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人世間 > (上部) 第十四章 >

(上部) 第十四章

“我認為,你還是慎重考慮再決定的好。”

“沒什麼可考慮的瞭。”

“那事情豈不是變成我把你給耽誤瞭嗎?”

“過來。”

郝冬梅背靠一棵白樺樹站著,周秉義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彎腰繼續采摘野花。他面前是一片叫作星星散的小黃花,已經快編成一個花環瞭。

冬梅猶豫瞭一下,緩緩走到他身邊。

他看她一眼,再看手中花環,不滿意地搖搖頭。

冬梅責備道:“跟你談你的前途問題呢,你怎麼還有那份心思?”

秉義四處張望,有所發現,眼睛一亮:公路那邊,有喇叭花纏著樹生長,上上下下花開得煞是熱鬧。

他將花環朝冬梅一遞:“先拿會兒。”

冬梅剛接過去,他已轉身跑向喇叭花。

估計是鳥兒將幾粒喇叭花的種子帶到那兒的,它的花開得挺別致,下邊的花盡是白色,中間部分的花是藍色。秉義更想要紫色的花,偏偏那紫色的花開在最高處,高到瞭秉義伸手夠不到的地方。這讓它纏繞的那棵白樺樹如同穿上瞭一件旗袍,一件繡滿瞭白、藍、紫三色花朵的綠綢佈做成的旗袍,使人聯想到穿旗袍的高挑美人兒。白樺樹的樹幹,似裸露著的白皙修長的腿,最上邊的紫色的喇叭花形成瞭華麗旗袍的高領。

秉義欣賞著。

冬梅喊:“你在那兒發什麼呆呀?”

她知道,秉義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做任何事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即使忽生一念要為愛人編一個花環,即使過會兒他們在公路上分手時花環必然會被拋棄。她已過二十六歲生日瞭,即將是老姑娘瞭,才不願自己戴著花環的幼稚樣子被除秉義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見到呢!

“別費那事兒瞭行不行啊!”她又喊時,已將單色的花環戴頭上瞭。

秉義裝作沒聽見。他的自行車在公路邊上,他將自行車搬瞭過去,一腳踏車座一腳踏車梁,開始摘取那些紫色的喇叭花。

所謂公路,其實就是用鏟車在這一片白樺林中硬鏟出來的類似防火帶的一段路。鏟車無法將白樺樹從根部齊刷刷地鏟斷,隻能撞倒它們。拖拉機隨後用鋼絲繩將它們一棵棵連根拖走,最後由人力填平樹坑,於是就有一條兩裡多長的公路穿林而成。這一片白樺林,是秉義他們師屬地內最大的一片白樺林。他們師地處山區,團與團之間、營與連之間,除瞭有數的幾條砂石路,其他全是那種徒有其名的公路瞭。

秉義做事還有一個近乎強迫癥的習慣,那就是先難後易。采摘到紫色的喇叭花自然不容易,他知難而上。他自以為已將自行車支穩瞭,但前幾天下過大雨,林地還沒幹,一踏到自行車上,車架就陷入土中漸漸傾斜,結果他握著一把紫色的喇叭花摔倒在地上。

冬梅驚叫一聲,跑過來將他扶起,讓他靠在自己懷裡,不安地問他摔傷瞭哪裡沒有?

他說沒事,嚇瞭一跳而已,說罷躍起將蹲著的冬梅拉瞭起來,接著又采摘藍色的喇叭花。

冬梅因為不能將剛才的談話進行下去,不悅地從旁看著他。

他采夠瞭,也不註意冬梅的表情,從她頭上取下花環,將藍色的紫色的喇叭花間隔著遍插在花環上,雙手捧著,伸直胳膊,左歪頭看一會兒,右歪頭看一會兒,這才滿意地笑瞭。

冬梅不禁有點兒生氣,猛一下從他手中掠去花環,使勁往頭上一套,將花環套散瞭,成一條花草繩落在瞭地上。她撿起來,手臂一揮,花草繩像條彩蛇似的從空中飛舞向遠處,一頭鉆進草叢中去瞭。

秉義居然不明白她為何生氣,吃驚又困惑地看著她。

她沉著臉說:“你就當我戴在頭上瞭吧,現在我要求你將嚴肅的談話繼續下去。”

秉義不悅瞭,瞪著她問:“什麼嚴肅的話題?”

冬梅說:“別裝傻,就是你去不去沈陽軍區的事。”

秉義說:“剛才不是談過瞭嗎?”

冬梅說:“但是沒談完。”

秉義說:“明明談完瞭嘛!你讓我慎重考慮再決定,我說沒什麼可考慮的瞭。不就談完瞭嗎?咱們就當沒這麼回事,徹底忘瞭不就得瞭嗎?”

“這麼大的事,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算談完瞭嗎?你不覺得你是在敷衍我嗎?我可是特意為這事來找你的!”冬梅提高瞭嗓音。

“多大的事啊?我怎麼就敷衍你瞭啊?你來找我不就是想要當面聽到我的態度嗎?我不去。我已經明確地向你這麼表態瞭,你還要我怎麼樣啊?表態的話不都是簡單的話嗎?你聽到過長篇大論的表態嗎?我們之間需要與眾不同的長篇大論的表態嗎?”秉義振振有詞,表情由不悅而怫然瞭。

冬梅張瞭張嘴沒說出話來,一轉身雙手捂臉哭瞭。

當年,全國有十幾個生產建設兵團。由於中蘇關系緊張,地處中蘇邊境的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具有明顯的軍隊性質。

六月份的時候,沈陽軍區謝副司令員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進行戰備視察,他是一位開國少將。名曰視察,其實是要會會老戰友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顏副司令員。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級別很高,司令員由沈陽軍區司令員親任,而顏副司令員本是沈陽軍區的一位少將副司令員,平級調任為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副司令員後,除瞭必要的工作請示和匯報須他本人回沈陽軍區外,一年大多數時間住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總司令部所在地佳木斯市。顏副司令員是位老紅軍,他的老戰友謝副司令員也是位老紅軍。據說,兩位老紅軍少將在佳木斯相見後,當晚各自打發走隨員,幾乎談瞭一夜——北京政壇波譎雲詭,部隊關系復雜多變,中蘇邊境劍拔弩張,“九一三”事件後毛主席的健康每況愈下,黨和國傢的前途命運堪憂,出賣之風盛行而值得信任者越來越少。他們的軍職雖然並不多麼顯赫,但也面臨著何去何從的實際考驗。

他們所面臨的問題還不僅僅是值得信任者越來越少瞭,不得不防的人似乎也越來越多瞭。有受大環境影響的心理作用,卻也不能說完全就是心理原因——一言不慎,出口即禍,不但禍己,還殃及傢人親友。現實生活中,因防人之心松懈而忽一日成瞭敵人的事例不勝枚舉。想必兩位老戰友之間要談的知心話題太多太多,談瞭一夜意猶未盡,第二天又談瞭大半夜,至於談瞭些什麼內容沒人知道。第三天,謝副司令員將一幹隨員打發回沈陽,說更願意由生產建設兵團的同志陪著去各師團看看。有人認為他那麼堅持是因為與老戰友談過後更憂慮瞭,有人則認為恰恰相反,他心情好多瞭。顏副司令員工作纏身無法相伴,他將周秉義從師裡召到瞭佳木斯,讓周秉義代表自己陪同。總司令部那麼多人,派誰去陪同自己的老戰友不好呢,幹嗎非從某師抽一名教育處的副處長啊?各機關的人們自然不解,私議紛紛。顏副司令也不管那些,命令下達,絕無改意。

直至“文革”後,他的女兒才回憶說,當年那個決定是在她傢做出的。

謝副司令員問:“老顏啊,你尋思半天才為我抽那麼一個人來,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啊?”

顏副司令員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回答:“他這裡邊的東西可靠。”

他又為什麼如此信任周秉義呢?

春天時,中央提出瞭農村要盡快普及小學五年制教育的方針,當時大部分省是小學六年制。生產建設兵團對中央這一指示很重視,顏副司令員親自率隊到各師團考察、調研。在周秉義他們師,自始至終一直由周秉義陪同。周秉義的匯報清楚明白,數字翔實可靠,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掩蓋問題,不誇大成績,不諱言個人看法,給顏副司令員留下瞭良好印象。調研組臨走前完成瞭一份調研報告,由顏副司令員簽瞭名,將要作為司令部文件傳達各師團。顏副司令員特別囑咐要讓小周同志看看,提提意見。

周秉義還真看出瞭問題。其中一段寫道:“一個國傢的教育事業如果落後,其他各項事業的長期發展必將被拖後腿,種種目標都會功虧一簣。所以,要求各師、團,要像辦好自己國傢的教育事業那樣重視問題、總結經驗,解決困難,努力開創生產建設兵團基礎教育的新局面……”

周秉義認為,“要像辦好自己國傢的教育事業那樣”一句嚴重不妥。調研組的秀才領班則說,哪兒都可以改,就這一段隻字不得擅改,因為是副司令員的原話。特別是那種比喻,副司令員一再說過,是他自己認為很有情懷的比喻,他強調一定要寫上。誰有意見,誰親自去跟副司令員提好瞭。

於是,周秉義強烈要求副司令員接見。

顏副司令問:“我那種比喻怎麼就非改不可呢?”

周秉義說:“國傢是一個整體,一個師就是一個師,一個團就是一個團……”

顏副司令員打斷道:“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說的是‘自己國傢’嘛!別人要非往歪處去想,那是他們雞蛋裡挑骨頭,隨他們的便好瞭。”

周秉義堅持道:“那您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進一步說也是對我們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不負責任。您熱愛兵團,我們兵團戰士尊敬您,不願看到小人們雞蛋裡挑骨頭的事真的發生,您不可以給他們可乘之機。”

顏副司令員就沉吟起來。

周秉義又說:“某些人都能從畫駱駝、畫虎、畫貓頭鷹、畫松樹和山水的畫中看出什麼別有用心,什麼動向來,他們是不可不……”

顏副司令員又打斷道:“別往下說瞭,你替我改。”

那件事給顏副司令員留下瞭深刻印象。

謝副司令員回到沈陽軍區不久,周秉義所在的師收到瞭由兵團總司令部轉來的沈陽軍區的調令:調周秉義前往沈陽軍區報到,從報到之日起,即由知青幹部轉為正式軍人,聽候軍區的工作安排。

一石擊起千層浪,此事在師部炸開瞭鍋,連日裡議論鼎沸,說什麼的都有。最傷害秉義的說法是,看不出一向正人君子般的他還特善於溜須拍馬走上層路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關系以達到目的!才陪瞭沈陽軍區的一位副司令員十來天啊!多大的能耐啊!多高明的手段才能如願以償呢?背後這麼說的人,基本上也都是知青幹事、參謀什麼的。

那些日子裡,周秉義備覺聚蚊成雷、人言可畏的壓力。

但是他連自我辯護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師部領導們沒正式通告他。

師部經由兵團總司令部轉給沈陽軍區一份公函,以工作需要為由,試圖予以回絕。

然而,師長接到瞭顏副司令員的電話。

顏副司令員說,謝副司令員的秘書另外任職瞭,正在物色秘書。老戰友向自己要一名知青副處長,自己必須照辦。最後,他說:“願意放人得放,不願意放也得放。”

於是事情明朗化瞭,師長親自通知周秉義。

實際上,師裡的領導們絕無阻止周秉義好事成真的想法。發現一名可以被培養成幹部的知青苗子並培養成瞭副處級幹部,也是讓他們頗有成就感的事。周秉義將全師的基礎教育工作抓得卓有成效,他們是因為惜才而不願人才流失。

師長讓他看瞭調令,調令中註明瞭若幹要求,其中一條是“社會關系純潔”,不“純潔”的社會關系對象中包括“走資派”在內。

周秉義把調令放在桌上後,波瀾不驚地說:“容我考慮一下。”

師長問:“幾天?”

