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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一日下午

親愛的孩子,斐濟島來信,信封上寫明掛號,事實並沒有掛號,想必交旅館寄,他們馬虎過去了。以後別忘了托人代送郵局的信,一定要追討收條。你該記得五五年波蘭失落一長信,害得我們幾個星期心緒不寧。十一月到十二月間,敏有二十六天沒家信,打了兩個電報去也不復,我們也為之寢食不安;誰知中間失落了二封信,而他又功課忙,不即回電,累我們急得要命。

讀來信,感觸萬端。年輕的民族活力固然旺盛,幼稚的性情脾氣少接觸還覺天真可愛,相處久了恐怕也要吃不消的。我們中國人總愛靜穆,沉著,含蓄,講taste[品味,鑒賞力],遇到silly[愚蠢,糊塗]的表現往往會作惡。生命力旺盛也會帶咄咄逼人的意味,令人難堪。我們朋友中即有此等性格的,我常有此感覺。也許我自己的dogmatic[固執,武斷]氣味,人家背後己在怨受不了呢。我往往想,像美國人這樣來源複雜的民族究竟什麼是他的定型,什麼時候才算成熟。他們二百年前的祖先不是在歐洲被迫出亡的宗教難民(新舊教都有,看歐洲哪個國家而定:大多數是新教徒——來自英法。舊教徒則來自荷蘭及北歐),便是在事業上栽了觔斗的人,不是年輕的淘金者便是真正的強盜和殺人犯。這些人的後代,反抗與鬥爭性特別強是不足為奇的,但傳統文化的熏陶欠缺,甚至於絕無僅有也是想像得到的,只顧往前直衝,不問成敗,什麼都可以孤注一擲,一切只問眼前,冒起危險來絕不考慮值不值得,不管什麼場合部不難視生命如鴻毛:這一等民族能創業,能革新,但缺乏遠見和明智,難於守成,也不容易成熟;自信太強,不免流於驕做,看事太輕易,未免幼稚狂妄。難怪資本主義到了他們手裡會發展得這樣快,畸形得這樣厲害。我覺得他們的社會好像氏著一個癌:少數細胞無限止的擴張,把其他千千萬萬的細胞吞掉了;而千千萬萬的細胞在未被完全吞掉以前,還自以為健康得很,「自由」「民主」得很呢!

可是社會的發展畢竟太複雜了,變化太多了,不能憑任何理論「一以蔽之」的推斷。比如說,關於美國鋼琴的問題,在我們愛好音樂的人聽來竟可說是象徵音樂文化在美國的低落;但好些樂隊水準比西歐高,又怎麼解釋呢?經理人及其他音樂界的不合理的事實,壟斷,壓制,扼殺個性等等令人為之髮指;可是有才能的藝術家在青年中還是連續不斷的冒出來:難道就是新生的與落後的鬥爭嗎?還是新生力量也已到了強彎之未呢?美國音樂創作究竟是在健康的路上前進呢,還是總的說來是趨向於消沉,以至於腐爛呢?人民到處是善良正直的,分得出是非美醜的,反動統治到處都是牛鬼蛇神;但在無線電、 TV[電視]、報刊等等的麻痺宣傳之下,大多數人民的頭腦能保得住清醒多久呢?我沒領教過極端的物質文明,但三十年前已開始關心這個問題。歐洲文化界從第一次大戰以後曾經幾次三番討論過這個問題。可是真正的答案只有未來的歷史。是不是不窮不白就鬧不起革命呢,還是有傢俬的國家鬧出革命來永遠不會徹底?就是徹底了,窮與白的病症又要多少時間治好呢?有時我也像服爾德小說中寫的一樣,假想自己在另一個星球上,是另一種比人更高等的動物,來看這個星球上的一切,那時不僅要失笑,也要感到茫茫然一片,連生死問題都不知該不該肯定了。當然,我不過告訴你不時有這種空想,事實上我受著「人」的生理限制,不會真的虛無寂滅到那個田地的, 而痛苦煩惱也就不可能擺脫乾淨,只有靠工作來麻醉自己了。

辛西納蒂,紐約,舊金山三處的批評都看到了一些樣品,都不大高明(除了一份),有的還相當「小兒科」。至於彌拉講的《紐約時報》的那位仁兄,簡直叫人發笑。而《紐約時報》和《先驅論壇報》還算美國最大的兩張日報呢!關於批評家的問題以及你信中談到的其他問題,使我不單單想起《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節場,更想起已爾扎克在《幻滅》(我正在譯)第二部中描寫一百三十年前巴黎的文壇、報界、戲院的內幕。巴爾扎克不愧為現實派的大師,他的手筆完全有血有肉,個個人物歷歷如在目前,決不像羅曼羅蘭那樣只有意識形態而近於抽像的漫畫。學藝術的人,不管繪畫、雕塑、音樂,學不成都可以改行;畫家可以畫畫插圖、廣告等等,雕塑家不妨改做室內裝飾或手工業藝術品。鋼琴家提琴家可以收門徒。專搞批評的人倘使低能,就沒有別的行業可改,只能一輩子做個蹩腳批評家,或竟受人僱傭,專做捧角的拉拉隊或者打手。不但如此,各行各業的文化人和知識分子,一朝沒有出路,自己一門毫無成就,無法立足時,都可以轉業為批評家;於是批評界很容易成為垃圾堆。高明、嚴肅、有良心、有真知的見的批評家所以比真正的藝術家少得多,恐怕就由於這些原因:你以為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