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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下班回到寢室,已經十二點半了。聽說學校十點整準時熄燈,我上樓的時候,樓道上還有人走動。等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寢室門口,卻發現門已經被反鎖了。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無人理會。敲了近一分鐘,門猛然開了,寧安安穿著睡裙,冷冷地盯著我:「為什麼敲門?難道你沒鑰匙?」

  「門反鎖了。」

  她依然冷著臉:「難道你沒聽說這樓裡去年發生過**案?門不反鎖,出了事怎麼辦?如果以後你非要玩到十點之後才回校,就索性第二天早上再回來。」我自覺理虧,深更半夜的也不想大聲爭辯,只好實話實說:

  「我沒貪玩。我剛找了一份工,要干到十二點才下班。」我心裡有些委曲,眼淚便在眼眶裡打轉,但臉上仍是硬硬的,嘴也繃得緊緊地,不肯讓她看出來。

  她怔了一下,隨即「哦」了一聲,把我拉進門,問道:「不夠錢用啊?」

  我抿著嘴,沒有回答。

  「唉,」她看了我一眼,歎了一聲,「去睡吧。以後我告訴她們晚上別反鎖了。」

  怕弄出更多聲響,我不敢洗臉,不敢刷牙,悄悄爬到上鋪,鑽進被子。睡不著,為著即將到來的未知開銷、為了存折上寥寥無幾的生活費。值得慶幸的是咖啡館月中發薪。我只用再干兩個禮拜,就可以拿到第一份工資了。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到操場上跑步、背單詞。看見馮靜兒也在操場上,身邊站著一個高個子男生。

  跑步路過她們時,那男生向我「hi」了一聲。他穿著一件白背心,露出結實的胸肌,看上去英俊健碩,像是體育系的。

  「小秋,今天的精讀課你去嗎?」見我過來,馮靜兒沒話找話。

  「去啊。」

  「你高考外語是多少分?」她忽然問。

  「九十五。」我說。

  她臉色微變,懷疑地看著我:「真的?」

  「嗯。」

  「聽說你們那裡的高中每天都有考試。從入學的第一天就開始應付高考。沒有音樂課、沒有圖畫課、也沒有體育課。」

  我不禁啞然。

  ——生活中常能見到這種人,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比她更聰明,只有人比她更刻苦。何必戳破?我只好點頭:「我們那裡的高中,就是這樣。」

  「我爸就在英文系。」她說,「他不教精讀。四年級的時候,你可以選他的『當代英國小說』。他主要帶研究生的課。」

  「是嗎?你爸是教授?」我瞪大眼睛。

  「馮教授是博導。」男生更正。

  「你叫他馮老師就行了。」

  「好哦。」

  「你爸是幹什麼的?」她忽然問。

  「我爸也是老師,教中學。」我說。

  「這位是路捷。道路的路,捷徑的捷。」

  「你好。請問你是哪個系的?」

  「國經系。」

  「他是我們高中的高考冠軍。」馮靜兒甜蜜蜜地看著他,「明明可以上北大,卻偏要到師大來。他這人,根本不把大學當回事兒。」

  「師大的國經系也很強啊。」

  「他剛上高三的時候,托福就考了六百分。」

  「哦!」我肅然起敬。

  「不耽誤你晨練,課堂上見!」看見我一臉欽佩,馮靜兒心滿意足地笑了。

  我這學期一共選了五門課,基本上每天都有課。尤其是週二,上午一門,下午一門。上完課已經四點了。我匆匆吃過晚飯,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咖啡館。

  小童見到我,悄悄地說,「別惹小葉,她心情不好。」

  「怎麼了?」

  「以前她的心上人天天都是五點半來,偏偏今天沒有來。」

  「現在還不到六點。」

  「那人非常準時的。每次來的時候都正好五點半。」

  他說得不錯。整整一個晚上,西裝青年都沒有露面。小葉心不在焉,小童只好讓她擦桌子、掃地、煮咖啡。不敢讓她配飲料,更不敢讓她收錢。小葉也不介意,便時時機械地擦桌子,把所有的桌子都擦得鏡子般閃亮。

  接下來的兩周,西裝青年還是沒有出現。小葉的情緒漸漸由魂不守舍變成焦躁不安。她成了小童夜晚的主要談資。

  我漸漸有些擔心,懷疑那人的消失與我不小心將咖啡潑到他身上有關。有可能因為我的粗心,導致他不再喜歡這家咖啡館。北京的咖啡館成百上千,就是這附近也有十幾家,價格更貴,服務更好。他大可不必每次都來這裡。

