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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雨,大雨。

天穹彷彿被撞開了一個大口子,天河傾瀉而下,以無可阻擋的氣勢淹沒了整個天地。

吳定緣用右手按住雨笠,左手艱難地控制著馬匹緩緩前行。習慣了江南連綿不絕的細雨,他面對北方這種突如其來的宏壯豪雨,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幸運的是,他們選擇的這一條路,是當年永樂修北京城時開拓的走料道。當時從南方運來許多大木、大石,漕河無法承載,就專修了一條通向京城的硬土寬路。路面被夯得極為硬實,十幾年下來仍舊光禿禿的,連雜草都不生一根。即使是在今天這種程度的大雨中,它也保持著適當的硬度,不致淪為泥濘。

那些急著趕路的人,無論速度如何,至少還能在雨中前行。

「你說的接頭人,就住這附近嗎?」

吳定緣扯開嗓子喊,雨滴打得他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昨葉何同樣喊回來:「不遠。咱們已經進入大興地界,只要沿著走料道一直向北就對了。」

「這場遭瘟的雨……」吳定緣惱怒地低聲嘟囔了一句。

現在是六月初一的未時,他們沿途換馬不換人,只用了一天半時間便從滄州趕至大興,可謂神速至極。大興隸屬於順天府,是京城最南邊的一個依郭京縣。若非突遭大雨,本來他們這會兒已經抵達京城。

吳定緣有些焦慮地用手抹下一把雨水,瞇起眼睛,試圖看透這重重的雨簾,把那座牽扯了無數人命運的大城收入眼底。可惜前方水汽茫茫,除了那一條蜿蜒向遠方延伸的大路,什麼都看不清。

「掌教莫急,北方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咱們只管趕路便是,不遠了。」

吳定緣「嗯」了一聲,按下心中煩躁,一抖韁繩,催動著胯下不情願的畜生繼續前行。

果然如昨葉何所言,不到半個時辰,雨勢斂然收起。只是天空中的鉛雲依舊密佈,不知何時還會再次發作。他們沿著走料道走了約莫二十幾里,終於在道旁看到了一個小村落,旁邊立著一座歪歪斜斜的石碑,上頭寫著「半邊店」三字。

這村子和尋常村落不太一樣,幾乎沒有棚頂或瓦頂的硬山頂,全是平頂長闊的土黃色廂房,一排排鱗次櫛比,擺放得十分密集規整——與其說是聚落,更像是一處大庫房。這些廂房沖大路的一邊都支起攤棚、掛著幌子,無論酒肆、茶鋪、車馬、郎中應有盡有,只是簡陋得很。

昨葉何告訴吳定緣,這裡本是走料道上的一處轉運場。後來京城大建結束,駐場的役夫、庫夫和他們的家屬便長住下來,佔了庫房為家,形成一個傍道而設的村落。庫房當道的一半,拿來開店接待往來客商,另外一半則用來住人。久而久之,便有了半邊店的名號。

本來大雨傾盆,店家早早收了攤閉了戶。雨一住,只聽門板乒乓作響,各家以極快的速度支起閣窗,把幌子又重新掛起來。沒一會兒工夫,路邊又變得和晴天一樣熱鬧,簡直比雨後的蘑菇鋪得還快。

昨葉何看來是經常前往此地,駕輕就熟。她聽也不聽那些店家的吆喝,逕直走到一處周記車馬店。一進店裡,吳定緣便注意到,牆上的神龕裡擱著一尊端坐白蓮台上的彌勒佛。

這是他們出發前張泉定下的方略。京城虛實不清,貿然闖入風險太大,最好借助白蓮教的暗樁,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再視局勢而動。這也是為何昨葉何會隨同吳定緣前往。

店裡夥計迎上來,昨葉何說找你們周老闆,很快一個頭罩網巾、身穿藏青直䄌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他一見昨葉何,先是一呆,待她從懷裡亮出一朵銅蓮花之後,他的態度變得極為恭敬,立刻招呼夥計把兩人的濕袍子換下,然後領到後屋一處僻靜的小屋裡。

待屏退了左右,關上了房門,他這才咕咚一聲跪倒:「半邊店微末壇祝周德文,拜見上尊護法。」

昨葉何誦了幾句經文,為他摩頂祝祈了一番,方才開口道:「奉了佛母法旨,要我帶這位公子進京一趟,有勞周壇祝做一番功德。」

周德文聽到這要求,臉色有些為難:「是近日要去?」

「越快越好,最好即刻啟程。」昨葉何道。

周德文道:「若是平時,多少人小老也能帶進去。不過最近京城的動靜實在古怪,我們這些開車馬行的,都不往城裡發了。」

昨葉何與吳定緣對視一眼:「有什麼古怪?」周德文抓了抓網巾:「小老也說不上來,反正九個城門一天到晚都關著,輕易不開。聽城裡出來的人講,宵禁就不提了,連白天上街都不讓隨意走動,到處都是五城兵馬司跟留守衛的兵卒。」

「持續多久了?」

「得有三四天光景了吧。」

吳定緣眉頭一皺。他出發之前跟張泉談過京中局勢,張泉認為五月十八日太子在南京遇襲之後,若洪熙皇帝仍是半死不活的狀態,那麼京城僵局尚能維持一陣。若他支撐不住去世,漢王勢必要開始逼宮,屆時局勢便難以預測了。

如今京城氣氛突然如此緊張,顯然是宮中劇變影響到了整個禁軍與城防,這只有一種可能——洪熙皇帝恐怕已死。

這一趟差事的難度,陡然又提高了一個層級。

昨葉何沉聲道:「無論如何,今晚得把公子送進城去,這是佛母大計,還請周壇祝想想辦法。」周德文一聽是佛母的意思,搓著手想了一圈,最後一咬牙:「容我再去問問幾位老把式。」

他拉開房門,叫來一個夥計吩咐了幾句,然後又回到房間裡來,親自給兩位貴客沏茶。吳定緣微一點頭,這人真是老江湖。白蓮教畢竟身涉不法,他若是自己離開,難免會被懷疑是去官府出首,派別人去打聽,自己留下陪客,這才顯得誠意十足。

吳定緣想到這裡,不免又打量了周德文一番。這人闊面方頜,面相老成,眉目卻頗細膩,與北人常見的粗獷不太一樣。從穿著來看,這人算得上殷富,不知為何也投身了白蓮教。

他想到這裡,陡然起了警覺,發現自己的思維不知不覺開始像白蓮掌教了。吳定緣強行打斷了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到京城上來。