他說:“五分鐘。”

他需要獨處五分鐘,並不是必須考慮,而是必須平靜一下心情。盡管那份調令讓他的人品飽受爭議,但它畢竟非同尋常。如同通往阿裡巴巴藏寶洞的路線圖,當真的屬於某人時,不管是誰,十之八九都會覺得此前所經歷的任何不快都根本不值一提。周秉義並非那十之一二的不凡之人,那份調令仿佛不是一般的火炮,而是一門特大口徑穿甲彈重炮。哪怕他是一輛虎式霸王坦克,也隨時可以一舉擊毀,不,是將他頭腦中關於人生的全部理念轟得灰飛煙滅。那些理念是他的人品“工事”,他此前一向憑此工事寵辱不驚,不卑不亢,現在卻面臨有生以來最嚴峻的人品威脅——恰恰又是欣賞他的工作能力,更看重他人品的兩位老首長造成的。

站在走廊裡掏出瞭煙的周秉義,緊巴得手都不聽使喚瞭。他所面臨的事好比如今一個小彩民中瞭幾千萬的頭彩,但若要將那幾千萬打到自己銀行卡上,首先得下決心自斷雙臂或雙腿。郝冬梅早已成瞭他人生的另一半——此事擱誰身上,大約都會緊巴得扛不住。

那一年,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已有七個師六十餘個團四十多萬知青,全國已有一千多萬知青瞭。當一位可敬的老紅軍、開國少將、大軍區副司令員的秘書,不要說在四十多萬兵團知青中,就是在一千多萬全國知青中,又能有幾人如此幸運呢?自從“上山下鄉”成為全國性的轟轟烈烈的運動以來,還沒聽說過有哪一位知青像他這般幸運!

他忽然理解瞭那些對他的人品的侮辱和攻訐之詞,也頓時對周圍的嫉妒一概予以原諒瞭。天下知青皆屬同類,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更是如此。別說自己隻不過是師部機關的一名知青,即便是兵團總部的知青那又怎樣?不錯,你坐辦公室瞭,你不必風裡來雨裡去地幹農活,但你不還是非工非農非學非軍、身份不倫不類的知青嗎?你不是與任何一名兵團知青掙同樣多的錢嗎?

大傢都隻不過是知青——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知青中雖然產生瞭幹部,但是並不被普通知青看得多麼不普通。副處長周秉義的工資依然是三十二元,僅就工資而言,他還屬於弱勢群體。幹農活的知青節假日加班有工資,機關知青卻並不享受這一待遇。

不倫不類的身份,讓知青們長期找不到歸屬感,自然也就幾乎全無所謂身份認同感,所以都盼著招工、參軍、上大學的機會青睞自己。機關知青信息渠道多,離足以改變自己命運的權力場近,故種種鉆營現象屢見不鮮。而要達到目的總得付出點兒什麼,經常付出的無非便是政治品質、人際道德、海枯石爛不變心的愛情或別人的“地下愛情”——很有些人通過公開或不能公開、正當或不怎麼正當的途徑和方式擺脫瞭知青身份。為瞭穩定知青們的紮根意識,各師團都制定瞭自己的土政策,共同的一項便是,已經確定瞭戀愛關系的知青,原則上不輕易放走其中一方。把關嚴的師團幹脆將“不輕易”直接執行為“不”,將確定瞭戀愛關系幹脆解釋為發生瞭戀愛關系。因為已發生過幾起這樣的事件,一方沒走成,遭到瞭另一方的傷害;一方前腳走瞭,另一方想不開瘋瞭或自殺瞭。既要戀愛,又要不喪失能走的良機,這種魚與熊掌兼得的兩全之想,迫使某些知青將愛情當成一件秘而不宣的地下事業來進行。他們預先達成瞭海誓山盟協議,兩人中誰有機會走,但走無妨。走的一方不可變心,沒走的一方應守身如玉,專一地期待大換班即全體知青返城,於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姑且不論他們的協議靠譜不靠譜,單說將愛情的地下事業秘密進行到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絕密程度,便委實不易。

於是,另一類事情便也發生瞭,愛情隱侶中的一方就要走瞭,另一方亦遵守協議不哭不鬧守口如瓶,斜刺裡卻殺出要將閑事管到底的程咬金,以揭發者的姿態對朋友的戀愛關系大曝其光,想走的走不成瞭,那守口如瓶的一方一並背上瞭欺騙組織欺騙群眾的罪名。揭發者自然並未從中得著什麼實際利益,明知偏要那麼做,純粹是為瞭從破壞別人的好事中獲得某種快感。所謂損人不利己在他們那兒另有新解,即損瞭人便利瞭己。能揭發地下愛情者,大抵是戀愛一方的朋友或雙方共同的朋友,於是不但愛情被出賣瞭,友誼也遭到瞭不知所措的背叛。身為師教育處副處長的周秉義,自己就代表師部處理過一件如此這般令他嫌惡的知青老師之間的破事。

周秉義隻吸瞭第一口煙後,便做出瞭決定。接下來的每一口煙,便都是為瞭讓神經徹底放松下來。他的頭腦裡並沒發生什麼難以抉擇的思想鬥爭。他固然也是個魚與熊掌都想兼得的人,如果說郝冬梅是魚,要獲得熊掌必須失去魚的話,那麼他是那種立刻會對熊掌轉過頭去的男人。這與某些愛情小說對他的影響有一定關系,那些小說贊美忠貞不渝的愛情,在他的頭腦中形成瞭自己的道德律——但道德律的禁忌並非主要原因,更主要的原因其實可以說是一種習慣,即他已經習慣瞭人生中不可無冬梅,如同基督教徒習慣瞭人生中不可無《聖經》。若對一個人說珠寶給你,前提是必須將《聖經》拋棄,虔誠的基督教徒往往會根本不加考慮,便向珠寶背轉過身去。也許他們此前對《聖經》心存疑惑不解,但恰恰是當具有巨大誘惑性的珠寶擺在面前時,心理習慣的神力反而會讓他們將《聖經》抱得更緊。

周秉義還沒吸完一支煙,便想好瞭應該如何回答師長,才會讓事情徹底瞭結。

再次出現在師長面前時,他平靜地說:“我未婚妻的父親現在仍是被打倒的‘走資派’,而這不符合入伍的政審條件,所以我隻有放棄此次難得的機會。我們已決定不久便結婚,希望師長能參加我們的婚禮。”

結婚之說完全是托詞,他並沒與冬梅商議過。

師長愣住瞭。

他與冬梅的戀愛關系當然不屬於地下的,師長也有所耳聞,但師部優秀知青幹部未婚妻的父親是“走資派”,卻是師長料想不到的。

“師長,我可以走瞭嗎?”

“等等,這四月二十四日《人民日報》發表的社論《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五月一日《紅旗》雜志的重要文章《執行‘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你認真學過沒有?”

“報告師長,我認真學過瞭。這些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要嚴格區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對一切犯錯誤的同志,都要堅持團結、批評、團結的方針。強調指出,‘經過長期革命鬥爭鍛煉的老幹部是黨的寶貴財富’‘不但要看幹部的一時一事,而且要看幹部的全部歷史和全部工作’‘不僅要敢於大膽解放幹部,還要敢於正確使用’。正是依據《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的思想精神,教育處及時啟用瞭一批‘文革’後靠邊站的各團教育系統的幹部、校長,工作匯報早已呈送政治部瞭。”

“你們的工作匯報我看過瞭,師黨委支持你們的做法。我現在指的是,你未婚妻的父親,他的問題仍沒有什麼松動的跡象嗎?如果有,那你就跟我說說,我也許可以替你再爭取爭取轉機。”

“師長不必費心瞭,他被定性為頑固不化一類,至今毫無新的說法。”

“明白瞭。”

此時,師長不禁替周秉義倍感遺憾。

周秉義走到門口時,被師長叫住瞭。

師長又說:“其實,你可以與你未婚妻商議商議,或許還有別的解決辦法。”

師長很願意完成兩位副司令員交代給自己的任務,但他的話隻能點到為止。

秉義立刻明白瞭師長的意思,如果他與冬梅結束戀愛關系,就像某些夫妻假離婚那樣,政審問題可以迎刃而解。但是,他平靜地說:“我和未婚妻都不想那麼做。”

“周秉義,你可把我的話聽明白瞭,在調令的有效期內,師裡是不會向沈陽軍區提前做出答復的。”師長的話仍留有回旋餘地。

周秉義對於調令的態度,立刻成為師部的頭條新聞,不脛而走,在各團知青中傳播開瞭。在愛情的海誓山盟變得輕如鴻毛的當時,用今天的說法,他似乎代表瞭一種關於愛情價值觀的正能量。

他愛的女知青究竟漂亮到何種程度?這逐漸變成瞭知青們最感興趣的一點。有些師部的知青見過郝冬梅,他們儼然新聞發言人似的,四處宣佈真相:其實那個郝冬梅也並非天仙神女般人兒,最多也就隻能說長得還算秀氣,挺文靜而已。對女性審美標準高的知青幹脆說,形象也就一般般,或許因為她控制周秉義的手段極為特殊吧!不知何故,這麼說的女知青反而多於男知青。一些離師部近的女知青,星期天結伴來到師部,東溜達西溜達,逢人便搭訕,在什麼地方可以見到周秉義?還有不知是男是女的知青給他寫信,說他的事跡特讓自己感動,堅決支持他的選擇,祝他和郝冬梅的愛情之花越開越鮮艷雲雲。盡管是百分之百的好意,但自己和冬梅的私事居然成瞭到處傳播的事跡,周秉義還是覺得不勝其煩,也感到匪夷所思。

郝冬梅同樣難避滋擾。一些知青結伴出現在她所在的生產隊裡,多數是男知青。他們比女知青坦率多瞭,逢人便聲明就是想見郝冬梅一面,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此日見不到,過幾天還來。隻要見到瞭,絕不糾纏,更不會提出什麼無理請求,保證人人掉頭就走。

若不是那些厚臉皮的男知青非要見她,冬梅還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突然名聲大噪。若不是她及時阻止,隊裡就會召集民兵對那些無理取鬧的男知青進行驅逐瞭。她到底頗有應對能力,集體接見瞭他們,說瞭些祝福他們愛情美滿的話,他們才皆大歡喜地散去。

然而,她很生秉義的氣。那麼一件重要的事,怎麼預先不跟自己通個氣呢?又怎麼可以在自己一無所知的情況之下,就自做決定瞭呢?咱倆是什麼關系啊?你的事僅僅是你自己的事嗎?難道不也是我郝冬梅的事嗎?周秉義你也太不尊重我瞭吧?

