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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十一章

懂事的哥哥姐姐們下鄉瞭,各傢留城的小兒女,在各自人生中不知不覺地成熟著。

春節的最後幾天假日裡,周秉昆完成瞭一件大事。

確切地說,是他聯合肖國慶、孫趕超和呂川,齊心協力共同完成的。

那就是敦促曹德寶,必須盡快與喬春燕辦結婚證。

單憑他們四人並不能順利完成那件大事。德寶是獨生子,婚姻大事他自己同意不行,怎麼也得他爸爸媽媽都點頭瞭。

如何與曹德寶的爸爸媽媽談判,這太超出秉昆他們那個統一戰線的實際能力,幸好周母肝膽相照地加入瞭,在關鍵時刻起到瞭決定成敗的作用。

秉昆先去找國慶,國慶起初不願管這等擺不到桌面上來說的事,怕惹得曹德寶惱羞成怒。

秉昆便曉之以理,喻之以利。他說,國慶你如果怕失去德寶這個老朋友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麼你和吳倩就會失去春燕這個新朋友。如果你倆一塊兒失去瞭她這個新朋友,你倆的對象關系或將不保。你想啊,如是春燕懷上瞭私生子,那她還能當上市裡的標兵嗎?別說市裡的瞭,區裡的也必定給擼瞭呀!那她以後還怎麼在單位待下去呢?吳倩的胡子問題不是也沒指望解決瞭嗎?你有可能協助玉成一個老朋友和一個新朋友之間的婚姻,或者你既失去瞭老朋友也失去瞭新朋友,不利己也不利人。何去何從,你可要掂量掂量再做決定。

國慶不是軸人,聽秉昆說得頭頭是道,當即改變瞭態度,表示願做秉昆同一戰壕的戰友。他提議把趕超也發展成同盟者,那會對德寶形成更大的壓力。

秉昆就出示瞭趕超寫給春燕的字條,說自己也有此想法,隻怕適得其反。

國慶看過字條,想瞭想認為不會。他說那字條顯示趕超喜歡春燕,他與春燕本有可能開始的關系,出其不意被德寶給破壞瞭,這會讓他的正義感更強烈。咱倆需要正義感更強烈的同盟者。他很光火這是肯定的,吳倩對他也頗有好感,已說打算將一個姐們兒介紹給他。吳倩的打算,會使他有更大的想象空間。想象空間大,吸引力就大。隻要當面告訴他吳倩的打算,他的火氣有多大也會立刻澆滅一多半。

秉昆同樣認為,國慶的話自成一理,他寧願冒險。他說事不宜遲,多拖一天都有可能節外生枝,於是他倆當即就去找瞭趕超。

果如秉昆所料,趕超聽他講到德寶將春燕睡瞭這一核心情節,就已火冒三丈,大罵德寶太不是東西。他詛天咒地,發誓要與德寶斷絕交情,永不來往。

國慶慢條斯理地說:“趕超,依我看吧,春燕雖有她可愛的一面,卻並不多麼適合你。她是鵝型女,而你是鴨型男,你倆體態方面就不般配。看她那樣子,今後還有強壯下去的趨勢,那時你跟她親熱是很吃力的。哥們兒的話雖然太露骨,但說的可是大實話,話糙理不糙。”

秉昆也幫腔道:“春燕沒有鵝那麼好看的脖子。”

趕超反感地嚷嚷:“你倆不必安慰我,反正他曹德寶的做法我無法原諒!如果公平競爭,春燕選擇瞭他,我沒什麼說的,但他的做法明顯不道德!他那叫霸王硬上弓,我瞧不起他!”

國慶沉默片刻,幽幽地說:“可要是吳倩打算把她的一個姐們兒介紹給你,你願不願意呢?吳倩形容她那姐們兒像鴛鴦……”

秉昆又幫腔道:“男方是鴨型,女方像鴛鴦,這就比較般配瞭。”

趕超愣瞭愣,也如國慶所料,火氣頓斂。

他克制地問秉昆:“你剛才還有話沒說完,接著說。”

秉昆就將必須迫使德寶和春燕從速辦結婚證的想法說瞭一遍,末瞭表白道:“國慶也支持我的想法。我倆都不是要送給德寶順水推舟的大人情,而是為春燕考慮。如果他倆不能那樣,春燕不是給毀瞭?事情發生在咱們聚會之後,往細瞭說,已經那樣瞭,咱們都會覺得對不起人傢春燕,是不是?”

“既然你倆的決定是為瞭春燕,那我和你倆是一夥的。”孫趕超終於也明朗地表態瞭。他提議,應該將呂川再團結過來。呂川與德寶最好,整天一塊兒上下班。呂川的加入,更能讓德寶認識到,如果他啃瞭一口桃子卻又不想要那隻桃子,在道義方面將會多麼孤立。

呂川聽秉昆他們三個你一言我一語,終於明白瞭他們的目的,笑瞭。他說:“想不到德寶那天晚上還留瞭一手,這事他要不答應,我當然不依。”

那時尚未中午,呂川傢離德寶傢不遠,四人一塊兒去往德寶傢。

四人中除瞭呂川的正義感比較純粹,另外三人其實各有自己的想法和心理。

德寶傢住在一幢二層的紅色小樓裡,那小樓曾是日軍特高課的一處辦公地點。A市的上一輩人都知道,日本鬼子當年經常在那幢小樓的地下室刑訊逼供,不知有多少中國人在地下室裡被折磨死瞭。

德寶傢原本是老沈陽人,而且是富戶。他祖父曾是皮貨商,晚年有錢瞭,開辦瞭一傢制皂廠。當年,一半左右的沈陽人用的肥皂、香皂就是該廠生產的。傳到他父親曹廣祿那一輩後,兄弟之間鬧分傢,結果將廠子分黃瞭。他祖母是外室,連正式夫人的名分都沒有,所得極少。他父親傷透瞭心,帶著分到的錢離開沈陽來到哈爾濱,開瞭一傢小小的古董店。日偽人物和形形色色同樣惹不起的壞人經常光顧,見著喜歡的東西拿瞭就走。一說“手下留情”,聽到的就是“八格牙魯”“不識抬舉”,打人砸店。小古董店終於無法開下去,他父親在街頭擺攤賣些不怎麼值錢的老物件,那是掙不瞭多少錢的,一直沒心思成傢。

A市解放後,某日,一個中年男人逛到瞭他的地攤前,看中瞭一隻銀制的打火機,愛不釋手,卻沒帶錢。他父親見那人衣著體面,氣質不凡,不敢說別的,隻說:“您要是喜歡,隻管拿走,就算交個朋友。”

“那我就交你這個朋友。”對方也不客氣,揣瞭便走。

以後幾年,曹廣祿仍舊在同一條街上擺攤,也沒成傢。

某日,他的攤前站住瞭兩個男人:一個中年,一個青年。

中年男人說:“你這朋友讓我找得好苦,還記得我嗎?”

他端詳瞭對方片刻,猛想起是幾年前那個沒給錢拿走瞭打火機的人。

他連說:“記得記得,您當時說交我這個朋友來著。”

那青年就掏出錢包,問該給他多少錢。

他就更不好意思收錢瞭。

中年男人笑著對青年說:“那算瞭,別難為他瞭。”

他鬥膽相問:“這位青年,他是您的公子嗎?”

青年不自然地笑瞭,看著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對那青年點一下頭。

青年小聲對他說:“這位是咱們市公安局副局長,我是他的秘書。”

他張大嘴,說不出話來,身體裡的每一根神經都亂突突,像過電瞭。

中年男人為瞭讓他不緊張,主動問瞭幾句話,無非是哪裡人,以前做什麼的,擺攤幾年瞭,傢中生活情況如何等。

他想,人傢首長無非是借機瞭解瞭解民情社情而已,過去從來也沒人關心他這些問題。

對方一問,他有瞭種老友重逢般的溫暖感覺。受一種傾訴渴望的驅使,他思緒流淌,講起瞭自己的身世。

顯然,首長聽得挺耐心。後來聽他說,目前還沒有穩定的地方住,也沒錢成傢,似有幾分同情。

首長臨走前叮囑他,以後幾天還要在此地擺攤,至於為什麼卻沒說。

他就想多瞭,以為公安局要將他發展為一名公安人員。能成為新中國的公安人員,他覺得也很幸運。

幾天後,首長的秘書找他來瞭,說執行首長的指示,要幫他解決一處住的地方——德寶就有瞭現在的傢。

那時,小樓裡還有幾間大屋子可供選擇,德寶爸為瞭給人傢留下容易知足的良好印象,選擇瞭較小的隻有十六平方米的一間。

自然,這一選擇讓他以後悔青瞭腸子。

當時他不無疑惑地問首長秘書,首長何以特別厚愛他?首長秘書說,首長也是沈陽人,而且還在他父親開辦的那傢制皂廠當過工人,也是在制皂廠入的黨。他父親是個比較仁義的老板,當年對工人不錯。

曹廣祿聽瞭,立刻想到瞭民間的兩句老話“父債子還,父仁子蔭”,不禁對其父的在天之靈暗說一句:“多謝您老人傢瞭。”轉而又一想,倘若父親當年為富不仁,自己偏偏認識瞭一位公安局的副局長,那麼現在的結果將會如何?真是不想沒什麼,一想嚇一跳,冷汗順著他後脊梁直往下淌。

他又惶惑地問:“你們首長對我也不瞭解,咋就敢與我這個不知底細的人結交呢?”

