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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行動與調研

就在“李安”抵達西鄉的同一時刻,荀詡已經完成瞭靖安司的佈置,寫著“防賊潛入,嚴查名刺”的緊急文書也已經以最快的速度送至瞭各地城市隘口。方才與李安擦身而過的就是其中的一匹。

南鄭附近的各縣各鄉也被要求重新清點一遍民冊,對來歷不明的陌生人要嚴加防范。至於靖安司本身,他們已經在各處交通要道與重要城市安插瞭便衣臥底,甚至還派駐瞭幾名精幹的“道士”潛伏在驛館與客棧中。不過靖安司的整個安排明顯呈現北密南疏的狀況,因為他們覺得敵人會從北面過來。

當這一切工作都交代完成後,荀詡指示一名侍衛前往司聞司找隴西分司的馬信取信,這封信將有助於促進靖安司與軍方合作愉快。

接下來,荀詡離開道觀,徑直來到城中衛戍營的駐地,請門口的衛兵通報一聲。很快從營地裡走出一位身穿便服的魁梧將軍,他一見荀詡就高興地大聲哈道:“哈,孝和,什麼風把你吹來瞭?”

“我聽說你昨天被老婆打瞭,過來安慰一下你。”

“老子就日,你是打算來笑話我的吧?”

“放心,絕對不是,內務部門的人哪來的幽默感?”

兩個人哈哈大笑,互相拍瞭拍對方手臂。這名將軍名字叫成蕃,四十歲,主管南鄭的城內衛戍工作,是個粗線條的豪爽漢子,也是荀詡在軍中唯一的好朋友。成蕃在南鄭也算得上小有名氣,不過不是因為他的大嗓門,而是因為他老婆是個出瞭名的悍婦。

成蕃把荀詡讓進營帳,然後將衣服前襟解開,袒露著胸腹大剌剌地躺回到木榻上,側身問道:“孝和你忽然來找我做什麼?”

“哦,是這樣,我想打聽一下你們軍方誰比較好打交道。”荀詡早就習慣瞭他的作風,也不以為意。

“誰好打交道?你幹嘛?打算轉業當軍人?”

“不能告訴你,你知道我工作性質的。別羅嗦,快說吧。”

成蕃捏瞭捏嘴邊的短髭,冷哼一聲:“天下居然還有這麼求人的。”荀詡回答:“那我隻好去找嫂夫人求情瞭。”成蕃一聽連忙從木榻上爬瞭起來:“喂,孝和,君子仁德,你可不能太絕啊。”荀詡笑著拍拍他肩膀,擺瞭個捉狹的表情:“說吧。”

成蕃悻悻躺回到木榻上。“你也是知道的,我們軍方和你們司聞曹一向不太對付。你若是想求他們辦事,很棘手。”

“所以這不是來找你問問麼,哪幾個手裡有實權而且好說話的高級將領?”

“頭一個是張裔將軍。張老將軍人特別和善,對誰都客客氣氣的,不過他最近身體不太好,已經回成都養病去瞭。還有就是王平,他最近才升上來,所以不大會得罪人……哦,對瞭,他是個大老粗,不過對讀書人挺客氣的,明天好象是他在司馬府值班……找誰也不能找魏延,他現在恨不得把整個司聞曹連同你們的上司楊儀一起全吃瞭。”

“我知道瞭。”荀詡點瞭點頭,站起身來,“那我心裡有底瞭,我還有事,先走瞭。”

成蕃也知道靖安司工作起來沒日沒夜,毫無規律,於是也沒強留,隻說:“有時間找我來咱們一起喝酒。”

“如果嫂夫人不介意的話……”荀詡笑著回答,然後趁成蕃咆哮之前離開瞭營帳。

次日,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荀詡正式訪問瞭軍方設在南鄭城中的司馬府。

果然如成蕃所說,今天負責接待的是參軍王平。他身材高大相貌卻很平凡,乍一看更象是一個溫和的酒肆大叔。然而荀詡知道這個人怠慢不得,王平現在是軍中灼手可熱的人物,去年街亭之戰中他是馬謖的副將,因反對馬謖的戰術而名聲大噪。在所有參戰武將包括諸葛亮都被降職處分的同時,王平卻被升瞭官。

兩個人一見面,彼此先寒暄客套瞭一番。然後荀詡向他說明瞭陳恭的報告,並提出靖安司要對歸軍方管理的軍器諸坊進行調查。當然,荀詡沒說的如此直白,他把強硬的“調查”換成瞭“巡檢”。

王平聽瞭以後,露出為難的表情;他背著手在屋子裡踱瞭兩圈,猛地回身對荀詡說:“魏國果然要來偷我軍的弩機?”