周德文的態度倒很熱誠,知無不言,向兩位貴客講了不少京城裡的情形。據他所說,從五月十日之後,北京的氣氛就開始古怪起來,開始只是官府,然後是各處商舖街市、酒肆青樓也不對勁起來,再後來就連正陽橋附近的乞丐、閒漢都議論起來,街面上隱隱開始不穩。

最古怪的是,按說五城兵馬司早該出來彈壓,可他們卻衙門緊閉,毫無動靜。三大營在城中的駐地同樣安靜得很,平時喧嘩的軍漢們一個都看不見了。這麼一來,城中治安越發亂了,盜竊、搶奪、鬥毆之事層出不窮,以至居民們白天也只敢待在家裡。這間接證實了張泉的猜測,大內禁軍和城衛軍在這場詭異的宮廷變故中,保持著沉默的中立。在真正的勝利者出現之前,他們不會輕易表露態度。

三人正聊著,夥計推門進來了,對周德文嘀咕了幾句。周德文聽到一半,下意識看看外頭的天色,又轉回來,似乎難以置信。

「兩位,這事吧……」他努力想著措辭。

「不行?」昨葉何的臉色沉了下來。周德文連忙道:「不,不是不成,而是……怎麼說呢,剛才有個老把式才從宛平縣回來,他說京城讓水給淹啦。」

「啊?」這個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昨葉何與吳定緣的意料。

「這兩天不是一直下雨嗎。那個老把式說站在盧溝橋上,能看見京城西南角被雨水泡塌了一角,露出好大一個裂隙。外郭城牆尚且如此,裡面還不知淹成什麼模樣呢。」

吳定緣狐疑道:「不是說北方乾旱少雨嗎?何至於把京城都淹了?」

周德文道:「這公子就不知了。北方雖然少雨,可從六月到八月卻常有大雨。京城裡頭的溝渠涵洞又不似南京那麼多,倘若來一陣瓢潑急雨,很容易便積水成澇。」

「就算如此,連城牆都泡塌也太誇張了。」吳定緣在南京見的雨多了,也沒見誇張到這地步的。

「這也不是頭一回啦。我記得永樂十四年那會兒,六月間連下了一整天的暴雨,一口氣泡壞了京城十幾里城牆,天棚、門樓、鋪台損毀了十幾所,就連御街都水深數尺,皇上差點出不了門。災後重建,我去各地辦料就辦了一年多。」

一說起來那次澇災,周德文仍是心有餘悸。他抬頭看了眼窗外的天空,憂心忡忡道:「今天這天氣啊,跟十四年六月那會兒一模一樣。剛才那陣雨怕只是個開場,勸兩位一句不如遲些進去,避上……」

「不用避了,這一場及時雨豈不正好!」吳定緣打斷周德文的話,霍然站起身來,雙目放光。既然局勢不在掌控之中,那就索性攪得更渾一點。

周德文一怔,還要再勸,昨葉何已笑道:「咱們剛說要進城,就來了一場雨把城牆澆塌了,這不正是佛母顯靈嗎?周壇祝你只要把我們送進城去,旁的事不必管,便是大功一件。」

見兩位貴客心意已決,周德文也不好堅持,只得吩咐夥計們備好一輛雙轅輕車,掛上兩匹大馬,想了想,又從庫裡提了幾捆杉木板條與一應鏟鍬工具,裝在車上。吳定緣讚道:「真個心思細密。」——如今趕上城牆坍塌,周德文第一時間送備料過去,再合理不過,沒人會起疑心。

吳定緣與昨葉何換上車馬店夥計的葛短衫,周德文在前頭趕車,三人趁著短暫的暴雨間歇踏上走料道,朝著京城宣武門方向趕去。

這一帶幾乎看不到高大的樹木,起伏的丘陵上、道路旁覆著一簇簇斑駁的灌木。在豐足的雨水澆灌之下,白色的山梅花、黃綠色的鼠李層層疊疊簇擁一處,本該是陌上勝景。只可惜天空仍是陰沉沉的一片,給這些顏色塗上了一抹沉甸甸的鉛灰,反添幾許壓抑。

越靠近京城,道路越發泥濘,隨處可見水坑水灘。好在周德文駕車是一把好手,配置又是雙馬拉輕車,這一輛車宛如游魚一般東繞西鑽,速度並不比騎馬慢多少。

吳定緣坐在車上,忽然開口問道:「周老闆聽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周德文一揚鞭子,回頭笑道:「公子所言不差,小老原是徽州府績溪縣人。」

「哦?」吳定緣沒想到他的鄉貫居然是南直隸,「怎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了?」

周德文苦笑一聲:「公子可曾聽過徙戶實京?」吳定緣覺得這詞兒聽著有些熟,歪著頭想了一下:「莫非是洪武爺把淮西富戶遷去金陵的事?」

當年朱元璋定都金陵之後,從江淮各地強行遷走了一萬多富戶,充實京城。吳定緣在南京的鄰居,就是被迫從淮西搬到京城的,沒少抱怨過這事。

周德文道:「嗐,差不多,有什麼老子,就有什麼兒子。這不永樂爺把京城搬到北平了嘛,又搞了一遍。我是永樂七年舉家從徽州遷過來的,那會兒漕河還沒修通呢。好在我家裡有點底子,充做了廂長,幫著官府辦料,就這麼扎根在半邊店,開了個南北車馬行,偶爾還能回績溪去看看。」

說到這裡,他一揚鞭子,長長歎息一聲,似有無限感慨。吳定緣原來還奇怪,看周德文家境頗為殷實,怎麼也入了白蓮教。聽他這麼一講,大概能理解了。好端端在家裡待著,突然一紙調令,全家來到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異客遠途,不拜佛母還能求誰保佑?

