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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 3

  「今天發糧。」馬漢山望了一眼站在那裡的方孟敖,「方大隊長他們監督,民調會管名單,哪個學校共有多少人要發多少糧,一粒也不能錯。體力活由我帶來的弟兄干,一包一包地發,然後給各校派車送去。我說清楚沒有?」

  李、王二科長還有三個帶頭的齊聲答道:「說清楚了!」

  馬漢山:「還有最重要的一條,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明白沒有?」

  「明白。」

  馬漢山:「明白什麼?」

  五個人面面相覷。

  「我指的是領糧的學生。」馬漢山瞭了一眼工棚背後,「要是高粱地裡那些人,就跟他們干。」

  「是。」這次只有卡車上三個帶頭的回道。

  馬漢山也不指望李、王二科長有這個膽子,蔑了他們一眼:「各自安排去吧。」

  「是。」五個人都答了,各自離去。

  民調會那些科員也都跟著李科長和王科長走進了工棚。

  掩體的左邊只剩下整齊的十個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

  掩體的右邊也只剩下整齊的十個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

  望著碼得像講台的米袋,馬漢山站起來,撣了撣衣襟,走近方孟敖:「方大隊,該我過坎了,你押著我上,還是我自己上?」

  方孟敖依然目視前方:「你自己上。」

  「是!」馬漢山有意大聲應道,爬上了糧堆。

  大坪上無數雙眼睛都望向孤零零爬上糧堆的馬漢山。

  「先生們,同學們!」馬漢山聲音很大,叫了這一聲停在那裡,等著石頭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扔上來。

  好幾秒鐘過去了,沒有任何東西扔上來,所有人都只安靜地望著他。

  馬漢山有些感動了:「謝謝!謝謝了!先生們,同學們,下面我將說些沒有資格說的話,可都是真心話,先生們和同學們要是允許,請讓我把話說完。」

  底下依然安靜。

  馬漢山清了一下嗓子,開始說了:「民國元年,先總理孫中山先生發佈了第一道臨時大總統令,其中有一條,就是廢除了下跪。因此我今天不能給你們下跪了,鞠三個躬吧!」說完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也沒有期待底下會有反應,馬漢山像是一個人在空谷裡說話:「大家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本人幾天前就被國防部調查組逮捕了,關在西山監獄。為什麼逮捕我?因為我是北平民調會的常務副主任,管著北平兩百萬人每人每月十五斤的配給糧,我卻沒能夠都發到大家手裡。作為北平市的民政局長,每天的報表我也都看到了,從4月13日民調會成立到今天8月12日,北平最少一天要餓死兩百多人,最多一天餓死了六百多人。一百二十多天下來,餓死了多少人,我都不敢算了。餓死一個人打我一槍,子彈恐怕得用卡車來拉。」說到這裡,他又停住了,這回是在等學生們激烈的反應,他好將犯忌諱的話說下去。

  顯然是梁經綸和嚴春明工作做到了家,大坪上所有的人依然一聲不發。

  台下沒有反應,台上的馬漢山還在等著,一時出現了尷尬的沉寂。

  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梁經綸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就站在他對面,這時卻誰也不看,只望著前方。

  梁經綸又悄悄側頭向右後側嚴春明那個方向望去。

  目光掃去,他看見嚴春明那副高度近視的眼鏡依然閃著太陽光。

  回過頭,梁經綸低聲對身邊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問他,為什麼不接著說。」

  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大聲問道:「為什麼不說了?!」

  馬漢山望向那位學生:「請問這位同學是不是北大的學聯代表?」

  「是。」北大的那個學聯代表站起來,「想抓人嗎?」

  「請坐,請坐下。」馬漢山看著那個學生坐下,接著十分嚴肅地望著滿坪的師生,「剛才北大的這位同學問對了,就在這工棚背後,高粱地裡,藏著想抓你們的人!」

  工棚後的高粱地裡,第四兵團那個特務營長首先有了反應,低聲罵道:「這個黨國叛逆!」罵著,回頭尋覓徐鐵英。

  只有隱約可見埋伏的兵,還有望不到頭的高粱,卻看不見徐鐵英。

  徐鐵英的身份不好鑽高粱地,此刻坐在高粱地邊的土坎上,但也能聽見馬漢山的聲音,望向坐在他身側的王蒲忱和方孟韋:「你們都聽見了?」

  王蒲忱點了下頭。

  方孟韋連頭都沒點。

  這時馬漢山的聲音又從那邊傳來:「7月5號,北平參議會做出了對不起東北同學的決議,大家圍了許議長的宅子,傷了好些同學,也抓了好些同學,南京派來了國防部調查組。可今天帶兵想抓你們的人,就是調查組的成員,新任北平警察局的局長,此人姓徐名鐵英!」

