棉猴”為此付出瞭代價,自己剁掉瞭一截中指。

她說塗志強是知道的,所以常酗酒。如果不是因為酗酒,可能就成不瞭殺人犯。

在已經看得到她傢的地方,她站住瞭,請求道:“再抱抱我。”確乎是請求的聲音,毫無撒嬌的意味。

他並沒有被震撼到木然的程度,頭腦反而十分清醒。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必須的。

他摟住瞭她,盡量做得溫柔,然而心裡已幾無溫柔可言,那時刻他滿心都是迷惘,像一個走進瞭客棧的旅人,已在極中意的客房安息瞭一夜,清早醒來發現哪兒都不對勁兒,雖不是黑店,但繼續住下去肯定麻煩纏身。還有幾分光火,認為她完全沒必要把那些其實他不知道為好的事一股腦兒和盤托出,徹底敗壞瞭他的心情。

二人都穿著厚棉襖,那種相互的摟抱隻不過是象征性的動作而已,不太可能產生傳達柔情蜜意的作用。

她的手指橫一下豎一下劃著他的棉衣,平靜地說:“我不願以後你問的時候再交代問題似的一點點兒告訴你。我覺得就在今夜,一股腦兒都告訴你才對。如果你以後還是會想我,那就真是咱倆的緣。如果不瞭,證明我現在就告訴瞭你是對的。如果你以後連幫我們都不願再幫瞭,那你也還是我和我媽我弟的恩人,我們會一輩子銘記住的。我媽總是教導我,對自己有恩的人,一定要實心實意地對人傢好。我也就隻能對你好到這麼一種程度瞭,可我是實心實意的,真的,不是隨便陪你玩玩感情的。”

她在他臉上親瞭一下,輕輕推開他轉身跑瞭。她的唇是冷的,親在他臉上是涼的。在無月的深夜,那條胡同看上去像地上裂開的一道豁唇露齒的口子,她仿佛要從那道口子跑入地底下去。

他呆呆站在原處,茫然地望著她的身影,覺得自己似乎隻是一具軀殼,或是行屍走肉,五臟六腑仿佛都被一隻看不見形狀的怪獸之爪掏空瞭。

後來,他繼續做著瘸子和“棉猴”托付他的事,卻再也沒讓鄭娟的弟弟捎過信或紙條。有一次,他和瘸子他們見面時,隻因“棉猴”說瞭一句他不愛聽的話,他差點兒將“棉猴”當街掐死。下一個月他就隻見到瘸子一個人瞭,瘸子說“棉猴”怕死他瞭,他雙手掐脖子時,“棉猴”從他眼裡看到瞭要命的兇光。

瘸子問:“不僅僅是因為那麼一句話吧?你是不是還因為別的什麼事不高興啊?”

他惡狠狠地說:“所有的他媽的爛事都讓我不高興!”

連瘸子都有幾分懼色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