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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四章

大風從周傢房頂掃過,雪粉落瞭周秉昆一身,也落瞭些在後衣領內,使他不禁打瞭個哆嗦。

周秉昆那日第一次“享受”到由單位的車直接送到傢門口的優待——盡管隻不過是輛舊的小卡車,一路昏昏沉沉的,半點兒都沒有“享受”之感。

老工人師傅問他:“小周,沒大事兒吧?要覺得確實不對勁兒,那咱們去醫院。”

他已跳下瞭車,眼睛半睜半閉地站在傢門前,揮揮手說:“沒事兒,你們快走吧,我是因為早上沒吃東西……”

他為自己昏倒而感到羞恥,本能地予以遮掩。

另一位師傅說:“我猜也是,難怪的。”

他們便都沒下車。那麼冷的天,挨瞭兩個多小時的凍,誰都想趕快回到廠裡找地方暖和暖和身子。

“秉昆,發什麼呆呢?”

他一抬頭,見是同住一條街的喬春燕。周傢住街頭,喬傢住街尾。喬春燕的兩個姐姐也都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去瞭,她本以為憑這一點自己有資格分配到不錯的工作,成為什麼國企的工人呢。她的願望也不算多麼高,能穿上亞麻廠的工作服就心滿意足瞭。亞麻廠在共樂區,她是共樂區的待分配青年,她和父母便以為不必送禮求人走後門的。然而,他們都大錯特錯瞭,等到春燕被通知分配到瞭共樂區與鄰區交界處的一傢公共浴池,這才悔之晚矣。她要跟一位老師傅學修腳,以便將來接那位老師傅的班。泡罷澡接著要修腳的全是大老爺們兒,她鬧心極瞭,死也不肯從事那麼一種職業。但死也不是辦法呀!死又能威脅到什麼人呢?還會落個拒不服從工作分配之名,所以,父母相陪著懊惱瞭幾天,也就隻有一起低頭認命瞭。

春燕與秉昆不僅是小學同學,還是中學同學。雖然住一條街上,但從小學到中學秉昆與她的關系一直淡淡的,甚至沒結伴上學或放學回傢過。一者秉昆是不喜歡與女生交往的男生,二者因為春燕並非是對男生有吸引力的女生。她的身材未免太茁壯瞭,性格也大大咧咧的,屬於假小子類型。

不過那是一九六八年的春燕,到瞭一九七二年,正所謂女大十八變,參加工作後的春燕不僅身材變瞭(盡管並沒變得多麼苗條,卻起碼變出瞭女性的腰形),連臉盤看上去也不似滿月那麼圓,顯出點兒尖下頦瞭。總之,細端詳,有幾分女性特有的嫵媚瞭。

那日春燕頭戴白毛線織的貝雷帽,圍鮮紅的長圍巾,穿件過膝的灰呢大衣,下邊是雙鋥亮的高靿靴子——看上去挺摩登的。

秉昆好久沒見過她瞭,一時有判若兩人之感。

春燕大聲問:“聾瞭?傻呆呆地瞪著我幹什麼呀?沒聽到我跟你打招呼呀?”

秉昆紅瞭臉說:“廠裡的車剛從江邊把我送回來,正要進屋。”

春燕就走到周傢小院外,隔著矮板障子問:“你們木材廠去人瞭?”

秉昆點頭。

“街道也通知我去接受接受教育,說隻要我去,可以替我要求單位多批我兩天假,但前提是接受一下記者采訪。我才不去呢!就因為我跟殺人犯住在前後街,從小互相看著一天天長大,我就應該去接受那麼一種教育啊?不接受教育,我也絕不會像塗志強那樣往歪路上走哇!你信不信?信不信?”

春燕一邊問,一邊用垂在胸前的長圍巾的編穗兒撫秉昆的臉。

秉昆說:“我信。”

春燕一向說話很跳躍,中學同學因而給她起瞭個綽號叫“袋鼠”。

她問:“我怎麼樣?”

秉昆佩服地說:“你從來都不願任人擺佈,不像我,明明自己覺得心裡別扭的事,別人的態度一硬,我就隻有服從瞭。”

春燕說:“我問的是我現在的樣子!還像袋鼠嗎?”

她一手仍抓著長圍巾下擺,舉著,模特似的擺瞭個自認為優美的姿勢,接著轉瞭個圈。

秉昆裝出欣賞的樣子說:“不像瞭,早不像瞭,你變得比中學那會兒漂亮多瞭。”

春燕似乎有種與秉昆老友重逢般的感覺,沒完沒瞭地說:“這下咱們這條小臟街可因為塗志強出大名瞭!說心裡話,他被處決瞭,我心裡還挺難受的。”

秉昆也正希望與人說說話,以沖淡自己在處決現場受到的刺激。他嘆道:“我也是。我做噩夢都夢不到,和我住前後小街上,從小相看著長大,小學同班,中學同校,參加工作瞭在一個廠裡,而且整天是勞動搭檔的人,忽然一天成瞭殺人犯……太想不到瞭!但殺人瞭那就得償命啊,即使咱們是法官,也得判他死刑,是不是?”

