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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陰謀與行動

陳恭的報告抵達蜀國司聞曹是在十天以後,也就是二月二十四日。

雖然魏、蜀兩國處於敵對狀態,但經濟上卻不能忽視對方的存在。魏國需要益州的井鹽、蜀錦、蜀薑,蜀國則需要中原地帶的藥材、毛皮、香料和手制品。因此總是有小規模的商販往返於秦嶺兩邊,對此兩國邊防軍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瞭這種商貿往來。

蜀國的情報員就混雜在這樣一群商販中,從上邽一路南下,經鹵城、祁山堡、青封一線跨越秦嶺,接著轉往東南方向的武街,並在這裡渡過西漢水,進入蜀軍實際控制區域。陳恭的報告在這裡被轉交給特別驛使,以最快的速度送至蜀國情報工作的核心機構——南鄭司聞曹。

首先接觸到這份文件的就是司聞曹的副長馮膺。他看完這份文件,拿起銅扣帶敲瞭敲香爐的邊緣,香爐發出兩聲清脆的撞擊聲。門外的侍衛立刻推門進來,問他有何吩咐。

“唔,立刻通知姚曹掾、司聞司的陰輯、馬信、靖安司的荀詡,哦,對瞭,還有軍謀司狐忠。叫他們立刻趕到道觀議事。”

“明白瞭。”

“記得要口頭通知,不要寫下來。告訴他們,這是緊急召集。”

“是。”

侍衛轉身走瞭出去。馮膺用雙手使勁搓瞭搓臉,長長地出瞭一口氣。他將案幾上的筆墨紙硯都整理好,把喝瞭一半的茶水倒進暖爐裡,然後拿著陳恭的報告離開住所,前往“道觀”。

“道觀”的官方名稱叫做司聞曹副司,位於南鄭城東的一處富傢住宅,背靠青山,宅子側面還有一條清澈小溪。因為這處宅子曾經是五鬥米教的一處祭堂,所以習慣上大傢都以“道觀”稱呼副司,而副司其中的工作人員則被稱為“道士”——在很多場合這幾乎成為一個正式稱呼。

從理論上來講,司聞曹隸屬於尚書臺的掾屬分部,因此其正司設於成都。但大傢心裡都清楚所謂的“司聞曹正司”不過是一個社交機構,正司的人大部分時間隻是在安撫擁有好奇心的朝廷官僚罷瞭。真正發揮作用的則是設在南鄭的副司。

馮膺來到副司以後直奔議事廳,這個議事廳是“道觀”後山開鑿出的一個石室,沒有窗戶,隻要關上石門,就別想有任何外人能偷聽到裡面的談話。

“這一次,看來會有大事發生。”

馮膺走進議事廳,望著眼前五張空蕩蕩的案幾,不無憂慮地想到,同時感覺到很興奮。這個年屆四十的情報官僚有著一個寬大平整的額頭,據相士說這乃是福祿之格。現在他差不多走到瞭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司聞曹副長的官秩是兩百石,這對於蜀國官僚來說是一個重要的門檻,如果能夠進一步由副轉正,那麼以後的仕途將會大有空間;如果失敗的話,那恐怕隻能留在這個位置上終老一生瞭。

為此馮膺一方面盼望能有一個大的事件好借以積累功勛,另一方面卻祈禱不要出什麼亂子。幸運——或者不幸——的是,情報系統總是不缺乏大事件或者大亂子。為此他隻能謹慎加謹慎。

他並沒有等多久,很快與會者們陸續也出現在石室中。

今天出席的全部都是情報部門的高級官員們。最先到達的是司聞司司丞陰輯,這是個頭發已經花白瞭的長髯老者,身材雖矮但行動卻矯健的好象是個年輕人。他所執掌的司聞司是司聞曹中最重要的部門,蜀國在國外的一切情報活動都由司聞司來負責策劃與執行,另外安插別國的間諜的訓練、潛伏、聯絡、調度、後方支援等實務性工作也是司聞司的負責范圍。由於隴西地區在情報戰中的特殊地位,因此分管隴西事務的雍涼分司從事馬信也隨同陰輯一同出現。

接下來出現的是軍謀司的從事狐忠。這是馮膺自己負責的部門,主要是對得到的情報進行比較、辯偽、解析等。這個部門沒有司聞司的工作那麼驚險,甚至可以說是乏味,對成員的要求不是膽量,而是敏銳的觀察力與縝密的思維。這兩個優點都能在年屆而立的狐忠身上體現出來,那種對資料出色的分析能力甚至得到過諸葛丞相的贊賞。