「不是說馬上要把京城遷回南京了嘛,說不定你也能趁機回去了。」昨葉何寬慰道。周德文卻嚇得連連擺手:「還是別了。小老在這邊好歹積攢了些產業,兒女也都已經各自成婚。再那麼一遷一折騰,只怕又要從頭來過。」他又歎道:「家裡田地早都分給別房族人,現在再舉家搬回去,親人都成仇人了。」

吳定緣暗嘿了一聲。這道理跟南京那班官員差不多:自己佔得的好處,突然來了別人要分走,換了誰也要滋生不滿。

「這麼說,你覺得不該遷都嘍?」

周德文下巴上的贅肉抖了幾抖:「我們升斗小民,不懂那些軍國大事,只求個安安穩穩。遷都啊、廢漕啊什麼的,又得是一番大折騰。上頭打個噴嚏,下面就得震上個三天哪。」

這種沒態度,也是一種態度。從汪極到周德文,從南京那群官員到孔十八,這一路上不願遷都的人可真是不少,看來那位太子爺就算僥倖登基,要面對的麻煩也少不了。吳定緣暗想,多少有點幸災樂禍。他給自己找了這許多事端,頭疼一下也是應該的。

這輛馬車行得迅捷,差不多酉正時分便碾過了盧溝橋的橋面,不一會兒便抵達了京城外城。這會兒天已經徹底黑透了,濃雲遮得一絲星月都看不見,空氣裡的濕氣卻越發濃郁,又一場暴雨可能隨時會潑澆下來。

周德文告訴兩位貴客,北京城乃是效仿南京與中都鳳陽格局所建,分為紫禁城、皇城與外城,外城近似於一個方形,四周分有九門。他們馬上抵達的,即是南城西側邊角的宣武門,在前元也叫作順承門。

吳定緣頗為意外:「前元?原來前元在這裡還有座城?」周德文笑道:「如今的整座京城,差不多就是蓋在元大都舊址上,格局都差不多,只是往南挪了一里而已。」

吳定緣在馬車上抬起頭來,努力從黑暗中去分辨眼前這一座大城的輪廓。從五月十八日起,他的人生裡就只剩下一個詞,那就是「京城」。一切努力、一切抗爭、一切辛勞與拚搏,都是因這一個詞而生。

作為金陵人,吳定緣始終存有一種好奇:它究竟是一座什麼樣的城市,才能夠從金陵手裡奪走大明最榮耀的頭銜。

可惜此時光線實在太差了,他只能勉強看到眼前是一座晦暗不明的高大城樓,這應該就是周德文說的宣武門。以這座六丈高的望敵樓為中心,向左右翼伸出去兩道高約三丈的寬厚城垣,宛若山巒起伏。單就規模而言,確實在金陵之上。

不過在城樓的左邊大概四百步開外,城垣的陰影陡然塌下去一塊,像是被狗啃豁了一個缺口,零星幾盞燈籠閃動,隱隱還有哭聲傳來,看來那裡便是今天出坍塌事故的城牆段。

周德文探長脖子朝那邊看了半天,不住地搖頭歎息。他告訴兩位貴客,這裡之所以會被雨水泡塌,是因為在修建宣武門這段城垣時,在元大都的夯土城牆外面包了一層城磚。磚土不貼,所以一旦有大量雨水滲入,就會造成麻煩。

「這城下頭有好幾間屋子,我提醒過他們不要建在這裡,可惜都圖省事,沒人聽。這下子,怕是屋裡的人一個都活不了……」周德文的語氣裡,滿滿全是痛惜。

說話間,馬車到了城門口。周德文下了車,跟守門的士兵談了幾句,情緒似乎忽然變得激動。吳定緣警惕地摸向腰間鐵尺,心裡盤算萬一暴露了,該如何突破入城。

誰知士兵們並沒有拿下周德文,而是懶洋洋地搬開拒馬,讓開一條進城的路。周德文沉著臉回來,駕著馬車穿過黑漆漆的城門洞子,進入城中。馬車走到第一處十字街口,忽然停下來了。

「兩位,小老只能送到這裡了。」周德文帶著歉意拱手。昨葉何眉頭一皺:「怎麼回事?你還有別的事?」周德文一指遠處那段城牆的坍塌點,嘴唇微微發顫:「我剛才問了衛兵,真讓我說著了。那下面五間廬舍、一個更鋪,十幾口子人全砸下面了。可那些城門衛的人,明明就隔著幾百步,卻不肯去救援,說是上峰嚴令不得擅離職守,真是作孽呀。」

周德文說到這裡,眼淚都快要下來了:「我見過太多坍塌事故,若馬上去刨開,說不定還能救出好多人。守軍見死不救,現在只有幾個聞訊趕來的家屬街坊,黑燈瞎火地冒著雨在刨土救人。可眼看暴雨又要來了,那點老弱病殘哪來得及救人,只怕自己都要折在裡頭。我既然看見了,便不能視而不見,不然辱沒了佛母平日教誨。」

昨葉何正要說話,吳定緣卻把她攔住了:「我明白,周壇祝儘管救人去便是,接下來我們自己能應對。」周德文感激不盡,抱拳稱謝,主動把輕車上的兩匹轅馬解下來,連同雨笠、油披和燈籠交給兩位貴客:「敢問接下來你們去哪兒?」

昨葉何道:「萬松老人塔。」她沒提具體找誰,多少還是帶著點提防之心。

周德文對京城極熟,想也不想便道:「你們沿著這條宣武門裡街往北走,會先看見一座寫著「瞻雲」的單牌樓,穿過御街——就是長安街——再順著西大市街往北走二里地,能看到一座四牌樓,東邊叫『行義』,西邊叫『履仁』,醒目得很。萬松老人塔,即在牌樓南邊。」

他交代完路線,匆匆拜別,趕著去坍塌處救人了。昨葉何看了吳定緣一眼:「掌教你可真是個老好人。」吳定緣道:「接下來的行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就算不走,我也要找理由把他遣走。」昨葉何輕聲一笑:「掌教你找借口也是一把好手。」

兩人翻身上馬,抖動韁繩向北而去。

京城的街面佈局,與金陵不盡相同。一條貫穿南北的大路平直而寬闊,兩側的建築擺列嚴整,間距都是一般寬窄,形成一條條深邃的東西向小巷道。巷、路縱橫交錯,猶如圍棋格子一樣,一看就是統一規劃出來的。雖然不及金陵自然,但規整中自有一種威嚴的氣勢。

不過就繁華而言,這裡實在跟金陵沒法比。路旁巷間的植被十分稀疏,只偶爾可見幾株低矮的松樹槐樹,與成賢街上那一片片艷綠潤紅沒的可比。向街的鋪面也遠不及三山街、斗門橋的集市那般密集,門面都是一副模樣,整齊中透著單調,少了些人味。

畢竟這裡永樂十八年才剛剛建成,百廢方興。一座城要養出鬱鬱人氣來,沒個幾十年工夫是不行的。

他們按照周德文的指示一路北行,跨過長安街,很快便來到西四牌樓下方。再稍一轉頭,便看到了那一座萬松老人塔。此塔坐落在一片低矮的房屋之間,乃是元相耶律楚材為老師萬松禪師所修,通體用青灰大磚砌成,密簷八角,計有七層之高,造型頗為樸實莊重。