“千真萬確。”

“想不到他們居然使出瞭如此卑鄙的手段!”王平低聲罵道。荀詡一見對方認同,立刻見縫插針:“所以我們必須速速采取措施,以免釀成嚴重後果。”

“唔,你說的很有道理,不過……”王平朝荀詡伸出瞭手,“能不能把那份“黑帝”的報告先給我看一下。事關重大,我必須得謹慎一點。”

“……呃……這份報告現在屬於機密,所有的謄本已經全部銷毀瞭,目前原本大概是諸葛丞相那裡,我想最遲下午就會轉發給魏延將軍吧。”

“哦……那就得等魏將軍親自審核瞭,我沒有批準進入軍器諸坊的權限。”王平面有難色。

“可是,事情很緊急啊,魏國間諜已經進入瞭我國境內,現在也許已經抵達南鄭瞭。”

“我知道,可軍方有軍方的規矩,這我無能為力。”王平說,他看荀詡臉色不太好看,趕緊用寬慰的語氣說道:“荀從事,你也知道,魏將軍和你們楊參軍之間……”

荀詡挪動瞭一下腳,無可奈何地笑瞭笑,很明顯王平是怕卷入魏、楊二人的爭鬥中去,不敢擅自行動。這時王平又說:

“你現在最好提交一份調查方向和具體調查的項目。我會轉交給魏將軍,隻要魏將軍那裡一批復,你就可以立即開始瞭。”

“那真是麻煩您瞭。”荀詡從懷裡拿出一份早就寫好的調查提綱。王平接過來一看,其中主要目標是負責研發武器的軍技司和負責制造兵器的軍器坊。荀詡的意圖很明顯,所有與弩機有接觸的人都要排查一遍。

“我瞭解瞭,那麼就請你在這裡等候,我這就送到魏將軍那裡去。”

王平說完,轉身離開瞭。荀詡在司馬府的會客廳內等瞭大約有一個半時辰,一名傳令兵才匆忙趕到廳中對荀詡說:“王平將軍說要見你。”

荀詡站起身來,隨傳令兵來到王平的屋中,見王平臉色看起來很不錯。他一見荀詡,就大聲說道:“荀從事,你運氣不錯,魏將軍已經批準瞭你進入那兩個部門調查的申請。”

“這是當然的,就算是派系鬥爭,也不能不分輕重耽誤瞭大事吧……”荀詡心裡想,嘴上卻連連感謝。想來魏延也是受到瞭來自諸葛丞相本人的壓力,才同意的如此之快。

“不過在你調查的時候,必須要有我們軍方的人陪同才行。”王平說,荀詡點點頭,這是在預料之中的事情。“還有,調查必須以不幹擾正常工作為前提。我想你也知道,我軍正在籌備一次新的作戰,各方面都很繁忙。如果因此一次未經確認的間諜事件而讓整個戰役拖延,這個罪名就大瞭。”

荀詡相信這最後一句話是魏延本人說的,王平隻不過是用比較溫和的方式轉述瞭一遍而已。魏延曾經不隻一次在不同場合表示:靖安司乃至整個司聞曹都是些喜歡小題大作、隻會躲在安全的地方中傷別人拖人後腿的猴子。”

“能不能請馬岱將軍陪同呢?”荀詡直截瞭當地問道,如果是平北將軍馬岱的話,應該不會太過為難調查人員才是。王平考慮瞭一下,同意瞭。

荀詡以前跟馬岱打過一次交道。那還是在九年以前,那時候荀詡還隻是靖安司的一名執事。當時劉備還在位。江陽太守彭羕遊說驃騎將軍馬超造反,被馬超密報給瞭劉備。劉備立即拘捕瞭彭羕,同時密令靖安司調查馬超以及他的從弟馬岱是否確有謀反跡象。荀詡參與瞭針對他們兄弟兩個的調查,得出的結論是:馬氏兄弟對自己不被信任的處境瞭解的很清楚,因此一直謹小慎微,處於不安定的惶恐之中;以這樣的心理狀態是不可能謀反的。

