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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 4

  「回電了。」王副官對二號這次回電之快感到吃驚,戴著耳機,一邊用鉛筆飛快地記下密碼數字,立刻報告土堆上的曾可達。

  曾可達立刻跳了下來,望著王副官把回電密碼寫完最後一個字:「完了?」

  王副官:「完了。」

  曾可達蹲了下來:「直譯吧。」

  王副官捧著密碼電文:「將焦仲卿原話報我,密切關注共黨動向,徐鐵英反應也及時報我。建豐。」

  曾可達愣了一下,直望著王副官:「方孟敖剛才說的話你記下了嗎?」

  王副官耳機還掛在脖子上,兩眼茫然:「督察,我一直戴著耳機在發報……」

  曾可達揮了一下手:「記錄。」

  筆和紙就在手中,王副官等他說話。

  曾可達閉上了眼,竭力回憶方孟敖剛才的話:「先生們,同學們……和你們一樣……我現在心裡也不好受……不對,改過來,我現在心裡也很難受……」

  王副官劃掉前面那句,飛快地重新記錄。

  李營長偏在這個時候穿過來了:「報告將軍,開始發糧了……」

  曾可達被他打斷,眉頭一皺:「這也要報告嗎?過去,執行你的任務。」

  李營長:「報告將軍,王站長有情報叫我向你報告。」

  曾可達這才站了起來,直望著李營長。

  李營長:「剛接到協和醫院那邊的報告,清華的朱自清先生死了,城裡很多老師學生開始鬧事,消息可能很快就會傳到這裡。」

  曾可達開始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緊接著臉色凝重了:「朱自清死了,他們鬧什麼事?」

  李營長:「王站長說,可能有共黨鼓動,說朱自清是餓死的。」

  「不好!」曾可達臉色變了,「要出大事。快去轉告王站長,盯著徐鐵英,現場如果發生變故,不許開槍,等南京的命令!」

  「是!」李營長轉身從高粱中間飛穿了過去。

  曾可達倏地轉向王副官:「立刻發電!」

  何宅客廳的電話尖厲地響了起來。

  何孝鈺從父親的房間出來,快步走下樓梯,拿起話筒。

  才聽了幾句,何孝鈺的臉色也變了,定了定神,對電話那邊用英語回道:「請稍等,我叫何副校長來接電話!」

  把話筒輕輕擱到茶几上,何孝鈺快步向樓上走去。

  何宅二樓房間裡,何其滄已經坐直在躺椅上,望著進來的何孝鈺。

  何孝鈺盡量鎮定情緒:「北平美國領事館的電話,請您去接。」

  何其滄被何孝鈺攙著站起來:「領事館給我打什麼電話?說了什麼事嗎?」

  何孝鈺攙著他向門外走去:「朱先生在協和醫院去世了。」

  何其滄站住了:「哪個朱先生?」

  何孝鈺低聲地:「朱自清先生。」

  何其滄蒙住了:「不是說病情有好轉嗎?」

  何孝鈺:「不知道,您不要著急,先接電話吧。」

  何其滄的腳步比剛才沉重了,何孝鈺費力地攙著他:「您慢點兒走。」

  何其滄來到客廳,坐在沙發上,話筒卻是何孝鈺捧著貼在他的耳邊。

  「用中國話跟我說。」何其滄打斷了對方的英語。

  話筒裡傳來了不算生硬的中國話:「這種反美的情緒十分不利於美方對中國的援助。目前在北平只有燕京大學的老師和學生能夠起到緩和的作用,請何先生召集校務會議,至少要穩定燕大師生的情緒。」

  何其滄:「你們為什麼不向司徒雷登先生報告?」

  對方的回話:「已經向司徒雷登大使報告了,這個電話就是他叫我們打的。」

  何其滄沉默了少頃:「請你對司徒雷登大使說,讓他立刻知會南京政府,北平如果發生學運,當局不許開槍,不許鎮壓!否則我也會去遊行!」說完轉對何孝鈺,「掛了。」

  何孝鈺把電話輕輕掛了。

  何其滄撐著沙發站起來:「扶我去發糧現場。」

  「您不能去……」

  何其滄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瞪了女兒一眼,拄著枴杖,已經向門外走去。

  何孝鈺剛想趕過去,又停住了,拿起話筒飛快地撥號:「校務處嗎……何副校長要去發糧現場,請你們立刻派人派車到燕南園來!」

  對方顯然立刻答應了。

  何其滄已經走出了大門。

  何孝鈺望著父親的背影又飛快地撥另外一個號碼,好在也立刻通了,她眼睛一亮:「是謝襄理嗎?謝襄理好,朱自清先生去世的消息您聽到了嗎……知道了……我爸接到了美國領事館的電話,現在正趕去發糧現場……我不能多說了,您趕緊想辦法吧。」