若以高大而論,它自然遠不及雞鳴寺或大慈恩寺的佛塔。不過今夜黑雲麇集,隱然有壓城之勢,反將這一座磚塔襯托得十分挺拔,在黑暗中有若一根擎天大柱,直刺黑雲之中。

「有些奇怪……」吳定緣環顧四周,覺得附近繚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氛。

此時已過戌初,按說城中居民早就該安睡了。可他卻能感覺到,附近的房屋雖然都黑著燈,可不少人應該還醒著,不時會傳出一些響動。偶爾還會有黑影一閃而過,然後迅速消失在街尾巷角。

昨葉何掏出火折,點亮燈籠,一團微光照亮了周圍的環境。只見泥濘的路面之上,撒落著很多雜物,什麼木帚紡錘、褡褳破罐,甚至還看到一條打著補丁的大綠褻褲,蛇一般纏繞在半插在泥裡的一根晾桿上。吳定緣讓燈籠靠得近些,很快注意到在路旁的土牆下端,有一條明顯的水漬線,與地面相距足有兩尺多高。

今天那場大雨,竟讓這一帶足足積出兩尺多深的水來。雖然現在水勢退去,但黑雲仍在,如果再來一場大雨,只怕這裡會再次變成澤國,怪不得城中的居民們都不敢安睡。

吳定緣和昨葉何同時鬆了一口氣,只要不是官家的埋伏就好。他們把馬匹隨手拴在萬松塔前的小樹上,然後閃身鑽進了旁邊的磚塔胡同裡。

之前昨葉何特意給吳定緣講過,北方所謂「胡同」,是從韃子語裡來的,即是江南的裡弄巷子。這條胡同細窄如韭,兩側逼仄,中間只容兩人並行。他們走了約莫五十步,在右側看到一座不大的四合小院。

這小院的門楣樸實無華,只有門板上那一對黃澄澄的虎頭銅環頗為招眼。昨葉何上前拽著門環拍了兩下,不料它似乎帶動著什麼機關。只聽門內先是傳出「嘎啦嘎啦」的聲音,隨後一陣「噹啷啷」的銅鈴響動,在漆黑的胡同裡迴盪許久。

昨葉何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縮回手來。吳定緣緊握鐵尺,朝左右望去,生怕引來閒人窺視。這時一個聲音從門板後傳來:「誰呀?」

這聲音雖是男聲,卻有些尖細,而且尾音甩得生硬,似是外夷口舌。昨葉何道:「譙郡張侯,代問阮安公公好。」院內沉默了片刻,「光當」一聲大門開了半扇,露出一張臉來。

這人看年紀也就三十出頭,相貌卻有些古怪:尖頜厚唇,面黃無須,雙眼如同兩道細縫,不仔細觀察甚至分辨不出睜閉。吳定緣從懷裡拿出一張信箋,這是張泉的親筆手書,小心地用舊紙包著,還裹了一層防濕的油布。

阮安拆開信看了一遍,這才把大門推得更開一點。原來這人身材十分矮小,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個童子。吳定緣邁過門檻,正要往裡走,忽發現這位阮公公原本推在門上的手一鬆,那兩扇門便自動「砰」地彈回了原位,不由得「咦」了一聲。

「不過是在門後擰了牛筋,借其扭力罷了。」阮安淡淡地解釋了一句,背著手把他們兩個引進院中。

院子裡的情景,完全出乎了吳定緣和昨葉何的意料。尋常官宦的院子裡,無外乎擺些花池魚缸、怪石盆栽之類的東西,至不濟也要有些屏風籐椅燈籠。而眼前這個小院子裡別的什麼都沒有,滿滿當當,擺滿了各種小樣。

但凡營建,工匠須先搭出一個小尺寸的模型,待驗證無誤,再放大尺寸施工,謂之小樣子。可吳定緣還從未見過這麼多小樣齊聚一堂。

它們俱是梨木質地,有殿宇,有樓閣,有牌樓,有祭壇,造型無不精巧細緻,梁、柱、桁、枋、椽一應俱全,甚至連望板、楣簷都纖毫畢現。小的只有巴掌大小,最大的也不過剛能蓋滿半張方桌,感覺半個京城都縮微在此,令人眼花繚亂。

昨葉何讚道:「果然如張侯所言,阮公公這一雙手,真是巧奪天工。」阮安沒什麼表情,只是袖手一指:「今天京城內澇嚴重。這些東西最怕浸泡,都被我搬到院子裡來了,沒什麼落腳的地方,兩位恕罪則個。」他的語氣幾乎沒什麼起伏,彷彿只是照本宣科。

吳定緣故意道:「公公不必客氣,這麼大的雨勢,神仙也難救啊。」阮安一聽這話,細眼睜開一線:「什麼神仙難救。當初若聽我的規劃,在九門立起九閘,自西北至東南貫通護城河,何至於澇成這樣!」

吳定緣和昨葉何對視一眼,心中俱是暗笑。果然如張泉所說,面對這位公公,別的不必說,只要把話題引到營建上來,他便會主動開口。

這位阮安阮公公不是中原人氏,而是來自交趾。永樂初年,英國公張輔平定安南,帶回幾個小童入宮侍奉,其中就有他一個。阮安頗有巧思,尤其在營造法式上極具天賦,只憑目測心算,無不合尺規,是宮中有名的匠才。永樂皇帝對阮安頗為欣賞,甚至委派他以營造庫掌司的身份,參與興建北京新城與漕路,可謂破格信重——那閣上閘,便是他的傑作。

按照張泉的話說,阮安此人有一個癡絕,一心鑽研營造法式,旁的都不關心,宮裡笑稱他為「木呆子」。漢王就算買通京中所有官員,也斷不會想起這個人來。吳定緣他們到了京城,在阮安這裡落腳最為穩妥。

幾個人繞過這一堆物什,走進後院屋子。只見裝設極為樸素,床頭窗邊全是大大小小的榫卯構件。張泉說得沒錯:這位公公的心思全在木石上,連自己的生活都不怎麼上心。

「張泉讓你們來找我,要定做什麼?」阮安問得很直接。

吳定緣道:「阮公公可知近日宮中之事?」

「你是說三大殿被迫停工的事?」

永樂十九年四月,內廷的奉天、謹身、華蓋三大殿遭雷擊起火,幾乎焚成了一片廢墟,損失浩大,至今仍未修完。阮安身為內宮監的宦官,對朝局劇變一無所知,居然首先想起來的是三大殿修復工程,實在癡到了一定境界。

