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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走到女生樓,我們雙雙愣住。 門前一把大鎖。

  「糟糕!」我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氣。按規定,女生樓每晚十點熄燈,十二點鐘鎖門。可是,據我所知,經過女生們的幾次集體hu-i'lu,守門的大爺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睡得早,懶得起來鎖門,所以常常通宵都不關大門。

  門是玻璃的,我怎麼敲都沒人理。

  然後,我對瀝川說:「替我拿著包好嗎?什麼時候你去咖啡館帶給我就行了。」

  他接過我的書包,說:「你想幹什麼?」

  「從外面爬進去。」

  「什麼?」

  我把外套還給他。「這樓很好爬的。為了采光,窗台又長又低,還有陽台。」說罷,我腳一蹬,踩到一樓的窗台,伸手去勾二樓陽台的欄杆。

  「你住幾樓?」

  「不高。」

  「幾樓?」他伸手拽住我的腿。

  「四樓。你看,寢室的窗子開著呢。」

  「謝小秋,你下來。」

  原來他知道我叫謝小秋。咖啡館的服務員都配有胸牌。人人都寫英文名,只有我用中文。

  我不理他,但他死死抓著我的腿。然後,他用力一拉,我站不穩,只好跳下來,他抱住我,又迅速地放開了手。

  「這麼高的樓你也敢爬,出了事怎麼辦?」他低吼。

  只有一秒鐘在他懷裡,我頓時六神無主,遐想無數。

  「那我怎麼辦?睡大街嗎?」

  「可以住旅館。旅館二十四小時開放。」

  「好主意。」我眼睛一亮,「我知道還有一個地方二十四小時開放,還不用花錢:——火車站。能麻煩你送我去火車站嗎?」

  「火車站那麼吵,你明天還能考試嗎?」

  「火車站不吵,我不怕吵。」

  他看著我,一副頭大如斗的樣子。我想了想又說:「說到安靜,校外有個公園挺安靜的,有不少椅子可以睡呢。」

  「你當這是田里呢,想睡就睡?知道北京有多不安全嗎?」

  「將就一晚而已,別這麼大驚小怪,行不行?」我拔腿就往校外走。走到一半,他說:「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在我的公寓住一晚,我有多餘的客房。」

  「可是……我不認識你呀。」我停步,看著他。雖然他看上去面善,對我也很好,我還是存有戒心。

  「你有手機嗎?」

  「沒有。」

  「這是我的手機,給警察局打電話,告訴他們我的車牌號。告訴他們如果你失蹤了,從這個車牌可以找到我。」

  我笑了,說:「瀝川同學,我跟你走。你有車、有房。在北京這種地方,我覺得你比我更有可能失蹤。」

  「說得好。該厲害的時候厲害,該乖的時候乖。——這才是聰明的孩子。」

  他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我跳上車,他替我扣上安全帶。我喜歡讓他扣安全帶,喜歡他整個上身都俯下來,讓我在最近的距離看見他的後腦勺。

  已經凌晨三點了。車在黑夜中飛快地行駛,二十分鐘之後,駛入一幢高樓的地下車庫。夜晚空氣冰涼,我還穿著他的外套。他停好車,拿著手杖和提包,跳下車來,替我開門。

  我說:「我自己可以開門。以後讓我自己開,好嗎?」

  他說:「不好。」

  「對我不必這麼講究吧?」

  「如果你習慣有男人這麼對待你,將來你會嫁個比較好的男人。」

  我下了車,跟他走到一樓的大廳,面前有兩排電梯門。我數了數,共有十個。我們走到離車庫最近的電梯面前,他抽出電子鑰匙,滴的一聲,電梯門自動開了。電梯的旁邊放著一塊古色古香的木牌:「私人專用電梯,請勿擅入。」

  我跟他走進去,電梯顯示共有五十九層,最上面一個「ph」的紅燈忽然亮了。電梯無聲無息地往上走。

  「什麼是ph?」我問。

  「最高層,penthouse。」

  「你喜歡住很高嗎?」

  「越高越安靜。」

  「會打擾你的家人嗎?」

  「我一個人住。」

  他的公寓是不動聲色的豪華,淺碧的窗簾,淡白的壁紙,客廳當中是一組淺灰色的沙發。每樣傢俱都乾淨得像博物館的展品。

  「需要脫鞋嗎?」很乾淨的硬木地板,一塵不染。

  「不需要。」

  玄關的左壁掛著一對肘拐。我進入客廳,站在沙發旁邊,發現沙發的扶手邊,也放著一雙同樣的枴杖。然後我就問了一個只有傻子才會問的問題:「你在家裡需要用兩隻枴杖嗎?」

  他沒有回答,臉上閃過一抹捉摸不透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想現在就睡,還是想喝點什麼再睡?冰箱裡有果汁、啤酒、礦泉水、牛奶、豆奶、冰淇淋。」說這些話時,他表情冷淡,好像還在為剛才的問題鬱悶。

  「不用,謝謝。我現在就去睡。」

  「有四間客房,你喜歡哪一間?」

  「別給客人那麼多選擇。」

  「跟我來。」

  他帶我走進其中的一間。我問:「有洗澡的地方嗎?」

  「裡面有浴室。」他指給我浴室的方向,準備退出房間。我轉過身,輕輕地叫了聲:「瀝川。」他看著我。「謝謝你收留我。」

  「good night.」

  「good night.」

  我飛快地洗了澡,浴室裡什麼都有,一切都是嶄新的。我穿著睡袍鑽進被子,努力地想睡,卻怎麼也睡不著。於是我打開書包,拿出課本,最後一遍複習單詞。我很累,也很興奮,尤其在這種陌生的環境。看完一遍單詞,我又看課文和語法。就這樣又過了一個小時,我終於有些睏,又忽然覺得口渴,於是我偷偷溜到廚房去喝水。