秘書笑瞭,說在過去的兩三天裡,首長已經全面掌握他的情況瞭。首長很高興他那天講的句句屬實,認為他是一個可以相信的人。

A市公安局的副局長認為他是一個可以相信的人,這讓曹廣祿備感榮耀,暗暗發誓,一定要與對方誠誠懇懇地交往下去。

過瞭些日子,那秘書又來找他,說首長親自為他聯系好瞭,他可以擇日直接去一傢老字號的糕點廠上班。

於是,有瞭穩定住處又有瞭穩定工作的曹廣祿第二年結婚瞭,妻子是糕點廠的一名女工。第三年喜得一子,便是曹德寶。

曹廣祿太自作多情瞭,得子之後,居然給首長修書一封,匯報自己的幸福生活表達感恩戴德之心。他卻並未收到回信,這種“友誼”也就戛然而止。在首長那兒,辦那麼兩件動動嘴皮的小事,隻不過為瞭減輕自己的工作壓力,為自己的回憶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而已。人傢整天有許多重要的工作要做,句號一畫,關於曹廣祿這個人的一切,也就從人傢首長的記憶庫裡完全刪除瞭。

然而,這事不但讓曹廣祿刻骨銘心,對於兒子曹德寶也產生瞭極深遠的影響。他從小就經常聽父親一往情深地講那件事,以至於當父親問他長大後想做哪一行時,他竟毫不猶豫地回答:“擺地攤。”

“兒子,為什麼是擺地攤呢?”

“替爸爸再見到首長。”

呂川說,他對曹傢很瞭解,簡直可以替德寶和曹傢寫外傳寫傢史瞭。“文革”鬧起來以後,公安局也受到沖擊,呂川曾在德寶的請求下陪著他去公安局打聽。德寶的想法是,如果那位公安局的副局長也被打倒瞭,正好是父親續上朋友前緣的天賜良機。在別人落難時主動接近,不以對方已成異類為嫌,仍當老朋友看待,那才叫日久見人心。等對方東山再起,朋友關系將牢不可破。那麼,自己和自己的傢人,就可以想沾什麼光就沾什麼光,像民間所說的投桃報李嘛!

趕超氣呼呼地問:“他倒是挺會打如意算盤的!要是那位副局長被打趴下瞭,再也起不來瞭呢?”

呂川說:“那一切苦心就白費瞭。德寶自己也清楚,這是看造化的事。”

國慶聽得入迷,制止趕超打岔,催促呂川繼續講下去。

呂川接著說,他和德寶還真打聽到瞭那位副局長的情況,根本無須刺探,因為寫在大字報上,大字報貼在公安局門前的專欄裡。他倆看到的內容之一,是對方早已於六十年代初高升到公安部去瞭。如果說那內容隻不過令德寶大失所望,那麼其他內容就令德寶忐忑不安瞭。大字報列舉瞭那位副局長在市局犯下的多項“罪狀”,其中之一是他曾網羅瞭一批根本不可靠的形形色色分子,美其名曰團結、改造、利用,實則是為瞭壯大個人的勢力而招降納叛,不惜在自己的權力傘下藏污納垢。最後的內容是——寫大字報的人欣喜地向全市廣大革命造反派和革命群眾報告,那位高升的副局長已在北京被揪出,號召一切掌握其罪證的人一同前往北京揭發批判。那日德寶一回到傢裡,便將父親一通逼問,唯恐他也是什麼分子或什麼污垢,問得曹廣祿都急哭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兒子你要是不相信你爸這一輩子的清白,你爸隻有以死來證明瞭!”

趕超聽到這裡憤怒瞭,罵道:“這個王八蛋!怎麼可以對自己的父親那樣?”

國慶嘆道:“可以理解。怕唄,擱我也怕。父親如果沾上瞭那類問題,子女的一輩子還不徹底完瞭?”

呂川卻另有主張,說自己要是德寶,還真想專程去北京暗訪一下那位首長的下落。如果真訪著瞭,那就真將父輩的朋友緣續上瞭。現在的一些事怎樣,不見得就能決定以後怎樣。隻要有一半的好運氣,冒冒險是值得的。

秉昆聽著他們三人一路走一路說,始終沒插話。沒插話並不等於沒看法,他隻不過不願將自己的看法說出來。他首先想到瞭自己的母親,母親為什麼對蔡曉光春節裡到不到自己傢來做客那麼在意呢?究其根源,還不是想通過蔡曉光與蔡傢攀上點兒什麼關系嗎?母親是多好的母親啊,可就連自己那麼好的母親,對權力的膜拜和對有權勢之人的刮目相看也是不爭的事實。在自己所接觸的人中,隻有哥哥和姐姐是不同的。哥哥和姐姐尊重的是文化,可文化到底是什麼呢?它對人又重要到什麼程度呢?這是他近來一直希望想明白而從沒想明白過的。毛主席的一條語錄一直使他很困惑,就是“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文化是否便是認識字能讀會寫呢?如果是,那麼他和幾個朋友便都不算愚蠢。如果並不僅僅是那樣,哥哥和姐姐所認為的文化,與毛主席那條語錄中的文化又有什麼不同呢?自己真是不愚蠢的嗎?自己初二上午居然想去蔡曉光傢拜年,表達感激的願望明明是不單純的呀!摻入的雜質其實與母親的心思是一樣的啊!把拜年這種尋常事都搞復雜瞭還不愚蠢嗎?還有德寶那些古怪想法是不是也很愚蠢呢?還有鄭娟傢,他不可救藥地想到瞭“可怕”的鄭娟——是的,每次一想起她,他的意識就不健康瞭,覺得她對於自己簡直是可怕的,卻又根本無法不經常想到她一傢三口,不,不是三口,即將是四口瞭,她肚子裡還懷著一個將來上不瞭戶口的遺腹子。如果她傢人也有什麼舊交的話,那些舊交中有人願意與她傢繼續往來嗎?他進而想到瞭“棉猴”和瘸子,他倆那種人倒是並無沾光的念頭,反而更看重友情,可他卻既不清楚他們與塗志強曾有過怎樣的友情,也常常猜測他們很可能是一夥壞人,於是對自己居然肯替他們送錢給鄭娟惴惴不安。他曾聽哥哥說中國人活得很抽巴,是何意呢?雖然也一直沒想明白過,但每一想起,確乎認為自己哪一方面似乎都缺少什麼,好比低簷之下的野草,本想活得直一點兒,卻隻能往斜刺裡長出些向下貼地的旁枝末節來。

他一路不言不語地聽著、想著、走著,心裡不禁產生出感傷和自卑來,以至於對由自己發起的四人行動,也全沒瞭起初的正義沖動。何況,他暗自承認,與正義沖動其實沒什麼關系,主要是為瞭能撇清對一件發生在自己傢裡的不光彩事的責任。

德寶的父母正在走廊炸丸子。那幢小樓裡所有的人傢都沒廚房,都隻能在走廊做飯。原先砌在走廊裡僅供取暖的火墻爐,後來被一戶戶人傢改造成瞭各式各樣的炊事爐,有鐵的有磚的也有坯的。這裡那裡都堆著煤和劈柴,走廊兩側的墻上掛滿瞭應有盡有的炊具,變得難以形容的怪誕。

德寶的父母熱情地請他們進屋,非要他們都嘗嘗新炸出的丸子。

呂川說:“屋裡空間有限,咱們四個大小夥子就別進去瞭。”

德寶媽卻已將屋門推開,秉昆看到屋裡搭的是二層鋪,估計德寶睡上鋪。除瞭幾樣簡陋陳舊的傢具占去的地方,剩下的地方隻要同時站著三個人就都轉不開身瞭。

國慶怕油煙進瞭屋,替德寶媽將門關上瞭。

德寶爸說德寶不知因為什麼事上火瞭,嗓子疼得厲害,到醫院去瞭。

秉昆說他們找德寶沒什麼事,隻不過想找他一塊兒去玩。既然他不在傢,那也就算瞭。

德寶爸因德寶不在傢而深表歉意,攔著不讓他們走,非請他們每人嘗幾個丸子不可,德寶媽則及時往每人手裡塞瞭雙筷子。四個小夥子對長輩的盛情招架不瞭,便在走廊裡每人連吃數個,結果一大盤丸子被吃掉一半。人人連說好吃,兩位真誠的長輩才依依不舍地將他們送到樓外。

四人不停擺手,直至德寶的爸媽進樓瞭,這才各自垂下手臂。

國慶說:“他爸媽人真好。”

呂川說:“在我所認識的人中,德寶的爸媽是最歡迎兒子朋友的父母,他們希望兒子的朋友越多越好,也特別怕他們的兒子做什麼對不起朋友的事。”

趕超立刻板起臉質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呂川不高興地頂瞭他一句:“沒別的意思啊,哎,你這麼問我又是什麼意思?”