於是,她通過電話十萬火急地約見秉義。

秉義是師部機關知青,大小還是個“官兒”,他辦公室就有電話,拿起來撥幾下,冬梅她們生產隊隊部裡的電話就響瞭。冬梅通過電話約見他就比較復雜瞭,隊部裡就那麼一臺手搖式電話,她要用那臺電話與秉義通話,得瞅準隊部沒人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也不行,那她就必須四處去找一個她打電話時得坐在她旁邊的人,這便是三十七八歲的曹會計。他心猿意馬地看著一隻舊懷表,等著按時收費是他分內之事。他並不情願耽誤自己的時間等著知青打完電話,經常失去耐心地催促快點兒結束。他對冬梅卻耐心可嘉,一副別有用心的嘴臉。事實上,他的確別有用心。這一年全國各地先後解放瞭大大小小不少“走資派”,尚未解放的“走資派”的問題似乎襯托得更加嚴重瞭。郝冬梅的父親恰恰屬於後一類,倒沒有任何方面的人要求隊裡監聽郝冬梅與人的電話交談,曹會計異常自覺地肩負起瞭監聽的使命。依他想,從郝冬梅與未婚夫周秉義的通話中,說不定能聽出什麼新動向。她父親是尚未解放的大“走資派”,沒人關註她怎麼可以呢?他一方面見義勇為,一方面對郝冬梅極盡討好取悅之能事。每次她放下電話,他都少算半分鐘一分鐘的錢,萬一她父親哪一天忽然解放瞭呢?得做兩手準備啊!接錢之際,他總趁機握一下冬梅的手。冬梅心裡厭煩極瞭,卻一直盡量克制著沒發作。

這次冬梅與秉義通話後,他居然大膽地握住她的手不松開,還皮笑肉不笑地問:“我猜,肯定是由於你父親的問題吧?”

冬梅也不說什麼,隻是狠狠地瞪他,她的目光在那時特別凜然。

“這麼瞪著我幹嗎呀,我不過就是非常關心你的事嘛。哪一天你父親解放瞭,我建議隊裡為你和你父親祝賀一番哈!”他厚顏無恥地表白著,心虛地松開瞭她的手。

郝冬梅和周秉義為瞭能夠不受任何人的關註和幹擾,選擇瞭這一片白樺林作為見面地點。對於冬梅,到這裡比到秉義他們師部近瞭一半;而秉義要到師部直屬營去處理一件挺棘手的事,也要從這裡拐向另一條路。

二人之間有瞭如下談話:

“這麼重要的一件事,你怎麼對我一字未提過?”

“起初我也是隻聽到一些傳言,既沒親眼看到調令,也沒什麼人與我正式談話,我自己都不知道真假的事,告訴你有什麼意思呢?”

“但後來這件事是真的瞭,你又為什麼不征求一下我的態度就擅自決定瞭?”

“老實說,我根本就不想讓你知道。我希望這件事能在我這兒沒發生過似的就結束瞭!”

“但現在我還是知道瞭!”

“後來的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你知道或不知道有什麼區別嗎?”

“你認為呢?”

……

以上這種抬杠似的談話,二人之間從未發生過。周秉義對郝冬梅興師問罪似的話很敏感,為瞭讓自己和冬梅都高興起來他才編起那隻花環。冬梅對花環表現出的冷漠讓他不爽,而她一哭終於令他心煩。他對和她在一起時的感覺越來越不滿意,而她從未覺察到,要為不該哭的事莫名其妙地哭。

“我究竟什麼地方做錯瞭,冬梅?我還有什麼可慎重考慮的呢?你讓我再慎重考慮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我應該做相反的決定嗎?”

秉義的語氣也變成瞭質問式的。

冬梅不哭瞭,向公路跑去。

秉義惱火瞭。這建築工人的兒子,別看平時文質彬彬的,其實基因裡遺傳著和他父親一樣的山東男人的那種倔脾氣。他也推著自行車走到瞭公路上,看都不看冬梅一眼,蹬車快速離去。

“我究竟什麼地方做錯瞭?”

自行車顛簸不止,他的自問一再重復。

他想不明白自己什麼地方做錯瞭。

是的,他確實對和冬梅在一起時的感覺越來越不滿意。他早已習慣生活裡必須有她,這是真的,越來越不滿意也是真的。他斷不會因為不滿意而生結束他們關系的念頭,但也斷不肯再將就不滿意的現狀瞭。

屈指算來,他們的關系已近十年。初中時冬梅就開始暗暗喜歡他瞭,那時的周秉義心無旁騖,全部精力集中在學習上。高一時郝冬梅主動向他表白瞭心跡,他也隻當那是一種比男女同學之間的友誼更可貴的友誼。他認為在一位副省長的女兒和一名建築工人的兒子之間,愛情太奢侈瞭,還是友誼來得更現實一些。如果自己因為她的主動而忘乎所以,那麼可能連友誼也很快就成為過眼煙雲。自己雖然是一名建築工人的兒子,但高中時的他對自己未來的人生已甚為自信。他要求自己必須是那麼一種男人——不論時代如何風雲多變,自己在同齡人中都不但要努力爭取出類拔萃,而且還要始終是一個好人。他確信那麼一種男人肯定會有優秀的女人來愛的,而郝冬梅究竟優秀不優秀他還看不出來。

高二時,他從她身上看出一點兒與別的女生不同的地方。她第一次到他光字片的傢,是在一個星期六的傍晚。他送她走時,天已黑瞭。

路上,他問她晚飯吃好瞭嗎?

她沒回答。

他站住細看她,月光下發現她在流淚。

他吃驚瞭,問有什麼地方對她招待不周?

而她的回答讓他又吃一驚。

她說:“我父親他們太對不起生活在這一帶的人傢瞭!新中國成立都十五六年瞭,這裡和解放前的窮人區有什麼區別?我雖然對解放前一無所知,但畢竟從電影裡見到過。”

秉義苦笑道:“我傢在光字片還算一戶住得不錯的人傢。新中國一窮二白,底子薄,也不能太責怪你父親他們。”

她說:“你別勸我瞭,就讓我心裡難過著吧!我父親當副省長近十年瞭,我猜他從沒到過你傢住的這個地方,虧他還是主抓城市建設的副省長!”

秉義打趣道:“說不定他還真來過這一帶,拖拉機廠搞建廠周年紀念活動時,聽說來瞭不少市裡的省裡的大官。”

她說:“我想起來瞭,他確實參加瞭,但是我敢說,他就根本沒想讓小車拐個彎,順便到你們光字片來看看。”

秉義完全無語瞭。

她又說:“周秉義,從今天起,我會因我們一傢三口住在獨門大院的小洋樓裡深感不安!我傢的廚師和阿姨在那小洋樓裡都各有房間啊!這太讓人不知說什麼好瞭。我們真的太對不起你們,我先替父親向你鞠躬道歉吧!”

她深深地向他鞠瞭一躬,轉身跑瞭。

是夜,周秉義失眠瞭。他受到瞭不小的震撼。從沒有任何人因為光字片人傢居住得如此破爛不堪而覺得對不起他們,他們也從不認為有誰應該特別關註自己。郝冬梅讓他第一次開始思考,某些人的確應對許多人所過的山頂洞人般的生活負有責任。

他問自己,如果你是郝冬梅,如果你的父親是一位副省長,如果你住在獨門大院的小洋樓裡,而你所愛之人是光字片人傢的一員,你自己的感受會如何?

他承認,自己肯定也會大受刺激。

不久,母親說有一位副省長到光字片來視察瞭一遭。周秉義沒問過郝冬梅是不是她父親,郝冬梅自己也沒說過。那件事似乎在他倆之間產生瞭一片陰影。不論哪一方想要更近地靠攏對方,都本能地希望避開那片陰影,因而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幾乎隻能是試探性的,這讓他們的關系一度變得很別扭。

“文革”一開始,郝冬梅的父親就被打倒瞭。

一日,周秉義到郝冬梅傢裡去,那是他第一次邁入她傢的院子。她的傢已經成瞭某造反軍團的總指揮部,她的父母已分別被關押在“牛棚”裡,阿姨和廚師對她的父母進行揭發後不知去向,阿姨住的房間允許她住瞭進去。她藏起瞭幾部自己非常喜歡的小說,其中便有雨果的《悲慘世界》(第一卷)。他去找她,是要按照她的請求把書轉移到他傢去。那是冬季裡的一天,他穿瞭件大衣,還拎瞭個旅行兜。

他倆見面不一會兒,一名“造反派”頭頭闖進瞭她的房間。對方吸著煙,看定周秉義的臉說:“我怎麼覺得你挺面熟?”周秉義也認出瞭對方,他在對方的廠裡“學工”過,做過工人們的夜校老師。對方想起他是誰後,問他與冬梅什麼關系?他說是同學關系,她傢有些舊衣服要處理,而那正是他的弟弟妹妹可以穿的,所以他來取走。對方就不再問他什麼,轉而說服冬梅在即將召開的批鬥大會上登臺亮一次革命的相,也就是聲明與她的父母脫離關系。如果還能揭發批判最好,隻聲明脫離關系也行。四十多歲的原某廠的三級鉗工師傅,對郝冬梅並未氣勢洶洶,也許是由於有夜校老師在場的原因,他隻不過反復說服而已,如同一位醫生說服病人接受他認為最佳的治療方案。

“我不能。現有的一切揭發,都不足以證明我的父母是國傢和人民的敵人。對我而言他們是好父母。刀刃壓在脖子上,我也不會按你們的要求去做。”郝冬梅說完此番話,一聲不吭瞭。

“大勢所趨,識時務者為俊傑嘛,替我再勸勸她。”那人離開時,對周秉義留下瞭這麼一句話。

周秉義不由得抓住郝冬梅的手,輕輕握瞭一下。

那是他對她的第一次親近的舉動。除此之外,他不知再怎麼樣才能表示對她的同情。

她的身子微微抖瞭一下,小聲對他說:“你可一定要把這些書收藏好。”

後來,他聽說,有天那名造反派頭頭心臟病突然發作,倒在郝冬梅傢的院子裡。當時,他們的人都去參加批鬥郝冬梅父親等幾個“走資派”的大會去瞭,如果不是她及時從馬路上攔到車並把他送到醫院,那名造反派頭頭很可能一命嗚呼瞭。

他把聽說的事講給妹妹周蓉聽瞭。實際上,他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一切事,他都願意講給妹妹聽,卻總是將弟弟秉昆支開。在他眼裡,妹妹是大人,弟弟是孩子。

周蓉聽瞭以後,嚴肅地對他說:“哥,愛她吧!好好愛她,要負起保護她的責任。我盼望有一天她成為我的嫂子,我認為你倆太是一對兒瞭。”

他問何以見得?

