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瀝川往事 > 第2章 >

第2章

  到了汽車站我才真正體會到林青不要這分工作的原因。 下午五點是堵車高峰,說是六點鐘上班,如果五點半才來乘車,就會遲到。

  等了二十五分鐘,終於擠上了公汽。汽車慢騰騰地向前開,一路紅燈不斷。我發現車裡站著的人全是一副狼狽相,有坐位的人也顯得疲憊不堪。透過車窗,我第一次認真打量北京。其實我每天都看新聞聯播,自己以為對北京很熟悉。可是,等我真正到了這裡才發現,每一個街道都如此陌生。陌生的大樓,陌生的行人,陌生的廣告,陌生的車輛,陌生的標記,每一樣事物都那麼陌生,悄無聲息地向著陌生的方向行進。

  北方的秋季,天暗得極早,四站的路程彷彿就從白天走到了黑夜。

  那個叫做星巴克的咖啡館坐落在一棟豪華大廈的底層。奇怪的是,雖是下班高峰,那條街上的行人並不多。樓側的停車場有大致二十個車位,全佔滿了。我在大門外停留片刻,理了理頭髮和裙子,又悄悄地照了一下鏡子,還算整齊,便推門而入。

  咖啡館並不太大,很安靜,只有喁喁的人聲。裡面的服務生穿清一色的黑色t恤,無論男女,都套著一條墨綠色的圍裙。一位叫童越的男生接待了我。他看上去和我年紀相當,個子不高,明朗的笑容,樣子很隨和。

  他禮貌地伸出手:「你好,謝……小秋,是嗎?我是夜班經理,人們都叫我小童。」

  「你好小童。」

  「你的簡歷寫得挺好。其實不必寫英文,中文就可以了。老闆不懂英語。今晚這裡有四個人,包括你在內。你是s師大的?」

  我點頭。

  「我也是。英文系二年級。你呢?」

  「新生。」

  「是嗎?今天迎新我也在,怎麼沒見到你?」

  「也許你見到了,只是不認得。」

  「呵呵。你住哪一區?」

  「北七區。」

  「北七區?離校門最遠。吃羊肉串和清真牛肉麵會比較麻煩。買了課本了?」

  「嗯,好貴。」

  「要是早點碰到我就好了。我有舊課本,一模一樣的,我又不愛學習,所以基本上是新的,全可以送給你。」

  鬱悶。想起我早上花掉的一百四十塊錢,那叫一個心疼吶。

  「how would you like your coffee?(譯:您想在咖啡裡放點什麼?)」他站在收銀機前,一面工作,冷不防說了一句英文。我回頭一看,一個外國人微笑著站在櫃檯邊。

  「double crea one sugar.(譯:兩份奶一份糖)」

  「sure.(譯:好的) 」

  我不禁陶醉了。他的口音與我聽到的「瘋狂英語」相差無幾。

  「這裡有很多說英文的機會。不過,老闆不贊成我們和客人聊天。除非人不多,客人又願意聊,你才可以陪著說幾句。——但不能耽誤工作。」

  接著,他向我介紹了正在工作的另外三個人,其中一個馬上交班。另一個女孩叫葉靜文。中文系。

  咖啡館的工作並不難,第一步是熟悉各種咖啡機的用法,然後就是背nu,也就是各種飲料的配方。小童說nu上的飲料雖然多,但常喝的就幾種,很簡單,一天絕對可以記住。此外就是咖啡杯的大小稱呼與一般咖啡店不同,不叫大、中、小,而稱venti、grande、tall。

  我換上了工作服。那個叫葉靜文的女孩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斜睨著窗外,個子窈窕,長得極像《過把癮就死》裡面的那個女主角。小童說她是南京人,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吃穿不愁,到這裡來不過是練口語。我覺得很奇怪,她不是中文系的嗎?要那麼好的英文幹什麼。小童說,她是從一個競爭激烈的高中考進來的。原來打算考北大,不想一試不利,只考到。既然進了大學,就該休息休息了,可是考試考慣了,歇不下來。於是,考完四級考六級,考完六級考托福,考完托福考gre。考完gre才發現自己學的是中文系,申請學校難,簽證更難。便來這裡打工。一是練口語,二是看看可不可以認識一個外國人,替她擔保。但老闆不許員工與顧客聊天,她一直也沒找著機會。所以,「她看上去總是很憂傷,很失落,唉。」

  其實,葉靜文打動我的正是她那雙充滿白日夢的眼睛。我一看見她,就想起了瓊瑤小說裡的人物:一雙癡癡的,隨時準備感動的大眼。薄薄的,等待折磨的嘴唇。披肩長髮,別一隻珍珠發卡。淡淡的口紅,淡淡的香水,連姿態也是淡淡的,好像隨時可以從空氣中消失一樣。我進來已工作了兩個小時,她只和我說了一聲「hi」。

  收銀很簡單,我對電子的東西本來就有興趣,一下子就學會了。

  「你可以算是我見過的上手最快的新人了。」童越很滿意,呵呵直笑。一個顧客走了,留下一桌子的碟子,見葉靜文還在櫃檯上發呆,小童只好歎一聲,上去收拾。回來悄悄地說:「另介意她對你冷淡。小葉人挺好。只不過今天她的心上人來了,現在是花癡時間。」說罷,指著臨窗角落。

  順著他的手指我只看見一個斜斜的側影。一個穿西裝的青年,坐在一張臨窗的桌子旁,正專注地看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他是個中國人。」我笑著說。

