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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3

  司機下來開了車門,何孝鈺下了車:「進去喝杯茶嗎?」

  那司機十分恭敬:「謝謝了,何小姐。」立刻上車發動離開。

  何孝鈺十分禮貌,一直目送著小車開走,這才走到院門。看了看,發現裡面的洋樓只有一層留有燈光,便不按門鈴,拿出鑰匙開了院門的鎖走了進去。

  燕大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曾可達顯然真正被感動了:「經綸同志,深挖北平的貪腐,方孟敖是關鍵!接下來在北平推行幣制改革,方步亭是關鍵!以你的觀察和分析,方孟敖可不可能是共產黨的特別黨員?如果是,何孝鈺能有什麼辦法試探出真相?」

  梁經綸沒有立刻回答,只回望著曾可達期待的眼神,想了想突然反問道:「可達同志,我想知道,既然懷疑方孟敖是共產黨,為什麼還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和他的航空大隊?建豐同志是怎麼看他的?」

  這就輪到曾可達沉默了,也思考了好一陣子,才答道:「在用方孟敖的問題上,我和建豐同志有些不同的想法。可是你知道,對建豐同志的指示部署,我們只能是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關鍵是一定要執行好。」

  「我明白了。」梁經綸又陷入了思考。

  何孝鈺回到家,走入客廳。

  原以為父親已經睡了,何其滄這時卻坐在立式檯燈下看書,顯然在等女兒。

  「爸爸,十點多了還沒睡?」何孝鈺連忙過去,順手拿起攤在父親膝上的折扇替他輕輕扇著。

  何其滄合上了書:「見到你孟敖大哥了?」

  何孝鈺點了下頭。

  何其滄:「孟敖叫父親了嗎?」

  何孝鈺低下了眼替父親更輕地扇著:「哪兒呀,方叔叔一直待在房間裡沒有出來,兩個人連面也沒見。」

  「唉!你方叔叔一生要強,晚年了連個兒子都不敢見。這是要的什麼強啊!」何其滄感歎道,又沉思了好一陣子,望向女兒,「今天去方家,是你自己想去,還是別人請你去的,叫你去的?」

  何孝鈺:「爸爸,什麼是別人請我去的,叫我去的?」

  何其滄:「請你去的當然是方家,叫你去的一定是經綸。對爸爸要說實話。」

  面對父親的這幾句問話,壓抑在心底一天的紛紜心事,何孝鈺這時才覺察到,可無論是女兒的心事,還是組織的任務,都不能向父親有絲毫的表白和透露,她答道:「上午聲援東北的同學,見到了孟敖大哥,木蘭便拉著我去了。說是我在那裡能夠幫幫方叔叔。爸,您想到哪兒去了?」

  畢竟有一半是實話,何其滄便不能再追問,換了話題:「你們梁先生現在老是住在外面,我這裡給他安排的住所也不來了。爸知道你們還不至於是共產黨或者什麼國民黨,可燕大畢竟是做學問的地方,不要捲到政治裡去。你們其實一點兒也不懂得什麼叫政治。你爸當然也不懂。可你爸記住了蔣先生和毛先生的兩句話。蔣先生的話是『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走一個』。毛先生的話是『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爸。」何孝鈺立刻打斷了父親的話,「我不同意你的這個說法。怎麼說共產黨和共產黨的軍隊也不會抓人民,更不會去殺人民。可現在就在北平的監獄裡還關著好幾百無辜的東北同學呢。當時您不也在保護他們嗎?這件事,您,還有那麼多開明的叔叔伯伯們都應該說話。」

  「該說話的時候你爸會說。」何其滄露出些許無奈的眼神,疼憐地望著女兒,「可你爸說到底也不過是一介書生而已,國民黨上層我是有些朋友,可在政治上你爸從來不是他們的朋友。爸老了,只有一個親人,就是你。那麼多學生,像兒子一樣的也只有一個,就是經綸。爸的這點虛名和關係能保住你們兩個就不錯了。」

  燕大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我完全理解建豐同志『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要用好』的指示。這是大胸襟、大韜略。」梁經綸說這番話時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欽佩,接著說道,「我也同意可達同志的分析。那個方孟敖就算原來不是共產黨的特別黨員,到了北平後也很可能被共產黨發展成特別黨員。關於前一點,我想可達同志只要交給方孟敖一個任務,讓他去執行,很快就能得出結論。」

  曾可達:「請說。」

  梁經綸:「民食調配委員會貪腐走賬,方步亭都是讓崔中石在干,可達同志就把查賬的任務直接交給方孟敖去幹。方孟敖一查崔中石,他們之間是不是共黨關係立刻就會暴露出來。鑒此,我想提一個建議。」