秉昆心煩意亂地說:“鬥什麼嘴啊?下一步如何行動,我現在聽大傢的。”

國慶就說:“我覺得咱們想管的事更有必要管瞭。咱們都管,也等於幫德寶將不光彩的事情一舉擺平,那他爸媽少操多少心啊!”

呂川也說:“我知道德寶肯定去瞭哪一傢醫院,離這兒很近。”

趕超說:“我同意國慶的想法,咱們去找他。”

秉昆最後說:“那就走。”

醫院是一排打通瞭的老舊磚房,原是有二百多名職工的膠鞋廠的小衛生所。膠鞋廠發生瞭一次火災,廠房燒毀瞭,衛生所幸免於難。區政府將職工分往別的廠去瞭,就地擴建瞭衛生所,還請求市裡支援瞭幾名醫生護士,使之成為面向市民的公共醫院。對於周邊居民而言,一定程度上緩解瞭看病難的問題,都說真是壞事變成瞭好事。市裡的報紙就此言論發表瞭一篇批判文章題曰《壞事豈能變成好事》。文章說,壞事就是壞事,好事就是好事,付出壞事的代價之後做的好事,怎麼比得上並未付出代價而做的好事?結論乃是,壞事可以變成好事是偽辯證法的詭辯,與古人所言“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不是一種邏輯。“倚”是指吸取教訓前提之下的警悟,而“伏”是指看似情況良好也應保持對壞事的防范;望廣大人民群眾學習革命的辯證法,不要跟著某些別有用心之人的言論隨梆唱影,結果自己的口舌被利用瞭還渾然不知。

文章的出發點看來是好的,但卻引出瞭很壞的結果,反正對寫文章的記者發文章的編輯以及同意發表的編輯主任一幹人等,在劫難逃地成瞭板上釘釘的壞事。他們不知道,張春橋前不久在某次會議上對一些大批判能手說,“二月逆流”還是要狠批,餘毒並沒完全肅清,那些老傢夥們認為“文化大革命”糟得很,這種做法也是壞事,那種做法也是壞事。我們卻要針鋒相對地說,即使他們所謂的壞事再多,結果也還是變成瞭天大的好事!確保無產階級的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這就是天大的好事!

張春橋的講話並未公開發表,消息靈通的少數人知道,絕大多數人不知道,自然包括報紙的一幹人等。結果,不少消息靈通人士聯名將他們告瞭。這麼一來,就成為重大事件瞭。他們寫過深刻檢討後,全被免瞭工作資格,下放到農村去接受改造。事件還不算完,上級又派出瞭調查組,深入醫院及附近居民街道,詳細瞭解民間對壞事究竟能不能變成好事的思想反應,一時氣氛緊張,人人口中怕說“好”“壞”二字。

呂川一路上又講瞭這一事件,說盡管已經過去瞭,但大傢還是要嘴巴上鎖為好。

秉昆等三人就都說是的是的,提醒得很有必要,何必因為出言不慎惹什麼麻煩呢?

他們在醫院耳鼻喉科未見曹德寶的身影。

秉昆猜測德寶己看完嗓子回傢瞭。

呂川說不可能,那他們會在路上遇到他。

國慶說:“他會不會看完嗓子到別的地方去瞭?”

呂川說那也不太可能,嗓子疼得到醫院瞭,怎麼會接著還到別處去?

大傢正困惑,趕超眼尖,發現德寶手持什麼單子,垂頭耷腦地從泌尿科診室出來瞭。

國慶奇怪地自言自語:“嗓子疼跟泌尿科有什麼關系呢?他個子那麼高,上下差一米呢!”

呂川說:“檢查炎癥,驗尿很正常。”

趕超卻已搶前幾步迎瞭上去,說:“他們幾個有重要的事跟你談,你是不是得抓藥呀,哥們兒代勞瞭!”他從德寶手中掠去單子,一轉身閃人瞭。

國慶不高興地嘟噥:“他也太狡猾瞭吧?沒見到德寶時數他最義憤填膺,一見到德寶卻臨陣脫逃,真不仗義!”

秉昆無心評論趕超,一擺下巴,率領呂川和國慶將德寶圍住瞭。

德寶無精打采地問:“你們對我這種架勢幹什麼?我很煩,沒心情跟你們鬧啊!”

秉昆說:“我們哥兒幾個也很煩,因為你的事搞的。”

三人不由分說,將德寶請到瞭一處僻靜地方。

德寶本就心虛,聽瞭秉昆的話,基本也就猜到瞭朋友們一起找他所為何事。他強自鎮定地叼上瞭一支煙,劃火柴時手直抖。

於是,秉昆們也都要瞭煙吸起來。

第一次吸煙,一個個嗆得直咳嗽。這幾個青年,從那一天起成瞭煙民。

呂川對秉昆和國慶說:“我看他心裡明鏡似的,咱們找他什麼事也就不必再講瞭吧?”

德寶不打自招地說:“不就是我和春燕之間的事嗎?”

秉昆說:“也得講,不講他未必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於是,他把那件事對春燕可能造成的危害有多麼嚴重再次講瞭一遍。

德寶完全承認,但是對過程有異議。他說自己當時確實醉瞭,否則絕不敢色膽包天。究竟是自己先鉆入瞭春燕的被窩,還是春燕主動鉆入瞭他的被窩,他已回憶不起來瞭,他認為兩種可能都是有的。春燕當時分明也醉到瞭六七分,所以她的一面之詞不可全信。

呂川以專案組負責人般的口吻說:“德寶你可要擺正態度。此事對人傢春燕的危害性,秉昆已講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瞭,對國慶的間接危害國慶也補充瞭,那咱們就不在細節上糾纏瞭。人傢春燕也沒指控你強奸,你給哥兒幾個一句痛快話,到底想不想盡早和春燕把結婚證辦瞭?”

德寶續上支煙,深吸一口,吐大半口,一口接一口消耗著那支煙,就是不給痛快話。

這時趕超一手拿著一盒藥回來瞭,幸災樂禍地對德寶說:“活該!你要偷腥,那也應該先將你那小雞雞的包皮割瞭!哎,你說這是不是對你搞陰謀詭計的懲罰?”

德寶將半截煙一丟,忽然背朝大傢蹲將下去,哭道:“我還憋屈呢!她倒快活過瞭,我這兒遭罪大瞭!”

秉昆等人一時被趕超和德寶的表現搞得雲裡霧裡的。

“看!”

秉昆等把頭湊向趕超手中的診斷書一看,見上面寫的根本不是嗓子的問題,而是“由於不可知的原因(懷疑是倉促性行為所致),使陰莖包皮受傷,引起嚴重炎癥”。

哥們兒幾個這才恍然大悟,皆低頭看德寶,一時間反而對他極為同情瞭。

德寶又哭道:“和我原先的想法太不一樣瞭,我需要慎重考慮!”

國慶緩和氣氛地說:“你原先是什麼想法?說給哥兒幾個聽聽。”

德寶卻擤鼻涕抹眼淚地不說話瞭。

趕超著急地吼瞭一句:“說啊!”

呂川小聲替德寶說:“他原先的想法是,不少幹部傢的女兒落難民間瞭,他希望有緣分遇到一個比較漂亮的,撿個漏。”

德寶站起來大叫:“有這種想法可恥嗎?”

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他,一時都被問得不說話瞭。

國慶打破尷尬的沉默,低聲開導說:“當然也不能說誰有那種想法就可恥,可是你也要認清目前的形勢,你已經喪失瞭再有那種想法的資格瞭啊!德寶呀,識時務者為俊傑啊!”