  打完這個電話,放下話筒,何孝鈺喘了一口氣,這才奔向門外,去追父親。

  朱自清先生的死訊傳到臨時發糧處,領糧突然中斷。

  民調會從李科長、王科長到一干科員又都蹲坐到掩體後面了。

  方孟敖和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都怔在台上。

  大坪裡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

  這麼多人,竟在集體朗誦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裡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裡,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

  工棚邊的公路上,軍靴在徐鐵英面前跑過,發著藍光的刺刀在徐鐵英面前閃過。

  徐鐵英臉上沒有表情,眼中卻閃爍著亢奮。

  王蒲忱也失去了往日的優雅,低聲對身邊保密局北平站行動組的人:「盯住那個嚴春明,發現有任何中年人靠近,立刻逮捕!」

  「是!」保密局行動組也跟著隊伍跑過去了!

  嚴春明的嘴,他周圍很多學生的嘴。

  梁經綸的嘴,他周圍很多學生的嘴。

  所有的嘴還在集體朗誦: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

  警備司令部偵緝處的隊伍跑到了大坪的左邊。

  大坪上的朗誦:

  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第四兵團特務營的隊伍跑到了大坪的後邊。

  大坪上的朗誦:

  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

  方孟韋帶著北平警察局的隊伍站到了大坪的右邊。

  大坪上的朗誦:

  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裡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謝木蘭眼中閃著淚花。

  她身旁好些女生眼中都閃著淚花。

  大卡車旁馬漢山黑著臉來到了他那一百多個兄弟裡面,找到了老劉:「兄弟,徐鐵英在哪裡?」

  老劉:「一直沒看見。」

  馬漢山恨了一聲,四處望去。

  大坪上還在朗誦:

  ……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裡。葉子和花彷彿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馬漢山回頭望向老劉:「不為難你了,把槍給我。」

  老劉猶豫了一下,抽出了槍,又掏出那張支票,遞了過去。

  馬漢山一把抓過槍:「錢你們分了!」頭也不回地向高粱地那邊走去。

  工棚側邊的公路上,王蒲忱閉著眼在抽煙,聽著大坪那邊傳來的朗誦聲。

  ……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去告訴孫秘書。」王蒲忱突然睜開了眼,對身旁一個軍統,「馬漢山要殺徐鐵英。」

  那個軍統愣了一下,果然看見馬漢山提著槍向高粱地那邊走去,立刻應道:「是!」飛快地從這邊奔進了高粱地。

  王蒲忱又對身旁的行動組長:「共黨的那個『紅旗老五』就在馬漢山帶來的那群人裡,盯準了!」

  「是。」行動組長應道。

  立刻好多雙眼睛掃向了卡車那邊。

  清華、燕大接合部臨時發糧處。

  老劉用眼角的餘光便感覺到了北平站那些軍統掃視的眼光。

  他向站在大坪上的嚴春明望去。

  嚴春明的眼鏡反著光,跟著大家在輕輕朗誦:

  ……忽然想起採蓮的事情來了。採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

  老劉向身邊一個工友:「把你的棍子給我。」

  那個工友遞給他一根鋼棍,和老劉昨天晚上去撬圖書館窗戶那根鋼棍一模一樣。

  老劉不經意地舉起鋼棍,輕輕晃著。

  大坪上在朗誦,嚴春明在跟著朗誦:

  ……可見當時嬉游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朗誦聲在嚴春明嘴邊消失了,他其實早就看見了老劉,這下不能不有所回應了,他的頭慢慢轉對老劉。

  嚴春明搖了搖頭。

  老劉慢慢放下了鋼棍。

  王蒲忱的眼像黑夜的貓,日光下只見一條線:「嚴春明在跟他的人聯絡,搜索那群人。」

  行動組長還有好幾雙眼望向了嚴春明。

  嚴春明卻摘下了眼鏡,用手絹輕輕擦著,跟著朗誦最後一段:

  ……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又回歸到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人都默默低下了頭,這是在默哀!