  曾可達:「請提。」

  梁經綸:「方孟敖和他的大隊都是些飛行員,沒有人懂經濟。我可以安排燕大經濟系共黨外圍的進步學生去協助他們查賬。每一步行動我就能及時掌握。」

  「好,很好。」曾可達不只是賞識而且已經興奮起來,「說說你考慮的後一點建議。」

  梁經綸:「後一點是建立在方孟敖以前並不是共產黨的特別黨員基礎上考慮的。今天在和敬公主府門口我見識了此人,他完全有可能被共產黨北平城工部甚至是中共中央敵工部看中。我今天派何孝鈺去接觸方孟敖就是做這個準備。我可以利用何家和方家的特別關係,向中共北平城工部建議,將對方孟敖的策反工作交給我們燕大學委去執行。」

  曾可達這時完全理解了梁經綸的心情,站了起來,走到梁經綸面前。

  梁經綸也站了起來,望著走到面前的曾可達。

  曾可達由衷地向他說道:「經綸同志,我對你派何孝鈺小姐去接觸方孟敖表示遺憾,也表示敬意。我代表組織,代表建豐同志表示感謝!」

  梁經綸這時才流露出了一絲真正的感動,可感動的背後是那種永遠揮之不去的失落:「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可達同志,我還是相信那句話,『古老的夜晚和遠方的音樂是永恆的,但那不屬於我』。」

  曾可達嚴肅了:「不要再這樣想,也不能再這樣想。經綸同志,要相信組織,相信建豐同志!」

  梁經綸:「我相信我的選擇。可達同志,請你向組織、向建豐同志轉告我的話,我既然選擇了不能再選擇,就絕對不可能再有別的選擇。」

  這話耐人尋味,但曾可達很快就明白了梁經綸的心境,想了想,也只想出了一句連自己也不能說服的話:「不要再讀薩特那些書了,有時間讀讀《曾文正公全集》吧。」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一樓客廳。

  「經綸今天晚上肯定不會回到這裡住了。」何其滄站起來了,「睡吧。」說完便向樓上走去。

  「爸。」何孝鈺跟了過去,攙住了父親,「您吃藥了嗎?」

  「李媽已經拿給我吃了。」何其滄讓女兒攙著,走了兩級又停了下來,「你也去睡吧。」

  何孝鈺依然攙著他:「我再陪陪您,哄您睡著了我再睡。」

  何其滄又舉步了:「那就給我哼一個『浮雲散』吧。」

  「爸,都老掉牙了,方叔叔一來就叫我唱,您也老叫我唱,都唱煩了。另外給您唱一個新的吧。」何孝鈺雖然是帶著笑撒嬌地說這番話,其實自己心裡也有了一絲淒涼,是對父輩,還是對自己這一代人,她分不清楚了。

  何其滄:「那就什麼都別唱了。」

  「好,我哼好嗎?」何孝鈺還是笑著,攙著父親慢慢上樓,哼起了那首不知為什麼這些江南的老一輩都百聽不厭的《月圓花好》: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何其滄滄桑的臉上露出了沉思的笑容,笑容的後面當然是年輕的故事。他心裡最大的願望,就是自己的女兒能把他當年故事裡的殘缺變成「團圓美滿」。

  燕大的副校長不見了,名震天下的經濟學家也不見了,被女兒哄著走進房間的就是一個老小孩。

  燕京大學東門外文書店二樓。

  曾可達走了。

  時間已是深夜一點,1948年7月8日,也就是農曆六月二日到了。

  窗外西南方露出了細細的一絲蛾眉月。梁經綸在窗前靜靜地站了好一陣子,人在看月,月也在看人。

  接著他走到了書櫥邊,抽出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那本舉世聞名的《國富論》攤在桌上,坐了下來,又擺好了一疊稿紙,拿起筆寫下了一行字:

  關於發展方孟敖為我黨特別黨員的請示報告!

  何孝鈺的房間內。

  站在窗前,樓下便是寂靜的小院。小院的東邊有兩間一層的平房,被西南方向剛出現的蛾眉月遠遠地照著。

  何孝鈺的歌喉在燕大的學生劇社被公認為第一,無論登台演唱,還是獨自低吟,總能讓人心醉。剛才她還裝作極不情願地給父親低唱了兩遍《月圓花好》,現在她卻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心聲唱了起來: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

  唱到這裡,心聲也消失了。

  她是唱給誰聽的呢?梁經綸?方孟敖?還是自己?

  或許只有那一絲蛾眉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