春燕深有同感地說:“那是。就在他犯案的前幾天,我還為他服務過!他和一小個子又瘸條腿的男人一塊兒修腳。那天我師傅不在,我獨自當班。他沒想到是我,不好意思,臉紅得像紅蘿卜皮似的。我倒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害羞勁兒早過去瞭。他稱那瘸子大哥,他那大哥特紳士,不像某些渾蛋男人,成心似的,光著身子隻圍條浴巾就到我跟前瞭,他倆可是都穿著我們那兒發的短褲背心去的。他那大哥彬彬有禮地說:‘姑娘,給您添麻煩瞭啊。’之後不忘說句,‘姑娘,多謝瞭啊。’強子陪在邊上吸煙,他那大哥說:‘別讓人傢姑娘吸二手煙,掐瞭。’看得出他對那大哥可尊敬瞭,趕緊就掐瞭。為他倆修完腳,那大哥朝他遞瞭個眼色,他就給瞭我十元錢,兩張五元的。我當然不收瞭,強子小聲說:‘就當是你哥給你的。’我說:‘去你的!我沒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說:‘當然知道瞭。但你就不想有個哥嗎?想有的話,就當我是你哥。’那時他那大哥已到修腳部外等著去瞭,他朝門外瞥一眼,小聲又說:‘有瞭我這個哥,保證全市沒誰敢欺負你瞭。’其實我心裡是樂意收的,十元錢差不多等於我十天的工資呢!他既然非要給我,我也就大大方方地收下瞭。你說這算什麼事兒,我收下過一個被槍決瞭的殺人犯給的小費!解放後早就不許來那套瞭呀……”

春燕眼淚汪汪的,想到自己所說之事,她的心情分明很復雜。

秉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傢門忽然開瞭,母親吃力地拎著幾乎滿桶的泔水邁瞭出來。自從傢裡發生女兒那件事,由於經常傷心流淚,她的眼睛患瞭角膜炎,再一遇到著急上火的事兒就會復發,視力已大不如前。

秉昆急忙接過泔水桶,對母親說:“媽,你別管瞭,我倒。”

母親小聲問:“那姑娘是誰?怎麼不請人傢進屋說話?”

春燕說:“大娘,是我呀,老喬傢三姑娘。”

母親定睛看著她,微笑道:“認出來瞭,是春燕呀,穿得這麼體面,提前過春節似的,去相親啊?”

春燕笑道:“不是的,大娘,我去我三姨傢串門兒。我兩個姐姐在兵團都掙工資,養活自己不成問題瞭,逢年過節還都往傢裡寄點兒。我爸的工資隻養活他和我媽老兩口,每月能存個十元八元的。我呢,終於出徒瞭,算上獎金,不比秉昆他們當工人掙得少,我幹嗎不在自己的衣著上多花點兒錢,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點兒啊?大娘,我的想法對不?”

母親說:“對,對,怎麼不對呢!”

她走近矮板障子,端詳著春燕的臉又說:“春燕你越變越俊瞭,就你這模樣,不用化妝,眉心點顆痣,在哪兒盤腿一坐,像活觀音。”

秉昆聽出,母親說的完全是一番奉承的話,不由得嘟噥瞭一句:“有穿雙靴子的觀音嗎?”

母親不悅地說:“你別挑我的話。”

春燕卻被奉承得大為高興,眉開眼笑地對秉昆說:“就是!觀音她要想化身於民間,那還不是愛怎麼穿就怎麼穿呀?你把泔水桶拎院外來,我得回傢瞭,幫你拎到下水道那兒去。”

秉昆說:“不用,別弄臟瞭你的靴子和衣服。”

母親也說:“春燕你快回傢吧,我和他去倒。”

春燕說:“天冷,大娘你進屋吧。你穿得少,別感冒瞭,我和秉昆抬著。”

她說時,已看中瞭板障子間的一根木棍,動手便拔。

秉昆急說:“哎,你別……”

春燕卻已將木棍拔起瞭,並說:“你傢板障子反正也該修瞭,秉昆你開春上心修修啊!你留城就有責任把傢裡這類活兒全幹好。大娘,我說的也對吧?”

母親連說:“對,對,你把大娘要跟他說的話替大娘說瞭。”

於是,春燕高高興興地與秉昆抬起瞭滿桶泔水。

整條街上隻有一處倒污水的下水道口,像往年一樣,周圍結瞭厚厚的五顏六色的冰。哪種顏色都不正,一層覆蓋一層,凍著米飯粒、咸菜條、蘿卜皮、白菜幫什麼的。雖然五顏六色,看上去卻絕不美麗,比單一顏色更令人作嘔。當年的任何衣服都掉色,哪戶人傢一冬季都得洗幾次衣服。

泔水桶放在冰上後,秉昆有點兒不知如何是好——下水道口已被凍嚴瞭。

春燕問:“你又發什麼呆呀?”

秉昆說:“也沒處往下流啊,不跟隨便一倒一回事嗎?”

春燕說:“你沒冬天倒過泔水啊?從來就是這樣的!”

她抬起隻腳,腳尖輕輕往桶上一點,泔水桶滑倒瞭。

在周傢,秉昆確實還從沒倒過泔水。哥哥姐姐在傢時,他們爭著倒。他們離傢不久,自己開始上班瞭,每天早出晚歸,沒想到過自己應該為傢裡倒泔水。

他望著一桶泔水在骯臟的冰上緩緩流淌、邊流邊凍住的情形,內心產生一種大慚愧。母親已經害下嚴重的眼病,萬一再因為倒泔水滑倒摔傷,傢中又隻剩下自己一個人,那該怎麼辦呢?

他不敢想下去,望著春燕自言自語:“我不是個好兒子,但我一定要學著做個好兒子。”

春燕白瞭他一眼,譏諷道:“別以為你媽奉承我的話,我聽不出來,我真有那麼傻嗎?全光字片的人傢,有幾戶不誇你們周傢的兒女好的?你哥一表人才,是重點中學尖子生。你姐是大美人兒,也是重點中學的尖子生。你雖然長得一般,學習也一般,跟我一樣上的是破垃圾中學,但打小就是乖小孩兒,從不調皮搗蛋。哎,你是不是沒從我這兒也聽到幾句奉承話,就覺得虧瞭呀?”