  夜很深。客廳的光線已暗,他睡了吧?我赤腳輕輕走到廚房,轉過一道牆,猛然發現冰箱的門開著。他正站在冰箱面前,彎腰拿裡面的東西。

  我怔住,幾乎驚駭。他穿著短袖t恤,下面是一條足球短褲,他有修長的右腿,像雕像裡的希臘美少年那樣修長而健壯。他沒有左腿。左腿從根部就消失了。

  「hi.」我輕輕打了一聲招呼。

  他站起來,轉過身,看見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想……喝點水。」我的聲音在顫抖:「礦——礦——」

  「礦泉水?」

  我點頭。他把牛奶瓶放回桌上,然後彎腰替我拿礦泉水。就這麼單腿獨立,他居然站得很穩,沒有一絲晃動,好像練過武功。

  「還沒睡?」他遞給我礦泉水。

  「睡不著。」

  「我有很好的an眠ya0,要試試嗎?」

  「哦……不用,我怕睡過頭。」

  他開始喝牛奶。

  「你很喜歡喝牛奶嗎?」

  「嗯。我半夜要起來喝牛奶,嬰兒期的習慣,一直改不掉。」

  「如果你出遠門,住的地方沒有牛奶怎麼辦?」

  「我會出去買,跑多遠也要買回來。」

  「神經。」我輕笑,極力掩飾內心的驚異。

  「能麻煩你到我的臥室把我的枴杖拿過來嗎?」他說。

  我這才發現他手邊竟沒有枴杖。廚房離他的臥室很遠。

  「沒有枴杖,你怎麼走過來的?」我忍不住好奇。

  「跳過來的,」他說,「不過,當著你的面我就不好意思跳了。」

  我拿來枴杖交給他,然後雙手抱胸地恭維他:「你平衡能力挺強的,真的。」

  「我每天都練瑜伽。」

  見他空空的褲管,沒來由的,我的心悄悄地抽緊,為他心痛,為他惋惜。

  「是車禍嗎?」我忽然問。

  「很久以前的事。」看他臉上的表情,明顯不願多說。

  「晚安。」我說。

  「明天幾點考試?」

  「早上九點。」

  「如果我沒有醒,請叫醒我,我送你。」

  「好。」

  「晚安。」他說。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再也沒有睡著。六點半我爬起來,洗漱完畢,背上包,不忍叫醒他,獨自悄悄地離開了。

  我給他留了一個紙條:「瀝川,我回學校去了。不用送我,昨晚已經打擾你太多,你多睡一會兒吧。考完試如果還能見到你,我請你吃飯。一定!小秋。」

  早上的空氣和夜晚一樣冰涼。我坐電梯下來,大廳的保安用一種古怪的目光打量我。

  「早!」我說。

  「早!」

  「小姐,需要我替你把車從車庫裡開出來嗎?」他問。

  「啊?我沒開車。」

  「哦。」

  「對了,請問這大廈叫什麼名字?」我忽然問。

  「小姐不知道?這是龍璟花園。」他一臉詭異的笑。

  「如果我去s師大,怎麼坐車?」

  「那可有點遠。不過出門往右有地鐵。」

  「謝謝,有地鐵我就知道怎麼走了。」

  他繼續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我猛然省悟他所說的「小姐」是什麼含義。

  我不知道北京還有這樣清冷的大街。我迎風打了一個寒戰,正打算往右拐,忽然有人從背後叫道:「小姐,你要去哪裡?」

  除了瀝川、咖啡館的同事、寢室的同學之外,我在北京不認識任何人。待我回過頭去,我不得不承認,瀝川絕不是北京唯一的美男子。

  那是個時裝青年,頭髮豎起來,眼角帶著模稜兩可的笑。他的食指戴著一個碩大的玉戒,脖子上還掛著一道黃燦燦的項鏈。

  「你是——」我不認識他。

  他顯然也是從這座大樓裡出來。

  「我看見你從瀝川的電梯裡出來,你一定是瀝川的朋友,對嗎?」

  我為什麼要回答他。

  他伸出手來,道:「我也是瀝川的朋友。紀桓,齊桓公的桓。」

  瀝川的朋友,那就不一樣了。我和他握了手,他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寫著:「神侶設計」。下面是他的名字,電話號碼,傳真號。辦公室地址。

  我說:「紀先生設計什麼?」

  「瀝川設計建築,我設計服裝。」

  「幸會。可惜不能多聊,我有考試,要趕車。」我揮手再見。

  已經有人替他把車開了過來,遞給他鑰匙。

  「在哪裡考試?我送你。」

  「謝謝。不用了,我自己走。」

  「吃過早飯了嗎?」怎麼這麼婆媽呀。

  「吃過了。」

  「地鐵站在那邊,再過一個紅燈就是。」

  「已經看見了,謝謝。」

  「你喜歡這座大廈嗎?」他指著那座大樓。從外面看形狀有些怪異,層層疊疊,像一隻張開的孔雀。

  「還行……我不大懂建築。」

  「是瀝川設計的。」

  「哦!」

  「good luck!」

  「have a good day.」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