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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2

  還是原來的車陣,前後四車引護,曾可達和副官在中間,向越來越近的燕京大學的東門方向騎去。

  雖然是晚上,看門面依然能看出,這裡就是中共地下黨員梁經綸白天向中共北平地下黨燕大支部學委負責人嚴春明接頭匯報工作的那家書店!

  六輛自行車竟然在離這家書店約一百米處都停下了。

  「長官,我領您去?」為首領路的那個青年請示曾可達。

  曾可達:「你認識店主?」

  那個青年:「報告長官,是。」

  曾可達把車一鬆,另一個青年接了,他便向那書店走去。

  那個領路的青年推著車緊跟了過來。

  曾可達走著輕聲說道:「記住,不要再叫長官。」

  「是,曾先生。」那青年立刻答道。

  曾可達停住了腳步,望向他。

  那青年立刻又明白了:「是,劉先生。」

  到了書店門口,那青年敲門。

  「Who is it?(是誰?)」門內顯然是那個美國女士在問。

  「I am a student of professor Liang. There is a friend of professor Liang.(我是梁教授的學生,梁教授的朋友來了。)」那青年用流利的美式英語答道。

  「OK. Come in.」那美國女士答著很快開了門。

  「Professor Liang is my friend. Nice to meet you.(梁教授是我的朋友。很高興見到你。)」曾可達居然也是一口流利的英語,向那個美國女士問好。

  「Nice to meet you too, Mr Liu. Mr Liang is waiting for you on upstairs.(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劉先生。梁先生正在樓上等你。)」那個美國女士將曾可達讓進了門。

  外文書店二樓。

  梁經綸的目光望著樓梯口的曾可達,竟像白天望著出現在樓梯口的嚴春明!

  不同的是,白天中共地下黨學委負責人嚴春明是主動走上前去握梁經綸的手;這時是梁經綸輕步走了過去,向曾可達伸出了雙手。

  梁經綸兩手緊緊地握住曾可達伸過來的一隻手:「辛苦了,可達同志。」

  「你也辛苦了,梁經綸同志。」曾可達聲音很輕,語氣卻很凝重。

  梁經綸立刻感覺到了曾可達握他的那隻手,並沒有他想像中的熱情。自己的手也慢慢鬆了:「建豐同志好嗎?」

  「你說呢?」曾可達收回了握他的手,「他叫我代他向你問好。」

  梁經綸感覺到了曾可達的冷淡和不滿,只得回道:「謝謝建豐同志。」

  此刻的他,不是燕大教授,也不是何其滄的助手,而是鐵血救國會的核心成員梁經綸!

  曾可達已經走到白天嚴春明坐的位子上坐下了。

  梁經綸也走到他白天坐的那個位子上慢慢坐下。

  曾可達開口了:「7月5日那天的事是怎麼鬧起來的?你們事先為什麼一個報告都沒有?」

  梁經綸的目光望向了桌面,想了想才抬起頭:「7月5日東北學生到北平參議會鬧事共產黨事先並沒有組織。」

  曾可達的臉更嚴肅了:「好幾萬人,聲勢那麼大,全國都震動了。美國方面當天晚上就給國府發了照會。你是說這一切都是自發的?這背後沒有共產黨指使?我相信你的話,上面也不會相信。」

  梁經綸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委屈,也沒有受到指責甚至懷疑後的那種心怯,他平靜地望著曾可達:「可達同志,中共上層昨天有新的指示,能否容我先向你匯報他們的指示內容?」

  曾可達的眼這才亮了一下,態度也緩和了些:「說吧。」

  梁經綸幾乎是在原文背誦,當然是背誦他聽到的重要內容:「我們城市工作的任務,應該是準備配合野戰軍奪取城市,為我軍佔領後管理城市做準備。奪取城市主要是野戰軍的任務。根據我們現有的城市工作力量與不久將來的發展,在奪取城市上,用武裝暴動做有力的配合,還不可能。裡應外合奪取城市,在華北任何城市現在條件都不可能……所以我們不要背上這個在條件上、時間上都不可能實現的武裝起義的包袱……」

  「共產黨倒像是穩操勝券了!」曾可達聽得與其說是入神不如說是心驚,緊盯著梁經綸,好像他就是共產黨,「還有呢?」

  梁經綸是有意停下來,以突出下面的話,來表白剛才曾可達對他的指責和懷疑:「可達同志,下面的話是重點:『鬥爭策略問題。現在北平學生工作較好,波浪式的發動鬥爭影響大。但總的方針是精幹隱蔽、蓄積力量,不是以鬥爭為主。具體地講,發動鬥爭必須做到:一、爭取多數,不能爭取團結多數的鬥爭不要發動;二、不遭受打擊,即在不利條件下,要避免硬碰,為的是蓄積力量,準備配合奪取城市與管理城市。』」