秉昆呆呆地看著,變啞巴瞭。他嘴笨,別人一諷刺他或頂他幾句,往往就無話可說。有時,在外邊被別人擠對瞭,回到傢裡也會發悶幾小時。

春燕從兜裡掏出澡票遞給他:“好久不見瞭,給你兩張澡票作為見面禮。”

他接過後看著說:“不是兩張,是三張。”

春燕說:“那就三張都給你吧。我爸媽洗澡不需要澡票,隻要是去我上班那兒,一說是我爸媽,誰把門兒都得客客氣氣地往裡請。我師傅快退瞭,現在招不上修腳這一行的學徒來,我成瞭他目前唯一的高徒,關門弟子。我要不幹瞭,去那兒洗澡的人準少一半兒。我一鬧情緒,連我們領導都讓幾分,我成瞭那兒的香餑餑瞭。咱姐們兒每天全心全意為人民修腳,凡是熱愛人民的人,就得發自內心地敬著我!”

春燕感覺良好,自我吹捧瞭一番。

秉昆悶頭悶腦地說:“春燕,我也是熱愛人民的人啊,真的,所以我也發自內心地敬著你。”

春燕被他的話逗得撲哧笑瞭,豪邁地說:“秉昆,那什麼,三張澡票你可以全送人的。隻要是到我們那兒去洗澡,你也根本不必用澡票。你提一下我的名字就行,說你是我表哥。快春節瞭,哪天你陪大娘一起去吧!”

秉昆回到傢裡,見母親在用報紙糊墻。

他提醒道:“媽你可得小心點兒,別把有毛主席頭像的糊倒瞭。”

母親說:“我知道自己視力差瞭,可註意呢,你看那樣行不?”

秉昆順母親手指看去,見火炕裡邊那面墻二尺以上的地方,報與報互相壓住半邊,這就使主席頭像與頭像之間的距離近瞭,一橫溜兒二十幾個頭像排列還怪齊的。

母親問:“那麼糊沒什麼問題吧?”

秉昆說:“應該沒什麼問題。”

母親又問:“沒糊歪吧?”

秉昆說:“不歪。”

“挺好看的是不?”

“挺好看的。”

“媽給你煮瞭個荷包蛋,熱在鍋裡呢,還有個兩摻面饅頭,吃瞭快去上下午班吧。”

“媽我有點兒頭疼,下午不去瞭。”

“預先沒請假,不去行?”

“行。”

“媽去你們廠替你請假吧?”

“沒那必要。大冷的天,吃飽瞭撐的啊?”

“要不你把你們廠辦公室的電話告訴媽,媽到派出所去,用他們那兒的電話替你請假,媽跟他們都挺熟的。”

“更沒那必要瞭。媽,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別把我半天沒上班沒請假當成回事兒,根本就算不上是件事兒。”

秉昆將母親為他熱在鍋裡的午飯吃得一幹二凈,蹬掉鞋上瞭炕,脫去棉襖棉褲蓋上被子倒頭便睡,居然酣睡瞭兩個多小時。全市多數人傢都買不到好煤,一個冬天不暖和,周傢也不例外。少數有暖氣的幹部傢,因為鍋爐有好煤保障著,才一如既往溫暖如春。幸而母親一直將火炕燒得挺熱乎,秉昆竟睡出瞭汗。哥哥姐姐在傢時,哥哥與秉昆睡外屋,姐姐和母親睡裡屋。哥哥和姐姐如今都遠走高飛,為瞭省煤,冬季外屋的火炕就不燒瞭,秉昆便睡到裡屋,為的也是每晚能躺在炕上陪母親說說話。

“上山下鄉”這一場運動,對於A市大多數老百姓的影響,與對全國其他城市老百姓的影響不太一樣。A市老百姓的兒女去往兵團和農場的占多數,而他們是掙工資的。三十二元是工廠裡一級工的月工資。如果一戶人傢有兩個去往兵團或農場的子女,每人每月往傢裡寄十元錢,那戶人傢的生活也會大大改善。少瞭兩個人的吃穿費用,每月多瞭二十元錢,就少瞭以往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的拮據。春燕傢如此,秉昆傢也是這樣。他一領瞭工資,留下幾元零花錢,其餘全都交給母親。母親也花不著他的錢,替他存著。母親還讓他寫信告訴父親,千萬不必為瞭每月往傢裡多寄點兒,省衣節食地虧待自己。父親呢,每月也就少往傢裡寄十元,自己那邊也有餘錢可攢瞭。

晚上,待母親也躺下,關瞭燈,秉昆睡不著瞭。

黑暗中,母親問:“後天是星期日吧?”

他說:“對。”

母親說:“那你想著,星期日給你姐寄二十元錢去。”

他說:“記住瞭。”

母親沉默片刻,又說:“她畢竟是媽身上掉下的肉,媽說不想她不惦記她,那是自己騙自己呀,兒子。”

他說:“媽,我明白。”

母親說:“你放心,媽不會動你的錢,你掙的錢永遠是你的。媽每年春節前寄給你姐的,是從你爸寄回傢的錢中省下的。”

他說:“媽,你根本沒必要分得這麼清。什麼我掙的我爸寄回傢的,我聽瞭心裡別扭。我掙的錢你可以隨便花,想給我姐寄多少我都沒意見。她是我親姐,我也想她惦記她啊,隻不過不說罷瞭。”

母親說:“媽也明白。”

母親的聲音就哽咽瞭。

自從一九六八年秋,周蓉以讓母親和弟弟難以接受的方式離傢遠去,四年多沒回過一次傢。不知她是怎麼想的,也不知她過著怎樣的生活。她寫給傢裡的信有的很短,有的挺長。短信分明就是為瞭報個平安,對母親和弟弟的意義類似於平安電報。而長信,又隻不過寫些貴州山區的風花雪月、民俗村習,像是見聞式散文的“投稿”,毫無傢信的意義可言。

每當秉昆念“投稿”般的傢信時,母親會不耐煩地打斷他,問:“像上封一樣的內容?”

