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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因為瀝川答應和我一起看電影,整整一晚上,小葉都沒有理我。 小童也盡量不和我多說話,省得次日要受小葉的氣。僵持的氣氛一直維持到小葉下班。她比我早一個小時下班。小童悄悄對我說:「我是小葉招進來的。她在這裡兩年,你在這裡兩個月,自己掂量,萬一出事,我會站在哪一邊。」

  「不過是請人看場電影,會出什麼事?」

  小童搖頭:「說是你鄉下小丫頭吧,你比城裡人還厲害。你這是在向小葉宣戰吶。這份工,你還想不想幹了?」

  我嗤笑:「有這麼嚴重嗎?咖啡店又不是她開的。」

  小童說:「前面被她弄走的就有三個人。有一個小女孩只干了三天,就被她打小報告了。老闆的兒子在南京讀大學,就在她爸的系裡。她爸是系主任。你現在明白了?」

  我不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要我向她討好,門都沒有。

  小童說:「其實矛盾很好解決,今晚你在這裡加夜班,不去看電影。第二天再請小葉喝杯咖啡,陪個不是,保證不給她攪局。這樣的認罪態度,諒她也不會和你糾纏下去。」

  我冷笑。

  見我執迷不悟,小童歎息:「你真不像是從雲南來的,脾氣比北京人還大呢。」

  我繼續冷笑。我是從鄉下來的不錯,難道鄉下人就不能有脾氣?我頂不喜歡人家動不動就拿我的出生地來說事。雲南有幾百萬人呢,難道幾百萬人都一個脾氣嗎?

  直到十二點,瀝川都坐在臨窗的位置不停地敲打鍵盤。小童跟他端過一次咖啡,他匆匆地謝了一聲,目光很快就回到筆記本電腦的顯示屏上。小童過來跟我說:「他在回eil。好像有無數個eil要回。」

  我說:「中文eil?」

  「法文。有一次小葉見他和一老外坐在一起,說德語,流利極了。」

  我忍不住問:「你的二外是什麼?」

  「日語。」

  「那你怎麼知道他寫的是法文?」

  「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法文和英文的區別我還是分得出來吧。」他假裝謙虛地鞠了個躬。

  「小葉也沒學過德文,怎麼知道他講的是德語?」

  「德語有顫音,發音的時候,整個扁桃體都得震動。」

  我望著瀝川的背影,遐想。

  「可惜腿不好,」小童若有所思,「不然就完美了。」

  我掃了他一眼,笑道:「你也感興趣?你不是gay吧。」

  小童恍然,若有所悟:「沒準他是gay,隔街的『狼歡』,你聽說過嗎?」

  「狼歡?」

  「這附近最大的一家gay吧。廁所裡都站著保安,怕人胡搞。」

  「聽說過。」我沒聽說過,也不想讓人覺得我是老土。

  瀝川是九點鐘來的,在這裡已坐了三個小時。平時他很少坐這麼久,顯然今天是為了等我。到了十二點,我換掉工作服,穿了一件灰色的長毛衣。如果事先知道瀝川會來,今天我就不會穿這件毛衣,新的時候還有款,洗了一次就變形,成了風衣,像從地攤裡買來的。我提著包走到他面前,他已經站了起來,正在收拾桌上的東西。我看見除了電腦,桌上還有一個軟皮本,舊舊的,用了很長時間的樣子。攤開的那一頁畫著草圖,凌亂得看不清形狀。

  我們一起走出大門,夜風很涼。我迎風打了一個噴嚏。他停住,說:「你冷嗎?」

  「過敏性鼻炎。」

  「那就是冷。」不由分說地脫下外套,遞給我。

  外套暖暖的,帶著他淡淡的體香。我的心怦怦直跳,垂著頭,盲目地跟著他走向停車場。走到車前,我忽然喪失了勇氣,停住腳,對他說:「對不起,剛才忙昏頭了,沒顧得上問你晚上有沒有時間,這麼晚看電影介不介意。」

  「有時間,不介意。」

  我繼續解釋:「明天期中考試,我要放鬆。」

  「其實……最好的放鬆是睡覺。」

  「睡不著,太緊張。」

  「只是期中考試,用不著這麼緊張吧?」

  「我希望平均成績是九十五。」

  「九十五?這麼高?」他看著我,似笑非笑,聽得很有興趣。

  「前幾次測驗我只考了六十幾分。只有期中考試分數高,平均分才會上去。」

  「那你能考到九十五嗎?」他問。

  「我盡力。」我雙手握拳做拚搏狀。

  「其實,考高分有很多辦法的。」他替我拉開車門。

  「是嗎?」我滑進車裡,他俯身下來替我系安全帶。

  「比如說:坐在一個成績好的同學旁邊,冷不防看幾眼人家的卷子。」

  「……」

  「比如說:把難寫的單詞抄在袖子裡。」

  「……」

  「比如說:把筆記本藏進廁所,然後假裝上廁所。」

  他一本正經地介紹開了。

  「明白了,你就是這麼混畢業的吧。」

  「算是吧。」他面不改色,毫不慚愧。

  「zu0'b-i的人呢,不過是為了混及格。我的目標不是及格,所以不可以抄別人。」我一臉嚴肅地糾正他:「因此,整整兩個星期我都在用功學習,每天只睡三個小時。今天就是我的極限。不看電影,我會崩潰掉。」

  「精神可嘉,好好學習的孩子一定要鼓勵。」

  他啟動汽車:「哪家影院?你指路。」

  「平安影城,靠近我們學校。」

  「哪條路上?」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寢室的同學都去那裡看電影。學生八折。這一周專放奧斯卡老片。」