緊跟著狐忠進來的是靖安司從事荀詡,他一進門就沖在座的人都抱瞭抱拳,然後樂呵呵地坐到瞭狐忠旁邊。靖安司司丞王全最近剛剛因病去世,新的任命還沒有下來,於是隻好由從事荀詡出席。司聞司主要對外,而靖安司則是對內,內務安全是這個司的最大課題。按理說這個機構的負責人應該是個強勢的領導者,可目前的最高負責人荀詡卻是個性格隨和的樂天派,雖然能力不錯,可馮膺一直懷疑他是否能勝任這個專門得罪自己人的工作。

當他們都坐定以後,司聞曹的最高長官左曹掾姚柚才邁著方步走進石室。這個老頭子已經統治瞭司聞曹五年, 在他那副肥胖的體態背後是一個冷峻嚴苛的法傢門徒。在他的統治下,整個司聞曹的人情味和浪漫主義基本上被榨幹瞭,剩下的隻有冷酷的效率————不過這對於情報部門來說未必是壞事。

馮膺見人都到齊瞭,咳嗽瞭一聲,頜首叫侍衛從外面將石門關起來。

“諸位,這次叫大傢來,是因為我剛剛收到瞭一份來自上邽的報告。”馮膺一邊說著,他一邊將那份報告的謄本分發給五個人,“如果這份報告屬實的話,我想我們現在面臨著一個很大的危機。”

五個人都沒有立即回答,都埋頭仔細閱讀陳恭的報告。大約過瞭一柱香的功夫,所有人都抬起頭,表示已經看完瞭,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瞭不安與疑惑的表情。

“這份報告的來源可靠嗎?”姚柚皺著眉頭問道,看的出他很在意。

馮膺回答:“可靠,這是來自於我們潛伏在天水的一位間諜黑帝。”而負責隴西事務的馬信立刻做瞭補充:“黑帝是我們最優秀的間諜之一,他提供的東西,無論是硬情報還是軟情報,質量都相當地高,分析也很精準。”

“如果我處在他的位置上,也會得出和他一樣的結論。”狐忠慢條斯理地說到,同時習慣性地用右手捏瞭捏鼻梁,這是長時間用眼過度所產生的後遺癥。

“既然來源是可靠的,那就是說魏國將會派遣一批間諜潛入我國偷竊弩機技術……”姚柚用手指慢慢地敲著案幾的桌面,在狹窄的石室裡發出渾濁的咚咚聲。這可不是個好消息。

馮膺點瞭點頭,繼續說道:“馬鈞的調令是在二月十日,冀城軍器作坊建設的啟動不會遲於一月二十日。考慮到魏國驛馬的文書傳送速度和關中隴西之間的地理距離,那麼整個偷竊計劃應該是在一月十日左右啟動的。”

“那豈不是說……”陰輯不安地將身體前傾。

“是的,那名,或者那批魏國的間諜恐怕已經潛入我國,並且開始活動瞭。”馮冀停頓瞭一下,還加瞭一句:“如果我們運氣不夠好,也許他們已經得手,正在返回天水的路上也說不定。”

馮膺侃侃而談,他有意將局勢估計的比實際嚴重。於是屋子裡的人立刻都把視線集中在負責反間諜工作的荀詡身上。

荀詡撓瞭撓頭,放下手中的謄本說道:“我覺得不可能,我們靖安司在漢中的監控相當嚴厲。而且負責制作弩機的工匠以及弩機圖紙全部都在軍方嚴密控制之下。魏國的間諜即使一月中旬就從鄴城出發,以最快速度到達南鄭也已經是二月下旬瞭。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想站穩腳跟都很難,遑論突破我們的保護去竊取弩機技術瞭。”

“那你的意見是?”姚柚瞇起眼睛看瞭看馮膺的表情,轉向荀詡問道。

“我的判斷是,魏國的間諜應該是剛剛進入我國境內,正處於立足未穩的階段。我想我們應該可以趁這個機會把他或者他們揪出來。”荀詡毫不猶豫地回答,然後把目光投向陰輯與馬信,“如果你們在隴西的人能深入魏軍內部探明這個計劃的細節……”

“不要開玩笑瞭!”陰輯不滿地打斷荀詡的話。“我們已經失去瞭一名貴重的間諜,這是無法彌補的損失。不能讓我的人去冒這個險,萬一有什麼閃失,隴西地區可就變成我軍的情報盲區瞭。”

