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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 2

  壁櫥打開了,謝培東拉出了電台,拖過椅子,坐下來,戴上了耳機。

  華北「剿總」會議室外大坪。

  1948年北平的冬天冷得更早些,彤雲密佈,寒風只要停下來,恐怕就會下雪了。

  會議室台階下的警衛已經身著冬裝。

  台階上大門口幾個警衛一律穿著西北軍的棉服,一看便知道傅作義在裡面開會。

  軍車,軍隊,不時從會議室側面的路上開過,進出南面的大門,看似整齊,已經露出亂象!

  可憐曾可達,盛夏來的北平,雖也備了長袖軍服,卻抵不過北平的早寒,借了一件長棉大衣,坐在大樹下面,等著散會。

  方孟敖拒絕了駐美使館武官的職務,卻被陳納德直接任命擔任了援華空軍華北戰區的空運隊長。曾可達多方聯繫建豐同志未果,向預備幹部局報告,得到的指示是,請見傅作義,密陳隱衷,將方大隊帶回南京。

  會議室大門口的棉服警衛同時肅立,緊接著大門開了。

  曾可達一振,站了起來。

  王克俊出來了。

  緊接著,兩個中將出來了,一個是中央軍第四兵團司令李文,一個是中央軍第九兵團司令石覺。

  王克俊與他們握手送別。

  曾可達快步向會議室大門台階走去。

  立刻,台階下的警衛攔住了他。

  幾輛吉普魚貫開到了台階下。

  李文上了第一輛小吉普,帶著一輛衛隊中吉普開走了。

  石覺上了第二輛小吉普,帶著一輛衛隊中吉普開走了。

  曾可達緊盯著會議室大門,等著傅總司令出現。

  門口那幾個棉服警衛卻走進了大門。

  曾可達大聲喊道:「王秘書長!」

  王克俊並沒有進門,其實早已看到了曾可達,這時走下了台階。

  警衛不再阻攔,曾可達迎了過去,敬了個禮:「傅總司令呢?」

  王克俊:「傅總司令從後門走了。」

  曾可達急了:「國防部預備幹部局……」

  「不用說了。」王克俊打斷了他,「你提的要求傅總司令命我向南京咨詢了,方大隊是陳納德將軍組建的空運隊,專責給華北戰區運輸美援物資,建制和任命都不在華北「剿總」。預備幹部局如果要調回這個大隊須經美國合作總署同意。」