等到荀詡再次看到馬岱的時候,他不禁感慨起來。這九年以來,馬岱看起來卻象老瞭十多歲,四十多歲的人兩鬢就已經斑白,眼角與額頭層層疊疊的皺紋折射出這個人的憂思,兩隻眼睛疲憊不堪,看的出,他仍舊沒走出那種心理陰影。

“馬將軍,我是靖安司的荀詡。”

荀詡自我介紹,他發現馬岱聽到靖安司三個字的時候,身體不由得後退瞭一步,眼神裡有些莫名的恐懼。他趕緊又加瞭一句:“這一次調查陪同工作就有勞您瞭。”

“好說,好說。”馬岱回答,聲音特別地輕,甚至有些討好的語氣在裡面。

“哦,對瞭,這是馬信托我給您帶的信。”荀詡從懷裡拿出信封遞給他,馬岱當即把信拆開,刻意讀瞭一遍,讓荀詡能聽的到,然後才重新折好,揣進懷裡,對荀詡說:“荀從事,我們走吧。”

司馬府的門外早就停好瞭一輛赭色的馬車,這是軍方專用的顏色。馬岱與荀詡登上車,車夫吆喝一聲,馬車飛馳而去。

馬岱很客氣地問道:“不知荀從事打算從哪裡查起來?”荀詡想瞭一下,說:“軍技司吧,必須先弄清楚敵人覬覦的究竟是哪一種型號的弩機,才好有重點地保護。”

“好的。”馬岱點點頭,指示車夫朝軍技司駛去。馬車很快就從東門出瞭城,大約行進瞭十五裡路,忽然離開官道,從全無道路痕跡的野地朝著某一個山坡底下開去,周圍一片荒涼,連隻鳥或者狼都看不到。

“軍技司的位置倒是很隱秘嘛。”

“唔,這裡與官道之間的路都被掩平,種上花草。外人無論如何也是找不到的。”

很快馬車來到瞭一條山嶺之上,這裡是典型的漢中地貌,放眼過去是一片裸露在地表的巖石場,灰色的巖石大小不一,造型各異,隻有在巖石縫隙裡才頑強地生長著一些綠色植物。馬車就在這裡停住瞭。

“我們到瞭。”馬岱對荀詡說。荀詡迷惑地環顧四周,忽然在右手邊十幾步開外的地方發現瞭一個洞穴的黑色入口,入口恰好是在一塊突起的巖石下面,與整個山坡夾成一個銳角。

荀詡和馬岱走到那個洞穴口,荀詡註意到附近的巖石表面都是沙沙棱棱的,隻有洞穴旁的巖石表面異常地光滑,看起來經常有人從這裡進出。

他正在觀察的時候,兩名身穿甲胄的士兵手持環首刀從洞穴裡爬出來,對他們說道:“兩位大人,請出示你們的印鑒。

馬岱從懷裡取出一個半截的虎符,士兵接過去交給洞穴下的一名士兵,很快下面的人傳來話:“虎符對上瞭,檢驗無誤。”士兵聽到這句話,就對二人做瞭一個請進的手勢。”荀詡暗暗贊賞不已,看來這裡的保安工作做的很紮實。

一進洞穴,是一個平緩的下坡,上面還被人鑿出瞭兩排淺淺的臺階,延伸成一條狹窄的小路。小路兩側全都是巖石,上面鑿有兩排凹進去的小坑,裡面點的是蠟燭。荀詡並不覺得憋悶,反而覺得有陰冷的風迎面吹過來,這個洞穴一定還有通過巖石縫隙的通風口。

一路上經過瞭數個拐彎,每一個拐彎都有一名士兵查驗兩個人的虎符,並搖動銅鈴通知下一個站口的警衛。在經過一個稍微寬闊一點的回廊時,馬岱和荀詡還被搜瞭身,搜身的警衛解釋說這是規定,來到這裡的人除瞭諸葛丞相以外都必須要搜身,即使是魏延也不例外。

“除瞭諸葛丞相以外?”荀詡脫口而出,“那如果是皇帝陛下呢?”