荀詡還想再爭辯,陰輯點點他的腦袋,用長輩教訓晚輩的口氣道:

“不要忘記三郡吶。”

與會的人聽到這句話,都陷入瞭沉默之中。

三郡在語法上隻是一個普通的數量詞與行政區量詞,但對於司聞曹的人來說這兩個字還意味著更多的東西。 一年之前,諸葛丞相第一次對魏國發動瞭軍事進攻。當時司聞曹的主管是參軍馬謖。在軍事進攻之前,司聞曹就在情報戰中取得瞭大捷,經過縝密細致的秘密工作,他們成功地策反瞭魏國三個郡的太守,並透過假情報讓曹軍的主力軍團開赴瞭斜谷,讓整個戰局為之一變。原本屬於魏國境內的隴西地區在一夜之間就成為瞭蜀軍的主場。

諷刺的是,當正式戰役打響後,卻正是馬謖導致瞭整個北伐戰役的崩潰。這一次並不隻是軍事行動的失敗,也是蜀國情報網的毀滅。三郡反正的時候,馬謖出於炫耀或是急於求成的心態,一反情報工作低調的鐵律,命令當地情報人員明目張膽地高調行事,而且動員規模十分巨大,用一位已經退下來的前情報人員的話來說,“那簡直就是一次秘密情報人員搞的公開武裝遊行。”

這一舉措不能說完全沒有效果,它確實向策反對象展現出瞭蜀軍的實力,迫使他們做出瞭選擇。但當軍事失敗的時候,這些跑到陽光下活躍的人來不及退回到黑暗中,許多人逮捕,並在獄中死去;也有不少人叛變到魏國那邊,這進一步加深瞭蜀國的損失,因為這些級別很高的叛變者掌握著不少豐盛的情報——但能對這些被拋棄的人苛求什麼?——隻有很少一部分人及時撤退回瞭漢中。

這個損失十分巨大,一直到現在,司聞曹在隴西地區的情報能力也沒能恢復到戰前的水準。

因此,三郡對於司聞曹來說,既是榮耀的勛績,也是苦澀的回憶。這個事件並不會在人們嘴邊掛著,可每一個司聞曹的人都把它當做一種刻骨銘心的經驗。

“說的不錯,這個險我們不能冒。”

姚柚做瞭結論,於是荀詡悻悻地閉上嘴。議事室裡的人都陷入沉默中,這種沉默最終被狐忠打破,他抖瞭抖手裡的紙,就象是平常在軍謀司分析情報一樣慢條斯理地說道:

“竊取弩機技術有二種途徑,一是弄到設計圖紙或者弩機實物;二是綁架或者買通工匠返回隴西。第二種途徑難度太大瞭,從魏軍調派馬鈞這件事來看的話,魏軍恐怕會把目標直接鎖定在弩機圖紙或者實物上,等到手以後交給馬鈞來解析與復制。”

“實物的話,就得看他們想偷的弩機有多大瞭。他們有興趣的究竟是哪一種型號的弩機?”馮膺又問道。

荀詡撇撇嘴,用顯而易見的抱怨口氣說道:“這個需要跟軍方的人確認以後才知道……軍方的傢夥們都是些小傢子氣,他們研發出瞭什麼新武器從來不會和我們溝通;隻有機密被泄露以後他們才會氣勢洶洶地來指責我們保密不嚴格,可我們連保什麼密都不知道。”

“荀從事,看起來你需要重新評估一下你的團隊瞭……”馮膺的批評點到為止,接著他把頭轉向姚柚,“趙大人,要不要請丞相府的人出面與軍方協調一下?”

“……你覺得請出楊長史來,會對整個事情有幫助?”