秉昆隻有如實回答:“對。”

母親往往還要問一句:“一點兒別的內容都沒有?”

如果秉昆回答“對”,那麼母親便會說:“別念瞭,好好收起來吧。”

之後,母親就走到外屋,甚至走到小院去無聲而泣。

結果,母親的眼病就又犯瞭。

去年,姐姐來信說她已經與自己所愛的人結婚瞭,卻連他倆的結婚照也沒隨信寄回一張。收到那封使母親和弟弟內心憂慮糾結的信不久,周志剛回來探傢瞭。父親回到傢裡的第三天,母親鼓足勇氣將姐姐的事告訴瞭父親,結果脾氣一向很好、被公認特別扛得住事的父親勃然大怒,不但斥責母親沒盡好做母親的責任,也罵秉昆不是個好兒子,是個白養活在傢裡吃閑飯完全沒用的東西。兩個大活人整天在傢,怎麼就能叫周蓉她那樣走成功瞭?父親摔瞭東西,還扇瞭秉昆一耳光。多虧是冬季,門窗嚴實,沒將鄰居驚動到傢裡來。

由於母親說起瞭姐姐,秉昆那晚非常想念姐姐。

他一閉上眼睛就做夢,一夢接一夢,連得亂七八糟的,先夢到姐姐寄來一張大寸的結婚照,照片上的男人竟是塗志強!

一驚,醒瞭。

好不容易再睡過去,結果夢到的還是塗志強!

臉白如紙的塗志強手拎一根鐵釬子,挖苦地對他說:“瞧你那點兒膽兒,我自己都不怕死,你還嚇昏過去瞭?”

又驚醒瞭,驚出一身冷汗。

接著夢到瞭春燕。

她披頭散發,渾身是血,對他慘笑道:“沒想到吧?強子他殺死的是我!你個傻帽兒,這世上你想不到的事兒多瞭,我倆一條心,就是要給你這種傻帽一個大意外,刺激刺激你們的神經!哈哈,哈哈……”

他在春燕狂笑時喊出瞭夢話:“哥哥快來救我!”

結果將母親也驚醒瞭。

秉昆感到自己沒法再在木材加工廠上班瞭。

廠裡為他另配瞭一名出料工肖國慶。二人一塊兒幹活時,他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地叫人傢“強子哥”。肖國慶與他的關系蠻好,實際上秉昆在廠裡挺有人緣,大傢與他的關系都蠻好。他起初幾次叫肖國慶“強子哥”時,人傢並沒太在意。頻頻叫,終使那性子和他一樣溫良的肖國慶大光其火,當胸給瞭他一拳,怒道:“你他媽的有完沒完啊?總拿一個殺人犯的名字叫我!以為我好欺負昨的?”

他隻有鞠躬道歉不止,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這是塗志強被槍決三天以後的事。如果不是工友們拉開,肖國慶非抄起木板拍他不可。

那三天裡,隻要他一進入木材加工廠大門,便覺得塗志強的身影無處不在。塗志強的聲音似乎也時時在他耳邊,或大聲或小聲地叫他:“昆子,昆子……”

在秉昆看來,與他一前一後扛木料的肖國慶的背影,仿佛是他極為熟悉的塗志強的背影。有幾次,他仿佛看到肖國慶的後腦勺變成瞭蒼白如紙的塗志強的臉,對他玩世不恭地笑,駭得他每次都大叫一聲:“停!”有次還是在高高的跳板上叫起來。

一次休息時,他獨自躲得遠遠的,望著鋸臺那兒。飛轉的鋸片旋入圓木,其聲刺耳、鋸末四濺的情形,使他想到瞭塗志強的父親,那名舍身救人的老鋸工令人崇敬的死,也想到瞭塗志強幹過的一件壞事——

某日,塗志強踏下跳板時問他:“昆子,累瞭吧?”

他說:“累極瞭。”

塗志強壞笑道:“一會兒就可以休息瞭,哥保證,至少讓你休息上半小時。”

他說:“半小時前剛休息過啊!”

塗志強說:“那不是才休息瞭十來分鐘嘛。咱哥倆先不扛瞭,吸支煙。”

他沒接塗志強的煙,怕自己染上煙癮。

塗志強也不硬塞給他,自個兒吸著煙,靠著木料堆站那兒,面無表情地望著是他父親徒弟的電鋸手緩緩將大圓木推向前去。

突然,但聽一聲刺耳的銳響,電鋸崩齒瞭。圓木進廠時往往帶有大釘子,是裝卸工人釘上的,為瞭盤住箍緊圓木的卡車上用的繩索。圓木進廠後需有人檢查,檢查員馬虎瞭那也是常有的事。

電鋸一崩齒,就得拉下電閘修銼,起碼得半個小時才能重新安裝上。

塗志強扭頭朝秉昆擠擠眼睛,一擺下巴,“走,跟哥到廠門口去,哥請你喝汽水兒。”

秉昆覺得,一定是“強子哥”偷偷將特大的長釘子砸進瞭圓木中。

他沒敢問。

那怎麼問呢?

他也沒說:“強子哥,可別再幹瞭,會出危險的。”

那樣豈不是等於直接說“是你幹的”嗎?