周蓉說:“她有斯陀夫人那種悲天憫人的心腸,而這對於女人是最寶貴的,思想次之。我和她相反,這不是說我不善良,咱傢人都很善良,隨爸媽。我甚至有點兒擔心,小弟以後會不會由於太善良而做蠢事。冬梅是那種既善良又不至於做蠢事的女性,我也不是說她就沒什麼思想,她當然也是有思想的,隻不過看跟誰比瞭,跟我比當然就稍遜一籌瞭。而你,我的哥哥,你有‘米裡哀情結’。如果你生在十八九世紀的歐洲國傢,估計咱傢以後會出一位主教大人的。你想想嘛,俗傢的米裡哀主教若與斯陀夫人結為夫婦,那將是多麼的和諧!”

周蓉評論人事時,自我感覺總是高高在上,好得不得瞭。有時連秉義也分不清,妹妹的話究竟是認真的多還是調侃的成分多。

他正尋思著妹妹的話,妹妹以更加嚴肅的口吻說:“哥,你不要心存幻想,以為將來會有我這麼一個又是大美人兒,又有思想,同時心底也很善良的姑娘愛上你。那樣的概率太低瞭!我是誰?我是光字片的女神,不是電影《天涯歌女》中的‘女神’,是希臘神話中的女神,你妹妹是負有拯救使命才降臨人間的。依我看來,你與冬梅的姻緣哪方面都般配,隻有一點將成為小小的遺憾……”

秉義強忍著笑又問:“你是不是指門第差距啊?現在這種差距已經不存在瞭,簡直還可以說反過來瞭。”

妹妹受辱似的反問:“我有那麼俗嗎?我指的是激情!愛是要靠激情來滋養的,熱烈相愛的激情應該在愛人之間一直存在,隻有到瞭晚年才允許它漸漸化作柔情。目前,我從你倆的關系中隻見柔情似水,還沒洞察到激情的點燃。但也許對於你和她,愛情隻有柔情就足夠瞭。或者,你們到瞭中年以後才會互相需要激情吧,誰知道呢?女思想者不是女巫,不一定也擁有預見的超能力。”

秉義忍不住笑出瞭聲,譏諷道:“虧你今天還比較謙虛,沒大言不慚地直接說自己就是思想傢。那麼敢問一下你這位女神級的思想者,你對自己的個人問題有何考慮呢?”

妹妹就擺出思想者煞有介事的模樣,故作沉思狀地說:“哥,我吧,我是上帝心血來潮的遊戲之作——艾絲美拉達的沒心沒肺在我身上有點兒,卡門的任性在我身上也有點兒,瑪蒂爾德的叛逆在我身上還有點兒。我身上也有娜塔莎的純真、晴雯的剛烈、黛玉的孤芳自賞式的憂鬱、寶釵的圓通……哎呀,一言難盡,總之你妹妹太復雜瞭,那咋辦,都是思想惹的禍唄!”

她飄飄然地自誇,連自己也忍不住開心地咯咯大笑。

秉義向她使眼色。她一轉身,見母親不知何時站在身後。

母親皺眉道:“蓉啊,在傢裡,當著你哥的面,說些什麼不著邊際的話那都沒啥,全當講笑話逗自傢人開心瞭。但千萬記住媽的囑咐,可不許在外人跟前也說那些話,外人會以為你有精神病!”

周蓉笑著說:“媽放心,外人也沒那幸運聽到。在咱傢,除瞭我哥,你們也聽不懂。我得經常與我哥這麼交流,要不他會和我弟一樣變得思想遲鈍的。”接著,她以很小的聲音神秘地對秉義說:“哥,你要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你將來的妹夫很可能是一位中國的萊蒙托夫。”

如果當時秉義敏感些,追問幾句,很有可能從她口中套出點兒後來之事的蛛絲馬跡。但秉義當時又怎麼能想那麼多呢?他欣賞的是妹妹,愛護的是弟弟。而一個哥哥在弟弟和妹妹之間更欣賞誰,往往也就意味著對誰反而疏於關心瞭。

那一天周蓉的一番話,雖然亦莊亦諧既調侃別人也調侃自己,對秉義與冬梅的關系還是起到瞭一定促進作用。

此後,冬梅逐漸成瞭周傢的常客,並很快與周蓉情投意合起來,如同親姐妹一般。在A市最不太平的日子裡,周蓉和母親還強迫她在周傢住過一個時期,那些日子裡她差不多就成瞭周傢的一口人。

周秉義後來不得不暗自承認,妹妹周蓉看人事的眼光確有獨到之處。她一語成讖,他和冬梅的愛情關系果然一直柔情似水,水平如鏡,水位既不曾漲過一分,也不曾降過一分,就那麼溫溫柔柔地處於止水之境。起初秉義倒也沒什麼不滿意的,但是一年又一年溫柔地戀過來愛過去,他逐漸感到他們的愛情之中確實缺少某種重要元素瞭,便是妹妹周蓉所言的熱烈的激情。

周秉義不是曹德寶,也不是於連,甚至沒有弟弟秉昆那麼一種蔫人的勇氣。他更像《戰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與皮埃爾。他本質上並不是那樣的人,卻很受這兩個文學人物影響,在愛情方面尤其希望自己是紳士,很貴族。而冬梅不是春燕,不是瑪蒂爾德,也不是艾絲美拉達。她天生有點兒《紅與黑》中的德·瑞那夫人的遺風,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飯註意吃相。除瞭一日三餐,很少再吃,餓瞭也往往忍著。偶爾吃零食,也有意躲開別人的視線。秉義則完全相反,他見瞭吃的就想吃一口,見瞭好吃的眼睛就發亮,不餓也吃,有時還與人搶著吃。其實,一半是策略,與人搶東西吃反而很容易拉近關系,讓對方認為你沒拿他當外人。一半是饑餓年代留下的後遺癥,好幾年經常吃野菜、草籽、樹葉的人,胃腸對食物會產生習慣性的饑餓反應。當他對面前的食物表現出那種反應時,如果冬梅恰巧在身旁,她會隨之驚詫,仿佛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有一次他倆進縣城,見路邊有個孩子賣煮玉米。正是玉米剛成熟的季節,金黃色的玉米看上去很誘人。他倆本已走過去瞭,他卻站住,扭頭回望,掏兜,接著說沒帶錢包,問她身上有沒有零錢。她問他餓瞭嗎?他說不餓,反問她,人非得在餓瞭的時候才吃想吃的東西嗎?這個問題簡直屬於“斯蒂芬斯之問”,她一時難以回答,隻得笑著掏出零錢給他。他跑過去買回兩大根玉米棒,遞給她一根。她搖頭說不餓,他立刻嚴肅批評,說她“這種毛病可實在不好”——而那正是她要開口批評他的話。他卻大人教導孩子似的接著說,好吃的東西一旦見著瞭想吃就要吃,餓不餓根本不應該成為吃不吃的前提。不是一切好吃的東西想吃瞭就能吃到,某些好吃的東西人一旦錯過瞭,也許相當長的時間就再也吃不到瞭。比如,三年前他錯過瞭一次吃凍梨的機會,至今就再也沒見過凍梨。她覺得他的話強詞奪理,一點兒也不認為凍梨和煮玉米有多麼好吃。他多次講到的饑餓年代,對於她沒什麼深刻記憶。他一邊走一邊大啃玉米,一手一根交替著啃,嘴巴完全被占住瞭,一路沒顧上再跟她說一句話。身邊走著的男人那種幾天沒吃飯似的吃相,讓同行的她很不好意思,盡管他並沒引起任何人的格外註意。

當他將啃過的玉米棒扔掉,他倆又往前走瞭一段路後,她納悶地說:“我好奇怪啊。”

他問:“奇怪什麼?”

她說:“你在並不餓的情況下吃瞭兩大根玉米棒,不覺撐得慌嗎?”