  曾可達:「通過哪個部門能夠去找美國合作總署?」

  王克俊閃過一絲可憐的眼神:「蔣宋夫人。」

  曾可達的眼中浮出了絕望。

  王克俊看手錶了。

  曾可達慢慢敬了個禮:「謝謝王秘書長,我走了。」

  「什麼時候離開北平,我安排飛機。」王克俊剛伸出手。

  「不麻煩了。」曾可達已經轉身走下台階。

  南苑機場外,專供汽車進出的大鐵門,崗亭,堡壘,戒備森嚴。

  鐵門兩邊是隔離機場的鐵網,五步一人,拱衛機場。

  曾可達的吉普在鐵門外約十米處靠左停在路邊。

  吉普內,駕駛座上是王副官,曾可達坐在右邊,後視鏡能看見車後的路。

  後視鏡裡,小吉普、中吉普駛來了。

  曾可達推開車門,站在車旁。

  駛來的小吉普,開車的方孟敖目光一閃,減速,將車停在右邊路旁。

  中吉普跟著剎車了。

  方孟敖跳下了車,對中吉普駕駛座上的陳長武:「你們先進去,做飛行準備。」

  「是。」中吉普向大鐵門開去,車上的飛行員都看到了另一輛小吉普旁的曾可達。

  方孟敖的小吉普裡還坐著郭晉陽和另外三個飛行員,看著隊長向曾可達走去。

  握手,對視。

  曾可達:「耽誤你們十分鐘。」

  方孟敖:「好。」

  曾可達沒有鬆手,拉著方孟敖下了路,走到荒地中。

  「半年了,我向你辭個行。」曾可達望著方孟敖。

  「回南京?」方孟敖也望著他的眼。

  曾可達:「『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去哪裡都不重要了。」

  方孟敖:「還有什麼重要?」

  曾可達:「沒有什麼重要,就想問你幾句話,這裡也沒有第三個人,你願意就告訴我。」

  方孟敖:「請問吧。」

  曾可達:「一開始我抓你,審問你,後來我們一起到了北平,一起共事。對我這個人你怎麼看?」

  方孟敖:「我的看法這麼重要?」

  曾可達:「對我很重要。」

  方孟敖:「你是個專跟有錢人過不去的人。」

  曾可達欣慰地笑了一下,沉默少頃,接著問道:「對經國先生你怎麼看?」

  方孟敖:「他只是個孝子。」

  曾可達臉色黯然了,透過大門,望向機場。

  ——機場跑道上停著好幾架C-46運輸機。

  曾可達收回了目光:「最後一個問題,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方孟敖:「可以回答。」

  曾可達:「7月6號,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我逼問你是不是共產黨,你當時回答我就是共產黨。現在,你還會這樣回答我嗎?」

  方孟敖笑了一下:「你只要這樣問,我還會這樣答。」

  曾可達:「你是不是共產黨?」

  方孟敖:「我就是共產黨。」

  曾可達笑了。

  方孟敖也笑了。

  兩個人的笑聲引來了鐵門外警衛的目光,也引來了吉普車內那幾個人的目光。

  曾可達收了笑聲,嘴角還留著笑容:「你真是共產黨,猜我會不會再抓你一次?」

  方孟敖:「我猜不到。」

  「再見了。」曾可達伸出了手。

  方孟敖也伸出了手:「再見。」

  兩隻手緊緊地一握!

  曾可達的吉普又停在了西山監獄大院內。

  曾可達在車旁舉目遠望,監獄還是那個監獄,西山已經不是那個西山,樹木凋零,落葉都沒有了。

  「曾督察請稍等一下。」

  風很大,執行組長站在小吉普旁,對坐在裡面的曾可達大聲說道:「剛抓了幾十個人,我們站長馬上出來。」

  曾可達望向院內。

  一輛囚車後門洞開,保密局北平站那些人長髮短髮在風裡忙亂。

  曾可達:「你去忙吧。」

  「是。」執行組長也忙亂去了。

  曾可達望向了王副官。

  王副官:「督察。」

  曾可達望了他好一陣子:「你的履歷裡記錄,你原來教過半年小學?」

  王副官:「那是高中剛畢業的時候。」

  曾可達:「預備幹部局也解散了,你還是回去教書吧。」說著,抽出了上衣口袋裡的鋼筆:「跟了我這麼久,送給你留個紀念。」

  「督察……」王副官伸出了手,心裡卻一陣慌亂,「我們不是還要回南京嗎……」

  曾可達將鋼筆放到他的手中:「是。回南京後還要把所有的檔案送到國防部。」

  囚牢那邊,王蒲忱出現了,頂著風,向這邊走來。

  曾可達又看了一眼王副官,見他還半緊半松地拿著那支鋼筆,便幫他將鋼筆插到了他的上衣口袋,又替他整了整衣領:「在車裡等。」

  曾可達下了車,王蒲忱迎了上來。

  走進西山監獄站長密室,王蒲忱開了燈。

  曾可達掃視著長桌上的電台、電話。

  他的目光定住了。

  電話機上依然貼著「二號專線」!