姚柚反問道,其他五個人臉上都浮現出苦笑。司聞曹與蜀國軍方的不合是人所共知的,這其中一半原因是兩個部門的行事風格天然有著矛盾,另外一半原因則是因為兩位主管。司聞曹最早的直屬上司是馬謖,自從他死以後,接替他主管情報事務的是丞相府的長史楊儀。楊儀與軍方的最高負責人丞相司馬魏延關系勢同水火,結果導致司聞曹和軍方之間也是齟齬頻生。

馬信這時候說:“我與馬岱將軍算是同宗,不如就讓我去與軍方交涉,也許會比較順利。”姚柚考慮瞭一下,回答道:“話是這麼說,可你還在負責隴西地區的情報工作;目前我軍有可能在春季再發動一次攻勢,北方的偵察工作不能懈怠。這樣吧,你寫一封信給馬岱將軍,讓荀從事出面就可以瞭。”

荀詡沖馬信一拱手,“有勞馬大人瞭。”

姚柚見商議的差不多瞭,於是做瞭總結:“那麼,目前工作就從兩方面入手,一方面徹查一遍近期內從隴西方向進入漢中的可疑人物;一方面嚴密監控弩機圖紙的存放地和制作工匠的動向。這兩件事都需要軍方的協助才行……荀從事,你們靖安司的人手夠嗎?是否還需要從其他部門調些人來?”

荀詡直言不諱地回答:“執行具體任務的一線人員越多越好,高層主管越少越好。”

“就這些?”

“還有,我希望能從軍謀司調幾名腦子靈光的參與協助。”

“沒問題,我派最好的人過去。”狐忠點點頭。

這時候馮膺不失時機的插道:“既然軍謀司也要參與,那麼為瞭兩個部門協調起見,我也來替荀從事分擔一些必要的工作吧。”

姚柚“唔”瞭一聲,回答說:“也好,慨然,你就親自抓一下這件事吧。”馮膺恭敬地低頭稱“是”,然後略帶著得意對荀詡說道:“荀從事,你要隨時向我匯報最新進展。”

“遵命,”荀詡不大情願地回答,同時暗自嘀咕瞭一句,“到底還是派瞭一個高層主管下來。”

一直以來,不乏有充滿瞭好奇心和責任感的官僚對靖安司的工作指手劃腳,對這些人靖安司都是客氣地表示會慎重考慮他們的建議,然後繼續做自己的事。內務安全部門有自己的矜持,他們自信在整個蜀國范圍內不會有人比他們更加專業,對於那些外行他們隻保持著適度的尊敬。

“很好,那麼你們去做吧。用任何手段都可以,一定要阻止這個計劃。”姚柚站起身來,為此次會議做瞭總結,“我希望幾天以後,我給楊長史與諸葛丞相帶去的是朱邊公文。”

蜀國的公文分為綠、朱、玄與紫四色套邊,以此來進行不同文件的分類。朱色套邊的公文一般都意味著大捷或者值得公開宣揚的好消息。

會議結束後,五個人將報告交還到馮膺手裡,馮膺就地在火爐中銷毀瞭全部謄本,隻留瞭原件。然後大傢離開石室,荀詡和狐忠走在最後面。

“守義,這一次多謝你瞭。”荀詡拍拍狐忠的肩膀。狐忠隻是微微一笑。荀詡舉起兩個食指比到瞭一起:“我一直希望軍謀司與靖安司能夠合作一次,軍謀司的人腦子靈光但是四體不勤,靖安司的人肌肉發達但不夠聰明,兩邊合作,軍謀司負責策劃,靖安司的人負責執行,那真是相彰得宜。”

“我倒很想看看由靖安司策劃,軍謀司執行是什麼效果……”狐忠回答,他開玩笑的時候也是一臉認真。

“隻要馮大人不要心血來潮就好……”荀詡嘆息著說,他對馮本人沒什麼惡感,但很不喜歡別人對他的工作指手劃腳。

兩個人並肩走到道觀的外院,荀詡朝後面看瞭一眼,壓低聲音道:“…………其實啊,守義,剛才有一句話我在會上一直沒說,就是怕馮大人又添亂。”

“讓我猜一下,你是懷疑漢中內部還有一隻大號老鼠?”狐忠的句子雖然是疑問句,但口氣卻很肯定。

“聰明。”荀詡滿意地抽動瞭一下鼻翼,隨即換瞭一副憂思的表情,“光憑一兩個臨時滲入我國的間諜就想偷到圖紙或者實物,這絕對不可能。既然郭淮這傢夥這麼有自信,說明在漢中肯定會有協助盜竊者的同夥,並且級別很高,搞不好那隻老鼠就是丞相府的官員,也許就在今天的會議之中…………”

說到這裡,荀詡攤開手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可這種話你叫我怎麼在會上說出口。”

“那非鬧的天翻地覆不可,如果不慎重,靖安司的名聲會一落千丈。”狐忠表示贊同。

“哦,這點倒不用擔心,現在靖安司的名聲已經沒法再低落瞭。”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走到“道觀”的門口,荀詡看看天色,不無遺憾地說道:“本來想找你去喝酒,不過現在有事要作瞭。等哪日事情解決瞭,我們好好喝上幾杯。”