他說:“不啊,吃著玩而已。”

“難怪你連個飽嗝都沒打。”她似乎恍然大悟,也似乎更奇怪瞭。

他也笑瞭,想瞭想,承認自己不論吃得多麼飽,確實從沒打過飽嗝,連他自己都奇怪。

冬梅是有一些所謂貴族教養的,絕非先天遺傳,而是後天習慣。從遺傳學上來說,她沒有一星半點兒的貴族基因。她的父母以及父母的父母上溯幾代都是窮苦人傢出身,而且她的父母都是老抗聯,為抗日救亡流過血負過傷經歷過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苦生活。她母親體內至今還留有當時沒條件取出的彈片,她父親的一隻腳失去瞭全部腳趾。在冰天雪地裡被凍死瞭神經和皮肉,春天開始腐爛,自己用刺刀將五個腳趾切掉瞭,後來走路得柱手杖。父母當年結婚晚,為瞭革命也不敢要孩子,母親直到東北解放瞭才放心大膽地懷上瞭她。

冬梅自幼是在一位白俄羅斯女傭的精心照料之下長大的,她稱其阿黛莎阿姨。她的父母不但信任阿黛莎阿姨,還相當尊敬對方。冬梅與阿黛莎阿姨之間的感情也很深,她十五歲那年阿黛莎病逝於A市,她和父母都很悲傷。據她母親說,阿黛莎阿姨年輕時曾在俄國伯爵傢做過女傭,所以她對冬梅的照料是俄國老貴族傢女傭的做法,要求也是,舉止也是,一言一行潛移默化的影響都是。在她的記憶中,阿黛莎阿姨是規矩的示范者。那白俄羅斯女傭是虔誠的東正教信徒,給郝冬梅講過不少對她很有吸引力的宗教故事,還經常教她唱白俄羅斯民歌,與她一起背俄語詩。她的俄語成績一向在班裡名列前茅,不能不說是受益於阿黛莎阿姨。

郝冬梅成瞭這樣一個女人,是的,以她當時的年齡而論,該稱她為女人瞭。她出身於高幹傢庭,遺傳著窮人的基因,頭腦裡的宗教思想遠多於革命思想,有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同時又有不少貴族小姐般的習性。

周秉義則是精神上的貴族,日常生活中不拘小節的平民。不拘小節才是他的本性,是他更為習慣的習慣。他的彬彬有禮是對四種外因所做的明智回應——學生時代好學生桂冠對他的要求,文學作品中紳士型好男人對他的影響,成為知青幹部後機關環境和規矩對他的要求,和冬梅在一起時為瞭讓她感覺舒服的設法適應。特別是當他和冬梅在一起時,那也不是多麼委屈他,盡管他自己過後往往覺得實在太委屈。

周秉義和郝冬梅,這兩個當年與眾不同的男人和女人,自從各在一方成為知青以後,隻要十幾天沒見面就都特別想念對方。真的隔瞭十幾天沒見,便都開始進入心神不定的狀態,更經常的情況又確實是每隔二十多天才能見上一面。平均下來,每月都有那麼五六天飽受彼此想念之苦。而一見瞭面,擁抱、親吻、互相愛撫無疑帶給他們陶醉般的幸福。

在北大荒的廣闊天地之間,他們見面的地方當然第三隻眼絕對瞭望不到。即使完全可以放開手腳隨心所欲,周秉義也從沒將郝冬梅摟得喘不過氣來過。五年多瞭,天地做證,一次也沒那樣過。他的做法通常是拉著她一隻手輕輕將她拉到跟前,握一會兒再松開,將自己的雙手十指交叉地扣在她背後,使她被不松不緊地挺舒服地箍在自己懷裡。那是摟與擁相結合的方式,是中西合璧的方式,是他從實踐中總結經驗擇優而定的一種方式,也是他覺得冬梅最喜歡最享受的一種方式。通常,她也確實顯得特享受;偶爾,她不是特享受,因為他太性急瞭,她還沒來得及將書包放下,書包裡的厚書或行軍水壺硌在他倆之間瞭。他那麼將她箍在懷裡以後,再接下來的節目當然就是親吻瞭呀。他嘬起雙唇吻她的額頭,吻她的兩頰,吻她的耳朵、脖子,她就更陶醉更享受瞭,左右扭著頭讓他吻。他們免不瞭也會親親嘴兒,但也不過就是一種唇碰唇的親法而已。不知為什麼,那時她從不綻開雙唇,而他也就往往淺嘗輒止,所謂深吻,在他們之間是尚未發生過的事。即使那麼親熱瞭一會兒,她也每每會頭暈,他看出她是陶醉的。這麼說吧,如果我們想象一下寶哥哥和林妹妹親熱的情形,那麼林妹妹很可能也會像郝冬梅般經不住陶醉,盡管郝妹妹要比林妹妹健康得多。經過農活的洗禮,郝妹妹的身材變得更接近寶姐姐瞭。秉義很困惑,明明是寶姐姐般看上去挺有親近感的一個可人兒,怎麼比林妹妹還嬌弱幾分呢?周秉義讀過《西廂記》,他每次預想的幽會情形起碼是張生與崔鶯鶯式的。

那時,他就會在心裡說:“冬梅,冬梅,哪怕你像襲人也行啊!如果你每次都這個樣子,我以後該拿你如何是好呢?”

他總是將鬱悶掩飾得一絲不露,所以冬梅也就一無所知。

他們總有說不完道不盡的話題,仿佛他們幽會的目的和主體內容隻是為瞭交談。仿佛他們彼此的想念,更是對於能夠在一起交談許多話題的愉快時光的想念。這當然不是秉義所願意的,他覺得冬梅似乎更願意那樣,所以自己也就盡量裝出同樣的愉快。

兩人幾乎每次都是選擇一處算得上是風景的地方,秉義靠樹而坐,冬梅靠著他的胸懷坐下,他摟著她的腰,輕輕握著她的雙手,就那麼從一個話題跳躍到另一個話題,或者他背詩給她聽。

他從沒嘗試過將手探入她的懷裡。

他從沒解過她的一顆衣扣。

因為她不是偎在他懷裡而是靠在他懷裡,他連她的額頭和臉頰也吻不著瞭,能吻到的隻是她腦後的頭發或後耳郭,也能吻吻她的手指肚、手心。即使想要吻到她的手心,那也須她配合地將手朝後舉著。手背是吻不著的,她做不出那麼別扭的動作。其實她也不難做到,隻不過他不想讓她別扭地做。

他們談啊談啊,兩三個小時很快就會談過去,於是都站起來,重復剛見面時那種方式的擁抱和接吻。

然後,他騎自行車送她一程。

那時,她可以反過來從後摟著他的腰瞭,將臉貼在他背上,幸福得不得瞭,滿足得不得瞭。

對於冬梅,那是一種真實的感受,因為在城市裡萬難有那樣的時光。在周傢時也不可能有那樣愜意的時光,怎麼可能呢?片刻也不行啊!因而她覺得下鄉瞭真好,能與自己愛的人離得不遠,簡直好上加好!僅憑這一點,她對“上山下鄉”無怨無悔。

二十六七歲,這種年齡的青年如今時興被叫作男孩、女孩——這在當年是無法想象的;都是高中生,下鄉都四年多瞭,還“孩”什麼呀!

知青中的老高三,不論男女,誰會認為自己不是名副其實的大人瞭呢?如果別人叫他們是男孩、女孩,他們肯定會生氣的,會覺得是對自己的羞辱。

當上瞭知青幹部的周秉義和變成瞭“走派資”女兒的郝冬梅,一個要為弟弟妹妹樹榜樣,贏得知青們的敬重,一個要為父母爭氣,證明自己同樣是優秀的,便比著做好男人和好女人——在這方面他們都自信做得不錯。

好男人和好女人應該怎麼相愛呢?

文學作品中的描寫成為他們的參考。在當年,他們所能讀到的那些名著,絕大多數對於愛情的描寫,差不多也就是他們所表現的那樣。

對於性,他們的意識與現在年齡小他們十歲的少男少女們相比,隻怕還要弱智一些呢!

……

周秉義忽然剎住瞭自行車——他已經騎瞭十幾分鐘。

他冷靜下來瞭。

“我究竟做錯瞭什麼?”這個問題不再糾纏他瞭,他想到瞭妹妹的話:“愛是需要激情來滋養的。”

他認為已經到瞭要和郝冬梅敞開心扉談一談的時候瞭。不是談詩和文學以及別的什麼話題,也不是辯論清楚到底誰是誰非,而是要共同探討愛情與激情的關系。

他掉轉車頭往回騎,遠遠望見冬梅還站在那裡,他有點兒沒想到。不知是她斷定瞭他絕不會將她撇在那裡不管,還是她要搭一輛路過的車卻沒等著。他恨不得一下子就將自行車蹬到她跟前瞭,由於心急連人帶車摔倒瞭。站起來時,見她正向他跑來。當他扶起車時,她反而轉身走回原地瞭。

“咱們必須好好談一談!”他說時,手往車座上使勁兒一拍。

“是我不想好好談嗎?”她猛地向他轉過身,語氣毫不示弱,但她不知為什麼找到瞭花環,並且編成瞭圓形,拿在手裡。

“我不想談關於調令的事!那件事再沒什麼可談的。”

“我不像你那麼認為。”

“哎,冬梅,你覺得我們的關系正常嗎?”

“你認為我們的關系已經不正常瞭嗎?”

“表面看起來很正常,實際上太不正常瞭!好比一鍋溫水,既不開,也不涼,比人的正常體溫都高不瞭幾度!人一發燒體溫還能達到三十八九度呢,咱倆的關系達到過那麼高的溫度嗎?反正我沒覺得!一次次的那算是什麼擁抱?那算是什麼親吻?”

“周秉義,不許你貶低我們的愛情!”她憤慨瞭,瞪起瞭雙眼,腕上懸著花環的那隻手指向他。

“我貶低的當然不是我們的愛情!但你不覺得那樣的擁抱和親吻太像表演瞭嗎?你就從沒想過我們為什麼會那樣古怪嗎?”他也伸直手臂指著她大聲嚷嚷起來。

“周秉義,你究竟想怎樣?你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是在指我古怪嗎?難道我們之間的愛情是一場表演嗎?”

好好談談變成瞭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倆都因為生氣而漲紅瞭臉。

“簡直就聽不懂你的話瞭!”冬梅不理他瞭,一轉身徑自往前走。後邊開過來一輛空載的卡車,冬梅招手,卡車停住。冬梅要往車廂裡攀,秉義拽住瞭她,於是二人在第三雙眼的註視之下開始瞭拉扯。終於,秉義又用十指相扣的方式將冬梅箍在懷裡瞭。這一次,他確實使她喘不過氣瞭。

“你這是幹什麼啊!”背貼秉義胸膛的冬梅喊起來,第三雙眼睛的註視讓她感到特別羞恥。

“放開她!”司機是一名轉業兵。他們所穿的那種由黃色而洗得發白的軍服,早已從部隊消失瞭,當時的軍服改成草綠色的確良瞭。

那司機推開駕駛室的門,隨時準備跳下車“修理”周秉義的樣子。

秉義此時也感到羞恥瞭,分開雙手。

司機對冬梅說:“想上來就上來吧。”

秉義眼睜睜地看著冬梅上瞭車,卡車絕塵而去。

他懊惱地走到自行車那兒,越想越鬱悶,無處發泄,一腳將自行車踏倒瞭。

秉義所要處理之事,能不能處理好,關鍵看一名叫夏季風的女知青買不買他的賬,她也是A市知青。

她根本不把秉義放在眼裡。

夏季風並不像她的名字那麼令人舒服,她讓周秉義聯想到瞭趙樹理筆下的“滾刀肉”。她的樣子倒並非令人多麼不舒服,身材蠻好,皮膚也白凈,戴副細框細腿的銅邊眼鏡,看上去挺斯文。如果將她的長發剃成任何一種男性發型,估計不少人會將她誤視為男人。因為那麼一來,她的刀條臉會給人一種穿便裝的刁德一的印象。不論女人男相還是男人女相,民間的說法都是陰陽臉,認為無論男女皆不易溝通。民間還有句話是“仰臉娘們兒晃肩漢”,認為那一類男人和女人惹不起。