  曾可達走了過去:「平時跟建豐同志聯繫,是這部電話嗎?」

  王蒲忱:「是。」

  曾可達的手慢慢摸向了話筒。

  王蒲忱:「已經停機了……」

  「我知道。」曾可達的手依然按著話筒,目光卻望向了牆壁高處的窗口。

  那個曾經十分熟悉卻又如此陌生的奉化口音像是從話筒裡,又像是從窗口外傳了過來:

  「現在,我們失敗了……」

  「我不曉得我們應該做什麼……」

  「我不確定我們是否會再在一起工作……」

  「我們以後可能就知道,將來各位應維持紀律,照顧好自己……」

  曾可達眼睛裡盈出了漠漠的淚光。

  王蒲忱在他身後默默地掏出了煙。

  「給我撥個專線。」曾可達依然背影對著王蒲忱。

  王蒲忱將煙又慢慢放回了口袋:「哪個專線?」

  曾可達:「總統府四組陳方主任。」

  王蒲忱:「我們這裡……」

  「保密局各地一等站都能打總統專線。」曾可達倏地轉過了身,「我以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和鐵血救國會的名義,蒲忱同志,請你配合。」

  王蒲忱:「可達同志,還是回到南京……」

  「不要再給我說什麼南京近還是月亮近了!」曾可達緊盯著他,「事關我們預備幹部局和鐵血救國會,事關經國先生,我要說的話將來會寫進歷史!希望你配合。」

  王蒲忱又想了片刻:「好,我給你撥。」

  拿起話筒,那邊立刻通了。

  王蒲忱:「我是保密局北平站,有緊要情況報告,請給我接總統府四組陳方主任。」

  等了片刻,王蒲忱:「通了。」將電話一遞。

  曾可達接過電話。

  那邊傳來了陳方的聲音:「王站長嗎?什麼事情不打二組,打到四組來了……」

  曾可達:「是我,芷公,我是曾可達。」

  那邊沉默了片刻:「是可達呀,怎麼還在北平,有事不能回南京說嗎?」

  曾可達:「不能,芷公。」

  那邊,陳方也嚴肅了:「很重要嗎?」

  曾可達:「很重要。芷公,我們國民黨和國民政府很快就會寫進歷史。您負責總統府的文稿文案,我今天說的話能夠見證經國局長,也能夠見證我們黨國失敗的根源。同是江西人,文山公說過『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請您記下我的話……」

  「曾可達!」話筒裡立刻傳來陳方冷峻的聲音,「我只是總統府一個小小的秘書,寫不了什麼歷史,也沒有義務為你們整理什麼講話稿。還有,今後不要再以什麼同鄉的名義往這裡打電話,請自重。」

  那邊擱話筒的聲音很大,坐在門邊的王蒲忱都能聽到。

  王蒲忱關注地望著曾可達的背影。

  曾可達輕輕地擱了電話,慢慢轉了身。

  王蒲忱站起了,這一刻他覺得眼前這個江西人比話筒那邊那個江西人要了不起。

  王蒲忱:「還要不要打別的電話?」

  「不要了。沒有誰再值得我打電話。」曾可達走到了門邊,走到王蒲忱面前站住了,「我寫了一封信,見到建豐同志,請你轉交。」

  曾可達掏出了一個信封,遞給王蒲忱。

  王蒲忱機敏地察覺到了曾可達的異樣,沒有接信:「回南京吧,到國防部交了差去杭州,聽說建豐同志在那裡。」

  曾可達手中的信依然停在王蒲忱面前:「不見面了,見了面徒增悲傷。這封信我是仿五言詩體寫的……」

  說到這裡,曾可達竟露出一絲羞澀:「詩以言志,可惜平時沒有好好學習,寫的不成樣子。給了建豐同志跟他說一聲,請懂詩的先生幫我改改。」

  王蒲忱怔怔地接過了信封。

  曾可達:「我知道怎麼走,不要送了。」

  很快,曾可達便出了門。

  王蒲忱看見門外的曾可達倏地拔出了槍!

  王蒲忱站在屋裡,閉上了眼。

  「砰」的一聲,震耳欲聾!

  ——門外,走廊裡,槍聲迴盪,曾可達的身軀重重地倒在水泥地上!

  1948年12月13日,東北野戰軍佔領了北平城外的宛平、豐台,12月14日進至北平香山,直逼南苑機場,傅作義北平守軍南撤之路被徹底阻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