吳定緣微微斂起驚訝:「你想不到別的嗎?」

「先皇給我頒下的職責,是盡快修復三大殿,別的詔書裡沒說。」

昨葉何道:「當今天子不豫,這麼大的事,您難道不知道?」

阮安微微皺了下眉頭:「好像聽人說過。」他似乎努力地理解了一下,一拍巴掌,「哦,怪不得紫禁城各處便門都封閉了,工料工匠也不得進,原來是因為這個。」

「呃……」吳定緣和昨葉何對視一眼,一時都有些無語。古往今來的宦官有忠有奸,可像阮安這麼遲鈍的人,真是絕無僅有。

他們本來還想從他這裡打探到宮中詳情,看來是沒指望了。昨葉何退而求其次:「如今事態緊急,阮公公能否設法安排我們入宮一趟?」

只要能與張皇后聯繫上,他們就算完成了進京的使命。

阮安連連搖頭:「我不是說了嗎?紫禁城的幾處便門都關了。我都沒法進去視察三大殿工地,怎麼帶你們進去?」

吳定緣歎了口氣,看來這位還是沒意識到嚴重性啊。他決定把話挑得再明白一點,便從太子寶船被炸開始說去,將兩京之謀言簡意賅地說了個通透。阮安聽完,雙目陷入呆滯,呆立在原地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你親眼看見了?」

「不錯,這是我的親身經歷。」

阮安神情激動地抓住吳定緣的袖子:「那你說說看,船裡到底裝了多少斤虎硫藥,又放在什麼位置,才能把整條寶船炸成兩截?」

「……」

吳定緣徹底服了。這位匠癡聽完兩京之謀,最關心的居然不是太子死活,而是炸船的技術細節。這時阮安一轉身,從床底下拿出一個木製寶船的精緻小樣,比畫著問吳定緣更具體的爆破過程。

他厭惡地把阮安推開,像看傻子一樣瞪著這宦官,心裡直埋怨張泉。張泉說過此人有點直魯,可沒想到會直魯到這地步,就是一根旗桿都比他要會變通些。

這時一旁的昨葉何眼珠一轉,故作神秘地對阮安道:「你可知道三大殿停工的真正原因?」

「嗯?」阮安一聽這話題,連忙放下寶船。

「因為漢王篡位之後,就要把京城從這裡遷回南京去了。天子到了南京,北邊自然就不需要那麼多宮殿了,何必要去修呢?」

阮安一聽這說法,眼睛登時變圓了幾分:「那,那回到南京呢?是不是還要建?」

「南京的宮城都是現成的,何必再建?」

「那這座城市怎麼辦?」

「那就廢了唄,三大殿也不用建了,城牆也不必修補了,南北漕河也可以停了,那些閘口什麼的,直接廢棄填埋就是。」昨葉何說得面不改色,她是在賭,賭這個阮安兩耳不聞窗外事,連遷都是誰的決定都不知道。

果然,阮安一聽這個登時就急了:「這怎麼可以!花了多少時間才建起來,怎麼說廢就廢了呢!」昨葉何牽住了他的話頭,趁熱打鐵道:「如果漢王篡位,自然是要遷都廢漕的。但如果是太子登基,他是個明事理的人,這一切便都不會發生了。」

「三大殿可以繼續蓋了?」

「如果太子能順利登基的話。」

「漕河也不會廢了?」

「如果漢王輸了的話。」

「京城的九門可以修起九閘了?」

「只要你把我們帶進紫禁城去,讓我們見到張皇后。」

阮安突然狐疑道:「那,我怎麼知道你們說的都是真的?」昨葉何氣息一滯,這傢伙該精明的時候糊塗,現在該糊塗的時候,卻突然精明起來。

她還沒想好怎麼回答,突然外頭閃過一抹電光,整個院子霎時一片雪白,旋即悶悶的雷聲傳來。停了幾個時辰的大雨,又再次辟里啪啦地潑澆下來。這一次大雨的來勢更為兇猛,只是短短一瞬,雨簾便厚起來。

阮安趕緊起身,拿起一塊大油布要給院子裡的小樣們蓋上。吳定緣面無表情地伸出一隻腳,狠狠踏在了油布一角上。阮安拽了幾拽,發現拖不動,回頭氣道:「你這是做什麼?」

「不讓你出門。」

「你快抬腳!那些小樣經不得水,一泡就會壞掉的!」

吳定緣按住阮安的腦袋,讓他挪動不了半分。

「你!」阮安雙眼冒火,想要推開吳定緣衝出去。可是他個頭實在太矮,根本動彈不得。眼看外頭雨勢逐漸密集起來,他急得團團轉,活像一隻與自己孩子隔開的母貓,到後來索性癱坐在地,幾乎要哭出來。

吳定緣蹲到他的旁邊,和顏悅色:「你很想衝出屋子,去救它們,對吧?」

阮安痛苦地點點頭。

「其實我們和你一樣,也有想要救的人,也想要豁出性命不管不顧地衝出去。所以你能理解吧?如果你不帶我們進紫禁城,我們便救不得他們,而你也便救不得它們。你瞧,咱們是架在一根椽子上的兩塊望板,一塌俱塌。」

阮安萬般無奈:「可紫禁城我進不去啊!禁軍把門籍都收了。」

「循正規途徑,也許進不去。可我建議你多動動腦筋,畢竟整個北京城都是你建的。」吳定緣拍拍他的肩膀,順手把屋門推開幾分,恰好可以看到外頭沐浴在雨幕之下的精巧模型們。

「我們為了救人,什麼都做得出來,我相信你也一定可以。」他的語氣從來沒這麼溫和過。

京城三大殿的名聲在大明流傳極廣,即便是頹居南京的吳定緣,都多次聽人提起過。究其原因,則是肇始於一場離奇的祝融之禍。

朱棣遷都至北京之後,效仿南京皇城,也在紫禁城內修起了奉天、謹身、華蓋三座大殿,用作朝儀祭禮。三殿俱是重簷層疊,橫九縱五,其中最大的奉天殿面闊三十丈,進深十五丈,可謂恢宏至極,威重天下。

這三座大殿自永樂十五年開始修建,至永樂十八年方才落成。不料到了永樂十九年四月庚子日,突然天降巨雷,正正劈中了奉天殿的殿頂鴟吻,可笑那鴟吻本是用來辟火的神獸,卻首當其衝遭了雷火之厄。這一場火從奉天殿開始燒起,綿延至謹身、華蓋二殿,焰勢之大,無人能近,更別說撲救了。大火燃燒了足足一天,最後三殿俱被焚燬,成了一片白地。

三大殿本是皇權正統的象徵,突然遭此天災,惹起了民間不少議論。開始有謠言傳播,認為永樂皇帝以叔篡侄,以致惹怒天公。朱棣對此大為震怒,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催促工部盡快重建,以杜天下悠悠之口。