沒憑沒據的,怎麼可以那麼說呢?

當然,他也沒向廠裡匯報,那不等於是告發嗎?即使是自己親眼所見,那也應該勸誡在前,告發在後啊。未經勸誡又毫無證據地告發,豈不等於卑鄙的出賣嗎?

事關做人,他尤其一根筋,常鉆牛角尖。

所以,他決定將自己的懷疑悶在內心,不對任何人講。

實際上他也沒對任何人說過。

遠遠地望著望著,在他看來,那鋸手的臉不知怎麼也仿佛變成瞭塗志強的臉。塗志強一邊緩緩推著圓木,一邊望著他滿臉惡意地冷笑。

在他看來,一聲電鋸破碎、鋸片橫飛的慘劇轉眼就要發生!

他一躍而起,沖過去猛地將電閘按下瞭。

每一個在場的人都愕然地看著他。

第三天下午,周秉昆去向廠領導請假。

廠領導問:“再過兩個多小時就下班瞭,非請假不可?”

他毫不動搖地點頭。

領導又問:“是什麼大不瞭的事,非得你這麼急著去辦?”

他毫不動搖地說:“很急的事。”

領導不高興瞭,“周秉昆你究竟出什麼情況瞭?自從塗志強被處決瞭,你一天曠工一天請假的,上班的時候也撞鬼作怪的!你對處決他心懷不滿怎麼的?”

他愣瞭愣,像用手槍射出四顆子彈似的說:“去、你、媽、的!”

領導霍地站起,一拍桌子:“周秉昆,我開除你!”

他摘下墊肩,扯下套袖往桌上一摔,針鋒相對地說:“老子不幹瞭!”

說罷揚長而去。

半小時後,周秉昆匆匆來到拖拉機制造廠的正門外,他急欲見到蔡曉光。

一九六八年,他身為一名合法的留城待業青年面臨工作分配時,特想成為拖拉機制造廠的工人。該廠在全市屬於較大型國有企業,兩千多人呢。全廠大多數工人一直是“捍衛三結合聯合總指揮部”的一股力量,與專執一念要轟垮省革委會的“炮轟派”勢不兩立。“炮轟派”被鎮壓下去以後,特別是“九一三”事件後,轉入地下進行活動的“炮轟派”的“殘渣餘孽”被省革委會宣佈為林彪反黨集團在本市的“別動隊”,廠裡的“捍聯總”一派總算是牢牢地掌握瞭大權。慶祝“徹底鏟除瞭廠內‘炮轟派’勢力”的時候,省市兩級革委會許多赫赫有名的人物參加瞭活動。無論是該廠較大型國有企業的性質,還是該廠工人階級“文革”中舉足輕重的地位,都使它成為合法留城青年們心向往之的單位,秉昆更是做夢都希望成為該廠的工人。

依他想來,憑蔡曉光與姐姐的戀愛關系,憑蔡曉光父親的權力,那還不是小事一樁嗎?拖拉機制造廠離傢很近,也就十幾分鐘的路,不必天天帶飯。回傢吃完午飯,瞇上一小覺再去上下午班都可以從從容容,那多美呀,他會成為光字片每一個青年都大為羨慕的人。退而求其次,能分配到亞麻廠也不錯。亞麻廠也在共樂區,比拖拉機制造廠離傢遠點兒,也遠不到哪兒去。亞麻廠女工多,漂亮姑娘也多。亞麻廠的工作服是亞麻佈,每年發一套,一套三四年都穿不破。新發的工作服便等於是福利,稍加改變,可成為像呢子嗶嘰那麼筆挺的衣裝。春秋兩季穿在身上,讓姑娘小夥子們很提精神。有以上兩點好處,亞麻廠也是共樂區小青年削尖瞭腦袋都想進去的單位。

當年,秉昆和媽媽對他的工作問題安心淡定——有蔡曉光保駕護航,瞎急個什麼勁兒呢?準姐夫怎麼能不對未來小舅子的事上心呢?再者說瞭,那點兒事,對於曾經的大校師長、省革委會常委,它就根本不算個事嘛!誰不知道,一九四九年後授銜的大校,那也都是帶過兵打過仗的,大小也是新中國的功臣!雖然兩傢尚無來往,但有曉光這層關系,他父親打個電話寫個條子的忙不會不幫啊!

誰料得到周蓉演瞭那麼一出戲!

無論周秉昆還是周母,都沒法向蔡曉光開口相求瞭。

後來,蔡曉光再沒登過周傢的門。

秉昆卻不止一次在路上遇到過他。光字片那街口,是蔡曉光上下班騎自行車路過的街口,二人想一次也不遇到都不可能。每次相遇,總要站住說幾句話。二人都盡量裝出一如從前的樣子,客客氣氣半親不親半近不近地以禮相待,都隻字不提周蓉。秉昆的感覺是,蔡曉光仍與姐姐有聯系。

一次,蔡曉光說:“勸你媽想開點兒,你姐那邊一切還行。你姐是特殊的女性,跟一般女性不一樣的。她既然那麼選擇瞭愛情,就必定做好瞭一切心理準備,能夠坦然面對種種人生考驗。”

還有一次,時間是前年秋季。蔡曉光看見秉昆,剎住自行車叫他。

秉昆走過去,蔡曉光一臉嚴肅地說:“告訴你一件大事——林彪一傢乘軍用飛機外逃,企圖叛國,摔死在外蒙古的溫都爾汗瞭!暫時還是國傢最高機密,先別到處亂說啊!不過說瞭也沒什麼,不久就會向全國全世界宣佈的,隻不過說早瞭會給自己帶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秉昆聽瞭如五雷轟頂,也一臉嚴肅地說:“一定是國內外階級敵人造謠!曉光哥你可千萬別傳謠,查到你頭上罪名大瞭,也許會被槍斃的!”