獨立營直屬中學數學老師、A市男知青陶平把夏季風惹惱瞭。陶平和夏季風都成為直屬中學數學老師後戀愛瞭很短時間,後來陶平以性格不合為由,與夏季風結束瞭戀愛關系。起初這也沒成為一件多麼嚴重的事,陶平和同事們都這麼覺得。在食堂吃飯時,夏季風仍喜歡與陶平坐在一桌,二人還經常有說有笑。她傢裡寄來瞭什麼好吃的,仍讓陶平品嘗。戀愛沒成,友情還在嘛!同事們都替他倆欣慰,認為男人和女人的關系就應該那樣。學校領導還在會上表揚過他倆,既沒影響感情,也沒影響工作,希望正在戀愛的知青老師們一旦分手瞭,要向他倆學習。這讓陶平竟動瞭點兒復合的念頭,別人將他的意思透露給瞭夏季風,她隻微笑瞭一下,未置可否。她那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因而老師們普遍認為,他倆重新開始是早晚之事。

陶平是位好老師,幼習書法,毛筆字寫得不錯,有些學生包括幾名老師經常跟他學,他也喜歡教。

陶平的禍事因此而來。一天,夏季風看他教別人寫字。他一時得意,寫瞭幅字主動贈她,乃是胡適的一句名言:“想要收獲什麼,就那麼去栽。”

陶平大約是向夏季風發出一種希望恢復戀愛關系的暗示,但不久師部政治處收到瞭那幅字,附有夏季風的檢舉信。檢舉信的核心內容是:“胡適者,革命之頑固文化敵人也,新中國建國伊始所公佈戰犯也。陶平寫他的話贈我,企圖拉攏我與他一道栽什麼,收獲什麼,昭然若揭。真是癡心妄想!是可忍,孰不可忍!”

師部不得不重視,組成瞭由一位政治部包副主任負責,包括師教育處副處長周秉義在內的三人調查小組。另一名成員是獨立營的教育幹事,天津女知青冉麗。

當時,“九一三”事件發生不久,全國政治氣氛異常緊張,兵團也不例外。誰也不敢說夏季風無事生非,更沒人敢說她何必要把陶平往思想反動的崖邊上推。

舉報屬實,上綱上線有理。到底該怎麼定性呢?三人小組為難極瞭;這件事處理得認真不認真,首先要讓舉報人感到滿意。有一點他們的想法一致,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暗保陶平過此一劫。不能由於這麼一件不該發生的事,讓陶平以後當不成老師瞭。

於是,先由秉義和冉麗征求夏季風對陶平的處理意見。

他倆你一句我一句地問,夏季風的回答始終是同樣的三個字。

“勒令陶平做一次深刻的書面檢討,事情在你這兒可以過去嗎?”

“不可以。”

“不但勒令他檢討,還召開全校師生參加的批判會呢?”

“不可以。“

“那,再給他記一次入檔案的警告處分呢?”

“不可以。”

“再停止他一個學期的授課資格呢?”

“不可以。”

“那那那,那依你的話,究竟希望我們怎麼處分他呢?”冉麗急瞭。

“我認為他永遠不配再當老師瞭。隻要他還當著,我就會一直舉報,直到把舉報信寫到北京各個方面。如果他一個時期不當,過一個時期又當上,那我也是一個時期不舉報,過一個時期又四處舉報。”

冉麗氣得臉都青瞭,兩臂夾緊,雙手握拳放在膝上。即使那樣,身子還是在微微發抖,似乎立刻會情緒失控似的。

秉義猶抱一線希望,動之以情地說:“你何必把他恨成這樣呢,如果你表達的是氣頭上的態度,我們願意過幾天再和你談一次。”

夏季風的陰陽臉一板,她說:“你錯瞭,周副處長,大錯特錯瞭,因而我必須對你,也是對你們三人調查小組極其鄭重地做如下聲明。第一,除瞭現在我們在談的這件事,我在其他方面對他從無恨意,毫無恨意。這一點,學校的領導、老師和同學們,人人可以做證,如果配合你們進行瞭解的人實事求是的話。第二,我對他的恨,是政治立場政治感情上的恨。‘九一三’事件後,國內外一小撮階級敵人心中竊喜。在此種情況下,陶平的事不是小事,而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是政治事件。第三,我此刻表達的是冷靜理性的態度,不論你們再和我談多少次,我的態度都不會改變。”

周秉義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聽著她像背熟瞭腹稿似的從容不迫、滴水不漏的聲明,身上一陣陣發冷,同時心裡暗暗替陶平叫苦不迭。

溝通進行到這般田地,他和冉麗確實也就再沒什麼話可說瞭。

他倆站起來時,夏季風仍一動不動地坐著,她垂著雙眼、語速緩緩地問:“是不是你們二位認為,盡管陶平的政治行徑那麼惡劣,其實還是可以繼續當老師的?”

秉義和冉麗對視一眼,默默離開瞭。他由“滾刀肉”想到瞭“蛇蠍女”,冉麗怒不可遏地吐出一句話:“恨不得啪啪抽她一頓大嘴巴!”

包主任聽完他倆的匯報,沉思著把一支煙吸完才說:“她這是逼著咱們做壞人啊,看來,我也沒必要親自找她談瞭。”

秉義和冉麗隻有點頭而已。

包副主任大惑不解地問:“我就不明白瞭,你們知青與知青,怎麼會有她那麼一種深仇大恨,非一棒把人打得翻不瞭身不可?”

秉義和冉麗互相看看,仍隻有沉默。

三人商議良久,終無良策,隻苦苦地想出瞭萬般無奈的下策,將夏季風調到師部直屬中學,以求陶平能在營直屬中學繼續當老師。

於是,由秉義去試探夏季風的反應,由包副主任向師長請示可否。兩方面哪一方面不同意,下策也就泡湯瞭。

夏季風一聽火瞭,認為是對她的侮辱。

師長一聽也火瞭,認為是對師裡的侮辱。

“明知是一個攪屎棍,你們幹嗎還要往師裡弄?嫌師部太清靜瞭嗎?”師長在電話裡吼瞭起來。

“你們的做法很可恥,陶平那種政治行徑惡劣的人,值得你們采取利誘我的方式進行庇護嗎?我對你們提出嚴正抗議!”夏季風連連拍桌子。

不久,一紙由師教育處下發,周秉義改來改去的處分通知,讓陶平垂頭喪氣形隻影單地離開瞭營部,被發配到一個連隊當農工去瞭。同事竟沒有人敢送送他,都怕連自己也被夏季風的毒眼盯住瞭。

實際上,陶平在三個月後當上瞭另一個團部直屬中學的老師,而團直屬中學當然比營直屬中學的條件還要好些。此事是由周秉義暗中操作成功的,他不那麼做就經常睡不著覺。被逼著做壞人,並不能讓他的良心稍得安寧。當然,此事也得到瞭教育處處長和包副主任等相關領導的默許。

夏季風確非尋常之輩,她似乎生瞭千裡眼順風耳,陶平都遠調到另一個團去瞭,仍無法擺脫她的追蹤。她甚至掌握瞭特別翔實的證據,證明三人小組成員之一冉麗跑瞭二百餘裡看過陶平,二人關系曖昧。對於秉義暗中操作的過程,也幾乎可以說瞭如指掌。

這一次,沈陽軍區也收到瞭她的舉報信。信的內容不僅僅是對陶平事件的舉報,還對周秉義的包庇重用行為給予義正詞嚴的揭發。

師裡感到壓力更大瞭。

冉麗的獨立營教育幹事也當不下去瞭。各方面都還沒表態呢,她自己憤然辭職瞭。

周秉義自己攬下責任,寫瞭書面檢討,受瞭處分。

陶平自然當不成老師,想自殺的念頭都有瞭。一幹參與暗中操作的人,個個被搞得灰頭土臉。

此次秉義到直屬營去,就是要單槍匹馬與夏季風進行第二次較量。第一次是他們三人小組以徹底失敗告終,這一次他穩操勝券,不獲全勝,絕不收兵。

秉義之所以胸有成竹,信心滿滿,首先是因為師黨委明確表態支持他。此外,一九七三年《人民日報》元旦社論,《紅旗》雜志四月一日的文章《正確理解和處理政治和業務的關系》,四月二十四日《人民日報》社論《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還有一批靠邊站的老幹部在建軍四十五周年招待會上集體亮相,特別是毛澤東親自為所謂“二月逆流”平反、周恩來指示《人民日報》連續發表三篇批判極“左”思潮的文章,許多關心國傢命運的人似乎看到瞭中國將要走上正常軌道的一點兒希望,也讓許多人對於種種極“左”現象多少有瞭些敢於表達不滿的勇氣。

在對那些社論、文章組織學習討論的過程中,包副主任他們多位幹部談到瞭陶平事件,認為夏季風這種人的做法,實際上就是運用極“左”的方式打擊報復自己懷恨在心的人,以泄私憤。他們的看法獲得瞭相當普遍的支持,師黨委成員們也有同感。據說,師長連連感嘆:“此風不可長,絕對不可長。”不久,黨委非正式地對教育處提出要求:能否在制止夏季風繼續做蠢事的前提下,盡快恢復陶平的教師資格?

處長認為很難。

秉義認為情況不同瞭,如果條件具備,則完全可以做到。

師長說,那就算你主動請纓瞭吧,由你去辦,最好把這件不該發生的事徹底結束瞭,讓領導們省心,讓受委屈的同志們舒心,理順各方面關系。

秉義問,給予他多大的權限?

師長說,具體怎麼做,方式方法由你自己決定。

秉義要求撤銷對陶平的處分,否則不能認為是徹底結束瞭。

師長問,你是不是也在為你自己受到的處分討公道啊?