  「絕對有錢,」他補上一句,「聽口音可能是華裔。」

  時至九點,顧客漸漸減少。穿西裝的青年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好像把這裡當作了他的辦公室。

  小童說,半年前,當這位青年第一次出現時,小葉就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為了見到他,不惜打工,不惜改上晚班。不止小葉,咖啡館裡所有的女孩全都暗戀過這個人。只要他一出現,整個晚上,女孩子們全都神思恍惚,收銀機出錯率升高。只有小童一個男生可以正常工作。

  我失笑:「是嗎?」

  「這裡所有的女孩子都盼著他來,只有我不願意。他一來,我就要干雙份活兒。不過,他來有他來的好處,」小童又說,「他給很高的小費。」女孩子們如果實在花癡得不好意思了,通常會把桌上的小費讓給小童,以示歉意。

  咖啡館供應簡單的午餐和晚餐,主要是三文治和水果沙拉。而客人都是自己到櫃檯上等咖啡,所以很少有人給小費,尤其是中國人。

  「這裡常有人給小費嗎?」我問。

  「不經常。有些老先生、老太太需要我們把咖啡送到桌子上的,會留下小費,但也不多。」小童說,「只有他一個人,每次都給很高的小費。所以我們也樂意為他服務。一見他來,只要走得開,我們通常都會主動過去問他要什麼,然後替他把咖啡端過去。」

  「為什麼?這裡不是人人都排隊買咖啡嗎?」

  「他的腿不大方便。」

  「哦。」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桌邊掛著一根黑色的手杖,但他的全身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怎麼不方便?」我又問。

  「也不是很不方便,只是左腿略跛而已。」

  「也許只是暫時的傷。」我說。

  「不是。他的車停在殘障車位。寶馬suv。」

  「什麼是寶馬suv?」

  「有錢人開的車,而且不怕燒汽油。」

  「哦。」

  「他一向要skinny latte (譯:脫脂拿鐵)。不過,如果你看見他來不要主動上去打招呼,讓小葉招待他。小葉是這裡的老員工,這是她的特權。呵呵。」

  「哪種skinny latte? latte有好多種呢。」

  「香草味的。」

  正說著,小葉不知什麼時候閃過來,小聲道:「不是香草latte,是大號咖啡——今天換口味了。」說罷閃回收銀台,「小童,幫我收錢,我來送。」

  收銀台前站了不少人,她走不開,顯然,又不願意錯過給臨窗青年端咖啡的機會。一臉求救的神色。

  小童壞笑:「今天你表現太壞,我讓小謝端咖啡。別生氣,小費還是歸你。」

  咖啡很快就做好了。我端著咖啡走到窗邊。不想打擾他,我打算悄悄地把咖啡放到桌上就離開。他卻已經覺察了,抬起頭來看我。

  那是一張只有在時尚雜誌的香水廣告上才可能看見的臉,魅力四射,恍若神人。一陣發呆,我忘了呼吸。突然覺得北京其實是座美麗的城市。恍惚間,我的手輕輕一抖,一股滾燙的咖啡蕩了出來,灑在我的手指上。我天生怕燙,手抖得更加厲害,杯子失手而落,只聽得「噹」的一聲,咖啡杯先掉在桌上,濺了他一身,然後滾到地上,灑了一地。

  「i』..terribly sorry! sir! (譯:非常對不起,先生!)」倉皇中,我說了一句英文。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冒出一句英文。也許是瘋狂英語背得次數太多,也許是我不願意說中文,以免讓人覺察出我的外地口音。總之,我看見他雪白的襯衣上有一大片污漬。藍色的領帶也成了褐色。

  他皺了皺眉,沒說話。

  「對不起,我是……實習生。您燙傷了嗎?」

  「我沒事。」他說。聲音很低沉,很動聽。

  我正想說話,葉靜文已經衝到了我的身邊:「先生,真對不起,您沒燙傷吧?」

  他搖頭。

  我低頭看見咖啡仍不停地沿著他的褲腿往下滴。小童不悅地看了我一眼,拿來一張黃色的防滑告示板,立在桌邊,並連忙說道:「先生,十分報歉。如果方便的話,請將清洗衣物的發票送過來,我們給您報銷。」

  「不必了。咖啡是我失手打翻的,與這位小姐無關。」

  「是嗎?」小葉和小童同時轉臉過來,看著我,迷惑不解。

  我愣了一下,更正:「謝謝先生的好意。咖啡的確是我打翻的。下次……一定注意。」

  說這話時,我不禁看了小葉一眼,心裡發愁,出了這麼大的岔子,還究竟有沒有「下一次」呢。但小葉顯然很滿意我低頭認罪的態度。

  我趕緊找來拖把清理現場。小葉執意要給他再倒一杯咖啡,他推辭了,合上筆記本,將它裝入提包,拿出手杖站了起來。

  「小心,地面很滑。」我輕輕地說了一句。

  他點了一下頭,走到門口,按住電動門,悄然離去。

  其實他走得並不慢,只是步態有些僵硬。

  我回頭看桌子,桌上留下了五十塊錢。小童毫不猶豫地拿走了。

  第一次上班就出了這樣的錯,我十分慚愧,只好對小童頻頻道歉。

  「不要緊,你不是第一個將咖啡灑到他身上的人。放心吧,我們不會告訴老闆的。只是,下次見到美男一定要鎮定。」然後他俯耳過來,半開玩笑:「一句忠告,聽不聽在你:千萬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他從不多看女孩子一眼。」