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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創造回憶

很久以前,我還沒得癌症的時候,就給自己和孩子們設計了一個秘密遊戲。這是個記憶練習,也是創造回憶的一種方式。簡單地說,就是「挑戰不可能」:我會試著猜測女兒們能形成什麼樣的記憶。

我們會在沙丘上騎自行車,在後院種花,或者在沙堆城堡上造炮塔,孩子們玩得很高興。那會兒的她們可能是快活的,可能會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也可能暫時擺脫了童年的困惑和迷茫,簡簡單單地享受了一陣自由。而我對自己說:她們會永遠記得這些。這就是將來她們回首人生時對童年的標誌性印象。

後來我病倒了,這個遊戲的時限就變得更加緊迫。朋友們試著安慰我:「別擔心。孩子們還小,她們不會對你的病有多少印象的。想想看,有多少人能記得自己3歲時的事啊?」這些話對我來說簡直是起反作用:如果說女兒們將來長大就記不得這幾年了,那萬一我現在死了,她們豈不是也根本不記得我了?

更讓人害怕的是,我現在沒法走路,所以能共同創造的記憶也十分受限。沒辦法領她們出去玩了,我就轉向了另一件她們真心喜愛的事——文字。

治療幾個月後的一天,我把泰碧和伊甸叫到床邊,說:「來一個讀書會怎麼樣?」她們歡欣尖叫著衝出去,又抱著一堆喜歡的書跑回來:《芭蕾小精靈》《軟糖組合和大舞會》《雷克斯寶庫》等。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就是我想像中那樣生氣勃勃的圖書館:孩子們咯咯笑,模仿著戲劇化的腔調,表情專注,還有一陣又一陣的歡呼。這些書可不是簡單哄孩子的,而是我們父女之間溝通的橋樑。

讀著讀著,我合上書宣佈:「孩子們,我要和你們說點事兒。」我的聲音變得傷感而急切,「你們要是能堅持讀書,就會永遠開心快活。」她們點點頭,重複了我的話,然後又開始讀起來。

忽然之間,一種感覺湧上我的心頭:這就是了,我對自己說。這就是她們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句話。當她們將來和男朋友躺在校園草坪上回顧各自生活的時候,她們會想起這個。

我開始淚眼婆娑。癌症總是讓人與淚水相伴。不過,遊戲時間要結束了,所以,我努力想再次引起她們的注意:「謝謝你們今天和爸爸一起度過美好時光。記住——」

我看著女兒們,希望她倆重複我剛才說的話。我想讓她們告訴我,剛剛我們的互動和溝通很成功。我想讓她們告訴我,會永遠記得我。

「如果你能堅持讀書,」我開了個頭,泰碧接著說:「就總會很聰明!」

啊,可不是!

我大笑起來。

記得女兒們出生後的幾個小時裡,初次做父母的我們簡直忙瘋了。開始的幾天,我們的世界就圍繞著不下奶的乳房、兩張總是要吃飯的小嘴和滿地尿片打轉。最大的挑戰並非睡眠不足或是給孩子拍嗝,而是如何以奧林匹克體操運動員的姿勢同時給兩個新生兒餵奶。琳達如果一個一個地喂,就根本沒時間睡覺。如果她「兩個球」都用上,就得把孩子一邊一個夾在腋下,像是橄欖球比賽裡過於心急的帶球後衛。說實話,這兩種方法都不怎麼樣。結果第一周裡,兩個寶寶一個被餓著了,另一個沒扶住掉地上了。兒科醫生開始為我倆的笨拙而擔憂起來。

最後我們終於找到了一個尷尬的姿勢解決了問題。喂一次奶需要3個成年人的共同協作。琳達負責提供食材,剩下兩個一人抱一個娃。同時,我們煞費苦心地設計了一個表格,詳細記錄每個孩子吃了什麼、吃了多少、大小便如何。幾周之後,我給一桌朋友講述這段探索的經歷,提到了我們倆給孩子餵奶的艱辛。「你們倆?」一位母親糾正道,「你意思是說『你老婆』吧!」

