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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 2

  「亂點鴛鴦譜!」方步亭急了,大聲嚷道。

  客廳裡,程小雲的手還按在剛擱下的電話筒上,望了望方步亭,又望向謝培東。

  「備車,我這就過去。」方步亭說著就往客廳門走去。

  「步亭!」程小雲急得直呼他的名字。

  方步亭站住了。

  程小云:「何校長說這是兩個孩子自己的意願,是自由戀愛,他不干涉,也希望我們不要干涉……」

  「他一個書獃子,你也聽!」方步亭憤憤地轉身,看著程小雲,這才知道自己不冷靜了,把目光轉向了謝培東,「自己的得意門生在身邊搞間諜、玩政治,一點兒都不知道,整天民主自由,還什麼自由戀愛,把木蘭往火坑裡推嘛……」

  謝培東心裡比他還急,此時卻一句話也不能接,只望著方步亭拿主意。

  方步亭:「這樣。小雲去見他,好好談孟敖和孝鈺的事。我去見梁經綸。」

  「行長。」謝培東必須問了,「你見梁經綸怎麼說?」

  方步亭:「他是太子黨的人,我就問他,還要不要在北平搞幣制改革了。想要我這個行長配合,就離我們家木蘭遠點兒!」

  「這應該管用。」謝培東的感動完全是真的,「只是梁經綸現在是跟孟敖在一起,行長也不好去……」

  方步亭:「你也是個呆子。打電話,叫孟敖去何家,就說何副校長要見他。打呀。」他望向了程小雲。

  程小雲拿起了電話,又問:「哪個號碼?」

  方步亭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燕京大學外文書店,問電話局。」

  「知道了。」程小雲立刻撥號。

  方步亭又對謝培東:「你還待著?叫小李備車,我和小雲一起走。我在外文書店下,小雲去何家!」

  「好。」謝培東疾步走了出去。

  外文書店二樓房間的電話並不猝然,竟是自己的先生將方孟敖叫去了,梁經綸便有被猝然拋在這裡的感覺。

  曾可達也要走了,既不問何其滄為什麼將方孟敖叫走,也不說方步亭來見自己該說些什麼,只是伸出手握別。

  梁經綸連抬手的意思都沒有:「可達同志,你也要走了?」

  曾可達臉上掠過一絲尷尬,接著又嚴肅了:「經綸同志,時局維艱,組織永遠在你背後!接受考驗,好好跟方步亭談吧。」手還是伸在那裡。

  梁經綸依然不握:「我當然要接受考驗。現在,我只希望可達同志也留下來,一起跟方步亭談。」

  「什麼?我能跟方步亭談嗎?」曾可達的手收回去了。

  「那就請可達同志指示,我怎麼跟方步亭談。」

  「代表何副校長,跟他論證幣制改革的方案。」

  梁經綸滿目蕭然:「到現在,我還能代表何副校長?」

  「什麼意思?」

  梁經綸:「何副校長是民主人士,我可是鐵血救國會的同志。」

  曾可達望向地面,又抬起了眼:「方步亭現在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

  梁經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這個時候突然來見我,絕不是跟我談什麼幣制改革。」

  「不管他談什麼,你只跟他談幣制改革。」曾可達當然知道梁經綸此刻內心的糾纏,可自己不能陷入這種糾纏,說完這句立刻向門外走去。

  走出門,曾可達又突然停住了,慢慢轉回身。

  站在門外,他發現梁經綸不知何時也轉了身,在望著窗外。

  「經綸同志。」

  梁經綸又慢慢轉過了身,只望著他。

  曾可達:「我剛才說了,組織永遠和你在一起。現在,我代表鐵血救國會,重申一下建豐同志今年3月的指示:『目前國民黨已經徹底腐化,毫無戰鬥能力,失去全國人民的擁護,而共產黨赤化不適宜中國。中國的未來應該屬於我們有志氣、有犧牲精神的青年們,這些青年一旦組織行動起來,就可以灑熱血、拋頭顱!』團結好方孟敖,執行『孔雀東南飛』行動。」

  「方孟敖如果真有共產黨的背景呢?」

  「不能再糾纏這個問題了!」曾可達的手短促地劈了一下,「建豐同志的指示已經很明確,『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用好』。」

  「怎麼用好?」梁經綸此刻竟也如此固執。

  「學習建豐同志,不要兒女情長!」曾可達必須點破梁經綸心裡那一層隱衷了。

  梁經綸被震在那裡。

  曾可達的目光柔和了許多:「天降大任哪……作為同志,只代表個人,我也贈你一句話吧。」

  梁經綸只得望著他。

  「『匈奴不滅,何以家為』!」停頓了片刻,曾可達又加了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

  這可是兩句話了。

  說完這兩句話,曾可達毅然轉身,這次是真的下樓了。

  一層樓梯口旁,那兩個中正學社的學生站在那裡,顯然不只是守衛,看神態是有急事向梁經綸匯報。看見曾可達下樓,同時肅正,行青年軍禮!