可惜三大殿的規模太大,一直到永樂皇帝去世也未能完工。繼位的洪熙皇帝一心想遷都回南京,連所有衙門名字前頭都加了「行在」二字,自然更不會往這個大坑裡繼續扔鈔銀,只是礙於一個「孝」字,斷斷續續還開著工。

三大殿主體修復工程浩大,截止到目前,唯一接近完成的只有奉天殿的兩側辟火廊廡——奉天殿的兩側原本各有一條向東、西延伸的斜廊,在那一場大火中,這兩條廊廡化為兩條赤龍,把火勢傳到其他二殿。因此在重建初期,工部決定先修好這兩條廊廡,但不是原樣恢復,而是加做辟火。

具體的措施是,廊中每隔二十丈,便用封火磚建起一道牆垣,避免火燒連營;另外在廊下內側還要挖出隔水溝,以防止火勢蔓延。這條隔水溝為了保持有活水流轉,需要貫通內金水河,與紫禁城西北角的北海太液池連成一體。

為此,營建工匠們必須挖開河岸,疏浚溝渠,沉埋陶管,再行回填。這是一項不小的工程,一直到現在也未完全竣工。

「所以……如果你們要進入紫禁城的話,只有一個辦法:從太液池下水,向東南方向潛游至紫禁城西北角樓。在東側的城牆之下是一個水閘口,平時都有鐵柵橫鎖,不過為了修建辟火廊的隔水溝,這裡臨時挖出了一條施工通道,還沒來得及回填,只用混了乾草的泥磚封住洞口,鬆軟得很。只要找到這條通道,就能進入紫禁城了,但是……」

「你直接說最後一段就行了。」吳定緣打斷他的話,「前面囉唆那麼一長段廢話做什麼?」

「不講清三大殿起火的前因,怎麼能明白那條通道的源流?」阮安一臉認真地回答。

「又不是國子監的老夫子!源流個屁,能鑽進去就行了。」吳定緣用拳頭砸了一下雨笠邊緣,把視線投向眼前那一片寬闊漆黑的水面。

此時他們正站在一座七孔的拱券石橋上。這橋位於西安門內,喚作金海橋,橫跨在太液池的中段。橋北水域稱「北海」,南邊則稱「中海」。在中海的東側,即是紫禁城高大威嚴的西側牆垣。

不過現在站在橋上的這幾個人什麼也瞧不到,因為雨勢越發強烈,瓢潑缸傾一般灑在京城頭頂,週遭一重重水簾垂落下來,連呼吸都很困難。不過也幸虧這場大雨,把城頭衛兵、街上巡捕都砸回屋裡去了,否則他們沒過西安門就得被抓起來。

算算時辰,這會兒已是六月二日的丑時,距離六月三日只剩下不到一日,而吳定緣距離紫禁城還有三百步遠。

「好了,快說,這條通道在哪裡?」

阮安輕輕打了一個噴嚏,往橋下一指:「從金海橋這裡下水,向東南遊過去百步左右,會看到一塊太湖石。石旁的岸基之下,就是那座水閘。水閘右側下方六尺,就是那條臨時施工通道,用的泥磚封口。不過你要在水下仔細摸才行,什麼時候摸到平直的磚稜痕跡了,那就是了。」

他人雖然對世情懵懂,但說起營造上的事情來,卻十分細緻嚴謹。吳定緣用手搭住一根覆蓮柱頭:「紫禁城那麼大,我們可不知張皇后住哪裡,你跟我們一起去。」

阮安吃了一驚。他從磚塔胡同把他們帶到金海橋,已是犯了大忌諱;若自己還跟著潛入紫禁城,豈不成了要凌遲的罪過?

「但是……」

昨葉何看出他的遲疑,按住他的肩膀道:「我們這一次去,是為太子爭先。他若勝了,你也有一份功勞,日後營造之事都要全數托付。我們若進不去,改朝換代,只怕你連營造庫掌司都沒的做了。」

阮安立刻緊張起來,還要再開口解釋兩句。吳定緣已催促道:「趁著好天色,痛快地做過一場。」

說完這一句,他從金海橋邊緣斜斜溜下岸坡,「撲通」一聲,毫不猶豫地跳進水裡。阮安大急,說哎……哎呀!原來昨葉何從背後推了一把,讓他也跳下水去。

儘管已到六月,可中海的湖水仍帶著絲絲涼意。阮安在水裡驚慌地撲騰了一陣,發現沒有用處,只好不太情願地朝著東南方向游去,兩人在後頭緊緊跟上。

阮安曾參與過京城大建,對紫禁城附近建築的距離、高低極為熟稔,不一會兒工夫便找到了那一塊半倚岸灘的太湖石。這塊石頭深得瘦、漏、透、皺的太湖石精髓,如雲橫秋山,變化百端,巧妙地把水閘掩在石下,不仔細幾乎難以發現。

果然如阮安所言,水閘的入口被拇指粗的一排鐵條牢牢擋住,沒法挪開。吳定緣深吸一口氣,沉入水中,去摸水閘下方,可觸手皆是一片冰冷石壁,這應該是在水閘管道下的石砌墊台。阮安所言的泥磚,卻沒有找到。

阮安道:「就在水閘下方,你莫要算錯了深度,現在水位可是漲了。」他一指橋下的撐柱,水位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暴漲,眼看快要超過一丈。吳定緣怒道:「誰會算那些東西,閉著眼睛去摸不就得了。」阮安正色道:「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你若不算清楚,怎麼找得到入口?」

吳定緣有心想把阮安按進水裡,可他一個小矮子,恐怕沒夠到底就淹死了,沒奈何,只能放鬆開來。阮安閉目默算片刻:「以你的身高,往下沉的時候,默數七個數,應該就差不多了。」

「神神鬼鬼……」吳定緣嘟噥道,但還是按照阮安的指示,再次沉下水去。他默數七下,然後伸出手去摸,忽然發覺手感和剛才不同了,微微發軟,還有些黏膩。吳定緣精神一振,伸開五指狠狠一抓,然後迅速上浮。浮出水面之後,他伸出手來一捻,指縫間殘留著一些黑黑的泥渣。

「應該就是這裡了。」阮安判斷。

吳定緣第三次沉下水去,這一次他換了雙腳,拚命去踹那一面牆。踹到氣不夠了,便上來換一口,再繼續踹。如是者五,終於在第六次下沉之後,他一腳踢出去,忽覺前方一鬆,似乎坍塌出了一條圓形通道,腳下傳來一陣微弱的吸力,咕嚕咕嚕一連串泡泡冒了上去。