「不!」我堅持道,為那些被忘卻的爸爸們力爭一席之地,「我是說『我們兩個』!」

然後我就講了一回自己當「烈士」的故事。有次外出,為了讓女兒們吃奶,我不得不跪在副駕駛車門外,用後背擋著瓢潑大雨,以向上帝獻祭的姿勢,將她們托到琳達身邊。「要是日後我哪個閨女說討厭爸爸,我就重新擺出這個姿勢給她們看看!」

不過,除了這位母親,別的媽媽們壓根兒沒搭理我。

終於保證了女兒們的飲食供給後,我們開始考慮她們的成長問題。一開始,我倆最擔心的就是語言問題。因為是雙胞胎,別人都愛問:「她們有自己的語言嗎?」雙胞胎語言或自解語症,意思是說她們形成了一種只有彼此才懂的語言。別人告訴我們,可能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很多。一般來說,孩子學習說話是從模仿身邊的人開始的,而雙胞胎彼此相處的時間比父母要多。而且,大人在和雙胞胎說話的時候,也不會面對面地說,而是經常把兩個人當成一個整體對待。

於是我倆整天忙著教孩子說話。拼讀發音是我們的重點。別提什麼階段性的發展過程了,我們可是有兩個小「元音」要學說話呢。不知道是先天遺傳還是後天訓練的作用,反正效果不錯。孩子們會走路之前就會說話了,1歲就會背字母表,18個月就搶著看菜單和商品名錄,2歲半的時候就喜歡用瑪麗·波平斯的腔調背蘇斯博士的童話故事。她倆打架鬧脾氣的時候,我和琳達會說,「君子動口不動手」。但更常見的情況是,我們希望她們少動點口:「別聊了,快睡覺!」什麼自解語症啊?我女兒愛說話著呢!

不過,一有外人,她們就頓時變了個樣子。門鈴一響,這兩個小話癆就立刻演起了默劇。為了幫她倆克服害羞,我和琳達列了個用在客人身上的問題清單:你生日是哪天?早餐吃什麼了?你最喜歡的地方是哪兒?終於有一天,她們向客人們提出了自己的問題——你最喜歡哪個迪斯尼公主?這時我們知道,該進入下一個階段了。

新的遊戲叫做「小記者」。這需要在機場花一天的時間,我會和女兒們保持一點距離,遠遠望著她們數候機廳的椅子,辨認指示牌的顏色,或是向跨越時區的行者詢問他們的故鄉。最後,她們要向我匯報,得像記者播報節目一樣,報上名字然後說說自己的發現。

在教女兒們用語言表達意思的過程中,我們發現我小時候每晚都要玩的遊戲「壞與好」效果最佳。在我家,共進晚餐是一件神聖莊嚴的事。下午我和兄弟姐妹可以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但6點一到,就必須去吃晚飯。每天晚上我們都重複同樣的過程。一位事先選定的主持人會輪流詢問每一個人:「今天你遇上了什麼倒霉事?」我們的父母也會如實回答,在我們面前展現他們脆弱的一面,生動地教育我們如何應對現實生活中的不完美。唯一不容置疑的硬性規定是:「不要在別人的傷口上撒鹽。」

下一輪問題正好相反:「今天你遇上了什麼好事兒?」我們後來都記得,做什麼都要選擇以積極的態度結尾。總體來說,這個遊戲本身有著不容抗拒的結構特點,可以營造親密感。

我們剛開始和女兒們玩「壞與好」的時候,她們並沒有領悟遊戲的規則。她們會重複我們大人說的倒霉事,比如「我沒睡好」;或是彼此模仿,比如「我和她一樣」。然而漸漸地,她們開始自信起來,勇於表達自己的感受,比如「姐姐偷了我的小皇冠」或是「媽咪陪了我們一整天」!這個遊戲開始帶有她們的個性特點。它也讓孩子們明白,即使是成年人,相互交流時也可能會有困難,往往會意見不同。但只要學會不去揭對方的傷疤,彼此保有不同意見的交流也是沒問題的。