秉義說絕無此意,他並不在乎自己的檔案裡有沒有這麼一次處分。

師長說,別搞得像公開平反似的,那豈不是又刺激瞭夏季風嗎?先讓陶平順利地重新當上老師才是你此行的主要目的。至於處分,以後適當時從檔案裡不張揚地抽出來就是瞭嘛,對你的處分也照此來辦,你放心就是瞭。不論對陶平還是對你,絕不長期留尾巴。

周秉義動身前做瞭充足功課。他看過夏季風的檔案,瞭解到她屬於知識分子傢庭出身的知青,母親是出版社編輯,父親是市委宣傳部門的中層幹部。她父母還都是一九四九年後的大學生,歷史清白,並且都因“造反”積極被結合到瞭各自系統的革委會中。陶平也是知識分子傢庭出身的知青,但他的父母雙雙留蘇,結果就被劃到歷史有疑點的知識分子中去瞭。他對知識分子“造反派”很反感,經常說些貶損的話,往往還當著夏季風的面說,盡管不是成心的。有一次,他又說,致使夏季風大怒,他毫不示弱,針鋒相對,結果二人撕破瞭臉——戀愛關系就這麼吹瞭。

周秉義收集瞭一些必要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證據,為的是談僵時有效地敲打敲打夏季風。

比如,她曾在“七夕”晚上約瞭不少男生女生躲到學校菜地的瓜架之下,想要一塊兒聽到牛郎織女相會時說的情話。這是可以上綱上線的。

她曾在班上講,從前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全天下,以後還會那樣的,數理化超越於政治之上。這尤其可以上綱上線。

她在鞭策學生刻苦學習時曾說,你們年齡還小,不要隻看眼前,不看將來。眼前的一些事能鬧騰多久呢?將來一切還不都得走上正軌嗎?何謂“鬧騰”?什麼“正軌”?這要是上綱上線,比陶平那問題的性質嚴重多瞭!

周秉義的解決步驟是先組織師生們共同學習社論、文章,要求人人發言談體會,夏季風當然也不例外。反正晚上組織政治學習早已是當年的傢常便飯,沒誰會不習慣。之後他要與夏季風短兵相接,一樁樁擺出她自己的問題。如果她強硬到底,他還有最後的法器——處長為他爭取到瞭一個返城名額,讓她以某種理由返城算瞭。那也就等於為師裡剜去瞭心頭之患,一瞭百瞭啦。她都走人瞭,陶平當然就可以繼續當教師瞭。某些女知青為瞭能返城失貞都肯,估計她也會驚喜萬分。

秉義在招待所一住下就通知瞭校長,校長在電話裡說有個新情況得及時向他匯報。

十幾分鐘後,校長出現在他面前,匯報的新情況是夏季風的精神狀態近來似乎有些不正常,上課沒什麼問題,課也講得如前那麼清楚明白,但課下在宿舍裡時,時常獨自微笑,間或喃喃自語,與她同宿舍的女老師都有點兒擔心自己的安全瞭。

這新情況也是周秉義萬沒料到的。他親自到學校對夏季風進行瞭一番觀察,覺得校長所言不虛。她不僅無緣無故地微笑,浮現於她嘴角的那種隱隱的微笑分明又是冷笑,大有老謀深算的意味。

夏季風對他說:“又遇到麻煩瞭吧?為那麼一個自作自受的陶平你們何苦呢?這次還想耍什麼花招?”

回到招待所,周秉義心裡沒譜瞭。

他連組織學習的勇氣都沒瞭。萬一在學習的過程中,夏季風精神失常呢?那他將難以推卸制造刺激壓力的責任,麻煩大瞭。

更不能短兵相接地指出她本人的問題瞭,那豈不是形同迫害嗎?

至於讓她走人呢?可怎麼給她做鑒定啊!下鄉四年多,當瞭三年老師瞭,不給做鑒定絕對說不過去。如果檔案中加上一條“該同志似有精神問題”,那不等於坑害瞭她嗎?別說根本找不到工作,連個人問題也必受影響呀!而且幾乎肯定,她將成為傢庭的拖累。如果不加上那麼一條,豈不是對城裡用人單位不負責任嗎?以她在兵團的教師經歷,完全可能被城裡的學校錄用為中學老師,那可是每天和孩子們在一起的工作,孩子們的身心因一名精神不正常的老師受到傷害,他不簡直是罪人瞭嗎?

可由於她的存在,人傢陶平再不可能當老師瞭,這對於陶平也太不公平瞭呀!

誰還敢做主讓陶平再一次成為老師呢?那樣的話,精神明顯不正常的夏季風不知會將舉報信寄向哪裡!

周秉義也不敢憑良心拯救和他一樣是老高三知青的陶平瞭。

秉義是工作狂,隻要一投入工作之中,什麼個人煩惱都會忘於九霄雲外。工作越順利,忘得越徹底。隻要一遇到工作壓力和煩惱,便會第一時間向冬梅傾訴,希望她能給予他一些建議,起碼傾訴傾訴對於他等於減壓。冬梅則不僅僅是錄音機,她給予他的建議總能為他排憂解難。在這一點上,可以說他是個自私的工作狂,而冬梅是他的親眷型高參。

周秉義獨自愁悶瞭一個多小時,晚飯吃得味同嚼蠟,一離開餐廳,也不回房間,直接走到服務臺給冬梅打電話。

在農場三隊的隊部裡,接電話的又是曹會計。他對秉義的聲音早已聽熟瞭,討好賣乖地說:“是周處長呀!”

秉義打斷道:“副處長,糾正你多少次,又忘瞭?希望你以後直接叫我名字。”

曹會計卻說:“那怎麼行呢!論級別你和我們農場副場長是同樣大的官。冬梅從你那兒回來一臉不高興,你倆鬧別扭瞭吧?那你可得哄哄她!別急,耐心等著,我這就去找她。”

聽他這麼一說,周秉義才想起自己和冬梅之間還有場沒瞭的掰扯呢。他估計冬梅根本不會接電話,但曹會計既已去找,便也隻能等回音。兩種煩惱加在一起,他緊皺起瞭眉頭。

冬梅竟意外地接瞭電話,這讓秉義佈滿陰霾的心裡出現瞭一線陽光,唯恐她沒聽幾句放下電話賭氣走瞭,他懇求說:“你千萬聽我把話說完,我這邊遇到瞭從沒遇到過的頭疼事。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陶平嗎?看來讓他重新成為老師沒多大可能瞭,喂,喂……”

冬梅平靜地說:“我在聽。”

於是,他將夏季風出現精神狀況以及自己的顧慮匆匆講瞭一遍。

冬梅說:“我一時也沒什麼好建議,得想想。明天早上八點往你住的招待所打電話,你準時等那兒吧。”

他說:“八點不好,那時候走來走去的人多瞭,最好六點多鐘。”

冬梅沒聲瞭,片刻才聽她說:“那對我也太早瞭,六點半到七點之間吧。”

她說完放下瞭電話。

第二天六點半,秉義接到瞭冬梅打來的電話。

他問她在哪兒打電話?

她說走到縣裡去瞭,用的是公用電話,說起來方便些。

他明白她是怕有人偷聽。從二隊走到縣裡,快走也得兩個多小時,他不禁心疼地說:“要知道你會這樣,我昨天就不告訴你瞭。”

她說:“我天沒亮就起來走瞭二十多裡,是為瞭還陶平一個公道,我也就能為世間公道做這麼一點點貢獻。你怎麼就不考慮,幹脆將那個返城指標給陶平呢?”

他愣瞭半天,疑惑地問:“那師裡不是放走瞭一名好教師,偏留下瞭一個攪屎棍嗎?不該走的走瞭,該走的……”

冬梅打斷道:“你好糊塗。”

她說出一番自己的道理來。

於是,秉義當天就去瞭陶平所在那個連,晚上九點多見到瞭陶平。他首先代表教育處向他道瞭歉,接著直奔主題說明來意:陶平可以任何理由提出返城申請,父母的健康情況也罷,自己的健康情況也罷,傢庭其他實際困難也罷,隻要有理由,他就會要求連裡蓋章,將申請帶回師裡。之後陶平做好走人的準備,等待批準通知就是瞭。指標是師裡內控的,報到司令部走個審批程序就行,所以他的每句話都是負責任的。他並且保證,處分材料會從陶平的檔案中抽去,取而代之的將是一份由他親筆書寫的好鑒定。最後,希望他返城後繼續做一位優秀教師……

性格比周秉昆還內向的老高三知青陶平哭瞭。

那時,周秉義不由得問自己:他對陶平的同情和拯救中,是否包含著對和弟弟一樣的㞞人本能的保護沖動?

秉義隔夜回到直屬營時很晚瞭,在水房裡用冷水擦瞭擦身,認認真真地洗瞭洗腳,倒頭便睡。

秉義一夜睡得很好,他第二天神采奕奕地與校長告別。

校長問,接下來該怎麼做?

他說什麼也不必做,隻要密切關註夏季風的精神狀況,關心她的生活就好,總之不能讓不該發生的事再發生瞭。

校長問,陶平的事就那麼拉倒瞭嗎?

他說他自有主張,暫時無可奉告。

師裡的領導們見瞭他,也關心地問主動請纓的事辦得如何瞭?

他說曙光就在前邊,快徹底解決瞭。

他的協調能力極強。

幾天後,他接到瞭陶平在車站打來的電話。

陶平說:“過一會兒我就在列車上瞭。”

大功告成,他鼻子一酸,幾乎落淚。

周秉義又去瞭一次直屬營。

在校長陪同下,他與夏季風進行瞭一次簡短談話。

他說:“陶平返城瞭。”

她反應強烈地說:“他憑什麼?”

他說:“他是病退,精神有點兒異常瞭。”

她的嘴角漸現一抹冷笑,解恨地說:“咎由自取。以後你省省心吧,從此我不會再因為想到他整夜整夜失眠瞭。”

師部的相關領導同時聽瞭周秉義的匯報,為瞭兩名知青之間發生的爛事,讓他們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這是前所未有的煩惱。每個人心裡都明白,如果不是周秉義始終不肯罷休,陶平的事早已被人忘記瞭。當年,那實在也算不上什麼大不瞭的事。他們確實都挺欣慰,畢竟被一名心理變態的女知青逼著成瞭幫兇,對他們是一件極其不愉快的事。

聽完他的匯報,他們有點不以為然瞭。

“你就是這麼解決問題的?”

“咱們師少瞭一名好老師啊!”

“聽他說瞭半天,我也沒聽到那個夏季風有什麼悔意嘛。”

他們都大搖其頭。

周秉義就自說自話似的陳述他的,其實都是郝冬梅的想法:城市也罷,農村也罷,農場或兵團也罷,哪裡都是中國的地方,一名好老師教哪裡的孩子都是在教中國的孩子。既然陶平熱愛教師工作又確實是一位好老師,成全他就是成全瞭孩子們的希望,成全瞭中國教育的希望。至於夏季風,把她留在瞭解她的地方,比將她推到不瞭解她的大人和孩子中去,無論於人於己都是更負責任的安排。

沉默片刻,師長起身說:“這麼解決,不算最好,但也不算最差。他說的比做的好,散會吧!”