阮安一見泡泡,喜道:「成了!成了!」忽然想起來自己是被脅迫來的,情緒又迅速消沉下去。昨葉何見他好笑,摸摸腦袋:「乖,咱們下去吧。」

阮安急得直比畫:「這條甬道從城牆下貫入內金水河,一共長三百步。現如今堵口被砸開了,裡面全是水,想過去得閉氣游過一百五十丈,我可憋不了那麼久,一定會溺死在半路。」

昨葉何一聽,臉色一僵:「你怎麼不早說?」

「我每次要說,都被你們打斷啊!」

吳定緣知道,阮安絕非危言聳聽。如此狹窄黑暗的甬道,旱地鑽行一百多丈都很難,更別說此時裡面灌滿了水。而且甬道的對面到底怎麼封堵的,能不能及時打破,都屬未知。稍有不慎,就可能活活淹死在裡頭。

他在水裡划動著,注意到昨葉何的表情很不自然。她再如何聰明,畢竟未經鍛煉,鑽一百多丈的水下甬道與送死無異。可是掌教在側,她又怎麼肯臨陣脫逃?吳定緣沉吟片刻,開口道:「我先進去探探。」

昨葉何一怔:「掌教你自己進去?這怎麼行?」吳定緣道:「這甬道太窄了,人去多了也沒用處。你再逼一逼阮安,說不定還有別的路。如今只剩一天時間不到,不可耽擱。」

昨葉何如何聽不出用意:「掌教你若讓我進去,屬下絕不推托。」吳定緣盯著她道:「我說過了,我會在京城把所有的事都做一個了斷,但不是現在。」

「可是……」

「我另外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做。」吳定緣道。

「嗯?」昨葉何有些迷惑,還有什麼事比眼前的更重要?

「你們白蓮教最擅長的事。」

吳定緣在她耳畔輕聲說了幾句,然後轉過身來,深深地吸上一口氣,沉入水底。

那一瞬間,雨聲在耳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悶悶的流動聲。吳定緣伸出雙臂摸到甬道兩側,輕輕一按,讓身子橫過來,鑽入漆黑的甬道之內。

甬道比想像中要寬一些,壁上凹凸不平,正好可以一路扶著前行。他盡量控制著呼吸節奏,避免耗氣太猛,向前方茫茫的黑暗中挪動著,不知不覺,彷彿又回到了南京正陽門的門洞裡。

在那個漆黑的狹長門洞裡,吳定緣第一次感受到了讖語一般的徵兆:來路晦暗,去路不清,在四周傾壓而至的逼迫中,偏偏生死懸於一線。兩京相隔千里,可他此時在紫禁城下的甬道中,竟能感受到幾乎完全相同的命運湧動。

不,兩者還是有一點不同。

這一次,吳定緣的心中多了一根錨,在黑暗中牢牢牽繫著他,不致在亂流中迷失了方向。即便身處逼仄甬道中,他也清楚地知道,該去何方,該做什麼。

吳定緣穩穩地朝前方挪動著,手腳並用,心無旁騖,沒有一絲猶豫與彷徨。就在肺裡的氣息幾乎要耗光的時候,前方終於出現了一堵牆壁。他伸手一摸,手感與入口處的泥磚牆差不多。

這裡應該就是甬道盡頭了。

吳定緣用拳頭狠狠捶了一下,牆壁巋然不動。他定了定心神,又用手肘去敲,仍不見任何效果。大概是因為這堵泥磚牆是修在紫禁城內,所以工匠們格外用心。

一個必死之局。

吳定緣沒有絲毫慌亂。有了心錨把底,無論如何也要在死局裡破出一條路來。他穩住心神,伸手朝兩邊摸去,很快摸到了一縷從磚縫裡冒出來的水草。

吳定緣小時候喜歡去秦淮河裡游泳,因為河底經常有一些畫舫客人掉落的小玩意。這些東西深埋河泥之內,時間長了不太好拽。小孩子有辦法,會去拔旁邊的水草。水草連根一起,往往把附近的河底泥土也帶起來。多了這條裂縫,便好去撈東西了。

為這事,吳定緣沒少被自己爹痛揍。鐵獅子一邊抽一邊罵,說一是不把自己性命當命,二是把別人財物當自己的錢,你是個正經人家出來的,不可做這等事,平白辱沒了家風。現在回想起來,吳不平說要維護的家風,可能不是吳家的。

一想到這裡,在浸浸寒意的河水裡,吳定緣卻體察出了一縷溫暖。他不做多想,猛力一拽,把那束水草連根拔起,在泥磚縫隙裡帶出一條深溝。緊接著,他摳住磚縫溝邊,用盡最後的力氣往外掰去。

一下,兩下,三下,吳定緣感覺手裡突然一鬆,那一塊泥磚被硬生生掰下來了。

果然如阮安所言,工匠只是用泥磚混著乾草敷衍一砌,只能防水,卻防不住這麼強烈的拉拽。一塊磚脫落,立刻引得整面牆體坍塌。吳定緣精神一振,猛力抽取肺部最後一絲氣息,不顧眼前發黑,朝著斜上方奮力游去。

就在吳定緣覺得自己大限將至時,身子藉著浮力猛然衝破水面,再度回到了人世間。

外面的雨勢依舊恢宏,可吳定緣卻從未感覺如此舒服。他撲騰著爬到岸邊,大口大口地吸著帶有雨水的氣息,不顧嗓子被嗆到。直到四肢重新恢復了力氣,吳定緣才緩緩起身,環顧四周。

其實四周沒什麼好環顧的,仍是漆黑一片,雨幕重重。內金水河的水位也比平時要高出許多,幾乎都快蔓延到岸邊的通道了。藉著偶爾閃過的電光,吳定緣能勉強看到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建築,輪廓高大,簷角崢嶸,如陰影中的誇父一般。

阮安之前做過解說,紫禁城內廷分作四部分:正中是乾清、交泰、坤寧三宮,是天子與皇后寢處;左、右分別是東西六宮,住著嬪妃;在更外圍,則還有外東、外西,其中外東是皇子所居的擷芳殿,外西則有皇太后居住的鹹熙殿以及禮佛用的隆禧殿。