  「立刻抓這個人!」徐鐵英倏地站起來,盯住王蒲忱和方孟韋。

  王蒲忱站起來,方孟韋也站了起來。

  王蒲忱:「他是國防部稽查大隊安排發糧的,現在抓人會跟方大隊長他們發生衝突。」

  徐鐵英望向高粱地:「報話機!」

  一個警備司令部的報務員背著報話機竄了過來。

  徐鐵英:「接通陳副總司令。」

  報務員:「喂!喂!這裡是偵緝處,請接陳副總司令!」

  大坪前方右側另一片高粱地裡也有一部電台悄悄地支在那裡。

  電台旁竟坐著曾可達和王副官!

  李營長帶著青年軍在周圍警戒,離徐鐵英的部隊也就不到兩百米。

  曾可達低聲問道:「頻道調好了嗎?」

  王副官一邊點頭,一邊握著發報機鍵。

  曾可達:「現在不發。」轉臉仔細去聽那邊馬漢山的聲音。

  王副官鬆開了手。

  馬漢山在台上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大坪裡的學生和老師都有了反應:

  驚愕!

  憤慨!

  激昂!

  馬漢山知道現在不只是北平,連南京都在看著自己。一輩子跟著戴笠干軍統,黑白兩道頗有些仗義疏財的名聲,於是抗戰勝利後被指派做了北平肅奸委員會主任,沒收的財產牽涉多少人得了好處,誰都不知道,誰都不敢問。美援來了,上面又派自己當民政局長,今年還兼了個民調會常務副主任,奪民口中之食,報應終於來了。國防部調查組第一個就盯上了自己,背後卻沒有說話的人。遇到了方孟敖,答應管自己那個兒子,自己也就豁出去幫他了。把今天的糧食發給這些窮學生,若能激怒躲在背後的徐鐵英之流,站在這個台上背後吃上一槍,也算死得其所了。

  「反貪腐!」

  「反飢餓!」

  「反內戰!」

  台下終於爆發出雷鳴般的口號。

  王蒲忱和方孟韋已經帶著人往高粱地工棚那邊的吼聲走去。

  孫秘書卻被徐鐵英叫來站在身邊。

  徐鐵英手裡拿著報話機,等著那邊的決斷。

  報話機裡傳來了陳繼承的聲音:「就地槍斃!」

  「是。」徐鐵英關了報話機,望向孫秘書,「去執行吧。」

  孫秘書:「主任,陳副總司令不會擔擔子。是不是直接請示一下葉局長?」

  「槍斃一個敗類,我的命令還不夠嗎?!」徐鐵英怒了。

  「是。」孫秘書抽出了槍,向高粱地大步走去。

  另一塊高粱地裡,曾可達滿臉是汗,緊盯著王副官面前的電台。

  電文火急發來了。

  曾可達:「來不及翻譯了,你直接念。」

  王副官也是一臉的汗,望著電文紙上的數字,業務真好,直接念道:「命方大隊保護馬漢山,青年軍保護方大隊,馬漢山著即日押解南京。蔣經國。」

  曾可達:「李營長!」

  李營長奔了過來。

  曾可達:「通知方大隊保護馬漢山,你們在外圍保護方大隊。」

  「是!」李營長揮了下手,好些青年軍跟他從高粱地裡跑了過去。

  無須通知,方孟敖已經跳上了糧袋高台:「都上來,保護他!」

  左邊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右邊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立刻都登上了糧袋,呈半圓形整齊地站在馬漢山身後和兩側,背對著馬漢山和方孟敖,面朝著工棚和兩側。