蔡曉光笑道:“我什麼時候傳過謠啊!告訴你是因為你老弟頭腦簡單,一根筋,怕人人表態的時候你偏說自己轉不過彎子。我也得囑咐你一句,廠裡開會人人表態的時候別犯傻啊!”

他拍一下秉昆的肩,蹬起自行車走瞭。

多虧蔡曉光預先給秉昆打過瞭“別犯傻”的預防針,他居然能在長達十幾天的學習、討論、表態過程中,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過。屢屢從別人嘴裡聽到對自己的負面評價——“頭腦簡單”“一根筋”之類的,年輕的他已開始承認自己確實不如別人的頭腦靈活,甚至承認自己比喬春燕的頭腦還要差一個等級。他就有瞭點兒自知之明,在特殊情況之下,隻說重要的非說不可的話,半句多餘的話也不說。他居然能總結有利於自己的經驗瞭,像自己這種“頭腦簡單”“一根筋”的人,往往是由於說瞭多餘的話才犯傻。總結瞭這樣一條關於說話的經驗,他對自己的頭腦亦抱有幾分樂觀,這證明自己還是有救的呀!

他竟然不感激蔡曉光的提醒。非但不感激,還由此憤憤不平。同是中國人,那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人傢蔡曉光可是在向全國公佈之前就知道瞭的。而在那些日子裡,像他這種同樣關心國傢大事的千千萬萬普通老百姓傢的兒子卻蒙在鼓裡,當然他們的父母也根本不可能知道。許多人傢裡,照樣掛著毛主席和林彪在天安門城樓上並肩檢閱紅衛兵的“光輝合影”。許多像他那樣的青年寄出或收到的信中,還照例寫有“同時敬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信封上貼的仍是印著“光輝合影”的郵票。這不明顯地將“紅五類”也分成瞭三六九等嗎?如果全中國人被分成瞭“紅”“黑”兩大類,“紅五類”中又進而分成瞭三六九等,那麼共產主義要哪輩子才能實現啊?共產主義不是人人平等的社會嗎?

他的頭腦中產生瞭這樣的疑問,起初自己把自己嚇呆瞭良久,隨之暗自竊喜——足以證明自己不但有望像別人一樣頭腦靈活起來,還證明自己的頭腦也同樣可以產生思想這種東西呀!

於是,他高興得吹起瞭口哨。

那日的周秉昆下班後沒直接回傢,去到一傢小飯館單獨吃飯,為的是喝一瓶啤酒,對自己頭腦的尚可救藥予以祝賀。

而此刻,周秉昆那尚可救藥的頭腦指令明確地告訴他,若想拯救自己於厄境,便隻有向人求助,而那個人隻能是蔡曉光,不管他周秉昆自尊方面的感覺好或不好。在二百多萬人口的A市,無論他自己還是他們周傢,除瞭蔡曉光外,不再認識任何一個與權力沾邊的人,他不求助蔡曉光還能求助誰呢?

拖拉機制造廠的一名老門衛聽他說找蔡曉光,上下打量著他,問他與蔡曉光什麼關系,他那尚可救藥的頭腦立刻發出瞭又一個機智的指令,脫口而出地回答:“他是我堂哥。”

“那麼,你是他堂弟囉?”老門衛一臉的不相信,懷疑的目光落在他工作服的左上方,那兒印著“木材加工廠”五個字。

老門衛又問:“你不是木材加工廠的嗎?”其表情的意思是——蔡曉光的堂弟會是木材加工廠的?

周秉昆趕緊為對方解惑:“我父親和我伯父是一塊兒參軍的。我父親不像我伯父那麼為子女費心,他反對搞特權。”

他臉上不動聲色,像與人隨便聊天似的,其實內心裡揚揚得意,為自己的回答技巧叫絕不止。

“是這樣啊,明白瞭,難怪你是木材加工廠的,看來幹部和幹部還真不一樣。外邊天冷,小夥子進傳達室來吧!”

老門衛因為對他的“幹部父親”心生好感,對他也刮目相看瞭。在溫暖的傳達室裡,老門衛給蔡曉光所在的廠辦掛電話後,遺憾地告訴他“蔡副主任”不在廠裡,被借調到市備戰指揮部去瞭。

周秉昆那天才知道,蔡曉光已是拖拉機廠的辦公室副主任瞭。

他內心裡又生出不平之感來。

老門衛卻給他吃瞭一顆定心丸:“小夥子,你要見到堂哥也很容易。我們廠派出一批人去挖防空洞,小蔡主任也在那兒。過會兒有車給他們送晚飯,你坐爐邊等著,車到門口跟車去好瞭。”

送飯的是輛卡車,老門衛跟司機耳語瞭幾句,司機朝秉昆招招手,讓他坐進瞭駕駛室。

半小時後,卡車停在某大學校園內的一處防空洞洞口。

司機下車朝洞口喊瞭幾句,挖防空洞的人一個接一個出現在洞外。

司機對其中一人大聲說:“蔡主任,我把你堂弟捎來瞭!”

秉昆認出,那人正是蔡曉光。他怕自己的謊言讓自己當眾下不來臺,緊接著喊:“堂哥,我是秉昆啊!老想你啦,所以非要見你一面。”

蔡曉光也一眼就認出瞭他,走到他跟前,摟著他脖子小聲說:“你葫蘆裡裝的什麼藥?我怎麼成瞭你堂哥呢?”