  快步中曾可達擺了擺手:「辛苦了,注意梁經綸同志的安全。」

  「可達同志!」是那個叫歐陽的中正學社學生,「學聯的人都聚集在燕大圖書館,等梁教授去安排明天的事。」

  曾可達停住了腳步:「你們安排一些人先去,注意有沒有共產黨學委的人在操縱。梁經綸同志暫時還去不了。」

  「明白!」

  不止在北平,在全中國所有的大學裡,燕京大學圖書館都是建築規模最大、藏書最為豐富的圖書館,僅這個閱覽大廳就能同時容納數百人查閱圖書資料。

  1948年的暑期,儘管戰亂,儘管經濟困難,由於美國方面保證了教學經費,燕大應期畢業的還是拿到了畢業證,已經離校。尚未畢業的也不急著趕論文,晚九點了,圖書館不應該有這麼多學生。

  圖書館的管理員、助理管理員也都趕來了,登記借書。

  有登記借了書坐到桌前看的,有不登記借書只是坐在那裡的。

  有站在架前翻書的,有不翻書只在書架前徜徉的。

  好在都很安靜,這是美國大學圖書館的規矩,已經形成傳統。同學間只是「道路以目」,大家都在等,也都在互相觀察。

  誰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共產黨學生。

  誰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國民黨學生。

  共同的名義是學聯的學生。

  許多人更不知道的是,共產黨學委發展的黨員學生是在等梁經綸,國民黨中正學社發展的學生也是在等梁經綸。

  梁經綸這時卻困在外文書店樓上,來不了。

  「嚴主任,您回來了?」一個管理員輕輕的一句話,立刻打破了寂靜。

  幾雙眼睛驚詫地望向圖書館大門口。

  另幾雙眼睛也驚詫地望向圖書館大門口。

  ——前幾天接到校方通知,圖書館主任嚴春明教授已經辭去燕大的教職,說是回了天津南開,這時卻突然出現了!

  驚詫望他的有共產黨學生,三五人。

  驚詫望他的有國民黨學生,二三人。

  那三五人都是共產黨學委燕京大學支部的骨幹。

  那二三人都是中正學社燕京大學的骨幹。

  還有好些共產黨學生和國民黨學生並不知道嚴春明的身份。

  「還有些善後工作要移交。你們忙吧。」嚴春明回答得很簡短。

  和往日一樣,他提著那只在法國留學時用獎學金買的、據說是19世紀手工製作的路易威登公文皮包,反著古舊的皮光,靜靜地從書架間、書桌前走過。

  他並不理會,其實是看不見那些雙詫望他的眼睛,只是隔著高度近視的厚玻璃眼鏡向身邊的學生輕輕點頭。

  他走到了閱覽室大廳的盡頭,走進了過道。

  他從包裡掏出了一大串鑰匙。

  過道盡頭的門,便是善本書庫,也是他辦公睡覺的地方。

  鏡春園那間北屋的電話突然響起。

  骨節崚嶒的一隻手拿起了話筒,是劉初五。

  他顯然剛到這裡不久:「我是。張老闆。」

  也就聽了兩句,老劉好生吃驚:「一刻鐘前他才從我這裡離開的,都安排了,讓他去那邊……我以黨……膽量和人格保證,絕沒有叫他回學校……我這就查明,然後向老闆報告!」

  放下電話,老劉在那裡發怔,突然叫道:「小張!」

  「在。」門從外面推開,一個精壯青年低聲應道。

  老劉的目光好不瘆人:「你把嚴教授交給接應的人了嗎?」

  那小張:「交給了。」

  老劉:「交給誰了?!他現在在燕大圖書館!」

  那小張也立刻緊張了:「不會吧……」

  老劉:「什麼不會?嚴教授如果出了事,我處理你!先出去!」

  老劉又想了片刻,終於提起了話筒,撥號。

  嚴春明坐在燕大圖書館善本室裡,像是有意要冷落那電話,讓它響著,捧起一摞書,疊在另一摞書上,拿起白濕毛巾在擦著自己的書桌。

  那電話比他還要固執,第一遍響完,第二遍又響了起來。

  嚴春明一隻手依然在擦著桌子,另一隻手輕輕地拿起了話筒:「我是嚴春明,正在收拾善本書,有話請簡短些。」

  老劉像是被舂油的大木錘在胸口狠狠撞了一下,猛吸了口氣,才使自己鎮靜下來:「嚴教授,我這裡剛給你找到了一本漢朝的善本書,叫什麼《玉台新詠》,立刻過來拿。聽明白沒有?」

  嚴春明出奇的平靜:「劉老闆,漢朝沒有善本書。我不過來了,這裡離不開……」

  接著,他還是驚了一下,對方的話筒擱得好響!

  嚴春明看著手中的話筒,出了一會兒神,輕輕擱下。

  該來的都要來,唯有坦然面對。

  燕大圖書館閱覽大廳內又多了好些學生,還有人從門外陸續進來。

  若有意,若無意,共產黨那幾個學生骨幹,國民黨那幾個學生骨幹都在暗中觀察進來的人。

  這幾雙眼睛同時警覺了,同時盯上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