他的話聽來語重心長發自肺腑,同時將一隻手友愛地拍在德寶肩上。

秉昆緊接著國慶的話說:“國慶的話完全代表我的意思,德寶你確實隻有一種選擇瞭。”

德寶像一位被五花大綁的英雄好漢似的,仰面朝天嘆道:“罷、罷、罷!過後我就料到瞭,你們肯定會一起來找我,而我曹德寶如果不對這件純屬意外的事負起責任來,往後和你們連朋友都做不成瞭。友誼對我很重要,讓我原先的想法見鬼去吧!騎自行車意外撞瞭人還得負責任呢,何況這種事。”

他終於同意按照朋友們的指示辦,並且承認春燕雖然不符合他擇偶的高標準,卻也不是最低標準。退而求其次,中等標準雖未稱心如意,但也不是很難接受。

朋友們則一個個出瞭口氣,終於大功告成,分別與德寶擁抱,拍其肩背。他們接著紛紛感嘆,咱們老百姓人傢的兒子,找老婆的標準就不能定得過高,定得過高豈不是自尋煩惱?老百姓人傢的漂亮女兒嫁給瞭幹部人傢的兒子,這樣的事的確時有所聞,可靠性姑且不論,但那是因為熱衷於牽那種紅線的人多啊!但有幾個人熱衷於為咱們這種苦力工窮小子牽線搭橋呢?一心希望撞大運撿個漏那是多不靠譜的事呀?人傢春燕不久有可能成為全市標兵,僅憑這個等級的榮譽,配你德寶綽綽有餘!其實你也差不多等於是撞大運撿個漏瞭,應該偷著樂才對嘛。

朋友們的話,還真讓德寶勉強地笑瞭。

秉昆一進傢門,母親開口便問:“你們和德寶談得怎樣?”

秉昆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身心疲憊地說:“完成任務瞭。”

母親不高興地說:“你別跟你媽這麼說,我交給你的任務嗎?德寶是你的朋友,你操心那也是應該的。”

秉昆又說:“我沒抱怨什麼啊,也得有人替德寶征求一下他爸媽的意見吧?很快就辦結婚證,德寶不知該怎麼跟他爸媽說,我們幾個孩子輩的人也都覺得幫不上忙。”

母親低頭尋思瞭一會兒,舍我其誰地說:“看來,隻有你媽親自出馬瞭。”

第二天上午,秉昆把母親帶到瞭德寶傢樓前,旋即逃之夭夭。

母親過瞭午飯時間才回到傢裡。

秉昆急切地問結果如何。

母親說與德寶的爸媽談得挺好,而且是當著德寶的面談的,德寶和爸媽非留住她吃午飯。

“媽,你太過分瞭吧?你當著德寶的面講這種事,多傷德寶的自尊心啊!”秉昆替德寶打抱不平。

母親也大為不滿地說:“你以為你媽傻呀?我能不考慮人傢德寶那孩子的自尊心嗎?你媽好歹也當瞭多年的街道幹部瞭,和人談事的水平總還是有點兒的吧?”

母親的說法是,她隻強調春燕見到瞭德寶,覺得是一眼見到瞭夢想中的郎君。倆人在周傢越聊越投機,相見恨晚。春燕一回到自己傢,立刻對父母發誓除瞭德寶此生不嫁。於是呢,春燕的父母便求自己做這個媒。如此一說,不但德寶愛聽,他父母也高興得合不攏嘴。至於為什麼非急著辦結婚證,母親的解釋是,春燕的奶奶八十多瞭,又有病,活不久瞭,老太太巴望著離世之前知道孫女定下瞭終身大事。

秉昆聽罷,納悶地問:“媽,我怎麼從沒聽春燕說過,她奶奶對她的個人問題有多著急呢?”

母親輕描淡寫地說:“她奶奶都死好幾年瞭。”

秉昆責備道:“媽,你說謊騙人不好吧?”

母親紅瞭臉說:“是呀是呀,媽自己也覺得不好。”母親突然生氣瞭,嚷嚷起來:“你少批評你媽!不說謊怎麼辦?不騙人怎麼辦?你們這些孩子,隔一陣就鬧出些事端,搞得自己一屁股屎,當父母的不替你們擦誰替你們擦?按當初我和春燕她媽的想法,現在根本就不是這麼一種亂七八糟的情況!”

“媽,打住打住,我什麼都不說瞭,行吧?”秉昆趕緊裝出理虧的樣子,替母親倒瞭杯水。

母親坐下,勞苦功高地命令:“給我弄條濕毛巾來!”

秉昆趕緊將毛巾用熱水浸濕,擰瞭一下之後恭恭敬敬地雙手呈遞。

母親接過毛巾,剛往臉上一捂,立刻扔到桌上,又發起火來:“你自己沒覺得燙嗎?”

秉昆裝出一副奴才相,往盆裡兌瞭點兒涼水,再次將擰過的毛巾遞給母親。

趁母親擦臉之際,他躲入裡屋,拿起《怎麼辦?》,趴在炕上接著看。

母親擦過臉,喝瞭幾口水,在外屋大聲說:“德寶傢那麼小的一間屋,叫春燕日後怎麼嫁過去?你媽的任務明擺著隻完成瞭一半!我不一次次親自出馬,你們哪個孩子能把事情徹底瞭結啦?”

秉昆裝聾作啞。

“我的話你沒聽到嗎?”母親出現在裡外屋門口。

秉昆隻得討好說:“媽親自出馬,肯定馬到成功。”

“我還得去春燕傢。你也老大不小瞭,還一點兒辦事能力沒有!要是你哥或你姐留城瞭,才不用我東跑西顛地操這份心!”

母親的數落讓秉昆羞愧難當。

聽著母親出瞭傢門,秉昆翻身仰躺著瞭,將展開的書往臉上一蓋,自卑再次挑釁著他。

母親又在春燕傢吃瞭頓晚飯,任務也完成得很圓滿。起初,春燕爸一聽到女兒在周傢失身瞭,睡瞭自己女兒的居然不是秉昆而是什麼德寶,勃然大怒。春燕媽也頓時翻臉,氣急敗壞地說:“事情出在你們周傢,你們周傢母子倆脫不瞭幹系!如果鬧到法院去,你們母子倆也得是被告!”

母親鎮定地說:“為什麼非鬧到法院去呢?那春燕還有臉活嗎?眼瞅著能當上全市標兵的一個好姑娘,你們當父母的就忍心毀瞭她的前程?”

母親這麼一說,春燕爸媽頓時冷靜瞭。

於是,母親就誇德寶是一個多麼多麼好的青年。

母親強調說:“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們,我兒子秉昆,雖然你們父母喜歡,但並不是你們女兒最喜歡的……”

春燕媽急赤白臉地打斷道:“你這麼說可是強詞奪理瞭。你也得實事求是,我傢春燕明明喜歡你傢秉昆嘛!”

母親據理力爭:“我說的是最喜歡。在我傢,她一見到德寶,就一下子明白德寶才真是她的意中人。你們也不想想,春燕那麼大個姑娘,身強力不弱的,如果不是意中人往她被窩裡鉆,她能不喊叫起來?她一喊叫,我傢秉昆就睡外屋,那個曹德寶能得逞嗎?”

春燕媽一想到是自己有意讓女兒留宿周傢的,一時蔫瞭。

母親最後說:“我已經替你們問過春燕,人傢春燕其實是願意與德寶做夫妻的。”

正說到這兒,春燕回傢瞭,見秉昆母親在,大大方方地問:“你們是在說我和德寶的事吧?”

春燕爸抓起掃炕笤帚要打她,她躲在母親身後,笑嘻嘻地說:“多大點兒事呀,至於還要打我嗎?再說我的終身大事得依我。嬸兒你全權代表我瞭,你怎麼指示,我怎麼照辦。”

她的話證明瞭秉昆母親說的基本屬實,她爸媽臊紅瞭臉一聲不吭。

母親又說,考慮到德寶傢屋子小,春燕嫁過去住不開,經她做瞭一番思想工作,德寶願意做倒插門女婿,德寶父母也同意瞭。

春燕搶先表態:“歡迎!嬸兒,我傢兩間屋雖然沒你傢的兩間屋寬敞,畢竟也是兩間屋。我爸媽這下有瞭半個兒子,可占大便宜瞭!”

春燕爸就吼她:“你給我閉嘴!我還搭上瞭一間屋子呢!”

秉昆母親又強調說:“人傢德寶父母是有條件的。老兩口都退休瞭,工資加起來五十幾元,雖然也夠花,還是希望兒子每月能給他們十元的孝心錢。”

春燕爸爽快地說:“完全應該的。人傢把一個兒子養這麼大不容易,我們不能不通情理。”

母親接著說:“人傢希望春燕和德寶以後能經常回去看看。”

春燕搶著說:“嬸兒,這是起碼的,我將來一定像孝敬我爸媽一樣孝敬他們!”