  週末,小葉因感冒請了一天假,次日接班時,早班的人告訴她,她們在早上的時候看見了西裝青年。

  他大約改變了作息,晚上不再來咖啡館了。小葉於是便和早班的人換了班。就在她換班的那天晚上,我又看見了那個青年。

  他仍然穿一身純黑色的西裝,製作和裁剪都極度合體;仍然攜一隻黑色的手杖,斜背一個看似用了很久的褐色皮包。

  七點過後是咖啡館最忙的時段,有七八個人排隊買咖啡。西裝青年沒有像往常那樣徑直走到臨窗的座位坐下來,而是規規矩矩地排在了隊伍的最後。他知道何時應當享受特殊服務,何時不應當。——在這樣繁忙的時刻,他顯然不想打擾到我們。

  站了幾秒鐘,他忽然疾步向另一道門走去。

  沿著他走去的方向,我看見玻璃門外有一位精神矍鑠、滿面紅光的老者,如他一樣穿一身筆挺的西裝,正健步向咖啡館走來。西裝青年及時地趕到門邊,替他拉開了門。

  「瀝川!」老人一面笑,一面走進門來,和他握手。

  「龔先生。」他的神色顯得非常尊敬。

  「好久不見。你父親好嗎?」

  「挺好。」

  「你呢?」他打量著他,神色慈祥。

  「也挺好。能請您喝杯咖啡嗎?」

  「好啊。」

  「您的咖啡需要放牛奶嗎?」

  「哦,不要。無糖黑咖啡。」

  「請往這邊來。——我知道臨窗有個位置很安靜。」

  他將老人引到了臨窗的座位,放下自己的包,又過來排隊。

  原來他的名字叫「瀝川」。

  他排了大約三分鐘的隊,終於來到我面前。

  「你好!」我說。他的臉像一道陽光照射過來,我嗓音不自覺地有些發顫。

  「hi. could i have 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whipped crea with a touch of cinnan on the top and 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譯:能否給我來杯大號冰拿鐵,加上生奶油,上灑一點肉桂粉?此外還要一杯大號無糖黑咖啡。)

  純正的美式英文,我傻眼了。

  他的笑容中有一絲捉弄:「i thought you prefer to speak english...」(譯:我以為你願意我說英語……)

  「神經!」我心中暗想,就因為潑了一次咖啡,犯得著這麼整我嗎?

  「of course.(譯:當然)」我保持鎮定,「please have a sea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譯:請稍坐,我會把咖啡端給您。)」

  「no need, take your ti. i』ll stay here waiting.(譯:不必。不用忙,我可以在這裡等著。)」他鍥而不捨,一定要看到我的難堪。

  「一共三十七塊。」我終於改口中文。

  他遞給我一百塊錢。我將零錢找給他。

  他將一張錢還給我:「多找了十塊。」

  「對不起。」

  小童在一旁低聲問,「他要的是什麼?」

  我大腦一片空白,紅著臉說:「太複雜,一時不記得了。」

  「what?!」小童低吼。

  「i asorry, what's your order again?(譯:對不起,您要的是什麼?再說一遍?)」

  他低聲複述了一遍,我終於聽清:「got it, thanks.(譯:明白了,謝謝。)」我轉頭對小童道:「大號冰拿鐵一杯,上放奶油和少許肉桂粉;還要一杯大號黑咖啡,無糖。」

  小童配飲料神速。我把他要的東西放在托盤上,他一手拿著托盤,一手拄著手杖,逕直向自己的位置走去。我覺得他跛得比往常厲害,擔心走不到一半咖啡就會全溢出來。對腿不方便的人來說,端飲料實在是個危險的動作。可是他總算把咖啡平安地端上了桌子。

  兩人在窗邊低聲地聊了約三十分鐘,老人站起身來告辭。那個叫「瀝川」的青年依舊陪他走到門口,替他拉開門,目送他離去。然後徑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工作。

  整個晚上,他吃了一份吞拿魚三文治、一份水果沙拉、兩杯latte,直到我下班,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不停地打字,好像有很多活沒有幹完。

  我突然意識到他為什麼會喜歡這裡。他的生活一定很孤獨,孤獨的人會願意待在有人的地方,特別是像咖啡館這種看似人多,卻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的地方。

  下班的時候我收好工作服,換了件尋常穿的短袖衫,走出咖啡館。

  北京的深夜寒冷乾燥,我的家鄉卻溫暖濕潤。面臨太多人生變化的人常常會忽略氣候的轉變,就像今天,北京人一定會記得帶上件外套吧,而我卻只能抱緊胳膊走在昏黃的街燈下。

  不遠處就是車站,夜班車每小時一趟,我又錯過了十二點的那一班,這意味著我要在這清冷的街道上足足等待五十分鐘,才會等到下一班。我曾經打算買一輛自行車。小童警告我,說像我這樣的女孩,深夜乘公汽要遠比騎自行車安全。