這條內金水河位於外西路與城垣之間。吳定緣很快辨認出來,距離自己最近的應該是鹹熙殿。不過這座殿是空置的,因為永樂的仁孝文皇后去世很早。

如果想要抵達坤寧宮,他必須從鹹熙殿向東北方向,穿過養心殿與西六宮。這條路線除了皇帝之外,還沒有任何一個未被閹割的男子走過。

好在此時大雨如瀑,雷聲隆隆,金碧輝煌的大明內廷褪成了黑白兩色。別說禁軍,就連宦官們與宮婢們都龜縮在屋裡,偌大的內廷外頭根本沒人。即使偶有人探出頭來,也根本看不清在雨夜裡一閃而過的模糊人影。

不過紫禁城實在是太大了,建築鱗次櫛比,諸多宮牆與門廊錯綜複雜。即使有阮安提供的精準地圖,吳定緣也足足花了一個時辰,才終於接近了位於坤寧宮東側的暖閣,奇跡般地沒有驚動任何人。

暖閣是宮裡人冬天才用的,現在大門緊鎖無法打開。好在暖閣下方是一條火道,灶口就在殿下,本是燒炭取暖之用。吳定緣矮身鑽進去,也不管蹭了多少炭灰,先直直趴好。

側面的坤寧宮一片黑暗,不見燭火,也沒有聲音,八成皇后和侍女們已經安歇了。吳定緣畢竟是來報信的,不是搞刺殺,逕直闖入皇后寢宮不太合適。但是他不確定皇后身邊是否有漢王的人,所以穩妥起見還是觀察一下比較好,正好他也喘口氣——剛才那一番折騰委實太耗精力了。

這一趴,就是一個多時辰。快到天明之際,吳定緣終於聽到動靜了。

一個小宮女端著個虎子,朝著暖閣方向走來。按規矩,用過的夜虎子有臊臭味,早上必須擱到殿外的淨角,再由負責灑掃的婢女挪走。可是今天雨實在太大,這宮女懶得撐傘出去,索性把虎子放在暖閣下方,轉身欲走。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從背後猛然勒住她的脖子,小宮女嚇得渾身僵直,懷裡的虎子幾乎抱不住。吳定緣把她拖到暖閣旁的角落,壓低嗓音問道:「張皇后可是在裡面睡覺?」

小宮女拚命搖頭。

「不在?那是在交泰宮還是乾清宮?」

小宮女還是搖頭。

吳定緣眉頭一皺,這便奇怪了。這大半夜的,還下著大雨,張皇后能去哪裡?他把胳膊放鬆了一點:「你如果喊出聲,我就割斷你的喉嚨。」小宮女渾身篩糠一樣哆嗦起來,但乖乖地閉上了嘴。吳定緣道:「她如今身在何處?」

「呃……呃……」小宮女的表情很是古怪。吳定緣逼問她一句,小宮女這才小聲回答:「午門……」

這個答案,讓吳定緣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午門,那是位於紫禁城的正南方正門,平時皇帝頒詔、賜宴、頒歷、獻俘、擺佈鹵簿的大禮之門,離內廷中間足足隔著三大殿呢。

即使洪熙皇帝身死,張皇后也該在乾清宮守靈才對,她一大早跑去午門做什麼?

「只有她自己?」

「還有英國公,還有好幾位大學士……啊,對了,還有漢王、襄憲王和越王。」小宮女回答。

英國公是勳貴張輔,還有那幾位大學士,都是張泉口中所謂「身負氣運之人」。再加上漢王、張皇后以及太子的兩位同胞弟弟,這場戲的主角全齊了。

好傢伙,這是唱哪一出大戲啊。吳定緣又是感慨,又是好奇。不過這小宮女所知有限,也實在問不出什麼了。

「看來還得往南去啊。」

吳定緣歎了口氣。這都要怪阮安那傢伙,他哪怕多留意一分宮中變故,自己也就不用千辛萬苦游進內廷了,直接繞到南邊去午門就得了。

從內廷到午門,最直接的路途就是直線南下。因為紫禁城的主要建築都坐落在中軸子午線上,從北方神武門到坤寧宮再到交泰、乾清以及三大殿,再至太和門、午門、端門、承天門,一而貫之。

但吳定緣沒辦法這麼走。

如果張皇后、漢王以及那一干重臣都聚在午門的話,可以想像沿途的戒備有多森嚴。即使是這種暴雨,也很難從北邊混進去。

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著阮安的介紹,希望能從中找到一條更合適的道路。過不多時,吳定緣睜開眼睛,抓住小宮女的胳膊,惡狠狠地問道:「小姑娘,你知道太廟該怎麼走嗎?」

太廟是天子祭祖之所,在享殿裡供奉著歷代天子牌位,左右配饗宗室、功臣,乃是紫禁城第一莊重之地。它的位置,恰好就在午門的東南角。

這裡因為是祭祀重地,平時嚴禁閒雜人等入內,這個時辰更不會有人在,守衛必然鬆懈。吳定緣打定主意,先設法進入太廟,再繞回午門,一定可以避開重重守衛,接近張皇后。至於是不是會褻瀆朱明列祖列宗,他連後宮都闖過了,也不差踐踏太廟一個罪名。

小宮女把路徑如實說了,吳定緣暗暗記下,然後一掌敲暈她,拖進火道裡捆好。他望了望外頭的大雨,歎了口氣,一咬牙,再度闖進水幕中去。

接下來的路途,對吳定緣來說是一次全新的探險。他就像是一頭迷路的孤狼,在紫禁城的深深迷宮之內艱難前行著。時而穿行廊下,時而掠過殿角,時而繞過井亭,渾如一縷飄忽不定的怨魂。

雖說現在已是清晨,可雨幕如瀑,成了吳定緣最好的保護者,即便是煊赫威嚴的重重宮闕,也無法阻緩他的移動。

也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也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到了寅卯交接,他居然真的抵達了太廟。太廟內的守衛寥寥無幾,在雨中如同聾盲之人。吳定緣輕而易舉便翻過牆去,一抬頭,眼前一座高大的建築擋住了去路。

享殿到了。

享殿乃是太廟的中樞,內裡供奉的是天子歷代祖先。所以整個大殿極為閎闊,面寬二十丈,高十丈,端坐於三層漢白玉須彌座上,乃是紫禁城乃至整個京城最高的建築,氣魄雄渾。

吳定緣在享殿裡裡外外轉了一圈,居然在附近尋到了一節修繕用的木梯子。他攀上金絲楠木的大梁,腳踩琉璃薄瓦,沿著一邊垂脊很快爬到了享殿的最高處。此時穹頂上空仍是陰雲滾滾,雨落不息,但天色畢竟由夜轉晝,已有一抹微弱的光亮透下塵世。

他喘息片刻,緩緩直起身來,手扶住西北角的鴟尾,居高臨下地朝不遠處的午門望去。

然後,吳定緣看到了一幅前所未見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