話說到這一步就是尾聲瞭。喬傢沒兒子,母親適時打出的“倒插門”王牌,被動的局面全盤扭轉,柳暗花明。

尾聲自然是和諧愉快的,意外地有瞭半個兒子的春燕父母,遂將母親待為上賓。

聽母親講瞭後,秉昆誇贊說:“這不就皆大歡喜瞭嗎?”

不料,母親瞪著他斥問:“怎麼就皆大歡喜瞭?你也歡喜嗎?你歡喜個什麼勁兒?我告訴你秉昆,你媽這心裡邊老添堵瞭,我老大不歡喜瞭!”

秉昆又不敢吭聲瞭。

母親想到瞭女兒周蓉,哭瞭,邊哭邊說:“我這一整天算怎麼回事呢?替別人傢的兒女費口舌,自己的女兒卻……還讓你爸訓我失職,至今還不敢讓外人知道真相,怕外人笑話我這個當媽的……”

初六中午,幾名青年在一傢小飯館裡聚瞭一次。飯局是春燕和德寶提議的,為瞭對操心的朋友們表達謝意,也是為瞭要聽到些祝賀的話。

最開心的是春燕。

德寶開心的程度僅次於春燕。

他倆儼然已是小兩口瞭。

朋友們則開心著他倆的開心。

趕超沒參加,吳倩說他和她的一個姐們兒約會去瞭。

於是,大傢為趕超的約會能有成果也幹一杯。

酒過三巡,國慶自豪地說:“秉昆,呂川,我覺得咱們幾個太瞭不起瞭,你說就德寶和春燕搞出的那破事兒,咱們七弄八弄,還真給他倆捏鼓成一對瞭,咱們也算是善於處理問題吧?”

他話音剛落,春燕正色道:“哎,你們不許摘取我幹媽的勝利果實啊,我和德寶能結此良緣,你們的促進作用固然不能抹殺,但功勞最大的還是我幹媽。德寶,你說對不對?”

德寶連說:“對,對,太對瞭。”

於是大傢為秉昆媽碰杯,祝她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初七早上,秉昆在廠門口看到通知:全廠正月十五不休息,因另一傢醬油廠進行車間改造,本廠職工須照常上班。往年,正月十五要按慣例放一天假的。

他走進出渣房,見德寶和呂川已先到瞭,都已換上瞭工作服。

德寶指著屋頂問:“看到瞭嗎?”

秉昆抬頭一看,見屋頂不知何時安裝瞭大風扇。

呂川指著窗子說:“再看這兒。”

窗子也封嚴瞭,有一道輸送槽從最邊上的一個窗口通到窗外。

呂川一扳電閘,輸送槽運行起來,這意味著他們再出渣時,不必將窗子敞開,任冷風呼呼地刮進來,揮著大板鍁往停在窗前的卡車上揚渣不止。夏天在電風扇下苦幹,也不至於分分鐘都大汗淋漓。

德寶說:“當領導的終於良心發現,也體恤一下咱們的辛苦瞭。”

呂川說:“要是早有這麼一點兒體恤心,咱們前邊那兩名老出渣工也不會都得瞭風濕性心臟病。”

秉昆一邊換工作服一邊說:“有瞭比沒有還是好,就不要多說不滿的話瞭。你倆看到廠門口的通知瞭嗎?”

德寶和呂川都說看到瞭。

呂川猜測,可能是“水英媽”的主張。因為他在看通知時,聽把門的師傅嘟噥:“自從這事兒媽來瞭,她倒一天比一天說一不二,連一把手都得事事聽她的瞭。”

德寶說那肯定就是她的主張。她至今還沒“歸隊”,內心裡能不猴急猴急的嗎?總想撈點兒什麼資本爭取早“歸隊”嘛!

秉昆忍不住咒瞭一句:“讓她不得好死。”

德寶笑道:“我聽說有一種怪病叫眼瞼神經麻痹癥,就是上下眼皮閉不上瞭,服安眠藥沒用,打催眠針也沒用。結果呢,隻有活活困死,就讓她得那種病吧!”

呂川說:“咒她得那種病太不人道瞭。德寶你記得嗎?有次廠裡開大會,聽她讀什麼社論,就因為咱倆洗完澡才去,遲到瞭十幾分鐘,她就劈頭蓋臉把咱倆訓瞭一通。我覺得她特喜歡讀文件、社論什麼的,讀什麼都像在法庭上宣讀判決書……”

德寶便學起“水英媽”的腔調來:“‘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鬥爭,不但要年年講、月月講……’秉昆,你覺得像不像宣讀判決書的語調?”

秉昆被逗得笑瞭起來。

呂川板著臉說:“德寶你別逗他笑。你倆都安靜會兒,聽我講。咱們在討論讓她哪一種死法更人道的問題,這是很嚴肅的事情。嚴肅的事情那就要以嚴肅的態度來討論。據說‘文革’以來,咱們中國多瞭一種病叫‘讀癮癥’。病人對讀社論讀文件讀大批判文章特上癮,見著瞭不讓自己讀就像大煙癮犯瞭不許吸上一口那麼難受。聽別人讀更難受,恨不得一把搶過去自己一氣兒讀完。這病要是嚴重瞭,見瞭文字就要大聲讀出來。不管見到的是公園還是公共廁所之類的字,都非大聲讀出來不可。特別是,見瞭別人的信件或日記,就像貓見瞭老鼠,獵狗見瞭野兔,不許大聲讀就會暴躁起來的。”

德寶忍不住說:“呂川,不是哥們兒不尊重你,是我覺得你說的這種病,其實治起來也很容易。在完全沒有字的病房裡關上幾個月,病情再嚴重也能扳過來啊!”

呂川仍然一本正經、慢條斯理地說:“那沒用。患者被關入你設想的那種病房前,最後印在腦子裡的是幾個什麼字,就會反復不停地說,不是說,是像念文件似的大聲念那幾個字。比如之前看到的是‘病人須知’四個字,就會一刻不停地反復大聲念,直到發現瞭別的字,才會改口念新發現的字。”

秉昆半信半疑地問:“也不吃喝,也不睡覺嗎?”

呂川肯定地說:“對。不吃喝,不睡覺,直念到唇舌焦裂,嘴角再也冒不出白沫,最後心衰氣絕,所以,這種病又叫‘念死癥’。但比起德寶咒的那一種病,我咒的病確實比較人道。因為在別人看來,患者是痛苦的,備受折磨的,但在患者一方面,那麼念著卻是高度興奮,極其快樂。也可以說,是在一種極樂、幸福狀態之下一命嗚呼的。”

秉昆聽得笑不起來。他忽然覺得,他們三個在背後如此惡毒地咒“水英媽”,對她未免太不公平瞭,畢竟沒法證明她是一個死有餘辜的壞女人啊。

德寶卻還挺認真地問:“兩種不得好死的死法,哪一種都不一般化。秉昆是你先咒的,你也比我倆更恨她,你決定哪一種?”

他們三個仿佛統一瞭認識,“水英媽”必將如他們所願死去。

秉昆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呂川朝門口使眼色,同時噓瞭一聲。

秉昆和德寶朝門口看上去,見厚門簾下邊,露出一雙舊的女式黑皮鞋。

德寶喝道:“誰藏在那兒?滾出來!”

幽靈般地,從厚門簾後閃出一個中等身材的女人,短發黑白參半,處在發福初級階段,她正是“水英媽”。

三人頓時目瞪口呆。

“水英媽”倒背其手,閑庭信步,走到瞭他們跟前,眼裡像隨時能捅出刺刀似的,把他們每個人都瞪瞭幾秒鐘後,威嚴地說:“接著咒我呀,我聽得正有趣呢。你們還能想出什麼不得好死的死法?幹脆拿出點兒勇氣,當我面統統抖出來。”

呂川鎮定地說:“我們沒咒您呀,您是我們敬愛的人,我們怎麼會咒您呢?您產生幻覺瞭吧?”

德寶也緊接著說:“是啊是啊,純屬無稽之談。一個人躲在厚門簾子與門之間,會缺氧,很容易產生幻覺。”

“水英媽”側目看著秉昆問:“你也想說沒有其事嗎?”

秉昆一口咬定:“確實沒有其事。”

“水英媽”將一邊的耳朵偏向秉昆,不溫不火地說:“重復一遍。”

秉昆看看呂川和德寶,堅持說:“確實沒有其事。”

“水英媽”挺直瞭圓圓的身子,諄諄教誨說:“毫無疑問,正是你第一個咒我的。年輕人行事,不管對錯,都要敢作敢當。你明明咒瞭,卻沒勇氣承認,這不好。往輕瞭說是心理素質問題,往重瞭說是道德品質問題。你要改,以後要成為敢作敢當的人,記住瞭?”