士兵沒料到他會問這麼個問題,一時間尷尬的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站在一旁的馬岱聽到以後嚇瞭一跳,臉色被這個玩笑嚇的有些發白。

大約走瞭兩百步,小路的盡頭轉過一個彎後,荀詡的視線一下子豁然開朗。裡面是一個巨大的不規則空間,大到足可以裝下三個到四個“道觀”。花崗石穹頂有光線從巖石縫隙照射下來,讓裡面毫不黑暗;在這個廳的四周還有很多凹進去的小洞窟,就好象是用花崗巖堆砌成的天然小房間。

更難得的是,這個完全看不見窗戶的山洞裡居然絲毫不悶,走在裡面絲毫不感覺憋屈。

“是不是有隱藏的地方有通風口?”荀詡好奇地道。馬岱沒有回答,他似乎還沒從剛才的玩笑裡回過神來。

這個大廳裡相當熱鬧,裡面擺放著許多造型奇特的機械,有木制的也有銅制的,許多穿著黑袍的人在這些東西之間走來走去,不時停下腳步俯身查看,另外一些人則手持著毛筆與紙抄錄著什麼。在更遠處的洞穴裡閃著紅光與釘釘咣咣的敲擊聲,那應該是軍技司專屬的冶煉房。

正在兩人左右觀察的當,一個身穿黑袍身材矮小的老人走瞭過來,他將手裡的一個零件交給身旁的人,然後疑惑地註視著荀詡,仿佛他就是來竊取機密的小偷一樣。

“這一位是靖安司的荀從事,本次拜訪已經得到瞭批準,這是準許文件。”

馬岱將虎符與文件遞給老人,老人接過去仔細地看瞭又看,實在找不到什麼破綻,隻好把它交還給馬岱,樣子不是很開心。

“我先旨聲明,今天的談話我會全部做記錄,並上呈給魏將軍的。”老人皺著眉頭說。

“隻要您不賣給魏、吳國,就不在我的職權管轄范圍之內瞭。”荀詡知道身為靖安司的人,幽默感是最要不得的東西,但還是忍不住開瞭一個玩笑。

很明顯老人沒體會到其中的幽默,他隻是將手上的鹿皮手套脫下來隨手掛到鉤子上,然後揮瞭揮手:“這邊走。”

兩個人隨他來到瞭大廳旁的一個洞穴裡,這個洞穴一人多高,裡面的面積大約有二十步乘三十步,除瞭一張簡陋的木榻和一支銅制的燭臺以外,其他地方散落著全是各式各樣的圖紙與資料。

老頭拉起佈幔遮住洞口,然後回過身來嘶啞著嗓子說:

“我是軍技司的主管譙峻,你們找我有什麼事?”

“是這樣……”馬岱將前因後果說瞭一遍,“……特奉瞭魏將軍指示,要求我們協助荀從事的調查工作。”

“唔,我知道瞭。”譙峻似乎對這種事絲毫都不關心,他把目光轉到荀詡身上,“你想知道些什麼?”

“我軍現在裝備的弩機究竟有哪些?”

譙峻斜眼看看荀詡,用嘲諷的口氣說:“我以為你們靖安司對這些事情早就瞭如指掌呢。”

“我們希望能聽到專傢的意見。”

譙峻冷冷“哼”瞭一聲,顯然這個恭維沒起什麼作用,他說道:“荀從事,你問瞭一個很大的問題。自從建興四年我軍技司成立以來,一共開發瞭三十幾款弩機,其中最後裝備成軍的也有十幾種。你不劃定范圍的話,我很難回答。”

“那麼,現役的弩機都有哪幾種型號?”

“現在我軍弩兵的制式裝備大約有五、六種,其中大部分屬於單兵用臂張連弩,一部分部隊還裝備瞭蹶張式弩車用來加強攻擊力;也有一部分單機弩,不過一般隻裝備近衛部隊;哦,對瞭,還有專門出口至東吳的商用型側竹弓弩……”說到這裡譙峻很得意,“……東吳的軍隊寧可進口我們的側竹弓弩,也不願意用他們自己的吳、越弩。”

“在去年年底,伏擊王雙軍所使用的的弩機具體型號是?”