  嚴春明毅然戴上眼鏡,右手掖在長衫的側邊,握著那把槍,一個人向中間的糧袋高台走去!

  卡車旁人群裡,老劉的臉色變了!

  大坪上的梁經綸臉色也變了!

  台上的方孟敖也看見了這個走過來的先生!

  慢慢地,所有人都看見了走到台口的嚴春明!

  嚴春明站在糧袋下,仰望著台上的方孟敖:「方大隊長,我是燕京大學的教授。有幾句話想跟同學們說說,請你保護我。」

  說著,嚴春明就費勁地攀著糧袋想爬上高台。

  方孟敖只得伸出了手。

  一拉,嚴春明上去了!

  另一片高粱地裡的曾可達臉白得連汗也不流了,「失控了!」他拿下望遠鏡,「共產黨上台演講了……」

  王副官坐在電台前還握著機鍵:「立刻向建豐同志報告?」

  「報告也來不及了……」曾可達話音未落,突然聽見一聲槍響!

  「立刻報告。」曾可達大步穿過高粱,向槍聲走去,對身邊的一個青年軍,「叫李營長!」

  一聲槍響,三面圍著大坪的軍隊全都端起了槍,對著大坪上的師生!

  方孟敖對所有的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去,保護學生!」

  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迅速行動,一個方向幾個人,快步跑向大坪周邊。

  方孟敖抽出了自己的手槍,對端起槍的軍隊:「放下槍!都放下槍!」

  大坪右側的方孟韋立刻反應:「放下槍!」

  北平警察局的隊員放下了槍。

  方孟敖目光射向大坪後的警備司令部憲兵隊那個軍官。

  憲兵隊的軍官:「放下槍。」

  憲兵們的槍也放下了。

  只有大坪左側第四兵團特務營的槍還端著指向大坪的師生。

  方孟敖的槍舉起來,直接瞄著那個特務營長!

  那個特務營長的目光跟方孟敖對視了片刻,自己恨恨地先插回了手槍:「都放下!」

  方孟敖向帶隊站在大坪右側的陳長武:「去看看是誰開槍。再有擅自開槍的立刻抓捕!」

  陳長武大聲應道:「是!」向工棚後槍響處快步跑去。

  方孟敖立刻轉過身,對站在身邊的嚴春明:「先生,不要講話了,下去吧。」

  嚴春明:「我要講的話很重要,請你保護我。」

  方孟敖瞥見了台下梁經綸投來的目光。

  梁經綸的眼神如此難以捉摸,是同意嚴春明講話還是不同意嚴春明講話?

  方孟敖眉頭一皺,又轉頭向陳長武跑去的方向望去。

  陳長武跑到工棚後的高粱地,但見孫秘書的右肩不斷往外冒著血,一個憲兵正在給他包紮。

  馬漢山被兩個憲兵按在地上,仍然倔強地抬起頭:「徐鐵英,打不死你,到南京老子照樣告發你!」

  「堵住他的嘴!」徐鐵英走向孫秘書,「傷到骨頭了嗎?」

  孫秘書的傷口還沒有包紮完,用左手和嘴扯咬著繃帶一緊:「不知道,沒有關係。」

  徐鐵英:「還能打槍嗎?」

  孫秘書一怔,答道:「主任知道,我左手也能打。」

  「公忠體國!」徐鐵英大聲讚了一句,「今天我就向南京報告,升你中校副處長。」

  孫秘書:「不用了,主任……」

  徐鐵英望了一眼不遠處的陳長武,又望了一眼工棚方向,嘴角笑了一下:「你害怕方孟敖?」

  孫秘書:「主任,我們黨通局沒有怕過誰。」

  「那就好!」徐鐵英顯然是有意要讓陳長武聽見,「上了膛,瞄準台上那個共產黨,煽動學潮就立刻開槍!」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