  他於是歎息:「你來北京這麼久,從來沒去看過電影?」

  「可以看錄相嘛,學校附近到處都是錄相廳,更便宜!」

  他又把車開得飛快。

  「拜託開慢點好嗎?像這麼開車會出事的!」我叫道。

  「這也叫快?完全在限速之內啊,」他不理我,「你不是繫上安全帶了嗎?」

  「我心臟受不了。」

  「你有心臟病?」他放慢了速度。

  「沒有。我緊張,行不行?」

  「今晚是什麼電影?」他又開始加速,故意換個話題引開我的注意。

  「你喜歡什麼電影?」

  「horror vie(譯:恐怖片)。」

  「運氣不錯哦!今晚上是『the silence of the las (《沉默的羔羊》)。』英文台詞中文字幕……瀝川!勞駕放慢車速!」

  不知道為什麼脫口而出就叫他「瀝川」,好像這樣叫了十幾年一樣,話一出口我就有點訕訕的。

  「為了看完這部電影,你的心臟需要熱身一下。」

  我氣結,不再說話,眨眼間就到了學校。他開車圍著校園附近轉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電影院。進了大廳,我對他說:「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買票、買汽水、爆米花和烤雞翅。」

  「現在是下班時間,不必再做waitress。你在這裡等著,我去買票。你喝什麼?」

  「可樂。」

  我看著他買了票,又去買爆米花……我飛快地跟上他。他行動依賴手杖,只有一隻手能拿東西。放映廳很空,只坐著不到十個人。我們打算坐最後一排。台階很淺,他卻走得很慢。右腿先上去,然後將不能動的左腿拖上台階,站穩,再走下一級。我後悔說要坐最後一排了,此時改口又怕他介意,只好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後。

  等我們坐下來,電影已經開始了。我開始吃雞翅。坐最後一排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讓別人聽見我大嚼特嚼的聲音。

  他喝了一口礦泉水,問:「你還沒吃晚飯嗎?」

  「沒有。來的時候急著趕車,忘了。」

  「咖啡店裡總有東西可吃吧?你不是有coffee break嗎?」

  「那麼貴,老闆又摳門,怎麼吃得起?」我飛快地啃完了一隻雞翅,又去吃另一隻,「雞翅很好吃,你要來一個嗎?」

  「謝謝,不要。」

  「那……爆米花?」

  「我不吃,」他淡淡地說:「全是你的。」

  「怎麼可以這樣呢?看恐怖片不吃東西。」我嘀咕著。過了一會兒,又小聲說:「仔細聽,下面一段是我最喜歡的。」

  只見裡面那個漢尼拔醫生對朱迪·福思特說:"first principles,clarice. silicity. read rcus aurelius. of each particular thing ask: what is it in itself? what is its nature? what does he do, this n you seek?"(譯:第一個原則,克萊絲,是「簡單」。細讀馬可·奧勒留的書,不放過任何一個特殊點:它裡面有什麼?它的天性是什麼?你要找的那個人,他是幹什麼的?)

  "……no. we begin by coveting what we see every day. don't you feel eyes ving over your body, clarice? and don't your eyes seek out the things you want?"(譯:……不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垂涎每日所見的一些東西。難道你沒感到過別人的目光在你的身體上移動?克萊絲?難道你自己不是也用目光來尋找你想要的東西?)

  我模仿片中人的口形,一模一樣。

  他轉頭過來看我,說:「原來你的口語是從這裡練來的。」

  過了片刻,片中人繼續說:

  "……terns? h.if i help you,clarice, it will be "turns" with us too. quid pro quo. i tell you things, you tell things. not about this case, though.about yourself.quid pro quo. yes or no?"(譯:燕鷗?嗯。如果我幫了你,克萊絲,那將會是一種你我之間的『交換 [譯者註:英文中「交換」與「燕鷗」發音類似]』一物換一物。我告訴你一些事,你告訴我一些事。與這個案子無關。與你自己有關。一物換一物,你願意不願意?)

  瀝川又回過頭來。

  「怎麼了?」

  「發現沒有?這段押韻的。」他說。

  「哪裡押了?」

  「quid pro quo, yes or no?」(譯:一物換一物,是還是不是?)

  我想起了我和他第一次坐車的情景。「如果我回答了你這個問題,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quid pro quo……

  剩下的時間我基本上全用雙手捂著眼睛。這部片子我看過十遍,看到台詞都能背下來了,卻沒有一次能睜著眼從頭看到尾。

  我沒看他的臉,知道他在笑我。

  看完電影出來,已近凌晨。他要送我,儘管我反覆推辭,他堅持要送我到寢室樓下。

  在路上,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你知道,這電影我雖然看了很多次,有一樣東西我總不明白。」

  「你一直捂著眼睛,應該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吧?不是說,電影是視覺藝術嗎?」

  「為什麼要放一隻蛾子?為什麼?」

  「你想聽我的解釋嗎?」

  「你有解釋?」

  「蛾子意思是繁殖。蛾子產很多卵,身體也會變化。那個bill不是一直有identity proble身份認同的問題)嗎?」

  「可是,為什麼要把蛾子放到死屍的口裡呢?」

  「那是女人的屍體,對吧。女人和男人的區別是什麼?繁殖,是不是?意象聯接,這是你們學文學的人最擅長的事情啊。」

  我停下步來,看著他,問:「那麼,瀝川同學,你是學什麼的?」

  「經濟。後來又學過建築。quid pro quo,今天在咖啡館,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和人吵架。」

  「輸了還是贏了?」

  「表面上贏了,實際上輸了。鄉下人,原本活得很自在,到了城裡,突然間什麼都介意起來。」

  「這麼說,你在這裡並不開心?」

  「除非我期中考試得了九十五分。」

  「分數對你有這麼重要嗎?」

  「i have identity proble(譯:我有身份認同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