  方孟敖講話了:「先生們,同學們。和你們一樣,我現在心裡也很難受。號稱世界四強之一的國家,卻要靠另一個國家施捨援助才能不餓死人,只因為我們貧窮落後。至於我們的政府在幹什麼,剛才馬漢山已經說了一些,我就不說了。現在,美國援助的糧食就踩在我的腳下。看著『Made in U.S.A(美國製造)』幾個字,我的感受可能比你們更深一些。從1939年我參加空軍,就跟美國的飛虎隊在一起抗日。前兩年只是一群美國的退役空軍在幫助我們,美國政府卻不願拿出一點兒武器物資援助我們。直到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成了我們的盟友,才開始給我們援助。記得第一次看到『美國製造』的援助物資,我還有我的戰友大哭了一場……」說到這裡,方孟敖停住了。

  太陽照著,方孟敖望向日光,眼中有幾點晶瑩。

  剛才還爆發出口號的大坪,分外寂靜。

  方孟敖吞嚥下剛才冒出的那股辛酸,目光又收了回來,繼續說道:「一樣是美國援助的物資,我今天從心裡也不願接受,更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些糧食發給你們。此刻我心裡想起一個人說的話,就是我們清華著名導師梁啟超先生說的話,『少年強則國強』!我們今天到底領不領這些糧食?如果領了,我們這些中國的青年,能不能在五年十年以後加倍還給美國?如果能,我希望大家領。為了那些東北來的一萬五千多流浪同學,我們今天也應該把糧食領了。我向大家保證,凡是由我負責發下的糧食,我都會給美國援華物資委員會寫一個欠條,以後我們這些青年一起還給他們。如果你們同意,就請學聯的同學在這張欠條後共同署名。我們今天拿的不是美國援助,而是借他們的糧食。我們有借有還!」

  一片寂靜。

  一個人帶頭鼓起掌來!

  梁經綸望著方孟敖,一下一下地鼓掌,節奏不快,卻分外有力。

  緊接著,他身旁各校的學聯代表跟著鼓起掌來。

  像陣風吹開波浪,掌聲從第一排向後面,向整個大坪蔓延開去,大家都鼓掌了!

  鼓得最熱烈的是謝木蘭。

  趁著掌聲,梁經綸身後幾個中正學社的學生齊聲喊了起來:

  「借糧!借糧!」

  鼓動感染了全場,喊聲立刻有了節奏,掌聲也立刻有了節奏:

  「借糧!借糧!」

  「敬禮!」方孟敖站在糧袋上向全場敬禮。

  緊接著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務隊隊員集體向全場敬禮!

  馬漢山望著方孟敖,又望向大坪,滿臉的良心發現。

  躲在工棚裡的李科長、王科長帶著民調會的科員們也走了出來,一個個突然感覺自己像是真正的公務員了。

  三輛大卡車前那一百多個人也都湊著熱鬧,按著節奏,拍起掌來。

  老劉也在一邊鼓著掌,那雙眼卻在看梁經綸,接著望向嚴春明。

  嚴春明一下一下在輕輕鼓掌,卻沒有跟著喊口號。

  老劉對身邊的幾個人說道:「那個戴眼鏡、沒喊口號的先生就是嚴教授。」

  左右兩個人:「知道了。」

  老劉:「第一排中間帶頭鼓掌的那個就是梁教授。」

  身邊回答的人多了:「知道了。」

  老劉:「最後一排喊得最響的是那個女同學。」

  「知道了。」

  老劉:「傳下去,救的就是這三個人。」

  老劉的話被一個一個傳了下去。

  工棚後高粱地。

  徐鐵英帶著報話員穿過來了。

  手裡拿著槍的孫秘書站了起來。

  徐鐵英:「收起槍吧。立刻把馬漢山和方孟敖說的話整理成電文,報葉局長,並報陳副總司令和陳部長,請他們立刻上呈總統。」

  孫秘書還真是文武雙全,插了槍,立刻抽出上衣口袋的鋼筆,掏出下面口袋的筆記本,蹲在高粱地裡飛快地寫了起來。

  另一片高粱地裡。

  曾可達在口述,王副官在發電。

  曾可達:「焦仲卿表現很好,劉蘭芝配合默契,現場已被控制。可達。」

  王副官敲完最後一下機鍵,抬頭望向曾可達:「發了。」

  曾可達手裡竟然還拿著一個望遠鏡,這個地方選得也好,有個小土堆,站上去剛好能夠越過層層高粱,從斜面看見糧袋高台上的方孟敖,和大坪裡的梁經綸,還有嚴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