“哦,你說那次啊。那一次負責伏擊的是薑維的部隊吧?”譙峻向馬岱確認,馬岱點瞭點頭。“我想想,那次戰事中他們應該裝備有十五臺‘蜀都’級的蹶張弩車與兩百具‘元戎’級的臂張連弩。這兩種型號都是軍技司的最新成果,設計方向就是在不增加重量的前提下增加齊射密度與頻率。從實戰結果來看效果很好。”

說完譙峻翻出兩份木櫝遞給荀詡,荀詡拿起其中的一張,上面寫道:

“蜀都級精銅制蹶張弩機,編號“益漢陸玖貳”。投射力十五石,一次齊射可發射十支中型鐵簇弩箭,射程千步。在做靶場測試的時候,“蜀都”曾經在八百步的距離內用一支弩箭射穿四支間距為兩尺的馬蹄靶。”

譙峻得意地用指頭點瞭點這段話,強調說:“看到瞭嗎,四支馬蹄靶,一箭。我們使用的是全銅制的骨架結構,可以比以前的弩機多承受五石左右的力道;而且外形改成瞭後斜梯形,基座上加裝瞭八個活輪,移動和適應地形的能力都有所提升;在望山與扣弦之間還多瞭一個扭舵,可以提高五成的射擊精度……總之這跟傳統的弩機完全不同,威力不在一個數量級。”譙峻一提到武器,就立刻健談起來。

“有這麼厲害?”荀詡吃驚地說。

“當然,以前我軍幾代弩機,比如‘銅川’、‘蠶叢’以及現役的主力‘巴嶽’級,與曹魏的裝備相比隻是在個別數據上占有優勢,而現在的‘蜀都’則全面超越瞭敵人。”

“那麼‘元戎’呢?”

“‘元戎’當初設計的時候就是為瞭取代現在軍中使用的單兵式臂張連弩。以往的弩機都是強調連續射速,這樣子不能說錯,但是破壞力就不夠令人滿意。因為實戰中既要求弩機的持續發射,也要強調瞬間的破壞力與破壞范圍,這樣才能在第一時間壓制住敵人。所以應軍方的特別要求,我們設計瞭能夠彌補這一缺陷的‘元戎’。它和‘蜀都’一樣,一次可以齊射十支弩箭——當然,元戎使用的是八寸鐵桿弩箭——這樣可以在瞬間產生相當大的殺傷力。至於射擊頻率,雖然比以前降低的,但這可以用三排輪射的戰術來彌補。”

“換句話說,如果真的存在讓曹魏動心不惜一切代價要得到的武器,那麼隻能是‘元戎’與‘蜀都’?”

“不錯,這是目前同類軍器中性能最為優越的。”譙峻反復強調這一點,“哦,對瞭,元戎是在諸葛丞相親自指導下研發出來的,他真是個天才。”

荀詡沉默不語,他心想錯不瞭瞭,魏國的目標一定就是這兩個型號的弩機。

“這兩種武器的設計圖紙是存放在這裡嗎?”

“一共有三份圖紙,一份在軍技司、一份在軍器坊總務,還有一份存在丞相府。”

荀詡今天對軍方如此開誠佈公的態度幾乎有些感動瞭,他摸摸鼻子,提出瞭一個得寸進尺的要求:

“能看一下實物嗎?

“有這個必要嗎?”譙峻遲疑地反問道。

“看過實物後,有助於加深對這兩種武器的印象。反正它們已經裝備部隊瞭,沒什麼秘密可言吧?”

譙峻不太情願地點瞭點頭,帶著他們來到另外一個洞穴。這裡擺放著好幾臺機械,上面都蒙著桑麻蓬佈。譙峻將其中一垛蓬佈掀開,裡面是一具鋥光瓦亮的精銅弩車,車體扁平,內中杠桿交錯卻絲毫不亂,顯示出它制作的精良程度,弩車頂端還放著一塊牌子,上寫“蜀都”二字。荀詡圍著弩機轉瞭一圈,又伸開雙臂按在弩車兩根支柱上用力,發現弩機隻移動瞭一點就不動瞭。

“沒用的,這臺弩機至少要三個人才能移動,如果有畜力的話,也得要兩個人帶住兩側。”

荀詡悻悻地把雙臂收回來,叉在腰間:“那這東西可以拆卸嗎?”

“拆卸?別開玩笑瞭,沒受過專門訓練的人無論如何也是拆不開的。”

荀詡望著這個大傢夥點瞭點頭,至少企圖偷走“蜀都”實物的計劃是不可能的。

“麻煩你再給我看一下‘元戎’好嗎?”