  梁經綸說到這裡是真的停下了。

  曾可達也沒有催他再說,而是在急劇地思考。

  沉默。

  「共黨的這個指示是什麼時候做的?」曾可達思考後又抬起頭問。

  「是7月6日緊急下發的指示。我也是今天聽到的傳達。不是全部。共產黨有紀律,到我們這一級只是口頭傳達,而且只傳達與學運有關的部分。」梁經綸回答道,「可達同志,7月5日東北流亡學生抗議事件,的確不是共產黨事先組織的。因此我事先也沒有預料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雖然如此,我還是有責任,畢竟我沒能及時把握學生的動態。我向組織做檢討,向建豐同志做深刻檢討。」

  「你不需要做檢討。」曾可達的態度好了很多,「這從另一個方面證實了建豐同志的判斷是十分正確的。建豐同志在南京聯席會議上說過,這次北平『七五事件』更大程度是官逼民反!說穿了,就是國民黨內部貪腐集團肆無忌憚地貪污民生物資造成的。你今天匯報的這個共黨文件很重要,盡你的記憶把它書面寫下來,我要帶回去上報建豐同志。」

  梁經綸站起來,走到牆邊的書架前,抽出了一本英文經濟類的書,走回座位前,從書頁裡又抽出了兩張疊好的紙,雙手遞給曾可達:「已經寫好了,由於聽的是口頭傳達,可能有個別字誤。但主要內容全在上面。」

  曾可達也站起來,雙手接過梁經綸遞來的共產黨「七六文件」摘要,臉上這才有了同志式的一絲笑容,剛想說什麼,梁經綸又將那本夾紙條的書雙手遞了過來。

  曾可達疑惑地望著他。

  梁經綸:「這是我最近半個月根據五大城市的物價和每天法幣貶值的差數對未來一個月全國經濟情況的分析。全寫在每頁的空白處,都是英文。是建豐同志半月前交給的任務。希望對黨國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有些參考價值。」

  曾可達再接這本書時對自己剛見面時對他的批評流露出了歉疚,語氣也誠懇了些:「經綸同志,來的時候建豐同志讓我帶了一句話,對不起,剛才忘記給你傳達了。」

  梁經綸靜靜地站著,專注地在等著聽那句話的傳達。

  曾可達:「建豐同志說,在我們黨內如果能有一百個梁經綸同志這樣的人才,國民革命成功有望。」

  梁經綸應該激動。可曾可達沒有見到預期應有的激動,梁經綸的眼中顯出來的是更深的憂鬱:「感謝建豐同志的信任。可眼下的時局,有一萬個梁經綸也未必能起什麼作用。鞠躬盡瘁而已。」

  「要有信心。」曾可達這時自己倒激動了,「當前我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打擊黨國內部的經濟貪污,盡快推出幣制改革。只要這兩點能強有力地推行,盟國才會恢復對我們的信心。國民政府穩定了城市、穩定了物價,就能保證總統指揮全軍在前線打敗共軍。以一年為期,經綸同志,你就能夠到南京擔負更重要的工作。還有,建豐同志對你的個人生活也很關心。你和那個何孝鈺的關係發展得怎麼樣了?建豐同志說,你們很般配。何況她父親也是國家需要的人才。他期待能給你們主持婚禮,期待你們和你的先生兼岳父一起到南京工作。我們不能讓做出特別貢獻的同志總是過清苦的生活。」

  梁經綸不能無動於衷了,可表示感激的那一笑還是有些勉強:「『古老的夜晚和遠方的音樂是永恆的,但那不屬於我。』這是我的一個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朋友喜歡的詩。我不喜歡,可是我相信。還是向你匯報工作吧。你昨天下達給我的任務,我已經派人去執行了。」

  曾可達望著他怔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來問道:「監視方孟敖的任務?」

  梁經綸:「是。派去接觸方孟敖的人就是何孝鈺。」

  曾可達多少有些吃驚,又愣了少頃:「除了她,不能派別的人去?」

  梁經綸慢慢轉過了身,有意不看曾可達那雙表示關切的眼:「只有她合適。她父親和方步亭是哈佛的同學,關係一直不錯。她本人從小跟方孟敖一起生活過。我還聽說,他們小的時候兩家父母還有過姻親之約。」說到這裡梁經綸居然轉過身來淡淡一笑。

  曾可達立刻琢磨他這一笑的含意。

  梁經綸這一笑很快便消失了:「這些都不說了。可達同志,何孝鈺現在是共產黨外圍組織的激進青年,利用她去試探或者發展方孟敖隨時可以視情況變化而定。我請求你同意我的這個行動。」

  方步亭家的小車這時把何孝鈺送到了燕大燕南園何其滄宅邸的院落門外。

  燕京大學原來是美國人辦的教會學校,仿英美名校的傳統,在學校南邊專辟了一片園區,蓋了若干棟帶院落的小洋樓,供校長、副校長以及資深中外教授居住,因地得名燕南園。何其滄是哈佛的經濟學博士,回國後受司徒雷登之聘一直當到了副校長,在此單獨有一個洋樓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