  好在我可以背單詞。除了洗臉刷牙上廁所,我利用所有的時間背單詞。掏出單詞本,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我開始唸唸有詞。

  沒過幾分鐘,一輛車忽然停在我面前。一個人探出頭來,向我「hi」了一聲。是那個「瀝川」。

  「hi.」我回了一聲。

  「上車,我送你一程。」他說,接著車門打開了。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真舒服啊!真皮的坐椅,車內很寬敞。

  「你住哪裡?」

  「s師大宿舍。」

  「繫上安全帶。」

  我繫了半天,系不上去,只好問:「怎麼系?」

  他打開車門,拿著手杖跳下車,來到後座俯下身幫我找到銜口,當地一聲繫好,然後又走回駕駛座。

  「謝謝你。」我小聲說。

  「不客氣。」他發動車,在街上行進。

  美男在側,我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氣。有五分鐘的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你是英文系的嗎?」他終於問。

  「如果我回答了你這個問題,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我說,「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嗎?」

  他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點頭。

  「英文系一年級。」我說,「該我問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嚇了一跳:「我好像沒問你的年齡,你為什麼要問我的名字?」

  「公平起見。」

  「王瀝川,」他說,「你是哪裡人?」

  「我是外鄉人。我不喜歡北京人。」

  他笑了起來。

  「你呢?」

  「我不是北京人。」

  「你說的是北京話。」

  「我爺爺、奶奶都是北京人。或者說,北平人。」他說,「你在北京沒有一個親戚朋友?」

  「沒有。祖宗八代都沒有。」

  「那麼,你的家人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地生活嗎?」

  「我是成年人,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

  「嗯,這話聽上去像是美國人說的。」

  我愉快地笑了:「你剛問了我兩個問題,現在輪到我來問你了。」

  「是嗎?我問了兩個問題?」

  「是啊。」

  「好吧。」

  「你喜歡北京嗎?」

  「還行。」

  「為什麼你特別喜歡來這個咖啡館?」

  「因為……」他想了想,「停車很方便。」

  我想起了那個常常空著的殘障車位,不禁打量了一下他的腿。上下車時,他的左腿的確行動不方便,但他好像已經習慣了。雖然有些笨拙,很多動作一瞬間就完成了。「你還有問題要問嗎?」他轉過頭,用一種奇怪地眼光看著我。

  我不能看他的臉,每看一眼都令我昏眩。他有一張既充滿個性、又無可挑剔的臉。即便是側影也是那樣完美,可以用來鑄成金幣。

  「沒有了。」我兩手一攤。

  「你對陌生人的好奇心就只有這麼多嗎?」

  「只有這麼多。對不起,」我不得不指出來:「你一直在超速。」

  「你害怕高速?」

  「我害怕警察。」

  他笑了,放慢車速。開了不到十分鐘,就到了我們學校的大門口。門口有門衛,任何車輛不能入內。

  「謝謝你,停在這裡就可以了。」我連忙道。

  「你住的地方離門口遠嗎?」

  「不遠,走走就到了。」我不想多麻煩他。

  他找了個地方停車,然後下了車,道:「不介意的話,我能送你到宿舍門口嗎?現在太晚,就是學校裡面也不一定安全。」這話若是別人說,便顯得得慇勤做作,而他卻說得既誠摯又坦然,一副十足的紳士派頭。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平生不曾被人如此照顧,我受寵若驚,連連擺手。

  「你知道,如果我送你到這裡,而你走著走著突然失蹤了。從法律的意義上來說,我就是第一號嫌疑。」

  我看著他,無聲地笑了。

  走了幾步,他又說:「我可能走得有些慢,你不介意吧?我知道你拔腿一跑,很快就到。可是這條路看上去很黑,兩邊都是樹林。我寧願你拿出耐心陪我慢慢走。」

  為什麼這個人總是這麼客氣呢?我大聲說:「當然不介意。」

  他走得其實並不慢,但顯然這不是他常用的速度。

  「你來過這裡?」我問。

  「沒有。」

  「可是,你一定上過大學,對吧?」我又問。

  「為什麼?難道我看上去很有學問?」

  「嗯……也不是。你英文很好。」

  「我在國外讀的書。」

  「哦。那為什麼你又回來?據我所知,這裡好多人唯恐不能出國。」

  「那我就算少數人。」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但這些問題對於一個初次相識的人來說,都不合適。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

  我希望這條路十分漫長,能讓我們不停地走下去。可惜,宿舍已經到了。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真誠道謝。

  「晚安。」他淡淡地說。

  他目送我走進大門,然後轉身離去。我知道他還要獨自走至少半個多小時才能走到校門口。我突然有一種想要陪著他走回去的衝動。但我克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