鬼使神差似的,秉昆竟不由自主地點瞭點頭。

“水英媽”初戰告捷,頗為得意,笑道:“想知道我為什麼能斷定是你第一個咒我的嗎?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的經歷。”

呂川不以為然地說:“八路軍的文藝宣傳兵,您剛到廠裡時在全廠大會上就自我介紹過瞭。”

德寶略帶譏諷地糾正:“是小文藝兵。現在部隊上也開後門招小文藝兵,為的是使某些幹部傢的小兒女合法入伍,將來能以軍人的身份復員,分配個好工作。”

“水英媽”正色道:“什麼合法?怎麼就合法瞭?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兵役法明明規定,年滿十八周歲才有資格應征入伍,現在的做法是變相的不正之風!我們當年,那是因為小小年紀不加入革命隊伍就沒法活!我們一傢三位抗日烈士,日偽軍還揚言斬草除根,是八路軍將我拯救到部隊裡去的,跟現在的小文藝兵能同日而語嗎?”

“水英媽”一番鏗鏘之言擲地有聲,出渣房內一時異常肅靜。一傢三位抗日烈士,也使秉昆們都暗覺罪過,心裡亂瞭方寸。

“你們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還當過話務兵呢。我這雙耳朵,對人說話的語調特敏感。”“水英媽”看著呂川和德寶問,“要不要我把你倆剛才咒我的話各學幾句?”

呂川不由自主地搖頭。

德寶仍企圖抵賴:“可是說我們背後咒人,總得有錄音為證吧?”

“水英媽”火瞭:“錄你個鬼呀!我剛剛批評過周秉昆的話,你一句都沒往耳朵裡聽嗎?”

德寶不由自主低下瞭頭。

“水英媽”指指電風扇和出渣輸送槽,有幾分傷心地說:“都是我替你們考慮到的!是我在春節假日裡到處求人,低眉垂眼說好話,沒花廠裡一分錢就改善瞭你們的勞動條件。像你們以前那麼熱浪熏著寒風吹著幹活,不得風濕性心臟病那倒怪瞭!可你們……”

這時出渣口內轟隆轟隆作響,轉眼間渣物不停地往蓄渣池裡傾瀉。

“正月十五那天,別人不加班可以,你們三個不加班絕對不行!不但必須加班,下班後還都不許走,我和你們之間還有別的事要瞭結。預先都跟傢裡打個招呼,記住瞭?”

三個青年苦力工諾諾連聲。

“幹活吧!”“水英媽”結束瞭視察,轉身離去。

正月十五晚上,三人走到廠門口,見“水英媽”已等在那兒瞭。

她不滿地說:“你們搞沒搞錯?我是書記,你們先等我才對。”

秉昆趕緊解釋,他們一塊兒洗澡去瞭。

“水英媽”諷刺道:“一個個還挺講究。大冬天的,一天不洗澡就不行嗎?”

德寶說:“那會一身醬油渣子味兒。”

“水英媽”義正詞嚴地說:“那是革命的味兒!光榮的味兒!是為瞭保障全市的醬油供應才有的味兒!”說罷不再理他們,抬腕看夜光表。

秉昆三人誰也不說什麼,不問什麼,怕惹她不高興。他們猜測過,心裡都有數瞭,無非讓他們去為她幹什麼私活。她改善瞭他們的勞動環境,降低瞭他們的勞動強度,他們都很感激她,她支使他們幹什麼私活那也是應該的。

不一會兒開來瞭一輛吉普,下來瞭一名當兵的司機,向她敬禮,看來對她很熟悉。

她對人傢的敬禮似乎習以為常,沒做任何特別的反應,隻是拉開車門對三個青年說:“你們仨坐後邊。我不能跟你們擠著坐,我得坐舒服點兒。”說罷,拉開前車門。

吉普車開出瞭市區。

呂川用衣袖擦擦窗上的霜,朝外看瞭一會兒,對秉昆耳語:“在往莫斯科兵營的方向開。”

秉昆和德寶都默默點頭表示知道瞭,不願接話。

呂川又小聲說:“我早餓瞭,你們呢?”

秉昆和德寶就又點頭。

“但願別幹太累的活。”呂川卻說起來沒完。

秉昆朝前指瞭指“水英媽”後背,制止他。

不料“水英媽”說:“我都聽到瞭,又忘瞭我有雙什麼耳朵是不是?”

三個青年便再也不出聲瞭。

吉普車果然開到瞭莫斯科兵營那一帶,停在一幢有小院有木臺階有“門鬥”的獨棟俄式房子前。

“水英媽”說:“下車。”

三個青年一聲不吭地下瞭車。

“水英媽”雙腳落地時嘟噥:“一個個木頭人似的,也不扶扶我!”

三個青年就都裝出不好意思的樣子。

司機問她什麼時候來接人?

她說兩小時後。

趁吉普倒車發動之際,德寶忍不住說:“慘瞭,不定是多麻煩的活。”

“水英媽”大聲說:“哎,你們三個孩子,怎麼就不能往好處想想我呢?”

吉普車開走,三個青年跟在“水英媽”身後進瞭院,房門開瞭,走出兩個中年男人來。

其中一個中年男人急忙踏下臺階,阻止道:“你們幾位先別進,請領導先出去。”

這時響起瞭汽車喇叭聲,接著有車燈的光束照射向門鬥來,一輛“上海”牌小轎車不知從哪兒開瞭過來。

借著車燈的光,已踏下臺階走到小院門前的男人認出瞭“水英媽”,語調親切地說:“是您回來瞭呀!”

“水英媽”冷淡地說:“天已黑到瞭這般田地,如果不是我回來,那不就成事瞭嗎?”

另一個男人也踏下瞭臺階,嘿嘿笑道:“您可真會開玩笑。”

她一點兒不給對方面子,尖刻地說:“別自作多情,我跟你開什麼玩笑!閃開,這是我傢,得我先進而不是你先走。”

即使臉皮再厚的人,聽瞭那話也會無地自容。對方也就不再套近乎瞭,退開一步,背過身去,叼煙在唇,“吧嗒”按著瞭打火機。

她聽到響聲,厲聲呵斥:“我傢院內禁煙!”

先下臺階的中年男人不幹瞭,也厲喝:“說話客氣點兒!這是你傢嗎?這隻不過是允許你們暫時住的地方!再死不悔改,這地方也不許你們住瞭!”

她冷笑道:“還想怎麼樣?讓我們露宿街頭?德性,你們有那個狗膽嗎?”

三個青年誰都猜測得到,兩個男人來頭分明,他們看著聽著,一個個驚得屏息斂氣。

“水英媽”擺頭道:“跟著我。”

三個青年隨其身後,在兩個男人的註視下魚貫而入。他們聽到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低聲說:“查查那三個是哪兒的。”

“水英媽”站在瞭傢門前,呂川與德寶各在一級臺階上,秉昆一腳地上一腳臺階上——三個青年都聽到瞭的話,“水英媽”當然也聽到瞭。

她緩緩轉過身,命令三個青年說:“告訴他們。”

站在臺階上的呂川和德寶不太方便轉身,都沒轉身也沒吭聲。

任務責無旁貸地落在瞭秉昆身上,他隻得收回踏在臺階上那隻腳,轉過身故意含糊不清地說:“醬油二廠的。”

“水英媽”說:“他們沒有我那麼一雙耳朵,大聲點兒,說清楚。”

秉昆隻得又大聲說瞭一遍。

“還有名字。”

秉昆大聲說出瞭他們三個的名字。

“水英媽”居高臨下,也大聲對兩個男人說:“聽清楚瞭吧?那就滾。”說完,她開瞭傢門,對三個青年一擺頭。

三個青年以往來過莫斯科兵營這一帶。那些美觀的俄式房屋是他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之最,但沒進入過。“水英媽”一傢暫住的地方顯然經常修繕,既沒沉陷,也沒歪斜,臺階完整,連小院子的柵欄板都一塊不缺。盡管是在晚上,他們還是能夠感覺到它的超凡脫俗。

三個青年一進門,就領略到瞭什麼叫高貴的生活。他們此前從沒進過一戶需要在門口換拖鞋的人傢,雖然換上的是很舊的革面拖鞋,但那也讓他們覺得搖身一變成瞭貴族青年似的。

“水英媽”引領他們進入餐廳。餐廳二十來米,可供七八個人用餐的圓桌上鋪著白色的塑料桌佈。椅面是皮的,椅背是雕邊的,窗臺有兩尺寬,雙層窗簾——裡層是半透亮鉤花的,外層是紫色天鵝絨的。