又一個星期日,周秉義出現在瞭農場二隊。所謂二隊,其實是從前一個叫大柳樹村的村子。農場原本是勞改農場,職工從身份上分為兩類人——一類是就地從業的勞改犯,他們有的把傢屬從各地遷來瞭;另一類是勞改管理人員,有在村裡安傢落戶的,也有堅持城鄉分居的,為的是讓子女保住城市戶口。知青們來瞭以後,多瞭第三種人。知青也分為兩類:一類是郝冬梅那樣父母的政治問題很嚴重,但本人尚可教育好或爭取教育好的子女;另一類是管理人員的子女。既然後者也非下鄉不可,他們當然更願意投奔到父母是管理者的農場。農場成分蕪雜,管理者無不經常強調思想鬥爭、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必然存在。他們毫無疑問代表革命的中堅力量,他們的子女是紅外圍,其他一概人等皆屬革命對象。郝冬梅在二隊是爭取教育好的那類知青,她從不交思想匯報。不交,別人就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不主動讓別人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那麼,你勞動表現再好在別人看來也隻不過是表面現象,而表面現象是誰都可以偽裝的。所以,郝冬梅這名高三女知青在某些人看來是思想隱藏得很深的人。這使她在隊裡沒有女友,隻有同類人。她與秉義在一起總是特享受交談的愉快,與她在隊裡的孤獨有很大關系。

曹會計原是某街道小廠的會計,因為累計貪污瞭六十四元幾角錢,被判勞改數年。所幸妻子是他的遠房表妹,念在親戚關系上沒跟他離婚,但夫妻關系名存實亡,他往往春節也不申請探傢。他的污點與政治無關,也算不上多麼嚴重,這使他很想成為紅外圍,卻因為畢竟是有污點的人,中堅分子們始終不怎麼待見他,一直認為他隻不過是一個可以利用的人。讓他當會計,對他已經夠不錯的瞭,別的免談。他是個有信念的人,相信精誠所至可化頑石,仍在以各方面的良好表現努力爭取自己希望獲得到的信任。

星期日,人們起得都較晚,睡懶覺是超越階級的享受。八點多鐘時,村中還不見個人影。周秉義東張西望,發現瞭在掃街的曹會計。曹會計多年堅待每個星期日掃一次街,從沒被表揚過也從沒中斷過。秉義問他應該去哪兒找郝冬梅,他立刻猜到瞭秉義是誰,主動自我介紹,秉義就與他握瞭握手。他倆都是第一次見到對方,握手讓曹會計挺榮幸。他開瞭隊部門,請秉義進去稍候,自己一路小跑去找郝冬梅。

郝冬梅睡得正香,聽到曹會計在宿舍外喊著秉義來瞭,頗吃一驚,慌忙起身,也不刷牙洗臉,一邊跟在曹會計身後匆匆地走,一邊用手指當梳子理頭發。她以為秉義惹什麼禍瞭,比如夏季風或陶平因為他的工作方法不當而出瞭什麼事,說瞭什麼不該說的話也像陶平一樣被小人出賣瞭。她惴惴不安。

她先進瞭隊部,剛進門便被秉義一下子扯到瞭懷裡,他同時反踹一腳將門關上瞭。

曹會計差點兒被門撞瞭頭,在門外愣瞭愣,看一眼手表,從兜裡掏出小本和半截鉛筆,飛快地寫下幾行字:九月十七日八時二十六分,周來我隊,與郝相聚於隊部,談話內容不詳。他貼耳聽瞭聽,門內靜寂無聲,有幾分索然地又去掃街瞭。

隊部裡,周秉義終於實現朝思暮想的夙願,將冬梅箍得喘不上氣來。

她想說什麼,秉義用深吻封住瞭她的嘴。起先她對他的激情反應很被動,不知怎麼一來,突然變得主動瞭,雙臂摟住他脖子,還瞭他一陣漫長且實實誠誠的深吻。

也許由於早上大腦供血充足,最適宜有氧運動,深吻非但沒讓她頭暈目眩,反而使她滿面紅霞眼睛明亮。

二人互相摟著腰深情凝視時,她才小聲嗔怪道:“你瘋瞭?”

他苦大仇深地說:“還不是被你虐待的!”

她用拳頭輕輕在他胸口捶瞭一下,催促道:“快說你來這裡幹什麼?”

他與她耳鬢廝磨著說:“向你來匯報一個好消息,陶平順利返城瞭,我周秉義到底還是硬把那件事他媽的給扳過來瞭!”

“替你高興。”冬梅又贈瞭他一番深吻,比上一番更漫長更實誠。

秉義反倒有點兒消受不起,結束時被吻得兩眼直冒金星。

冬梅在送秉義走的路上柔情細語地說:“咱倆結婚吧,要不以後咋辦呢?”

秉義站住,又將她拉入懷中,用額頭頂著她的額頭說:“你早就該說這句話瞭。”

冬梅問:“你為什麼不先說?”

秉義說:“猜不透你心裡怎麼想的啊!如果你想的是,哪天你父親一解放,就宣佈我們性格不合呢?”

冬梅說:“我也猜不透你心裡怎麼想的啊!還以為我父親沒解放,你就不會跟我談婚論嫁呢。”

秉義說:“要作為傢訓告訴我們的兒女,門不當戶不對,戀愛是件很傷腦筋的事。”

冬梅說:“讓門戶見他媽的鬼去!”

二人一時又都大動其情,在土路中央再次驚心動魄地吻個不休。

十月二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瞭業餘英語廣播講座節目。這天晚上,周秉義和郝冬梅舉行瞭婚禮。他們是師部機關中第一對結婚的知青。兵團屬於“軍”,農場屬於“民”,他們結為夫妻被認為具有“擁軍愛民”的意義。師裡為瞭表示祝賀,分給瞭秉義一處二十多平方米、一屋一廚有暖氣帶小院的磚瓦平房。婚禮挺熱鬧,雖然他倆隻邀請瞭三五知青,為的是有幾個見證人,聞訊而來的卻不少,一方面因為秉義人緣不錯,另一方面是人們的好奇心強,沒見過的,終於可以親眼見到冬梅究竟是怎樣一個女子瞭。師長也懷著此種好奇心光臨瞭。冬梅穿件紅毛衣,把為瞭幹活不擋眼、一向紮起的兩條短辮散開瞭,齊肩剪成有劉海的五四女學生發式。烏黑的頭發裹著白凈的臉龐,白凈的臉龐被紅毛衣的高領襯得白裡泛著微紅,不但顯得比往日更清秀瞭,而且平添瞭幾分嫵媚。師長端詳她片刻,回頭對秉義說:“我明白瞭,你小子是不愛軍裝愛佳人啊,難怪連我的面子都不給。”

他的話把大傢逗樂瞭。

師長又說:“大傢都出去一下,我要單獨和一對新人說幾句話。”

於是,大傢都識趣地到院子裡去瞭。

師長鄭重其事地對秉義和冬梅說:“兩個老傢夥也讓我帶話,祝你們永遠相親相愛,白頭偕老。”

冬梅奇怪地問:“他們是誰?”

師長拍拍秉義的肩:“你今晚告訴她吧。”

師長走後,眾人又回到屋裡熱鬧瞭一陣,無非請新郎新娘為自己點煙、剝塊喜糖往他們嘴裡塞那一類老掉牙的把戲。秉義和冬梅各唱瞭一首歌,又由秉義代表冬梅坦白瞭戀愛經過。知青們首先離去瞭,他們怕錯過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英語講座節目。制造熱鬧的主力撤瞭,剩下的人也先後走瞭。

新房剛一清靜下來,冬梅急不可待地說:“你把該插上的門都插上!”

秉義插好瞭院門屋門,見冬梅已拉嚴瞭窗簾,脫去瞭鞋襪和毛衣,上邊隻穿件花襯衫,側著腿坐在炕上,微閉雙眼語調異常平靜地說:“我已經充分做好心理準備瞭。”

秉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猿意馬口幹舌燥起來,半傻不傻地問:“什麼心理準備啊?”

冬梅說:“有位智者點撥我,女人想完全占有一個男人,那就要將自己的身體完全給予他。我要完全占有你,所以我做好瞭完全給予你的心理準備。”

一分鐘還不到,秉義三下五除二就將自己變成瞭亞當,並將冬梅變成瞭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之前,身上連片樹葉也沒有的亞當和夏娃。

那建築工人的長子飽嘗瞭一番禁果後,雙手朝下按住冬梅雙手,回味無窮地說:“現在我終於可以俯視你這個副省長的女兒瞭!”

冬梅掙脫雙手摟著他一滾,也將他壓在瞭身下。昔日副省長的獨生女兒雙手撐在他的頭兩側,將頭低到幾乎與他鼻尖對鼻尖的程度,笑盈盈地細語道:“現在,我這個黑幫女兒也終於能夠俯視你這個‘紅五類’瞭。我雖然可以同樣按住你的雙手,卻並不想像你那麼暴力地對待我。”

秉義一邊胳肢她一邊坐起,又占瞭上風似的問:“老實交代,你這一套是不是小妹寫信教你的?”

冬梅笑出聲來,連說:“是的是的,除瞭你們周傢那個大美人兒,誰還會教我這些啊!”

秉義摟住她緩緩躺下去,躺下瞭也不松手,依然享受地摟著她,一本正經地嘆道:“唉,我猜就是。她經常寫信教你怎麼樣才能控制住我,對不對?”

冬梅親瞭他一下,快活地說:“哪裡有控制,哪裡就有反控制。正如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對於弱勢的反抗者,搞好統一戰線是個法寶。”

秉義的手指在她光滑的後背上點動不止,如同在輕彈一架白釉鋼琴,如同在欣賞著一曲隻有他自己才傾聽得到的天籟之音。

他裝出認命的樣子說:“對於我們周傢那個漂亮的背叛者,我們全傢是拿她沒辦法瞭。我還以為隻有我這個哥哥的話她多少能聽得進幾句,想不到她早已向你打我的小報告,你可千萬別被她給教壞瞭呀!”

冬梅得意地說:“還多虧有她這麼一個善解人意的小姑子,要不我都不知道怎麼做女人。”

秉義問:“結婚好不好?”

冬梅說:“好,完全占有瞭你的感覺更好。”

秉義說:“把燈關瞭。”

冬梅問:“為什麼?我還沒看夠你這個‘紅五類’一絲不掛的樣子呢。”

秉義隻得承認:“你這個黑幫的女兒身子太白瞭,晃我的眼。”

“好,聽你的。《白雪公主》放映完畢,接著放《紅與黑》吧。”冬梅將燈線一扯,緩緩躺在秉義身邊。

窗簾也不過就是一般的佈做成的,黑暗隻維持瞭片刻——片刻後,月光透過窗簾灑進屋裡,到處都處於一種照相館底片洗印室般的亞光之中,他倆仍能依稀看清對方的臉。

秉義又大動其情瞭。

他說:“這種光線下,你的臉更……”

冬梅不容他說下去,用嘗到瞭甜頭的深吻封住瞭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