“一切都是為瞭興復漢室,”狐忠簡單地做瞭回應,對於喝酒的邀請不置可否。

兩個人就此告別,荀詡目送著狐忠的背影消失在官道上,然後叫來侍衛,讓他把靖安司所有的人叫過來開會。

“告訴他們,現在有老鼠給我們抓瞭。”

荀詡說完以後,整整自己的衣襟和幅巾,回到“道觀”裡面,心中暗自希望他們這些貓能夠稱職。他目前是一個人隻身在漢中工作,妻子與五歲的兒子都住在成都,所以對他來說漢中的“傢”沒有什麼意義,更多時候他長駐在“道觀”之內,忙碌起來就不會想傢瞭。

同一時間,在距離南鄭二百四十裡以外的崎嶇山道上,一個人正背著一個藍格包裹慢慢走著。這個人大約四十歲,身材矮小,甚至還有些佝僂,皮膚黝黑而粗糙。他的頭上紮著一圈蒿草蓬——這是益州老百姓外出時的愛戴的東西,幾乎不費什麼錢,既能遮陽,又可避雨——腰間掛著一個盛水的木葫蘆,隨著晃動發出“咣咣”的水聲。他的粗佈衣衫上滿是塵土與補丁,在這樣的天氣裡顯得有些單薄。

他拄著防狼用的尖木棍一步一步朝著山上走去。這時候,從他的身後傳來一陣車輪碾地的隆隆聲,很快一輛運貨用的平板雙馬車從他的身邊跑瞭過去,掀起陣陣塵土。

他沖車子揮瞭揮手,車夫拉緊韁繩將馬勒住,然後轉過頭來對著那人喊道:“喂,有什麼事嗎?”他走到車子旁邊有些拘謹地說:“這位兄臺,能不能捎我一段路呢?”

“沒問題。”車夫豪爽地拍瞭拍胸脯,“你要去哪裡?”

“給我送到西鄉吧,謝謝瞭。”這個人的川音很重,聽起來象是巴西那邊過來的。

“成,我正要去南鄉送桑樹株,正好路過西鄉。”車夫說完翹起大拇指朝車後晃瞭晃,那裡橫放著十幾株用佈包住根部的桑樹幼苗。他挪瞭挪屁股,伸出手把這個人拽上車,然後一甩鞭子,兩匹馬拉著大車繼續朝前跑去。

無論哪一個時代,運貨的車夫都是最為健談的,這個車夫也不例外。甫一開車,他就喋喋不休地聊瞭起來。

“我叫秦澤,是棉竹人。不過這副身板經常被人說成是徐州人,哈哈。不過中原我沒去過,不知道跟我們益州比怎麼樣。哎,對瞭,你叫什麼?”

“哦,我姓李,叫李安。”路人回答的很拘謹,可能是因為長途跋涉的疲勞所致。

“看你這身樣子,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

“我是從安康那邊過來的。”

車夫聽到這個地名,瞪圓瞭眼睛看瞭看他,半天才嘆瞭口氣,用一種憐憫的口氣說道:“看出來瞭,你是個落商戶吧。”

“能揀瞭條命回來,已經不錯瞭。”李安苦笑著回答。

安康也叫西城,位於南鄭東南三百多裡的漢水下遊,距離上庸不遠。自從孟達被司馬懿打敗以後,那裡一直就是魏國控制的區域。雖然蜀、魏兩國處於政治上的交戰狀態,可民間的貿易在政府的默許下一直沒有停止。相比起隴西的烽火連年,魏興、上庸、安康一線的邊境一直比較平靜,再加上靠近沔水與漢水,運輸極為便利,因此頗得商人們的青睞。

不光是富賈,連一些貧民都會經常帶小宗貨物偷入魏國境內販賣。但後一種情況既不會給官方帶來豐厚的利潤,還容易滋生治安與外交問題,因此一直處於被打擊之列。經常有小商販被沒收全部貨物,被迫一文不名地回鄉,這樣的人被稱為“落商戶”。

這個叫李安的人從安康回來,顯然就是一名落商戶。

“這年頭,做什麼都不容易吶。”秦澤隨手從車邊扯下一根稻草含到嘴裡,“我三個兄弟全被抽調到漢中去當兵,我算運氣好,被派來做車夫。傢裡隻剩下六十多歲的老母和三個女人耕田,那日子也是過的緊巴巴。”