“水英媽”說:“你們先坐,我一會兒就過來。”

她說罷離去,將門掩上。

德寶小聲說:“快,趁這會兒都別穿著拖鞋瞭,讓咱們下裡巴人的腳充分享受享受地毯。”

原來桌下有地毯。

於是,三個青年都把腳直接放在地毯上,以近乎詩意的心情感覺著地毯的厚軟與溫暖。

目光所見的一切,讓他們眼界大開。

秉昆憂鬱地說:“進到這樣的房子裡,我的心情一點兒都不好。”

他想到瞭光字片的傢傢戶戶,也自然而然地想到瞭鄭娟的傢和比光字片更差的太平胡同裡的傢傢戶戶。

德寶心理極不平衡地說:“這餐廳比我傢還大。我曾經的希望就是撿漏和一個幹部人傢的女兒結成夫妻,不久她父親平反瞭,官復原職瞭,幫我們小兩口有瞭這樣一個傢。不像這麼大這麼好的也知足,時常以女婿的身份回到這樣一個嶽父母的傢,那是多麼愉快的事!可你們偏逼我倒插門插到瞭春燕傢……”

呂川起身走到壁爐那兒,欣賞臺面上的俄式座鐘,鐘裡有隻銅小鳥,隨著鐘擺不停地點頭。

他接著德寶的話說:“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你就別想那好事兒瞭。保爾與冬妮婭又怎麼樣?後來不還是分道揚鑣瞭嗎?何況你也不像保爾那麼對異性有吸引力。”

秉昆反駁道:“我認為保爾與冬妮婭的遺憾完全是保爾造成的,他雖然有魅力,但也有性格方面的大問題。”

突然別的房間裡傳過來說話聲,能聽出說話的一方是“水英媽”,另一方是個男人,估計是她丈夫,卻聽不清二人說話的內容。

呂川溜到門口,將門推開一道縫,貼耳傾聽,並向秉昆與德寶招手。

於是,他倆也湊過去偷聽。

估計是“水英媽”丈夫的男人說:“他們動員我在‘批林’運動中表態,說隻要我表態好,保證下一批結合我。”

“水英媽”問:“你怎麼說?”

“我預料到他們會來動員我,早有思想準備。我的回答是,林彪一夥迫害過我,‘批林’我當然有話說。但是要把林彪和什麼‘大儒’結合起來批,這就遠遠超出瞭我的文化知識范圍和思想認識水平。”

“讓他們碰瞭個軟釘子,我支持。什麼‘批林批孔’,明明是別有用心。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你呀,我也得批評你幾句,可以讓他們碰軟釘子,但沒必要一見面就針鋒相對,何必表現出那麼強烈的反感嘛!你在外邊對他們說的那些話槐姐都告訴我瞭,怎麼能連‘滾’字也說出口瞭呢?那不好,太情緒化瞭。”

“一想到他們在批鬥會上踢斷你三根肋骨,我見瞭他們就心裡冒火,七竅生煙!”

“那也要克制,缺乏克制能力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現。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因為我在軍工項目方面還能繼續發揮作用,北京有人保我,你傢三位抗日烈士,你我的歷史又都紅得毫無雜色,咱們今天還能住在這裡嗎?”

“提醒你一句啊,一會兒別在餐桌上聊政治,一句都別聊。”

“這個我懂,不勞你提醒,你管嚴自己的嘴就好。”

……

“水英媽”介紹說,槐姐是她在農村老傢的堂妹。他們的兒子也下鄉瞭,因為老伴行動不便,就請槐姐來照顧。槐姐做瞭一桌子川菜,樣樣好吃。

“水英媽”老伴姓馬,她讓秉昆們稱他老馬就行。他們當然都不會大大咧咧地稱他“老馬”,各以自己父母的年齡來論,稱他“馬叔叔”或“馬伯伯”。

老馬一眼就認出瞭秉昆,說一直想把秉昆請到傢裡來當面致謝。他的腿再過兩個來月就可以柱拐行走瞭。

“水英媽”對呂川和德寶說,如果隻請秉昆一個人來,擔心被別人知道瞭說閑話,比如拉攏青年工人什麼的。她說她倒不怕,但是討厭那些。她還說並不是多麼喜歡念社論,更願意的事還是在法庭上莊嚴地宣讀判決書。組織全廠人學習社論是她的分內工作,而她要求自己必須認真工作。她向呂川和德寶做瞭自我批評,她那次心裡有火沒處發,開會前外地的兩名外調人員找到瞭廠裡,逼著她按他們的口徑寫一份外調材料,她當然不從,結果雙方都拍瞭桌子。

呂川和德寶兩個也紅著臉惶惶然地做瞭檢討,保證以後開全廠大會時再也不遲到瞭,特別是在她念什麼的時候。吃著人傢的菜,喝著人傢的紅酒,腳在桌子底下享受著人傢的地毯,他倆都認為那麼一種良好態度是必須的。

老馬說,年輕人關心國傢大事確實好,大批判文章另當別論。從每年的“元旦社論”中,思想敏感的青年可以捕捉到某些關於國傢形勢的信息,那對於自己清醒地看待時局有益。不感興趣,不參加學習,不獨立思考,就會在政治上成為庸人。不分年齡的政治庸人都是可悲的,容易被利用。

“水英媽“打斷他的話,說他扯遠瞭。為瞭讓氣氛輕松點兒,她講起瞭三個青年咒她的事。

老馬聽得哈哈大笑,承認自己也經常心裡暗咒她,因為她總是三娘教子般教導他該怎樣不該怎樣。不過他又強調,她畢竟是自己的妻子加同志,他絕不忍心像他們似的希望將她置於死地而後快;他對她的最惡毒的咒願,無非就是希望她哪一天禍從口出,被押解到哪裡去接受改造瞭……

“水英媽”佯怒道:“咱倆可是一根線上拴的兩隻螞蚱,那你也沒什麼好果子吃!”

他卻笑道:“我與你劃清界限,不就將那根線剪斷瞭?”

對於秉昆他們,氣氛輕松與否根本無關緊要,並不影響他們一個個狼吞虎咽,大快朵頤。他們確實都餓瞭。

初六一過,從初七開始,全市普通百姓人傢的飯桌上就很難再見到春節飯菜瞭。春節前預備的好吃的東西,從三十兒到初六全都吃光瞭,傢傢如此。從初七開始,粗糧凍菜又是傢傢戶戶飯桌上的常態飯菜瞭。正月十五,普通人傢也隻不過就是煮頓元宵吃,還不能管夠。

而眼前餐桌上的東西樣樣是美食!在春節的幾天裡,他們不論在自傢還是別人傢的餐桌上都沒見到過,不但有攤雞蛋、松花蛋,還有外地的燒雞和鹽水鴨;不但有清蒸的大馬哈魚,還有從罐頭裡取出的魚子醬;不但有饅頭,還有大列巴與俄味紅腸。後兩樣是老字號商店秋林公司的著名食品,已經多年難得一見瞭,他們也隻聽說過從沒吃到過;還有牛羊肉罐頭和荔枝罐頭,荔枝這種水果他們從沒聽說過。招待他們的紅酒,和老百姓人傢逢年過節才能憑票買到的果子酒口感太不一樣,沒法說清楚。

三個青年自顧自地吃,既顧不上和兩位長輩主人進行起碼禮貌的語言交流,也忘記瞭應對主人的幽默做出反應。若說他們有所反應,那也無非是一邊夾著嚼著咽著,一邊嗯嗯啊啊,或應付地嘿嘿笑笑。

主人夫婦見他們那樣,後來也就幹脆借故離開,為的是讓他們吃喝得更隨意。

他們告辭時,餐桌上除瞭盤子碗筷就一無所有瞭。

“水英媽”還說多謝他們,她說這些東西如果不解決掉,就成瞭自傢三口人的負擔。

老馬與他們一一握手時說,一定要把中斷瞭的課本知識撿起來,如果能借到高中課本就開始自學,否則哪一天機會出現瞭後悔晚矣!

他們打著飽隔嗯嗯答應著,其實左耳朵聽進來右耳朵冒出去瞭。

送他們回傢的是同一輛吉普,但開車的兵換瞭一個。

他們談起此番做客的體會,心情都挺復雜。

呂川和德寶當然說瞭幾句感激秉昆的話,因為沾瞭他的光嘛。

秉昆照單全收,說若有下次還忘不瞭他倆,哥們兒得像哥們兒的樣子啊!