譙峻從旁邊拿起一個長條佈包,將罩佈取下,裡面是一具精致的寬頭連弩。譙峻把它遞給荀詡,荀詡接過來以後掂瞭掂,發現並不很重,一個普通人完全可以單手帶走。

“這個呢,可以拆卸的嗎?”

“當然,設計的時候就是以方便性為重點的。這具連弩可以拆卸為十二個部件,很適合單兵攜帶。”

聽完譙竣的介紹,荀詡皺著眉頭拿著手裡的弩機反復地看,譙峻仿佛看穿瞭他的心思,不滿地啞著嗓子說道:“你難道擔心有人把這東西偷出去嗎?放心好瞭,我這裡的安全措施是最可靠的。”

“我們靖安司的工作前提就是假定所有的安全措施都是不可靠的。”

荀詡平靜地回答,隨手把弩機擱回到佈包上。

從軍技司的洞穴出來以後,天色已晚,荀詡與馬岱坐著來時的馬車返回南鄭。在路上馬岱忽然問道:“荀從事是在擔心魏國的那名間諜會以竊取元戎弩實物為目標嗎?”

“啊,算是吧。圖紙、實物和工匠……這三樣即使隻得到一樣,也會被馬鈞那種天才技師成功復制出來的啊。”荀詡把腦袋向後仰過去,閉上眼睛,隨著馬車的顛簸上下顫動。

“荀從事有些多慮瞭。”馬岱拍拍馬車的橫檔,“象這樣的技術兵器,軍中都嚴格做瞭編號,每日核查。戰爭期間我不敢保證,但隻要是在蜀國境內,一旦缺少瞭一張弩,會被立刻發現的。”

“哦。”

“圖紙的保管也相當嚴密,無論在是哪一處圖紙的存放點,都需要魏延將軍、張裔將軍和諸葛丞相三個人的聯署才能調閱,而且他們三個人還必須在調閱命令上放有自己的秘密標記。要想偽造這麼一份文書,是不可能的。”

“唔……”

“至於工匠,就更不要說瞭。你心裡也該清楚帶一名弩機工匠返回隴西的難度。”

荀詡換瞭個更舒服的姿勢,把雙手枕到瞭腦袋後面:“馬將軍,你對軍中的事務瞭解頗多啊。”

“這是當然的,我也是軍人。”

“俗話說的好,關東出相,關西出將,將軍不愧是雍涼出身的。”

荀詡不經意地隨口問瞭一句,原本他是想奉承奉承馬岱,拉攏一下關系。可沒想到馬岱聽到這個,臉“唰”地變瞭顏色,拂袖道:“我雖然出身雍涼,卻也是與曹賊不兩立的大漢將軍。”

“用不著這麼急於這麼表明決心吧……。”荀詡自覺沒趣,隻好整整自己的冠纓,以此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大概馬岱認為這樣的話由一個靖安司的官員來說,明顯是懷疑他這個雍涼出身,又握有大量軍事機密的將領可能會叛逃曹魏。

馬岱很清楚,各級官員的舉動與言論也在靖安司的監視之列,當年的廖立事件就是靖安司的傑作。

馬車繼續朝前開去,四個輪子碾壓著凹凸地面發出咯拉咯拉的聲音;此時天色已晚,星星與月亮已經朦朧可見,而遠處的晚霞還沒從天邊殘退幹凈。兩側半明半暗的巖石與山嶺不斷向後倒退,車上的兩個人都陷入瞭沉默。

忽然之間,荀詡想到一件有趣的事:馬岱何以如此敏感呢?當年他與族兄馬超前來投奔劉備的時候,由於身份特殊,兄弟二人總是怕被人懷疑要謀反,因而心懷危懼,這可以理解;現在已經過去瞭十多年,昭烈皇帝已死,諸葛丞相當政。諸葛丞相雖沒怎麼提拔馬岱,但仍舊把他當做一名稱職的高級指揮官給予瞭充分的信任——從馬岱能夠前往軍技司這麼機密的地方就可以看出來——那麼他為什麼還是提心吊膽總怕被人懷疑自己忠誠度呢?

