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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

聰,親愛的孩子!

期待了一個月的結果終於揭曉了,多少夜沒有好睡,十九晚更是神思恍惚,昨(二十日)夜為了喜訊過於興奮,我們仍沒睡著。先是昨晚五點多鐘,馬太太從北京來長途電話;接著八時許無線電報告(僅至第五名為止),今晨報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單,難為你,親愛的孩子!你沒有辜負大家的期望,沒有辜負祖國的寄托,沒有辜負老師的苦心指導,同時也沒辜負波蘭師友及廣大群眾這幾個月來對你的鼓勵!

也許你覺得應該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訴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別忘了,孩子,以你離國前的根基而論,你七個月中已經作了最大的努力,這次比賽也已經do your best[盡力而為]。不但如此,這七個月的成績已經近乎奇跡。想不到你有這麼些才華,想不到你的春天來得這麼快,花開得這麼美,開到世界的樂壇上放出你的異香。東方升起了一顆星,這麼光明,這麼純淨,這麼深邃;替新中國創造了一個輝煌的世界紀錄!我做父親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錯誤用你的才具與苦功給點破了,我真高興,我真驕傲,能夠有這麼一個兒子把我錯誤的估計全部推翻!媽媽是對的,母性的偉大不在於理智,而在於那種直黨的感情;多少年來,她嘴上不說,心裡是一向認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統統向我說明了。我承認自己的錯誤,但是用多麼愉快的心情承認錯誤:這也算是一個奇跡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從北京回來,我同意你去波學習,但不鼓勵你參加比賽,還寫信給周巍峙要求不讓你參加:雖說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個時期的學力,我的看法也並不全錯。你自己也覺得即使參加,未必有什麼把握。想你初到海濱時,也不見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見這七個月的學習,上台的經驗,對你的幫助簡直無法形容,非但出於我們意料之外,便是你以目前和七個月以前的成績相比,你自己也要覺得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歧打電話來,代表他父親母親向我們道賀。子歧說:與其你光得第二,寧可你得第三,加上一個瑪祖卡獎的。這句話把我們心裡的意思完全說中了。你自己有沒有這個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屆比賽的時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時你的生活,你的苦悶,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作夢吧?誰想得到,五一年回上海時只彈Pathetique Sonata[悲愴奏鳴曲]還沒彈好的人,五年以後會在國際樂壇的競賽中名列第三?多少迂迴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換來你今日的成功!可見為了獲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時也得期待別的迂迴,別的挫折。我時時刻刻要提醒你,想著過去的艱難,讓你以後遇到困難的時候更有勇氣去克服,不至於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沒窮盡沒終點的馬拉松賽跑,你的路程還長得很呢:這不過是一個光輝的開場。

回過來說:我過去對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面對你也許有不良的影響,但有一點至少是對你有極大的幫助的。唯其我對你要求嚴格,終不至於驕縱你,——你該記得羅馬尼亞三獎初宣佈時你的憤懣心理,可見年輕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來把你緊緊拉著,至少養成了你對藝術的嚴肅的觀念,即使偶爾忘形,也極易拉回來。我提這些話,不是要為我過去的做法辯護,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時候特別讓你提高警惕,絕對不讓自滿和驕做的情緒抬頭。我知道這也用不著多囑咐,今日之下,你已經過了這一道驕做自滿的關,但我始終是中國儒家的門徒,遇到極盛的事,必定要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格外鄭重、危懼、戒備的感覺。

說到「不完整」,我對自己的翻譯也有這樣的自我批評。無論譯哪一本書,總覺得不能從頭至尾都好;可見任何藝術最難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 ,其實perfection[完美] 根本不存在的,整個人生,世界,宇宙,都談不上perfection[完美] 。要就是存在於哲學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們一輩子的追求,有史以來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無非是perfection[完美],但永遠是追求不到的,因為人的理想、幻想,永無止境,所以per-fection[完美] 像水中月、鏡中花,始終可望而不可及。但能在某一個階段求得總體的「完整」或是比較的「完整」,已經很不差了。

比賽既然過去了,我們希望你每個月能有兩封信來。尤其是我希望多知道:(1)國外音樂界的情形;(2)你自己對某些樂曲的感想和心得。千萬抽出些功夫來!以後不必再像過去那樣日以繼夜的撲在琴上。修養需要多方面的進行,技巧也得長期訓練,切勿操之過急。靜下來多想想也好,而寫信就是強迫你整理思想,也是極好的訓練。

樂理方面,你打算何時開始?當然,這與你波蘭文程度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