不知誰起的頭,三人都憤憤不平起來。

德寶依然對“水英媽”的餐廳居然比他傢還大耿耿於懷。

他一句話一打嗝地說:“你們聽到沒?她丈夫還抱怨空間太小瞭,輪椅移動不開。估計有一百多平方米吧?那他們以前得住多大的房子啊?難以想象,太他媽難以想象瞭!”

呂川看似公允地說:“通過這次做客吧,我對‘水英媽’的印象徹底改變瞭。從今往後,我要開始叫她曲書記,即使背後也不叫她‘水英媽’瞭。我認為,她基本上是個好人。她教導咱們的話,細想想都是為咱們好。但春節都過完瞭,他們傢還有那麼多好吃的,我對這一點意見大瞭!”

秉昆替她辯護道:“以後我背地裡也不叫她‘水英媽’瞭,也要叫她曲書記。她丈夫也挺好的,肯定是高幹,卻沒一點兒架子。她不是說瞭嘛,那些東西都是他們以前的戰友送給他們的。咱們不能吃瞭人傢的還心理不平衡。”

呂川固執己見地說:“他們的老下級或老上級又從哪裡來的那麼多好吃的?她丈夫不是希望咱們成為善於獨立思考的青年嗎?我這會兒獨立思考的結果是,他們幹部享受的待遇太特殊瞭吧?除瞭回民,這年頭有幾個普通人能買到牛羊肉罐頭?好人是好人,特權是特權,兩碼事!”

德寶突然大喊一聲:“鏟除特權!”

呂川接瞭一嗓子:“平等萬歲!”

再好喝的紅酒也是酒,是酒就能醉人。

他倆有幾分醉瞭。

不待德寶說什麼制止的話,吉普車一聲怪響猛地剎住瞭。

當兵的回過頭冷冷地來瞭一句:“喊什麼喊?再喊下去!”

他倆這才意識到,車上不止他們三人,還有個當兵的。

三個青年立刻噤若寒蟬。

車輪又動之後,兵司機緩和瞭語氣,以擺事實講道理的口吻說:“人傢什麼資格?你們什麼資格?你們憑什麼跟人傢講平等?別說你們瞭,在我們部隊也一樣。當兵的能跟首長講待遇平等嗎?一級一種待遇,軍長師長就是比旅、團長待遇高,司令員就是比軍長師長待遇高,天經地義。江山是人傢打下的,整個國傢都是他們那些有功之人的!你們有那等出生入死的經歷嗎?你們在背後攻擊我從前的首長,我如果聽之任之,我算怎麼回事?一旦傳開瞭,我在首長面前怎麼做人?你們是工人當然可以不在乎,但我在部隊,我還要爭取進步呢!人活一世,總要不斷爭取進步吧?”

秉昆等三人佯裝打盹,誰也不接話茬兒。德寶甚至故意發出誇張的鼾聲,間接地表達不滿。

第二天班上休息時,呂川起頭,三個青年繼續昨晚在車裡的話題。

呂川顯然是做瞭功課的,並且顯然被刺激起瞭一股真理越辯越明的勁頭。他從裝飯盒的書包裡掏出“紅寶書”和幾份學習材料匯編,盤腿坐在棉襖上,如同高僧大德解經講法。

他說自己幾乎一夜沒睡,翻來覆去思考那兵司機的話,越思考,越覺得那兵司機的話邏輯上很別扭。他承認自己一向對政治學習不感興趣,一聽別人念那一套腦瓜仁就疼,但即使以自己很低的政治水平,也還是能聽出那兵司機邏輯上所犯的錯誤。

“你倆就沒聽出來?”

秉昆說自己完全沒聽出來,覺得人傢那話在大道理上是成立的。

德寶說他當時聽著也覺得別扭,但是邏輯上究竟錯在哪兒卻不甚瞭瞭。

呂川點評道:“德寶還有點兒懷疑本能,頭腦還有救。秉昆你怎麼連點兒懷疑的本能都沒有?這不可以的!長此以往,你就會成為老馬同志所說的政治庸人!現在你倆都安安靜靜地坐我對面,聽我分析。”

秉昆和德寶就墊著棉襖坐他對面瞭。

呂川開宗明義地說:“第一,軍隊是軍隊的規矩,國傢是國傢的安排。不能認為軍隊是怎麼樣的,國傢也應該怎麼樣。這種比方是偷換概念,盡管他不是出於狡猾,但還是把概念給變瞭,明白?”

德寶拍著腦門道:“明白瞭,明白瞭。哥們兒行啊,什麼時候變得有思想瞭?”

秉昆厚道地說:“你別用狡猾那麼難聽的詞,我覺得人傢小戰士是個實在人。”

呂川大度地說:“接受批評。我長這麼大,不管在傢裡在外邊,還從來沒被什麼人呵斥過。曲書記在這兒呵斥咱們,那是因為咱們先咒的人傢,人傢呵斥得有理。可我直到此刻仍認為,咱們在車上議論的話同樣有理。我不否認我的思想是面子思想,為瞭面子我也要證明自己的思想是對的。第二,無論語錄還是這些材料,都明確告訴我,咱們黨和黨的幹部……”

秉昆又打斷道:“咱們三個都不是黨員。” 

德寶說:“你別總挑他字眼兒嘛!”

呂川低調地說:“挑字眼是政治庸人的習慣,我原諒他。總之咱們一向接受的教育是,領導幹部要和人民大眾同甘共苦,對不對?那就是說,特權不能沒有,但不等於特權是天經地義的!歸根到底,國傢是人民的國傢。到現在他們幹部還有特供商店吧?搞得神神秘秘的,連個牌子都不敢公開掛!這算哪門子黨風?不就是吃什麼的問題嗎?連在這一點上都要與人民搞出區別來,那不是沒出息嗎?”

三個青年忽聽有人大聲咳嗽,分明是曲書記的聲音。一齊扭頭看時,見曲書記不知何時出現在門那邊瞭,隻不過這一次沒躲在門簾後,而是貼門簾站著,肩上還扛卷草袋子。

他們趕緊站起,德寶搶先接過瞭草袋子。

曲書記說:“地上潮,把棉襖也弄潮瞭,穿到外邊,寒風一吹,能不生病?你們要學會愛惜自己的身體,別處處都得我老太太關心。一人一個,鋪上吧。”

三人都覺尷尬,默默將草袋子鋪在不礙事的地方。

曲書記又說:“休息的時候坐在上邊,不是挺舒服的嗎?把你們的棉襖都搭在出渣管上烘烘。”

三人默默將各自的棉襖搭在出渣管上。

“昨天晚上,你們誰從我傢帶走東西瞭?”

曲書記話鋒一轉,開始問話。

呂川紅著臉承認,自己一不小心將座鐘裡的小鳥弄掉瞭,裝瞭幾次沒裝上,幹脆揣兜裡瞭。

曲書記說:“明天想著帶來還我。我們老兩口現在住的那房子,是人傢工業大學一位黨外教授的傢。把人傢一傢幾口遣送回原籍當農民瞭,我們老兩口暫時被安排在那兒住住,損壞或缺少瞭東西像什麼話?”

呂川有點兒無地自容,保證說明天一定歸還。

德寶趁機刺探地問道:“曲書記,那……你們傢以前住在什麼樣的房子裡?”

曲書記坦率地說:“我老伴是軍工學院副院長,我們傢能住一般的房子嗎?當然住在校內的獨棟小樓裡,還有警衛和保姆。”

三個青年互相看看,一時無話可說,隻有尷尬地沉默。

曲書記看著呂川又說:“你的話本人全都聽到瞭。平等是種理想,不平等將是長期的現實,絕對平等是瞎忽悠。有些事不能鉆牛角尖,鉆牛角尖的人隻有三種下場——要麼瘋瞭,要麼自殺,要麼被打成反革命。聽明白瞭?”

三個青年除瞭點頭,還能如何呢?

“不久廠裡要辦夜校,這是我的堅決主張。老師都是我請的,都有水平,你們要帶頭積極參加夜校學習。如果你們以後休息的時候討論一道數學題或幾何題怎麼解,那我才高興。我當年還在北京的人民大學進修過呢,否則,僅憑革命資本就能當上省高法的庭長?記住我的話瞭嗎?”

三個青年又都點頭。

“別隻點頭,要大聲回答!”

三個青年便齊聲回答:“記住瞭!”

曲書記走後,他們又幹起活來。

呂川幹著幹著,拄著鍁發呆。

秉昆說:“快幹,別偷懶。”

呂川鬱悶地自言自語:“我覺得,曲書記話裡話外的意思好像是,如果不給他們那種人某些特權待遇,他們也會有不公平的想法似的。”

秉昆和德寶同時叫道:“別鉆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