“這還真值得玩味一下。”荀詡斜著眼睛看瞭看馬岱,對方一言不發地看著前方,月光下他的臉頗為蒼白。

很快馬車轉上瞭官道,平坦的路面讓馬車奔馳的速度更快瞭。荀詡已經看不太清兩側的景物,於是索性閉上眼睛,思考下一步的行動。就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車夫一甩鞭子,馬車“唰”地一聲從一隊商販側面超瞭過去,讓隊伍裡的一頭驢子驚的尥起蹶子來。

“前面是怎麼趕車的!大黑天的還跑那麼快,不怕翻進懸崖摔死!”

其中一名商人指著絕塵而去的馬車罵到,他被同伴趕緊捂住瞭嘴:“喂,小聲點,你看清楚沒有?那是赭色的馬車,是軍車,你找死啊。”

旁邊幾個人忙著安撫焦躁的驢子,可驢子打著響鼻怎麼都不肯聽話,上顛下跳,背上的兩馱貨物眼看就要顛散瞭。這時隊伍裡一個穿著土褐色絲衫的人走到驢子跟前,右手按住驢脖子,左手按住驢臀,雙手發力,驢子立刻被壓住瞭。旁邊有人塞過來一把麥穗,驢子一口嚼住,不再鬧騰。

“多虧瞭糜沖先生呀,多謝多謝。”商人千恩萬謝。被稱為糜沖的那個人笑瞭笑,把手拍瞭兩拍。

“不用客氣,大傢同行上路,總得互相照應。前面就快到南鄭瞭,可別在最後一段道上出什麼紕漏。”

“是呀是呀。”商人忙不迭地點瞭點頭。

於是商隊再度重新上路,接下來的十幾裡路沒什發生任何事情。他們很幸運地在城門關閉前進入瞭城內。隊伍在城內廣場稍微停留瞭一下,商人好心地問道:“糜先生不跟我們一起去住客棧嗎?我認識這裡的客棧老板,能給便宜點。”

“不瞭,有朋友來接我。”糜沖客氣地謝絕瞭商人的邀請,於是兩人拱手道別。等到商隊離開以後,糜沖自己轉向瞭右邊的大街,向前走過瞭三個路口又轉左,他似乎對南鄭城的環境相當熟悉。有好幾隊巡邏隊與他擦肩而過,但都沒註意到他。

糜沖一直走到一傢寫著恒德米店的店鋪前才停下腳,他走到店門前拍瞭拍門。一個米店夥計沒好氣地打開窗子嚷道:“沒看見這裡已經上門板瞭嗎?明天再來吧。”

“能不能幫幫忙,我隻要買五鬥米就夠瞭。”糜沖露出懇求的表情。

“多少鬥?”夥計斜著眼睛問道。

“五鬥,不多也不少,多一分您給去點,少一分您給添點。”

夥計掏掏耳朵,不耐煩地說:“好吧,你等會,這人真麻煩,五鬥米還非今天買不可。”過瞭一陣,就聽到門裡一陣卸門板的響動,然後門開瞭。

“快進來吧。”

夥計催促道,糜沖邁步進去,門在他身後關上瞭。隨後夥計張望瞭一下外面的情況,轉頭打量瞭一番糜沖,換瞭一副表情說:“北邊來的?”

“正是。”

“師君可還好?”

“一切安康。”

糜沖說完,從懷裡拿出那張畫著奇怪花紋的黃符紙,遞給夥計。夥計雙手顫抖著接過去打開符紙,表情一下子變的十分激動,“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念著什麼。

這時候從後屋走出瞭三名赤裸著上身、頭紮皂巾的男子,還有兩名未著簪的長發女子,一老一少。他們一進屋子,就與夥計一同跪倒在地,對著符紙不斷叩頭,兩名女子甚至嚶嚶哭泣起來。糜沖立在一旁,一言未發。

最後夥計站起身來將黃符恭敬地收好,把其他哭泣的人攙扶起來,這才對糜沖說道:

“我乃是五鬥米道的祭酒黃預。漢中不聞師君垂訓很久,今日多謝大人送符信到此,叫我等復聽師君聖言。”

“唔,閬中侯希望你們能盡力協助我,這樣他老人傢也會很高興的。”糜沖找瞭個位子坐下。

“使君命令,我們自然是無有不從。”黃預抱拳大聲道,“漢中米道鬼卒現在有數千人,祭酒百人,全都奉使君號令。”

糜沖白凈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