秉昆也小聲說:“不跟你攀上親,見到你不像以前那麼容易瞭,門衛問三問四的。曉光哥,我找你是有急事相求……”

蔡曉光打斷道:“停,你先誠實地回答我,是你個人的急事還是你傢的急事?”

秉昆誠實地回答:“我個人的事。”

蔡曉光說:“你個人的事,急也不會是多麼嚴重的事。我餓瞭,等我解決瞭肚子的抗議問題後再聽你說。”

蔡曉光的話有那麼種說一不二的意味,秉昆愣愣地看著他,張瞭張嘴,沒再說出話來。

蔡曉光笑道:“又來你那種傻樣,還謊稱是我堂弟!我叔和我爸是一塊兒槍林彈雨裡摸爬滾打過來的人,還穿著軍裝當著師長呢,人傢我堂弟也在部隊當連長呢。我求你瞭,以後千萬別再謊稱是我堂弟瞭!”

雖然撒瞭謊,有一點竟蒙對瞭!秉昆撒謊時內心裡殘餘的得意,被蔡曉光所說的真相的大掃帚一下子掃得精光。

他尷尬極瞭,有點兒無地自容。

蔡曉光對他的尷尬很漠視,毫無同情,也許根本沒看出來,若無其事地問:“你不餓?”

秉昆木訥地回答:“也餓。”

蔡曉光說:“還是的。”他大聲對周圍人喊:“我和堂弟好久不見瞭,得找地方請他一頓,否則他會向我叔告狀的。你們吃完瞭休息半小時,之後都給我下到洞裡去啊。我肯定要晚回來一會兒,我不在也要人人都給我表現得好點兒。誰表現得不好,那可就等於不拿我當回事兒!”

包括那些比蔡曉光年齡大的人,一邊吃著饅頭喝著湯,一邊頻頻點頭,諾諾連聲。

他倆到瞭校門外的一處小餐館,裡邊很清靜。剛進去,先在的幾個人起身走瞭,小餐館裡隻有他倆瞭。蔡曉光要瞭一斤餃子,點瞭幾樣涼菜和兩瓶啤酒。

蔡曉光親自為秉昆倒滿瞭酒,舉杯道:“來,咱堂兄弟倆碰一下,祝咱們的爸爸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秉昆心裡好不是滋味,低頭喝酒時,眼淚都快掉下來瞭——白當瞭別人一次兒子,對方卻並不知道;知道瞭也肯定不領情,反而會認為自己不配。他覺得蔡曉光說“祝咱們的爸爸”,另一位指的肯定不是他遠在大西北當建築工人的父親,而是人傢自己的叔叔。

所以他隻碰杯,一言不發。他想,才不白當瞭一次兒子還祝別人的父親“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呢!

蔡曉光問:“你父親今年回來探傢不?”

四年多以前,蔡曉光問到他父親時,說的可是“伯父”。現在,變成“你父親”瞭——連秉昆那簡單的頭腦也感到幾分無可奈何的世態炎涼。

他淡淡地說:“不瞭。他們那兒號召與國傢共度經濟困難時期,改三年一次探親假瞭。”

這時餃子上來瞭。

他心緒不寧地說:“曉光哥,我求你的事是……”

蔡曉光說:“吃,吃完再談。”

他便隻有忍住不說。

蔡曉光也不再說什麼、問什麼,不與他碰杯瞭,隻顧自己吃自己的,喝自己的,仿佛對面的他根本不存在。這使他無法判斷蔡曉光是願意見到他,高興與他共進晚餐,還是恰恰相反,不得不大面上過得去地虛情假意地應付。

他沒忍住又說瞭一句:“你變瞭。”

蔡曉光不禁抬頭看他,將剛夾起的餃子放下,認真地問:“哪方面?”

他說:“深沉瞭。”

蔡曉光笑道:“嘿,你小子,嘴裡都能說出深沉二字瞭,證明你也變瞭嘛。給我乖乖地吃,什麼鳥話都不許再說瞭!”

一九七二年,在A城,“鳥話”“鳥人”成瞭男青年們的口頭禪。本市批林批孔大批判小組的幾位專職秀才在大字報中率先將孔子和林彪歸為“鳥人”,將他們的話統統貶為“鳥話”。小青年們認為秀才們的話當然特有文化,鸚鵡學舌,仿佛自己也引導瞭語言新潮流。

二人終於吃罷。秉昆覺得那是他吃過的時間最長的一頓飯,其實也沒太久,隻不過半小時左右。

蔡曉光悠然且享受地吸上瞭一支“鳳凰”煙,秉昆看呆瞭。他原以為蔡曉光也會是個一輩子不吸煙的人,沒想到蔡曉光已吸得樣子那麼老到瞭,而且吸的是“鳳凰”!那種煙當年隻有上海出,也隻有在A市的特供商店才買得到。普通人吸不起那種五角錢一盒的煙,得求神通廣大的人方可買到,買到瞭也必是為瞭求人送禮。

秉昆難為情地說:“沒想到你會吸煙瞭,我也沒……就……”

蔡曉光笑道:“後悔也沒帶條煙就求到我頭上瞭?你這老焉,純粹就是個鳥人!咱倆啥關系?不是堂兄堂弟的關系嗎?”他用另一隻手捋瞭秉昆的後腦勺一下,催促道:“快說!我不能回去太晚瞭。我不在,那些小子人人偷懶。”

隻有父親和哥哥才捋過秉昆的後腦勺,在他小時候。塗志強也捋過他後腦勺,隻兩三次。蔡曉光的親昵舉動,竟讓秉昆內心裡熱乎瞭一下。趁著那股熱乎勁兒,他一句緊接一句,以極快的語速講完瞭自己的糟糕處境,最後可憐兮兮地懇求:“我和領導鬧成那樣,根本沒法繼續在木材加工廠上班瞭,曉光哥你費費心,也把我調入你們廠吧!那樣,咱倆就可以經常在一起瞭。”

不料蔡曉光不聽則已,一聽之下,頓時板起臉道:“休想。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人?是大官們的親戚?是廠裡頭頭們的兒子?是難得的技術人才?你哪一條都不沾。真敢想!”