而當我們自己沒有身體力行地去遵從這些道理的時候,就出現了令人大吃一驚的結果。

整個秋天,我都在進行高強度的化療,身體情況開始惡化。掉體重和流眼淚一樣迅速,免疫系統也日漸衰弱,眉毛和眼睫毛像秋天的葉子一樣凋落。更讓人沮喪的是,我開始隔三岔五地住院。有時候忽然之間就得住個5天。早上,我可能只是感覺有點不舒服;到下午就燒到近40℃,被強制送到緊急護理中心。由於血液中紅細胞和白細胞的數量已經跌至谷底,我根本沒辦法抵抗傷風、流感、肺炎和許多學齡前小孩容易得的季節性傳染病。事實上,我每樣都染上了,全家人不得不買了一大堆口罩。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最重大的決定就是對女兒們隱瞞了我的去處。公平點兒說,很大程度上這是我個人的決定。女兒們還不知道醫院是個什麼地方,而我也不想讓她們擔心。

事實上,這其實是個巨大的錯誤。

11月初,我在醫院住了5天後回到家裡,又開始承擔起給女兒們講睡前故事的職責。最近幾個月,我們一直在玩一個遊戲,讓她們說出兩件東西,由我將其編進故事裡。我很喜歡這個遊戲,因為這樣每天晚上都有挑戰性。通過這種方式,我可以鍛煉自己講故事的技巧,這可比研討班都有用。女兒們也喜歡這個遊戲,因為她們能參與到故事裡。泰碧通常想要聽有關粉色的故事,而伊甸則要求故事裡得有兩個穿裙子的小姑娘。

從醫院回到家的第一個晚上,我問孩子們想聽什麼樣的故事,泰碧說:「要有粉色的青蛙和草莓冰激凌。」伊甸說:「和兩個沒有家的小姑娘有關的故事。」

啊哦!

第二天早上,伊甸發了一頓脾氣,我把她領到她哭泣時候常坐的椅子上,問:「為什麼會提到兩個沒有家的小姑娘呢?你有家嗎?」

「有。」

「家裡都有誰呀?」

她指指我,然後又說:「媽咪和泰碧。」

「你有時候會害怕自己沒有家了嗎?」

她點頭:「嗯,你和媽咪不在家的時候。」

我幾乎不想再問下去:「爸爸上週末沒在家,你害怕嗎?」

「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害怕。」伊甸說。

她用了4個「非常」。

我的心一沉。那天下午,老師打來電話,說:「小姑娘們這些天有點兒焦躁。你們家發生什麼事了嗎?」於是,當天晚上,我發明了一個新遊戲,名字叫「爸爸問問問」。

伊甸是第一個來的。我把她帶到辦公室,小心翼翼地解釋了爸爸不在家是因為去了醫院。那裡的醫生把爸爸照顧得很好。繼而我又問她有沒有什麼關於醫院的問題。

「你在哪兒睡啊?」她問。我解釋說那裡有床。「疼嗎?」「不」。

輪到泰碧的時候,小傢伙很有探索精神。「醫院裡的人會怎麼對待你皮膚下面紅色的部分啊?」「他們怎麼能看到你身體裡的東西呢?」「如果他們把你鑽了個洞,那怎麼合上呢?」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你在哪兒吃飯?」我告訴她醫院裡有個餐館,這時她突然活躍起來。「爸爸,咱們聊太久啦!」然後她衝出屋子,喊著:「伊甸!伊甸!你知道嗎?醫院裡還有餐館呢!」

她跑出去以後,我意識到之前自以為是隱瞞病情來保護她們的決定有多愚蠢。更糟的是:我自己都忘了要求女兒們遵守的原則,說出來!顯然,在我跟女兒們說清了自己的行蹤後,她們的焦慮也就隨之消失了。

我想起了自己最喜歡的一段箴言,那是《聖經》裡《創世記》的開篇。在秩序出現之前,一切都是混沌。在光明出現之前,處處都是黑暗。然而有什麼力量能夠征服混沌和黑暗?上帝用什麼創造了世界?

用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