“是啊……”李安把身上的包裹緊瞭緊,隱藏在蒿草蓬陰影下的表情看不清楚。

車子到達西鄉是在傍晚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官道在西鄉城城東十裡處被一處險峻的關隘截斷,每一個過往的人都必須要在這個關口查驗才能進入漢中地區。這會兒已經快要關門瞭,急於下崗的士兵對這麼晚還出現的兩個人沒什麼好氣。

“你們這輛車,停下檢查。”

守關士兵將長槍橫過來架在關口兩側的木角上,對著李安與秦澤喝道。秦澤忙不迭地把馬車停下來,將車閘拉住,從懷裡掏出本鄉鄉佐頒發的名刺符交給士兵,這一小塊帛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大致相貌、籍貫、戶口種類以及鄉裡的印鑒。士兵查看瞭一遍,沒發現什麼破綻,抬起頭註意到瞭站在一旁的李安。

“你們是一起的嗎?”

“不是,他是半路搭我車去西鄉的人,我們也是今天才認識。”秦澤好心地沒提李安是落商戶的事,怕會給他帶來麻煩。

士兵聽瞭秦澤的話,走到李安面前,用懷疑的目光打量瞭他一番,大聲喝道:喂,你的名刺。”

李安從懷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名刺遞給士兵,名刺表明他來自巴西。士兵疑惑地問道:“你是巴西人,為什麼要來漢中?”李安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是個落商戶,現在身傢全賠進去瞭,我隻好去投奔我在漢中的兄弟。”

士兵看起來似乎不太相信他,讓他站好雙手伸開,然後開始搜身。李安的包裹裡隻是些舊衣物、幹糧、一頂風帳和一把柴刀。士兵檢查瞭一下他的身上,除瞭幾個虱子什麼也沒找到;心有未甘的士兵拿起他腰間的葫蘆打開蓋子晃瞭晃,一股水聲傳來。

這時候從關內走來兩名士兵,他們沖這裡喊道:二子,你幹嘛呢?趕緊下崗咱們喝酒去瞭,今天老張他傢裡捎來瞭兩壇好酒。”

“好咧好咧。”那士兵悻悻站起身來,把名刺交還給李安,將長槍豎起來,催促他們二人快快過去。兩個人千恩萬謝,趕著車通過瞭關卡。在他們的身後,沉重漆黑的兩扇關門“轟”地一聲關上瞭。

又走出去五裡路光景,馬車來到一個三岔路口。秦澤將馬車停住,對李安說:“兄弟,我就隻能把你送到這裡瞭,我連夜朝南走回南鄉瞭,你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李安回答。

秦澤呼哨一聲,駕著馬車很快消失在夜色裡。李安目送他身影完全消失以後,忽然挺直瞭背,恢復成一個正常體形的人。他迅速跑到路旁的一片樹叢裡蹲下,打開包裹將裡面的柴刀取出來,卸掉刀柄,裡面暗藏的是一個帶有古怪鋸齒的小鐵片、一張新的名刺和一道花紋奇特的黃紙符;接下來李安又拿出葫蘆,用指甲將葫蘆底部的青漆刮掉,輕輕一轉,整個葫蘆的底部被完整地卸瞭下來。

葫蘆的底部藏著的是一種褐色的液體,李安將這種液體倒在手心上搓瞭搓,然後塗抹在臉上。很快他臉上的黝黑全部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白皙的臉龐。

李安站起身來,把包裹打開,取出裡面的舊衣物撕開麻佈外襯,在衣服的襯裡藏著的是另外一件盤領右衽的短袖絲衫;而在風帳裡他找到瞭一條大口直襠褲、一條幅巾與一條帶馬蹄環的皮腰帶。

他把這些穿好,新的名刺符與黃紙符揣在懷裡,然後將剩下的衣物與包裹聚攏到一起燒掉。這些工作做完之後,“李安”朝著西鄉城走去,途中他看到一匹驛使快馬擦肩而過,向著他剛才經過的關隘而去。當“李安”來到西鄉城的時候,城門已經關閉瞭,他隻好在城下的驛館過夜。

驛館的老卒子為他端來一碗燒酒,順口問道:“客人是從哪裡來的呀?”

“哦,我從成都來,我叫糜沖。”

“李安”接過碗,微笑著回答,這個時候,他已經是完全一口成都口音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