按他的說法,拖拉機制造廠這一類較大型國企,每一名工人都在市勞動局的花名冊上登記瞭,也都在省勞動廳備案瞭,一個蘿卜一個坑,隻有哪一名工人退休瞭,或高級幹部特批瞭,才能補進一名工人……

秉昆不信,他說:“那你怎麼……”

蔡曉光不但板起瞭臉,而且瞪起瞭眼睛:“往我身上扯幹嗎?我是你嗎?你是我嗎?我也是等到廠裡退休工人空出瞭名額才進去的!”

談到這份兒上,秉昆心裡冰涼冰涼的。他垂下頭呆坐片刻,猛一起身想走。

蔡曉光嚴厲地說:“給我坐下!”

秉昆立刻乖乖地坐下瞭,覺得自己的事峰回路轉,可能有門兒瞭。

蔡曉光緩和瞭語氣說:“你求到我頭上,證明你心裡還有我,我不可以不給你留點兒希望。”

秉昆抬頭以感激的目光望著他,懇求道:“謝謝,謝謝,幫我調到亞麻廠也行。”

蔡曉光再次板起瞭臉:“亞麻廠我也幫不瞭你,盡給我出難題!”

談話再次陷入僵局。

秉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生尷尬。

蔡曉光則又點著支煙,大口大口地吸著。顯然,他是真想幫秉昆的忙,在挖空心思地急秉昆之所急。

秉昆隻有厚著臉皮,低著頭坐在那兒樞指甲。

蔡曉光忽然將剛吸瞭幾口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裡,指著桌上的小醬油瓶說:“我幫你調往這個廠。”

秉昆看著那小醬油瓶,老大不情願地問:“醬油廠?”

蔡曉光說:“看清楚,是松花江醬油!全市全省,誰不知道有個松花江醬油廠?這廠也是國企嘛,而且是市商業局直屬的重點廠,我傢老爺子當瞭省商業廳革委會主任後,還興致勃勃地去視察過呢。你如果去瞭,沒人敢欺負你。”

蔡曉光說,松花江醬油廠福利不錯,職工們每個月都能領到一大瓶兩小瓶醬油。大瓶是普通的,小瓶是高級的,有時還是特級的。醋、味精,都發不少。誰傢每月能用得瞭那麼多呀,所以每月都可以送親戚送朋友啊。給誰傢送誰傢都高興嘛,那親戚朋友的關系不就鞏固瞭?感情不就加深瞭?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換個角度看問題,福利的實惠不是比印在工作服上的廠名更值錢嗎?

他說:“印在我工作服上的字倒是比印在你工作服上的字體面,可我們廠幾乎什麼都不發,總不能發拖拉機吧?發瞭也沒用,誰敢賣,哪兒去賣?誰敢買,買瞭有什麼用?福利差,所以有個別工人就敢往廠外偷零件!可誰聽說有松花江醬油廠的工人往廠外偷醬油什麼的?月月發,誰還偷啊?聽說他們廠夏季還自制奶油冰棍發給職工呢!總共才二百多人,騰出間房子就建成冰棍車間瞭。像我們廠,兩千幾百名工人,那能發得過來嗎?”

蔡曉光把醬油廠誇得如同工人階級的天堂似的。

他說:“你如果調到瞭醬油廠,不必每天走那麼遠跨區上班瞭。買輛舊自行車,騎十分鐘到廠,騎十分鐘回傢。你媽眼睛不好,你也有多點兒時間幫她做做傢務瞭。”

蔡曉光這一番話,使秉昆內心的不情願減少瞭些。

“秉昆啊,你如果聽我的,那我不但幫成瞭你一次,也算幫瞭你們周傢一次。我自己覺得呢,也不枉你姐當年將我視為她的護花使者、異性知己。我還要強調剛才那句話,你不是我,你一個建築工人的兒子,有必要太在乎某些虛榮嗎?對於你,考慮問題的原則應該是,實惠最重要!不能跟你多說瞭,你坐這兒好好想想吧,想通瞭再找我。”

蔡曉光看一眼手表,起身匆匆而去。

秉昆隻想瞭半分鐘,便做出瞭關乎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抉擇——山窮水盡、迫不得已的抉擇。

他起身追出去,沖蔡曉光的背影喊:“我現在就想通瞭,聽你的。”

他內心裡五味雜陳,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蔡曉光停瞭一下,轉身走回到他跟前。那時天已黑瞭,蔡曉光沒發現他臉上有淚。

蔡曉光沉吟著說:“這你的事就好辦瞭。不勞我父親出面,醬油廠的一把手我認識,我的面子他們也是要給的。冒牌堂弟你給我聽好,從明天起,你不必去你們廠上班瞭。你可以在傢待上整整一個星期,不必有什麼病假條,我還保證你這一個星期有工資。前三天木材加工廠不會扣你工資,後三天醬油廠必定算上你的工資。一個星期內,我把一切手續搞定。一個星期後,你直接去醬油廠上班,高興不?”

秉昆孩子似的說:“高興。”

蔡曉光說:“高興那就笑笑嘛!別哭喪著個臉,好像你是找我討債,我明明有錢偏不還你似的!”

秉昆便勉強笑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